韓松落
好些年過去了,人們認真地輸?shù)袅俗约骸?/p>
——顏峻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p>
——我出生前十年,媽媽在工作筆記上抄下這首詩。
她說,抄錄這首詩的時候,她在師范學校讀書,有一個春天的早晨,下過雨之后,她走出教室,看到外面的景象,總覺得要寫點什么才好。但她不會寫詩,她就把這首詩寫下來,寫在工作筆記上。
工作筆記,64開,紅色。
“×你媽”×100
——十歲時,我?guī)蛬寢屃R人。
那些年發(fā)生的事,我愿意一筆帶過。我們曾經(jīng)生活在西寧,但隨著媽媽失去了小學教師的工作,爸爸去一間漏水的房子里關電閘,被電擊身亡,我們只有回到蘭州老家,媽媽,我,弟弟,還有爸爸的瘋子弟弟,一起回到蘭州。我們生活的那個地方,叫華林崗。
從蘭州火車站下車,坐上1路車,101路車,一直坐到終點,坐到西站,然后,再坐上3路車,103路車,再坐到終點,那一站,就叫華林崗。3路車,103路車,不緊不慢地,懷著一種隱忍,向著落日滑過去。
這一趟行程異常漫長,漫長到不適合任何一個回家的人去忍受。這中間要經(jīng)過多少站?我從來也沒有計算過,對你熟悉的東西,就是這樣。直到現(xiàn)在,也一定是這樣,就算我在車上睡著,也能在接近終點的時候醒來。在21歲離開蘭州之前,我從來沒有離開這個地方。直到現(xiàn)在,我其實也沒有離開這里,這后來的二十年,只是游魂的二十年。
就在搬回老家的第二個月。
鄰居家的女人,經(jīng)過我們身邊的時候,開始向我們吐唾沫,或者不干不凈地罵著一些話,快要進門的時候,總是重重地合上木頭門,走進院子,她的聲調(diào)還會再提高一點,故意讓院子外的人聽到。她說,她看見媽媽偷了她家的木桿,用來撐起果樹枝條的木桿。
媽媽說沒有,我再窮也不會偷別人的木桿,她就是要找個人來欺負,她就是那種鄉(xiāng)下的認死理的女人,不要和她一般見識。
鄰居家的女人還會站在院子里,高聲罵臟話,每一句針對的都是隔著一道墻的我們。不要臉,偷東西,偷了東西做棺材用,克死了男人,只好給孩子找野爹,野爹也不好找啊,只好倒貼,整個華林崗都倒貼過來了。
媽媽說,我們要有教養(yǎng),不要理會她,要輕輕地關門,那些臟話都是沒教養(yǎng)的人才說得出口的,我們不能跟她計較。媽媽也的確是這么做的,媽媽是隱忍界的專家。然而有一天,鄰居家的女人再次從媽媽身邊走過時,推了媽媽一把。
那天晚上,媽媽魂不守舍,一直若有所思。后來,她告訴我,她在練習回罵,她打了腹稿,先列出對方的不是,以及種種劣跡,然后講述自己的隱忍,如何不和她一般見識,然后搜腸刮肚地想了所有她以為的罵人的臟話,放在最后。有起興,有敘事,有高潮。她不斷溫習,生怕漏掉一句話,她已經(jīng)想象到,她得到了所有圍觀者的支持。最后,她會帶著我們,走進家門,然后輕輕地關上門。
直到三天后,她才有機會遇到鄰居家的女人,在擦肩而過的時候,鄰居家的女人狠狠地向地上吐了一口痰,罵著“野×”。媽媽終于有機會拿出她準備的回罵了,她說,你站住,你以為你說的啥我沒聽見嗎?你還要欺負我們多久?整個華林崗的人都看得到。鄰居家的女人回過頭來,以最尖利的聲音,罵出一堆臟話,媽媽瞬間就被那堆臟話罩住了,完全沒有能力回罵,她看起來還是很鎮(zhèn)定,卻退了一步,扶住了我家門前那只小小的石獅子,她迅速把手從石獅子上拿開,但她已經(jīng)扶過了,她輸了。
就在那時,什么東西在我的大腦中膨脹起來了,無休止地膨脹著,填滿了整個大腦,隨即又把大腦撐大了,無限大,我脖子上有一個無限大的空間,甚至有烏云飄在里面。我頂著這個巨大的空間,搖搖晃晃地走到鄰居家的女人面前,以最快的速度,和最歇斯底里的聲音,罵出至少一百個“×你媽”。我不換氣,我沒有絲毫停頓,我排山倒海。我脖子上的巨大空間,以及我們站立的巷道,甚至整個宇宙,都被這一百個“×你媽”充滿。
真正震懾了鄰居家的女人的,不是這一百個“×你媽”,而是我最后撂下的話,和我怨毒的眼神:你等著,我把你的場(麥草垛)給你點掉,我把你家的豬全都鬧死,把你家娃搡到河里,反正我不負法律責任,你有本事你就天天把你家娃跟上,不要讓他出事。
回到家里,媽媽沒有和我說話,她不知道該怎么和我說話。但我看得出,她甚為得意,似乎那一百個“×你媽”出自她口。她全然忘了,她打的腹稿,和她苦心鋪設的起承轉合,全都沒有用上。
直到晚上,燈亮起來的時候,她看著我,頗有贊賞之意。她說,你是怎么做到的,一口氣都沒換?你是不是練過?我說,是的,我到河邊去練過,我練了很久,我罵的時候頭都暈了,但我沒停下。媽媽笑了。
“好不容易拍個照片,不要吊臉!”
——這是我們唯一的全家合影,拍這張照片的時候,我十三歲。
那天,我們的鄰居,一個剛買了相機的男人,拿著相機來到我們家,他說他剛拍了一些照片,現(xiàn)在還剩兩張空膠卷,他愿意為我們把這兩張膠卷用掉。
我們遲鈍地、懷疑地面對著這番突如其來的好意,但是媽媽很快就從這種已經(jīng)控制我們很久的對任何事都無動于衷的狀態(tài)中擺脫出來,她很快地掠了一下耳邊的頭發(fā),變得神采奕奕、頤指氣使,像回到當初那些好日子里去了。
她大聲地指揮弟弟去爺爺家里把爺爺接來,又叫我把梨樹下那些破爛的竹籠子搬開,因為她選了梨樹作為背景。又是這樣一番雞飛狗跳、四鄰不寧,足以說明拍照是我們生活中百年難遇的事。
我遠遠地走到角落里,看見拿著相機的男人先是口瞪目呆,而后困惑不解,最終顯現(xiàn)出一種混合著好笑、不耐的神情。媽媽又在大聲地呵斥我,要我給這個男人倒水、搬椅子,要我去換衣服。
天快要黑了,終于不得不拍照了,媽媽環(huán)顧四周,意猶未足地坐在鏡頭前,叮囑著我們不能眨眼、不能吊臉,終于,媽媽安靜下來,任由相機在她還是滿懷遺憾時完成了拍照,像她無數(shù)次任由命運擺布時一樣。
在緩緩前來的暮色里,膠卷凝固了那一刻。我要說,我要感謝這個男人,他為我們留下了唯一的一張全家合影。
坐在前排中間的那個老人是爺爺。他的左邊是媽媽,她把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肩膀微微下垂,她穿著她自認為最好看的那件淡藍色襯衣。坐在爺爺右邊的是姨姨,媽媽唯一的一個妹妹,那天她正好在我們家里。
站在他們后邊的那個男孩,就是弟弟。站在弟弟旁邊的那個女孩,就是我。
光線已經(jīng)很不好了,很暗,只夠讓這張照片剛好被沖洗出來,所以每個人看起來都非常古怪,眼睛很深,受苦的那種深,衣服似乎也格外襤褸,我們準備好的表情,也被這種暗淡的光線毫不留情地過濾掉了。
也許,當時的我們,根本就是這種襤褸的、令人不快的表情。只有在30年前的照片里,才能見到的襤褸。我們,還未經(jīng)過存放,就已經(jīng)舊了。我們的努力,都是在負數(shù)基礎上的努力,連表情也是,我們笑了,也還不是笑。這張照片像X光機一樣,拍出我們生活的真相。
但是,照片上的每一個人都處于一種不易察覺的心醉神迷的狀態(tài)之中,處于一種在那些認真而辛苦地生活著的人身上不可能存在的東西之中,那是一種毫無憂懼的生活才能助長的,一種極度的渙散,可恥的無畏。
照片上沒有爸爸的位置。
這種位置不是存在于空間之中。不僅僅是因為照片上沒有爸爸,而是因為媽媽、弟弟還有我的表情上都沒有一絲缺憾,以至于使每一個看到照片的人都覺不出異樣,沒有人會想到一個沒有父親的家庭還能這樣的親密無間,就像沒人能相信房子抽去了房梁竟然沒有倒塌一樣。不在全家合影照片上存在的爸爸,也從來沒有存在過。
這是爸爸的照片。
這是二十二歲的他,穿著當時最時髦的軍便服,在那個時候,一個人能夠有一身軍便服是最讓人羨慕的事情,即使平時沒有這樣一身衣服,那么,在照相的時候,也一定要想盡一切辦法找到一身。
爸爸,二十二歲的爸爸,就穿著這樣一身衣服。他有一張異常英俊和干凈的臉。在我們生活在西寧的那段時間,他是周圍人的歡樂之源。他們說,他天性快樂,慷慨大方,經(jīng)常請他們喝酒,敢于打任何賭約,包括在雨后,去積水的電工房關掉電閘。
這一家人,從細胞開始,變成人,聚在一起,然后散落在四面八方,散落在再也不能相見的各個空間。想到這里,我常常覺得有無限的空虛。
那種空虛感,就是愛。
“那可是一條人命啊!”
——媽媽對十五歲的我說。
家里沒有一塊完整的玻璃或是鏡子,總是破的、裂的,在裂縫上貼著膠布或是燒得半焦的塑料。那是瘋子叔叔在犯病的時候打破的。從這樣的鏡子里照出的臉,是八角的或六角形的,并且有三只或更多的眼睛。我常常想我怎么沒有成為畢加索那樣的畫家呢?
我的瘋子叔叔,是我父親家中最小的孩子,是我們的父親留給我們的無與倫比的遺產(chǎn)。他時好時壞,起初,以好的、清醒的時候居多,慢慢地,以壞的、瘋狂的時候居多。他被整個家族委派給我父親照管,他跟著我們?nèi)チ宋鲗?,隨后又跟著我們回到蘭州。
他怎么不死呢?他怎么不吃錯耗子藥呢?怎么不把農(nóng)藥喝下去?怎么不在河邊行走時掉進漩渦里去?那些由跟在他身后的孩子丟出的石頭,怎么沒有一塊正好打中他的太陽穴呢?黃昏的時候,他嗷嗷叫著,歡樂洋溢地拖著一根大樹枝在河邊、在街道亂走,身后是一大群大小不等,像過節(jié)一樣的孩子。
十三歲,我十三歲。有一天我們看見家里堆放雜物的房子在冒煙,我們循煙而去,在那房子里堵住了還沒來得及離開的瘋子叔叔。十五歲,我十五歲。媽媽在午睡中,他點著了媽媽睡的床單,站在床前用手煽火焰,希望火能燃燒得快一點,媽媽醒來,被他幾乎掉出眼眶的眼珠子和似乎缺了半邊的臉嚇得渾身癱軟。
就在媽媽的床被點著的那一天,就在那一天。
我在端給瘋子的飯里拌上了農(nóng)藥。一點不含糊,是有毒的農(nóng)藥。夜里,他又嘔吐,又腹泄,在地上翻滾,嗷嗷直叫。我狂怒地跑進廚房,拿起菜刀,準備了結這一切。媽媽聞聲趕來,用雙手捉住我拿著菜刀的手。劣質(zhì)農(nóng)藥使我避免了在十五歲成為殺人犯。
媽媽用似乎發(fā)自氣管的聲音跟我說話,那是因為她極度恐懼。她說你要不要命了?那可是一條人命??!就算你沒干成,讓人知道了你怎么辦呢?我們一家人怎么辦呢?我們就不得活了!
說幾句她就止住話,屏息傾聽屋內(nèi)屋外的動靜,好像到處都有人在偷窺。忽然她奔到門邊去,用雙手豁朗一聲推開雙扇門,向門外四處張望。月亮像金鉤子,炯炯地掛在天上。我坐在通過門框映進屋里地上的夜光里,坐在那一塊白色的方形和媽媽波動的影子里,開始覺得恐懼,恐懼到心里冰涼徹骨。
媽媽用似乎發(fā)自氣管的聲音告訴我,像臨終的人講述秘密。她說,爸爸一家都極度憎恨媽媽和我們,瘋子叔叔也不例外,即便他瘋了,也還記得恨。
唯一不恨我們的,是爸爸,但他去雨后積水的電工房關電閘了。不恨我們的人被電死了,留下的都是恨我們的人。
我們的血液中是不是也潛藏著這種瘋狂的因子呢?是不是我們早就瘋了而自己不知道?每到黃昏,我穿上姨姨給我的那條無袖、半透明、米黃色的長裙子,對著鏡子在耳邊別上一朵鮮花,和我的朋友艾麗婭一起,在華林崗的街上閑逛,有的時候,我赤著腳。天天如此,天天黃昏在街上閑逛。
遇到媽媽心情好的時候,她會和我說話,她說,沒見過有人在耳朵邊別鮮花的,還走到街上去,除了瘋女人,沒有人這么干。就是瘋女人要別花,也絕對不會是一朵鮮花。但是她好像又有點贊賞,她說,小姑娘,怎么著都好看。春黃菊,小小一朵,黃燦燦的,別著,也好看。我就這樣走到街道上去,沒有受到任何阻攔,包括那朵春黃菊。
我的媽媽,其實和我一樣瘋狂。她允許了閑逛,允許甚至贊賞春黃菊,在她看來,生活早就對我們束手無策了,所有的戒律清規(guī)也都統(tǒng)統(tǒng)對我們失效了——自從最壞的事情被生活強加在我們頭上之后。
就是那樣一個晚上,別著春黃菊在街上閑逛過之后回到家的晚上。
一棵巨大的枯樹橫亙在門前的空地上,樹上結滿用塑料袋、廢紙、繩子、泡沫塑料扎出的花,瘋子站在他的作品前喜不自勝,怪叫著,跳躍著,有時一條腿躍起,有時兩條腿躍起,像是個用炭筆畫在墻上的小人成了精。一群孩子圍在我家門口,歡呼,怪叫,丟雜物。
媽媽靠在門框上無力地揮著手嚇唬那些孩子,說這么晚了你們還不回去,看我告訴你們家的大人,快回去吧。孩子們好像聽到了最可笑的話一般,鬧得更加瘋狂,他們中間有人沖上去,拍拍瘋子,對他說,再跳個舞給我們看吧,再脫個褲子!
我站在月亮地里,看這一切如同看戲。要很久,我才能明白眼前的事情和我的關聯(lián)。我走過去了,我滿懷怨毒地對媽媽說,你怎么不像罵我們一樣罵他們呢?媽媽的眼睛迅速亮起來,直視著我。我擠進門去拿出一把鐵叉子,沖著孩子們沖過去,憤怒到大腦一片空白,我喊,我罵,你們這些狼日下的,你媽的腿沒叉好,養(yǎng)下你們這些野×,看你媽脫褲子去,看你爸的球長毛短去,×你媽,×死你媽。
孩子們叫著母夜叉來了,一哄而散,我的鐵叉子觸到了人的身體,一剎那的殺人的恐懼之后,我丟掉鐵叉子,依舊狂喊亂罵。
“出去買頓飯。”
——買,媽媽后來最愛用的字。
十七歲,我念完了高中,待在家里,無事可做。弟弟念完了初中,待在家里,同樣無事可做。媽媽是從那時候開始罵人的,什么都罵得出來,有時候還加上道具,用菜刀剁案板。也許在那之前,她就已經(jīng)開始罵人了,但我沒有明確地意識到這一點,直到她因為我們待在家里開始罵人。
那一年的秋天,每天早晨,朝霞異常洶涌,微光中,什么地方的樹在轟鳴,聲音像海,鳥群驚慌失措,急雨一樣從窗子外飛過去。那朝霞非常有力量,向著一個方向洶涌,地上的屋子好像被那力量帶著,歪斜了,向著一個方向斜過去,于是屋頂更尖峭,窗戶變成菱形。也許有人覺察了,我聽到有人吱呀一聲打開木門,他能看到什么?過年時掛的燈籠舊了,沒有壞掉,在門前搖晃,屋檐下滴著雨聲。他看不到在遠一些的地方,草像蛇一樣瘋長,圓滾滾的,綠得發(fā)黑,倒了的佛像就死在草叢里,含著幾千年的笑。這個,誰也看不到。到過這里的朝霞,肯定也到過那里。
十七歲,看見朝霞的早晨,朝霞消失之后,什么聲音也都來了。媽媽的聲音在隔壁的屋子里響起來了。她什么也不知道,她不知道朝霞。
媽媽的屋子總是那樣,陰暗,潮濕,充滿著藥物和久病人的氣息。那種味道近似于煮得太爛的面條,那來自于她屋里的一切東西:痰盂,放在床邊的臉盆,用紙蓋著的半碗剩飯,上面還壓著一支竹筷子。她擁著被子坐在床上,用一種虛弱的聲音說話??偸悄菢?,她把弟弟叫床前訓斥著,那情景,仿佛是臨終時回光返照的一幕,既讓人憎惡,也讓人迷戀。
總是那樣。她說你過來。弟弟拖拖拉拉走到床前去。然后她問昨晚上到哪兒去了?然后又說昨晚上我看見你抽煙了,你叼著煙在街上一直走。你知不知道抽煙不好?你把丑陋當作美。要是有人在給你的煙里加上大煙,那我們還活不活?現(xiàn)在的人壞得很。她清清嗓子,卻依然用了黏膩的聲音說下去,你昨天吃飯的時候說我神經(jīng)質(zhì),你說,你說,你說神經(jīng)質(zhì)和神經(jīng)病有什么區(qū)別?啊呀,我的兒子說我是神經(jīng)病。接下來是一陣快速的、含混的關于兩個詞語的辨析,最后,是弟弟大聲地結束了這段帶有學術意味的爭吵,他說你是不是每天這樣躺著躺膩了,不這么拐上兩句你就不舒服?媽媽愣了一下,然后拖著聲音叫起來了,啊呀,我的兒子說我是神經(jīng)病啊,我的兒子說我是神經(jīng)病呀!我還不如去死掉!弟弟不耐煩地走出來,和我的目光相對的一剎那,他幽暗地笑了。是的,這種情景里頭滑稽劇的成分遠遠大于悲劇的成分。
就是這樣,我分不清我們是因為互相熱愛還是互相憎惡而相互需要,或者,兩種情形都有,而且,它們的強烈程度都超過了我們的虛榮心所容許的范圍。
媽媽。
讓我停一下。
早晨是這樣度過,黃昏也不例外。媽媽坐在巷口的石臺子上,周圍是一大群女人。弟弟遠遠地走過來了,媽媽抬起頭問,你到哪里去了?你還知道回來啊,你怎么不死呢?就知道回家吃飯睡覺。弟弟迅速地、難堪地掃了那群半張著嘴、樂呵呵的女人一眼,模仿著媽媽的聲音接了下去,說就算是上公共廁所你也得打個招呼吧。
媽媽對那些女人說你看你看,你們看我養(yǎng)了個什么東西?那些收不住臉上表情的女人不耐煩地、好笑地勸說著她。一個女人說,我們那個兒子回來再晚我也不管,這么大年紀了,睜只眼閉只眼省心?。∮钟袀€女人說,省心?省什么心?只要活到世上,張嘴吃飯,就一天都省不了心。
終于有人提到了吃飯,媽媽立刻開始了。她說,要是有一種針,一種藥,用上一次,一年都不用吃飯就好了。哪怕這一針和一年的飯錢一樣貴也可以,吃飯最費事了,吃飯最累了,不吃飯就好了。那些女人相互交換一下眼色,笑了,想想看,一個連吃飯都嫌累的女人。每次都一樣。然后,就會有個女人說:那你就讓你兒子快把藥發(fā)明出來啊,把我們也解放解放。媽媽一點也不會覺察,一點也不會發(fā)覺她早就說過她的發(fā)明了,而她們早就這樣回答過她,她不覺得,她還在說,她說,吃飯?zhí)哿?,最累的就是吃飯?/p>
我為什么沒有沖過去,伸出手,用手把媽媽的嘴堵上,把她拖回家,一只鞋子拖掉了也不放手地把她拖回去,把她關起來,把門鎖上,讓她哭喊。我實在想要沖出去,把媽媽拖回家,再把所有鼓勵她丟人現(xiàn)眼的女人都用水、大糞澆走,讓她們邊走邊嚎,回家去向她們的男人告狀。我沒有,我站在那里,像是已經(jīng)把這些動作都完成了一樣,渾身都緊張到發(fā)酸了。
不止于此。
除了沉默、難堪之外,用以代替日常必需的用語的是這些話。不說“吃飯了”,絕不這樣說,而是“脹著吃來”。不說“讓一下”,而是“把你的尸體挪動一下”,還有“你一點都不要逼臉”“我看見你就惡心”。還有一些千奇百怪的稱呼:“死逼,毛豬,狼日下的?!睆膩矶际莻Γ瑥膩矶贾挥邢蛑劳龅幕?。在黃昏我要出去時,媽媽咬牙切齒地說:“干什么去哪這么急?賣逼也沒有這么緊張,有本事你賣上些錢拿回來。”
只是,我不會在車上賣票了。
“一,二,三,四?!?/p>
——電影院里的腳步聲。
十九歲,我和艾麗婭同時開始戀愛了,我們同時認識了附近大學里的學生,我叫他小白,艾麗婭的那位,我們叫他林。就像電視劇里經(jīng)常發(fā)生的那樣,兩男兩女,大家小心翼翼地戀愛,互相壯膽。
我們一起在街上閑逛,去華林崗唯一的一家電影院看電影。
俄羅斯式的建筑,燈光下的人群。
電影院,貼滿墻壁的海報。
華林崗的電影院,和華林崗其他的主要建筑一樣,都是俄羅斯式的,它似乎在我能夠記得事情或是更早的時候就存在了,也是從我能記得事那時候開始,電影院里從未坐滿觀眾??偸悄菢?,只在觀眾席的中間部分,黑壓壓地坐著人,其他地方,則是空空蕩蕩。
在冬天,電影院是不供暖的。每當片子映到中間,場子里就會響起零星的、不規(guī)則的跺腳聲,這聲音逐漸宏大,逐漸有更多的人加入其中,漸漸地,它變成了全場觀眾的共同行動,人們跺腳,和著節(jié)拍,一,二,三,四,像是抗議,更像是自嘲,就這樣,直到一部片子結束,人們走出電影院,都帶著笑容,一種不易覺察的親密在人們中間流動,那是因為人們參與了一件共同的行動而帶來的。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在跺腳聲中,艾麗婭悄聲問我說你好像不喜歡林呢。我說是,她說為什么?我說不知道。她說但是他多帥! 她忽然興奮起來, 說你不喜歡他我可高興死了,真讓我長出一口氣。我微微地笑了。她忽然懷疑起來,她說難道他不帥嗎?我說他就是那種帥,那種好看的男人,鼻子比別人高一些,眼睛大一些,個子高一些,這和一件更白、更新一些的襯衣相比,沒有什么兩樣。她說你知道什么,你根本還是個小女孩呢!她又突然高興起來,每當她要談到什么穢褻的話題時,她都會這樣高興起來。她說你想他會要我嗎?我說怎樣要呢?就是男人要女人那種要法,她說。我不安起來,我說你經(jīng)不起呢。她說這樣的話你都說得出來,你真是出道遲得道早。我笑了,我說你經(jīng)不起他離開你,她說從前不是有過嗎?你以為他離開我會讓我去尋短見嗎?我說那不一樣,以前那些男人,和你,誰離開誰都沒有關系,都無所謂,他們和我們一樣窮,一樣沒有希望,但是他不一樣,他在上大學,他離開你,你就再也不會看得起自己了,別人也一樣,也會看不起你,人人都會知道你讓和我們不一樣的人玩過了,那比讓猿猴玩過還慘。她說你以為我真看上他了嗎?看上他的前途了嗎?我才不稀罕呢!再說你還不是一樣!我微微閉上眼睛,笑了,臉向著銀幕的方向,這時我感到頭發(fā)里有一股突如其來的灼熱,隨之而來的是一股頭發(fā)被燒焦的味道,一顆煙頭停留在那里,它引發(fā)了這場小小的災難。而小白,坐在我旁邊的他隨即起身沖向后面的座位,從那些人里揪出一個精瘦的年輕男子。我聽見小白在對那個男子說你沒有姐姐嗎?你沒有妹妹嗎?你沒有媽媽嗎?
時至今日我還記得當時的感覺,我不得不承認在我的意識里期待著一場更大的混亂,有人尖叫 ,有人被踏倒,有鮮血涌出,人們紛紛涌向太平門以求逃生,然后是濃煙和疾馳而來的警車。然而我所期待的一切并沒有發(fā)生。那個瘦男人大概早被小白和林嚇傻了,他們都那么高,那么壯,而他又那么黑,更顯得牙齒像獸一樣雪亮。所以,那個瘦男人,根本沒有意識到他的話是多么不堪一擊,像是面對日本鬼子時發(fā)出的抗議。他還不曾學會雙重生活,一個在這里,一個不在這里。而我,至少從用農(nóng)藥給瘋子拌飯的那一天起,就已經(jīng)喪失了這種對生命的專注、純真和耐心。
我沒有沖上前去,而是在原來的座位上站起來,用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伸出,嚷得讓全場都聽得見。我說你這個有娘生沒娘養(yǎng)的,你還老母牛來月經(jīng),?!良t得很,混不清除了讓我把你再生一次,癢了是不是?騷癮犯了是不是?不行了回家干床上絆球去!艾麗婭也毫不示弱,依樣站起,一樣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伸出,大聲叫罵。我們真是絕代雙驕,我們真是風華絕代。
我看見我站在黑暗的電影院里,充滿英雄主義的氣概破口大罵。其他的一切全成為背景,黑壓壓的人群,被觀眾遺棄的座椅,以及屏幕上鮮血淋漓的場面,全成為背景。只有我,是鮮明生動的顏色。
小白告訴我,那個男人向我扔煙頭,而且在說我。小白又說,他好像并不了解我。我靜靜地望著他,多少天里第一次感覺到絕望和痛苦,我知道我多么希望毀掉這種我不可能得到的真情,這種希望使得我的感情像個裂了縫的雞蛋,讓我的表演欲像蒼蠅一樣有了可乘之機,它使小白信以為真。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我也不可能知道,這種我對生活的即興發(fā)揮,也將毀掉他。
鎮(zhèn)子上的人不再罵我婊子了,也不說娼婦,什么都不說,他們只說嘖嘖。
時至今日,那種表演欲還是存在,那種毀掉一切的沖動也還是存在,那種源于貧窮,源于被侮辱而帶來的自棄,那種一旦快要擁有什么時的恐懼,也還是存在。這種表演欲不知什么時候就會發(fā)作。最近的一次,是在西安的鬧市區(qū),我聽見兩個女人在吵架,并且被人圍觀,我努力擠進人群,去幫助那個氣勢稍弱的。結果不言而喻,我勝利了,她們再也說不出一句話,然后,我問兩個吵架的女人,你們?yōu)槭裁闯臣??吵勝的這位高興嗎?有什么感想?我聽見人群里有人說這種人為什么不送到五院去?我想五院大概是瘋人院吧,我想是。
我是華林崗街巷中的皇后,從來都是。那種尊嚴與高貴大概只有真正的皇后才可以與之相比。我是貧窮的皇后,襤褸之皇后,自棄之皇后,憤怒與激情之皇后,一塊斑駁的顏色,幽暗中的臉,哀哭不止的童年。
我已擺脫了那種僅僅作為窮街陋巷中的皇后而存在的生涯,擺脫了哀哭不止的童年,擺脫了對鏡子中自己的愛戀。但這種印跡早已經(jīng)匯入命運之中,不知什么時候,只要我的生活裂開一個小小的縫,它們依然能像蒼蠅一樣,準確無誤地找到我。但是,至少看起來我已經(jīng)擺脫了這一切,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而他們卻永遠停留在那里。他們,媽媽,弟弟,爺爺,艾麗婭,姨姨,他們永遠停留在那里。
停留在冬天,停留在北極星炯炯照臨的北方。
在舊書攤或是送往造紙廠準備回爐的紙堆中,也許還能找得到那本書,那本《一九九五年案例精選》。墨綠色封面,黑色的書名,同樣是用黑色,畫著一雙英氣勃勃圓睜著的眼睛,還有一道白色的閃電,一行小字寫著“正義與邪惡的較量”。就是那本書。在它的八十七頁。那篇案例的題目,即使隔了這么多年,我依然記得:《伸向花朵的魔爪》。
那篇文章一開始,就用生動而富有感情的筆觸提供了這樣一個范本。一個在夜里趕去會男朋友的女子,被一個惡棍拖到路邊干涸的水渠里,用她的圍巾堵住她的嘴,而后強奸了她,最后還伴著得意的笑聲告訴她,他是誰,隨后打暈了她,使她在水渠里躺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人發(fā)現(xiàn)。至于破案的經(jīng)過,作者一筆帶過,那個惡棍在進行另一次強奸時,被人當場捉住。作者最后發(fā)出悲天憫人的呼吁:假如第一個受害者能夠及時報案,就可以免去更多的悲劇。
就在那本書的八十七頁。在舊書攤,或者在幫你的朋友搬家的時候,在那些要丟掉的書里,還找得到。
或許那頁上,八十七頁上,還打著折。
那就是艾麗婭在那年冬天遇到的事。有一個細節(jié)卻沒有被提及,也無人知曉。他還在數(shù)數(shù)。那個男人,當時還在數(shù)數(shù)。
她說當她意識到掙扎也于事無補的時候,她開始平靜下來。透過那個男人的肩膀,她看見了天空。北極星非常非常亮,一座寺廟就在天空之下幽暗地矗立,它的穹頂在大地上投下了黑色的、狹長的影子。她甚至還有足夠的時間來擔心:假如水渠里突然開始放水的話怎么辦,她也聽到了大地深處的種種響動,土地在沉悶地震動,泉水挾裹著冰雪蜂擁而至。這一切都使人有一種春天的錯覺。
她被打掉了一顆門牙,這使她看起來非常滑稽而悲慘。她不停地說她小時候的事。那時候她媽媽還沒有死掉。她每年四季的衣服都是她媽媽做的。棉衣,單衣,內(nèi)衣,鞋子,都是。那些小時候穿過的衣服她一直留著。她爸爸說都不能穿了,留著干什么,就剪了一塊當抹布。她一下就哭了,把那塊布搶過來,她爸爸打了她,到底把那塊布搶走了,當抹布。她就把所有能收集到的小衣服包了一包,連夜送到她姨姨家去藏著。結果,衣服讓他們給送了人。她說她到底什么也沒留住,要是留在家里,說不定還可以剩下一些的,當抹布也用不了那么多的布啊。她忽然就伏到我身上哭起來,她說,我媽媽生下我,把我養(yǎng)大,給我衣服穿,把我一點點養(yǎng)大,不是讓他們亂日的。
她告訴了我那個男人是誰,我們都知道他是誰。
就在那時,就在艾麗婭告訴我這些話的時候,屋子外面正在跳大神,那些歌非常好聽,非常歡樂,讓我來哼給你聽:
“過路的仙人你停一?!?/p>
她爸爸對鎮(zhèn)子上的人說她是讓鬼給迷了,所以才會在水渠里給人發(fā)現(xiàn),她身上的傷,她掉了門牙,是她發(fā)狂的時候自己弄的。鎮(zhèn)子上的人就說,那就請一回神吧,年輕姑娘讓鬼給迷了,那還了得,就請了神。
她爸爸說,請神花了他五百塊錢。不過他請的金半仙是很靈的,一燎,他女兒就好了。金半仙比李半仙好,李半仙是騙酒喝的,喝醉了就敷衍人。
第二年春天,艾麗婭嫁到了四川。她那天晚上凍傷的手和腳每到冬天就犯病,開始是木木的沒有感覺,后來就紅腫,腫到發(fā)紫,半透明,然后就開始化膿,用茄子根煮水泡也試過了,用辣子根煮水泡也試過了,就是不管用,這樣腫腫疼疼,要鬧一個冬天,一直到第二年春天,才慢慢好起來。這是她寫信來講的。她還說她生了個兒子,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夢林,誰都覺得這個名字不好,怪里怪氣的。
我夢見過她,還是在華林崗時候的樣子,只是手是紅腫的,一跟她說話,她就流下淚來。夢就醒了。
她永遠停留在冬天,停留在八十七頁,紅腫著手。
我要說,那天晚上,她是去大學里找林的。
“一,二,三,四?!?/p>
“一,二,三,四?!?/p>
“你要是想出去,除非我當場死掉!”
——二十歲時,媽媽阻止我出門。
小白問我,我的家里都有什么人?我說了媽媽,弟弟,爺爺,我沒有說起瘋子,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至少,現(xiàn)在還不能讓他知道,那個讓所有華林崗人都熟悉的瘋子,和我們有一絲一毫的關系,真的應該把他丟到棗樹林子里去,春天來的時候,讓一棵格外肥壯的棗樹苗從他的身體里長出來。有了某種東西作為依仗,我忽然變得心狠手辣。
他問我,我們一家人怎樣生活。我告訴他,我們和華林崗所有的人一樣,種棗樹、梨樹或者蘋果。就這樣生活下去。
他說,他要去我們家。在收獲的時候。別的時候,他不會去,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收獲果子的時候,他要去。
收獲的那一天,我們?nèi)チ?。沿著那條白色的土路向前走,它被人的腳底和車輪碾壓得又硬又平,可是只要一場雨水它就又將泥濘難行?,F(xiàn)在它在初秋的陽光下閃著亮,吸收著光亮,像一條認真的河流。果樹就在路兩旁,那些結著果實的枝條被墜得向下彎曲。于是人們在每棵樹木中間撐起一根高大的木柱,在柱子上系上繩索,再垂下來,牽住那些長滿果實的枝條。
有的果實就落在樹下的草地上,草叢也不能遮擋它們金黃的光澤。一種強烈地想要繼續(xù)生活的愿望突然來臨,它使眼前的一切如同鐫刻似的清晰。
圍繞在果樹周圍的向日葵被砍倒,堆積在樹下的空地上,像是一些灰黑色的、萎縮了的、令人憎惡的尸體。他拿過一把砍刀,砍掉葵花桿上連著泥土的根,再把葵花干癟的花盤砍下來丟在一邊。在他的手里,葵花桿震動、裂開,露出里面雪白的桿芯,葵花桿越積越多,他就用蘆葦捆扎起來,讓它們服服帖帖地躺在地上。把葵花桿子捆成捆,再丟在地上的聲音真讓人愉快。那種最初的,由干癟的葵花帶來的不舒服的感覺很快就消失了,葵花盤子整齊地壘在一起,越來越高,花萼一律向上,像一些幽暗的墨綠火焰。
我鋪開一張報紙,坐到葵花盤子旁邊,一只手捉住一只葵花,讓它們相互摩擦,面對面相互摩擦,黑色的葵花籽從花盤之間流瀉下來,逐漸堆成小小的一堆?;ūP摩擦的聲音開始令人焦躁,逐漸變得熟悉,有韻律,并逐漸充斥了整個空間。偶然停止下來,就覺得過于安靜,只有讓那聲音再響起來。胳膊上被植物的葉子割出的細小傷口,因為汗水的浸潤讓人覺得疼痛,我想他也一樣。我們沒有停止,只是默默地、愉快地讓黑色的葵花籽積累得更多些。
我知道媽媽在不遠的地方觀察著我們。我知道。她有時停下動作,有的時候減慢手中活計的速度。她無疑想要表達什么。終于,她有所行動,她摘下一個果子,用衣角包著,旋轉著,擦了擦那個果子,然后慢慢走過來。我迅速低下頭,用力摩擦手中的葵花盤。媽媽的聲音響起來了,她說,吃個果子,休息一會吧。她把果子遞給了他。他立刻接過果子,笑了,隨后,聞了聞果子,咬了一口。媽媽在臉上的笑容還沒有成形之前,就轉身離開了。
很多天里,媽媽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有一天,她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他是個好孩子呢。”我們都習慣了這種表達,習慣了由一件事迅速轉移到另一件事,從不說前因后果,從來不說。無休止的謾罵也傷害不了這種沒有頭緒的表達。這種表達也從來不曾轉移到別人身上。
不過,要不了幾天,她就又陷入那種瘋狂、絕望,和無端的憤怒之中。
快黃昏的時候,媽媽就開始坐立不安,她不時地望望院子,看著門外。終于,等我的雙腳準備跨出門外的時候,她連珠炮似的、早有預謀般地說燒著坐不住了嗎?×癢著急著賣去呢嗎?丟人害臊的都不知道,誰家的女子像你這樣子一副欠日價口!她是鼓足勇氣才說出這些話的,這從她那顫抖的聲音里就能聽得出來。
是的,她從來沒有學會表達,從來沒有學會用另外一種方式來表達她的擔心和憂懼,她所有的,只是這些污言穢語,這些在很久以后我將深深懷念的話語。是的,深深懷念。
沉默片刻之后,她決定了進一步的行動。她搬過一把木頭小凳,坐在兩扇木門中間,說今天你要是想出去,除非我當場死掉!我沒有從門口經(jīng)過,我攀上梨樹,從那里跳出矮墻,搖搖晃晃地走開了,即使走出了很遠,我的后背還是僵硬的,那是因為我防備著她會抄起她能拿到的任何東西追砸過來。然而沒有,走出很遠我還能聽見她扯長了聲音的哭罵。
她在喊,她在罵,死不要×臉啊,一點羞丑都不知道啊,當初一生下來就應該摔死去啊。媽媽的聲音在空氣里變得殘破,成了鋸齒形,鋸過來鋸過去。系著白天和晚上的那根繩子一下就斷了,暮色一下就掛不住了,一下子就罩下來了,牲口忽然醒了似的喃喃地叫著,是它餓了,是它高興了,誰知道呢。板車吱吱呀呀地在什么地方轉著,連轉軸里木頭絲子爆出來的聲音似乎都聽得見,馬糞的味道,煙火的味道,也混雜著來了,讓媽媽的聲音有了一種喜劇的味道。
我在被她的聲音追逐著的、歪斜的小巷子里越走越遠。
這些都久久地令人懷念。
晚年的她終于不再這樣說話。面對著她那可恥地發(fā)了跡的女兒,面對著她被這個女兒供養(yǎng)的事實,她終于選擇了沉默,并用一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近乎討好和諂媚的態(tài)度,來表示對這個事實的默認。
然而一旦進入了這樣的狀態(tài),她好像立刻就顯出了衰老。她不再是那個把生病都當作一種戰(zhàn)斗,把一切苦難都夸大,把一切絕望都積極地接納的母親,她采取了一種中庸的態(tài)度,以表示她的心滿意足,以忘記過去許多年以來經(jīng)受的痛苦、侮辱。生活之流在此停滯。她心甘情愿地進入了暫時的永恒之中。
我不愿意是這樣,我不愿意她身上經(jīng)歷的一切使我過早地明白生活的全部真相,我不愿意明白流逝、輪回、無常,我不愿意這一切使我無所畏懼、無所顧忌,并且把快樂當作正在發(fā)生的一切。我寧愿我從沒有懂得生命指向虛空,人與事甚至不能占據(jù)時間,而是被時間之風吹送到虛空之境。我不愿意懂得這一切。
我多么希望她還是過去的母親,用臥床不起向生活發(fā)出控訴:看,你把我折磨成什么樣!甚至在這種沒有對象、無可針對的賭氣般的做法里,都有一種信心,一種積極的情緒。我寧愿她還像過去一樣,被種種隱秘的愿望驅(qū)使著,站在暮色將臨的木頭門旁污言穢語不斷,并且句句都別出心裁,出奇制勝,顯示出她非同尋常、富于創(chuàng)造的心智。我寧愿在和她的對抗里,互相折磨,互相表演,直至雙方都精疲力盡。
別人對待她和對待我的態(tài)度的不同,等于是向晚年的她一再暗示她和我實際的處境,也提示著她被女兒供養(yǎng)的事實,她最終不得不接受了這種反復的、水滴石穿的暗示,因而變得反常的恭順。
這和她一貫所認識的、所實踐的是不相一致的啊。盡管她總是把金錢掛在嘴上,并且做出用錢去衡量一切的樣子,那也只是因為,所有的人都分明在告訴她,這樣才是一個務實的、被人群認可的人,她盡管滿心惶惑,卻要做出隨波逐流的樣子,以免被人們指認為不合時宜。其實,她始終是個孩子,一直保持著她的赤子之心,在她看來,人和人的紐帶是那么自然,不用借助任何外在的東西去強調(diào)、去定位。即便是她的那些惡言惡語,也似乎是出于一種依賴和信任,看,我甚至都能罵你呢!她從不想想后果,這使她的那些言語也有了真摯之處,充滿了甜蜜。
我憎恨那些暗示了她的人。他們和她一樣都不明白,我負擔她晚年的生活,是一件多么自然的事,甚至不用母親和女兒這種血緣關系來要求,來強調(diào)。我那么希望她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一切,照樣罵人,照樣摔東西,照樣對我的那些客人們拉長了臉,只要是她不喜歡。
可是我無法通過自己的行動讓她明白這些,我承襲了她的不會表達。有一天當她終于萬分小心地告誡我說交往人,特別是男人要小心些時,我脫口而出的話依然是我的事你少管,我要是不和男人來往,能有今天嗎?后面的這句話特別地刺傷她,她瑟縮著,不再說話。可是當我坐在宴會的角落里,卻忽然抑制不住一陣突如其來的心酸。
我趕回家去,看見媽媽在,聽到她問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那種心酸的感覺才又消失了,而我說出的依然是要是回來遲了,還要看你的臉色呢!
“最壞的,最窮的……最愛的,最愛的?!?/p>
——媽媽臨終的話語。
爺爺一直在為長壽做準備。
他從每天看的報紙和各種老年雜志上學習長壽的秘訣:拍頭、叩牙齒、把泡有蝎子和樹根的酒喝下去,還有,倒退走路。這種長壽方法甚至有一種貌似精確的計算方式:每倒退走一步路會使人的壽命延長三十秒。他為這種長生不老的妙方摔斷過兩次胳膊,一次是在他七十四歲那一年,左胳膊,一次是在他七十七歲,右胳膊。七十五歲時他碰掉了兩顆門牙。其他還有脫臼、數(shù)不清的淤血。
七十七歲時他已頭發(fā)全白,卻在胳膊上打著石膏,吊著繃帶,樂呵呵地笑著,露出門牙處的黑洞,聽著家人對他的勸解,那情景只有當你設想一個挨批評的小學生是白頭發(fā)時才能體味其中悲劇的成分。呵,其實不能算悲劇。我不知道它屬于什么。
爺爺在廁所和大街上打蒼蠅,用一只斷了柄、接了一根竹條作柄的蒼蠅拍子。一打一個準。別人說這里的蒼蠅能打得完嗎?他說打一個就少一個。
媽媽曾在我小時候和我一起嘲笑爺爺,嘲笑他的倒退走路、在公廁打蒼蠅,以及他的頑固、不聽勸阻。每次,只要說起爺爺,她總是妙語連珠,她模仿爺爺打蒼蠅的姿勢,和爺爺跟別人糾纏不清時常用的語言,并加以夸張,加上她的評點,她模仿得惟妙惟肖,讓人沒有辦法不笑。那時候她還不曾時不時地臥病在床,爸爸沒有死去,弟弟至多也只是頑皮,還到不了進看守所的份。
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家,看見媽媽在院子里打蒼蠅,并把打死的蒼蠅放在一張紙上,說要喂給雞吃。我忽然知道媽媽老了。我捏著木頭門框,身體里像有一架提灌機似的要把全身的水抽到眼睛里來。即便是和小白的分開,也沒有讓我難過得如此清晰和真切。
媽媽死在一年后。
在最后陷入昏迷的那些天里,她喃喃地說“最壞的,最窮的,最看不起的,最糟糕的”。而在最后時刻到來之前,她說的是“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
她最愛什么呢?她從來沒有說過。
我仿佛又走在華林崗的小巷子里。夜氣濃膩地充塞在每一巷、每一家、每一處,有沒有人在離院門很遠的地方掏出鑰匙;有沒有一雙黑色的膠鞋,鞋底沾上了污物,因而在地上蹭著;有沒有坐在鐵皮爐子上的水壺冒著熱氣,使得屋里充滿了令人昏昏欲睡的溫暖;有沒有明天該去修理的老座鐘,在不該鳴響的時候出了聲,引起了埋怨;有沒有貼在墻上的報紙,耷拉下一只角;有沒有一個男孩子,在夜里被潮濕驚醒;有沒有愛,夢話,有沒有打點行李準備離開的人,把吃剩的半只餅子用紙包裹,裝進行李。只有長巷子,只有畫在墻上的、張牙舞爪的小人,只有月亮鬼鬼祟祟地在屋宇間游走。整個城市都像是睡著了,就我看見了這月亮。這月亮照著拉著窗簾的窗子,照著晾著一雙忘記收回的鞋的陽臺;這月亮在城市上空移動,像是一個蜷成一團、濁黃的、閉著眼的胎兒,它移過鐘樓,移過有著呻吟、夢話、咕噥的小巷子的上空,移動了幾百年,幾千年,移動著,都成了一個死胎,也不爛,也不壞,像是泡在防腐劑里,只是移動,移過宇宙包裹著的大夢。整個城市,整個宇宙都睡著了,就我看見了那月亮,那月亮神秘地、不可告人地移動著,使我成了一個目擊者。我滿心都是恐懼,滿心都是孤獨。這種孤獨還很漫長,還很漫長,應該忍受,并且喜愛。
“讓我們都能在一起,在一起;讓我們都能在一起,快樂無比。你對我笑嘻嘻,我對你笑哈哈,讓我們都能在一起,快樂無比?!?/p>
——一首童謠。
在媽媽去世半年后,我回了西寧。
我去了當年我們?nèi)ミ^的所有地方,工廠廠區(qū),菜市場,小學中學。許多地方已經(jīng)被拆除,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也有一些地方,完全被荒廢,成了可怖的寂靜嶺。
在大十字附近的馬路上,我坐在路邊喝飲料,一個男孩子跟我搭話,他說,他是出來徒步旅行的,他愿意陪我走剩下的路。這句話容易讓人誤會,但他沒有做出進一步的解釋。我說,好。他說,你不擔心我是壞人嗎?我說,我不擔心。
我們一起去了很多地方,湟源、樂都、海晏、剛察、格爾木、德令哈、都蘭、烏蘭。我們?nèi)チ他}湖小鎮(zhèn),黑馬河小鎮(zhèn),倒淌河小鎮(zhèn),無數(shù)小鎮(zhèn)。
靠近西寧的地方,例如湟源和樂都還是那樣,一片碧綠,白楊樹、麥田和青稞地,是各種不同顏色的綠,大大小小的河流,在碧綠色的樹林和田地間穿行。再遠一點,可以看到更多,暴雨將至的高原上,一大片麥子地里,一群戴著紅色頭巾的女人揮著鐮刀;明凈的湖水旁邊,金黃色的白楊把倒影投在湖面上;藏民聚居的小城里,夕照下,一群孩子的笑聲在石頭筑出的廣場上回蕩。
一個荒原小鎮(zhèn)上,還保留著五十年前修建的新華書店,甚至能買到當季出的新書。但從新華書店出來,就看得見草原,和草原遠處灰色的水面。
小鎮(zhèn)上,還有很多川菜館子,一家挨著一家,玻璃窗上,寫著那些常見的川菜的名字。還不到飯點,只有一兩家川菜館子外面,停著大卡車。
街道盡頭的最后一間房子,是一間被廢棄的理發(fā)館,兩個小孩子,一個坐在窗臺上,像蕩著假肢似的蕩著雙腿,另一個站在地上,他們在比賽罵人,看誰在一分鐘里罵的×你媽多。最后,坐在窗臺上的那個孩子勝利了,他得意洋洋地告訴另一個孩子,應該少換氣,才能罵得多。我拿出一張錢給他,說,你罵勝了,錢給你,罵得好,好好罵。
他在一旁笑了起來。
世界只剩下荒原,只剩下土坯房子,只剩下×你媽,只剩下這個陌生人可以與我共享記憶。突如其來的恐慌,突如其來的疏離的感覺。我為什么會在這里?突如其來的,對身邊這個人的親切感。
在離別的那天早上,他起床,穿好衣服,彎下腰系鞋帶,并且開始哼唱一首歌:讓我們都能在一起,在一起;讓我們都能在一起,快樂無比。你對我笑嘻嘻,我對你笑哈哈,讓我們都能在一起,快樂無比。
這是一首什么歌呢?我問。這是一首兒歌,我跟外甥學會的,后來經(jīng)常拿來哄他,他說。
真好聽,我說,能再唱一遍嗎?
他又唱了一遍,這一次,他沒有前一次那么自然了:讓我們都能在一起,在一起;讓我們都能在一起,快樂無比。你對我笑嘻嘻,我對你笑哈哈,讓我們都能在一起,快樂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