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魚十青 圖/金沙
秋風(fēng)起,戰(zhàn)鼓擂。即使很多年后,白家軍們也不會忘記,永樂十六年那個深秋,在山谷破陣軍中做陣眼的那個緋衣女子。
永樂五年,冬。
闈庭深院中,緋衣少女負暄而立??萏倮蠘湎?,白雪皚皚映著銀色紅纓槍,她身如疾風(fēng),手中兵刃似銀蛇般如影隨形,颯颯風(fēng)響,似有橫掃千軍般氣勢恢宏。
“鳶兒,看看誰來看你了?!睖喓衲新曧懫?,父親的到來打斷了她。
褚鳶駐足,銀槍倒立刺破明晃晃的日光,她鼻翼兩側(cè)沁著細密汗珠,望著廊下來人。還能有誰,她那倒霉的未婚夫唄,白家幼子出身將門自小卻體弱多病,據(jù)說是他出生時難產(chǎn),落下了病根。真是虛長了她五歲,還虛長了一副人人都愛的白玉模樣!
“這招蛟龍入海使得力有千軍,只是回旋時還欠些火候?!睒洮撌栌靶保拙佩烽煵蕉鴣?,眼角笑意姿生。
他雖孱弱,卻還是有些眼力見兒的。她正欲與他探討幾番,褚父便開始數(shù)落她整日舞刀弄棒沒個女兒樣,她眉毛一塌,心道——又開始了。
她雖為女子,但也夢想著有朝一日,能披靡掛帥,保家衛(wèi)國。白九宸眼風(fēng)掃過她煩懣的臉,慣例的三言兩語替她解圍,又慣例的帶她出府游玩了。她忽然覺得,好像也沒有那么排斥他了。
永樂十六年,秋。
“如此良機,大軍為何止步不前?”秦琰憤憤拍桌,唾沫橫飛。他叉腰來回走動,猶如熱鍋上的螞蟻般焦躁。“我軍若乘勝追擊,便可一舉將北單敵軍驅(qū)逐出境!”
帳中燈火通明,白麻帷幕束起,白九宸依舊望著沙盤沉寂。而一旁白楚亦沉寂,白九宸愁眉不展,究竟是為戰(zhàn)事,還是為了那林眠……
“白楚!你說!”他眼珠鼓瞪,一昂下頜問向白九宸身后瘦削清秀的少年。
此刻軍帳內(nèi)就他們?nèi)?,白楚回神,望著被橘火暈染開的淺黃沙盤開了口:“目前看來是北單且戰(zhàn)且退,細想下來,如今我們主力孤軍奮前,但左右兩翼早已甩出身后很遠。再者,這幾月我們連連捷報,圣上性情多疑,所謂功高蓋主……”白楚刻意壓低了嗓音,將微顫聲線隱沒在跳躍燭火中,“七年前岐山一役……褚家滿門血案的教訓(xùn),還歷歷在目呢?!?/p>
當(dāng)年褚將軍領(lǐng)命平定岐山,驅(qū)除北單敵軍,誰承想?yún)s戰(zhàn)死沙場。就在褚將軍身亡沒幾日,有人舉報褚灮通敵叛國。不知在哪冒出的北單王信物,又不知在哪冒出的部下檢舉,一個個鐵證如春筍般接二連三地冒出來,說褚灮早與北單暗通曲款,這才領(lǐng)兵懈怠,大意失命。
本應(yīng)嘉獎追封的英烈變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佞臣賊子,褚家被判滿門抄斬,旁系九族被流放千里邊疆。
“不錯,此地詭譎多變,我們切勿冒進?!卑拙佩愤m時開口,銀色鎧甲映照他俊朗面容,平添了幾分剛毅威嚴?!俺夂蚧貓?,前方過了谷不遠便是一望無際的草原,若北單于身后山巔伏擊,則我軍必敗無疑?!?/p>
白楚微微頷首,將微紅眼眸隱匿在晦暗處,聲澀沙?。骸霸獛浾f得在理。”
秦琰氣得雙手一攤,“好!誰不知道你倆自小一起長大,同心同德。好,好,我說不過你們?!彼D(zhuǎn)身悻悻離去。
秦琰離去后,白九宸終是抬眸看向了白楚。他嘆息一聲,雙手撫上白楚摁在沙盤邊緣的拳頭:“這么多年了,你還是放不下。”
一滴淚,終是自強撐欲裂的眼眶中直直墜落下來。放不下,她怎能放下,那亡家滅族之恨。她褚鳶發(fā)誓,有生之年定要為父親洗刷冤屈,為褚家正名。
永樂七年,夏。
庭中綠蔭蔓延,褚鳶坐在紫藤花架下的搖椅上百無聊賴地看起了兵書,卻不知覺中懷抱著書卷昏睡過去了。
朦朧中盈盈藥香縹緲,有人自她手中抽走了什么,她睢盱而視,映入眼簾的果然是白九宸皎如玉樹的臉龐。她跳起來,撅起嘴:“白九宸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明明約好時辰要帶她去泛舟,這都快日暮西山了才來!
“自是有事纏身,才來遲的。”他雙目含笑,將拿書的雙手背在身后。
“有事?莫不是鐘家小女又纏上了你?”她皺起可愛的眉頭,身子緊張地前傾。雖說白九宸樣貌俊朗,可世人都知他有婚約在身??!那鐘家女還癡纏他不放,放言要做他的平妻。做她的春秋大美夢!
“沒有。”
“那、那是云霓郡主又讓你給她講兵書了?”她暗自握絞著衣襟,在聽到他的否定身子松弛下來。
看著又小又兇巴巴的褚鳶,他忍俊不禁道:“你剛叫我什么?”他將手背到身后,眼角微挑,睥睨著她。
“白、白九宸?!蓖詭{的眼神,她不由得結(jié)巴起來。但轉(zhuǎn)念一想,他來遲在先,戲耍她在后,怎得氣焰還如此囂張。她齜牙咧嘴,聲音又大了起來,“哎呀,你快把書還我!”
她繞過他欲去夠那書,他卻將手臂高舉,眼中滿是促狹笑意。望著他手中晃悠悠的書,她蹦啊蹦啊怎么都夠不到,她氣急敗壞地說:“你就是欺負我比你矮!”
“是啊?!彼灰詾橐獾攸c頭,微微俯身,認真看著她的眼眸,戲謔道:“你知道該怎么做吧?”
又、又來了。又是這個把戲。望著他逐漸貼近的臉龐,她拼命壓抑住心中那面敲打不停的小鼓。明明眉眼中是似藏有纖月臨風(fēng)的翩翩君子,怎得可以云淡風(fēng)輕得說出這般無賴的話。
她脖頸緋紅,踮腳親吻了他臉頰一下,微微側(cè)目望向別處,聲如蚊蚋道:“九宸哥哥?!?/p>
他揉了揉她柔軟的黑發(fā),滿意地將書遞給她:“這才乖?!?/p>
她暗自腹誹,每次都迫于他的淫威之下被他逼著叫九宸哥哥,他這是什么惡趣味……她這樣想著,偷偷斜眼看他,卻不料撞上他含笑眼眸。她若被蟄了一下,驚忙收回視線,該死的,可她這心如鼓槌又是怎么回事呢?
白九宸來褚家時間愈來愈頻繁,他們也愈來愈熟絡(luò)。識時務(wù)者為俊杰,褚鳶也學(xué)乖了很多,會見機行事地滿臉堆起笑意,一口一個甜甜的九宸哥哥。
有時夜闌人靜時,她會陷在柔軟被衾中掰著手指算,她十五及笄后便可出嫁,還有不到兩年,她就能嫁給白九宸了。雖然白九宸身無官職,但他不用上戰(zhàn)場,那她就不必擔(dān)心他的安危了……呸呸呸!她都在想些什么沒羞沒臊的,她把被子拉過頭頂,將臉埋藏其中。
白云蒼狗,造化弄人。褚鳶十五歲那年,并沒有等來白九宸的鳳冠霞帔,等來的卻是父親戰(zhàn)死沙場的噩耗。鋪天蓋地的白遮住了褚府,宦官展開明黃圣旨,嗓音尖細,一字一句,都若鋒利匕首,刺進褚鳶耳朵之中。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將軍褚灮,不日前被人糾舉謀叛,證人證焉,圣明察之,實有其罪。其通敵叛國,累鬻國密,罪不可赦。今褚家滿門秋后問斬。傍九族內(nèi)十歲以上有年五十以下夫男,充軍邊疆,婦流放千里。欽此?!?/p>
話音剛畢,喊冤聲一片。褚鳶耳膜嗡鳴生疼,褚家親衛(wèi)兵傳信說,父親明明是深入敵軍峽谷重地時,被滾落山石砸落山林中殞命的,怎得現(xiàn)在變成亂臣賊子了呢。
混亂拉扯中,她聲嘶力竭,竟哭昏了過去。再醒來時,已是身在白府。彼時褚府上下已無生余,唯有她一人留存于世。白九宸說,褚夫人自牢中自縊,唯一心愿便是她能平安。
一夢倥傯,浮生云煙。她知道是白九宸偷梁換柱,將她救出。從此世上再無天真爛漫的褚家小女,白府卻悄然多了一個名為白楚的沉默寡言小書童。她不得不束起裹胸,墊高鞋靴,易容換貌,終日喝著苦口秘藥。
夜半溫書紅袖添香,畫船敲棋玉衣煎藥,她終于能長久相伴他的身邊,卻再也未曾展露純粹的笑顏。她閑暇便會翻閱古籍,偷練槍法,暗中收集一切朝堂上的消息。
白九宸曾勸她放下過去,他們可尋一僻靜世外桃源隱居,可她不敢忘也不能忘。
后來白府變故,白九宸父親、兄長接連戰(zhàn)死沙場,就連幼年羸弱文質(zhì)彬彬的白九宸,也不得不披上戰(zhàn)甲出征,報效國家。她自是跟在他身旁,生死追隨。
秋風(fēng)蕭瑟送寒聲,冷星點綴幽藍夜色,一隊隊哨兵圍著營地巡邏。白楚打簾兒而入,遞給白九宸一碗溫?zé)岽伎嗟乃?。白九宸端起藥一飲而盡,目光卻始終凝視著作戰(zhàn)圖,“大軍已經(jīng)停駐七日了,你是否覺得,哪里不太對?”
忽然,外面?zhèn)鱽眈R蹄嘶鳴聲。是死里逃生的兩個斥候來報,左右兩軍皆遭到偷襲,損失慘重,一隊退居山谷,一隊潰散深林。
白九宸懊惱地重重捶桌,木刺扎進他皮膚內(nèi),他的手背頓時血流涔涔。“誘兵千里,再紆回到敵人后方,兩側(cè)包抄。將強軍分流三股,逐個擊之?!卑拙佩费劢z血紅,咬牙切齒,“好大的手筆?!彼虻厣匣翌^土臉的兩個人問:“兩翼領(lǐng)兵左右將軍與前鋒可還在。”
“在,只是受了輕傷。”
白九宸頷首微微松氣,戴上盔甲步履匆匆:“召集將領(lǐng)軍師,大營緊急集合?!?/p>
白楚眼神微暗,他究竟是擔(dān)心軍情多一些,還是擔(dān)心擔(dān)任左將軍的那個叫林眠的女子多一些。林眠女扮男裝混入軍中做了小兵,三年前為白九宸擋了一箭后,暴露了女兒身。她不會忘記,那一日白九宸凱旋懷抱著的受傷的林眠有多嬌羞;她不會忘記,林眠略帶桀驁自豪地說她是林將軍之女;她更不會忘記,七年前父親尸骨未寒時第一個檢舉人,就是父親最信任的心腹——曾經(jīng)的林副將,而他卻因檢舉有功坐上了父親的位置。
圣上聽聞林眠事跡后不僅未怒,反而大加贊揚,親封職位。此后林眠便能光明正大地隨白九宸出征入仕,鞍前馬后。人人都贊她巾幗英雄,只有白楚看得清她望向白九宸眸中的癡纏愛慕。
思及此,白楚拳心漸攏,林眠巾幗不讓須眉,可她呢?她褚鳶永遠無法再以女兒身面世,永遠不能堂堂正正上戰(zhàn)場,甚至永遠都不得正大光明地再使出褚家槍法……這些年她隨他去過大漠邊塞,去過峭崖雨林。可她只能作為書童,惶恐地駐守在營帳內(nèi),提心吊膽地祈求白九宸平安,永無止境地等待。一陣虛無,自手心傳來,她松了拳,眉眼漸漸平靜。
秦琰是在河邊找到白楚的,彼時她正環(huán)抱膝蓋,呆呆注視著寒光凜冽幾近凝固的水面。
“你果然在這兒!”他一掀甲袍盤膝坐下,推搡了她肩膀一下,“怎么了,不開心?”
“沒事。”她抽了一下鼻子,喃喃出聲。
秦琰挑眉,帥臉湊到她身邊,試探性地問:“是為了白九宸?”
白楚沒有出聲,除了白九宸,秦琰是軍中唯一知道她是女子身的人。那次夜深她去很遠的河邊洗澡,不想秦琰見她行蹤詭異便一路尾隨,卻窺破了她隱藏多年的秘密。見她沒有出聲,秦琰更加嬉皮笑臉地用肩膀搡了一下她的肩膀:“哎,這些年我也看出點兒事兒了,你說白九宸他不解風(fēng)情,不然咱倆湊合湊合?小爺在京中也是不少女人緣的!”
微揚的語調(diào),戲謔的眸中卻是逐漸僵固的笑容,漆黑中靜默愈來愈冗長,終于她輕瞥他一眼:“你又來這套,是想討打?”
“好漢過招?”他一個鯉魚打挺蹦起來,“走著!”
“老規(guī)矩?!彼浇禽p勾,隨意撿起一截樹枝,回旋進攻。
見她展顏,秦琰內(nèi)心微松,卻又莫名漸漸滲出一絲悵然。他不知她的身份,她的過去,她與白九宸的關(guān)系,她始終像個謎,但他愿意為她保守一切秘密,跟她單獨在一起的時光總是流逝得那么快……
幾個回合下來,天邊已漸露魚肚白。白楚頗為盡興,這些年,也就只跟秦琰交手時可以過過手癮。她喘著粗氣停下,忽然詫異道:“這個時間,你不應(yīng)該在大營議事嗎?”
秦琰不以為意地說議事早結(jié)束了,白楚將樹枝一扔就跑,糟了,白九宸清晨的藥還未溫呢!望著她倥傯離去的背影,秦琰棱角分明的臉上緩緩展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
白楚一路奔馳,端藥進臥帳時,白九宸一臉陰郁地端坐在床榻上。
電光石火間,他一躍而起將她擄至榻上壓在身下,輕聲道:“你可知夜不歸宿,我有多擔(dān)心你?”
他的胸腔緊緊壓迫著她的前胸,她能感覺到他微涼的體溫跟沉穩(wěn)的心跳聲,她別過頭酸酸問:“是跟你擔(dān)心左將軍他們是一樣的嗎?”
白九宸眸子微瞇,想不到阿鳶竟在別扭他與林眠的事。褚家覆滅后,白家與褚家婚約自然作廢,一年前圣上下旨賜婚他與林眠,他頂著重重的壓力抗旨婉拒。好再皇上還需仰仗他作戰(zhàn),并未太為難他。
“阿鳶你是知道的,你跟他們不一樣?!毙嶂砩溪毺氐臍庀?,他只覺口干舌燥,他在她耳垂畔喃喃道:“他們是我的戰(zhàn)士,而你……是我的人。”
白楚只覺耳畔熱氣縈繞,又似百爪撓心,臉畔燒紅。這些年,多少世家門閥的貴族小姐想嫁給他,都被他一一婉拒。他說過只要她愿意,他可與她拋棄一切功名利祿隱居世外。她閉目迎上他的吻。她該相信他的,只是她還有未完成的使命。
“阿鳶,依靠我吧,不要讓自己那樣累。”迷糊中,他在她身側(cè)這樣說,口吻淡然卻又不容置疑。他答應(yīng)她,若此戰(zhàn)得勝,就趁邀功向皇帝挑明她的身世,求娶她。
白楚醒來時已是晌午,本該充滿操練聲的兵營今日卻寂靜的可怕。她起身去看,幾個空蕩蕩的小營帳冷冷清清,只有老弱病殘的士兵與少數(shù)哨兵留守。
她忍住打顫的牙齒,白九宸居然背著她,上戰(zhàn)場了。不用想她也知道他的計策,如今只能左右翼匯合,自救突圍,再與白九宸主軍南北接應(yīng),成甕中捉鱉之勢,如此一來倒是中間的北單兩面夾擊了??伤龘?dān)心的卻是左右將軍自亂陣腳,反倒成了拖累。
白楚簡單收拾了包裹,快馬加鞭獨自去追白九宸主軍隊伍了。四五日后她終于與大軍主營匯合,見到的卻是帳內(nèi)昏迷不醒的白九宸和亂作一團的軍師們。
那日林眠見主軍前來,便貿(mào)然沖出蔽身的峽谷,本想接應(yīng)主軍,卻成了活靶子。主軍陣營也亂作一團,紛紛被滾落山石砸中,白九宸只得下令撤退,可左將軍林眠卻被北單生擒,白九宸回營聽聞此事后,舊疾復(fù)發(fā)昏厥不醒。
真是蠢貨!林眠的兵書都讀到驢肚子里去了,她的心思就一直在白九宸身上!軍師們聽白楚惡狠狠的咒罵,卻又面露輕蔑。
“林將軍好歹為國為民留下戰(zhàn)績,豈是你一孌童可以妄言的!”
“是?。 ?/p>
“好歹其是林將軍之女,爾不過小小書童,卻口出狂言?!?/p>
她知道,軍中有很多傳言,說她是白九宸豢養(yǎng)的孌童,雖白九宸懲治了眾人一番,又處處護著她,但傳聞已根深蒂固。白楚冷眼看眾人,咬牙強忍心中憤懣,平下心給白九宸一番施針煎藥,又悉心給他包扎擦傷。
她衣不解帶地照顧他一天一夜后,他幽幽轉(zhuǎn)醒。與此同時,秦琰一支與右軍順利會師的消息也傳來。白九宸強壓胸中氣悶,咳嗽哆嗦著起身穿靴,虛弱說:“召集軍事,商議營救左將軍……”
白楚幾日沒好好休息過,見他醒來第一句話竟是這個,霎時苦澀、酸意涌上心頭。她眼眶酸脹,一把奪過他的軍靴,帶著哭腔厲聲質(zhì)問道:“你不要命了嗎?她就那樣重要嗎?”適才她把脈,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背部遭巨石滾壓,傷及靜脈,加之舊疾復(fù)發(fā),若強行運功必遭反噬無疑。她有多久沒流淚了呢,自小喝下密藥腹部劇痛時沒哭,偷偷練武受傷流血時沒哭,在軍營被流言蜚語重傷時沒哭,可她眼見心愛的人身赴重傷還要為別的女人拼命時,是真真切切的委屈。
白九宸揉揉發(fā)昏的頭,拉著她的手,干裂的嘴唇說道:“阿鳶,林眠知道我們糧草供應(yīng)路線……咳咳,她身上也有我國作戰(zhàn)線路圖。她頂不住的……你知道北單的手段……片刻耽誤不得!”
他一遍一遍苦口婆心地說著其中利害,白楚卻心中酸澀,頭腦昏沉起來,她一天一夜沒合眼了。
“我去!”她咬緊牙關(guān),這樣會讓昏痛的頭腦舒適清醒些。還未等他反應(yīng)過來,她一針扎到安眠穴,他便昏昏沉沉仰倒了下去。她摸摸他的眉毛,喃喃:“你好生休息,我去救她?!?/p>
秦琰回營時,獨獨不見白楚。秦琰隨便拉人盤問,才知白楚竟單槍匹馬去營救林眠了!可惡!她一弱女子孤軍奮戰(zhàn),兵營內(nèi)竟無一人同她前去!
幾個冷眼旁觀的軍師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應(yīng)道,白楚是欲帶兵出征,可營內(nèi)主帥昏迷,左右將軍、前鋒與副主帥皆不在,余下的人都沒有調(diào)兵遣將的權(quán)力,更沒人會自愿去送死。最后白楚私自牽了快馬,拿上白九宸的紅纓槍,去了敵營。
聞及此,手持紫纓銀槍的少年將軍陰沉下俊臉,厚重的軍靴一腳踹翻了一排兵器架,乒乓中他怒吼道:“一群混賬東西!她若有個三長兩短,老子唯你們是問!”眼見這位殺神紅了眼,眾人皆不敢吱聲,只暗思白楚究竟有何魔力,竟叫營內(nèi)兩位男子如此擁護。發(fā)作完,連日作戰(zhàn)的秦琰便翻身上馬,絕塵而去了。
秦琰帶著幾個親信一路狂飆,卻在半路遇見了渾渾噩噩的白楚。她背著一把銀槍,雙眸失焦,信馬由韁地走著,懷中還抱著一個血人兒——昏迷的那人正是林眠。秦琰內(nèi)心一揪,策馬上前。白楚恍若未看見他,只任由馬兒走著。一路提心吊膽的秦琰卻不敢作聲,只用余光掃視,卻見她身上雖有血跡卻不見傷口。將松下一口氣,卻見白楚兩眼一翻,向后栽去,還好他眼疾手快飛身接住了她。
白楚昏昏沉沉,迷糊中的她回到了少女時的褚鳶。四月桃花鋪滿了盛京,白九宸將她擄至馬背上,并游綺陌。馬蹄一顛一顛顫得她心也顫顫,鬧市中她喏喏出聲,掙扎著要他放她下來。白九宸緊箍著她,在她耳畔后低笑:“不成,是你嚷嚷要來騎馬的。”人群中有或驚羨或看熱鬧的目光投來,她面紅垂眸低聲道:“我自己可以騎!”
“不成,要與我一同騎才好?!彼男孛偷刭N上她的背,獨特的藥香襲來,“日后,我要與你一同策馬,踏遍人世間的大好風(fēng)光。就似今日這般?!闭f罷,他伸手環(huán)繞起她,一并抓著她的手牽緊韁繩,小腿一夾,馬兒馳騁起來。
“白九宸!你竟鬧市策馬!”她猛地回頭,卻碰到他溫?zé)岬南掳?。熾熱的氣息噴灑在她額間,他道:“僅幾步就出城門了而已!算不得鬧市,抓穩(wěn)了!快到了!”馬蹄飛揚中,他溫暖的懷抱包裹著她,夕陽給他的眉鍍上一層金燦燦的絨毛。
意識漸漸恢復(fù),馬背一顛一顛,卻晃得白楚心慌,耳畔風(fēng)聲愈來愈大。“白楚!抓穩(wěn)了,快到了!”這焦急的聲音是……她虛弱睜開眼,卻是秦琰將她抱在懷中。竟不是白九宸么……不是也好,畢竟現(xiàn)在的她,再無顏面對他了……她又昏了過去。
白楚再醒來時,外面已換了天地。她孤身涉險救回的林眠吞劍自殺了,死前臨書一封直破她的身份。白九宸一醒便力排眾議,將她護在寢帳內(nèi)。他還未整頓內(nèi)務(wù),不料北單已回過神來,趁他們疲憊之際,以詭譎陣型包圍了整個山谷,所有將士們?nèi)找馆啀彛鲗冊谲妿?nèi)熬了幾個通宵尋破敵之法,無暇顧及處置她的事情。
林眠一死,便只有她一人知道那日的光景。那日她策馬群山,潛入敵軍營帳,卻暴露了。她雖武藝高強,但因氣力疲憊也寡不敵眾。危急時刻,那蓄著絡(luò)腮胡的北單將軍認出了褚家槍法,問她可是褚家后人,她桀驁仰頭。
“既是故人之子,我便留你一命,我阿泰戈佤算是還了你父的情誼?!彼肋h也忘不了那句話,那句令她瞬間雙耳嗡鳴的話。她至今也還記得,回來時傷痕累累的林眠躺在她懷中,卻仍幽怨地惡狠狠道:“原來你便是褚鳶……你父親做了阿泰戈佤的走狗,如今你又來承他的情……我不要你救,你一叛徒之女,憑什么霸占白九宸……”林眠迷迷糊糊說到后面,竟胡言亂語起來。堂堂左將軍被敵軍這般凌辱,她無臉面茍活,她更恨的是,救自己出來的竟是她嫉妒的那個,霸占著白九宸的心這么多年的女子!
白楚沒有說話,她曉得林眠憤恨,可她又該恨誰呢?從前她恨皇帝、恨林副將,可從此往后呢?臨行前阿泰戈佤的幾句話仍如魔咒般縈繞在耳,原來,她從小崇拜的大英雄真的做了叛徒。心目中多年堅持的信仰轟然倒塌,她就這樣任由馬兒走了一天一夜,直到秦琰找到她。
白楚望向賬內(nèi)幽幽燭火,長長嘆氣。此刻,他們怕是正在焦頭爛額地想如何對付阿泰戈佤吧。她之所以一直沉睡著不肯醒來,是不知如何面對白九宸。一個是叛臣之女,一個是朝廷主帥,該叫她如何自處。但這些天她睡飽了,也想通了。
她起身打了盆水,自裝滿兵書的箱底拿出了套已經(jīng)塵封許久的緋衣。她靜靜撣去灰塵,雖說小了些,但也不打緊。
白楚一身緋衣出現(xiàn)在營帳口時,帳內(nèi)爭執(zhí)不休的軍師們與主將們不約而同噤了聲。她長發(fā)如瀑垂至腰間,明眸皓齒,她一步一步走到中間,在注目中緩緩開口:“諸位,我就是褚灮之女,褚鳶。如今,我要獻上破敵之計?!眹W然中她不慌不忙再次壓下眾議表示,褚家有秘傳陣法,是父親伏案研究半生,專破北單之陣的。她幼時,常見父親紙上演練。
“我父一時糊涂,走了錯路,卻也曾立下無數(shù)功勞。如今褚家只我一人,我便是唯一的忠烈。我要以身正名,以血明志。就讓褚鳶來戴罪立功,償還父債!” 褚鳶的目光穿越眾人,落在白九宸身上。而他,也在注視著她。這是成年后她第一次,以女兒身的模樣,在眾人面前堂堂正正地說出自己的身份。
褚鳶請命,帶領(lǐng)一萬死士組成破敵陣,自西南突圍。白九宸不肯答應(yīng),她卻笑說是自己想博一個向皇帝請命的機會。
“你,可是要為褚將軍平反?”白九宸嘴唇顫抖,他不愿她去冒險,可她卻不肯說出陣眼的秘密。
“我知父罪之重,不敢奢求?!彼钌钸凳祝榜银S只求皇上可以赦免褚家傍族,赦免褚鳶?!蹦呐率撬?,她也要清清白白地走。父親一念之差辱沒了褚家門楣,那她就替她深愛的父親,以她之血來洗刷家族此辱!
眾人見她毫發(fā)無損便能自千里外的敵營內(nèi)救回林眠,對她的身份與話自是深信不疑,卻也深深佩服一個小女孩蟄伏至今的勇毅。
白九宸終是同意一試,卻必須是他與她一同上場。
回寢帳內(nèi),他們又商討了一番策略。白九宸與秦琰各領(lǐng)一隊,策應(yīng)破陣軍,保護她的安全?!鞍⑻└曦舳几嬷伊恕D阍缇椭懒耸遣皇??所以你總勸我放棄尋找真相,與你歸隱。”長睫在她鼻梁投下陰翳,方才見她坦白,他并未太過驚訝。
“嗯。”白九宸沉默許久,才作聲。終究是叫她發(fā)現(xiàn)了他一直苦苦隱瞞的真相,
她笑了,卻是含著淚。她從后面輕輕抱住他,說道:“九宸哥哥,此役之后,褚家又是忠烈之門,而褚鳶也是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人了,就是死了,也可以入白家祠堂,與你寫在同個牌匾上了?!蹦阒绬?,這是我最后的心愿。
白九宸微微皺眉,只覺這話不吉利,他握著胸前她的手剛想開口,又聽得她說:“林眠是個好女子,其實這世上有不少好女子仰慕你,若有日我去了,你尋個好女子娶了才行?!庇腥颂嫖覑勰?,我就放心了。
白九宸驟然發(fā)力,緊握她的手說:“若你再敢胡說,我便不讓你上戰(zhàn)場了!”
他回首,她鼻尖微紅,晶瑩眸子卻俏皮地望著他:“人家這不是第一次上戰(zhàn)場緊張嗎!” 褚鳶將手自他手中抽出,吹了燭,催促他早些歇息。他們和衣而眠,一夜相擁。
秋風(fēng)起,戰(zhàn)鼓擂。即使很多年后,白家軍們也不會忘記,永樂十六年那個深秋,在山谷破陣軍中做陣眼的那個緋衣女子。
破敗群山中,那緋衣若赤血,在銀白鎧甲在愈發(fā)亮眼。她長發(fā)飄然,第一次堂堂正正使出褚家槍法。遠方駐守的人看得呆了,那槍法精妙絕倫,就是比起白主帥也不遜色。北單陣營雖妙,卻不敵她帶領(lǐng)的陣法變幻無窮,總是早一步扼制敵方兵力。可是將士們不知道,就連白九宸也不知道,這個陣里包括她,一萬零一條生命,全部都是殉國品。因為這是一個必死的敢死隊陣法,以一萬將士們的血軀撕裂西南突破口,左右兩翼夾擊迎合,將己方傷亡降低至最少。
發(fā)動總攻時,褚鳶望向右翼白九宸的方向,他正奮力廝殺,鮮血染紅了他的眉。再見了,九宸。她含淚嘴唇張合,比著口型。最后關(guān)頭,血已將她的緋衣染得紅似烈火,她就輕飄飄地跌落馬下。一代將門之女,終是以身殉國。
結(jié)果如她所愿,白九宸與秦琰殺紅了眼,成功突圍。僅三萬人便勝了北單十萬大軍,起死回生般破了困局,此役也因以少勝多載入史冊,名垂千古。
永樂十六年初冬,白家軍得勝班師回朝,褚灮之女褚鳶在此役中立下戰(zhàn)功,皇帝特赦她恢復(fù)原名,賜她忠烈之碑,準褚家旁族恢復(fù)清白身。
同年深冬,她的靈位以白九宸之妻供奉白家宗祠。
次年初秋,白家幼子白九宸因沉疴痼疾而撒手人寰,與褚鳶合葬,靈位入白家宗祠,與褚鳶一起永享白家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