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韻
十六歲的梅巧嫁給年長二十歲的大先生,條件是“讓我念書”。這樁舊時代的婚姻毫無意外地走向了時代所賦予的結局。我們早已經(jīng)熟悉出走的“娜拉”的故事,而那些被“娜拉”拋棄的家人們經(jīng)歷了什么?當長女凌香在戰(zhàn)火紛飛中踏上尋母之旅,這個大時代下常見的故事有了不一樣的傳奇色彩。
1890年,或者,1891年,一個人帶著行裝上路了。他離開海邊的大道,沿灌木林里一條草木繁茂的小路,準備作一次環(huán)島的旅行。后來他有了一匹馬,是別人借給他的,他就騎著這馬繼續(xù)走向島嶼的縱深。一路上,不斷有人向他打著招呼,說,“哈埃雷———馬依———塔馬阿!”意思是說,來我家吃飯吧。他笑笑,卻并沒有停下他的腳步。后來,有一個人叫住了他,是一個像陽光般熾熱明亮的婦女。
“你去哪里?”她問他。
“我去希提亞阿。”他回答。
“去做什么?”
“去找個女人?!?/p>
“希提亞阿有不少美女,你想討一個嗎?”
“是的?!?/p>
“你要愿意,我可以給你一個,是我女兒。”
“她年輕嗎?”
“年輕?!?/p>
“長得健壯嗎?”
“健壯?!?/p>
“那好。請把她找來?!?/p>
就這樣,歐洲人高更,在希提亞阿,找到了他的珍寶,他年輕健壯俊美、皮膚像蜜一樣金黃的塔希提新娘。他用馬把他的新娘、他幸福和靈感的源泉馱回了島上的家。
兩年后,這個男人離開了,他乘船離開塔希提回法國去。他的女人,坐在碼頭的石沿上,兩只結實的大腳浸在溫暖的海水里,總是插在耳邊的鮮花枯萎了,落在雙膝上面。一群女人,塔希提女人,望著遠去的輪船,望著遠去的男人,唱起一首古老的毛利歌曲:
“南方來的微風啊,東方來的輕風,你們在我頭頂上會合,互相撫摸互相嬉鬧。請你們不要再耽擱,快些動身,一起跑到另一個島。請你們到那里去尋找啊,尋找把我丟下的那個男人。他坐在一棵樹下乘涼,那是他心愛的樹,請你們告訴他,你們看見過我,看見過淚水滿面的我?!?/p>
———取材自《諾阿·諾阿》
一、梅巧和大先生
梅巧16歲那年,嫁給了大先生。大先生比她大很多,差不多要大20歲,所以,梅巧不可能是大先生的結發(fā)妻子。大先生的發(fā)妻,死于肺癆,給他留下了一雙兒女。迎娶梅巧時,大先生的長子,已經(jīng)考到了北京城里讀書,而女兒,也快滿13歲了,一直跟隨祖母在鄉(xiāng)下大宅里生活。
嫁給大先生,梅巧是有條件的。梅巧本來正在讀師范,女師,由于家境的緣故輟了學。梅巧的條件就是,讓她繼續(xù)上學讀書。
“讓我念書,我就嫁,”她說,“70歲也嫁?!?/p>
這后半句,她說得狠歹歹的,賭氣似的。其實,和誰賭氣呢?梅巧就是這樣,是那種能豁出去的女人。當然,從她臉上你是看不到這一點的,她一臉的稚氣,兩只幼鹿一樣的大黑眼睛,很溫馴,嘴唇則像嬰兒般紅潤嬌艷,看上去格外無辜。她坐在窗下做針線,聽到門響,一抬頭。這一抬頭受驚的神情,就像幅畫一樣,在大先生心里,整整收藏了50年。
這是座小城,至少,在梅巧心里,它是小的。梅巧向往更大的天地,更大的城市。如果具體一點,這個“更大的”城市大概叫作巴黎。
因為梅巧想做一個畫家。
七八十年前,梅巧的城市一定是灰暗的。北方城市通常都是這樣一種暗淡的灰色。如果站在高處,比如說,城東那座近千歲的古塔上,你會覺得這小城安靜得就像沉在水底的魚,灰色的瓦像魚鱗一樣密不透風覆蓋著小城的身體。這讓梅巧郁悶,梅巧就在畫上修改著這城市的面貌,她把屋瓦全部涂抹成熱烈的紅色。一片紅色的屋頂,鋪天蓋地,蒸騰著、吼叫著,像著了大火。大先生評價說,
“恐怖?!?/p>
此時梅巧已是身懷六甲,身子很笨了,不能再去學校上課。大先生就利用每天晚上的時間為她補習功課。白天她守著一座空曠的兩進的四合院,閑得發(fā)慌,日影幾乎是一寸一寸移動著,她伸手一抓,攤開手掌,滿掌的陽光。又一抓,握緊了,再攤開,又是滿滿一掌。這么多的時光要怎么過才過得完?梅巧嘆息著,聽見樹上的蟬,知了知了叫得讓人空虛。
大先生是個嚴謹?shù)娜?,嚴謹、嚴肅、古板,不茍言笑,很符合他的身份。大先生是這城中師范學校的校長,兼數(shù)學教員。大先生教數(shù)學,可謂遠近聞名,是這行中的翹楚。論在家里的排行,他并不是老大,可人人都這么叫他,大先生,原來是一種尊稱。
這閱人無數(shù)的大先生,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的小新娘,拙荊,賤內(nèi),竟然冰雪聰明!他為她補習數(shù)學,真是一點就透。他掩藏著興奮,試驗著,帶領她朝前走,甚至是,跳躍,甚至,設置陷阱,卻沒有一樣難得倒她。她就像一匹馬,一匹青春的、驕傲的小母馬,而數(shù)學,則是一片任她撒歡兒飛奔的草原。大先生漸漸不服氣了,想絆住那馬蹄,四處尋來了偏題、怪題,可是,哪里絆得住?她總是能像劉備胯下的“的盧”一樣在最后關頭越過檀溪。煤油燈的玻璃罩,擦得雪亮,燈焰在她臉上一跳一跳,這使她垂頭的側(cè)影有一種神秘和遙遠的氣息,不真實。大先生不禁想起《紅樓夢》中關于黛玉的那句判詞,“心較比干多一竅”,突然就有了一點不祥的預感。
現(xiàn)在,梅巧不再是梅巧,而是“大師母”了。所有人的“大師母”。習慣這稱呼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起初,人家一叫她“大師母”,她的臉就紅到了耳根,覺得那稱呼很諷刺。只有在學堂里,她的同窗們才叫她一聲名字。大先生是守信用的人,婚后,他果然送梅巧重返了女師學堂。也只有在那里,梅巧還是“范梅巧”,甚至是“范君”。她們幾個要好的朋友總是彼此以“君”相稱:張君、李君、范君的。女師學堂設在一座西式建筑里,是那種殖民風格的樓房,石頭基座,高大的羅馬柱、哥特式的尖頂,走廊里永遠是幽暗的,有著很大的回聲。從前,梅巧不知道自己是愛這里的,現(xiàn)在,她知道了。
生下第一個孩子,還沒有滿月,梅巧就跑去參加期末考試了。在七月的暑熱季節(jié),她的兩只大乳房,脹得生疼,乳汁在里面翻江倒海,不一會兒她的前襟就濕透了。巡堂監(jiān)考的先生關切地停在了她面前,猶豫著要不要遞給她一塊手帕。那一刻,她恨不得鉆到地縫里去。她吞咽下羞恥的眼淚,在心里發(fā)誓說,再也不要生小孩了!
可是,這事哪里由得了她?那些不知情的小生命,那些孩子,還是接踵而來了。有了老二、老三,說話間肚子里又有了老四。她的身板,真是太好了,年輕,肥沃,漫不經(jīng)心撒下種子,就有好收成。她折騰自己,在學堂操場上,一圈一圈跑步,在沙坑里練跳遠,兩條腿磕得青一塊紫一塊,可是那一團溫暖的詭異的血肉,就像吸附在她體內(nèi)一般,堅不可摧。她吃巴豆吞蓖麻油,甚至,還在身上藏了咒人流產(chǎn)的符咒,一切,都沒能阻擋那血肉們一天天壯大、成熟。大先生的娘,她婆婆,在她生下老二時從鄉(xiāng)下來看她就發(fā)了話,說,“凌香她媽,快別去學堂現(xiàn)眼了,拖兒帶女的,就做了女狀元,又能咋?”她自己的親娘也勸她,說,“閨女呀,別犟了,認命吧,人誰能犟過命去?”大先生呢?大先生嘴里不勸,可是那些勸阻的言語都寫在了眼睛里。梅巧就回避著大先生的眼睛,堅持著,那堅持可真是需要耐力啊。本來三年的學業(yè),她休了念,念了又休,到第六個年頭,這場艱苦卓絕的堅持才見分曉:梅巧終于拿到了蓋著鮮紅大印的女師的畢業(yè)證書。
她捧著那證書,跑回娘家,一進門,哈哈大笑,熱淚狂流。
大先生吁出一口長氣,心想,該消停了、安靜了。
老四在她肚子里,一天一天長大,她果然安靜下來,或許,太安靜了些。她本來就不是一個多言多語的人,現(xiàn)在,差不多變成了一個啞巴。她使盡了氣力似的,眼神變得渙散和呆滯。北方的夏季,已經(jīng)臨近尾聲,卻又突然來了秋老虎。她搬一把躺椅在樹下乘涼,肚子像山丘一樣聳立。那是一棵槐樹,說不出它的年紀,枝繁葉茂,濃陰灑下來,遮住半座院子?;睒涫沁@城市最常見的樹,差不多是這城市的象征。梅巧不喜歡這樹老氣橫秋的樣子,她就在畫上修改這樹,她惡作劇地解氣地把樹葉涂染成了藍色。一大片藍色的槐林,有著洶涌的、澎湃的、逼人的氣勢,乍一看,就像云飛浪卷的大海,翻滾著激情和——邪惡。
臨產(chǎn)前不久,一天深夜,大先生被梅巧的驚叫驚醒了。原來她做了噩夢。她驚恐地抓住了大先生的手,說,“我要死了!”說完,就哭了起來。這么多年來,她還從來、從來沒這樣子哭過呢,當著大先生的面,哭得這么軟弱、無助、放縱和悲傷——她一直都像敬畏父親似的害怕著他。大先生被她哭得手足無措,心里發(fā)毛,嘴里卻在說,“別胡思亂想,哪能呢?胡大夫是最好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話一出口,他就知道這不是她想要的許諾。
分娩果然是不順利的,胎位不正。留學日本的胡醫(yī)生使出了渾身的解數(shù),最后,動了刀剪,下了產(chǎn)鉗。梅巧在產(chǎn)床上忍受了兩天一夜的煎熬,生死的煎熬。接下來就是產(chǎn)后憂郁癥,厭食、低燒、不說話,莫名其妙地流眼淚,哭泣。孩子被奶媽抱去了,她一滴奶水也分泌不出來,倒省了以往回奶的麻煩。孩子是那么小的一個小東西,還不足五斤,剝了皮的貍貓似的,頭被產(chǎn)鉗夾成了長長的紫茄子。她一看到這孩子就厭惡地戰(zhàn)栗,又厭惡、又憐憫。
大先生接來了岳母,讓岳母陪伴她坐月子。岳母盤腿坐在炕上,小心翼翼地,跟她說東說西。說一百句她也不理不睬,說一千句她也不理不睬。她不說話,也吃不下東西,喝一碗沁州黃小米湯也反胃,倒像害喜似的,人一天天瘦下去,憔悴下去,枯萎下去。岳母無計可施,哭了。
“梅巧呀,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你這是自己作死哪!”
這話,可謂一針見血,讓人驚心,也只有親生親養(yǎng)的娘,說得出口。她娘說完這話,嘆著氣,回家了。也是眼不見,心不煩的意思??墒谴笙壬恍?,大先生不能“眼不見”啊,大先生不能落荒而逃啊。終于,有一日,大先生回家來,叫過大女兒凌香,給了她一樣東西。六歲的凌香拿著這東西進了母親的房門。凌香喊了一聲“媽”,爬上炕,把這東西遞了過去。
梅巧接過來,先是一怔。漸漸地她的手顫抖了,她一把抱過凌香,把她緊緊攬在懷里,她感到凌香的小身子那么溫暖、柔軟和芳香,她感到這小生命那么溫暖和芳香。生活得救了。
那是一張聘書。
國民小學校的聘書。
春節(jié)過后,梅巧就成了國民小學校的一名教師。她先教四年級的算學,后來就教了美術。這教職,不用說是大先生替她謀來的。別人謀職,大約要費一些力氣,可是在大先生,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只是,這一句話,說,還是不說,卻一定是個折磨大先生的問題。大先生是清楚這女人心病的癥結的:她是害怕四合院里這平常人家主婦的日子,她年輕茂盛的身子和心抵抗這日子!有什么辦法呢?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
天氣還沒有轉(zhuǎn)暖,梅巧就脫去了棉袍,換上了春裝:陰丹士林布面的大褂,上身罩一件開司米綠毛衣,那綠真是又清新又理直氣壯,春草似的嘹亮霸氣。生育了四個孩子之后,梅巧的身材,竟然沒有太大的改變,站在那里,仍然是玉樹臨風似的一個人,一個新鮮的人,出淤泥而不染。這新鮮的人,清早出門,傍晚回家,手上沾了粉筆灰,或是水彩,甚至還有墨漬,衣襟上也蹭了粉筆灰,卻仍然是新鮮的、明亮的。外面的世界,一個闊大的天地在滋養(yǎng)著她呢。說起來,她倒并不是多么熱愛教書這職業(yè),她熱愛這外面的世界。
國民小學距離她的家,走路也就十幾分鐘的樣子,課業(yè)也不重。還有一樁意外的高興事,那就是,當年,她在女師讀書時的好朋友,她們稱作“張君”的一位,竟也在這所學校里任教呢!張君比梅巧早畢業(yè)幾年(梅巧不是因為一次又一次懷孕、生產(chǎn)耽擱了嗎?),畢業(yè)后回到了家鄉(xiāng),一個離這城市近百里、盛產(chǎn)葡萄和陳醋的小縣份,一來二去的,就失去了音訊。不想,竟在這里撞上了,還做了同事!梅巧真是高興壞了。
“哎呀哎呀,”她叫著,“還以為你在哪兒呢,還以為再也見不著了呢,原來你就在我家門口?。 ?/p>
“是啊是啊,我埋伏在這兒,守株待兔呢?!睆埦卮稹?/p>
兩個人的眼睛里,都閃著淚光,流露出了女學生的天性和情狀??伤齻兘K究不是女學生了。就在這一刻,她們突然感覺到了時間,就在耳邊,呼呼地,如同大風一樣呼嘯而過,刮得她們心里一陣茫然。
“我結婚了?!睆埦f。
從前,張君是那么英氣的一個少女,寬肩、長頸、濃眉,身板像楊樹一樣永遠挺得筆直。她們開玩笑叫她“美男子”。這狂妄的“美男子”曾經(jīng)叫囂,要一輩子守住她潔凈的處子之身。如今,似乎是,一切如舊,肩還是寬的,頸還是長的,身板仍然是挺的,可從前的誓言,灰飛煙滅了。
那一天中午,這兩個重逢的好友,在校門外一間山東人開的館子里,吃了午飯。是梅巧做東。她們甚至還喝了一點酒,竹葉青。那真是用竹葉泡出的好酒,清澈而碧綠,喝在嘴里,有一股奇特的異香。她們把著盞,彼此訴說著別后的經(jīng)歷。梅巧的經(jīng)歷,三言兩語就道盡了,那就是,生孩子,接二連三地,一口氣,生出四個。而張君,則要復雜得多,有戲劇性,那就是,抗婚,私奔,和心愛的人,一路出逃——是一個時代的故事。
“哎呀哎呀!”梅巧連連叫著,因為酒,也因為興奮,雙頰變成了桃腮,灼灼燃燒著,“張君,你真是不平凡哪!”
張君在國民小學,只教了短短一個學期,就辭職了。她丈夫突然接到了武漢某所學校的聘書,暑假里,最熱的伏天,她離開了這城市匆匆前往長江邊那個火爐里去。臨行前,她來向梅巧辭別。她給梅巧留下了通信的地址,說,
“給我寫信啊?!?/p>
梅巧點點頭,心里翻江倒海。
“若有機會,就來南邊看我啊。”
梅巧不再點頭了,淚水一下子涌上來。這樣的機會,怕是永遠也不會有的,永遠也不會有啊。她背過了身去,再回頭時,朋友已經(jīng)不見了,院子里空蕩蕩,灑滿樹陰,知了的噪聲,像突然浮起似的,遮蔽了一切。知了——知了——知了,那是先知的聲音。
二、來了個席方平
這天,大先生回家來,對梅巧說,“讓人收拾出一間客房吧,有個北京來的先生,一時沒找著合適的房子,我留他住幾天?!?/p>
梅巧家,頭道巷十六號,兩進的四合院,外帶一座小小的跨院,大大小小的房屋,二十幾間,雖說是孩子多,人口多,紅紅火火的一大家人,可閑著的空屋子,總還是有的。梅巧吩咐傭人們把后院的一間西屋拾掇了出來,那屋子里,沒有盤炕,而是架了一張時新的銅架子的彈簧床。
來人就是席方平。
一聽這名字,梅巧就忍不住想笑,這不是一個活生生的聊齋人物嗎?樣子也有些像呢,清秀疏朗的眉眼,人生得白白凈凈。起初,梅巧還以為,這“從北京來的先生”,不知是個多威嚴的老先生呢,不想,竟是這樣一個年輕、文雅、像女人般俊美的書生。
說起來,這席方平,原來還是大先生的學生,弟子,得意的弟子,家道貧寒,寡母撫孤長大,后來考取了北京師范大學。如今,剛畢業(yè),就收到了大先生的聘書——不用說,大先生是很鐘愛這個弟子的。
那一晚,大先生在家中,設了家宴,算是給這弟子接風,請來作陪的,也是幾個親近的弟子。大先生拿出了他珍藏的好酒,一壇“花兒酒”,是他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用柿子釀出的一種奇異的果酒佳釀,大先生甚至還詳盡地給大家講了這“花兒酒”的妙處。一餐飯,賓主盡歡,席間,梅巧走進來,給大先生添茶,也是提醒他不要過量的意思。這時,只見那個席方平,紅著臉,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端起了面前的酒杯。
“大師母,”他喊了一聲,臉越發(fā)紅了,人人都看得出,他是不勝酒力的,“給你添麻煩了,我,敬你一杯。”
他一仰脖,一飲而盡,亮了下杯底。他眼睛里,似乎,汪著許多的水。這哪里是男人的眼睛?梅巧抿嘴一笑,說,
“有什么麻煩的?房子空在那里,不也是空著?”
是啊,房子,就是要住人的,人不住,鬼就要住了。梅巧這么想著就又笑了。怎么今天總是想到鬼呢?大概,都是“席方平”這三個字招惹的吧?梅巧端著燈,不覺又走進了后院里,前邊,酒宴還沒有散,可是后院人卻都已睡了。奶媽帶著孩子們,沉入了夢鄉(xiāng),北房、東房、南房,一片漆黑,只有西房里,一燈如豆,悠悠地,在等待著夜歸的客人。梅巧輕輕推門,走進去,似乎,想看看,還有什么不妥當?shù)?,她自己的影子,巨大的黑影,一下子,投在墻壁上,倒把她嚇了一跳?/p>
這一夜,梅巧做夢了,夢很亂,飄飄忽忽的,夢中的梅巧,還是從前的樣子,出嫁前的樣子,16歲,梳著齊耳的短發(fā),白衣、青裙,站在葡萄架下,一個人走過來,說,“原來你在這里呀,原來你藏在這里呀,讓我好找!”那個人,那說話的人,原來就是,就是現(xiàn)在的梅巧。
第二天,在早餐桌上,席方平看到梅巧,臉又一下子紅了。
這事是讓人別扭的。照說,一個大師母,是不應該讓人臉紅心跳的。一個大師母,應該是,慈祥、端莊、安靜、溫暖,像一棵沒有雜念的秋天的樹。可是眼前這個“大師母”,這個光焰萬丈咄咄逼人的女人,這個讓人不敢和她眼睛對視的女人,和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大師母相比,相差何止千里萬里!
要快點找房子搬家啊,他想。
后來,他們熟識之后,她讓他看她的畫,那是一次敞開和進入:那些燃燒的曖昧的屋瓦、那些波濤洶涌兇險邪惡的樹冠、那些扭曲變形陰惻惻的人臉,看得他驚心動魄。他用手輕輕撫摸它們,愛惜地、心疼地說道:
“你這不屈服的囚犯啊?!?/p>
三、凌香
所有的孩子里,凌香最依戀母親。
四個孩子,一人一個奶媽,凌香的奶媽是最費了周折的。月子里,她一直吃梅巧的奶,等到梅巧要去上學,把她交給新雇來的奶媽時,壞了,她死活不肯去叼奶媽的奶頭。她閉著眼睛,張大嘴,哭得死去活來,哭得一張起皺的小臉,由紅轉(zhuǎn)青。她寧肯去啃自己可憐的小拳頭,卻餓死不食周粟。更要命的是,她這里一哭,隔了半座城,那邊課堂上的梅巧,就如聽到召喚一般,兩肋一麻,剎那間,兩股熱流,擋也擋不住,洶涌著,奔騰而來,一下子,前襟就濕透了。
梅巧的眼睛也濕了。
有幾次,她忍不住溜出了校門,雇一輛洋車就朝家跑,去搭救她的孩子。那凌香,到了她懷中,一頭就扎進她胸口,兇狠地、仇恨地、以命相拼地擒住那奶頭,兩只小手,緊緊緊緊抱住她救命的食糧,像只瘋狂的危險的小獸。
沒辦法,梅巧只好向這小小的女兒繳械。從此,每天清早,出門前,她喂飽她,中午匆匆坐洋車回家,再喂她飽餐一頓。晚上,倒是叫她跟奶媽睡覺,半夜里,聽到她哭聲,梅巧就爬起來,喂她一餐夜宵。梅巧的奶,真是旺盛啊!一年下來,那凌香,養(yǎng)得好精彩喲,又白又胖,兩只小胳膊,一節(jié)一節(jié),像粉嫩的鮮藕,可以給任何一家乳品公司做廣告。梅巧卻一日千里地瘦下去,直到后來,突然地,有一天,奶水奇跡般地失蹤了。
有了這教訓,后來那幾個,一生下來,梅巧就交給奶媽去喂養(yǎng)了。后來那幾個,誰也沒再吃過親娘的奶水,和親娘,就總有那么一點點隔閡。
那幾個,各人有各人的奶媽,疼著、寵著、護著。凌香的奶媽,卻是早早地,就離開了這個家。雖說,凌香沒吃過她的奶,卻也是被她抱在懷中,朝朝暮暮,抱了那么大,就是塊石頭,也焐熱了。奶媽的離去,是凌香平生經(jīng)歷的第一樁傷心事。她不知道奶媽為什么突然就走了。后來,很后來,她才知道了原委:奶媽的離去是因為家中的孩子生了絕癥。那一年,凌香剛滿四歲,人家就讓她跟弟弟凌寒的奶媽一起睡覺。好大一盤炕,奶媽摟著凌寒,睡一頭,凌香自己,睡另一頭。半夜里,她小解,醒來了,喊奶媽,卻沒人理,她悄悄哭了。
第二天早晨,凌寒的奶媽一睜眼,發(fā)現(xiàn)炕的那一邊,空蕩蕩的,凌香那個小祖宗,不見了!這一驚非同小可,慌忙下地來,跑到院子里,四處尋找,哪里有她的影子?又不敢聲張喊叫,正沒主意呢,一抬眼,看見對面南屋的門,虛掩著,露著寬寬一道門縫,那是凌香和她奶媽,住過的屋子。她急急地沖進去,只見遼闊的一盤大炕上,那小祖宗,一個人,蜷成一團,淚痕滿面,睡著,懷里抱著她奶媽枕過的枕頭,身上胡亂蓋著她奶媽的花棉被……
梅巧當天就聽說了這件事,到晚上,她抱來了被褥,把那小冤家,摟在自己的懷抱里。凌香的小腦袋,有點害羞地,扎在她懷中,一動也不動。忽然,她叫了一聲“媽”,說:
“真的是你呀?”
梅巧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她摟緊了這孩子,說,“是我,是我,不是我是誰?”凌香抽泣起來,大顆大顆的眼淚,熱乎乎地,像蠟油一樣,燙著梅巧的胸口。梅巧一夜摟著那小小的傷心的孩子,想,這孩子像誰呢?
后來,凌香問過梅巧一句話,凌香說,“媽媽呀,會不會有一天,你也像奶媽一樣,不要我了呢?”梅巧回答說,“小傻瓜呀,寶,我怎么會不要你?”
可是,梅巧不知道,這世上所有的小孩子,都是先知。
有時梅巧自己也弄不明白,為什么這孩子總是生活在恐懼之中,每當梅巧出門去,回來得稍晚一點,一進門,這孩子就撲上來,抱住她,死死地,再也不肯撒手,就像失而復得一般。有時,一清早,她還沒睜眼,忽然這孩子就慌慌張張跑進來,用手摸摸她的臉,說道,
“媽媽,你在這里呀!”仿佛,作著一個確認。
梅巧望著這孩子,望著她大大的黑暗的眼睛,想,這孩子,她怕什么呢?這樣想著,心里就掠過一絲人生莫測的悵然,還有,不安。
現(xiàn)在,終于,梅巧知道了那答案。
事情是怎么開始的呢?八歲的凌香不知道,可她知道有一件大事發(fā)生了,有一個大危險來臨了。那危險的氣味啊,像刺鼻的槐花的氣味一樣,彌漫在五月的空氣中,無孔不入。如果在白天,似乎,看不出這家里,發(fā)生了什么變故,一切都和往常一樣:爹一早出門,穿戴得整整齊齊,乘洋車,去上班。媽也是一早出門,穿戴得也很整齊,不過不乘車,就走著,去上班。天氣一天天熱起來,爹和媽,都換上了夏布做的新大褂兒。爹是一件月白色的,而媽的,則是粉底,上面撒滿星星點點的小碎花。人走過去,就飄過一股新布的香味。
但是,太陽總會落下去的,夜總歸是要來臨的。危險就是在夜幕的遮蔽下現(xiàn)出原形。晚飯是那危險的前奏、序曲,媽一連好幾天都沒有回家吃晚飯了。爹陰沉著臉,不說一句話,那咀嚼著的牙齒,似乎,格外用力。人人都知道,這是風暴來臨的前奏。一家人,屏住了呼吸,戰(zhàn)戰(zhàn)兢兢,就連最小的弟弟,剛剛兩歲的小凌天,爹爹的心頭肉,也變得很乖。一餐飯,吃得鴉雀無聲,草草收場,然后,各自回到各自的房中,仍舊是,不敢出大氣。奶媽們,早早安頓自己的孩子睡下,而女傭和男工則躲在跨院伙房間,壓低了嗓子,交頭接耳。人人都在等待,等待著那風暴——那是躲不過逃不掉的,就是沉入睡夢也躲不過。人人的耳朵,這時,都靈敏極了,掉一片樹葉也能聽到那響動,更別提,那“吱扭”的門聲。那“吱——扭”的門響簡直就是炸藥的捻子,女主人的腳步,踢踏踢踏,要驚破天似的,起落間就是生死。此刻,人們反倒是橫下了心,知道要來的,終于,來了。
說是吵,其實,只聽見大先生一人的怒吼和咆哮,大先生發(fā)起脾氣,真是可怕呀,地皮也要抖三抖的。可是,漸漸地,有了回應,那回應聲音不算高,卻有著一種憤怒的激烈,有一種,不顧生死亡命的激烈,說來,那才是更讓人害怕的,那亡命的不顧生死的激烈是可摧毀什么的。這才是那個大危險,那個懸而未決的厄運。大先生的怒吼、咆哮,甚至,砸東西,不過是,烘托,烘云托月,為這個大危險,作一個黑暗的鋪墊而已。
這一天,吵到最激憤的時刻,大先生動手了。他劈頭朝女人揮出一掌,那一掌,是地動山搖的一掌,像拍一只蒼蠅,是一個滅頂?shù)拇驌?。不僅僅是對梅巧,也是對他自己。那一掌把梅巧擊倒了,口鼻流血。血使他怔住了,他渾身冰冷。梅巧慢慢爬起來,用手在臉上一抹,抹了鮮紅的一掌,她就把那只血手,朝潔白的墻壁上,抹了一把,立時,一個血巴掌,驚心動魄地,跳出來,像一個鮮紅的小妖孽。梅巧看了看,二話沒說,笑笑,就搖晃著走出去了。
到早晨,人人都看見了那暴力的結果,梅巧的臉,腫得很厲害,上面還有著淤青??墒撬袂榘苍?,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夏布長衫,齊齊整整,她就這樣昂著頭帶著傷痕出門去了。臨走,還吩咐了奶媽幾句瑣碎的事情,仿佛,這是一個和平常的日子沒什么兩樣的早晨。凌香追上去,攔腰抱住了她,她遲疑片刻解開了那兩只纏繞著她的小胳膊,頭也不回,說,“寶,去上學?!?/p>
這一天,是煎熬的一天。每一分鐘,凌香都忍受著折磨和煎熬。她上課走神,走路碰壁,吃飯吃不到心里。她一分鐘一分鐘,盼著太陽下山,盼著天黑,盼著夜深人靜,甚至,盼著吵架——她告訴自己這一天其實和昨天沒什么兩樣,和前天、大前天,和以往所有的日子,沒什么兩樣。這并不是多么特別的一天,不是不祥的一天。她挺著身子,堅定地,安慰著自己,卻忍不住一陣又一陣的寒戰(zhàn),就像生了熱病。這一天,真是長于百年啊。終于,太陽下山了,全家人,又聚在飯廳里,只缺媽媽一個。不過,沒關系,昨天、前天、很多天,不也都是這樣?爹的臉,陰沉著,一家人,仍舊是,大氣不敢出??墒堑木捉溃孟?,沒那么兇狠了,爹的咀嚼聲沒了那一股殺氣,而且,爹的飯,也吃得很少很少。凌香忽然心亂如麻,不知道這是什么預兆。
后來人們就看見,凌香一個人,站在院子里,做飯的孫大出來打水,看見了,問她,“你在這兒干什么?”聲音壓得低低的。凌香回答說,“等我媽?!迸畟驐顙尦鰜硇〗?,看見了,也問她,“你在這兒干什么?黑燈瞎火的?”聲音也壓得低低的,她還是回答,“等我媽?!比巳硕贾?,這丫頭的脾氣秉性,知道勸她不動,也就由她去。漸漸地,院子里靜寂了,她一個人,站在槐樹下,站了大半夜。
槐花盛開著,那香氣,濃得化也化不開。往年,槐花剛剛初放時,孫大就用長桿把那白色的花串,打下來,洗凈了,和上面粉,給他們這些孩子,蒸槐花“撥爛子”吃。孫大喜歡說,“應時應景,嘗個鮮?!苯衲?,孫大沒有心思讓他們“嘗鮮”了。許是因為這個緣故,今年的槐花,比往年,繁密許多,那香氣,也霸道許多、濃郁許多,不容分說,是一種強悍的邪香。
夜露下來了。像樹的眼淚,一大顆,一大顆,滴下來,是那種無法言說的大傷心。不知名的蟲子們,唱起來。凌香的腿,又酸又脹,就要站不住了。墻根下,西番蓮榆葉梅就要開了,牽牛也爬上了架。那都是媽撒下的種子,移來的花木。媽還在后院里種玫瑰,種月季芍藥牡丹,媽喜歡那些顏色熱烈濃艷的花朵,豐腴的花朵。媽總是說,這院子,太素了。她就用那些花,來打扮這院子。
花啊,快點開吧。凌香在心里叫喊,花開了媽就喜歡這院子了。今年,花好像開得特別晚,特別慢,特別陰險,所以,媽才會討厭回這個家吧?凌香突然打個冷戰(zhàn),絕望地哭了。
“吱扭——”一聲,門響了。這“吱扭——”的聲響,是多么慈悲。凌香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這大慈大悲的聲音,直到踢踏踢踏的腳步,停在她面前,黑黑的親愛的人影,停在她面前,吃驚地問她,“你怎么在這里?”她如同起死回生一般,一頭撲在了來人懷中,說,
“我還以為,你再也不回來了呢!”
梅巧抱住了她,抱緊了她,她抽泣,渾身顫抖。梅巧用自己受傷的臉頰摩挲、撫弄她被夜露打濕的頭發(fā)。她叫著她的名字,說,“凌香啊,凌香啊,寶——”她摟著這孩子把她送回后院房中。她扯下毛巾,為她揩干頭發(fā),又為她鋪被子,脫衣裳,好像,她還是一個,極小的幼兒,不滿四歲,剛剛離了奶媽……她安頓她睡下,睡穩(wěn),然后,久久、久久,凝望這孩子的臉,美麗的、難割難舍的、血肉相連的臉,說了一句,
“寶,我的寶,你睡吧。”
就走了出去。
整整一座宅子,黑著,只有書房里,亮著一盞燈,就像,審判者的眼睛、神的眼睛。梅巧朝那燈光走去。她走進去,看見大先生,無聲地,站了起來。他們無聲地、默默地對視了很久。然后,梅巧就跪下了,梅巧跪下去朝著大先生,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
這一晚,出奇地靜。沒有吵鬧。一家人,上上下下,揪著心、豎著耳朵等待著的那一場風暴,沒有降臨。這似乎是,許久以來最風平浪靜的一夜,平安的一夜。人人都松了一口氣。這一夜,合宅的人都睡得很沉、很酣,夢都沒做一個。
到早晨,太陽升起來,才知道,天地變色。
到早晨,榆葉梅突然地,爆開了一樹,一樹光明燦爛的粉紅,云蒸霞蔚。他們素凈的院子被這一片粉霞照亮了,可是,凌香卻再也等不回母親。永遠也等不回了。
四、花兒酒、柿子樹和其他
有一處地方,叫峨嵋?guī)X。這峨嵋?guī)X,不是那峨眉山,不在四川,在河東,河東最大的旱塬。河東盛產(chǎn)柿子,《西廂記》不是有這樣一句唱辭:“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蹦撬郑鋵?,不是楓林,而是,柿樹林。柿樹在秋天,葉子一經(jīng)霜打,紅如血染,是河東的奇觀。
峨嵋?guī)X上,遍山遍塬,都是柿子樹。峨嵋?guī)X上的柿子,有種奇功,那就是,可用來釀酒——不是普通的酒,而是,花兒酒。什么叫花兒酒?你看,提壺把盞,細細地,斟滿酒杯,盞中心,慢慢開出一簇酒花,花花相隨,走馬一般排著隊,沿一線齊齊滾向杯緣,碰壁即滅,這叫“走馬花”,那就是說,這酒,只有30度。若是那酒花,沿杯盞口,密匝匝,排滿一圈,那就叫“滿扣花”,就是說,這酒,要烈一些,差不多40度。倘若是,花堆花,層層疊疊,滿盞花堆成一個花繡球,也有個名字,叫“樓上樓”,那這酒,就足足有55度!——這就叫作“對花鑒酒”,可說是,河東一絕。
釀造這花兒酒,是一門獨門絕技。那手藝和秘笈,相傳,是秘不示人的,代代一脈單傳,傳媳不傳女。聽來,就像一個武俠的故事了。那釀酒的原料,還必得是,峨嵋?guī)X上,霜降之后的空心柿,這種空心柿釀出的酒,會拉絲,是“花兒酒”中的極品。
說來,這花兒酒,也是酒之一祖呢,可見其古老。它幽柔醇香,回味綿長,最妙的是,一口下肚,渾身的血脈,就像被疏浚的河道,流得分外通暢:是能用來做藥引的,“引百藥以入十二經(jīng)”。若身上有跌打損傷,它還有著外用的奇效,一搽即好??傊且蛔趯毎?。
后來,有一個叫楊深秀的讀書人,把這花兒酒,帶到了京城。這楊深秀,正是峨嵋?guī)X人,他攜帶著峨嵋古釀,每每自鄉(xiāng)返京,必設宴招飲,款待同儕。譚嗣同一定是飲過這酒了,楊銳林旭劉光第一定是飲過這酒了?;蛟S,康有為梁啟超也飲過這佳釀呢!他們燈下把盞,盞中,走馬花、滿扣花、樓上樓,千萬朵花兒滾著繡球,他們開懷暢飲,錦口繡心,商談著變法的大計,何其快哉!
還有光緒皇帝呢,光緒皇帝想來也是飲過這美酒的?;实酆退募t顏知己,對花鑒酒,分享著這瓊漿中的奇觀。那紅顏知己,在月下,焚香奠酒祝禱,不是這樣唱嗎:“愿圣明天子福壽高,雨露承恩同偕老?!毕雭恚潜械木?,也是這花兒酒呢!滿盞的酒花,就如同,盛開的心事,用來祈天,真是再合適不過。這一對天真的男女,在心中,有著怎樣美好的憧憬啊———只不過,那憧憬,比這杯中的走馬花,破滅得還要快:隨著六君子人頭落地,花兒酒從此就在北京城絕跡了。
星移斗轉(zhuǎn),又過了許多年,日本鬼子來了。這一年,日本鬼子開進了峨嵋?guī)X,開進了大旱塬。要說這小鬼子,還真是識寶呢。他們一下子,就被這峨嵋古釀吸引住了,那“對花鑒酒”的奇觀,簡直讓他們看傻了眼。他們連連喊著,神奇呀,神奇呀!要——西!他們當然不是喊叫一番贊美一番就算了,他們要這絕技!第二年,柿子掛果了,豐收在望,釀酒的節(jié)令,就要到了,他們“請”來了,塬上最好的釀酒師傅,他們的人馬,駐進了,有最好酒窖的村莊,就等著,收獲的日子,采擷的日子了。他們的人,侵略者,已經(jīng)按捺不住興奮,嘴里咿咿嗚嗚的,唱起他們家鄉(xiāng)慶豐收的歌謠來了。
忽然地,有一天,半夜里,刮起了大風。那一場大風啊,驚天動地,自古以來,這塬上,還從沒有誰見過,秋天刮這樣兇猛的風呢!只聽見,滿山滿塬的樹們,千棵萬棵柿子樹,在風中,嗚嗚地,吼了一夜,喊了一夜,狂哭了一夜。到早晨,人們爬起來,只見峨嵋?guī)X,再沒有一棵樹上掛果了!這河東最大的旱塬之上,滿山遍野的柿子樹,萬眾一心地,墜落了它們的果實,它們十月懷胎孕育的孩子。一夜間,墜落的紅柿,讓峨嵋?guī)X,變成了一片血海。事情還不算完呢,接下來,突如其來地,起了大霧,藍色的大霧,鋪天蓋地,一下子,把峨嵋?guī)X,給吞沒了。這一下,白天變成了黑夜,黑夜比地獄還黑,人們伸出巴掌,連自己的五指都看不見了!十村八村的狗,驚得汪汪亂咬,還以為,天狗吞了月亮和日頭;雞也亂了方寸,大半夜打鳴報曉。這一場大霧,三天三夜不散,到第四天,天開了,出了太陽,太陽照見了,一個最慘烈悲壯的旱塬,只見,遍地墜落的紅柿,無一例外,全部,爛了柿蒂,它們無一例外地在大霧中開膛剖腹自戕而死,它們?nèi)f眾一心自戕而死。峨嵋?guī)X上,方圓幾百里,橫尸遍野,密匝匝,睡了一地的英靈。
鬼子釀酒的計劃,就這么,成為泡影。
這就是,我們的河東,我們的寶地啊。你可知道她的來歷?差不多,五千年前,有一天,一個人,來到了這里,來到這旱塬深處,舉目四望,只見,四野一片浩瀚的黃土,兩條大河,黃河與汾水,莽莽蒼蒼地,在這黃土的懷抱中,交匯。這里的地貌,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詭譎、奇異和神秘,就好像,一個巨大的女人的私處。這旱塬、大地、厚土,在這里,毫不遮掩地,向著天宇,袒露出了自己最隱秘最神圣最蓬勃的私處。這個人被震撼了,他為這袒露感動,為大地這母親般的袒露感動。他不能自已,他知道這是天地的大恩、大美和大善,他還知道這是一個啟示和寓言!他掃地為壇,撮土為香,敬畏地、感激地,跪下來,對著這一片后土,長拜不起。從此,人們就把這里,稱作是,汾陰——大地的私處,也稱作是,軒轅氏軒轅黃帝掃地為壇處。
過了許多年,差不多,兩千多年后,又有一個人,來到了這里。這個人乘船而來,溯黃河,入汾河,來祭祀后土。那一天,汾河之上,萬船競發(fā),簫歌齊鳴,秋風浩蕩。船夫們齊聲高唱著歡快的棹歌,雁陣則從他們頭上飛過。這個人,他棄船登岸,來到了汾睢之上,當年,軒轅皇帝掃地祭壇處,如今已是一座壯觀的祠堂。他登上后土祠,極目遠望,兩千年歲月,如風而過,忽然百感交集。禁不住,他放聲吟唱起來:
“秋風起兮白云飛,
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這個叫劉徹的人,漢武大帝,那一刻,不再是一個君臨天下的天子,而成了一個感時傷懷,領會著生命悲情的詩人,你聽他唱道:
泛樓船兮濟汾河,
橫中流兮揚素波。
簫鼓鳴兮發(fā)棹歌,
歡樂極兮哀情多,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就這么,一首千古絕唱,《秋風辭》,在這廣袤的旱塬之上,大地蓬勃的私處,誕生了。應運而生的,還有一座恢宏的建筑,秋風樓。
又過了許多年,差不多,又是兩千年后,大先生來了。大先生登上了秋風樓。那一年,1939年,省城淪陷了,大先生在省城淪陷時攜家小逃出了那座亡城,回到家鄉(xiāng)峨嵋?guī)X避難。誰想,沒多久,家鄉(xiāng)也淪入鐵蹄。大先生的聲名,不知怎么,連日本人也知道了,他們竟讓大先生出任偽縣長!他們搬來了一個又一個說客,說客們踏破了大先生家門檻。這一日,又有說客登門,大先生不等那說客開口,就說,正要趁霜晴去登秋風樓。大先生他們村莊,和那秋風樓,相距不算太遠。說客不知大先生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只好嘴里說著“好興致啊”,一邊就隨了大先生,和二三友人,朝那秋風樓出發(fā)。說來,這秋風樓早已不是那秋風樓,這后土祠也早已不是那后土祠,由于河水泛濫、沖刷、改道,它們幾次落架遷建,最終,落腳在了這叫作“廟前村”的村莊??蛇@又有什么關系?那巍峨的秋風樓,仍然,在我們的土地上,屹立著呢。這一日,大先生焚三炷香,先拜了后土祠,又一級一級,攀了九九八十一級階梯,登上了,秋風樓。立刻,黃河來在了眼底,汾河來在了眼底,廣袤的黃土旱塬,來在了眼底。秋風浩蕩,千萬棵柿子樹,墜落了果實,只剩下,霜打過的柿樹葉,紅如血海,也來在了眼底。大先生吁出一口長氣,對那說客說道,
“這里是什么地方?想必你也知道,華夏大地之睢,軒轅皇帝祭祀后土的地方!這里,就連樹,也知廉恥,不敢數(shù)典忘祖,你說,我莫非還不如一棵樹?”
說客目瞪口呆。
大先生又說:
“這秋風樓有多高?你可知道?我告訴你,它樓高33米,11丈,人若從這樓上跳下去,想來神仙也救不活他!——今天,大不了,我從這兒朝下一跳!也學學,咱峨嵋?guī)X上那些有情有義的柿子——”
說罷,大先生縱身一躍,被同來的友人攔腰死死抱住了。
說客嚇跑了。
第二天,說客帶著日本人,沖進了大先生的村莊,包圍了大先生的家,卻撲了一個空。大先生一家,人去屋空,只剩下一條看門狗,沖著那侵略者,汪汪亂咬。日本人里里外外,搜了一個遍,搗了水缸,砸了面缸,摔了酒壇,毀了鍋灶,最后,掏出槍來,一槍撂倒了狂吠不已的大黑狗。
大先生一家人,逃進了中條山里。那里是大先生妻子的娘家,當然,是現(xiàn)在的妻子。
五、大萍,還有山中歲月
起初,誰也不敢在大先生面前,提“續(xù)弦”這檔子事。他明顯地老了,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一頭墨染似的烏發(fā)中有了星星點點的銀針。夜里,常聽到他咳嗽,吭吭的,聲音很空,在寂靜中傳得很遠,有一種,讓人不忍的哀痛。當然,在白天,他仍然是一個令人敬畏的“大先生”,重創(chuàng)和恥辱,最深刻的羞辱,沒有改變他端正肅穆的夫子儀態(tài)。
四個兒女,最小的,只有兩歲,還不懂事,時不時地,會迸出一句,“媽媽呢?”除了這個幼兒,再沒有誰,在大先生面前,提起過這個女人。那孩子出麻疹是半年后的事,不想,竟把他奶媽給染上了,原來那鄉(xiāng)下女人沒出過疹子。大先生只好從家鄉(xiāng)接來了自己年邁的姑母幫忙照料,那時,大先生的母親也已經(jīng)過世三年多了。姑母想,若是等自己再一死,這世上,就再沒有誰,能主大先生的事,這世上,也再沒有誰,心疼這個男人。姑母這樣想著,心如刀絞,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從家鄉(xiāng),為大先生,接來了一個女人,大萍。
這大萍,一切,都和從前的那女人,反著來。從前那女人,是女秀才、女先生,這大萍,沒上過學,沒念過書,斗大的字不識一筐;從前那女人,巴掌大的小臉,楊柳細腰,這大萍,卻是臉若銀盆,肥臀粗腰,墩墩厚厚,磨盤一樣撼她不動。大先生哭笑不得,可這大萍,二話不說,進門來,先抱起了大病中的孩子,把這沒娘的幼兒,裹在她肥厚溫軟的懷中,眼里流露的,全是憐惜的神情。這一下,把大先生要說的話,堵了回去。
那句話,拒絕的話,從此,再沒有說出口,一輩子。
起初,這女人,大先生視而不見,只當她是沒有。她出來進去,清早,用銅盆端來洗臉水,晚上,則是端來洗腳水。大先生在書房里看書,不管逗留到多晚,回到臥房,那一盆洗腳水,就悉心悉意地,等在那里了,并且,總是冒著熱氣??簧希缫唁伜昧吮蝗?,黃銅的湯婆子埋在棉被里,鼓鼓的,像孕婦的肚子。而幾上,則是一壺熱茶,那茶壺,套著保溫的棉套,像穿了棉襖一樣。棉套是用那種家織土布做的,紅紅的小格子,很拙、很亮,看著就讓人一暖,是大先生家鄉(xiāng)的風格。
漸漸地,這女人的氣息,就無處不在了。先是三歲的凌天,有一天,突然穿上了虎頭鞋,戴上了虎頭帽,興奮地在院子里,跑來跑去,把他寫著“王”字、花紅柳綠又拙又憨的老虎腳,伸給每一個人看。這只活生生的小老虎,在院子里,一晃,就晃了一個冬天。再后來,全家人,都換上了家做的棉窩或是俗名“踢倒山”的布鞋,千層底,刷了桐油。每一雙鞋里,還都墊著花紅柳綠的鞋墊,上面繡著,富貴牡丹、喜鵲登梅、月宮折桂,還有,萬字不到頭。餐桌上,常常會冒出一盤花饃,盤成各種花樣,點著紅綠的顏色,嵌著甜香的大紅棗,這也是大先生家鄉(xiāng)的面食。還有一碟紅油辣椒,他們叫,油酥辣子的,噴香紅亮的一小碟,是三餐都少不了的,用來夾熱饃吃,那也是,大先生家鄉(xiāng)最正宗的口味。這大萍,渾然不覺,卻把這個家、這個宅院,用悉心悉意的日子,填成了實心。
臘月里,雪一場接一場,屋檐下的冰凌,掛了有一尺多長,耳朵都快要凍掉了。可是屋子里,卻是暖洋洋的。爐中的炭火,燒得畢剝響,上面坐著銅壺。酒棗開了封,漤好的柿子,也開了封。那酒棗,是她秋天里一顆一顆挑選出來的,每一顆,都端正漂亮。柿子則是她一層一層碼在壇子里,碼一層,中間放一個蘋果。酒棗和柿子,都用白麻紙,嚴嚴地,封起來。如今開了封,滿屋子,酒香、棗香,還有那一股溫軟奇特的果香,撲面而來,氤氳著,是專用來填那些還沒填滿的空隙的。酒棗和柿子,盛在大盤子里,擺上了大先生書房窗下條案上,人一撩門簾,走進來,熏風撲面。大先生一陣悵然、一陣心痛:從前,這個節(jié)令,那條案上,供的是臘梅,或是,水仙。他望著這些樸素的、紅火的、實打?qū)嵉墓麑?,眼圈紅了。
這一晚,她端來了洗腳水,轉(zhuǎn)身離去時,大先生伸手拽住了她的胳膊。
“你不嫌我?”大先生開口說。
她鼻子一酸,石頭終于說話了,鐵樹終于開花了。淚光慢慢蒙住了她的眼睛,她問道:
“嫌你啥?”
“老?!贝笙壬鷨≈ぷ踊卮?。
她搖頭,眼淚流下來,她回身伸手抹了一把。這回身低頭抹淚的動作,讓大先生,心頭一慟。傻女人哪!他憐惜地想,他知道他一輩子會對這女人好。
那一晚,是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的時辰。外面,鞭炮聲響成了一片,噼噼啪啪,十分囂張熱鬧,是個喜慶的日子。
現(xiàn)在,這一家人,都來在了大萍的娘家。那是個小山村,窩在中條山里,山根下面。那山,可是座寶山,埋藏著各種有色金屬,銅、鋁礬土,還有別的什么。那里,滿山都生長著藥材,黃芪、川芎、菖蒲。春天,驚蟄一過,采菖蒲的人就進了山。有經(jīng)驗有運氣的采藥人,甚至,還能挖到冬蟲夏草。核桃也是那里的一寶,還有柿子樹。冬天,第一場雪后,山洼里,或是,向陽的山坡上,柿子樹的大葉子,竟然還未落盡,白雪一映,真是精神,就像,最紅的瑪瑙,美不勝收,人看了,就覺得抖擻和感動。
這山中的歲月,在大先生,是避世,在大萍,則是如魚得水。她扶起磨杠推磨,拿起梭子織布,抄起扁擔挑水,進山挖藥,下地開荒,沒有她不會的。男工女傭,到這時,已星散而去,只剩下,做飯的孫大兩口子還忠心耿耿跟隨著他們。山根下,幾孔土窯,一個大院子,安置了這一家人。院子空蕩蕩的,來年開春,大萍就一镢一鎬地開墾出來,撒下菜籽,捉來雞娃,養(yǎng)了奶羊,是一戶過日子的農(nóng)家了。到夏天,南瓜開了花,茄子扁豆爬上架,也開了花,黃的黃,紫的紫,大朵小朵,竟也是姹紫嫣紅蜂飛蝶舞的氣象。大先生揮毫寫下了幾個字:竹籬茅舍自甘心。沒有宣紙,就寫在糊窗戶的白綿紙上,算是明志,其實是,滿心的不甘,不甘心也沒辦法的事。
這一年,凌香16歲了,高中還沒有畢業(yè)。大弟凌寒也將滿15,兩個人,都失學在家。夏天就快過去的時候,一天,有一個人,輾轉(zhuǎn)地,從西安,來到了這山村里,要把凌寒帶出去讀書。這個人,當然也是大先生的學生,冒了風險才來到這里。本來,說好了,是只帶凌寒一個人出去的,可是,事到臨頭,誰也沒想到,突然冒出了個擋道的凌香。
“帶上我?!绷柘阏f。
凌香說話,從來,不會疾言厲色,可是卻說一不二,擲地有聲。一家人,除了大先生,人人都很有點怕她,傭人、弟弟們,包括大萍。其實,就連大先生,對這個長女,也是心存顧忌的,還有著,難以言說的心疼。她孤僻、冷漠,不愛說話,獨往獨來,和這家里的人,似乎,誰也不親。大先生其實是知道那原因的,正因為知道,所以,尤其沒有辦法。一來二去,弄得大先生獨自和這孩子面對時,就總有些小心翼翼,總有些局促和不自然。
兵荒馬亂,一個女孩子,出門在外總歸是不放心的,何況,眼下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十分拮據(jù),一下子,供兩個人出去念書,哪里是件容易的事?大先生犯愁了,躊躇再三,說出兩個字,“再說?!绷柘懵犃耍镁貌徽Z,忽然“撲通”一聲,跪下了。這一跪,讓大先生,悲從中來,萬箭鉆心一般。他從這孩子臉上、眼睛里,分明看到的,是另一個人的神情,是另一個人的復活。這一跪,是懸崖絕壁前的攤牌,是生死的攤牌,不容分說,決絕,大義凜然。
第二天,來人從山里帶走的,就不只是凌寒一個人了,還有凌香。凌香走出去很遠,一直不敢回頭,她知道父親就在村口那棵柿子樹下站著,一頭灰蒼蒼的頭發(fā),她怕他看見自己眼里的淚水。
六、告訴你一句話
但是,凌香是必然要走的。她一直、一直等待著這一天,從八歲的某一天起就一直等待著這一天,這是一個不能更改的命運,也是一個召喚。
她來到西安,很順利地,通過了考試,插進了高三年級,吃住自然都在學校,就這樣,做了一名流亡的學生。讀書在她,從來不算一件困難的事,許多隱秘的快樂是別人體會不到的。日子自然是苦的,流離失所怎么會不苦?可流亡學生千千萬萬,又不是她一個。她是很能吃苦的呢,這一點,連她自己原先也不知道!從家里帶來的一點點錢,她花得十分、十分仔細,花每一分錢都讓她又心疼又愧疚。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她開始給報紙投稿,再后來,竟在一家報紙開辟了一個小專欄,“流亡學生日記”,寫那些,淪陷區(qū)的所見所聞。這一來,就有了一點小小的收入,雖然不多,可是積攢起來,也是能派大用場的。
父親的學生,能托付子女的學生,自然,不會是泛泛之交。她不喜歡拐彎抹角,有一天,當這學生來學校探望她時,她忽然單刀直入地發(fā)難了,她說:
“你有我媽的消息嗎?”
“媽”這個字,這個字眼,已經(jīng)許多年,沒有出口了。這個字,梗在喉頭,堵在心口,吐不出,也咽不下。她從來沒有管大萍叫過“媽”,盡管,她知道,大萍其實是當?shù)闷稹皨尅边@個稱呼的。有一年,她得傷寒,高燒不退,大萍在她身邊,衣不解帶地守了她七天七夜!她弄臟的內(nèi)衣褲都是大萍親手幫她洗凈的。病中,大萍那張銅盆大臉,俯下來,熱烘烘,帶著身體的善意,貼近她的時候,一股一股的熱浪,在她身子里洶涌著,讓她眼熱鼻酸??墒?,她還是叫不出那個字,那個要命的字,那個字,若一出口,她就徹底崩塌了。
父親的學生,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孩子,她會給他出這樣一個大難題。他大驚失色,張口結舌,支吾著亂搖頭。可是這16歲的姑娘,臉上有一種讓他害怕的表情,豁出去的烈士的表情,還有著,黑洞似的絕望。他心里不禁一動,拿謊言搪塞這孩子是殘忍的啊,他想,于是,他回答:
“很久沒有她的消息了,有好幾年了?!?/p>
“那,最后得到她的消息,她在哪里?”
“漢口?!?/p>
漢口,她想,咽了一下口水。并不算遠,不在天邊,也不在海角。她的神情,讓父親的學生,深感不安。父親的學生說:
“不過她現(xiàn)在肯定不在漢口了。席方平,哦,他最后一封信上說,他們——”他停頓了一下,“他們就要出國了。”
出國!凌香閉了下眼睛,渾身冰冷,就像,周身的血脈,都被冰封住了,凝結成了剔透的樹掛。她攥著的拳頭,也凍成了冰坨,兩條腿,則成了冰柱。父親的學生,以為她會掉淚、會哭,可是沒有。慢慢慢慢她緩過來、活過來,有了血色和人氣,她說:
“謝謝你?!?/p>
父親的學生,暗自松出一口長氣,以為這事,就算是過去了。不想,幾天后,她忽然找上了家門。她單刀直入,劈頭就問:
“你有沒有,張君的地址?”
他又是一驚,不知道,她是從哪里,得知了“張君”這至關重要的名字?不等他措詞,她窮追不舍地又是一句:
“張君是在漢口吧?當年,他們?nèi)h口,就是投奔張君,是不是?”
他一步步地,被逼進了死角,沒了退路。她虎視眈眈,橫在前面,就仿佛,獵人和獵物,狹路相逢。他搖搖頭,對她說:
“你讓我想想?!?/p>
三天后,父親的學生,給了她需要的東西:張君的地址。他想了三天三夜,才作出這樣一個痛苦的決定,妥協(xié)的決定。父親的學生這樣想,假如,不給她指一條明路,誰知道這孩子一個人還要怎樣瞎闖瞎撞?這孩子,是那種一條道走到黑的人,是那種,撞了南墻也不回頭的人,是那種,明知是火坑也要跳的人。他很透徹地看清了這點,也看清了,那潛在的更大的危險。還有,還有,那就是,這孩子她太叫人不忍,她盲人騎瞎馬似的奮不顧身,她從小小年紀起一天一天積攢起的思念與痛苦,讓他不忍。他對這孩子說:
“你要記住,是你,讓我做了背叛先生的事。”
一個月后,這孩子她上路了。得到張君回信的第二天,她就刻不容緩地出發(fā)。她給父親的學生,留了一張便條,上面寫著:大恩大德,此生不忘。其時,距離考試和寒假,只有一個月了。可這孩子一天都不能再等,她等了八年,等了三千天,耗盡了她的耐心,誰知道,這一個月內(nèi),這三十個白晝和黑夜,會發(fā)生什么樣的變故?這孩子她從小就是一個最沒有安全感的人,她不信任——時間。
現(xiàn)在,她的目的地是確鑿的:四川、重慶、青木關,剩下的就一片茫然了。她懷揣著可憐的一點盤纏,一點干糧,踏上了一輛長途汽車。她只知道那車是朝南,開往石泉的。朝南,總歸不會錯,四川不就在陜西的南邊嗎?那車,擁擠不堪,走走停停,公路十分糟糕,又被日本人的炸彈,炸出了許許多多的彈坑,她坐在后座,無數(shù)次,她整個人,被拋起來,頭碰到了車皮,渾身的骨頭,顛散了架。可是這一晚,他們的車,并沒有預期抵達石泉,而是只停在了寧陜。一車旅客,下來打尖,人家都去了羊肉泡饃館,她沒有,只在一家茶攤上,要了一大碗白開水,泡自家?guī)У酿x吃。
生平第一次,她一個人,獨自坐在夜行的汽車上。四周黑如深淵,只車燈的光束,移動著,像黑夜劃開的傷口。車廂里,起著鼾聲,可她睡不著。她沒有絲毫睡意。她大睜著眼睛,望著漆黑的陌生的窗外。她心里一陣一陣地恐懼、害怕,不知道這么走下去,能不能真的到達她要去的地方?重慶、青木關,在這無邊的深淵似的黑暗里,這名字給人無限虛幻和縹緲的感覺,極端不真實,仿佛那是,天國的某個地方,天國的車站。她聽到某種清脆的琳瑯的響聲,一陣又一陣,原來,那是她自己牙齒在打戰(zhàn)。
汽車在黎明時分抵達石泉。小鎮(zhèn)還昏睡著,空氣清新而凜冽,那是田野、牛糞,還有河流的氣味,人間的氣味。小小一條鎮(zhèn)街,由于這笨拙的汽車與一車人的到達,竟有了一點喧騰。勇氣就是在這時又回到了凌香身上,她看著太陽一點點升起來,她想,條條大路通羅馬,何況一個青木關?
再往前,朝西,應該就是漢中了??蓳?jù)說公路被炸毀了,不再通汽車。凌香就是在這里等車子時遇到了幾個東北流亡學生,那幾個學生,也是要去重慶的。凌香從此就加入到了他們的行列。他們先是乘馬車,后來又乘驢車,再后來,步行,一段段、一里里、一步步地,接近著巴山蜀水。總算,漢中到了,很慶幸地,他們在漢中,搭上了開往廣元的大卡車,廣元,那里已經(jīng)是四川的地面了。在廣元,他們乘上了船。
船,在嘉陵江上航行,順流而下。是一條大木船,八個船夫扳槳,一個老大掌舵,還有個燒飯的船娘。船客除了他們這幾個流亡學生,就只有兩個商人,一個教書先生。船本是載貨的,載人,算是夾帶。這一路行來,他們餐風宿露,可說是吃盡了苦頭,一天吃不上一餐飯的時候也是有的。在破廟里、在人家的牛圈里、在山洞中過夜更是家常便飯。如今,這船,在他們眼中,竟有了諾亞方舟的意味,救世的意味。竹篷子船艙,雖然矮,可是安全,就像窯洞的穹頂;兩邊長長的木板鋪,平平坦坦,是世上最舒坦的炕;船娘燒出的糙米飯、辣子筍干,是人間最美的美味。甲板上,扳槳的船夫,喲——嗬,喲——嗬,齊聲喊著的號子,那也是,和平世界的聲音。凌香舒展身板躺在艙里,在這和平的、又痛苦又歡樂的號子聲里,睡熟了。
醒來時,艙里很靜、很暗,所有的聲音,似乎,都在極遠的遠處。有一會兒她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很茫然,船身搖蕩著,就像,一個巨大的搖籃,一個久違的搖籃。搖它的那雙手??!她覺得一陣迷糊,像做夢。就在這時她聽到了艙外的人聲,真切的人聲,原來流亡學生們都在甲板上呢,大家都在甲板上?!拔业募以跂|北松花江上——”一個男聲顫巍巍地唱起來?!敖边@個字,讓她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平生第一次,她來在了一條大江上,喲——嗬,喲——嗬的號子,那是川江上的號子,那是蜀天蜀地的聲音!她靜靜地聽,聽,熱淚涌出了眼睛,哭了。
傍晚,船泊劍閣,船老大望著天邊的晚霞,說,“好天氣啊,順風順水!”
真的是順風順水。三天后,船就抵達了合川。剛好,一隊敵人的飛機,從江面上飛過,是要去轟炸重慶的,順便,朝江心投下幾枚炸彈。江面開了花,有一枚,炸中了他們的船尾。船被巨浪掀翻了,一船人,八個船工、船老大和船娘、商人、教書先生、還有歷盡艱辛就要抵達目的地的流亡學生,全部,葬身江底。
只救上來一個人,凌香。
合川過去,是北碚,北碚過去,就是重慶,在重慶與北碚之間,有一個小鎮(zhèn),叫青木關。青木關有一片竹林,在臨近江邊的坡上,竹林外有幾間草屋,草屋里住著一戶最普通的逃難的人家,男人教書,女人也教書。
這一天,黃昏時分,女先生在灶火旁,正料理著晚飯。從旁邊屋子里,不停地傳來男先生陣陣咳嗽的聲音,“空空”的,是害著肺病的人的咳嗽。一群孩子,在竹林外一小片空場地上,抽著木陀螺。冬天的太陽,早早地,沉進江里去了,江水變成了一條奔騰的血河。有人從江那邊走來了,跛著腿,衣衫襤褸,沿著石頭臺階,一級級地,朝坡上爬,慢慢地,露出了黑黑的頭頂、臉、半個身子、腿和腳,來在了空場上,竹林外空場上。那一群玩耍的孩子,瞪大了眼睛,瞧著這不速之客。客人問了孩子們一句什么,只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轉(zhuǎn)身,朝屋里跑,嘴里喊著:
“媽,媽!有個要飯的找你!”
女先生聞聲出來了,從茅屋里,鉆出來,蓬著頭,青菜葉沾在手上,一身的柴煙味。起初她沒有認出來人,說,“誰呀?”突然間她的嘴張大了,人就像釘在了地上,她的臉和手,一下子,變得雪白,渾身的血,仿佛,被什么東西,剎那間吸光了,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個,蒼白透明的驚嘆號!只見來人,一步步地,跛著,朝她走來,走在和她近在咫尺的對面,來人說:
“你說過,永遠也不會丟下我,八年來我沒有一天忘記過這話——我來,是要告訴你一句話:你——不值得我這么、這么樣牽掛!”
說完,她掉頭而去。
“凌香!寶——”女先生,梅巧,大喊一聲,倒在地上。
七、傳奇的結局
入冬以來,席方平就一直咳嗽不止。梅巧想為他生一個火盆,卻沒有錢買木炭——木炭的價錢比黃金還要貴!梅巧就把厚厚的草紙烤熱了,一層層,給他敷在脊背上,又把橘子在火上烤熟了,上面滴一滴麻油,讓他每天空腹吃下去。她還用梨煮水,用白蘿卜熬粥??傊?,她把她知道的那些民間偏方驗方,一一都試過了,可是那咳嗽的趨勢仍舊是愈演愈烈。
夜晚,他咳嗽得最劇烈的時候,她就把他抱在懷里,就像抱一個孩子。
“好一點不?”她總是這樣問。
“好多了?!彼偸沁@樣回答。
他在她溫暖的懷里,那讓他更加軟弱。他們常常相擁著到天亮。有時,他會說,“要是能睡在一盤暖炕上,該多舒服啊?!彼桶阉У酶o一些,說,“是啊,南方哪兒都好,就這一樣不好。”她知道,他心里想說的,其實不是這些話,他也知道,她知道。
他們都躲避著一個字眼,一個事實,那就是,結核,或者說,肺癆。可他們心里比誰都清楚他們遭遇了它,遭遇了這瘟神。他們彼此在對方面前掩藏著內(nèi)心巨大的恐懼。失眠的夜晚,他們躺在南方陰冷潮濕的草房里談論的,永遠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關于北方的小事。比如,小米粥,比如,冬天的烘柿子,比如,一碗熱騰騰的“頭腦”,那是家鄉(xiāng)冬季早晨最美的美食。他“空空”的劇烈的咳嗽像電流一樣一波一波傳導到她身上,讓她害怕得發(fā)抖。她只有把他抱得更緊,她想,一遍一遍地想,上帝,這是我的,我唯一的,你不能把他奪去……
有一夜他突然講起了他亡母的一件小事。他說,他們家鄉(xiāng)河東有一個習俗,婚后的女人,要送丈夫一件信物、一件繡品,類似荷包的一只小口袋,可卻并不是普通的荷包,不裝錢、不裝煙,而是——牙袋!知道那是做什么用的?人老了,掉牙了,滿口的牙,一顆一顆地脫落,那口袋,就是裝這落牙的。一顆一顆的落牙,裝進這小荷包里,到最后的時刻,是要攜帶在身上,一顆也不能少,帶到另一個世界里去的。這樣的荷包,牙袋,女人要繡兩只,繡一對,一只給丈夫,一只給自己,那意思就是,白頭偕老,那是對“白頭偕老”的鄭重承諾。
“我娘身上,就貼身系著一只這牙荷包,牙袋,紅綢子底,繡著鴛鴦。另一只,讓我爹帶走了,只不過,我爹的那只荷包,里面是空的——他沒活到掉牙的年紀,就撇下我們?nèi)鍪秩チ?,他辜負了那只牙袋……?/p>
他摟著梅巧,他的女人,這么說。她漿果一樣成熟的、溫暖的、經(jīng)血旺盛的身體,讓他無限依戀和難舍。多么好的身子啊!他把臉緊緊貼在她的臉上,突然地,哭了。
一周后,他的枕邊,多了一樣東西,一件繡品,小小的,紅布做底,勾著牙邊,上面繡了兩只五彩的鴛鴦:最俗、最艷的圖案,可卻繡得,風生水起,驚心動魄,針針見血。另一只,同樣的兩只讓人驚心的鴛鴦,攥在梅巧的手里,梅巧俯下身來,黑森森的眼睛,對了他的臉,一字一頓地,說道:
“席方平,你聽好了,你,是不能辜負這只牙荷包的??!”
梅巧說完這話,眼淚就滾了出來。
這就是他們的故事,以傳奇開始,卻沒有一個傳奇的結局。兩個心高萬丈生死相隨的有為青年,最終落在了生活艱辛的窘境之中。不是所有的浪漫出逃,最終,都會在巴黎的塞納河邊、倫敦的老街區(qū),或是上野的櫻花樹下,戲劇性地落腳。而更多的時候則是,這世上,又多了一對貧賤夫妻而已。
其實,在凌香看到梅巧的最初一剎那,她就原諒她了??吹剿龔拿┪堇?,煙熏火燎地鉆出來,蓬著頭發(fā),穿打補丁的衣服,手上沾著菜葉的那一剎那,她就原諒她了?;蛘哒f,更早,在她乘坐的木船被炸沉,整整一船人,葬身水底,那和她一路行來已情同手足的流亡學生們,那和她一樣年輕一樣茁壯健康的生命瞬間灰飛煙滅的那一時刻,她就原諒她了。可她還是說了那句話,那句話,梗在喉頭,墜在心頭,是必須要說的。說完了,她才能重新成為一個善良溫情柔軟的孩子,一個悲天憫人的孩子。
八、饑荒
又是許多年過去了。
這一年,是一個饑荒年,大饑荒。不僅是鄉(xiāng)村,城里人也在挨餓。所有的城市,也許,除了北京和上海,都陷落在了饑饉之中。在凌香的城市,許多人都患上了浮腫病,皮膚腫得明晃晃,頭臉都顯得很大,像橡皮人。有許多年輕的女人閉了經(jīng)。這些浮腫患者,有時,憑醫(yī)院的證明,可以去購買一些“營養(yǎng)品”,比如,用麥麩和糠做的餅干。
人們都在為吃忙碌著,動著各種各樣的腦筋,城郊的野菜,早就讓人挖光了,豆腐渣,還有,喂牲口的豆餅,成了人們四處尋覓最搶手最熱門的食物。發(fā)明了一種飲品,叫小球藻,是一種藻類的東西,養(yǎng)在大池子里,綠瑩瑩的,據(jù)說營養(yǎng)價值很高,幼兒園和小學校的孩子們,排著隊,去領一茶缸小球藻喝。當然,供應浮腫患者的糠餅干,也是發(fā)明之一。
這一年,凌香37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這兩個孩子,一個12歲,一個10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正是,怎么吃也吃不飽的時候。配給供應的糧食,自然不夠他們吃的,逢年過節(jié)憑證購買的肉、蛋,不夠他們填牙縫的。這就需要大量購買高價的糧食和高價的食品。好在,凌香還有這力量。她丈夫,是一家大型企業(yè)的高工,她自己,則在一所高校任教,兩個人的月入,還有,一些積蓄,一分不剩,全用來買吃的了。
每月,發(fā)薪水后的那個星期天,是凌香最忙碌的日子。一大早,她就攜帶著一些吃食,乘30公里汽車,去看望父親。她父親大先生,解放后,就一直擔任著一所高等??茖W校的校長。那學校,不在省城,卻設在這個交通并不十分便利的小城里。大先生不光擔任校長,還教書,還著書,他喜歡小城這種避世的安靜的氣氛。
學校坐落在汾河岸邊,校園十分遼闊,有一種,跑馬占地的豪氣和奢侈。那里面的建筑,全都出自蘇聯(lián)專家的設計,笨拙,堅固,大,也是奢侈的。這樣的建筑群里必定要有一座禮堂,上面聳立著,克里姆林宮式的尖頂和紅星。大先生的家,是一棟獨立的建筑,西式的平房,紅磚,石頭臺階,帶長長的有出檐的前廊。院子很大,種著石榴、香椿和棗樹,而那些空地,則被大萍一塊塊開墾出來,種各種蔬菜,甚至,還種玉米這樣的糧食。
在1960年代,這樣的開墾和種植,就有拯救的意思在了。
大先生四個兒女,如今,天南地北,全不在身邊,只有凌香一人,離得最近。一個月,至少,有一個星期天,是大先生的節(jié)日。這一天之前,前好幾天,大先生和大萍就開始為這節(jié)日作準備了。大萍挎著籃子去排各種各樣的長隊,買憑票證供給的寶貴的東西:糧、油,一點點肉、蛋之類。大先生則去排另外的隊,去買更加寶貴的高價白糖、糕點,還有,好一些牌子的香煙等珍稀物品。像大先生這樣的人士,偶爾,會有一些特殊的供給,不多,大先生都攢著,是要將這好鋼用在刀刃上。到了這一天,一大早,大萍就拌好了餃子餡,豬肉白菜,或者是,羊肉胡蘿卜,香香的一大盆。大萍的餃子,是很拿得出手的,皮薄餡大,鼓著肚子,白白胖胖,排著隊,整整齊齊幾蓋簾。一家子,三口人,食量再大,幾蓋簾餃子哪里吃得完?剩下的,也都煮出來,晾好了,一個個,碼進飯盒里。大先生說,“帶走吧?!?/p>
凌香從來都是吃罷午飯就告辭,大先生和大萍,也從不多留她。那些糕點、白糖,一樣樣地,全讓大萍塞進了她的提包里。永遠是,她帶來的少,帶走的太多、太多。若她推辭,大先生就生氣,說,“又不是給你的,帶回去,給明明亮亮吃?!?/p>
帶走的,不僅僅是,糕點、白糖、煮好的餃子,常常還有曬干的各種蔬菜:茄子條、蘿卜干、干豆角等等,也是一包一包的。還有一條煙,大前門,或者,鳳凰。這煙,總是由大先生親手拿出來,沉默不語地,給她塞到提包里。
是啊,大前門或者鳳凰,總不能再拿明明和亮亮做幌子了。凌香的丈夫,也是從不抽煙的,這煙,就顯得很沒頭沒腦和突兀。凌香心知肚明,卻從不說破,她拎著大包小包出門去,走出好遠,回頭看,大萍攙著大先生,還在那門前站著,朝她這邊望呢。
現(xiàn)在,現(xiàn)在,凌香該到她的第二站了,30公里外的省城。
50年代初,席方平和梅巧,帶著他們唯一的女兒,回到了這里,這個悲情城市。
他們回到北方,當然是因為健康的原因,席方平再也不能承受南方陰冷潮濕的冬季。所以,當他終于接受了家鄉(xiāng)省城一所中學的聘書時,他想,他這是向自己的青春繳械了。
他在那所中學里,教數(shù)學,梅巧也一樣,仍舊是,教小學,做孩子王。他們的家,就安在離那所中學不遠的一處四合院里,租住了人家兩間東屋。自己動手,搭建了小廚房。這一住,就是十年。他們的女兒,從這四合院里,考入了北京的一所大學,畢業(yè)后,一下子,被分配到了甘肅,支邊去了。
饑荒到來了,讓人措手不及。前兩年,還紅紅火火鬧大食堂呢,吃飯不要錢,仿佛到了共產(chǎn)主義??绅嚮囊幌伦泳蛠砹?,說來就來了。要說,梅巧其實是很會過日子的,很會精打細算,可任憑她再會過日子,也沒辦法讓一日三餐都吃飽肚子了,再精打細算,也調(diào)度不開那有限的、可憐的三五斤細糧,以及每人每月的二兩棉籽油了。還在三年前,由于肺病的緣故,席方平就病休在家,吃了勞保,而一個小學教師的工資,又實在是有限,買高價糧的錢都捉襟見肘,何況營養(yǎng)品?梅巧就把所有的細糧省下來,給席方平吃,自己吃摻干菜、摻糠的窩窩,把油省下來,給席方平炒菜,自己吃腌制的酸菜、咸菜。逢年過節(jié)那區(qū)區(qū)一斤肉,則是買來肥膘,煉成豬油,油渣做餡,配上蘿卜白菜,給席方平蒸包子。
“你呢?你怎么不吃?”席方平端起飯碗疑惑地問她。
她抽著一支劣質(zhì)的香煙,最便宜的白皮煙,這是她從年輕時就染上的嗜好,也是從前的日子留在她身上的唯一遺跡。她深深地吸一口煙,回答說,“你先吃,我還趕著判作業(yè)呢?!币痪褪钦f,“剛才包子出籠,我趁熱先吃過了?!毕狡讲幌嘈牛瑢弳柕?,盯著她的臉,她面不改色,說,“你看你這個人,就這點討厭,婆婆媽媽,我現(xiàn)在飯量大,餓不到時候嘛?!彼€說,“這些日子我比從前能吃多了,都吃胖了?!?/p>
她的臉,真的是胖了,明光光的,晃人眼。席方平知道,那是——浮腫。
他憤怒了,他說,“梅巧,你當我是傻子呀!你當我瞎了眼呀!”
梅巧的臉,突然之間,變得十分嚴肅,她盯住了他,慢慢地,開了口,她說,“我身體好,吃什么,都抗得住。你不行,你全靠營養(yǎng)來撐著,沒有營養(yǎng),你活不了幾天!你聽好了,我不讓你把我扔到半路上,那樣我也活不了——你要救你自己,救我!所以,你必須閉上眼,狠下心,吃!”
她惡狠狠地、一字千鈞地,說出那個“吃”字,眼圈紅了。
有一天,凌香來省城參加一個會議。晚飯后,會議上沒有安排什么事情,她就到梅巧家去了。說來,這些年來,凌香姐妹兄弟四人,只有她一個,和梅巧保持著聯(lián)絡。凌寒、凌霜、凌天,對梅巧,就當世界上沒她這個人。只有凌香,月月給梅巧寫信,寄一些錢,知道他們的生活是不寬裕的。有時,去省城出差或開會,就到她那里去看一看。當然,從沒有過夜留宿過,因為有席方平在,畢竟,是很不方便的。席方平一直讓凌香感到局促和為難,不知道拿這人怎么辦。這一生,凌香只聽到父親提到過一次“席方平”這名字。那還是很多年前,除夕夜,全家人在一起吃團年飯,那一晚,大先生喝了酒,喝醉了,他忽然用筷子指點著大家,沒頭沒腦冒出一句:
“你們要記住,記好了,席——方——平,這個人,是咱們?nèi)胰说某饠常 ?/p>
那時,凌寒、凌霜、凌天,全都回過頭來,同仇敵愾地,瞧著大姐,他們的眼睛在說,你聽聽,你聽聽,你居然認賊作父!他們都知道這些年來凌香和梅巧來往的事情,他們都知道凌香舍不下梅巧。這讓他們不愉快,覺得這人背叛了全家,背叛了父親。他們是將“梅巧”和“席方平”合二為一了。不過凌香這個人誰又能拿她怎么樣?不是就連日本鬼子的炸彈也沒能把她“怎么樣”嗎?凌香沒有生氣,只是,很意外,這么多年了呀!她以為那件事對父親來說,已經(jīng)“過去”了,可原來并沒有——過去。
她很驚訝。
這一天,凌香從會議上出來去看梅巧,進了那日益擁擠混亂的四合院,一看,梅巧家廚房里亮著一盞昏燈,就進去了。一推門,就看到,梅巧正坐在灶臺邊小板凳上,吃著一個——糠窩窩。聽到動靜,梅巧一仰臉,凌香嚇一跳,那張臉腫得,就像戴了一張橡皮面具!凌香呆了半晌,走上去,從梅巧手里,奪過那黑乎乎團不成團的東西,咬了一口,眼淚就下來了。
下一個星期天,凌香又來了,背了大包和小包,也不說話,大包里,是糧食,都是高價糧——掛面、小米和玉茭面,小包里則是,白糖、水果糖還有雞蛋。她一樣一樣往外掏,繃著臉,像是和誰生氣。這些東西,救命的東西,則攤了半炕頭。梅巧用手摸摸這樣,摸摸那樣,哭了。
一月一次的探望,就是始于這個時候。從前,凌香每月是必要去探望大先生的,現(xiàn)在,她延長了這路線,延長了30多公里,大先生那里,就成了一個中轉(zhuǎn)站。從前,她背包里帶去的東西,是要卸空的,現(xiàn)在則是,卸一半留一半;從前,在大先生家,她待得很從容,現(xiàn)在則是,撂下午飯的碗筷就要匆匆出發(fā)。起初,她不知道怎樣跟大先生解釋,她想了一些笨拙的理由作為提前告辭的借口,比如,明明不舒服,要不就是,亮亮不舒服,或者說,家里有點什么什么事。這樣說的時候,她從不去看大先生的眼睛。忽然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不需要再找任何借口了:那一天,大先生把一條鳳凰牌香煙,悄悄塞進了她提包里。她如雷貫頂,知道了,大先生,父親,心里是明鏡高懸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