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馬圖因為字寫得好,給連長當了文書;后來因為不想放棄寫字,失去了愛情;年老后,馬圖在廣場上寫大字,他說書法不是廟堂之事,不應(yīng)高高在上。知道他的人不少,見過他的人不多。他是大隱隱于市的書法家,也是不被世人理解的另類。
2020年3月11日早晨,我醒得很早。醒得早就能看到不愿醒的人看不到的風(fēng)景,比如晨曦。我醒來時,馬爾克斯湖夜空如墨,如果有神,清晨的神一定還年輕,急于看見蘇醒的人間。年輕的神以天為畫布,奢侈地揮灑成堆的赭石、酞菁藍、藤黃或胭脂,濃墨重彩,如歌如訴。和往常一樣,我先在公眾號發(fā)一首詩:
馬爾克斯湖略過你的罪
雨落進馬爾克斯湖,我看作鼓樂
時光走過半程,石階上落滿那些人的罪與罰
我愛著我經(jīng)歷過的和正在經(jīng)歷的
在另一個場域,我的案幾依然如故
而在這里,我又命名了馬爾克斯湖合相茶
至于其他,什么也不想多說
發(fā)送成功后,我開始一邊喝晨茶一邊瀏覽朋友圈——我習(xí)慣早晨空腹喝茶,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紀翔在刷屏,都是關(guān)于疫情的。他是鴕鳥型人格,很少這樣,忍不住給紀翔發(fā)了一條微信:“多保重。”
“謝謝,你也一樣?!奔o翔很快回復(fù)。
我不準備再回復(fù)。我原本一再告訴自己,不要發(fā)言,不要說什么。看到有人在抱怨沉默的人,該怎么說呢?我相信,每一個沉默的靈魂,都有過因仗義執(zhí)言而備受摧殘卻無人相助的經(jīng)歷。這話拗口,像曲折復(fù)雜的生活本身。
“那美好的仗我已經(jīng)打過了。”我對自己說。
“馬圖感染了?!奔o翔又發(fā)過來一條微信。
兩個多月以來,每天都無數(shù)次感知病毒所造成的傷痛,可聽到馬圖被感染心里還是咯噔一下。這才意識到跟馬圖已經(jīng)好久沒聯(lián)系了。尤其是最近,我一直在包聯(lián)一線,白天入戶調(diào)查居民情況,晚上累得不想多說一句話,心情也不好,除了包聯(lián)小組的同事,基本跟外界失去了聯(lián)系。
“嚴重嗎?”我問。
“第53號病例是他。”紀翔說。
我急忙搜出53號病例的資料:病例53,馬×,男,83歲,瀛洲市運河區(qū)人,1月29日途經(jīng)武漢,1月31日到瀛洲,當天發(fā)熱,到傳染病醫(yī)院就診,確診后隔離治療。
當時很多人都問,這位馬×何許人?我當時也看了一下,真沒認真想過這被遮蔽的一個字,是瀛洲市著名書法家的大名。我痛心疾首,疫情這么嚴重,竟然沒問問他的情況。
“他只是從武漢經(jīng)過。”紀翔接著說,“他聽說湖北美術(shù)學(xué)院一位教授得了一塊好墨,想去看看,半路上被截回來,沒想到還是被傳染了?!?/p>
隔著屏幕,我仍然能感知紀翔的悲傷,那是只有最在乎的人面臨危險時才會有的反應(yīng)。其實他們認識時間并不長。我理解,因為我的心也一樣在疼。
“他經(jīng)歷了那么多苦難,這次也一定能挺過來?!蔽译m然這么說,其實心里一點底都沒有,這個病毒看起來對中老年男性最具殺傷力。
“他是我的藝術(shù)之父。我們倆認識兩年整?!奔o翔發(fā)過這句話后就撥通了音頻聊天。他倆認識兩年,可是他們之間的故事時間跨度已經(jīng)長達三十年。我這三十年干了什么?考學(xué)、就業(yè)、結(jié)婚、生孩子;然后讓孩子考學(xué)、就業(yè)、結(jié)婚、生孩子……生命輪回在一個模式化的程序中,我安于此境,做好了應(yīng)對衰老的各種準備。馬圖和我不一樣,他不是為秩序而生的。
“也許,我們都沒辦法跟他告別?!奔o翔帶著哭腔說。
我也哽咽了,不想讓紀翔察覺,就咳嗽了一聲,掩飾著鼻腔的變音說:“也許他并不需要我們的告別。”
“可是,我需要。”紀翔抽泣著說。
1
2018年3月11日晚上8點,紀翔把寫好的字又反復(fù)看了看,還行,只是“如露又如電”的“電”字豎彎鉤處理得有些倉促,落墨再重一點,這幅字就是佳品了。想再重寫,感覺心緒已經(jīng)有些浮躁,于是把筆洗了,用廢紙吸去水分,掛到筆架最右側(cè)。這是他用毛筆的習(xí)慣,從右到左按新舊依次掛筆。今天這支筆是新啟用的。
接班的還沒來。他也不想再等,過了8點,再有問題就不是他的責(zé)任了。再說,美術(shù)館這樣的小事業(yè)單位,能有什么問題呢?墻上就幾幅畫,有幾幅是本地并不知名的畫家的,那幾幅名人作品都是仿制,不值幾個錢。24小時值班一年多了,他在八小時之外接到過一次電話,那是國慶節(jié)前,市文聯(lián)小劉七點半來電話,讓第二天一上班去拿參加美術(shù)展的人員名單。
“哎呀,這都七點多了。我還以為不到點呢。”放電話的時候,他聽到小劉跟旁邊人說。
出了辦公樓,對面金鼎大樓的裝飾燈已經(jīng)亮起來,一波一波地展示各種彩色圖案,瀛洲市的標志性建筑清風(fēng)樓,拔地而起的頤和國際大廈,那條穿城而過的大運河被治理得清波蕩漾。挑剔的楊琳也不再質(zhì)疑這水質(zhì)入畫的效果。
楊琳是他老婆,兩人算青梅竹馬,小學(xué)同班同學(xué)。只是初中之后各奔東西,楊琳一直屬于好學(xué)生,最好的初中,最好的高中,很自然上了本地最好的大學(xué)。他呢,小學(xué)之后還行,初中也湊合,好賴數(shù)理化能及格。到高中就徹底偏科了,偏到高考語文滿分,數(shù)學(xué)零分,自然名落孫山。難得師范學(xué)院有位副教授愛好書法,想法給他爭取了一個旁聽資格。他有時聽,有時不聽,稀里糊涂也跟著上了四年大學(xué),大部分時間還是練書法,一直沒停。因為是旁聽,可以不寫作業(yè),也沒人跟他較勁,他聽完喜歡的課就走?;丶页顺燥埦褪蔷氉帧_@一練就是三十多年。
他深吸一口氣,空氣溫潤。他剛看到全球變暖的消息,瀛洲看來也是世界溫度共同體的角落。天不冷,他不準備打車,想步行回家,繞道到榮盛廣場,他聽說那里經(jīng)常有民間藝人的墩布書法,一直想去看看。
“也許他今天會出來,天氣這么好?!彼睦锵胫?。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瀛洲市區(qū)出現(xiàn)了很多地面書法作品,當然這是紀翔自己的命名。他第一次看見是在清池大道人行道上,在盲道兩側(cè)用粉筆寫了整篇《陋室銘》,是歐楷,每個字的布局、結(jié)構(gòu)都幾近復(fù)制。他被震驚了,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很久,沒有幾十年的工夫做不到這么工謹?!皶撬麑懙膯幔俊彼敃r想,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這字固然不錯,細細揣摩工整有余,靈動不足,一看就是多年臨帖而不求變的結(jié)果。馬圖不會這樣寫。紀翔在公園也見過一位老人,拿一個綁著布條的木棍寫《千字文》,也是楷書。他問過老人,老人是棉紡廠的工會干部,早就退休了。他問老人,聽說過馬圖嗎?老人搖搖頭,沒聽說過。
2
紀翔知道馬圖,還是很小的時候,他的語文作業(yè)每次都被老師評價:字跡工整。有一天父親看著他的作業(yè)本,反復(fù)翻了幾次,沒有言語。幾天后父親下班回來給他帶來一本字帖,說是字帖,其實是課徒稿,拿一根白線釘在一起。父親還奇跡般地給他找來毛筆,筆桿上刻著“榮耀秋菊”幾個字。沒有墨汁?!澳阌勉U筆練。”父親對他說。
父親在離家很遠的大圍鎮(zhèn)中學(xué)做民辦教師,每周六下午回來,周日回去。有一天晚上父親回家很晚,母親已經(jīng)把紡車收起,紀翔也做完了作業(yè),正準備睡覺,父親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瓶一得閣墨汁。紀翔拿過來搖晃了一下,只有半瓶,甚至更少。父親幫他擰開蓋子,一種奇異的味道撲鼻而來。他很難用語言說出那種味道,他想到了夏天將熟的麥子,門口正開的秫秸花,母親藏在抽屜里的那袋香粉,父親給他做的炸螞蚱。他能想到的一切美好事物都在這墨汁的味道里。
“這是馬圖給你的?!备赣H小聲說,“他說你天賦好,讓你好好練。練好了給你宣紙?!?/p>
這是紀翔第一次知道馬圖,后來才知道,他練的這本所謂字帖,是馬圖臨顏真卿的《多寶塔碑》。他很想問問馬圖長什么樣,老嗎,打人嗎,是不是穿大袍子?他不太敢跟父親多說話,一直也沒問。但是遠方有個人說自己天賦好,這激起了他的習(xí)字熱情。他每天都堅持練,鉛筆,鋼筆,樹上掉下的棍子,煤球爐子旁的鐵條,都成了他的習(xí)字工具。他在作業(yè)本上寫下“佛有妙法,比像蓮花”,在沙子地上寫了“起因者相, 相遣則慧深”。有些字他還不知道念什么,更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覺得那筆畫之中藏著一種氣象,讓他覺得比做其他事情更有意義。而且,他有一個小小的愿望,他希望自己練好這些字,這樣他就能得到宣紙。
他無法想象宣紙是一種什么樣的紙。練字以來,他嘗試了他能找到的所有紙,牛皮紙、信紙、方格紙、條格紙、卷煙紙、草紙,他都寫過。他甚至在數(shù)學(xué)課本上都寫滿了字。有一次他看見樺樹皮能寫字,于是一層層揭開,可惜樹皮太薄,稍不注意就破損。又小,只能將就著寫一兩個字。有一次他撿到一張報紙,用來寫了“多寶佛塔”四個字,這幾個字在其他紙上都練過,但是寫在報紙上如虎添翼,那些筆畫忽然就生動起來。每一個字都像玉米種進沃土,生了根發(fā)了芽。難道這就是馬圖要給他的宣紙?他小心把報紙留起來,等父親周末回來,急匆匆就拿給了父親:“這是宣紙嗎?”
父親笑了,說:“這不是宣紙,下周我給你帶宣紙回來?!?/p>
這是漫長的一周,他覺得太陽和月亮都老態(tài)龍鐘,路變得漫長,老師上課的聲音枯燥乏味,同學(xué)們和他說的話都云山霧罩。
“你見過宣紙嗎?”課間休息的時候,他悄悄問前排的楊琳。楊琳搖搖頭,說:“你還沒有寫板報?!弊詮乃淖直焕蠋熢u價“工整”之后,他就負責(zé)書寫班級板報,這讓他很有成就感。他因此和楊琳說話的時候不像別的男生那么局促,他是辦板報的,他有這個資格。
“你數(shù)學(xué)……考了62分。”楊琳猶豫了一下對他說,“老師很生氣?!?/p>
62分?不應(yīng)該啊,他上個期末考試還是97分呢,怎么一學(xué)期下降這么多。
宣紙。因為宣紙。他從練習(xí)《多寶塔碑》以來,什么都沒有興趣。他的全部精力都在臨寫每一個筆畫,他還不知道他這種行為叫臨摹,他只是想盡最大努力寫成字帖那樣??墒?,太難了,有時豎寫好了,撇有些上揚,整個字立刻就沒了規(guī)矩。捺寫得準確,橫用力過了些,字就不像樣子。這兩天他其實是在和一個字較勁,更確切地說,是和一個點較勁。就是“無”字,最后一點寫了幾十遍,仍然不滿意,他不能放過一撇一捺,恨不能把每一個字都吞到心里。
補完板報,天已快黑了。晚霞像人間的棉絮飛到了天上,山一樣堆在一起。有一瞬間他希望那就是宣紙,天上有個像紡線錘一樣的神器,能變出一張張宣紙,他寫完一張就再變一張。父親沒等到周末就回來了。紀翔高興地拿著寫好的字給父親看,父親驚慌失措,一把把他拽進屋里,搶過他的字扔進爐子。紀翔急得哭起來,母親跑過來,攔著父親問:“你這是干什么?”
父親不說話,急慌慌把紀翔練字用的毛筆、字帖、紙都扔進了爐膛。那瓶還沒舍得用的墨汁也被父親拿走了。一直到多年之后,紀翔給家里蓋房,才在東廂房房梁上找到。
3
馬圖在寫《三墳記》的時候意識到自己真老了。他的意志無法讓他的手保持穩(wěn)定,那是怎樣的一只手啊,篆隸行草暢行無阻,能讓所有的線條如千軍歸隊,而此刻,連最容易駕馭的橫畫都放肆得搖頭擺尾了??伤€不想老,更確切地說還不能老,他壯志未酬,他還沒有建立起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書法風(fēng)格。
他是從幾歲開始練字的?3歲,5歲?沒人能告訴他,他覺得自己一出生就在寫字。他看見爺爺,一位白胡子老人,在畫案前寫下大大小小的字,那些字被掛在廳堂、門楣和飯?zhí)玫淖呃?,他的爺爺因此走到哪里都被遠接近迎。人們叫他馬先生,給他鞠躬,拿來家里最好的點心和綢緞。他爺爺去世的時候,那些字已經(jīng)為他們家換來了300畝好地和一大片依山而建的青磚房子。70年過去了,他還記得家里那個龍紋石雕魚缸座和下水道青瓦蓋上雕刻著的青蛙。
當然,那些房子早就不屬于他了,爺爺臨終前跟他說了六個字:生無田,食破硯。給他留下了一個抄手硯。他是多年之后才懂這話的意思,想來爺爺見多識廣,早就看透時勢,料定家財不保,后人有難,才給子孫留下一個隨身可攜的吃飯家什。
最初他對這個硯臺不以為意,不足掌大,餓不能飽腹,渴難當水飲,他舉目無親滿街漂泊的時候,這方硯臺不時磕打他空蕩蕩的腰腹,他時時希望用它換一塊窩頭。
說來有意思,讓他意識到這方硯臺非等閑之物的是一位武夫。家鄉(xiāng)一直打仗,他已經(jīng)鬧不清誰跟誰打,各種部隊去鎮(zhèn)上征兵,13歲以上男孩幾乎都被征走,多數(shù)死在戰(zhàn)場。他12歲那年吃完了過年餃子,父親給他打點了行李,讓他去天津找一位故舊。路上遇到幾個說不清是土匪還是官兵的人,搶走了錢財和衣物,本來搶過了竹箱筒,打開一看裝的是筆墨紙硯,不能吃不能穿,又扔給了他。開始他靠給人家寫字、做點雜工糊口,后來走村串巷,經(jīng)過的都是窮鄉(xiāng)僻壤,沒幾個人認字。走到瀛洲城門時,感覺已經(jīng)沒有活著的希望了。城門口貼了一張懸賞告示,他已經(jīng)很久沒看見過字,盡管是一個告示,他還是想近前看看是用趙孟頫的行書,還是鐘繇的小楷。他很失望,官方的字怎么能這樣?這是對字的不敬啊。況且,哦,他竟然看到了兩個錯別字,尋人“尋”字寫成了“巡”,“賞”字寫成了“?!?,作為詩書之家的后人,他不能容忍自己對這個錯誤坐視不管。他走上前,指著那兩個錯字對士兵說:“寫錯了,我給你們重寫。”
那士兵和他差不多大小,還有些怯懦,看起來剛從鄉(xiāng)下當兵不久。士兵不明白這個破衣爛衫的人在說什么。但是他從那眼神中看到了一種他不敢怠慢的東西,他躊躇了一下,還是匯報給了在崗?fù)だ锖壤媳本┗ú璧纳纤尽I纤疽舱裏o聊,樂得有個閑事,讓士兵把那人叫了進來。落魄人身上常見的餿臭味進屋的時候,他心無波瀾。經(jīng)歷過亂世,他不會以貌取人。遞過紙筆,退到聞不到臭味的窗前。窗外,一株玉蘭已經(jīng)開了。
早有士兵把墨汁倒進一只粗瓷碗里,鋪好了宣紙。馬圖吸了一下鼻子,那花茶真香啊。爺爺在世的時候他喝過,離開家這么久,他再也沒聞到這么好的味道。
他拿起筆看了看,加健毛筆,摁下去能彈起來,且形狀恢復(fù)如初,很有彈力??戳松纤疽谎?,說:“筆不錯?!瘪R圖稍作沉吟,打開箱筒,拿出自己的硯臺,本來拿出了墨塊,想了想又放回去。上司被他逗笑了,從窗前走過來,一看那硯臺,不禁一愣,說:“了不得,東坡硯?!鄙纤镜恼Z氣警醒了馬圖,也是,爺爺那么大家業(yè),真金白銀少不了,只給他一方硯,這能是一般的硯臺嗎?
馬圖忽然如奇力加持,屏息靜氣,一揮而就,用的是柳公權(quán)的正楷。上司愣住了,這字刀劈斧刻一般,不是凡夫俗子能成。叫了士兵拿來酒肉,吃完之后就一件事,讓馬圖留下,給他當文書。多年之后,馬圖問他,有一件事不明白,以他的學(xué)養(yǎng),不可能讓士兵寫錯字,那張尋人啟事是怎么回事?上司說,你還記得你那次鬧著讓我給你放假嗎?
馬圖說記得。
“你為了寫字跟我不依不饒,就不難理解我為什么對那種文字視而不見?!?/p>
馬圖當了半年文書,手抄各種公文,他的字好,就有抄不完的文件。有一天馬圖實在忍不住了,找上司說:“我要告一天假?!鄙纤締枺骸案墒裁慈ィ俊?/p>
馬圖開始不肯說,上司說你不說實話我就沒法給你假期。馬圖鬧騰半天,最后嘟嘟囔囔地說:“寫字?!?/p>
上司說:“你不天天寫字嗎?”
馬圖看看一桌公文,說:“這不叫寫字?!?/p>
上司沉吟了一下:“寫完給我看看?!?/p>
馬圖“嗯”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走,他從早轉(zhuǎn)到晚,轉(zhuǎn)遍了大街小巷,最后回到上司面前。
上司問:“字呢?”
馬圖說:“沒寫好。宣紙不行?!?/p>
上司問:“宣紙這么重要?”
馬圖哽咽著“嗯”了一聲。
上司不甘心,又問:“墨有?”
馬圖說:“隨身帶著?!?/p>
上司說:“給我看看?!?/p>
馬圖拿出一塊墨錠,上司接過去翻來覆去看了看,說:“其余的呢?”
馬圖一愣:“你怎么知道我還有?”
“你這是叢墨,成套的?!比缓髲椓艘幌拢劻寺?,說,“這墨非檀皮不可。你等我回來再寫?!鄙纤菊f完就出去了,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回來。給他拿來一刀宣紙。馬圖摸了摸,宣紙半生半熟,行草楷隸都可用,忍不住看了上司一眼,上司正在喝茶,茉莉花的香味讓馬圖又做了一個深呼吸。
馬圖凈手,洗臉,鋪好宣紙,拿出爺爺留下的東坡硯和久未使用的松煙墨,倒幾滴清水,小心研磨。墨香開始在房間里彌散,上司長吸一口氣說:“香。”
馬圖像沒聽見一樣,已經(jīng)著墨紙上:“永和九年,歲在癸丑?!睌R筆,研磨,屋子里香味漸濃?!澳捍褐?,會于”,寫到“于”字墨跡已干,但他不愿停下,繼續(xù)寫:“會稽山陰之”,“蘭亭”二字不宜清逸,他又研了重墨,氣凝筆端,寫下“蘭亭”。又想研磨,上司像吟唱一般說了一句:“濃淡干濕?!比缓笪逯妇蹟n,拿起墨塊,深按水中,如握槍支一般重力研磨。馬圖急忙阻止,說:“小心?!鄙纤疽恍Γ骸拔已心ヒ延卸?。”見馬圖愣怔,一笑說:“我送你一方閑章?!闭f完放下墨錠,翻箱倒柜找出一個錦盒,拿出田黃獅子鈕印章石,馬圖接過來一看,刻的陽文“懷真”二字。
“戰(zhàn)前我爺爺是西泠印社理事。”他沉吟道,“澤國江山入戰(zhàn)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上司忽然傷感,眼圈都紅了。
馬圖注意到上司的花茶幾乎沒有香味的時候,已經(jīng)是秋天了。那天上司從戰(zhàn)場上回來,右手掌有傷,他給上司倒茶,發(fā)現(xiàn)茶葉罐里的茶葉不過是一把碎末。
“你的茉莉花茶呢?”馬圖問。
“都給你寫成字了?!鄙纤竞攘艘豢诓瑁戳丝磾傇诘厣系摹都乐段母濉?。
“小子,老天賞飯吃,這天下發(fā)生什么事,你都不要管,你就記住一件事,寫字!這是你的天命?!鄙纤菊f。
馬圖這才知道,自己用的宣紙是上司省下花茶的錢買的。馬圖一陣哽咽,忽然就看自己的字有些做作輕浮。
他原本應(yīng)該更恭謹一些。
再看上司,已經(jīng)坐著睡著了。上司鬢角已有幾根白發(fā),馬圖恍然見到了自己的爺爺。
上司姓陳,其實就是一個連長,好幾次打仗一個連只剩幾個人。他家里有老婆孩子,也得養(yǎng)家糊口。馬圖寫字的熱情淡下來,有時好幾天不寫一個字。月底他發(fā)了餉銀,急忙找到張一元茶莊,給上司買了半斤上好的花茶。
上司打開看了看茶葉,還特意聞了聞,深吸了一口氣,好像很陶醉的樣子,然后把茶葉扔到桌上,踩著馬圖剛寫的一副對聯(lián)揚長而去。
“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馬圖當時寫完端詳了很久,頗為得意??墒谴丝?,上司的一個大腳印重重印在“青青翠竹”上,另一個腳印帶了幾塊泥巴,壓住了“花無非”幾個字。他有些迷茫,盯著上司的腳印看了又看,然后把這副對聯(lián)帶著泥巴一起折疊好,和爺爺送給他的東坡硯放到了一起。
他又開始認真寫字,宣紙都是上司買,上司端一杯劣質(zhì)花茶,看著他大草、小楷,偶或大篆。有一天上司讓他寫蘇東坡的《定風(fēng)波·莫聽穿林打葉聲》?!霸频律角f要的。”上司說云德山莊經(jīng)營名人字畫,在瀛洲頗有名氣。
過了幾天,上司讓士兵扛回一麻袋錢。那幅字被收藏了。
馬圖不相信自己的字能值這么多錢,有些愣怔。
“去,給我買最好的花茶!”上司說。從此上司又恢復(fù)了喝好茶的習(xí)慣。
4
紀翔知道自己高考落榜那天,一直在家里臨《好大王碑》,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個時候就想練這個帖。那是他第一次跟父親進城,他坐在父親后車座上,看著路邊的楊樹一排排后退,云彩在天上變換著各種造型,樹上的鳥窩一個又一個,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城是什么樣子,他很好奇。因為好奇,他就很急迫,希望父親騎得再快一點??伤植桓艺f。父親問他進城最想去哪里玩?公園還是商場?他想了想,小聲說:“宣紙?!备赣H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問:“除了宣紙,你還想去哪里?”
“我想去找馬圖老師?!彼麑Ω赣H說。
“我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他。”父親感嘆了一聲,說,“以后記住,不可恃才傲物。”紀翔似懂非懂,他大概知道是不可能見到馬圖老師的,進城的熱情就寡淡了許多。
他們見了火車,進了公園,最后去了書店。父親拿著一本書翻來覆去看了會兒,遞給他問:“喜歡嗎?”他接過翻了翻,這字乍一看沒什么修為,跟楊琳的字一樣稚拙,況且封二有些殘,就把殘?zhí)幹附o父親看。父親想換一本,店員嘟囔了一句:“就這一本?!?/p>
父親一聽,就問:“怎么這么少?”
“就兩本,馬老師買走一本?!钡陠T說。
紀翔一激靈,急忙問:“哪個馬老師?”
“馬圖啊?!钡陠T說。這是他這么多年第一次近距離知道馬圖,他看了看父親。父親忽然像沒事人一樣,又拿起其他幾本字帖翻看。紀翔看了看,一共也就幾本,《書譜》《圣教序》《十七帖》,因為馬圖買了《好大王碑》,所以他只想要這一本,生怕父親改變主意,幸虧父親最后又拿起《好大王碑》?!榜R圖也買了這本?”父親再次問。
“對,前幾天剛買走?!钡陠T說。
父親拿錢給了店員,拉著紀翔想走,紀翔拽了一下父親的手說:“宣紙?!?/p>
“哦,宣紙,我差點忘了。”父親突然想起來,問:“你們有宣紙嗎?”
“有,你要熟宣還是生宣?”店員問。
宣紙還有生熟,難道能吃嗎?紀翔好奇地想。
“生宣,熟宣,馬圖買什么紙?”父親問。
“他那么講究,只用幾十年的老紙,怎么會在我們這里買紙。”店員說。大概看出父親是外行,就追問了一句:“你是寫字還是畫畫?”
“寫字寫字。”父親一迭聲地說。
店員看了看紀翔,問:“是他寫吧?那你要毛邊紙或者元書紙就行?!闭f著就拿出了幾大摞紙。
紀翔有些失望,他以為宣紙跟天上云彩一樣潔白輕盈,沒想到就是點心紙。那些白紙雖然不錯,但是和供銷社里的白紙有什么區(qū)別呢?因為對宣紙的失望,他想見馬圖的心思也暗淡了。父親也沒提。
因為要參加高考,他沒再練字,那本字帖就在書堆里扔著。直到高考結(jié)束,他預(yù)估了自己的成績,知道上大學(xué)無望,鬧不好就要留在農(nóng)村,澆地除草,娶個粗眉粗眼的鄉(xiāng)下姑娘生兒育女。他忽然就想到了楊琳,她肯定能考上。他知道,大學(xué)生和落榜生之間,有一條銀河。能跨過這條銀河的,也就剩了手中的這支狼毫筆,他總感覺,這支筆能把他帶到一種他不可知的未來。那個未來,有楊琳。
因為字寫得好,他被父親所在學(xué)校聘為民辦教師。他當然知道,如果沒有父親的努力,他字再好也不一定能進去。他教語文,就他一個年輕男教師,有時也代體育課。班上有位女生,跟楊琳很像,高個,長發(fā),眼睛細長,眼角上揚,看人的時候總感覺她正和什么事較勁。笑起來尤其像,先是哼一聲,接著就是一連串咯咯笑聲。他懷疑是楊琳的妹妹,可這個女生姓何,再說膚色也有差別,楊琳更白一些。每次上課他都會想起楊琳,他想給楊琳寫信,又沒有勇氣。加上他上班這段時間也看透了,民辦教師幾乎沒有轉(zhuǎn)正的希望,他前面排著好幾位呢。轉(zhuǎn)正了又怎么樣呢?生到這里,死到這里,一輩子在這個小地方,他覺得沒意思。主要還是書法,既無老師又無同道,偶爾去縣城,就那幾本字帖,翻來覆去練,練的意義就是給村里人寫對聯(lián),婚喪嫁娶寫帳子,難道這是他揮毫潑墨的書法價值?
前途和愛情像兩塊石頭,壓得他痛苦不堪,那段時期字就有些沉郁,一筆一畫都有了沉重之感。有一天他在辦公室看見一張報紙,報道瀛洲師范學(xué)院一位教授葉福滿,業(yè)余時間帶著學(xué)生練書法,免費給附近居民寫對聯(lián)。他熱血沸騰,拿了報紙,整理了自己的字,告了假直奔瀛洲師范學(xué)院。大學(xué)生們都穿著藍色滌卡校服,他的褲子也是藍色,和大學(xué)生的不是一個藍,他褲子的顏色很深,膝蓋和屁股又磨得有些發(fā)白。門衛(wèi)攔下他,問他找誰,他猶豫了一下說:“葉福滿?!遍T衛(wèi)沖著遠處一位端著飯盆的女士喊:“葉老師,有人找。”
他沒想到葉福滿竟然是女人。這讓他格外尷尬。葉老師問:“你找我?”紀翔急忙拿出報紙,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慕名而來?!比~老師看了一眼,說:“你也練書法?”
紀翔急忙拿出自己的字說:“請老師指點?!?/p>
葉老師看了一眼,說:“顏體,還不錯,跟誰學(xué)的?”
紀翔愣住了,他沒拜過師,等于是跟字帖自學(xué)的??墒亲痔邱R圖的,就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馬……馬圖老師?!?/p>
“哦,馬圖,他還收徒了?那行,你吃飯了嗎?跟我去食堂吃吧?!?/p>
他真感謝葉老師,竟然沒往細處問。他跟馬圖從未見過,自稱他學(xué)生,都不知道人家認不認。
葉福滿找到教務(wù)處,幫他爭取了一個歷史系旁聽資格,他一邊上課,一邊跟葉老師繼續(xù)練字。他找了一個機會,跟葉福滿老師說了實話,自己根本沒見過馬圖老師。他沒想到葉福滿滿不在乎地說:“我知道。瀛洲沒多少人見過他,不過你知道他就已經(jīng)不同一般了。”
“那他在哪里,我能去拜訪他嗎?”紀翔說,“我雖然沒見過他,可我一直在練他的字,也是老師啊?!?/p>
葉福滿放下手中的毛筆,陷入沉思,表情甚至有了些悲戚之色,說:“去哪里找他啊?”
在學(xué)校四年,他師從葉福滿,葉福滿說,學(xué)不通經(jīng),謂之俗學(xué);書不習(xí)篆,謂之俗書。讓他從隸篆入手。他謹遵師命,從《虢季子白盤》《史晨碑》《禮器碑》一路臨過來,寫《曹全碑》時他有些厭倦,跟葉福滿提出能不能不練?葉福滿說:“當然可以。當年馬圖也是在《曹全碑》停下了,一直過了好幾年才又寫?!?/p>
葉福滿還是第一次主動提起馬圖,紀翔趕快問馬圖老師現(xiàn)在哪里?葉福滿說:“在職的時候還能找到,退休之后云游四海,很少能見到他了。據(jù)說不怎么在瀛洲?!?/p>
紀翔很失望,他一直覺得馬圖神秘又高貴,是站在藝術(shù)之巔的人,是他的啟蒙者,引路人。他真想見見這位高人,當面說聲謝謝。
“你不見他也好,省得跟他學(xué)壞?!比~福滿說,“馬圖一身臭毛病,一輩子掙的錢都花在筆墨紙硯上,窮講究,宣紙不存十年的不用,為了一支紫毫一個月不吃肉?!?/p>
“紫毫筆寫出的字好?”紀翔小心翼翼地問。
“什么筆都能寫出好字。估計他對紫毫的追隨和王羲之有關(guān)系吧?王羲之好紫毫。要是毛筆這么重要,生產(chǎn)紫毫的趙國得出多少書法家?說到底,筆也好,紙也好,墨也罷,是實現(xiàn)我們書寫意志的工具,我們終歸是通過駕馭它們完成我們的藝術(shù)思想,而不是被它們所控制。不過也可以理解,他就是富家子弟,改不了少爺脾氣,不然,也不會混成這樣?!?/p>
從葉福滿的片言只語中,紀翔隱隱知道馬圖在瀛洲市口碑不好。越是這樣越激發(fā)他找到馬圖的渴望?!耙矐?yīng)有淚酬知己,但覺無言語俗人”,想起自己當初在家鄉(xiāng)不被認可,那種孤獨只因為他不肯低就,不能低就,毫無疑問,自己當初對書法藝術(shù)的認知遠遠走在了那些人前面。馬圖的孤獨也是一樣啊。正因為他走得遠,站得高,與當下拉開了距離,他能因為周圍是認知洼地就往回走嗎,就從高處退回來嗎?馬圖一定寧愿孤獨!他更加渴望找到馬圖,他覺得唯有找到馬圖,他才算真正走上藝術(shù)之路。否則,他就是一個寫字的。他認定馬圖一定能把他的書法提高到一個新的藝術(shù)境界,為了這個希望,他寧愿跟馬圖一起遺世獨立。
到大三,他已經(jīng)讓楊琳成了他的女朋友,實現(xiàn)了這一步,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jīng)成功了一半。如果能有個穩(wěn)定的職業(yè),能踏踏實實寫字,他對于世俗生活的需求已經(jīng)基本滿足。但是找工作比他想象的要難,他東跑西顛好幾年,沒有單位缺“寫字”的。有一次他把自己精心寫的中堂送給人事局一位科長,科長一手一個角舉著他的作品說:“這寫的嘛玩意兒?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紀翔面紅耳赤,恨不能把字奪回來撕了。最后還是葉福滿幫忙,找到瀛洲美術(shù)館館長,用一幅賈佑福的山水,為他換了一份工作。
5
我與馬圖認識還是緣于一次書法展。展廳里各界名流都到場了。那時我還在市委宣傳部文化科,我能來是因為科長有更重要的會議參加不了了,我臨時湊數(shù)。但畢竟是代表宣傳部,我報上單位之后就有人給了我一朵紅花,并幫我別在胸前,和副市長、文聯(lián)主席、書協(xié)主席、特邀嘉賓站在前排。這時就聽見有位大胡子老師說:“馬圖怎么沒來?”
“沒參展,他說沒時間創(chuàng)作?!迸赃呌腥苏f。
“他有這么忙?臭毛病又犯了!”大胡子氣哼哼地說。
在機關(guān)久了,我越來越像人們期待的那種女干部——到點上班,到點下班,衣著樸素,面帶笑容,語速遲緩,表達委婉??墒?,當我聽到這句話時像與故舊久別重逢一樣,心里竟然一喜。一個沒毛病的氛圍就像沒垃圾箱和抽水馬桶的房間,反而會讓人更加質(zhì)疑,一個沒毛病的人也一樣。我身邊真不缺完美的人,有臭毛病的人真是太稀缺了。我很想認識一下馬圖。
畢竟是文化科,想認識一位藝術(shù)家也容易,幾天后的周六,我跟馬圖總算見面了。文聯(lián)副主席作陪,幾位文人,男男女女一桌子。我沒想到被大家直呼其名的馬圖已經(jīng)這么老了,起碼有七十歲。我急忙迎上去謙卑地說:“馬老師好?!?/p>
“別別,別叫老師,那是糟踐我?!瘪R圖擺手說。
“叫馬圖,你這第一次馬圖不跟你計較,下次你再叫老師就跟你急了?!蔽穆?lián)副主席說。
真是有個性的藝術(shù)家,我越來越覺得馬圖有意思。馬圖一直在喝酒,幾乎沒有正經(jīng)說話的機會,有人提出跟馬圖求字。馬圖喝了杯中酒,大聲說:“寫不了?!?/p>
“怎么寫不了?沒筆沒墨跟我說?!蔽穆?lián)副主席說。
馬圖不屑地哼了一聲。
我聯(lián)想到他的“臭毛病”,悄悄跟他說:“我有一個能寫字的地方?!彼戳宋乙谎郏瑳]說話?;ハ嗔袅寺?lián)系方式,他還開了句玩笑:“咱們私聊。”
第二天是周末,我開車接著馬圖,準備“寫字去”。
我所謂寫字的地方,其實是我父親留下的一個老院子,離瀛洲三十公里。我在市里累了就會回到院子里,夏秋有自己種的茄子、西紅柿、韭菜和小白菜,冬天我會放點土豆、紅薯、大白菜,去了能自己做飯吃。一墻凌霄花,院里還有一棵父親留下的石榴樹,一棵紅棗樹。房間基本是父親在世時的樣子,迎門八仙桌、太師椅,桌上是提梁壺和粉彩大花瓶,花瓶里插著母親用來撣土的雞毛撣子。馬圖表情不置可否,跟看見其他地方?jīng)]什么變化。我也不說話,把他領(lǐng)進父親的書房,墻上是父親自己寫的對聯(lián):“自號酒徒胸中全無糟粕,人稱浪子筆中頗有波瀾?!瘪R圖臉上一凜:“這是令尊的字?”
“對,我父親一生做豆腐賣,卻愛書法?!蔽艺f。我轉(zhuǎn)頭對墻上父親的照片說:“爸,我給您請了一位朋友來?!?/p>
“這字,瀛洲市亙古一人?!瘪R圖說。
我笑笑,指著一直鋪好的宣紙說:“這里可以寫字嗎?”
“嗯,檀皮,有年份了。”馬圖摸了摸鋪在桌上的宣紙說。
“我父親賣豆腐,每天四里八鄉(xiāng)走,看見上眼的筆墨紙硯就用豆腐換回來?!蔽覍︸R圖說。
馬圖沒說話,又看了看父親留下的硯臺和墨塊。他拿起一塊梅花圖案的墨塊聞了聞,說:“好墨?!?/p>
“有香味?!蔽艺f,“我聞過。”
“你會做豆腐嗎?”馬圖突然問。
“我……不會?!蔽矣行├⒕蔚卣f,“我也不會書法,我學(xué)的新聞。”
馬圖沒再說話。坐下喝了一杯水,又在父親書案前坐了一會兒,點清水,研磨,折騰半天就寫了一句詩:“元章作書日千紙,平生自苦誰與美?!?/p>
6
紀翔在美術(shù)館上班,逐漸和瀛洲市書法家們熟悉起來,經(jīng)常參加一些書法活動??傆腥藛査麕煶?,他想說馬圖,可是沒有馬圖本人準許,他不好自己擅自說出來。他幾次拜訪馬圖,馬圖要么在外地,要么有事見不了。有一次他跟人打聽馬圖,有的說:“不了解?!笨赡潜砬橐豢淳褪橇私獾槐阏f。有的直接說:“少搭理那人?!边@人多跟他關(guān)系還不錯,這算是善意提醒。一直到去年,紀翔無意中聽人說,馬圖在榮盛廣場寫字。他很奇怪,放著文化藝術(shù)中心展廳這么上檔次的地方不寫,跑到露天廣場寫,圖什么呢?他對馬圖越發(fā)好奇,決定自己去找找。去了幾次,有一次遇到一位拿著掃帚寫字的老人,一問,不姓馬。還有用墩布寫字的,腿腳有些不便,再說是印刷體,一看就是寫大字報比較多,不可能是馬圖。他見過馬圖的字,確實有當代書家難得的野逸之氣。
這次他值班從榮盛廣場走也算是心血來潮,他已經(jīng)對找到馬圖不抱什么希望。因為他覺得馬圖不想讓他找到。他很難在一個有800萬人口的城市找到一個蓄意躲著的人。當然,他不知道馬圖為什么不想讓他找到,他到處打聽馬圖,也托人表達過拜訪的意圖,馬圖不可能不知道他,知道他在找卻一直讓他找不到,紀翔就覺得有些沮喪。有時也會泄氣,找不到又如何?幾十年沒找到我不也活過來、也寫書法嗎?可他冷靜下來,還是想找到馬圖,馬圖是他的啟蒙老師,是他的貴人,是馬圖引領(lǐng)他走上書法之路。在他最絕望的時候,是馬圖的名字為他創(chuàng)造了上大學(xué)的機會,這個在他生命中從未出現(xiàn)的人,給了他走出絕境的路徑。沒有馬圖,他該和鄉(xiāng)村同伴一樣,灰頭土臉種地;他一直愛著的楊琳也會為別人生兒育女,他不可能跟達官顯貴們一起同進同出,揮幾筆就能拿到藏有幾千塊錢的紅包報酬。他積攢了這些錢,在瀛洲市買了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楊琳的寶馬是他給幾位老板的中堂換來的。
沒有馬圖就沒有這一切。
榮盛廣場人不多,拿墩布的和拿掃帚的人倒是都在,還有幾個孩子,也拿著小拖把煞有介事地寫著,一撇一捺很認真。忽然,人群中走出一位老人,來到孩子們身邊,拿過一個男孩的墩布,在水泥地面上重復(fù)孩子們寫的字:大、永、走……
“這一捺,筆停意不停,你心里要想,這一捺要伸啊伸,伸到永遠……”老頭啞著嗓子說。
紀翔心里怦怦直跳,這就是馬圖。一定是他。只有他才有這腔調(diào)、這姿態(tài)、這專注的動作。他竟然是這么普通的一位老人——1米75左右的身高,不胖不瘦;平頭,白白的頭發(fā)茬從鬢角冒出來,眉毛尾部有幾根長壽眉,眼睛不大,但是很周正,像是經(jīng)過畫家修飾過一樣;跟周圍比,皮膚白凈,衣著得體,行為舒緩,跟他在照片和別人口中的形象完全判若兩人。
等馬圖寫完了,他擠過去說:“馬圖,我是紀翔?!奔o翔早就聽說,馬圖討厭別人叫他老師。
馬圖停下筆,看了看他:“你一直在找我,有什么事?我不收徒。”
“可我就是您學(xué)生啊。”紀翔說,“我從小就練您的字。您就是我老師?!?/p>
“我討厭當老師!”馬圖扔下小拖把轉(zhuǎn)身就走,紀翔急忙跟上,急慌慌地辯駁說:“我跟別人不一樣?!?/p>
“我也跟別人不一樣!”馬圖走到人少的地方氣哼哼地說。
“我要感謝您。”紀翔說。
“不需要。”馬圖說。
“沒有您就沒有現(xiàn)在的紀翔。”紀翔又說。
“現(xiàn)在的紀翔?你覺得參加了幾次展覽、賣了幾個臭錢就算寫好字了?”馬圖問。
紀翔愣住了,他很少想這個問題。市里每次展覽幾乎都有他,有幾次去省里展覽沒約他,他很不舒服,但是組織展覽的人會跟他解釋,無非就是展覽不夠檔次之類,給足他面子,讓他時時覺得自己也是一號人物了。既然是一號人物,那字肯定就還不錯。況且他的字的確賣錢,價錢還不低。至于這是不是就算好字了,他還真沒認真想過。
“你差遠了!”馬圖忽然聲嘶力竭地說,扔下紀翔就走。
紀翔猶豫了一下,什么也沒說,就跟著馬圖,一直走,一直走,從榮盛廣場,到浮陽大道,繞過清風(fēng)樓,經(jīng)過運河景觀帶,都半個小時了,馬圖還沒有停下的意思。紀翔很想問問馬圖去哪里,但他不敢,就一聲不吭在后面跟著。手機響了,是妻子楊琳的電話,他接通以后小聲說:“老婆,有事?!睏盍者€在說什么,紀翔直接掛斷了電話,小心翼翼跟在馬圖身后。馬圖像沒聽見一樣,還是往前走,一直走。
紀翔已經(jīng)走得渾身是汗,他緊跑幾步,追上馬圖說:“要不叫個車?”
馬圖不說話,還是一直走。
紀翔又跟著走了一段,路燈已經(jīng)越來越少,瀛洲市這幾年注重西部開發(fā),東部老城區(qū)越來越頹敗,號稱一個瀛洲市有了世界格局,西部是歐洲,中部是亞洲,東部是非洲。幾近非洲的瀛洲東部地區(qū)路燈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暗淡無光。
“讓我愛人送咱們吧?”紀翔又說。
馬圖還是不說話,賭氣一樣疾步往前走。
他們已經(jīng)走出“非洲”,進入了不見人煙的荒漠。偶爾有拉貨的大車經(jīng)過,刺目的車燈撕裂夜的黑。
“咱們這是去哪里?”紀翔實在忍不住了,氣喘吁吁地問。
馬圖走了幾步,抬頭看了看夜空。星星真亮啊,紀翔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這么亮的星星了。
“去找一個賣豆腐的人?!瘪R圖說。
7
馬圖也有過愛情。當然,不是人們傳說的那個老師的女兒。他心里有一位藏了一輩子的女人,他是為了她終身不娶,還是為了藝術(shù)?連他自己也分不清。那一年,上司因為戰(zhàn)功卓著被提拔,他跟隨上司打進了瀛洲市,他們被分到一棟西式宅院辦公,那所宅院的主人是原瀛洲市一位軍統(tǒng)少將專員,據(jù)說早就撤走了,只留下幾個下人。因為被上司賞識,馬圖能享受特殊待遇,有一個單獨的房間。盡管是西廂房,這對漂泊已久的馬圖來說也是意外之喜。馬圖把簡單的行李搬進去,屋子已經(jīng)被士兵打掃干凈,家具看來都是原來的,清一色的紅酸枝,最讓馬圖意外的是,這房間還有一個畫案,就是小了些,寫大字就鋪展不開。還有一個化妝鏡,他由此知道這是女人的房間。馬圖就招呼士兵把化妝鏡搬走,換一張大一點的書畫案。化妝鏡往外搬的時候,一個女仆突然沖進來,說什么也不讓搬,士兵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么辦。馬圖看那女人,三十歲左右,面龐清秀,眉眼流盼,腰身婀娜,雖然也是粗布衣服,卻整潔得體,纖塵不染,尤其是那手,細膩修長,根本不像下人。馬圖看她驚慌失色的樣子就知道了,這一定是她的房間,這化妝鏡有她在意的東西。他讓士兵都出去,他問那女人:“你怎么了?”
女人不說話,見士兵們都出去了,急慌慌撲到化妝鏡前。她抓住化妝鏡桌角,用力往旁邊一推,化妝鏡吱呀一聲,她警覺地看了馬圖一眼,又瞅瞅門口。馬圖就走過去,幫著她一起挪開化妝鏡,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化妝鏡后面竟然有個佛龕,供著地藏菩薩。女人挪開地藏菩薩,從座下拿出一本小相冊,又把地藏菩薩放回原位,這才長舒了一口氣說:“兄弟,謝謝了?!彼豢诰┣唬漠愑阱薹窖?。她把相冊藏好,走到門口又回頭對馬圖說:“讓他們搬吧?!瘪R圖急忙追上去自我介紹:“我叫馬圖。”女人一笑,什么也沒說,走了。
以后幾天,馬圖一直在找她,女人卻好幾天沒出現(xiàn)。馬圖負責(zé)抄寫各類公文,任務(wù)越來越重,還要自己臨習(xí)各種字帖,他信奉肌體記憶,他的腦子需要記住每個字的運筆,他的手、胳膊、肩胛也要這種強化訓(xùn)練。每天凌晨他都先起來練帖。那天他在練趙孟頫的《千字文》,聽見有人在輕輕敲窗,他開門一看,正是那女人。女人急慌慌閃身進屋說:“我看見你燈亮著,知道你起床了,姐是遇到難處了,姐覺得你是好人,思來想去只能求你了。”說著就要下跪,被馬圖一把抱住扶了起來,說:“下跪是奴才之禮,我們要廢除這一套。你有事就說。”
然后給她搬過椅子,請她坐下。女人淚眼婆娑,讓馬圖心緒不寧。這些年,他還是第一次和女人坐這么近。女人掏出手絹,擦著眼淚說:“兄弟,我叫馬驍玉,住在北京南城,16歲時給他做小,太太,哦,就是大房,她不待見,把我安排在偏房,千方百計不讓男人見我。幸虧我喜好寫寫畫畫,倒也樂得清靜。聽說你們來,他們一大家子瞞著我都走了,把我和下人們一起留下了?!瘪R圖以為女人又開始流淚,誰知女人一仰臉,竟然展顏一笑,說:“他們哪里知道,我壓根兒也不想跟他們走。我做小,是爹娘貪財, 我多次想過逃走,可他們有槍,又怕給家里惹來麻煩,一直忍著?,F(xiàn)在我總算不用做小了,我找你就是想問問你們,我這樣的,能加入你們嗎?說真的,跟那些下人洗洗涮涮,不是我所長,我能寫會畫……”她看了一眼馬圖宣紙上的字說,“當然寫不了這么好,抄抄寫寫還是可行的?!?/p>
馬圖沒想到她來找他是為這事,有些受寵若驚,畢竟還從來沒人求過他什么,又是這樣一位美貌女子,一時有些興奮說:“正好啊,我一個人確實忙不過來,我問問……”
“我見你們有女兵才動了這心思?!迸苏酒饋韽澭瞎f,“那我就謝謝了。這是我保存多年的松煙墨,一直舍不得用,送你吧。哦,對了,《千字文》我喜歡智永的?!闭f完飄然而去。
馬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時心緒飄搖。這些年戎馬生涯,他跟著上司,于亂軍之中守得一方凈土,打了這么多仗,上司從未讓他上過戰(zhàn)場,即使在進攻瀛洲最慘烈的關(guān)頭,四個衛(wèi)兵死了三個,馬圖抄起一支步槍要沖出去,被上司一腳踹趴下了。戰(zhàn)后他問上司為什么不讓他上戰(zhàn)場,上司說:“自古打仗是武官的事!你是文人,理當經(jīng)世濟民?!?/p>
這話太大了,他還真沒想過這么遠大的抱負,他那時候心心念念就是搜羅天下好帖好紙好墨,寫出最好的字,做書法大家。
“氣量太小?!鄙纤菊f他。上司后來官至瀛洲市副市長,主管商業(yè),退休時慨嘆自己一事無成,讓馬圖大為感慨。真不明白他想成何等功業(yè)才算成事。
馬圖找到上司,把馬驍玉的事說給上司聽,上司沉吟了一下,說:“她是軍統(tǒng)特派員的姨太太,做文件處理有違原則,觀察一段時間再說?!?/p>
馬圖碰了一鼻子灰,不知道如何跟馬驍玉說,可他又想見馬驍玉,連續(xù)幾天晨昏顛倒,晚上睡不著,早晨起不來,設(shè)計了一千種和馬驍玉解釋的說辭,等到真遇到馬驍玉了,竟然面紅耳赤,一時語塞,倒是馬驍玉像是早就了然于心一樣,莞爾一笑道:“辦事不成不算無能。我的事不好辦,我心里有數(shù)。你別放在心上。我今天來不為別的,剛臨了鐘繇的《宣示表》,請你指點?!闭f著就拿出一個手卷,慢慢打開,滿紙書卷氣,沒想到一個姨太太,竟然有這等品位。馬圖忍不住說:“清風(fēng)出袖,明月入懷?!闭f完又覺不妥,臉不自覺就紅了。
馬驍玉一笑:“我來這院子也十來年了。字從不示人,沒人看,我也懶得讓他們看。”馬圖心里想,她和那些打麻將、囤金條的太太們自然是云泥之別,那些人不帶她走也是自然。馬圖別的忙幫不上,就常找她來寫字,借故讓她擺脫那些洗碗刷鍋的粗活。兩人自此互為知音,經(jīng)常一起切磋談藝,周圍人也聽不懂,稱呼他們“那倆字瘋子”。
漸漸地,馬圖睜眼閉眼都是馬驍玉,她的笑容,她的氣息,她坐在他身邊寫出娟秀小楷的儀態(tài),那種他從來沒有聞到過的氣息從她脖頸里飄逸而出,讓他每每想起都神志混沌,不能自已。
馬圖想有個家了,如果能和馬驍玉在一起,志同道合,相濡以沫,真是不枉此生。自從他有了這個明確的想法,他們再在一起時他就更加講究起來,他特意用上司的肥皂洗了毛巾,千方百計弄點花花草草,小情小調(diào),調(diào)節(jié)氣氛。那天有雨,馬圖泡了一壺烏龍茶,跟馬驍玉說:“姐,我想跟你說件事?!?/p>
馬驍玉看了他一眼,說:“馬圖啊, 你那點小心思姐明白。姐比你大不少,姐不能害你。”
馬圖說:“我不在乎。我就喜歡姐?!?/p>
馬驍玉一笑說:“你還小呢。快寫字吧?!?/p>
“我不小了,你是不是嫌我窮?我的字都能賣錢了。我能養(yǎng)活你!”馬圖急赤白臉地說。
馬驍玉圍著馬圖的字轉(zhuǎn)了一圈,說:“我看看你用哪個字養(yǎng)活我?!彼钢敖獭弊郑骸坝眠@個?”然后又摸了摸“帝”字,說:“還是用這個?”然后捂著嘴笑起來。
“你笑什么?我的字早就賣錢了。我還用字換過槍呢。” 馬圖不服氣地說。
“你真喜歡姐?”馬驍玉問。
“喜歡,我要娶你!”馬圖大聲說。
馬驍玉圍著馬圖轉(zhuǎn)了一圈,說:“這小身板,能養(yǎng)活我?”
“我能!”馬圖想抓她,被她閃開了。
“那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瘪R驍玉坐下,認真地說。
“你說!我什么都答應(yīng)。”馬圖說。
“一聽這話你就孩子氣,你知道我讓你做什么,就滿口答應(yīng)?”馬驍玉說。
“我什么都答應(yīng)!”馬圖再次說。
“我讓你別寫字了,你答應(yīng)嗎?”馬驍玉斜著眼問。
馬圖一愣,問:“為什么?”
“為什么,因為沒用!”馬驍玉說,“我父親寫得一手好字,照樣抽大煙,還不上錢被打死。我喜歡的人,哦,你們剛來的時候,我化妝鏡后面的佛龕里藏著他照片,又怎么樣,上了戰(zhàn)場當炮灰。我寫得一手好字,也不過是給人家做小,還被拋棄。你說這字有什么用?你真要想跟姐在一起,咱不寫字了,姐有個叔伯哥哥,在香港開醬菜鋪,早就說讓我去。你跟姐走吧,咱們離開這里,你這么年輕,又有文化,學(xué)什么都來得及,咱們不當窮酸文人了,咱們過正常人的日子?!?/p>
馬圖沒想到馬驍玉說出這些話,他愣在那里,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他從小寫字,一直寫字,從來也沒想過干寫字之外的事情。他甚至不能理解,除了寫字,其他的事情有什么樂趣呢?他看著馬驍玉,低聲說:“我……沒想過?!?/p>
馬驍玉苦笑了一下:“我就知道,我是會寫字的女人,在你眼里也不過如此。所以說,字再好,命不好也沒什么用?!闭f完站起來就走了。
事情過去這么多年,馬圖依然記得那天發(fā)生的事情。年節(jié)將至,這是他們在瀛洲市的第一年,人人都嚴陣以待,生怕出什么紕漏。那天晚上他們加班,他很晚才回到自己房間。剛睡下,就聽到有人輕輕敲窗,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想置之不理,可那聲音又輕輕響起。他一骨碌爬起來,把馬驍玉拉進門。馬驍玉自始至終什么也不說,要死要活地跟他抱在一起,這是他們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馬驍玉消失了,馬圖這才發(fā)現(xiàn)畫案上有很多文房用品,都是馬驍玉的。馬圖瘋了一樣,四處尋找馬驍玉,誰勸也不聽。上司差人把他押回來,呵斥他說:“她是特務(wù),你再找她我斃了你!”
8
馬圖被隔離治療55天時,紀翔跟我說,馬圖核酸檢測轉(zhuǎn)陰,已經(jīng)能下床了。這個好消息讓我們很振奮,我們勾畫了馬圖出院后的各種慶祝方式。
“請馬圖吃汽鍋海鮮?!奔o翔說。
“去我父親的小院燒烤?!蔽遗d奮地說。
“讓他寫落花詩箋?!奔o翔說,“他早就答應(yīng)的?!?/p>
馬圖輕易不送別人字。跟他認識這么多年,就在我拜師儀式上送過我一幅字。那天我、紀翔和馬圖一起到小院,我跟馬圖表達了也想學(xué)書法的想法。
“你當真?”馬圖問,他在寫吳梅村的《賀新郎·病中有感》:
萬事催華發(fā)!論龔生、天年竟夭,高名難沒。吾病難將醫(yī)藥治,耿耿胸中熱血。待灑向、西風(fēng)殘月。剖卻心肝今置地,問華佗、解我腸千結(jié)。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節(jié)。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艾灸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決絕。早患苦、重來千疊。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人世事,幾完缺。
我并不喜歡這首詞,過于悲憤,不適合周末怡情??墒邱R圖喜歡,我見他寫過幾次。
“當真,可是我基礎(chǔ)太差?!蔽要q豫著說。
“基礎(chǔ)差不是問題,是不是當真才是問題?!瘪R圖寫完了整首詞,很認真地看著我說。
我是當真的。
有很多年我對父親的字沒感覺。一個賣豆腐的,把書法太當回事,總覺得有悖常理。父親可以給街坊鄰居寫對聯(lián),寫“?!弊?,村里有婚喪嫁娶寫帳子,我覺得這倒符合他的身份。我也聽說過,有書法家專門來找他切磋,結(jié)果都是不歡而散。顯而易見,要是有一個真賞識父親的人,父親也不會至死都賣豆腐,那些被別人一再提起的字,也只在街巷門廊出現(xiàn)。所以我甚至覺得馬圖見到父親的字之后的表現(xiàn),有些小題大做。直到我聽說他半夜帶著紀翔步行三十多公里去父親小院看書法,尤其是紀翔看完后也表示心服口服,我才有了認真對待父親書法的想法。我開始悄悄閱讀蔡邕《筆論》和《九勢》,根本看不懂。又讀了《文藝報》上一些文章,也是霧里看花。我問紀翔,我得多長時間才能理解書法的美?
“十年。你看十年就能理解書法了?!奔o翔說。
十年,還好。林語堂說要多半生。我看了看父親的字,正猶豫,紀翔看出我的糾結(jié),說:“看懂你父親書法的妙處,需要練十年?!?/p>
我忽然意識到我不該質(zhì)疑父親,盡管他在我十歲時就離開了人世,母親回了娘家,再沒有回來。我和奶奶就在這個院子里生活,幾個叔叔供養(yǎng)著我們。奶奶一輩子保留著父親在世時的習(xí)慣,包括書房的擺設(shè),從來沒有改變過,直到去世。她從來也沒說過讓我繼承父親遺志之類的話,我和周圍同學(xué)一樣,上學(xué),考學(xué),寫簡化字,看橫排書,因為羨慕記者而報考了瀛洲大學(xué)新聞系。父親的書房和父親在我心里就是一張照片??墒谴丝蹋矣X得我錯了,我血液中有什么東西在融化、蘇醒甚至奔涌。我閉上眼睛,感知到那些沉寂已久的細胞紛紛復(fù)活,他們正從甲骨文、金文、小篆、隸書、行書鋪就的道路趕來。多么遺憾啊,我在父親去世34年之后才意識到自己是父親的子孫。如果能跟父親學(xué)字該多么幸福,可是,這一切都不可能了。
“我要學(xué)。”我哽咽著說。
馬圖一聲不吭,把寫好的字拿到一邊,又鋪上了一張紙。抬頭看了看我,說:“慎終如始,能做到嗎?”
我點點頭。他在父親房間轉(zhuǎn)了一圈,他已經(jīng)轉(zhuǎn)過無數(shù)次,可這一次不一樣,他跟父親對視了很久。他從父親存的宣紙中找出一張土黃色的宣紙,鋪好了。紀翔悄悄對我說:“特種凈皮,你爸爸存貨不少?!蔽乙膊欢涂粗R圖點燃了三炷香,還奇跡般地拿出一盒茶,洗干凈杯子,泡了一大杯,恭恭敬敬放在父親照片前的案幾上,他鞠了一躬,說:“如果你活著,咱倆該是哥們兒,算了,我替你收徒了?!?/p>
他讓我也給父親鞠了一躬。紀翔主動過來,和我一樣深深彎下腰。那一天馬圖用行草寫了“鳳凰來儀”四個字,大概是慶祝我作為女兒要繼承父親的志向吧,我想。
9
瀛洲人覺得馬圖不靠譜,其實和他出家又還俗有關(guān)。甚至至今有人說起他還會說:“那個假和尚啊,他吃肉嗎?”語氣都是戲謔。
馬圖失戀之后消沉了很久,甚至有半年多不寫字,所有文房用品都束之高閣。這期間馬圖認識了一位愛好書法的圖書館館員,他可以每天早早從側(cè)門進圖書館,中午帶點飯在里面湊合一頓,晚上再回來,終于實現(xiàn)了遍覽天下名帖的夙愿。讀帖的結(jié)果讓他更加茫然,像千辛萬苦爬到山巔卻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了。家早就沒有了,愛情也沒了,至于前途,對他來說從來都是一片虛空。他那天讀到了弘一法師手書《阿彌陀經(jīng)》,怦然心動。他一直不喜歡弘一法師,尤其是他備受推崇的“悲欣交集”,有太多俗緣了而未盡之感。他又找出弘一法師的《金剛經(jīng)》,那顆忽忽悠悠的心卻一點點沉寂。他放下經(jīng)卷,似有牽引,從圖書館出來,沿浮陽大道往北走,一直走,走到了水月寺。一位僧人正要關(guān)門,他急忙近前雙手合十道:“師父,我能掛單嗎?”師父看了看他,說:“阿彌陀佛,施主,請。”
他已經(jīng)聽見了誦經(jīng)聲,像是一條無形之路,引領(lǐng)他走到大雄寶殿,兩腿一軟就跪下了。那一瞬間,他竟然滿心委屈,又無限柔情,禁不住淚如雨下。他從那之后再沒去圖書館,每天到寺院打坐、誦經(jīng)、做義工。有一天一位施主拿來了自己抄寫的《心經(jīng)》,他看了,主動跟住持提出為寺院抄寫經(jīng)文。住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說:“來有來處,去有去處,因緣際會,合相而生,施主既然有緣到此,那就遵從心愿?!痹缬行『蜕腥×斯P墨紙硯,馬圖看了一眼,若在平時,他斷不肯用這種品相之物,可在寺院,他覺得一塵一葉都沐神光,不敢造次,先雙手叩拜,然后用楷書寫了“佛”字,又用行書寫了王維的《過香積寺》:
不知香積寺,數(shù)里入云峰。
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
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
忽然想起是弘一法師冥冥之中引他修佛,于是意臨了他的“如月清涼”四個字。
住持念了一句佛號,沒再多說,這就等于他通過了考試。他從此在寺院幫著書記整理經(jīng)卷,手抄了《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佛說阿彌陀經(jīng)》《楞嚴咒》《無量壽經(jīng)》。這期間他幾次跟住持提出剃度,住持每次都找各種理由婉拒。幾年后,馬圖聽說上司生病,手抄了《藥師琉璃光如來本愿功德經(jīng)》,為上司祈福。住持看了他抄的經(jīng)卷,請他到禪房,又說了一遍:“來有來處,去有去處。你該回去了。”馬圖不愿走,說自己在寺院心靜,難得修行了這么長時間,不愿意半途而廢。住持說:“《金剛經(jīng)》有言,法尚應(yīng)舍,何況非法。如果真想弘揚佛法,人間處處是道場。你入寺幾年,與佛有緣,我知道你本承天賦,不應(yīng)避于小寺茍安,該利用所學(xué)著書立說,報效蒼生,為更多人布施善念。去吧。施主,一切世間法皆是佛法?!瘪R圖還是猶豫,住持說:“你和他們不一樣,你飽讀詩書,困于小寺實在可惜,弘揚佛法有很多途徑,以文濟世,安撫眾生,也是修行。你回去之后,修行弘法能做到方便法門,就不枉這幾年修學(xué)。只是要記住,‘書不及物何為書,研習(xí)佛法,切忌虛無。”
馬圖還俗后一時沒有合適的崗位,先是在一家書畫院做了幾年駐院書法家,那幾年生意不好做,沒幾個人買字畫,他常常領(lǐng)不到工資。經(jīng)朋友推薦就到一所中學(xué)做了幾年代課老師,教語文,跟紀翔父親同事,他早就忘了給紀翔父親課徒稿的事情。他后來出事了,被趕出了學(xué)校。正趕上文化局組建文研所,上司已經(jīng)做了文化局局長,趕上某地地震救災(zāi),讓馬圖義賣了三幅字,上司把馬圖作為有社會責(zé)任感的藝術(shù)家大肆宣揚,借故安排他進文研所,做了專職創(chuàng)作員。他曾供職的書畫院沒有收回他住的房子,也算是仁至義盡,馬圖答應(yīng)有好作品優(yōu)先給書畫院售賣。馬圖總算有了一份正經(jīng)工作,這時候他已經(jīng)快四十歲,鬢角甚至有了白發(fā)。辦完手續(xù),馬圖對著這些年收集來的各種書房用具,一時恍惚。信手抄起毛筆,以懷素大草,寫下《李杞寺丞見和前篇復(fù)用元韻答之》:
[宋] 蘇軾
獸在藪,魚在湖,一入池檻歸期無。
誤隨弓旌落塵土,坐使鞭箠環(huán)呻呼。
追胥連保罪及孥,百日愁嘆一日娛。
白云舊有終老約,朱綬豈合山人紆。
人生何者非蘧廬,故山鶴怨秋猿孤。
何時自駕鹿車去,掃除白發(fā)煩菖蒲。
麻鞋短后隨獵夫,射弋狐兔供朝晡。
陶潛自作五柳傳,潘閬畫入三峰圖。
吾年凜凜今幾余,知非不去慚衛(wèi)蘧。
歲荒無術(shù)歸亡逋,鵠則易畫虎難摹。
寫完發(fā)現(xiàn)這次竟然忘記了啟好硯,用好墨,毛筆也是同在書畫院寫字時,一位三流畫家的一桿曾被他嘲笑的普通狼毫,他收拾東西時誤拿回來的。他發(fā)現(xiàn)用劣質(zhì)毛筆寫出的字一樣磅礴有力,有些錯愕。二十年顛沛流離,所追無非文字,那些先賢諸圣用過的筆墨紙硯、筆擱、墨床,開始與他不過是小物怡情,后來成了癖好,但凡寫字,必竭盡所能,找出匹配的物件,擺設(shè)靜雅氛圍,總覺得唯有如此才配上書法至境。這些年他的錢都用在收藏、購買名貴文房用品,卻原來是為物所役,與書法精神并無必然關(guān)系。突然想起住持開示“書不及物何為書”,加上周圍的人陸續(xù)淘汰毛筆,改用鋼筆,讓他不得不思考書法的形式感和當下意義。
10
紀翔說,馬圖早晨吃了雞蛋羹。這消息太振奮人心了。開始每天都有新增病例、新增疑似病例和新增治愈病例,別人都是關(guān)注前兩項,我最關(guān)注最后一項。只要多一個新增治愈病例,就幻想是馬圖。已經(jīng)連續(xù)幾天沒有新增病例了,我在包聯(lián)一線能感覺人們的變化,街上人多起來,我一次次跟大家囑咐,不要掉以輕心。
我問過紀翔,馬圖為什么不愿意別人喊他老師。紀翔說他也問過馬圖,說是在大圍鎮(zhèn)中學(xué)教學(xué)的時候受過刺激。
我后來聽葉福滿老師說,馬圖那時候在中學(xué)教歷史,一位老師家里有好墨,據(jù)說其中一塊還是從董其昌親戚家輾轉(zhuǎn)得來的。其實沒幾個人知道董其昌是誰,人們關(guān)心吃飯遠大于關(guān)心書法的年代,原本對這事也就是茶余飯后的談資??神R圖當真了,他就經(jīng)常去老師家里,旁敲側(cè)擊希望能欣賞一眼那塊墨。老師始終不承認。可他就是不死心。老師家里有個女兒,也到了該嫁人的年齡。大家以為馬圖是想做女婿,老師的妻子也這么想,覺得馬圖雖然輕狂些,但字好,有才,也還不錯,就給他們創(chuàng)造一些單獨相處的機會。馬圖意識到了,每次都借故走開。有一次實在沒來得及,姑娘大概是看上了馬圖,主動投懷送抱。馬圖跟那姑娘說,自己不想結(jié)婚,讓姑娘找更合適的。姑娘就掉淚了,說就喜歡他,還是往馬圖身上蹭。馬圖第一次接觸這姑娘,心里其實波瀾不驚,但是年輕的身體不聽使喚,把他自己嚇住了,擔(dān)心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就推了姑娘一把,跑了。姑娘就哭了,她一哭,老師和老師的妻子就都鬧起來了。老師鬧起來之后,學(xué)校就鬧起來了,馬圖平時大大咧咧,毛病不少,比如不愛搭理人,人緣不好,又犯了作風(fēng)問題,就被學(xué)校開除了。
“馬圖被開除了,東西也被砸了?!比~福滿說,“馬圖不止一次跟我說,他不明白,當老師的都是有文化的人,為什么會那樣對待他。”
“負心多是讀書人?!蔽译S口說,“他一輩子不結(jié)婚,跟這事應(yīng)該有關(guān)系吧?”
我把這事告訴紀翔時問他:“葉福滿老師說馬圖就是書蟲,除了書法什么也不懂。”紀翔答非所問說:“不過我覺得不是,我覺得他不想懂?!?/p>
我覺得也是,馬圖能不懂嗎?他只是不想把精力浪費在書法之外的事上。我半開玩笑地問紀翔:“你爸斗過馬圖嗎?”
“我沒問?!?紀翔說。
11
書法家馬圖感染新冠病毒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瀛洲市,12位重癥患者死亡5例,治愈了6例,最后就剩下他了。他成了某種象征,已經(jīng)有16個省沒有新增病例,呼吁復(fù)工的消息一個接一個,社區(qū)又增加了關(guān)注外來人口的任務(wù)。馬圖作為瀛洲市最后一例重癥患者格外引人注目。他的故事忽然被廣泛傳播,他出身書香門第、在戰(zhàn)亂中寫字、出家又還俗的傳奇故事,當然,也包括他在學(xué)校里從一個姑娘房里跑出去,成了街談巷議的重要話題。連他最隱私的愛情也被人頻頻提起,說他跟一個國民黨的姨太太相好,那姨太太是國民黨留下的潛伏特務(wù),本來想拉他下水,被他拒絕,擔(dān)心他舉報就跑了。真不知道這些人都是怎么得到的消息,不過馬圖的字因此一路飆升,洛陽紙貴了。
12
紀翔聽說馬圖在廣場寫字的時候,根本不信,因為他對馬圖對文房物品的講究早有耳聞,即使在戰(zhàn)亂時,他寫字也要凈手,但凡有條件就須焚香,筆墨紙硯從不用次品。據(jù)說有一次去某地參加筆會,對方給他用了普通墨汁,他又專程回瀛洲拿來自己的墨汁才肯寫字,怎么可能淪落到在廣場寫書法?但是,對一直渴望找到馬圖的紀翔來說,這又是好消息,既然他能到廣場寫字,紀翔也能到廣場找他,于是他多次晚上去瀛洲市各個廣場,只要看見拿著墩布寫字的就上去打聽,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后來跟馬圖熟悉了,問過馬圖,為什么去廣場寫字?
馬圖看了他一眼,說:“你也覺得我那樣丟人,有損書法家形象?”
“如果我那樣認為就不會到處找您了。我就是不明白,您那么講究,怎么突然改變的?!奔o翔誠懇地說。
“你真覺得書法只能寫廟堂之事?”馬圖直視著紀翔的眼睛。
紀翔想起自己寫過的各種匾牌,有幾個自己寫完都笑了,有一家KTV,請他寫包廂名,都是“麗麗廳”“莎莎廳”之類,但是錢多,當時他急于還貸,也寫了。至于羊腸湯館、鹵肉燒餅,甚至麻將館,他都寫過。他的理由是國家讓做的事我就可以寫,那時候他是真缺錢。后來雖然不寫這些了,也沒有往高處不勝寒上走,鄰居家的“喜”字,親友們祝壽,只要求到,他都寫,他覺得自己唯此一長,能幫到別人,何樂而不為呢?
他對馬圖實話實說,馬圖點點頭:“你比我悟性高。我是折騰了半輩子才悟到這個道理。還是一次書法展,進來一位撿破爛的,大家避之唯恐不及,叫了保安趕他走,我給攔下了,跟主辦方大吵了一頓。誰規(guī)定撿破爛的不能看書法展?書法源于實用,結(jié)繩記事,本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后來演化出審美功能。說到底書法功能就分兩種,一種是以實用為目的,加點審美;再就是以情感為目的,加點實用。我一度也堅持‘我筆寫我心,過度強調(diào)自我意志和審美價值,后來才意識到,何謂我心?《金剛經(jīng)》中,說‘我相、人相、眾生相,所謂我心不過是被我相所困而已?,F(xiàn)在人們連鋼筆都不用,都電腦、手機打字,書法實用功能的退化幾乎不可逆轉(zhuǎn),有幾個人認識行書、大草?不要說普通人,就是受過大學(xué)教育,甚至中文系畢業(yè)的,誰能看出懷素的線質(zhì)?孤芳自賞沒有出路。書法首先要傳承下去,普及工作才是第一要義,如果我們還是高高在上,‘啟人之高致,發(fā)人之浩氣,只能是空想?!?/p>
馬圖認識那位撿垃圾的,是瀛洲市水利學(xué)院一位退休多年的歷史學(xué)教授,擅長大篆,因妻、女相繼病逝,他抑郁成疾,不時瘋瘋癲癲。馬圖和展覽館大鬧一場,大喊書法具有人民性,不能設(shè)門檻。有人就跟他開玩笑:“馬老師,別鬧了,你還談書法的人民性,你用過300塊錢以下的毛筆嗎?”馬圖一時怔住。他一連幾天沒出門,整理自己這些年收藏的各種文房用品,每一件都愛不釋手。宋時汝窯開片筆洗,他賣了11幅字,讓上司幫著送了人家兩袋小米才換來。他收集了幾十個筆掛,從青銅到紅木,各種材質(zhì),各種造型,只要他覺得好,寧愿不吃不喝也要買下。那個清末紫檀鎮(zhèn)尺,據(jù)說是紀曉嵐用過的,每次用起,都能想起“吹滅讀書燈,渾身都是月”,大概是他在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中讀過文人夜有光的故事。六寸文瀾宣硯,雖不夠名貴,卻是最困頓時節(jié)衣縮食購于一鄉(xiāng)間文人那里。還有那個博古架最上面的端硯,硯心墨綠,研出的墨汁細滑柔膩,書寫流暢不損毫,即使在干燥的北方冬天,也溫潤不干。那個小小的硯滴,是他在琉璃廠買的,不足寸余,卻是他兩個月的工資,當時他有點舍不得,到了火車站心里依然惦記,又退票返回,店家看他真誠,讓了200元。他看到了馬驍玉給他留下的東西,當年不懂,后來才知道都是稀有之物,每一個都價值連城,他由此斷定馬驍玉對他并非無情。
他收集這些物件的目的何在?就是為了據(jù)為己有?他已耄耋之年,百年之后這些東西又有怎樣的命運,會落在誰手里?這些東西養(yǎng)在深閨人不識,后人誰還知道這些物件都是何用途。他第一次認真想這個問題。
幾天后,他主動找到老年大學(xué),愿意教書法課。上課期間聽說班上有退休職工在廣場寫書法,他為之一震,自己學(xué)書多半生,一直以古為師,與天為徒,如能到廣場寫書,以地為師,與民為徒,他一生所求才算落地生根。當天晚上,他當真提了半桶水,扛了墩布,去了榮盛廣場。孩子們在旋轉(zhuǎn)木馬上搖擺,家長三三兩兩聚集,有說有笑;有一群跳廣場舞的,在音樂喧囂中伸胳膊動腿。糕點鋪的香味在夜風(fēng)中襲來,一群年輕人舉著冰激凌嘻嘻哈哈從他身邊經(jīng)過。從前,他厭倦這一切,而這一刻,他有種長途歸來之感。第一次在廣場寫字,寫什么呢?還是寫蘇東坡的《定風(fēng)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吧,當年是這首詞開啟他被藏家認可的際遇,就讓這首詞帶他的書法走入民間吧。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13
馬圖跟我和紀翔提出籌建私人博物館的想法,我們一致贊成。馬圖傾盡一生積蓄,一方面繼續(xù)四處游歷,遍尋尤物,同時也跟有關(guān)部門溝通協(xié)調(diào),終于在文化藝術(shù)中心租了一層門面,已經(jīng)設(shè)計裝修完畢,誰想到一個新冠病毒把世界弄得人仰馬翻,博物館開業(yè)也只能延后。
那天我去包聯(lián)社區(qū),一進門發(fā)現(xiàn)門口擋了一張桌子,一問,說一位從東北回來的女子有發(fā)燒癥狀,來社區(qū)報到了,所以社區(qū)暫時自我隔離。
“確診了嗎?”我急切地問。如果她確診,我們這一個多月沒黑沒白就白忙活了。
“已經(jīng)送醫(yī)院,今天退燒了,正在觀察?!鄙鐓^(qū)一位工作人員說。
“那個書法家怎么樣了?”另一個人問。
“還在治療?!庇袀€四十多歲的男人說,“我昨天聽了這位書法家一個笑話,說他年輕時很風(fēng)流,從一個姑娘屋子里跑出去的時候一個勁地喊:腚眼?!?/p>
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胡說!”我忽然暴怒了,大喝一聲。
屋子里一下靜了下來,人們紛紛看著我。都戴著口罩,有的還戴著護目鏡,我能感覺那些眼神突然陌生了。
“他說的是頂煙,是一種最好的松煙墨。” 我控制住情緒壓低了聲音說,“制作松煙的時候,用含油量高的老松根,加上生漆、豬油、桐油、麝香、冰片、金箔、公丁香、豬膽等十多種貴重原料連燒幾天,缸窯頂上離火焰最遠的地方叫煙尾,這里的煙最細膩,是一種高級油煙墨。堅如玉、紋如犀、黑如漆,磨到最后香味也不衰竭。他去那位老師家里,是為了看那塊頂煙墨?!?/p>
我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出了社區(qū),我的眼里都是口罩,白色的N95口罩,藍色的一次性醫(yī)用口罩,黑色的、素花的,還有人戴著防塵面具。人們從各種防盜門里出來,從窗口向外張望,從寶馬、奔馳和小電車里下來奔向各自去處。我不知道800萬人口的瀛洲市,有幾個人知道,新冠病毒重癥患者馬圖,當年為了看一眼頂煙墨,被人嘲笑了一輩子。
原載《清明》2020年第4期
原刊責(zé)編? 苗秀俠
本刊責(zé)編? 吳曉輝
創(chuàng)作談
移步不易行
王秀云
時隔16年,我又成了《北京文學(xué)》的作者,作為《北京文學(xué)》發(fā)現(xiàn)的新人,一想到自己的名字又將以作者的身份出現(xiàn),像每年遇到第一朵迎春:哦,春天又來了。
16年前我是一位基層文學(xué)愛好者,以寫詩為主,我因為無力解決詩歌的敘事性而改寫小說,《北京文學(xué)》將頭題給予一位無名作者的第一篇小說,這件事深刻影響了我對文學(xué)、對期刊,尤其是對《北京文學(xué)》的認識。此生得遇,幸莫大焉。
多年以前,我偶然讀到梅蘭芳先生那段關(guān)于京劇改革“移步不換形”的歷史,對我觸動很深。后來梅先生糾正為“移步要換形”,我個人也根據(jù)自己的需求把那五個字換成了“移步不易行”,梅先生旨在說京劇改革形勢和內(nèi)容要統(tǒng)一,而我改動之后的五個字是提醒自己,作為寫作者,你的職業(yè)、生存環(huán)境、年齡甚至心境都會變化,但你內(nèi)心要始終葆有對寫作的敬意?!靶小痹谶@里不是形式,而是行動,也就是寫作。
有時我會覺得并不是我選擇了寫作,而是寫作選擇了我。在一個80年代才有電燈、缺書少報的小鎮(zhèn),我甚至找不到是哪一種機緣讓我認為自己能夠?qū)懽?,田野的草和寒夜的風(fēng)嗎?肯定不是??墒牵菐缀跏俏覀兂砷L期面對的所有。
文學(xué)這棵樹是長在我的命運中了。到這個年齡再說這話才會是真的,因為此前的所有生活和行跡都已經(jīng)注定,所謂一切過往皆是序章,的確是。我的生活、工作、閱讀,我的審美、性情和欲念,如百溪成河,匯聚成我今天的寫作。我于2015年11月22日開始練書法,那時候我并不知道當我鋪好宣紙、拿起毛筆,我不僅是在寫字,而是開始寫一篇叫《鳳凰來儀》的小說。
五年來我?guī)缀趺刻於紝懽郑梢哉f行楷隸篆都做過嘗試,練小篆時間最長,至今仍在堅持。即使每天朋友圈點贊者眾,我也深知自己不可能成為書法家,顯然,我不是為當書法家練字,當然,我也并不知道我是為一篇小說在練字。我更像懵懂的農(nóng)夫,接過一顆種子,種下去,并不知道會結(jié)出什么果子。
這五年看起來我“移步”了,在做一件與文學(xué)無關(guān)的事情,可是五年過去,我很想寫一篇與書法有關(guān)的小說。中國書法藝術(shù)悠悠千載,是人類文明史中璀璨的一筆,即使在現(xiàn)代文明浩蕩而來的今天,仍然有成千上萬人借由這門藝術(shù)安頓身心,真該有一篇寫書法的小說,在我目力所及,這樣的小說并不多。
這是我創(chuàng)作的初衷。來源于我的生活。我“移步”書法五年,原來仍然是在完成寫作,這是宿命,也是幸福。
衷心感謝親愛的《北京文學(xué)》。
王秀云,女,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22屆高研班學(xué)員。
著有長篇小說《出局》《飛奔的口紅》等,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鉆石時代》
《我們不配和螞蟻同歸于盡》等。在《北京文學(xué)》《十月》《人民文學(xué)》《散文》
《江南》《青年文學(xué)》等,刊登小說詩歌散文多篇,多部作品被《小說選刊》
《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xué)選刊》《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
曾獲得《北京文學(xué)》新人新作獎,河北省十佳作品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