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雨客
阿賴開門進來時,我正在窗邊看那座院子。
阿賴喊:“叔,菜放桌上了?!?/p>
我邊應著邊搖著輪椅過去:“好啊,我這就給你拿錢?!?/p>
阿賴接過了錢,笑著說:“天氣真好,要不要我扶您下樓走走?”
“不想出去?!蔽艺f,“謝謝你,阿賴,唉,一直以來都在麻煩你?!?/p>
“沒事,沒事,再說您也給我跑腿費了不是?”阿賴憨憨地抓了抓腦袋,“那我先下樓了,馬上就到吃飯的點了,客人們也該來了。”
阿賴出去時,幫我把門關上了。
我把桌上的芹菜和豬肉拿到冰箱里,搖著輪椅到窗邊接著看。
那座院子很舊,面積不大,東邊的墻邊有三棵樹——一棵柿子樹,一棵楊樹,一棵板栗樹;北邊,緊挨墻的是一棟兩層的老樓,而緊挨著老樓的是一座一層的偏房,房子前是青磚鋪就的地面,生了苔蘚;西邊有一間擱置雜物的木房子,木房子旁邊還有一個由幾塊木板搭成的簡陋的狗窩。
我住在舊城區(qū)這棟老樓的六樓,在那院子東邊的上坡處,與院子的水平距離大概有兩百米。透過這扇舊窗戶俯視院子,院子里的房子和樹都變得很小,像是我兒子小時候玩的積木玩具。
此刻,這院子的男女主人正在搬家。
這對中年男女住了有十多年了,我沒事時就會在窗邊看他們春天打理院子里的樹和花,夏天晚上在樹下乘涼,秋天在樹間扯上繩子晾衣服,冬天拿著掃帚清掃門前的雪。這些年來,好像這院子里的一切都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里面的事物一旦離開,就有一種莫名的失落感。
他們終于把東西全搬上了一輛大卡車,然后把院子的門鎖上了。
除了我在意的這座院子,旁邊還有幾座院子也空了。傳言這片區(qū)域要開發(fā),不知道什么時候鏟土機會開來,也怪不得很多人都離開了。
一想到過不了多久這里就會建起高樓大廈,我心里就覺得憋屈,到時候連我唯一能看到外面的窗戶,可能都要被擋住了。
五年前阿賴父親去世,留下一家餐館,就在樓下。這餐館開了三十年,伴著阿賴從小到大,阿賴舍不得出租,就干脆從外地回來,經(jīng)營起來。他是個熱心的人,樂意幫我買菜和生活用品。他不止一次提議扶我下樓走走,可是我一點兒都不想下樓走,除了我腿腳不方便,更多的是我心里不愿意。
上次是什么時候出去的,我都記不太清了。
我的老伴兒二十年前就沒了,我的兒子在很遠的地方,已經(jīng)很久沒有來看望我了。
我恨不得永遠悶在屋子里,恨不得這間屋子變成一口棺材,將我徹徹底底地封起來。那時候,我曾想過把這扇唯一的窗戶用木條封住,可是,當我拿起錘子時,卻又做不到了。我兒子小時候最喜歡趴在窗邊朝外看,我的老伴兒也最喜歡在窗邊做針線活兒。
可是如今,這院子也要沒有人了。
透過這扇窗戶看看下面的那座院子,成為我生命中僅存的還有一絲意義的事了。
心里正不是滋味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院子里還剩了點什么。
我把眼鏡扶正了,探著頭仔細看,可眼前還是模糊,于是我急忙從桌子抽屜里拿出我的望遠鏡。
這個單筒望遠鏡,是我兒子小時候的玩具。因為是玩具,所以鏡片倍數(shù)很低,不過它至少把那座院子向我拉近了一些距離。這些年,多虧了它。
眼前的一切開始放大,也變得稍微清晰了些,我在狗窩那兒發(fā)現(xiàn)了它——是那條狗!它居然還在那兒。
那條狗,來到那院子大概有一年的時間,來的時候就是大狗,一直被鐵鏈拴著看家護院。
它是一條黑色土狗,體形中等,到吃飯的時間吃飯,到喝水的時間喝水,平時喜歡在狗窩里鉆進鉆出。我不知道它是真喜歡,還是這是它唯一可以做到的事。它一直都被拴在那里。有時候我會瞧見其他狗在院門沒關時偷偷溜進院子,而它從不驅(qū)趕同類,任由它們溜達,直到它的主人喝走那些狗。
我很驚訝,它的主人搬家竟然沒把它帶走。把它落在這里,究竟是忘記了還是想讓它看家,又或者不方便帶走呢?
我一點兒都猜不透。
也許等他們安置好新家就會帶走它吧。我忐忑地想。
第二天中午,那個女主人來了,給狗帶來了食物,并在盆里蓄了水,然后,離開了。
第三天中午,那個女主人來了,然后離開了。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她每天中午都來。
可是第七天,我等了很久,從中午等到晚上,她都沒有來。
我想她可能在忙,所以就沒空過來,我想明天她肯定會來。
可是,第八天,她依舊沒來。
第九天也是。
那條狗已經(jīng)餓得沒有力氣在狗窩鉆進鉆出了。
好在這期間下了一場小雨,它才沒有斷水。
我不禁想那個女主人去哪兒了?為什么不來了?那個男主人呢?為什么也不見他的影子?他們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難道他們把這條狗給忘記了嗎?還是他們覺得沒地方安置它,索性丟在這里了?
我很害怕這條狗會餓死。
又過了幾天,那條狗已經(jīng)不怎么出來了。我看不到它,只能看到鐵鏈延伸進狗窩,靜靜地在夕陽下泛著光,像一條死去的蛇。
狗窩外的水盆沒水了,只有幾片干巴巴的落葉。
我想,若死了也好,它終于可以解脫了。
但是同時,我又悵然若失,心里非常難受。
晚上,我沒有做飯,打電話讓阿賴幫忙做了水餃。他送上來后,小坐了一會兒,又一次問我兒子在什么地方工作,為什么不來看我。
我依舊還是說在很遠的地方,平時很忙。
阿賴便生氣了:“您不要替他說話,我不知道您和他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但他應該來看您。如果哪天他來了,請您告訴我,我可以幫您教訓他!”
我說:“阿賴啊,到時候你盡管教訓,算起來,他比你小三歲,應該喊你一聲老哥的。”阿賴這才不生氣了。
晚上躺在床上,我卻難以入睡。一閉眼,腦子中就涌出很多記憶。
我感覺很煩躁,胸悶得難受。于是我開了燈,緩緩下了床,把相冊從柜子里拿出來看?;椟S的燈光下,照片里的人顯得如此朦朧。
這時,窗外響起一聲驚雷。
每年的第二場秋雨總是來得兇猛。
雷與閃電交錯而來,呼嘯的風扯得那扇破窗吱吱作響,鋼豆一樣的雨噼里啪啦的,幾乎要把窗戶上的玻璃砸爛了。
天亮,我來到窗邊看向那座院子。
院子里的光景和昨天已經(jīng)截然不同了——地上滿是落葉和果子,屋前掉下了幾塊碎瓦,木屋被水浸透后顏色變得非常深沉,木屋旁的狗窩散架了,歪歪扭扭地倒向一旁,隱隱約約地壓著那條死去的狗。
真是凄涼。
我嘆氣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那條狗動了動身子。
我不可思議地凝神看去。
那條狗動作幅度更大了,它扒拉著濕漉漉的草地,艱難地從散架的狗窩里爬了出來。它看起來瘦極了,渾身濕透,毛緊貼在身子上,顯得頭和肚子很大,看起來十分狼狽。
我悲喜交加。喜的是它沒有死去,這座院子還有它;悲的是它又要繼續(xù)受苦了。它只能茍延殘喘,等待真正死去的時候。
它一直往前爬,爬得很慢,直到鐵鏈被拉直了,直到它再也不能朝前爬一步。它的目光一直落在前方,落在前方一個掉落的柿子上。
它脖子上的鐵鏈繃得筆直,卻無論如何都夠不到那個柿子。
它張了張嘴,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發(fā)出了什么叫聲。我只看到它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后肢蹬地,身子前傾,爪子深陷草地、犁動土壤,目眥欲裂地往前走。鐵鏈勒在它的脖子上,仿佛嵌進了皮肉里。
將死的它,在這一刻,爆發(fā)出了巨大的力量。
我甚至聽到鐵鏈錚錚而鳴,它喉嚨嗚嚕有聲,它全身骨骼嘎吱作響,令人心悸。
我屏住了呼吸,可拿著望遠鏡的手還是不住顫抖。
那條鎖住它的鐵鏈,那條仿佛無堅不摧的鐵鏈,終于在它的下一個沖刺中,繃斷了。
它失去了平衡,狠狠朝前栽去。它倒在地上,就沒有再動過了。
它死了嗎?
不,我知道它沒死,它只是太虛弱了。
它就那樣躺著、躺著,直到烏云散去,陽光灑下,它才掙扎著起來。
它把那個柿子吃掉了,然后又吃了好幾個掉落的柿子,才重新倒在地上。
我覺得它真厲害。
一連兩天,它靠著雨水和柿子,恢復了一些體力。但是突然吃下這么多柿子,讓它的身子有些承受不了,我想它的腸胃一定有了些損傷,因為它開始拉稀。
好在它還是活下來了。
它在院子里來來回回地走,從那緊閉的大門處走到屋子前,又走回來。它在院子里,沿著墻的邊緣,一遍遍地走。
它一定想要出去。
可是那座院子的圍墻并沒有狗洞,那扇大鐵門更是沒有露出絲毫的縫隙。
它有時候會叫,大聲地叫,朝著墻的外面,朝著門的方向??刹]有一個人注意到這里,因為那片區(qū)域已經(jīng)沒什么人居住了。
這樣持續(xù)了很多天,可能它意識到不會有誰來了,便不再叫了。
掉落的果實除了柿子還有一些板栗。它會尋找那些外殼裂開的板栗,將里面的果實摳出來,然后連硬皮一起嚼碎吃下。
它還試著捉過麻雀,躲藏在院子里的菊花叢中,見麻雀落下就驟然撲去。我以為它肯定捉不到,但它居然真的能偶爾捉到。它甚至還能捉到老鼠,我不知道它在哪兒捉的,可能在墻邊也可能在屋里,總之有天傍晚我看到它吃了一只老鼠。
阿賴今天幫我買了新鮮的雞肉和雞蛋。
進了門,他樂呵呵地問:“叔,今天怎么指定要雞肉?準備做什么好吃的?我可沒嘗過你燒的飯呢!”
“你家開餐館什么沒吃過?而且你也不管客人了啊?”我哼了一聲,“還要多添一雙筷子。”
阿賴笑著去淘米,說道:“今天我徒弟掌勺兒,我偷懶一天不成嗎?”
等到我做好飯,阿賴才恍然說道:“是親子飯啊,我好久沒有吃過了?!?/p>
我說:“我兒子很喜歡吃親子飯,我也喜歡,可是我老伴兒卻覺得這是一道‘殘忍的菜,每次都給我們吃,她卻不吃。我有二十年沒有吃過親子飯了?!?/p>
“雞肉是父母,雞蛋是孩子,一起拌飯來吃,想想確實有些不是滋味。”阿賴放下了筷子,“下一個祭日,我陪叔一起去看孫姨吧?!?/p>
我沒有回答他,而是吃了口包裹著蛋汁的雞肉,一股難言的悲傷涌上心頭。
秋天的風越來越蕭瑟,秋天的雨越來越冰冷。
楊樹禿了,剩下光溜溜的枝條;柿樹蔫了,留下一些掛在高枝上的紅彤彤的柿子;只有板栗樹還略有精神,不多的葉子間包裹著星星點點的板栗。
那條狗還活著。
板栗樹下有個凹陷的坑,落葉被風卷進去,成了厚厚的墊子,它就睡在里面。
雨水落在水盆里,落在屋檐下那被侵蝕的青磚內(nèi),落在墻邊的溝溝坎坎里,它就喝它們。
柿子和板栗掉在地上,麻雀和老鼠為了食物匆匆而來匆匆而過,它就吃它們。
它的肚子好像是突然變大的。
我一開始以為是它越來越瘦,所以肚子顯得大起來,但沒多久我就發(fā)現(xiàn)不對,它的肚子大得有些不正常。
我又以為它生病了,可能是腹脹或肚子里有蟲,畢竟它吃的東西這么粗糙,又經(jīng)常淋雨。
但我都錯了。
直到某天,當我瞅見它的乳頭變得猶如葡萄珠一樣又紅又大的時候,我才吃驚地意識到它懷孕了。
我一時有些蒙了。
它一直被困在院子里,到底是如何懷孕的?
但回頭好好想了想,我才明白。它懷孕,定然是一個月前它的主人還沒搬家的時候,那時,偶爾會有狗溜進院子里。
這可如何是好?
怎么什么事都趕到了一起?它本來就夠茍延殘喘了??!
命運真會捉弄它。
養(yǎng)育一個孩子是不容易的。
養(yǎng)育一窩孩子的難度可想而知。
我兒子當時一出生,我的老伴兒就生了一場大病。眼看她都要不行了,可她還是撐了過來,兩年后,她的身體才恢復過來?,F(xiàn)在想想,都有些后怕。
后來,兒子上幼兒園,上小學,上初中,上高中,直到大學。
我和老伴兒沒有一天不在努力工作。
再后來,他大學畢業(yè),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
那條狗依舊那樣活著,因為極度營養(yǎng)不良,身上的毛變得暗淡無光,掉落了很多。它有時候會嘔吐,不知道是因為懷孕,還是因為攝入食物的緣故。
總之它更加憔悴與虛弱了,一天里的大部分時間,除了找東西吃,就是躺在板栗樹下,病懨懨地臥著。
它的肚子不斷隆起,在秋天里,大得猶如一個即將爆炸的皮球。
當?shù)厣系氖磷雍桶謇醣凰网B以及老鼠吃光的時候,它終于要生產(chǎn)了。
我在心里為它祈禱。
它在一個晚霞如火的傍晚,生下了第一條小狗。
當時,霞光照射在它和它的孩子身上,將它們?nèi)炯t了,霞光也照耀在那院子一角花叢中盛開的白百合和白菊花上,也將它們?nèi)炯t了。
它沒有絲毫停歇,像是只要停下來就再也沒有力氣生下其他的孩子了,于是它掙扎著、瘋狂而拼命地一連生下了五條小狗。
六條小狗在空氣里蠕動著濕漉漉的身子,緊閉著眼,小得像曾落在地上的大柿子。
它終于可以歇一歇了,它躺在六條小狗的身邊,閉上了眼睛。
此時,霞光消散了。又是一個難熬的晚上。
深秋已然很冷,那些剛剛出生的小狗能不能挨過這秋夜?那條大狗又該怎么養(yǎng)育這些孩子?
第二天一早,我再去觀察它們。大狗恢復了一些體力,六條小狗依偎在它的懷里。
小狗簇擁在一塊兒,爭搶著奶頭。
我開始擔心起它的奶水來。
喂完奶,那條狗就會在院子里走動,想要找些食物吃,可是柿子和板栗早已沒有了。它鉆進花叢,在里面的土壤里刨來刨去,可能是在找蟲子。之前天不太冷的時候,它抓過幾只蜣螂、天蛾,還有一些土里的幼蟲,可現(xiàn)在它卻什么都找不到了。
一連兩天,它都沒有吃過什么東西。
它喂奶的時候,小狗在它懷里拱來拱去,頻繁地換著奶頭嘬。我知道,它已經(jīng)沒有奶水了。
它著急起來,在院子里上躥下跳。它又像起初那樣,在大門和屋前來回走動,在墻邊一遍遍地走動。它大聲地吠叫,可它不知道這周圍沒有一個人。那片區(qū)域的人已全都搬走了,靠近街邊的房子上也已全寫上了大大的“拆”字。
它力竭了,就重新來到花叢里刨土。它壓倒了一片片百合花和菊花,最終,它試著吃百合鱗莖和菊花。但沒吃幾口就全吐了出來。
我很喜歡那座院子里的百合花和菊花,因為我老伴兒最喜歡的花就是白色百合花,而我兒子最喜歡的花就是白色菊花。
那座院子里的花大概是院子的主人十年前種下的。那個秋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院子里有百合花和菊花盛開,頓時被巨大的喜悅籠罩。之后的每一年深秋,我都忍受著雙腿的疼痛,等待著它們綻放。
是的,天一冷,我的腿就開始疼。一陣一陣的,像有無數(shù)根針扎在腿上。這是手術的后遺癥。
入冬的時候,更是疼得厲害。二十年里的每一年,我都要經(jīng)歷一次,有時候疼得實在受不了,真的很想就這樣疼死算了。
疼痛中,我總是在想我活著的意義。畢竟,我的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了。
我的老伴兒二十年前就走了,我的兒子也很久很久沒來看過我了。
天氣預報說晚上有雨夾雪。
我看著院子里的它和它的孩子們,又哀愁起來。
它躺在樹下,六條小狗依偎在它懷里。晚落的栗子樹葉終究也撐不住了,隨風飄零,一片一片地落在它們的身上,將它們完全地蓋住了。從上方看,就像一個小小的黃褐色墳冢。
腿疼得實在受不了,于是,我翻出熱水袋,灌了熱水,放在膝上取暖。
我抬頭看了看天,天空陰沉得仿佛一張灰色的鼠皮。
晚上果然下了雨夾雪。
第二天一早,我急忙推開窗戶看去。
那條狗站在樹下,看著窩旁的一條小狗。那條小狗被單獨叼了出來,濕漉漉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
其他五條小狗在窩里晃動著腦袋和身子,像是在尋找大狗。
大狗重新回到了窩中。
那條小狗孤零零地、毫無生氣地躺在那里。
我不愿看到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再過了一天,又有一條小狗死了。大狗也仿佛到了極限,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伤€是阻止不了死神的到來,剩余的四條小狗接連死去。
那座院子,一下子變得荒涼起來。只剩它自己在院子里默默徘徊。
它肯定難過極了。
它肯定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它肯定想死亡快點到來,帶走它的生命,帶走它生命里的這林林總總的痛苦。
腿上的疼痛再一次襲來,暴風驟雨般猛烈。我扶著窗臺,咬緊了牙關,死命地扛著。疼痛過后,我卻覺得如此疲倦。
我正想把望遠鏡放下,想著以后再也不看這座院子的時候,那條狗卻跑了起來。
它朝前沖去。
它沖到那棟老樓一側(cè)的偏房前,猛地跳起來,想要跳上去。
雖然偏房是一座一層的平房,只有兩米多高,但仍舊不是它所能跳上去的。它撞到了墻,重重跌回到地上。
它在地上掙扎著站起來,緩緩后退,再次朝前沖去。不出所料,它又一次摔了下來,并且摔得更慘。它的前肢磕在了一塊石頭上,使得它再站起時身子晃了晃。
它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后退,后退,退到了墻腳,再次沖過去。
它的速度越來越快,快到我的目光跟隨不上,快到變成一顆黑色子彈,狠狠射向前方。如果不能飛過去,怕是就要身死當場了。
它拼上了它的一條命。
我顧不得呼吸,緊張得顫抖起來。
它高高地躍起,躍起,它真的飛了過去。
它跳到了那偏房的房頂上!
然后它順著挨在二樓墻壁的雜物堆向上爬,一直爬到了二樓的樓頂。
它踩著瓦片,沿著樓脊踉踉蹌蹌地走到盡頭,然后停了一下,回頭看了看院子,接著,縱身跳了下去。
那老樓足有七米高??!
我急切地想要知道它會怎么樣。可是,它的身影在跳下樓的一瞬間,就已經(jīng)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冬天的陽光,總是那么惹人喜愛,一到晌午,大街小巷都是曬太陽的人。
阿賴的餐館正是忙的時候,前來吃飯的客人很多。
他們推門而進,推門而出,吐出一團團白色的哈氣。
我也進了門。
還沒等我坐下,阿賴就跑了過來,一臉吃驚的模樣,愣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阿賴,等你忙完了,陪我去墓地走走吧?!?/p>
我把手里的一束白百合花和一束白菊花擱在陽光灑落的桌子上,笑著對他說:“今天天氣真好?!?h3>主編點評
文中主人公因悲慘境遇而一度消極、悲觀,卻偶然從一扇窗窺見一條大狗“艱難求生——生下六條小狗——條條小狗死去——自己掙脫命運枷鎖”的整個過程,從中得到啟發(fā),并最終與自己和解,獲得心靈“自救”。文章語言樸實無華、細膩有致、寓意深刻,充分展示了作者的深厚文學功底,堪稱一篇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