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瀾
家鄉(xiāng)章丘多山多水,地形亦極富特色。這一方水土自南而北將山川、丘陵、平原、洼地依次鋪陳開來、演繹變更。倘若江山為畫,家鄉(xiāng)風貌大抵也是一副難得的青綠山水,無怪乎自古便得美名。
幼時聽爺爺讀書,旁的不曉,《醒世姻緣傳》中那一闕《滿江紅》倒是記得明白?!八拿嫔狡?,煙霧里翠濃欲滴。時物換,景色相隨,淺紅深碧?!比缃袼紒?,大抵小東山就是進入章丘明水的最后一道“山屏”吧。他是這群山的幼弟,守著近在咫尺的家門。故而,這山不需高,林亦不需深廣。他較“兄長”們少了深厚和寂寥,多了稚氣和溫純,是難得好親近的樣子。然他又最深情,單單是守護還不夠,還要將山與水交融,成就出一片溫柔的濕地潤澤故土。沉默著,悄悄地,無聲無息。
2018年,東山重整,濕地辟地為園,這深藏的一片真情才暴于人前了。這一片荒蕪了經(jīng)年的土地終于換了新顏。叢生的蒹葭雜草不見了,泥濘的濕地淺灘也不見了,取而代之,是那些縱橫交錯的蜿蜒水系,是大小不一的濕地浮島,是曲折清幽的漫步棧道,是自在悠閑的田園風光,是復古俊逸的廊架古亭——行走其間,步移景異,哪里還有從前蒼涼的蹤跡?
是啊,當那些自由生長的風景遇到了巧心架構的居人,兩廂里長久共存、彼此依偎,漸漸便多了互生的和諧,非要生出“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絕妙園林不可。于是,依山成景、布水為園,小小的城市便被風姿各異的公園層層錦簇了,而那些矮山、低水,亦退去了生野的姿態(tài),彼此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互相成全起來。
或是出于對中國古典文化的傳承與致敬,造園布景,少有不用“亭”的。穿行城市,漫步公園,于百脈泉臨水聽風可見望月亭之舒暢、濯纓亭之清幽、望春亭之闊達,倘若登高望遠,則有龍盤山上龍山亭的巍峨、胡山上無名亭的靜深、小東山上攬月亭的空闊……這些亭子,林林總總,或四檐飛翹,或六角攢尖,駕輕就熟地將一川山水攬在胸懷。進可觀,退可賞。
而非要說喜愛,我倒是對東山濕地公園的“凌波亭”情有獨鐘。
凌波亭位于東山濕地公園西南,從西門入園,過登云橋,不遠便是了。遠遠望去,凌波亭瘦高精妙的樣子倒十足應了個“亭亭玉立”。而近處嶙峋層疊的巖石上水波清淺、倒影明晰,不遠處小東山托出一山蒼翠做足了背景,這還不夠,還要彎腰弓背捧出個傲立的文昌閣,雄厚高聳著做她忠實守護的侍衛(wèi)。打眼看著,這亭子真是備受關愛,仿佛是被小東山雙手捧起在胸口凹地里了。
這小亭真美。踩著那些新制的青石板前行,每一步仿佛都跨過了數(shù)年。待你走到這亭子身邊兒,忽略了那簇新的匾額,便能見著漫長的光陰順著那一桿老舊的松木亭柱盤旋直上,倏忽停滯在古舊的木窗、精巧的雕花上,那端莊之中,盡顯古樸秀雅,美得令人不忍貿然去讀——要去品。需得是閑時與這亭對坐,一起賞一壺茶,聽一曲琴,看水邊的九曲回廊、水下的巖溶地貌、岸上的楊柳依依、近旁的東山逶迤。要靜心以待,要誠心相守,要安心去品讀“石滑巖前雨,泉香樹杪風,江山無限景,都聚一亭中”——你看,小東山春之錦繡、夏之蔥榮、秋之閑雅、冬之寂寥,到底會悉數(shù)收攏在這一亭之中,蘊化風聲、雨聲、水聲、松聲、鳥聲,點滴入畫、入心、入夢。
聽聞,凌波亭是一座古亭。
我深信不疑。
我相信她始建于遙遠的數(shù)百年前,又來自于遙遠的千里之外,是跨越了時間與空間的重逢。友人對我這極端浪漫主義的無稽之談嗤之以鼻,他更愿意認為這是一種不甚高明的造假,“看似美矣,實則美中不足?!?/p>
不。我絕不肯這樣看凌波亭。
我卻更愿意在這亭中久坐,細細去數(shù)這亭中的光陰。
更愿意去假想、杜撰一個故事,愿意去相信:經(jīng)年前,曾有個青年男子背井離鄉(xiāng)遠走西口。臨別,他的女子站在門口素手輕抬摘紅豆。此后半生分離,那男子或忠貞或另娶,女子或等得或熬著,可終此一生,無數(shù)個難眠的夜里,她都在他的故鄉(xiāng),他都在她的夢鄉(xiāng)?;蛴谐蝗眨悄凶影l(fā)跡了,卻再難回轉家鄉(xiāng)。或者,他也會頓悟,會學文人雅士,建一座園。園中有亭,小巧精妙像足她年輕時的曼妙,面東——向著家的方向。
如是,凌波亭便是歸來的游子。
不必笑我癡傻。我始終相信,那些古老的建筑是有靈魂的,時光會賦予“凌波亭”不朽的等候。在毀建之間、遷移之間、變更之間自有著屬于她的修行。每一寸留存的古木,每一個完整的雕花,都是歲月遺留給我們的聲息。
自然,我也曾對復原之物、人造之景深惡痛絕。當“中國十大名樓”變成了“十大樓名”,每一次造訪、路過,我都會在那些鋼筋鐵骨的“仿唐”“仿宋”建筑里出離憤怒。然后在唯一保存尚算完成的光岳樓里感動得熱淚盈眶。
古跡遺存是真的越來越少了,遺憾卻越來越多。
故此,我們更該珍惜眼前這名不見經(jīng)傳的凌波亭。登樓也好,賞亭也罷,我們要看的大抵不僅是建筑風光、自然環(huán)境,還有歷史傳承、文化跟髓,也要知悉、認可、接受那些折損在歲月中的“美中不足”。
眼前的凌波亭,倘若真來自從前,我們便應感恩了。她默默無名,卻鑒證著一段無法抹去的歷史。倘若她并非來自從前,或亦無須計較,到底,她會代替我們將長久的面對一場未知的將來。
觀景、看物、賞園,大抵只有把它們放在這歷史長河之中,才能不留遺憾。
如是,一亭風月千古事。
當謝造園者悉心、布景者有意,留公園給城市,留未來給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