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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紅的微光

2020-09-26 11:56岳寅生
廣西文學(xué) 2020年13期
關(guān)鍵詞:水木老莫支書

曾記糖水店其實并不是只賣糖水,還有炒田螺、米粉、鹵鴨掌等,當(dāng)然也有啤酒。糖水店只是一個店名,跟賣什么沒多大關(guān)系。

老五叫了一扎漓泉。大家早就知道我不勝酒力,即便是啤酒,所以我照例聲明,只喝一杯。余下的由他們分了。但其中一個留著小平頭的哥們,決然地拿走了他面前的杯子,意思是一點兒都不喝。這人我不認(rèn)識,也從沒見過。老五右手拿著啤酒瓶,左手向他伸過去,提出合理化建議:“周末沒事的?!蹦莻€人不容置疑地說:“周末也不行。”老五只得收回左手,兀自搖搖頭說:“當(dāng)個公安規(guī)矩就是多?!?/p>

原來他是民警,叫老莫。

我一下子想起馬小光的事情,覺得公安這邊也許能有點什么作為,于是就跟老莫聊了起來。說到馬小光的事情,老莫字斟句酌地說:“可以想想辦法,叫他周一到局里一趟?!蔽矣X得老莫說話這么節(jié)制,是不是當(dāng)著個小領(lǐng)導(dǎo)了。瞅個機會向坐在我旁邊的老許求證,老許淡然地說:“你想哪去了?警察不都是這樣?”

正如我擔(dān)心的那樣,周一我根本找不到馬小光。

我通常在周一早上買好一堆食物,比如南瓜、苦瓜、茄子、娃娃菜等類似的瓜菜,哪種上市就買哪種。并不是我特別愛吃,而是這種瓜菜放上幾天問題不大,可以稱為駐村菜。此外,還要買點臘腸、臘肉、面條和康師傅之類。大米每個月買一次就夠了。駐村第一個月,這些周一早上的功課我就做得很順溜,也成了習(xí)慣。好比在單位上班,進門第一件事必定是摁開電腦。

這樣周一上午我回到村里時,已經(jīng)十點左右了。再到馬小光家,哪里還有人影?

真后悔,其實我應(yīng)該想到這個情況,早上不去市場買那些食物就好了。雖然上面要求“原則上”工作日都住在村里,但偶然找個借口溜回縣城,只要掌握好“偶然”的度,請個假,就不會超出“原則”的邊際。這下好了,找不到馬小光,怎么辦?

事實上,即使我八點就到村里,也未必能找著馬小光。兩個月來,我只見過他兩三次就是明證。這樣想著,我心里就釋然了。

我決定晚上去找他。好在支書水木放了一輛爛摩托車在村委供我使用,要不然走路得一個多小時。這輛爛摩托車力道還可以,就是比較難開,像一匹野馬,不好馴服,難以控制。好在我還算結(jié)實,要不然半小時就能把人弄散架。在村里工作沒有摩托車是不方便的,下次我得買一輛新的才是。我家里那輛宗申摩托已經(jīng)開了近二十年,比水木這輛還爛。

從門縫可以看到,馬小光家里還亮著燈光,我總算沒白來。

聽聲音,里面正在看電視,所以我拍了好久門才有人過來,開門的是個男孩,應(yīng)該是馬小光的兒子。我前幾次來的時候沒見到,應(yīng)該是上學(xué)去了。

馬小光見我大晚上到來,除了瞅一眼,并沒有任何特別反應(yīng),甚至連招呼都沒打,好像我經(jīng)常這樣大晚上找他的樣子。其實這是他的淡然,也可以說是冷漠,跟前兩三次的情況幾無二致。

但當(dāng)我說出我的來意和打算時,他明顯愣了一下,雙眸閃現(xiàn)的亮光完全符合我的想象和期待。

“好的,好的,那就這樣。”他甚至有點明顯的激動,并且變得拘謹(jǐn)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馬小光來到公安局,老莫一看到我就想了起來,點點頭說:“來了?”

老莫其實是小莫,看上去三十六七歲,比我小。我們這里喜歡把熟人老張老陳地喊,顯得親近。雖然老莫和我還不算熟人,但對于有意向混成熟人的人,一開始就給予熟人的待遇,是我們這兒的一種套路。

老莫帶馬小光去他辦公室做了問話筆錄,然后辦了一些手續(xù),沒多久就一起出來。一出門,老莫看到我,開口就說:“走吧?!?/p>

我有點懵,問去哪里。

老莫說:“云南。”

“我衣服都沒帶呢?!蔽艺f。我沒料到搞得這么快速,而且還要我一起去,我完全沒有準(zhǔn)備。

“帶什么衣服?都是爺們,到那邊買只鳥籠就得了。”老莫好像對此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這爺們所說的鳥籠并不是用來裝小鳥的籠子,其實是指……鳥籠。

“那好吧。”我便跟他們一起上了車。除了老莫,另外還有一個民警,看樣子年紀(jì)有四十多歲,高個子,但顯得比較瘦弱。

馬小光也不多話,很順溜就上了車。

出發(fā)后我才想起,還沒請假。我們這些駐村第一書記,凡是外出都必須請假的。對于因公外出,說的是請假,其實是報備。超過三天以上,得經(jīng)縣委組織部批準(zhǔn)。我不知道這次需要多長時間,于是村、鎮(zhèn)、縣都逐一打了電話。

上了同一輛車,如同進了一個微信群,總得聊點什么才好。我們也不例外,從港珠澳大橋到長征五號,從佛羅里達州夜總會槍擊案到慕尼黑恐怖事件,從第三十一屆里約熱內(nèi)盧奧運會,到人民幣即將加入IMF的特別提款權(quán)貨幣籃子,一路侃過去。當(dāng)然,少不了扶貧的話題。

其間,馬小光也不時插話,這很出乎我的意料。雖然同在一個“微信群”,但群里個別人士永遠(yuǎn)“潛水”也是正常的。何況馬小光本來就是“潛水”的好手。

更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對扶貧工作有很高的評價,對幫扶人也很滿意。然而,我聽說他是基本上不配合扶貧工作的,甚至叫他簽個字都很勉強。

作為貧困戶,他有個人所共知的標(biāo)簽:消極。

我并不是他的幫扶人,但作為第一書記,對村里所有貧困戶我都要有所了解,掌握情況,盡可能幫他們做點什么。

馬小光是鳳凰組的,離村委比較遠(yuǎn),一條沙石小路也不好走,開著支書水木的爛摩托車走在上面,就像跳舞似的。我去找了多少次馬小光,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開始是支書水木帶去,后來是主任老楊或者其他村干部陪去,再后來我自己去,效果都一樣,沒有任何進展,馬小光要么默不作聲,要么就淡淡地憋出一句,給錢我就要,其他的就算了。除了這一句,沒有更多的語言。更多的時候是吃了閉門羹,我站在緊閉的木板大門外無計可施,心想,也許跟這扇木門溝通會比馬小光容易一些。

我甚至有過那么一閃念,如果以前追女朋友的時候是這個景況,興許就放棄了。可他是村里的貧困戶,只有幫扶一個選項。

某一天我又去馬小光家時,看到大門開著,門內(nèi)放著一擔(dān)稻谷,明顯是剛收割回來的。一群雞在肆無忌憚地啄食,扒得滿地稻谷,我連忙把雞轟走。我以為馬小光可能臨時有事出去了,哪知進去一看,他居然靠在廳屋的木沙發(fā)上,閉著雙眼,一動不動。我一進廳屋,馬小光就睜開兩眼,不情愿地坐了起來,給我讓座后,又懶懶地靠到木沙發(fā)上。顯然他剛才并沒有睡著,一群雞在他的谷擔(dān)上開飯、打鬧,他其實是知道的。我心想,這馬小光真夠特別。我本來想按照一般的套路,先跟他聊會兒家常,但他幾乎沒有應(yīng)答,我基本上處于自言自語的狀態(tài)。這樣子不是特別好,只好收起套路,問他在種養(yǎng)方面有什么打算。

“沒有?!瘪R小光說。

“我知道你家里條件不好,種苗我來想辦法,不用你出?!闭f這話時其實我心里并沒有底。一來我不知道能不能爭取到種苗,當(dāng)時上面還沒有相關(guān)的措施;二來我也不清楚他馬小光如果想要,會要什么。

馬小光不出意外地?fù)u搖頭。

我接著說:“比如說給你一兩頭豬仔,或者一批果樹苗,或者魚花,或者別的,關(guān)鍵是你的意愿?!?/p>

“不做?!?/p>

“不做怎么脫貧?怎么來錢?”

“不脫?!?/p>

“你別這樣。”我說,“你只要錢是嗎?你要理解,這碼事不同低保政策,不可能直接給錢的。”

“我錢也不要,什么都不要?!瘪R小光說,“我夠吃夠用?!闭f完就不再開口。

“你夠吃夠用還當(dāng)個鬼貧困戶!”我不免有點兒惱火,不過沒有說出來。馬小光這樣的個頭和身板,跟他的狀態(tài)是不相稱的,好比系統(tǒng)配不上硬件。那時候我有個感覺,馬小光似乎是把自己裹在一團濃霧之中,不愿出來。

我忽然有個念頭,如果拎一把馬小光的耳朵能驅(qū)散那團濃霧,我不會放過機會。遺憾的是濃霧的閥門不在他的耳朵上。

我有點灰頭土臉的樣子回到村委,支書主任幾個一見我就笑了:“這下你服了吧?你不用說我們也知道結(jié)果。馬小光這號人就是這樣,不可救藥。”主任老楊說:“簡直是個豬頭。”我不理他們,顧自從包里拿出杯子,看看沒水了,就去倒了杯水猛喝幾大口,坐到一邊生悶氣。

“這算什么事?”我搖搖頭說。

幾個村干部一陣嬉笑。

高佬吳笑完后說:“其實他并不是豬頭。”

主任老楊說:“那你說,他是什么?”

高佬吳說:“是煮熟的豬頭?!?/p>

主任老楊摘下眼鏡,用拇指擦擦鏡片,說:“以前的小孩就怕沒得吃,現(xiàn)在的小孩,你得想辦法讓他吃,時代不同嘍?!敝菊f:“你個老東西,他馬小光是小孩嗎?”老楊撇撇嘴說:“不是小孩,是大爺?!?/p>

我賭氣地說:“我們木浪村139戶貧困戶,一定要全部脫貧嗎?像馬小光這樣的大爺系列該怎么辦?少脫一個行不行?”主任老楊說:“我看行,天不會塌下來?!毕胂胗终f,“你是第一書記,你官兒最大,你說了算?!敝窘舆^話頭:“阿叔在大隊好辦事,老楊你自己就在大隊?!崩蠗盥犃耍瑖@一口氣說:“你大碌木年紀(jì)輕就是牛,昨晚和媳婦戰(zhàn)斗到幾點?。拷裉烀院眠B自己是大隊支書都忘記了?!?/p>

大隊是以前的叫法,現(xiàn)在叫村委。但大隊已經(jīng)是一個經(jīng)典的名詞了?!鞍⑹逶诖箨牎笔钱?dāng)?shù)匾痪潆[語,意思是朝里有人。

眾人過了一會兒嘴癮,村委辦公室里暫時安靜了下來。

也許是為了打破沉默,我自言自語地說:“不是我們不想扶,是他不讓扶啊?!?/p>

主任老楊拿起桌面上的幾份資料揚了揚,說:“陳書記,脫不脫還不是一張表格的事情?以前搞計劃生育之類不就是這樣?檔案為王?!?/p>

我笑笑,沒說什么。

老楊又說:“不然還能咋整?”

我搔搔頭皮,偷偷拿眼睛去征詢支書水木的意見。支書狡黠地笑著,把臉朝天花板上扭去。

木浪村139戶貧困戶,各有各的難處,致貧原因多種,有的因病因殘,有的遭遇特殊變故,有的是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有的是因為孩子上大學(xué)、高中,有的則像馬小光這樣,屬于“公雞帶小雞”或者“母雞帶小雞”的單親家庭。

馬小光這個單親家庭比較特殊,他的戶口本上有媳婦有孩子,一共四個人,只不過很多年了,沒人見過他的媳婦鄧楚英,“跟死掉是一樣的”,屬于事實上的單親家庭。

“他媳婦到底怎么回事?”想到這個,我又問支書水木。支書用下巴指指在木沙發(fā)上睡午覺的高佬吳說:“他那片的?!蔽疫^去輕輕揭開高佬吳臉上的報紙,想看看他睡著了沒有。我一揭報紙,高佬吳就睜開眼睛,說:“那個貨,好多年了?!?/p>

原來他只是閉目養(yǎng)神,假寐,并沒睡著。“好多年是什么意思?”我問,“死好多年了?”

高佬吳咂咂嘴說:“那個貨,不死也沒用?!?/p>

我不恥下問:“到底怎么回事?”

村委主任老楊說:“一寸光陰一寸金,你駐村兩年很快就過去的,有些事情不用管太多。有句話怎么說來著?”

支書水木接過話頭:“有所為有所不為。”

高佬吳用右手扶著木沙發(fā),一伸腿躬身坐起來說:“揀重要的事情做吧。你看看桌上這一大摞手冊、表格,夠你暈的?!?/p>

事實上,馬小光確實是有媳婦的,但卻在多年前跟一個外地人跑了,是一個姓夏的云南小老板。其實那個人是不是真的老板非常值得懷疑。那時候姓夏的來到木浪村,說要重新開挖村里的一口舊金礦,請了村里幾個人做前期礦口清理,其中就包括馬小光的媳婦鄧楚英。馬楚英雖然生了兩個小孩,但仍然有模有樣。云南人經(jīng)常不分場合地跟鄧楚英打情罵俏,據(jù)說還動手動腳,后來甚至出現(xiàn)一些有板有眼的傳言。這種傳言或許是添加了枝葉的,或者是純屬虛構(gòu)的,然而大家都那么忙,誰有那閑工夫去考證呢?總而言之,空穴來風(fēng),未必?zé)o因。這是她出事后,村里人嗤之以鼻的原因。

話說某一天,云南人說要去縣城跑個業(yè)務(wù),有個本地人比較方便,就帶上了鄧楚英。哪知兩人一去不返。你鄧楚英走了不要緊,關(guān)鍵是金主“夏老板”跑了,大家伙忙活那么久,工錢找誰要?要不是你鄧楚英的原因,“夏老板”能跑嗎?所以她出事后,村里人的同情幾乎被憎恨覆蓋了。

這樣的人,大家提都不想提。

半個月后,馬小光收到一條短信,說姓夏的是個騙子,鄧楚英被帶到了云南一個偏僻的山村,完全失去了自由。短信上還寫了具體地址。鄧楚英說是趁姓夏的不備,用他的手機發(fā)的短信。馬小光立即把電話打過去,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媳婦的聲音:“小光,救救我……”話未說完,那邊傳來“啪”的一聲,電話就斷了,此后再也無法打通。

這些情況是我后來了解的。因為馬小光戶口本上有媳婦,幫扶手冊上卻沒有,我必須核實。

我問馬小光,想沒想過去把她找回來。“難啊?!瘪R小光愁容滿面地說。那是我跟他說話最多的一次,我對此印象深刻。

天擦黑時,路越來越不好走,到處是機器挖掘的痕跡,看得出是正在修路。我們好不容易來到一個小村莊,帶來的水已經(jīng)消耗精光了,打算到農(nóng)戶家里討點水喝。來到一個農(nóng)戶門口時,我一眼就看到了墻上的幫扶聯(lián)系卡,原來是個貧困戶,姓萬。我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親切感。這并不是說,其他農(nóng)戶就不親切,反正吧,是一種比較特別的感覺。

女主人坐在門口編織類似籃子一樣的藤器小用具,看樣子有五十多歲。我們走近了,她就站起來點頭致意。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她竟然是個盲人。男主人聞聲出來,將我們讓進屋里。

萬大叔熱情地說:“我正想做飯呢,不知道你們要來。”說著就要進房間里找什么東西。

我一愣,頓時明白他可能是誤會了:“不是,那個,我們是路過的?!?/p>

萬大叔轉(zhuǎn)過身說:“你們不是來檢查的?”

“不是的,我們從廣西來,只是路過這里,想討杯水喝?!笨磥砦覀兊拇_有點干部的樣子:穿得相對整潔,又沒有那種老板的豪邁氣質(zhì)。

萬大叔夫婦很熱情,留我們住下來。萬大叔說雖然這兒離鎮(zhèn)上不太遠(yuǎn),但前面正在修路,而且有幾段塌方剛鉤出一條通道,還比較險,“晚上開車不安全?!?/p>

那只能住下來了。

晚上我們很自然就聊到了脫貧的話題。萬大叔感嘆政策好,干部好,“幫扶力度太大了”。萬大叔有一兒一女,女兒上大學(xué),兒子上高中,家里只有他們夫妻倆。

我問他有沒有發(fā)展什么產(chǎn)業(yè)。他說除了養(yǎng)幾十只雞,還種了五六畝藥材。

“什么藥材?”

“天冬?!?/p>

天冬我聽說過。早前到南寧參加第一書記扶貧產(chǎn)業(yè)園的捐贈活動時,認(rèn)識了一位經(jīng)營藥材的孫經(jīng)理,他就推薦我在村里發(fā)展天冬種植。他說種植天冬只需每年施肥兩次,草都不用除,幾乎不用打理,收益又高,特別適合勞動力不足的貧困戶種植。這事我記在了心上,但由于缺乏實地了解,所以還沒有跟大家說過。現(xiàn)在恰好萬大叔種了,這是個很好的機會,所以我問萬大叔種在什么地方,他揚一揚下巴說:“就在對面的沖里?!?/p>

“遠(yuǎn)不遠(yuǎn)?”

“半小時的樣子吧?!?/p>

“可以去看看嗎?”

“當(dāng)然可以,不過現(xiàn)在天都黑了,明天再看吧?”

“沒事的,明天我們得趕路呢。”

“那好咧?!?/p>

起先老莫不想去看,但看到我們都去了,他搔搔頭皮,只好跟著。一壟壟的天冬嫩苗綠油油的,長勢良好。我為了求證,故意問萬大叔:“種這么多是不是特別辛苦?”萬大叔說不辛苦的,“就是因為不需要太多勞力,才適合我種?!彼f主要是翻地的時候需要功夫,平時基本上不用護理,“草都不用除”。翻地時得到了一幫青年學(xué)生的幫忙,“好像叫什么志愿者”,所以說得上是比較輕松的,“要不然我還真種不了這么多?!边@跟孫經(jīng)理說的基本一致。

我當(dāng)即給孫經(jīng)理打電話,告訴他我正在云南看天冬的種植。孫經(jīng)理說云南那邊種的基本上是殼冬,是天冬的一個品種,跟廣西這邊種的不同。殼冬加工比較麻煩,損耗也高,價格還比較低。

“為什么他們不種廣西這種呢?”

“每種藥材都有好幾個甚至幾十個細(xì)分的品種,比如吳茱萸,有幾十塊的、一百多塊的,有兩百多塊甚至四五百塊的,真正懂行的人才分得清楚。如果他們懂行,肯定就種廣西這種了。”

原來是這樣。這事我不好跟萬大叔說,我怕這樣會打擊他的積極性。再說我也不能確定他種的是不是我們廣西的那種。不管哪個品種,都會有收獲,只是大小有別。這是確定的。

馬小光對天冬也顯得頗有興趣,不停地問這問那,比我問的還多。我感到又驚奇又高興,興許是一路顛簸把他的心思給激活了,就問他是不是想種,有沒有合適的地。他說村里地倒是有,要想想哪里合適。

“那盡快想一想吧?!?/p>

“好的?!?/p>

在電筒和手機的光照中,我發(fā)現(xiàn)馬小光其實是長得很帥的。

回到萬大叔家后,我們很快就睡了。萬大叔床鋪不夠,我們幾個是一起打的地鋪。次日一早起來,萬大叔已經(jīng)做好早餐。吃過早餐后,我拿出兩百塊錢遞給萬大叔,老莫和另外那位民警見狀也拿出錢來,但萬大叔堅決不收。一番推讓后,才勉強收了一百。

這個云南小鎮(zhèn)的派出所就在路邊。剛一見面,我們還沒來得及坐下喝口水,所里一個臉盤又圓又大的民警就拿起電話往外打,直接就說:“你在長毛四的雜貨店等我,二十分鐘到?!比缓髮ξ覀冋f,“走吧?!币磺酗@得環(huán)環(huán)相扣,好像都是跟著劇本去走。

給我們帶路的是村委的計生專干,姓魏,是個寡言少語的人,問一句答半句,走路卻虎虎生風(fēng)。車子開了不到半小時,公路便到了盡頭,我們便跟著帶路的魏專干往山上爬,走崎嶇小路。這一路走得真是夠嗆,五個多小時。我不記得長這么大,什么時候連續(xù)走過這么長的路,還是這樣又險又陡的羊腸山路。有時是光禿禿的石山,有時是陰森的密林,有時又是狹長的峽谷。到了后半段路,我感到腿腳都不聽使喚了。可魏專干的兩腳還是那么虎虎生風(fēng),我感覺是被他牽著走的。事后回想,也許是某種類似于面子的東西在支撐著吧,要不然,真得趴下。好在駐村以來我基本上都穿著運動鞋,如果是皮鞋的話,更難以想象。馬小光腳上是一雙拖鞋,走得也是滿頭大汗,但顯得精氣神十足,兩眼賊亮賊亮的,不知道他累不累。老莫和那兩個民警走得倒是還算沉穩(wěn),時不時還講幾句帶點顏色的笑話。

精疲力竭之際,魏專干將我們帶到一個小村莊的后背山上,山下是濃密的林木,中間露出一塊坡地,其間散落著零星的民居,看樣子不超過十戶人家。山腳下一條小溪蜿蜒而過,相對這邊濃密的林木,小溪對面是近乎光禿禿的丹霞山包。魏專干給我們詳細(xì)指出,左邊第二間瓦房就是老拉的屋子。老拉就是帶走馬小光媳婦的“夏老板”。魏專干待在原地,其余全部下山。

擔(dān)心的情形出現(xiàn)了,屋里空空如也。問鄰居,得到的答案是,老拉有時候十天半個月回來一次,有時候半年甚至一年也不一定回來。最近的一次回來,是三四個月前的事了??梢源_定的是,他確實從外面帶了個女子回來,“蠻好看的,就是整天苦著個臉,不愛笑。”

我們在那里等了大約兩個小時,毫無收獲,只得收兵。

想想回程的路,真是頭皮發(fā)麻,但怎么著也得走。

回到小鎮(zhèn)時已是晚上十點多鐘,但小鎮(zhèn)連個小旅館都沒有,只得隨便吃點東西,趕去縣城。

那晚我特意和馬小光住在一起。我擔(dān)心他過于失落,得跟他聊聊。

馬小光說:“你太辛苦了,其實你不用來的。”

我笑笑說:“沒事,我也想趁機出來走走,看看彩云之南的風(fēng)光,我還沒到過云南呢?!?/p>

馬小光笑了:“書記真會講笑?!?/p>

他沒有顯得特別累,也不像去的時候那樣興奮、兩眼發(fā)亮,而是一副淡然的樣子。在以前他可不是這樣的,以前似乎裹在一團看不見的濃霧之中,現(xiàn)在濃霧不見了,只有淡然。我覺得這樣挺好。生活的底色就是淡然的,你用心揮舞畫筆,它便有了斑斕的色彩。

事實上,在回來的路上,我也感覺比去的時候輕松了一點兒,總之還行吧,沒有趴下。

馬小光像是自言自語地說:“其實我也想過,多半兒就是這樣的結(jié)果,但是如果不來看看,我就是放不下。”這時候我不敢和他談?wù)撨@個話題,因為我怕談多了他會重新陷入濃霧之中。但是他直接跟我說:“你不知道,我以前多難受?!边@個我是完全理解的,但我只能謹(jǐn)慎地點點頭,說:“不過……”

馬小光繼續(xù)說:“那種感覺,就像心里面有個巨大的洞?!?/p>

我真想走過去把他抱住。如果這樣可以讓他忘記傷痛的話,我一定會的。

馬小光又說:“這么多年了,希望她能過得好吧?!闭f這話時,他看起來是一種釋然的樣子。

于是我就跟他接著聊了一些關(guān)于家庭和情感方面的話題。馬小光對此感慨頗多,但在狀態(tài)上顯得輕松和淡然。這樣就好。最后我問他種植天冬的事情,考慮得怎么樣了。馬小光說在牛頭垌有十多畝萬大叔所說的那樣的沙質(zhì)地,以前大家種紅薯,現(xiàn)在都外出打工,就撂荒了,“跟他們講一聲就可以種”。

睡覺前,我給孫經(jīng)理發(fā)了幾條微信,打算回去后盡快把種植天冬的事情落實好。跟支書水木、主任老楊他們商量商量,除了馬小光,讓村里其他群眾特別是有條件的貧困戶也種上,把藥材種植發(fā)展成村里的產(chǎn)業(yè)。

第二天回到村里,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多鐘,我開著支書水木的爛摩托車,送馬小光回家。剛到他家就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馬小光兩個小孩不見人影。屋里沒有一點生活氣息,孩子至少有一整天不在家了。馬小光兩眼茫然,在屋子周邊一聲高一聲低地呼喚著兩個孩子,聲音嘶啞。我趕緊給支書打個電話,支書輕松地說:“放心啦,小孩在我這里?!?/p>

原來我和馬小光出去那晚,支書不放心兩個小孩,連夜去看,發(fā)現(xiàn)兩個小家伙在吭哧吭哧地忙著做晚飯,搞得滿屋是煙,滿面油污,鍋里的飯卻是夾生的,菜煮熟了,但太咸。支書將兩個小家伙接到了自己家里。

孫經(jīng)理回信息說,他對種植和收購全程負(fù)責(zé),和村里簽好合同。鑒于馬小光的情況,可以先賒種苗,到收購時再扣。我看得出來,他意思是拿馬小光作為廣告或者樣板,成功后村民就會跟著種,這是他的運營方式。我將這個事情跟幾個村干部說了,他們覺得挺好,“可以試試。”主任老楊說,他侄子有鉤機,馬小光真想種的話,可以叫他侄子幫一下,節(jié)省點人力,畢竟牛頭垌像村頭老尼姑的春心,荒蕪得不成樣子了,靠人力去除草、平整、挖邊溝,恐怕要做到猴年馬月,用機器最多一兩天工夫。至于費用就免了,“窮富也不在于那百十塊錢。”

“誰叫他阿叔在大隊呢。”老楊兩手一攤,自我解嘲地補充說。

駐村工作繁雜瑣碎,雖說成不了什么大事,但基本上處于忙碌狀態(tài)。后來有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我沒能抽出時間到馬小光家里了,也沒有見過他,只是從村干部的口中得知,他果真種了四畝天冬,還養(yǎng)了一口魚塘。當(dāng)我后來到他的地里看時,那些天冬苗已經(jīng)長得叫人喜歡。

可能有部分人以為,駐村工作,你又不和群眾一起下田插秧、上山打柴,有什么可忙的?這是個誤解。來看看我某一周的工作,你就會有所了解。

星期一,和支書主任去市里,拜訪曾經(jīng)跟村里有過工作聯(lián)系的某公司蔡總,爭取資金,支持建設(shè)村集體經(jīng)濟項目光伏發(fā)電站。星期二,督查組到村督查新版幫扶手冊填寫情況。星期三,根據(jù)督查結(jié)果,組織幫扶人開展整改工作。星期四,迎接督查組“回頭看”督查??赡苡腥藭?,有這么快就“回頭看”嗎?答案是不容置疑的。開局就是決戰(zhàn),起步即是沖刺啊。只爭朝夕,時不我待。星期五,根據(jù)蔡總意見,完善光伏電站建設(shè)方案,再次到市里某公司爭取資金。這家公司最后支持8萬元,給村里建設(shè)總造價26萬元的光伏發(fā)電站。余下款項,還得爭取其他單位的支持。這是后話。

順便說一下,上面撥款專項發(fā)展村級集體經(jīng)濟,那是一年后的事情。我們籌建光伏發(fā)電站時,還沒有這個款項。節(jié)奏快了點兒。

一個星期零零碎碎的工作就是這樣,然后進入下一個星期,但并不是重復(fù)。

所以,馬小光那兒,我真的是抽不出時間去了。

次年年底的一天,我忽然接到孫經(jīng)理的電話:“我到村口了?!蔽耶?dāng)時以為他是開玩笑的,南寧到這里可不是十里八里的路,哪知沒多久,他真的到了村里。孫經(jīng)理露出習(xí)慣性的嘻嘻笑臉,站在一輛卡車旁邊說:“馬小光的天冬收獲了,你大書記不知道?”“我知道啊,但沒想到是今天?!蔽乙贿呎f一邊坐上孫經(jīng)理請來的卡車。到了馬小光的地頭,只見他已經(jīng)挖了約五分之一。

馬小光的天冬粗壯長條,看來收成不錯。孫經(jīng)理隨意捧起一棵,掂量一下說:“保守估計,每畝15000塊不成問題?!蔽艺f:“那四畝就是6萬塊了?!睂O經(jīng)理點點頭:“最少6萬?!瘪R小光聽了,高興地說:“我知道孫經(jīng)理要來,今天早上我撈了幾條魚,中午書記和孫經(jīng)理到家里喝碗魚湯吧。”我正要答話,旁邊一名正在彎著腰整理天冬的年輕女子,仰起紅撲撲的笑臉,沖著馬小光嗔道:“就知道吃?!?/p>

南方的初冬不太冷,但每個人都穿上了冬衣。馬小光身邊的空氣中,一團粉紅的微光掠過,給人溫暖的感覺。

責(zé)任編輯 ? ? 壇 荷

岳寅生

本名岳錦浩,廣西藤縣人,公務(wù)員,廣西小小說學(xué)會會員,廣西梧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偶有作品發(fā)表。曾于2016年4月至2018年4月到廣西藤縣某貧困村擔(dān)任基層黨組織第一書記,駐村扶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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