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宣統(tǒng)二年(1910年)的冬天,傅家甸的鼠疫,從巴音的死拉開序幕,僅僅十天時間,死亡人數(shù)竟然攀升至四百多!人們怕死時穿不上壽衣,睡不上棺材,棺材鋪和壽衣店的門檻,快被人踏平了。
有沒有不怕死的呢?當然有了。一貧如洗的,重病在身的,鰥寡孤獨的,他們傾其所有,買酒買肉,狂吃縱飲;買綢買緞,裝扮光鮮;買柴買炭,將屋子燒得從未有過的暖和。肉鋪、燒鍋和柴草鋪的生意,因了這些人愈發(fā)紅火了。
傅百川經(jīng)營的生意七八種不止,投入最大和最為看重的,是燒鍋。燒鍋是釀制白酒的,大多以高粱為原料。傅家燒鍋之所以好,在于它有個好師傅。此人姓秦,綽號秦八碗,山東人,他連飲八海碗酒,面不改色心不跳。
秦八碗在山東時,就是酒坊的師傅。他爹死得早,母親靠著造喪葬用的“還魂粗紙”把他撫養(yǎng)成人。秦八碗長大后,靠著釀酒的技藝養(yǎng)活母親。有一年秋天,財主胡四爺家的大狼狗咬傷了秦八碗的母親,秦八碗為了給母親報仇,毒死了胡四爺視如親爹的大狼狗,連夜帶著母親逃了。在途中遇到了傅百川,來到傅家甸,成了傅家燒鍋的師傅。靠著秦八碗秘而不宣的釀酒術(shù),傅家燒鍋一路旺相。
秦八碗是個大孝子,比如早晨煮好了粥,母親說饞面條了,他立刻和面搟面;母親晚上睡覺時咳嗽起來,秦八碗立刻翻身起來,下菜窖取來蘿卜給母親祛痰。他到傅家甸后,娶了個老婆。秦八碗不在家時,她端給老母親的是剩飯,打的洗腳水也沒有熱乎氣,秦八碗一怒之下把她休了。秦八碗的母親雖然享福,但有兩件心事,一個是秦八碗的婚事,一個是她的老骨頭最終能不能歸鄉(xiāng)。秦八碗答應(yīng)母親,她百年之后,一定讓她魂歸故里。
新年將至?xí)r,秦八碗他娘死了。
秦八碗為了圓老母親歸鄉(xiāng)的夢,求到趕馬車的王春申,要雇用他的馬車,扶靈回鄉(xiāng)。王春申敬佩秦八碗,秦八碗求的事兒,不能推辭,哪怕路途遙遠。
王春申套上黑馬,將家中的倉房和馬廄鎖好,朝秦八碗家駛?cè)ァ?/p>
秦八碗家與傅家燒鍋只隔兩條街,是兩間寬敞的青磚瓦房。他家的門楣插著靈幡,院子停著棺材,棺材前的供桌擺著饅頭、蘋果、香爐和長明燈。秦八碗披麻戴孝,一身素白,看上去像個雪人。馬上要舉棺回鄉(xiāng)了,他還舍不得燒鍋,囑咐著前來抬棺送行的伙計該注意些什么。此時,傅百川來了,他對秦八碗說,估計馬車出城不那么容易了,因為疫情日重,朝廷派了一名姓伍的醫(yī)官來哈爾濱,伍醫(yī)官說所有尸首必須就地掩埋,不得出城。秦八碗說:“俺娘又不是得鼠疫死的,她是老死的!昨晚她吃完一碗餛飩,還在燈下補襪子呢。人上了歲數(shù),就是熟透的瓜,說落就落。不信讓他們開棺看看俺娘的臉,笑模笑樣的,不紫也不黑!”
傅百川說:“走走試試吧,要是出不去的話,也別強求。”他斟好了酒,為秦八碗送行。秦八碗喝光酒,摔了喪盆子,淚漣漣地叫了聲:“娘──”呼喚著她跟自己上路。
馬車駛出秦八碗家,是午后三點多。街上的行人,大都沒精打采地袖著手走路。他們見秦八碗舉著靈幡,不是往墳場方向走,都明白這個有名的孝子,是舉棺回鄉(xiāng)。載著靈柩的馬車剛經(jīng)過慶豐茶園,就與另一輛馬車遭逢。一看那輛車就是官府的,那馬車停下來,門簾掀開,閃出一張清秀的臉。他沖王春申說了句什么,卻是洋話。隨從的人翻譯說:“伍醫(yī)官問你,馬車上拉著棺材,怎么不往墳場走?”
秦八碗說:“俺娘沒了,這是送她回關(guān)里老家?!彪S從把伍醫(yī)官的話翻譯過來:“疫病期間,是不能扶靈回鄉(xiāng)的,就地安葬?!鼻匕送胝f:“俺娘得的要是鼠疫,俺哪敢讓人幫著拉棺材走這么一路?那不是坑人嗎?俺娘是老死的!不信你們打開棺材看看,俺娘的臉是啥色兒的,得了鼠疫死了的人又是啥色兒!”伍醫(yī)官又說了一些什么,他們上了馬車,飛快地離開了。王春申繼續(xù)趕路,快到田家燒鍋的時候,巡警快馬追上他們,說死者只能就地掩埋,不得違抗。
秦八碗仰天長嘆一聲:“娘,兒子不孝,趕上鼠疫,不能送娘回鄉(xiāng)了。”他跪倒在地,向著關(guān)里方向,重重地磕了三個頭,起來的時候,淚流滿面。
王春申問秦八碗想把母親葬在哪片墳場。秦八碗說,哪里都行,反正傅家甸的土地,沒有他娘喜歡的。王春申說:“那就葬在俺家祖墳吧,那兒不像窯廠的墳場,盡是鼠疫死的?!鼻匕送胝f:“謝謝王大哥,俺娘一準兒愿意跟你娘做鄰居。”王春申說:“俺娘要是和你娘熟起來,得見天兒嘮孫子的事兒。你娘沒孫子,要是急眼了,還不得用燒火棍把俺娘趕跑呀。”
秦八碗哀哀地笑了一聲,說:“不能。俺給她娶一個,讓她早點抱上孫子。”王春申說:“你縱是給她添了孫兒,跟你娘是兩世隔人,她也見不著。不像我兒繼寶,被俺娘招去了,跟她是真的在一起了。唉!”王春申本意是勸慰秦八碗的,沒想到自己倒難過起來了。
走到傅家燒鍋時,秦八碗吩咐王春申停一下,進去喝碗酒,暖暖身子?;镉嬕娗匕送胪崎T而入,知道他是被阻攔回來了,趕緊取來一摞碗,在柜臺上一字排開,嘩嘩往里斟酒。秦八碗對伙計說:“兩碗就夠了?!?/p>
秦八碗和王春申走出燒鍋時,星星出來了。秦八碗說晚上掘墓,得回家取鍬鎬和照明的馬燈。王春申把馬車趕到秦八碗家門口,秦八碗下了車,解下一條腰帶。出遠門的男人,往往扎著兩條腰帶,一條束腰,一條束的是盤纏。秦八碗把那條束盤纏的腰帶給王春申扎上,說:“沒回成關(guān)里,錢省下了。一會兒埋俺娘,光咱倆不行,你再幫我吆喝兩個人。埋完了,跟弟兄們找個地方喝一頓,錢歸你支配?!蓖醮荷暾f:“還是放在你身上吧,用多少朝你要?!?/p>
秦八碗說:“我信得著你。剩下的明兒還我就是了。”
王春申不再推辭,扎著這條腰帶找人去了。待找了兩個人,還沒走到秦八碗家,先聽到了黑馬的叫聲。他們走到馬車跟前,發(fā)現(xiàn)棺蓋被人啟開拿下了,靠車輪側(cè)立著。王春申以為是盜賊干的,沖的是死者身上的飾物。因為秦八碗他娘,平素戴著個明晃晃的金手鐲??伤竭^頭朝棺材里一望,嚇得抱著腦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顫著聲說:“秦八碗呀!古往今來沒見過你這樣的孝子??!”
秦八碗大概怕母親獨自在異鄉(xiāng)入葬,孤單得慌,剖腹陪伴他娘去了。
選自《白雪烏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