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說:“先讀《大學》,以定其規(guī)模;次讀《論語》,以定其根本;次讀《孟子》,以觀其發(fā)越;次讀《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處。”[1]可見儒家之精妙,既有達乎天地的氣量,又可行于倫常之瑣事,此中便帶有中國古典形而上學的特點,而這也正是“百姓日用而不知”得以可能的原因。
然而,也正是因為此中精妙,給人以玄遠的錯覺,有些人一味追求圣人之境界,不解圣人之精微,便成了“平日袖手談義理,臨難一死報君王”的道學家。那么真正的中庸之精妙體現(xiàn)在哪?是如何在發(fā)用之中維持義理的?又要如何避免錯誤之路呢?
一、中庸之妙
中庸如何為妙?朱子曰:“中庸者,不偏不倚,無過無不及?!?[2]南宋時期理學家朱子此句是解釋“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無須多言,此處不偏不倚與鄉(xiāng)愿當然有所區(qū)別,鄉(xiāng)愿處于世間,沒有持守之道,只是隨人而變,其心不定,沒有收歸本心。君子有道,“而又能隨時以處中也”,[3]姑且稱君子之道尚好理解,因其可循禮,可直指向善的本心,但“執(zhí)一無權,則妨害大道”。[4]此中權變實難以把握。戰(zhàn)國初期偉大的思想家、哲學家楊朱和墨家學派創(chuàng)始人墨子皆有其所執(zhí)收但也被孟子批評,那么如何才能做到“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钡木辰缒??
(一)天理,儒家理學中的道德神學
首先,我們來看中庸之道。中庸首句“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焙螢樘烀??命,猶令也。[5]天即理也,理一分殊,個人所得之稟賦不同,但都源于理,也就是“性”。也可以張載天地之性與氣質之性區(qū)分之?!奥?,循也?!盵6]遵循個人所得之天理就是道,各有其路。天地之性一也,氣質之性不同,儒家所求就是要明見天命,明見天地之性。正如朱子常用的如珠在水,每個人都有持有的明珠,但是水的清濁不同,人的區(qū)別就在于如何化濁為清,找到自己之命,進而循其道。“圣人因人物之所當行者而品節(jié)之,以為法于天下,則謂之教,若禮、樂、刑、政之屬是也。”[7]圣人依照此天理所定之法則是教,是人應當所遵守的。但明代哲學家王陽明認為“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減不得,不假修飾的。何須要圣人品節(jié),卻是不完全的物件。禮、樂、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謂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盵8]王陽明認為,所謂制度雖然也是教,但此處并非根本,他認為應該從本原上講,道就在那里,無所增減,也就是說,這里的教并非圣人教化他人,而是天道教化眾人,但此教化并非指導,這里中庸之精妙便有體現(xiàn)??鬃釉唬骸疤旌窝栽?,四時生焉,百物生焉?!盵9]天理流行本身就是教,王陽明認為,圣人可以率性,走的是“自誠明”,圣人以下需要修道,走的是“自明誠”。由此可見朱子與王陽明的區(qū)別,二者雖然都認同人之稟賦不同,但朱子強調正是要靠圣人之教化,而王陽明認為人可自行修道,開闊了人心之自由。
那么,究竟何為天理呢?能否像西方形而上學那樣有一套理論,抽象出本體而建構呢?中國哲學與此是不同的,“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敝袊鴤鹘y(tǒng)是不會像柏拉圖那樣單獨把形而上抽出討論的,道與器總是交融的。例如:朱子講理氣相即不離,氣之流行形成萬物,“氣之所以聚散及如何聚散,則是理?!盵10]理氣一同規(guī)定了世界的萬事萬物,所以談天理,也必定要談氣,可以說儒家本體自身帶有發(fā)用的意味,天理自身便有實踐的意味。對天理的探求無論是“自明誠”還是“自誠明”,都要有修養(yǎng)功夫,那么如何修養(yǎng)呢?
(二)慎獨,培養(yǎng)和強化自我約束
王陽明認為“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所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盵11]為何慎獨乃是君子之必須呢?其實所謂慎獨,只是外在的表現(xiàn),真正想表達的也許還是“自作主宰”,縱使外在變化,有人或無人,我都執(zhí)守此道,“擇善而固執(zhí)之”,[12]雖然這仍是普通人的道,是誠之者的道,但我并不認為有生而知之者,所以如能行此,也可稱圣人吧。將道時刻存于心中,并時刻將其發(fā)用,如孟子所講浩然之氣,“吾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盵13] “集義,猶言積善,蓋欲事事皆合于義也?!盵14]簡單來說,這里就是做善事而自然生發(fā)出來的浩然之氣,并且要時刻保持,內在于我,所以孟子不同意告子的“任內義外”,如果把義看作外在于我,那么豈不是可以變化的?要想保持此道,則要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時刻以仁義來考量自己的行動,考量自己的本心。所以自作主宰亦是合乎道的。如此方能“從心所欲不逾矩”。
但這里有個問題,持守本心談起來十分容易,但落實到日用倫常又極其困難,如同德國的哲學家伊曼努爾·康德將不說謊作為絕對命令,但是康德也自知現(xiàn)實之難,所以將理性與實踐分開,為理性劃界。我們前面提到儒家,那么儒家是如何做到的理性與實踐分開呢?其實仍是將日用行為準則收歸本心,仁愛之心是內在的,誠敬功夫依然是內在的,“行吾敬,故謂之內也。”[15]朱子解釋“所敬之人雖在外,然知其當敬而行吾心之敬以敬之,則不在外也?!盵16]我始終明白我要如何行道,即萬物流行的相合,我之心與外在禮法都乃是尊理而成,若沒有義內,自然將禮法看作外在,但在真正慎獨之人看來,這種區(qū)分是不存在的。所以,慎獨之人是可以將形而上學的精神貫徹到倫常生活,以達到渾然一體的境界。
(三)人生的價值“參贊天地之化育”
中國古典向來講求天人合一,那么君子如何參贊天地?仁者是在何種意義上與萬物同體呢?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17]朱子對中和之說經(jīng)歷了兩次領悟,稱為“舊說”與“新說”。舊說中,朱子認為“人自嬰兒以至老死,雖語默動靜之不同,然其大體,莫非已發(fā),特其未發(fā)者為未嘗發(fā)爾”。[18]既認為人皆有已發(fā),因為人皆有喜怒哀樂之情,而未發(fā)之本未嘗顯現(xiàn),所以朱子反思:“而前此方往方來之說,正是手忙足亂,無著身處。道邇求遠,乃至于是,亦可笑矣?!盵19]如果割裂開來,那么已發(fā)之情無所倚靠,無所著身,如此則走向彼岸世界。朱子進而在第二次領悟后,對中和有了更深的認識,中與和,二者相得益彰,所謂發(fā)乎情,止乎禮是也。
朱子中和新說認為心主性情,心之未發(fā)動時,天理為一體,萬物混沌;心之發(fā)動,七情彰顯,但要合乎天理,無過無不及?!按诵闹灾芰髫瀼囟鵁o一息之不仁也?!?[20]無論靜動,皆循天理。朱子講明,所謂心之不動其實并非被動之“中”,此“中”亦并非天然具有,“解‘中亦有‘求中之意”[21]所以,未發(fā)已發(fā)都是由心主動去體認天理而得,想要致中和,則要修養(yǎng)?!昂B(yǎng)久,則喜怒哀樂發(fā)而中節(jié)。”[22]這里有“嵌套”式的關系,想求的未發(fā)時的中,需要涵養(yǎng),而平日涵養(yǎng)則必然處于已發(fā),也就是自下而上式,由居敬功夫體味中節(jié),如此循環(huán),自可求得天理。
尤其在王陽明這里,他認為良知實則可以同于天理,因其知是知非,但其在人心中無法摒除私欲的遮蔽,要想直指本心,必靠修養(yǎng)實踐,體認天理。
二、修養(yǎng)功夫
既然我們看到中庸之妙的同時,不想陷入流于空談的泥沼,必然要探求儒家的修養(yǎng)功夫,如此之妙對實踐有何作用?“治大國如烹小鮮”,從日用倫常到國家治理,當今中庸的意義是否仍如古典般重大,其適用范圍如何呢?
(一)私欲不見,天理自然明朗
德國19世紀唯心論哲學的代表人物之一黑格爾在《法哲學原理》中關于道德法有段論述,意志發(fā)展出偽善,個人為自己心中的惡找借口,使之變成善的。簡單來說,所謂虛偽形成的原因無非是私欲未除。無論是程顥、程頤和朱子,還是古代理學家陸九淵、王守仁,都要求去除私欲,讓人心如明鏡般朗照,私欲不見,天理自然明朗。那么私欲未除、甚至將私欲擴大的原因是什么呢?首先,儒家自古都講求自作主宰,所謂“古之學者為己”,《大學》中亦講修身為本,本末不可倒置,此種收歸內心固然根本,然而隨時代發(fā)展之復雜,修身與否難以檢驗,“人益鄙而風益下矣!無怪其流弊至于今日,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然也。”[23]其次,儒家之道著實精妙,正如中庸之妙,愚夫愚婦可知,而圣人亦有所不知,稟賦高之人自可循其正道,但未可排除“小人”之利用,所以孔子感嘆“道之不行,我知之矣!”[24]中庸之要求看似簡單,實則極其困難,凡是實踐之人,必有體會。唯有顏淵好學,因其“不遷怒,不貳過?!睘樾⒅吧y”,等等,這些要求實實在在,可以說都是由“未發(fā)”通達“已發(fā)”,看似稀松平常,但本心就在此,多數(shù)人難以達成。
(二)知行
“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盵25]道本來就并非只顧“高遠難行之事”,所以儒家所求之道是貫徹生活方方面面。朱子格物致知與王陽明的知行合一都是如此。
朱子格物致知繼承二程,他認為格物能得道,如能認清氣之流行變化之理,那天理自然朗照。此處格物僅僅是現(xiàn)代科學意義上的格物么?不只如此,朱子在和意義上講格物致知呢?“且如義利兩件昨日雖看義當為然,而卻又說未做亦無害;見得利不可做,卻又說做也無害;這便是物未格,知未至。”[26]顯然朱子這里亦強調實踐的重要作用,而且只有實踐出來,才能稱為格物致知,“尋常只將‘知至 之‘至 作‘盡 字說, 近來看得合作‘切至 之‘至?!盵27]也就是要獲得真知,要知得透徹,中庸之道本就有實踐的意思,那若要求得此道,不做不可得?!昂唵蔚卣f,格物致知是求人之生存的真知真理的方法,是確證和檢驗人的終極信仰的方法?!盵28]也就是探求“所以然之故”與“所當然之則”,明晰公共天理與個體道德得契合處,并且“不是僅僅被動地適應生活,而是要有所作為”。[29]
王陽明的知行合一更為著名,所謂“一念發(fā)動既是行”。王陽明的知行更是在天理意義上講的,此良知就是天理,去除遮蔽后,當下體悟就是真知,有真知就要有實踐,不可空思或冥行?!爸切械闹饕猓惺侵墓Ψ?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彼远呤呛弦坏?,有知有行,才是修養(yǎng)功夫。但問題就在于如何給當下體悟一個標準,一個非圣之人如何知曉當下體悟是私欲還是天理?這就要回到最開始關于“修道之謂教”的論述,在王陽明思想是不存在這個問題的,因為個人之心與天地之道并行,是否有違天道當下知曉,也許正如四端之心是存在無疑的,如何發(fā)用看個人。
三、結語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我認為,儒家相信圣人亦有人心,愚人亦有道心,此中是精妙,更是有對人性的深刻理性理解,亦是將人也當作自然一份子來接受,人心之危固然應當克服,但按西方形而上學來看,也許是不可能的,因而儒家思想之偉大精妙就在此,愚夫愚婦之心亦可包容,而且看到了其中道心之可能性。這是中和之一的體現(xiàn),中和之二乃是收歸此心,外在禮法實際上也是由本心而發(fā),無須外在強制。中和之三,慎獨克己,不失修養(yǎng)功夫,心猶明鏡,“觀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比绱艘灾轮泻?,“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
注釋:
[1][26][27] (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M].中華書局出版社,1986,03。
[2][3][5][6][7][9][11][12][13][14][15][16][17][24][25]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長沙岳麓書社,1998,12。
[4][10]馮達文,郭齊勇.新編中國哲學史(下)[M].人民出版社,2004,07。
[8][19][20][21]? 王陽明.傳習錄[M].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01。
[18]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M].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6。
[22]朱熹,呂祖謙編.近思錄[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08。
[23] 李贄.初譚集[M].中華書局出版社,2009,09。
[28][29] 趙峰.論朱熹得格物致知之旨[J].孔子研究,1998,04。
(作者簡介:王宏德,青海民族大學2018級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