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峰
一處泥磚鋪設的地面,看上去由大小相同的磚塊通過黏合物平鋪而成,鋪設手法十分規(guī)整。再細看,每塊泥磚上都有一個橢圓形印章印記,內有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的登基名。在中埃盧克索孟圖神廟聯(lián)合考古項目成員發(fā)現(xiàn)這些泥磚的時候,心內滿是成就感。
2018年11月,中埃盧克索孟圖神廟聯(lián)合考古項目一期工程開工,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中國考古隊首次赴埃及進行考古挖掘。今年年初,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直至如今仍處于全球大流行階段,這為中國和埃及兩國首次聯(lián)合考古帶來全新挑戰(zhàn)。項目的中方執(zhí)行領隊、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員賈笑冰稱:“自3月份埃及疫情變得嚴峻后,我們減少了工人數量,只在關鍵區(qū)域保留發(fā)掘工人。”
好在3月底,中埃盧克索孟圖神廟聯(lián)合考古項目第一階段完成了收尾工作。下一步,如果一切順利,今年年底考古隊將重返孟圖神廟開展下一階段發(fā)掘工作。中國和埃及的考古隊員共同期待——將有新發(fā)現(xiàn)。
“中華民族自己要熟悉自己的歷史,但是,在研究自己特點的時候,你要是沒有比較,你就很難去得出認識。”2017年1月6日,時任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所長王巍對著央視鏡頭說道,“并且,我們希望對于幾個主要古老文明來說,中國學者都有自己的發(fā)言權,在國際舞臺上要有我們自己的聲音。”
這一天,中國社科院考古所和埃及文物部在北京宣布,位于埃及南部卡爾納克神廟保護區(qū)的孟圖神廟將首次為中國考古隊打開大門,成為中埃聯(lián)合考古的首站。王巍當時還向媒體表示,這一項目不僅是中國考古走向世界的里程碑,也是世界兩大古老文明交流互鑒的新景觀,“我們正在實現(xiàn)中國考古人的夢想” 。王巍說。
在2016年曾前往埃及考察的王巍看來,孟圖神廟是“超級的”。雖然,它相比旁邊的卡爾納克神廟規(guī)模較小,但卻孕育著不少新的機會。王巍說:“比如,這個神廟北面有一條長約200米的斯芬克斯大道,它和道路兩側的遺存都可能很有看點?!?/p>
孟圖神廟始建于約公元前1391年至1355年,時間上正處于中國的商代。在世界考古界看來,中國人到埃及去進行考古研究,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
“我相信,中埃首次合作將是2017年考古界最令人振奮的新聞?!痹谖挥陂_羅老城區(qū)的私人辦公室,埃及前文物部長、著名考古學家扎西·哈瓦斯面對采訪他的中國記者說,“埃及的沙漠里還隱藏著無數秘密,等待著被發(fā)現(xiàn)。我們將在田野發(fā)掘、3D和雷達技術應用等多個方面展開合作?!?/p>
對于西方,特別是英、法等國的一些人來說,哈瓦斯當時最震撼的一句話是——“中??脊藕献鲗⒉痪窒抻趯嵉匕l(fā)掘,我們還可以交流追討流失海外文物的經驗,討論如何推動公共考古,讓普通老百姓也能感受考古的魅力?!?/p>
孟圖神廟并不是第一次遭遇考古隊。賈笑冰稱,20世紀四五十年代,法國東方考古研究院首次在卡爾納克孟圖神廟區(qū)開展系統(tǒng)的考古發(fā)掘工作。但此時正值二戰(zhàn)及埃及獨立戰(zhàn)爭時期,社會動蕩不安,考古發(fā)掘與研究工作不得不在倉促中完成,許多遺址信息未能得到及時記錄和保存。到了20世紀90年代甚至到21世紀初,神廟區(qū)陸續(xù)有考古學者進行勘探和調查,但都是針對單體建筑的短期研究,缺乏從整體看待神廟區(qū)的視角。
更早之前,1926年,在英國實業(yè)家羅伯特·蒙德的資助下,英國埃及考察協(xié)會的考古學家率先對孟圖神廟所在的盧克索底比斯遺址進行考古發(fā)掘,1930年至1938年間,英國考古學家邁爾斯作為考古隊負責人,對圣牛葬祭廟、孟圖神廟和墓地進行過考古發(fā)掘。
如果將視野追溯到19世紀以前,一門“埃及學”,從1798年拿破侖遠征埃及開始,就充滿了劫掠,以及文物交易。拿破侖兵敗后,不得不將搶奪到手的埃及文物移交時任英國駐奧斯曼帝國大使埃爾金。英國人當時奪得的古埃及羅塞塔石碑,至今仍在大英博物館保存、展出。
埃及遭遇到的西方考古人士大多是什么面目,哪怕從21世紀以來發(fā)生的一些事情上,都能看出個大概。2003年11月17日,埃及有關部門決定對一名涉嫌走私文物的法國考古學者監(jiān)禁45天。原因是此人被檢察機構指控走私140件文物。當時,埃及最高文物委員會統(tǒng)計稱,在每年大約接待的300個外國考古團隊中,不乏借學術之名進行文物走私勾當的外國人。為此,當時埃及政府不得不禁止在埃及南部進行任何考古活動,文物挖掘活動僅限于北部三角洲地帶,并特別制定相關條例和設立專門機構以強化管理。
從長江到尼羅河,從殷墟到盧克索,通過與古老文明的跨時空對話,尋找失落的文明殘片,是考古人為兩國人民友誼添磚加瓦的最好表達。
如今,中國和埃及聯(lián)合考古隊前往的盧克索孟圖神廟,恰恰位于南部尼羅河東岸。這無疑顯示出了埃及方面對中國考古隊的充分信任。
“埃及和中國的考古合作才剛剛開始,中國考古隊在埃及大有可為?!?這是扎西·哈瓦斯2017年的祝福。當2018年11月中國考古隊進入盧克索與埃及方面合作考古以后,2019年初,埃及盧克索地區(qū)文物部主任葉瓦達對中國方面如此評價:“埃中首個聯(lián)合考古項目意義重大,中國在考古領域處于世界一流水平,相信中國考古人員能用自己的經驗和智慧,為埃及考古帶來新思路、新方法、新發(fā)現(xiàn)?!?p>
2020年3月29日在埃及盧克索拍攝的中埃盧克索孟圖神廟聯(lián)合考古項目發(fā)掘出土的文物。
在賈笑冰看來,中國考古隊第一次系統(tǒng)地進入埃及進行考古研究活動,將充分發(fā)揮中國考古學長期積累的多地形條件下大遺址發(fā)掘、城址發(fā)掘經驗,在全面獲取資料信息的基礎上,建立神廟區(qū)的三維模型,結合銘文研究、地理信息系統(tǒng)分析,希望對神廟區(qū)的平面布局、營建順序、功能分區(qū)等問題得出初步認識。同時,通過對埋藏在孟圖神廟地基下方的石塊及其附近建筑的發(fā)掘,尋找相關銘文和實物證據,試圖解決神廟建造初期主神身份的問題。在此基礎上,探索孟圖神廟在埃及新王國時期底比斯地區(qū)亦即如今的盧克索地區(qū)的歷史地位和作用。
“對一個負責‘尋找失落文明拼圖的群體來說,沒什么比能親手觸碰埃及這樣古老的文明更讓我們興奮和引以為豪的了?!蓖跷≌f,從長江到尼羅河,從殷墟到盧克索,通過與古老文明的跨時空對話,尋找失落的文明殘片,是考古人為兩國人民友誼添磚加瓦的最好表達。
2019年12月14日,在埃及盧克索,中埃盧克索孟圖神廟聯(lián)合考古項目成員在現(xiàn)場工作。
2020年3月1日,在埃及盧克索,中埃盧克索孟圖神廟聯(lián)合考古項目成員在實驗室對雕像殘塊進行修復。
若論中國考古專家第一次系統(tǒng)進入埃及進行研究,2018年11月開始至今的對盧克索孟圖神廟進行的考古活動,算是頭一遭。然而,中國考古專家并非第一次對古埃及文物進行考古。
1950年至1982年任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1977年改屬中國社會科學院)副所長、所長的夏鼐先生,1938年就曾考察過埃及文物。巧合的是,夏鼐當年考察的地方,正包括盧克索孟圖神廟。所以,2018年中國考古隊來到此地后,有媒體報道稱:80年后,盧克索重新有了中國考古專家的身影。
1938年,作為倫敦大學的留學生,夏鼐作為實習生奔赴埃及。很可惜,1938年10月,隨著羅伯特·蒙德去世,英國這支埃及考古隊不得不散伙。遺憾的是,夏鼐直至1985年逝世也沒能重返埃及盧克索,亦沒能對孟圖神廟進行系統(tǒng)性研究。
2019年1月9日,中國考古隊成員、東北師范大學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教授李曉東出發(fā)前往盧克索之前,在日期中寫道:“底比斯卡爾納克神廟群多為敬神獻祭儀式之用,發(fā)現(xiàn)地下寶藏的可能性不大,但每個神廟修建的時間都不一樣,修建者所思所想就各有差異。于細微處見宏大,揭秘一樁完全不為人知的秘密并非沒有可能。經常給我的研究生們講發(fā)現(xiàn)問題比解決問題更重要,孟圖神廟的秘密就期待我們去發(fā)現(xiàn)?!敝?,李曉東回想起了2015年在美國孟菲斯大學訪問時的所見。在孟菲斯,李曉東看到該市動物園大門上裝飾的仿古埃及文字中,有一個詞,類似英文“kangroo“(袋鼠),與他同往的孟菲斯大學教授彼得·布蘭德(Peter Brand)對他略帶靦腆地說:“就是kangroo,因古埃及文中沒有這個詞,于是用古埃及字符造了一個?!?/p>
當李曉東到達盧克索以后,1月12日,他拍攝了四排擺放整齊的殘石斷柱,之后反復研讀其上的文字,發(fā)現(xiàn)了9個用來表示國王名字的長圓形的框,亦即“王名圈”。在李曉東看來,通過這些王名圈來進行斷代,將變得簡單——阿蒙霍太普二世、阿蒙霍泰普三世、塞提一世、拉美西斯六世及五個托勒密王朝法老,亦即從公元前1500多年到公元前300年左右?!皯{這四排殘石斷柱就可以判斷,該神廟區(qū)的修建至少持續(xù)了接近一千五百年。真難想象,三千年前的這里每天都發(fā)生著什么?!崩顣詵|說。
盧克索孟圖神廟考古發(fā)現(xiàn)文物的年代關系,對證實或者證偽近年來出現(xiàn)的“埃夏論”并無意義,但其可以用來對比當時的古埃及與中國的商周時期文物。這就是文明互鑒。
回看此前,2006年,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陜西省考古研究院與越南國家歷史博物館聯(lián)合在越南共同發(fā)掘越南永福省永祥縣的義立遺址并進行了資料的整理。此次發(fā)掘是中越兩國之間進行的首次聯(lián)合考古發(fā)掘,是中國國內考古機構第一次在國外獨立完成田野發(fā)掘。發(fā)掘出的一批文物,與四川廣漢三星堆有一定聯(lián)系。之后,中國國內陸續(xù)有考古機構去俄羅斯、肯尼亞、越南、老撾、孟加拉國工作。恰如王巍所說,縱觀當今世界,美、德、日等國對世界主要文明、主要區(qū)域都有學者研究,中國想要發(fā)展成為世界考古強國,必須彌補這一軟肋。而赴世界主要文明的發(fā)祥地參與發(fā)掘和研究,是一種重要的舉措。并且,這些工作,對當代人類各個文明從何處來,甚至到何處去,都是極具意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