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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里吹來的風

2020-09-16 12:00潘京
地火 2020年3期
關(guān)鍵詞:巴哈大漠大風

潘京

近年來,詩人馬行一首又一首勘探短詩如一縷縷清風吹過詩壇,令人耳目一新。這些短詩通過他不間斷地對勘探生活的介入、思考、反觀、記錄,呈現(xiàn)出一個勘探人對荒野生活令人驚異的洞察力,其詩有著令人無法忽略的現(xiàn)場感。詩人對勘探隊伍真實生活的描寫,貫穿于詩人創(chuàng)作的始終。他曾經(jīng)是一個地質(zhì)勘探隊員,這些詩是他在大地上行走的真實記錄。同時,他還是一個詩人,這些詩更是他對石油大工業(yè)中這一特定群體帶有使命感的詩寫。

著名詩歌評論家燎原曾經(jīng)說過:“當一個詩人將自己的生命史和心靈史作為一種直接的詩歌材料時,便意味著他在從事一次大的詩歌行動?!闭侨绱?,馬行在詩寫的過程中,有意識地建立起了自己的詩歌語言場域,這是一個既宏闊又細微的具有史詩意義的場域。同時,它的自我系統(tǒng)的開放性又打開了它不斷生長的可能性。出生在黃河三角洲平原的詩人,少年時代就喜歡詩歌,詩歌創(chuàng)作自始至終伴隨著他的學習和生活。他曾獲中華寶石文學獎、山東省泰山文藝獎,出版詩集《慢軌》《從黃河入??诘剿死敻伞贰兜仄骄€上的卡車》《海拔3650米以上》。作為一名野外地質(zhì)勘探隊員,在勝利油田物探版圖上他曾經(jīng)有10年以上的野外工作經(jīng)驗。對于這段野外生活經(jīng)歷,他不是像許多人那樣期待著跳脫,而是一次又一次選擇它。城市的喧鬧與空洞已經(jīng)無法挽留他,他屬于遠方,屬于青藏、沙漠、戈壁灘、雪山,他迷戀著那種真真切切的生命體驗。我曾經(jīng)問他,你是如何選擇勘探這個主題作為自己詩歌的切入點的,他沉思良久,回答道:“那不是我的選擇,勘探是我的生活,我只是記錄了自己的生活而已?!被蛟S,是命運選擇了他,是命運以詩歌的方式喚醒了他的生命與靈魂,讓他能夠在那里詩意地行走與歌唱。即使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離開了勘探隊,但他身邊的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他的心心念念都留在了那里。他不斷地從城市返回大漠,不斷地追隨著遠行在戈壁大漠的勘探隊伍,在那里沉淀自己。

他用文字捕捉著那些腳步、晨光、大山和逆光中的背影,他忘記自己已經(jīng)離開了那里。就如他在一篇小文里寫的那樣:“別看我現(xiàn)在待在小城里,可我的所思所念,一直都在曠野。我仿佛就是勘探隊的影子,西部無人區(qū)的影子。我賭注一樣潛行在阿爾金山、羅布泊、羌塘、阿克賽欽、塔克拉瑪干等無人區(qū)。我想找到戈壁石一樣的生命之光,詩歌之光……這么多年來,我一直還是當年的那個地球物理觀測員……我想把西部無人區(qū),把勘探隊勘探者,留在轉(zhuǎn)瞬即逝的時光里?!保ā陡厍蚝驮姼枞タ碧健罚┠切┛碧疥爢T最艱苦的生活場景,在他的文字里成了令人難以忘懷的紀念。那些在清晨突如其來的風暴,那些遼闊與微小的事物,那些生命感動中欲言又止的點點滴滴,構(gòu)成他筆下一個又一個“史詩”一樣的經(jīng)典。如果沒有這些詩,也許人們對那里曾經(jīng)發(fā)生的一切永遠都不會知曉,但是詩人記錄了這一切……

《勘探隊之晨》是一首描寫勘探隊日常工作的短詩,具有極強的現(xiàn)場感:“請走出帳篷/請把昨天的卡車發(fā)動/請相信,山谷里吹來的風/是一個傳說/然而此刻,是那林中的鳥/向我們報告了黎明……/請把帳篷收起/把水壺,把大衣,把那本掉了封皮的《惠特曼詩選》/統(tǒng)統(tǒng)塞進背包/這里沒有成也無敗/無得也無失/唯天空漸漸轉(zhuǎn)亮,把雪山大漠,風雷閃電/再次交給我們”。這是一個接到命令即刻就要出發(fā)的早晨,勘探隊員們還未及欣賞帳篷外那座被林間的鳥兒喚醒的寂靜山谷,就匆匆地把卸下不久的一切按照命令重新塞回行囊,準備出發(fā)了。這個時刻,遠方的家人與城市或許還沉浸在睡眠之中。詩人通過一首詩記下勘探隊這個平凡的早晨,勘探隊員們的曠野生活真的與浪漫很遠,與從容很遠。

“請相信,山谷里吹來的風是一個傳說”。我?guī)缀跏潜贿@句迷人的詩行引導著走向這首詩的縱深之境的,詩以四重畫面的起承轉(zhuǎn)合對勘探行程中的艱苦之境做了詩意解讀。起筆三個連續(xù)的“請”字,寫出野外勘探生活身不由己的境地,以“林中的鳥” “黎明”等意象點染出曠野的別樣晨景。第三小節(jié)中詩人寫到了勘探人日常的生活用品——“帳篷”“水壺”“大衣”,還有一本“掉了皮”的《惠特曼詩選》。詩人貌似實寫,其實潛在地給出了每一個物象的寓意,通過這些具體物象,把野外生活的艱苦、寂寞、動蕩、夢想等信息淋漓盡致地傳遞出來。結(jié)尾用筆輕中有重,舉重若輕。無論是空谷之晨短暫的寂靜與鳥鳴,還是生命之途無盡的“雪山大漠”“電閃雷鳴”,無所謂得失、無關(guān)乎成敗,有的只是身處其中無聲的接納和平實的付出。馬行這首詩,讓我想起老畫家黃永玉的一句話,我愛這世界的美好,也愛這世界的苦難!這是人生的大境界。

像詩人眾多的詩歌一樣,馬行的《塔里木》這首短詩依舊寫勘探途中的空闊之境,寫空闊之中的悲愴與悵然若失,那些失卻的美好的人和事像一種永恒的記憶,在心靈深處被收藏。許多年里不斷讀他的詩,不斷品味到他筆下大地的蒼茫、情感的厚重與生命的細微??茨强臻煟茨巧n茫,那不僅僅是塔里木的,更是生命固有的空闊之境?!八啦粫?,一個時代的空曠/也永不會再來。只剩下微風,在沙山上輕輕撥弄一粒沙/傍晚時分,第二粒,第三粒沙/化作晚霞,化作水彩飛濺,灑在越野車/我的背包之上/塔里木,請你忍住,別哭!/你看那夕陽啊,那一大滴天空的淚花已從額上向你滴落”。在這空曠的視域中,風是美的、夕陽是美的、沙是美的,行走的背包是美的,孤寂的淚滴也是美的。這是一個正在閱讀空曠,領(lǐng)略蒼茫,并且期望通過詩歌,把生命與大地的蒼茫之美傳達給人們的人。許多閱讀馬行詩歌的人,會發(fā)現(xiàn)馬行筆下的“空”,對于這樣的“空”他們或許并不完全理解。因為,你不曾在風暴中幾天幾夜穿行于無人的曠野。當一個人在無邊的孤寂中,只有風沙、行囊、天邊的晚霞為伴,而“她永不會來”“一個時代的空曠/也永不會再來”,你或許才能理解那巨大的“空”里包含了什么。

《大蘆葦蕩》這首詩呈現(xiàn)的畫面,由安然到驚悸,其嬗變的速度有些令人猝不及防:“一輛輛勘探卡車,驚飛鳥兒/勘探隊員江小梅,施工設(shè)備放一旁,胳膊支著腦袋/斜臥在蘆葦叢中打瞌睡,袖珍收音機/歌聲沙沙的??碧娇ㄜ?開過來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蘆葦/隨著車輪碾軋,紛紛倒伏。勘探卡車開過去了/江小梅,就像一個樂符/戛然而止。十多年了,大蘆葦蕩內(nèi)/再也不會有江小梅,但只要風一吹,所有活著的/蘆葦,依然在那兒/——沙沙響”。只一瞬間,天地萬象從浩浩蕩蕩變得空空蕩蕩,把人的心整個掏空了。這是一個發(fā)生在石油會戰(zhàn)初期的真實故事,許多人至今記憶猶新。浩瀚無際的葦蕩、沉浸在其中的勘探隊員江小梅,或許是太過疲累,抑或是對收音機里的歌聲太入迷,她絲毫都沒有覺察到四周那些驚起、并急速劃過天空的飛鳥。那一刻,她或許正停留在腦海中一個很美的畫面里,那里正有一首歌吸引著她的注意力。轟隆隆的勘探卡車過來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蘆葦/隨著車輪碾軋,紛紛倒伏” “江小梅,就像一個音符/戛然而止”。畫面的展開,仿佛一首正在演奏的交響樂,猛然間,一切戛然而止,長長的休止,大地無聲無息。伴隨著這寂靜,一種心靈的震痛,從四面八方潮汐般漫漶而來,瞬間,在詩中永恒。

《第27號女工》寫得極為生動,如一個攝影鏡頭把人物、事件、過程記錄得細致入微。它仿佛就發(fā)生在你的面前,仿佛是你親身經(jīng)歷過的某個瞬間:

越過那片工區(qū),我又看見了你,工具包斜挎在

肩上

寬檐草帽,忽隱忽現(xiàn)

越來越清晰的戈壁灘,越來越近的小旋風

你的性格是灰色的工衣,你的嬌美是一只雪白

的沙狐

你讓戈壁灘的荒涼和遼闊

變得神秘

現(xiàn)在,你只是第27號女工

你的身邊戈壁石一樣散布著數(shù)百名勘探工人

你內(nèi)急

擱淺的小魚一樣急

你多想制造一個大海,把身子藏起

你雙手掩面

蹲在了戈壁灘上,你讓載重卡車群,集體減速

在你四周,一束束閃躲的目光

壞啊,壞得很干凈

而我,扭過頭去,不看你

什么也不看

我只是在想,想你身邊的一塊小石頭,想一朵

害羞的小野菊

想你,讓整個戈壁灘再一次

一覽無余

馬行的詩歌在審美上有一個顯著的特征,就是此在性,語言的現(xiàn)場感極強。已然沉寂于歲月深處的那些人和事,當他(她、它)們再次出現(xiàn)在他的筆下時,那畫面竟有一種令人驚詫的真實感,詩中的一切都是鮮活的。曠野之中,行走在風中與烈日下的27號女勘探隊員“工具包斜挎在肩上/寬檐草帽”。她的出現(xiàn),讓整個戈壁都清晰起來,像刮起了一陣小旋風。她的美,在詩人的眼中是朦朧的詩意的。詩人寫她的性格,是通過她的“灰色的工衣”?;疑珜庫o、沉穩(wěn),不張揚。詩人的推想,讓一個普通女工的形象豐滿起來。身處大漠,詩人對27號女工美的感觸是獨特的,她的身影在一望無際的大漠上是嬌小的,烈日下,她依舊雪白,如同大漠里“雪白的沙狐”。當她與大漠的荒涼與遼闊鑲嵌在一起,一切都是神秘的。而此刻,在“散布著數(shù)百名勘探工人”的大戈壁上,她突然的“內(nèi)急”把讀者引回到現(xiàn)實里,多么令人緊張又啼笑的場面,詩人描寫她的急,像“擱淺的小魚一樣急”“你多想制造一個大海把身子藏起”。詩人通過一系列的聯(lián)想,把27號女工的窘迫,詩意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你雙手掩面/蹲在了戈壁灘上,你讓載重卡車群,集體減速”。那一瀉千里的美,再也無法遮掩,“雙手掩面”猶如一幅永恒的畫面,在茫茫戈壁上被“一覽無余”地定格,而那些勘探隊員狂野的目光“壞啊,壞得很干凈”。詩人以獨特的視角,把一個女勘探隊員在戈壁上獨特的生活意象,詩意地捕捉下來,記錄下來,成為一個耐人尋味的“形象符號”。

《在羅布泊》這首詩寫了勘探隊遭遇到一場大風:“都三天了/大風還在刮/大風刮走勘探隊隊長,刮走技術(shù)員/刮走駱駝/指北針還在,方向卻不見了/找不到車輛/找不到水/大風還在刮/刮走了生/又刮死/大風把靈魂刮到半空/大風還在刮/我不再是勘探隊員/也不是馬行/我空蕩/我無邊無際,我就是/羅布泊”。一場好悲壯的大風!好悲壯的羅布泊!好悲壯的大——風——歌!它的每一行每一字都涌動著大風的力量。風的沙,風的吟,風的方向,風的無邊無際,風的蒼茫!它是一場拷問的風,刮走生死的風!空茫天地,只剩下一首關(guān)于大風的詩,大風的魂……大風刮走了勘探隊隊長、刮走了技術(shù)員、刮走了駱駝,沒有了指北針,沒有了水,沒有了車輛。然而,大風刮不走勘探隊員的靈魂,它只能讓他們更深入地融入它,融入大風的羅布泊。因為,在勘探隊員的人生中,風就是方向,風就是較量,風就是他們勇氣的解說詞!

《在巴哈古麗的氈房前》這首小詩,只有兩句:

天山到底有多重

雄鷹兩只翅膀,天平一樣,停在半空

這首小詩的創(chuàng)作靈感詩人曾經(jīng)提起過多次。在天山腳下,詩人邂逅了女子巴哈古麗,在詩人的描述中巴哈古麗是一個美如天仙的藏族女子。在茫茫的天山腳下詩人與她萍水相逢,她請詩人參觀她的氈房,那是一座外表普通、里面金碧輝煌的蒙古包,詩人仿佛經(jīng)歷了一次幻境奇游,巴哈古麗的神秘與美麗給詩人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印象。離開后,他創(chuàng)作了許多以這次經(jīng)歷為背景的小詩,《在巴哈古麗的氈房前》只是其中的一首。這是一首令人對美產(chǎn)生無限遐想的詩。在詩中,巴哈古麗究竟有多么美,詩人沒有直接說,而是問“天山到底有多重”,詩人把她與天山放在同一個天平上,并且用雄鷹的兩只翅膀去衡量?!疤焐健薄靶埴棥边@兩個意象,使巴哈古麗有了分量,大自然的美與巴哈古麗的美在詩人的心中是同等的。就像雄鷹的兩只翅膀,一樣重要,一樣有分量。

在《坐在塔克拉瑪干的沙山上》這首詩中,出現(xiàn)了特別長的詩句,像一個長長的鏡頭跟隨著記憶的畫面慢慢打開:

我坐在胡楊樹的枯枝上,胡楊樹坐在塔克拉瑪

干的沙山上

沙子一堆堆,一縷縷,有的是駱駝

有的是王妃,有的是樓蘭

還有一些,落寞,感傷

如果不是凝固的月光,就該是我丟失的一些時光

起風了,沙子紛紛直起身

恍惚中,它們又成為沙漠勘探隊中,我最熟悉

的一臺臺設(shè)備

一個個隊員

恍惚中,有鎮(zhèn)江越野、德國卡車

有發(fā)電機、油罐,有測量員周忠軍,記錄員黃

曉芳

還有指北針的小箭頭

輕輕抖動

歲月緩緩地在記憶中被打開:“我坐在胡楊樹的枯枝上,胡楊樹坐在塔克拉瑪干的沙山上” 。如果你去過塔克拉瑪干,如果你熟知胡楊,你一定能感受到這個具有永恒意味的詩句?;钪瓴凰?,死了三千年不倒,倒了三千年不腐的大漠胡楊,它們此刻就是詩人心中不可磨滅的記憶。

那是“駱駝”、是“王妃”、是“樓蘭”,是詩人的“落寞”與“感傷”。令詩人“落寞”與“感傷”的是什么?詩人也在叩問:“如果不是凝固的月光,就該是我丟失的一些時光?!彼鼈儾皇歉叽蟮鸟橊劊皇窍闫G的王妃,也不是神秘的樓蘭,它們是“一臺臺設(shè)備”、一個個勘探“隊員”,是“鎮(zhèn)江越野”、是“德國卡車”、是“發(fā)電機、油罐”、是“測量員周忠軍”,是“記錄員黃曉芳”,是在詩人記憶的末端那些無名者的臉龐,是他長久沉想中的回憶,是大漠星空下永遠的寂靜。

詩人以最簡潔的筆觸,喚醒你心中的詩意。讓這些平凡的名字與星羅棋布的歷史和傳說交織在同一片空靈的天空,如流星一般發(fā)出耀眼的光芒。詩人的目光停留在內(nèi)心的最深處。在記憶的最深處 “起風了,沙子紛紛直起身”,沙子直起身,是這凝固的大漠復活了,一同復活了的還有他的記憶——這些本已經(jīng)消失在塔克拉瑪干、消失在歲月最深處的記憶,此刻就如同“指北針的小箭頭,輕輕抖動”。

以一首詩打通時間與空間、歷史與現(xiàn)實、過去與未來的視閾,打通遺忘與記憶、高貴與平凡、消弭與命名的通道。以一個詩人的身份,以一個詩人的使命為它們重新命名!是誰說過這樣的一句話:“當歷史沉默的時候,詩人必須開口”?詩人馬行說:“我要感謝勘探和遠方,讓我避開了社會上以及文學領(lǐng)域中流行的東西,讓我明白,詩歌不是‘寫出來的,也不是‘創(chuàng)作出來的,而是生命、情感、信仰的‘自在?!标P(guān)于詩歌他有自己的信念,那就是:“詩歌不僅僅是詩歌,也是無限可能的能量,更是天地之間關(guān)乎美與慈悲的偉大祈禱?!彼f:“我就是荒山大漠的起點?!边@是我聽到的,他關(guān)于自己詩歌寫作的最“狂”的一句話。是的,當語言攥住心靈,當行蹤追上靈魂,當時間與空間的迷霧消失在他的身后,他就是荒山大漠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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