犁痕

引子

上世紀30年代末，東京的秋晨，霧氣蒙蒙，上班的人們在街道兩旁行色匆匆地走著。這些人老的老小的小，即便有些青年男女也面色烏灰，腳步疲乏無力，完全不是年輕人應有的狀態(tài)。境外戰(zhàn)爭快9年了，已經(jīng)使這個國家陷入不可自拔的深淵，人們更無法從這迷蒙的天氣里看出未來和希望所在。

皇宮西南側(cè)的三宅坂臺地上，坐落著參謀本部和陸軍省等國家軍事中樞機關(guān)，因而，人們常把三宅坂作為軍方的代名詞。這些年，因為境外戰(zhàn)爭的緣故，人們十分關(guān)注三宅坂的動向。

三宅坂參謀本部的一間會議室里陸續(xù)走進來20多個人，來人分坐在會議桌的兩側(cè)，參謀總長載仁親王坐在會議桌的一端。兩側(cè)坐著的人儀表風紀各不相同，參謀總長右手側(cè)坐著的是陸軍省和海軍省的軍官，軍裝整齊，腰板筆挺，正襟危坐。他左手側(cè)坐著的是專家學者，西服領(lǐng)帶，雖然也盡量坐直了身子，但神氣明顯差了一截。

載仁親王親自主持專項會議。在聽完軍部關(guān)于石油需求、未來供給以及滿洲石油勘察情況的匯報后，他說：“各位，為了能夠更好地建設(shè)東亞新秩序，我們已經(jīng)做了一些準備，偷偷儲備了一些石油，但這些石油僅可維持三四年的使用，最令我們擔心的是美國對我國進行石油禁運。如果不盡快找到新的石油資源，皇軍的圣戰(zhàn)將后繼無力，我們也將無法對天皇效忠?！陛d仁親王是昭和天皇的叔祖，對于國家而言，除了具有強烈的責任之外，還飽含著濃厚的家族情感。

海軍省次官山本五十六說：“親王說得是。離開石油，我們的戰(zhàn)艦和其他軍艦只不過是稻草人。但是尋找石油資源，還得陸軍在支那多多努力才行。”

對于山本五十六陰陽怪氣的說法，陸軍省次官東條英機有些氣惱地說：“沒有石油，陸軍精銳的裝備，鐵甲車、坦克、大炮也一樣會成為廢銅爛鐵！為什么尋找石油就一定是陸軍的責任？”

“那，難道讓海軍從大海里撈油嗎？”山本五十六激動地說。

東條英機回道：“可是，石油是那么好找的嗎？它又不是明擺在那里等著我們?nèi)ツ??！?/p>

載仁親王已經(jīng)習慣了海軍省與陸軍省動不動就發(fā)生的掐架，但他想聽到的不是毫無意義的爭吵。他一拍桌子惱怒地說：“吵什么吵！都是高級軍官，開會時還吵架，有沒有點素質(zhì)？”

此刻，他更想聽聽專家的意見，他轉(zhuǎn)頭向左，看了一眼專家們問：“你們有什么意見？”

一位穿深色條紋西裝的30多歲的年輕人站了起來。他扶了一下眼鏡說：“我是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地質(zhì)調(diào)查所的杉山秀太郎。我想發(fā)表一下我的看法。”

載仁親王看了一眼年輕人，只見他中等身材，身高在一米六左右，不胖不瘦，肌肉結(jié)實，頭發(fā)偏長，梳著中分，膚色黑黃，文質(zhì)彬彬。

載仁親王疑惑地望著這個年輕人：“哦。聽說你近些年一直在滿洲進行石油調(diào)查，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你還有什么建議？”

杉山秀太郎簡要匯報了自己10年來在滿洲進行石油調(diào)查的情況，又闡述了自己的觀點：“很多人認為石油生成于海洋沉積構(gòu)造。我覺得滿洲地區(qū)古大湖沉積構(gòu)造也有生成石油的可能，所以還應該繼續(xù)加大在那里進行石油調(diào)查的力度。”

他繼續(xù)說：“前幾年，駐扎在哈爾濱的陸軍航空隊曾報告說，在安達縣西部的上空飛行時，曾經(jīng)看到草原里的水面上有黑色的油膜狀漂浮物，那個地方很有可能具備生成石油的條件?！?/p>

載仁親王聽完杉山秀太郎的匯報后說：“種種跡象表明，滿洲還是有很大希望找到石油的，杉山秀太郎他們已經(jīng)做了大量的石油調(diào)查工作，非常值得肯定，要給予嘉獎。關(guān)東軍司令部要積極加強石油資源的調(diào)查。只要找到石油，有了充足的供應，我們占領(lǐng)全支那，建立大東亞共榮，就能得到保障，就會獲得成功?！?/p>

杉山秀太郎得到載仁親王的褒獎，獲得了勛二等旭日重光章。他更加雄心勃勃，帶著尋找石油的使命再一次踏上滿洲大地，準備發(fā)現(xiàn)一個大油田。

暗夜逃亡

安達縣往東南60多里是宋站鎮(zhèn)。這里原來叫五里末屯。傳說很久以前，這里是一片水草豐美的草原，人們趕著牛羊放牧，牛羊已經(jīng)吃飽了，卻還沒有走出五里遠。這時，天已經(jīng)黑了，于是就趕著牛羊摸黑回家。所以，人們管這片草原叫五里摸草原，管它北邊的屯子叫五里摸屯，叫來叫去叫成了五里末屯。東清鐵路修建之后，在五里末屯東南邊設(shè)了一座小站，以當時這個工段中國工頭兒的姓氏命名為宋站。后來這里發(fā)展成為一座集鎮(zhèn)，就叫宋站鎮(zhèn)。

1930年初春的一個晚上，北方的寒冷在天一擦黑時就把人們趕回了屋里，除了偶爾有幾聲狗叫，整個集鎮(zhèn)靜悄悄的，像松嫩大平原上許多北方的村鎮(zhèn)一樣，一片死寂。

突然，在正陽街北面的一個院子，從屋里傳出一陣罵聲：“老三，你這個臭小子，闖下這么大的禍，你對得起遠在關(guān)里的爹媽嗎？他們讓你出來闖關(guān)東，是讓你學做買賣掙錢的，可你卻耍錢，輸了這么多！還敢從姜禿爪子那兒抬錢！那是驢打滾兒，越滾越多，你怎么還？虧得你還念過私塾是懂道理的人?！?/p>

這是我爺爺在教訓我三爺。我爺爺李志古從膠東出來闖關(guān)東已經(jīng)10年了，那時在宋站鎮(zhèn)最大的商號恒易昌商號當磨房掌柜的，也是商號護院隊的領(lǐng)隊。我三爺剛來半年多，在商號布匹欄柜上當伙計賣布。我三爺還嘴：“俺就是想玩玩兒，想多賺點兒錢，誰承想越輸越多?！?/p>

“耍錢場子是那么好玩兒的嗎？你還想多賺點兒錢，他們早就做好了扣兒等著坑你，你知道不？”我爺爺覺得三弟遠離爹媽，出來闖關(guān)東投奔自己，自己對管教好三弟負有責任。他氣不打一處來，上前啪啪扇了我三爺兩撇子。

我三爺抬手捂著被我爺爺扇得滾熱的臉，眼淚奪眶而出，委屈地說：“俺哪知道他們是做好了扣兒坑俺呀？”

正在此時，院外的胡同里傳來了狗叫聲。

我三爺臉上露出了驚急之色，慌忙說道：“二哥，可能是姜禿爪子他們來抓俺了。下晌俺聽別人傳話說，要是俺還不上錢，他們今晚就要剁俺的手。俺跟他們拼了。”我三爺順手抄起了門后的一把鐵锨。

“拼什么拼，趕快跑，保命要緊?！蔽覡敔斖崎_房門，拉著我三爺來到院子里，用手一指東院兒說：“別從大門走，從東院兒走。快跑，俺拖住他們?！?/p>

我三爺嗯了一聲，跑了兩步，用鐵锨在地上一支，噌地一下越墻跳到了東院兒。他連越過兩個院子，竄到了胡同里。這時，四五個人已經(jīng)闖到了我爺爺?shù)脑鹤永铩?/p>

我三爺也顧不得許多，撒腿跑出了這條胡同，又向北跑出了兩條胡同，然后拐向東一直跑，來到了鐵道邊。

我三爺這時候頭腦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將來怎么辦。正在他遲疑的時候，從南面車站方向開過來一列火車。時間不容他多想，追債的人隨時都可能趕上來，先跑吧。

這時，火車正呼嘯著通過他身邊。他扔掉了手里的鐵锨，追著火車快跑了幾步，一縱身，雙手抓住了車廂連接處的梯子爬上了火車，隨著這條鋼鐵黑龍，鉆進了沉沉夜色中。

北方的春天，春寒料峭?；疖囷w快地奔馳，沒有頂?shù)呢涇囓噹锢滹L颼颼，像鋒利的刀子一樣割得臉上生疼，像尖銳的錐子一樣直往棉襖里鉆。我三爺往下按了按狗皮帽子，抿了一下棉襖大襟兒，在車廂靠前的地方找了個背風處坐下來。此時的他心情煩亂，什么也不愿想，兩眼望著天空微弱的星光，感到一片空茫。隨著火車“咣當、咣當”前行，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這小子在這兒呢，可找著他了。”

“我看你還往哪兒跑？”

我三爺迷蒙之中，看到姜禿爪子帶人爬上火車向他走來。走在最前面的人手里端著雙槍，他隱隱約約看到那是一對匣子槍。

使雙槍的人越走越近，我三爺突然醒了。他騰地一下站起來，右手抓住那人的右胳膊往外一挒，身體向前一靠，用左胳膊勒住了那人的脖子。那人剛才聽到我三爺在打呼嚕，以為他睡得很死，沒想到他動作這么迅急，自己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被我三爺勒住了脖子。那人個子矮小，力氣明顯不如我三爺，掙了兩下不僅沒有掙脫，反倒被我三爺勒得更緊了，連話都喊不出來。

那人身后一個年齡稍大的人慌忙開腔說道：“好漢慢動手。我們就是想劫點車上的東西，請放了我們家少掌柜吧?！?/p>

我三爺胳膊松了點勁兒，說：“俺是逃難之人，既然你們想劫火車上的東西，俺不妨礙你們，你們也休想害俺?！?/p>

我三爺放開了那人，那人把雙槍插在腰間，沖我三爺一抱拳說：“大哥，大人大量，夠義氣！”

我三爺感覺那人聲音稍顯尖細，有些怪里怪氣的，但他不愿多想，不想管閑事，只想盡快攆他們走，于是說：“這節(jié)車廂里都是糧食，你們要不要？要，就快動手吧?！?/p>

“他奶奶的，現(xiàn)在糧食是好東西，要，要。來，往下扔?！鄙僬乒裨谂赃呏笓]，另外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抬起裝糧食的麻袋往車下扔。我三爺也一起幫他們往下扔了兩袋。

這時，少掌柜說：“行了，差不多了，咱不能太貪啦！”然后沖著我三爺一抱拳說：“謝謝大哥！今后有用得著的，就到安達二區(qū)杏樹崗來找我雙紅。”

“扯呼！”少掌柜喊了一聲，那四五個人翻身下了車。

這節(jié)車廂丟了東西，我三爺不敢再在這里待下去。他又向后串了幾節(jié)車廂，找個避風的地方斜躺下身。

經(jīng)這么一折騰，他再也沒有了困意。

人生的許多轉(zhuǎn)折真的說不清楚，有時也不容你選擇。他想起了在老家時爹給他講的家史。隋朝時李家祖先居住在云南三江兩湖地域，由于洪水泛濫，家鄉(xiāng)受災，李龍、李虎和李飛三兄弟別無選擇，只好攜家?guī)Э?，遠離家園，開啟了逃亡生涯。可那時到處戰(zhàn)亂迭起，無論走到哪里都找不到安身之所。于是，只有走啊走啊，不知走了多久，前面是汪洋大海，再也無法前進了，只好安營建家。從出發(fā)的那一刻起，他們誰也不知道將來等待他們的是什么，更不知道會創(chuàng)造出先有李家營后有登州城的奇跡。

此時，我三爺躺在冷風颼颼的貨車車廂里，兩眼望著暗黑天空里的北斗星：北斗星啊北斗星，俺該怎么辦？俺要往哪兒走呢？將來等待俺的是什么？

覬覦已久

在三宅坂參加完參謀本部的專項會議之后，杉山秀太郎匆匆趕回滿洲。其實，他自20年代末，就已經(jīng)開始在中國東北地區(qū)尋找石油了。

田中首相在東京主持召開“東方會議”，制定了《對華政策綱領(lǐng)》，確立了“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滿蒙;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的對華策略，要把滿洲從中國分裂出來，自成一區(qū)，置于日本勢力之下。

會議之后，軍部有人提出：“欲達田中首相之目的，必付諸武力解決。可是缺少石油，軍隊精銳的裝備就是一堆廢銅爛鐵。我們要未雨綢繆，積極做好石油儲備?！庇谑?，參謀本部組織國內(nèi)有名的石油地質(zhì)專家，討論如何解決石油供給問題。

參謀次長南次郎中將主持會議，他說：“石油是最金貴的戰(zhàn)略物資，要想發(fā)動一場征服支那的戰(zhàn)爭，需要很多很多石油。初步估計，我國最大年需求量約500萬噸。而我國資源匱乏，目前石油供給主要依賴進口，國內(nèi)的石油產(chǎn)量連總需求量的十分之一都不到，用來做飯、采暖都不富裕。滿洲之地，臨近我國，土地龐大，礦產(chǎn)豐富，滿洲的夕陽都比我國的大，我們一定要在那里找到石油?！?/p>

東京帝國大學的高木一郎教授是當時日本國內(nèi)公認的石油地質(zhì)權(quán)威。他語氣肯定地說：“石油起源于海底腐泥，其生成條件是必須有海洋沉積構(gòu)造。海里每年都有大量的浮游生物死去，河流又把大量死掉的動植物帶到海底。這些尸骸形成的有機物同淤泥或碳酸鹽沉淀物等物質(zhì)混合，沉積在海底，在地球不斷演化的漫長歷史進程中，在高溫高壓的作用下腐爛分解生成石油，埋藏在具有海相沉積的地質(zhì)區(qū)域。而東北是典型的陸相沉積，是貧油區(qū)，因此在滿洲是沒有可能找到石油的?！?/p>

在京都帝國大學任職的年輕學者杉山秀太郎認為，高木教授的觀點有些陳舊和保守，年輕氣盛的他急于表現(xiàn)，便迫不及待地接過了話頭說：“滿洲的大部分地區(qū)雖然是典型的陸相沉積構(gòu)造，但古大湖底同樣會有腐泥、浮游生物和微生物沉積，生成石油也是極有可能的。”

杉山秀太郎所說的古大湖地區(qū)主要是指松遼盆地。該地區(qū)在中生代的侏羅紀和白堊紀是一個很大的內(nèi)陸湖，湖中繁衍著豐富的浮游生物，四周生長著種類繁多的動植物。進入新生代以后，大量的沉積物堆積導致湖盆逐漸上升，形成了廣袤無際的大平原。松遼盆地橫跨東北三省和內(nèi)蒙古，包括松嫩平原全部和遼河平原北部地區(qū)，四周被山脈和丘陵環(huán)繞，其東北是小興安嶺、東南是張廣才嶺、西部為大興安嶺、南部是康平—法庫山地，總面積約26萬平方公里。在那個時代，對松遼盆地的地質(zhì)情況缺乏全面的地質(zhì)調(diào)查和深入的分析研究，人們對它還非常不了解。

日本石油株式會社的北原金藏不屑地說：“杉山君在康奈爾大學上學時，學習過美國先進的石油地質(zhì)學，其核心理論也應該是石油產(chǎn)生于海相沉積地層吧？在陸相沉積的地層中怎么可能找到石油呢？美國地質(zhì)學家、斯坦福大學教授布萊克·韋爾德早在1922年，就在《美國礦冶工程師學會論叢》上發(fā)表了文章，他認為華北和東北地區(qū)都不會蘊藏大量的石油?！?/p>

地質(zhì)工作者伊藤文雄接著說道：“是呀，1926年的《美國地質(zhì)學家協(xié)會學報》中，美孚石油公司在發(fā)表文章評論東北的含油遠景時也指出，從地層類型和年代來看，東北的絕大部分地區(qū)是不可能有石油的。我曾做過研究，東北地區(qū)缺少變質(zhì)的海相地層，也缺少像陜西延長地區(qū)產(chǎn)油層位那樣的三疊紀地層，所以想在東北地區(qū)找到石油，沒有希望?！?/p>

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地質(zhì)調(diào)查所所長木村拓真也說：“我在滿洲組織地質(zhì)調(diào)查這么多年，發(fā)現(xiàn)過煤礦、鐵礦，也發(fā)現(xiàn)過菱鎂礦，確實沒發(fā)現(xiàn)過有石油的跡象?！?/p>

杉山秀太郎緊接著說道：“可是最近聽說，東北王張作霖邀請美孚石油公司在滿洲地區(qū)進行石油調(diào)查，美孚公司說發(fā)現(xiàn)了多處露頭?！?/p>

北原金藏接過話頭說：“誰知道他們是出于什么目的，或許是收了錢不好交差，只好糊弄張作霖罷了?！?/p>

高木一郎說：“如果在滿洲尋找石油，我認為，重點也應該放在南部地區(qū)，因為那里比較靠近海洋?！?/p>

杉山秀太郎繼續(xù)堅持他的觀點：“我覺得滿洲的中、北部地區(qū)也不能放棄?！?/p>

參會人員各持己見，形成了兩派觀點，一派觀點根據(jù)歐美石油地質(zhì)學家的理論，認為只有海相沉積才能生成石油。這在一定程度上成為日本人在中國尋找石油的思想禁錮和認識誤區(qū)。另一派觀點認為，陸相構(gòu)造生成石油也是有可能的，但堅持陸相生油觀點的只有杉山秀太郎等極少數(shù)人，想要得到認同和支持，有著十分巨大的阻力和難度。

見兩派人員爭論起來喋喋不休，南次郎有些不耐煩。他想要的不是無休止的爭論，而是對于發(fā)動戰(zhàn)爭至關(guān)重要的實實在在的石油。于是，他說：“好了，好了，大家不要爭了。我國石油需求總量的90%要從美國、東印度等國進口，一旦美國對我國實行石油禁運，我們就什么都干不成了。按照田中首相確定的方針，我們要先征服滿洲，那就從滿洲入手尋找石油，既然美孚石油公司說發(fā)現(xiàn)了露頭，那還是有希望的。這件事目前軍方還不太合適介入，請滿鐵株式會社負責，由杉山秀太郎任滿鐵地質(zhì)調(diào)查所的參事，負責尋找石油資源?！?/p>

散會之后，南次郎又把杉山秀太郎留下叮囑一番，他說：“這次尋找石油是國家機密，切不可聲張，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據(jù)說，美孚石油公司、北美替沙士石油公司和英荷殼牌聯(lián)合石油公司等幾個國家的石油公司在滿洲都有業(yè)務開展，而且東清鐵路的大部分及沿線地區(qū)都在蘇聯(lián)人的掌控之中，還有許多俄國人在滿洲地區(qū)活動。如果不做好保密工作，可能會造成國際影響，還會影響將來我們所采取的一系列行動?！?/p>

杉山秀太郎從日本來到大連，到位于中山廣場的滿鐵株式會社報到。

滿鐵株式會社是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的簡稱，創(chuàng)建于日俄戰(zhàn)爭之后。那時日本從俄國人手中奪取了東清鐵路南線和撫順煤礦等地的經(jīng)營特權(quán)，滿鐵株式會社以經(jīng)辦南滿鐵路及支線、開發(fā)煤礦、移民和發(fā)展畜牧業(yè)等為主要業(yè)務，設(shè)有總務部、調(diào)查部、運輸部、礦業(yè)部等部門。后來，積極配合日本帝國主義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逐漸演變?yōu)槿毡驹跐M洲進行政治、經(jīng)濟、甚至軍事等方面侵略活動的指揮中心。

滿鐵地質(zhì)調(diào)查所隸屬于滿鐵株式會社調(diào)查部，按照參謀次長南次郎將軍的安排，杉山秀太郎到調(diào)查所就任參事。他表面上沉靜低調(diào)，內(nèi)心卻十分欣喜，能利用自己所學效忠帝國，效忠昭和天皇，是莫大的榮幸。出征必勝的信念在他心里蠢蠢欲動，使他熱血沸騰。

杉山秀太郎找到關(guān)東軍司令部，把正在軍隊中服役的他的學生酒井貞二調(diào)過來做助手，又調(diào)了兩名日本兵做護衛(wèi)。他和酒井貞二經(jīng)過一番研究謀劃之后，帶上滿鐵株式會社籌集的八千元經(jīng)費來到了哈爾濱。

杉山秀太郎不想讓更多中國人知道尋找石油的事，于是他想到了雇用俄國人。那時，因為東清鐵路的修建，有大量的俄國人來到中國。蘇聯(lián)成立后，還有一些白俄羅斯人流亡到中國，大多僑居在哈爾濱。由于俄國男人多數(shù)都長著絡腮胡子，所以俄國人被當?shù)厝朔Q為老毛子。老毛子在中國生活久了，對東北地區(qū)的情況十分了解。因為生活拮據(jù)，他們急需找到工作掙錢，以便養(yǎng)家糊口。

杉山秀太郎招募了十名俄國人當顧問，購置了勘測器材和生活用品，又購買了20匹膘肥體壯的騾子用來馱載物資，組建了一支石油調(diào)查隊，準備開始他在中國東北的石油調(diào)查。

車站相遇

我三爺躺在火車的車廂里，聽著車輪“咣當、咣當”地響，心里一片迷茫。

這條鐵路是俄國人于1898年開始動工，1903年通車運營的東清鐵路西線。鐵路沿線每60多里設(shè)一座大站，在哈爾濱與昂昂溪之間設(shè)有石當站、對青山站、滿溝站、宋站、安達站、薩爾圖站、喇嘛甸子站、小蒿子站、煙筒屯站共9座車站。除此之外，在每兩座大站之間，還酌情設(shè)置一兩座小站。

我三爺闖關(guān)東剛來不到一年，對這一帶并不熟悉。他不想離宋站太遠，因為二哥在那兒，雖然二哥打了自己，但那是親哥呀，是自己的依靠。于是，他就在離宋站最近的一站下了火車。這就是安達站，是東清鐵路上的一座三等站。

安達，在蒙古語里是朋友的意思。安達站并不僅僅是一座車站，作為地名的安達站，和安達縣并不是一回事。安達站有自己的附屬地和行政區(qū)域，直屬于東省特別行政區(qū)管轄，東省特區(qū)行政長官公署駐地是哈爾濱。而安達縣歸屬于龍江省，龍江省省會駐地是齊齊哈爾，安達縣政府駐地雙安鎮(zhèn)，在安達站東北方向，與之相距60里。

在安達站下了火車，他溜進車站票房，在長木凳上躺了半宿。天亮后，他感覺又冷又餓，想買點吃的，可是伸手一摸，兜里沒錢。他走出了票房，這時，一列大票車到站，旅客們下車后紛紛走出車站。

一個10歲左右蓬頭垢面的小要飯的在車站前乞討。他走到我三爺跟前，伸出小臟手說：“大叔，給點兒錢吧。我都好幾天沒吃東西了?！?/p>

我三爺搖搖頭，兩手一攤說道：“孩子，俺也沒錢，還不知道咋買口吃的呢。”

小要飯的轉(zhuǎn)身離開，朝著車站里出來的一位中年商人走去。這位商人身穿綢布長袍，頭戴壓耳皮帽，身后跟了位伙計，像是個有錢人。讓我三爺感到奇怪的是，他鼻子下面留了一撮小黑胡子，像貼了一小塊兒膏藥。

小要飯的走過去拉住了商人的衣袖說：“大爺，給點兒錢吧，我都好幾天沒吃東西了?！?/p>

商人看了一眼小要飯的小臟手，鼻子一禁，吼道：“巴嘎牙路！”一下就把小要飯的推倒在地。

我三爺看明白了，這位商人是個日本人。在宋站，他見過日本人，宋站的大島洋行是日本人開的，都說無商不奸，可是大島比一般商人可壞多了。他用非常低的價錢強買了王家大院開洋行，還經(jīng)常對王福的媳婦動手動腳。洋行賣東西時，強行給付日本金票，還大大壓低兌付比例，2200吊龍江省官帖才能兌換1元日本金票，強取豪奪，敲詐中國人。

我三爺還聽說，從去年秋天日本人占領(lǐng)奉天開始，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東北的吉林、哈爾濱、齊齊哈爾等地，殺死了許多中國人，手段十分殘忍，行徑十分惡劣。

現(xiàn)在這個日本人又推倒了小要飯的，太可氣了。他剛要上前去收拾這個日本人，可又一想，自己是逃出來的，別在這人多眼雜的地方惹事。轉(zhuǎn)念一想，那家伙肯定有錢，俺現(xiàn)在正缺錢呢，俺想辦法把他的錢弄到手，就可以還賭債了。想到這兒，我三爺跟著日本商人走出了車站。

這位日本商人叫渡邊次郎，隸屬于齊齊哈爾協(xié)和黨事務所。協(xié)和黨是滿洲國建立初期，日本人策劃創(chuàng)立的一個以思想教化國民的政治組織，以實現(xiàn)民族協(xié)和為主旨，普及建國精神，拉攏引誘民心。協(xié)和黨成立后，追隨關(guān)東軍的征伐和鎮(zhèn)壓，廣泛開展宣撫活動，引導民眾支持滿洲國，形成整齊劃一的思想，實現(xiàn)從思想上和政治上統(tǒng)治民眾。

渡邊次郎這次是受駐扎在齊齊哈爾的關(guān)東軍第二師團多門二郎師團長和齊齊哈爾協(xié)和黨事務處的指派，假扮商人到安達來刺探情報的。我三爺跟著渡邊次郎走出車站來到街上，扮作伙計的翻譯闕德勝領(lǐng)著渡邊次郎來到華昌客棧住下。我三爺決定，等他們外出時伺機下手。

這時街上傳來了吆喝聲：“烤地瓜啊，熱乎的烤地瓜，正宗的關(guān)里家大地瓜嘞！15吊一個?！苯诌呌袔讉€擺攤的，有一個大漢在賣炸大馃子，有一個婦女在賣包子，還有一個瘦高個兒青年在賣烤地瓜。為了能多賣點錢，瘦高個兒高聲叫賣著。

我三爺在膠東老家時最愛吃烤地瓜了。他來到了烤地瓜攤前，要了兩個烤地瓜，用手撲嘍一下烤焦了的外皮，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這時，那個小要飯的不知什么時候也跟了過來，眼巴巴地看著我三爺。我三爺又要了一個烤地瓜遞給了小要飯的?！爸x謝大叔！”小要飯的也蹲在那兒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我三爺吃完了兩個烤地瓜，一摸衣兜，想起來了，自己身無分文，這可咋辦？哎，跑吧。他站起身就要跑。

那瘦高個兒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我三爺?shù)母觳?，氣憤地說：“咋地？你還想吃白食呀？給錢?！?/p>

我三爺掙了一下，沒掙脫，那瘦高個兒還挺有勁。他看我三爺要跑，就揮拳打過來。兩個人扭打在一起。

一些看熱鬧的人圍攏過來，有好事的還喊著：“打呀！打呀！看你倆誰能打過誰？”

這時，走過來一位穿灰布長袍的先生。他扒開人群走近前來，沖著瘦高個兒喊道：“秀范，住手，別打了！”

瘦高個兒停下手，說：“田先生，他想白吃?！?/p>

來的這位田先生是東省特區(qū)第五小學教員田金秋，早晨上班經(jīng)過這里，見到我三爺他們兩個人打架，就把他們勸開了。

田金秋問我三爺：“為啥白吃人家地瓜不給錢吶？”

我三爺答：“先生，俺，俺闖關(guān)東逃難過來的，身上沒錢了。”

田金秋上下打量一下我三爺，說：“我看你也是一副好身板，怎么不找點活兒干？”

我三爺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說：“不瞞您說，先生，俺今天早晨剛到這里?！?/p>

田金秋點了點頭說：“噢，是這樣?！彼坪跸肫鹆耸裁矗瑢ξ胰隣斦f：“昨天學校里的雜工回家了，他娘病了，得一段時間才能回來，你愿不愿意來干呢？我給你介紹一下?！?/p>

我三爺一聽樂壞了：“那太好了！謝謝先生，麻煩您了！”

在田金秋的介紹下，我三爺?shù)轿逍‘斄藗€雜工，做些掃地、燒水、敲鐘、看門的活計，不僅有口飯吃，還能掙點兒零花錢，住在學校的一個雜物間里，也算有了暫時棲身之所。

那個小要飯的叫張雄，從河北闖關(guān)東逃難到東北，由于年齡小干不了什么活兒，就以要飯為生。我三爺覺得他怪可憐的，有時候他沒要著東西，就給他弄口吃的。張雄也隔三差五地去五小找我三爺玩，有一次不知道他從哪兒弄了半只燒雞，還帶過來跟我三爺一起分享。

我三爺這兩天一邊在五小做著雜工，一邊惦記著怎么從日本商人那里弄到錢來償還他的賭債。

石油調(diào)查

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準備，還沒等到完全冰消雪融，急著為帝國立功的杉山秀太郎便率領(lǐng)石油調(diào)查隊上路了。他們從哈爾濱出發(fā)趕赴張廣才嶺，出于保密考慮，所有人都身穿便衣，扮作商人的模樣。

杉山秀太郎知道張廣才嶺是滿洲地區(qū)古大湖盆地的邊緣，是地殼變遷過程中兩大地塊之間的碰撞造山帶，巖石露頭應該較多，而且聽說張廣才嶺各種礦藏比較豐富。要想找到石油，必須首先發(fā)現(xiàn)礦石露頭，所以，他決定先去那里進行調(diào)查。

調(diào)查隊雇用了一名熟悉地情的本地人做向?qū)В刂鴸|清鐵路東線到了牡丹江，然后再向北行進到張廣才嶺，開始了在中國東北地區(qū)最初的石油調(diào)查。

為了采集巖石樣本，調(diào)查隊需要到巖石裸露的地方勘查，而這些地方常常是崎嶇無路，陡峭危險，人跡罕至，十分難行。調(diào)查開始幾天后，大家正在艱難行進，突然聽到隊伍后面“啊”的一聲慘叫，把所有人嚇出了一身冷汗。在茂密的山林里行走，最怕遇到山賊打劫、猛獸攻擊、毒蛇襲咬，掉入捕獸陷阱、踩到獸夾和跌落山崖。這幾件事兒碰到哪一件都有可能致殘甚至送命，所以一路上大家都小心翼翼。

酒井貞二趕緊端著槍帶人往后搜尋，什么情況也沒發(fā)現(xiàn)，這是怎么回事？正在他們遲疑的時候，忽然聽到有呻吟聲，還有人喊“救命”。他們循聲找去，聲音從深深的草叢里發(fā)出，撥開草叢，發(fā)現(xiàn)深草底下掩蓋著一處斷崖。原來在隊伍后面負責斷后的日本兵矢口武常一腳踩空，失足摔下了山崖。

大家找來繩子，把矢口武常拉上來，發(fā)現(xiàn)他的右腿已經(jīng)摔得小腿骨折，無法行走了。杉山秀太郎叫人砍了幾段粗樹枝，給矢口武常的右腿暫時綁上夾板，把他扶在騾子上繼續(xù)行進。

往大山林里越走越深了，大家更加提心吊膽，不知道又會發(fā)生什么不測。

一天晚上，他們正在帳篷里宿營。半夜時分，忽然聽到騾子發(fā)出驚叫嘶鳴。杉山秀太郎以為遇到了山賊來偷騾子，叫醒酒井貞二和日本護兵。等他們穿上衣服端著槍沖出帳篷，檢查了一圈卻沒有發(fā)現(xiàn)人，數(shù)了一下，發(fā)現(xiàn)少了一匹騾子，還有一匹趴在地上，脖子上咕咕地流著血。

杉山秀太郎惱怒地喊道：“這是怎么回事？”

向?qū)愡^來說：“這是遭到狼群襲擊了?！?/p>

騾子是公驢和母馬交配生出的后代，也叫馬騾。騾子一般沒有生殖力，比馬更耐勞苦，多作挽、馱用。騾子的抗熱性、抗病力和適應性強，對飼料要求不高，吃粗飼料即可，而且食量較小。杉山秀太郎正是看中了騾子的這個特點，所以才買了騾子來馱物資。

但騾子勇敢，活潑好動，性情執(zhí)拗。向?qū)П容^熟悉騾子的脾性，他說：“夜晚，馬群會頭向內(nèi)尾向外聚在一起，因為后腿蹬踢有力，狼不容易襲擊?？墒球呑颖锐R膽大，我猜，在狼襲擊時，這匹騾子是準備撕咬狼的，結(jié)果遭到了狼群的圍攻?！?/p>

杉山秀太郎問：“少了的那匹騾子是怎么回事？”

向?qū)Ы忉屨f：“狼是很聰明的，會趕豬趕羊，但趕騾子我還是頭回遇上。我估計，那匹騾子是被前面的狼咬著韁繩拖拽著，后面又有狼在追咬著，就這樣被趕走了?！?/p>

被狼咬成重傷的騾子沒辦法行動，杉山秀太郎只好命人把它殺了吃肉。有一匹騾子馱著骨折的矢口武常，3匹騾子腳力的減少，使他們不得不放棄一部分物資，給調(diào)查增加了許多不便。

杉山秀太郎率隊在茫茫山林中艱難跋涉了兩個多月，越走越感到希望渺茫。他們能看到的巖石露頭并不多，所采集到的巖石樣本根本沒有顯示任何與石油有關(guān)的跡象。杉山秀太郎一無所獲大失所望，如果就這樣無功而返，怎么向滿鐵株式會社交待，怎么向參謀本部交待？

他本來躊躇滿志，卻出師不利，非但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還遭遇了一些意外，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涼水，只好草草收場。他蔫頭耷腦，沮喪地返回到哈爾濱。

那時的哈爾濱是國際性商埠，素有東方小巴黎之稱，已成為滿洲東北部地區(qū)的經(jīng)濟中心和國際性都市，有19個國家先后在此設(shè)立領(lǐng)事館，33個國家的16萬多僑民聚集于此，十分繁華，各色人等、各種信息魚龍混雜。

杉山秀太郎對于尋找石油一事并不死心。他費盡心機，四處打探消息。終于，他的一名俄國顧問告訴他：“我聯(lián)系上了一個叫扎克諾夫的人，也是我們俄國人。”

杉山秀太郎急切地問：“他是干什么的？”

俄國顧問說：“扎克諾夫受聘于哈爾濱美國領(lǐng)事館做翻譯和情報工作，是一個東北通，據(jù)說掌握了許多東北地區(qū)礦產(chǎn)資源的有關(guān)資料?！?/p>

“那太好了！你快聯(lián)系他，我要跟他見面?！鄙忌叫闾筛吲d地說。

為了獲得更有價值的信息，杉山秀太郎在哈爾濱最好的飯店新世界大酒店宴請扎克諾夫。杉山秀太郎知道那時在中國生活的俄國人都窮困潦倒，見錢眼開，只要給錢什么事都干。所以，酒酣耳熱之時，他悄悄將厚厚的一沓鈔票塞進了扎克諾夫的口袋里。

扎克諾夫用手按了一下，感覺數(shù)目不小，心領(lǐng)神會，于是煞有介事地給杉山秀太郎進行指點：“現(xiàn)在，在北面呼倫貝爾大草原，蘇聯(lián)人在一個叫扎賚諾爾的地方開煤礦，那里原來是俄國人開的博洛尼克夫礦。我聽說他們在烏黑發(fā)亮的煤炭中發(fā)現(xiàn)了像煤但又不是煤的東西，你可以去那里看一看，那很有可能是石油?！?/p>

正處于困惑之中的杉山秀太郎聽到這個消息，喜出望外，猶如在黑夜里的大海上找到了一座指明方向的燈塔。他急忙舉起高腳杯感謝扎克諾夫，扎克諾夫也舉杯慶賀彼此的交易圓滿成功。

幾天后，杉山秀太郎帶著這個消息匆匆返回大連，回到滿鐵株式會社申請經(jīng)費，著手籌備進行第二次石油調(diào)查。

南門鋤奸

兩天后是個禮拜天，教員和學生們都放假了，學校里靜靜的，只剩下我三爺一個人。這時，他想起了日本商人的事。雖然現(xiàn)在有吃有住了，但這日本人得搞他一下，弄到錢好還賭債。他鎖了學校大門，一個人溜達著徑直來到了華昌客棧。

華昌客棧是安達站最大最好的旅館，是一幢黃色的四層樓，離火車站不太遠，人員較雜，進進出出非常頻繁。

渡邊次郎和闕德勝住進客棧之后，渡邊次郎不會說中國話，寸步難行，形同廢人，只能待在客棧里，全靠闕德勝出去四處打探消息。這天，闕德勝又出去了，渡邊次郎在房間里待著無事可做，百無聊賴，就出了客棧到南橫街上的一家日本春竂妓館快活去了。

我三爺來到華昌客棧，問客棧的伙計：“前天有個日本商人住進來，他住在哪個屋兒？”

客?；镉媶枺骸澳阏宜缮叮俊?/p>

我三爺答道：“噢，他的伙計托俺打聽點事兒，俺來告訴他一聲?！?/p>

客?；镉嫺嬖V他：“他們住在二層把東頭陽面的那間，但好像都出去了。”因為店里進進出出的人多，客?；镉嬕膊惶_定。

我三爺說：“謝謝！那俺上去看一下，看他在不在?！?/p>

我三爺來到二層把東頭，一看，陽面房間門上掛著鎖，人沒在屋。這是正上午時光，人們都出去辦事了，走廊里一個人也沒有，西頭有個房間里傳出來吵吵嚷嚷的聲音，好像是幾個人在屋里打牌。正是下手的好時機。

我三爺有備而來，從袖筒里取出敲鐘用的短撬杠，插進鎖梁，“咔吧”一聲撬開了鎖頭，推門閃身進了屋里，一眼就看到渡邊次郎拎的小皮箱放在窗前的桌子上。他撬開皮箱上的鎖，里面只有幾件衣物和一摞寫滿日本字的紙，其他什么也沒有。靠東墻的木床上放著個包袱，他打開翻了一下，也是幾件衣裳，這應該是伙計的，里面有一疊龍江省官帖，他順手揣進了兜里。

不對呀，不能就這點錢呀？他掀開了伙計床上的被子褥子，什么也沒有。他又來到靠西墻的木床前，掀開被子褥子，在褥子底下有一個皮夾子，打開一看，嘿，全是日本金票，用手捏了一下，估計得有幾十塊。就它了。他把皮夾子揣進了懷里。

我三爺正準備開門往外走，忽然聽到走廊里有腳步聲，還有兩個人在嘀里嘟嚕地說話。他側(cè)耳一聽，壞了，是日本人回來了，這可怎么辦？跳窗跑吧。他轉(zhuǎn)回身“噌噌”兩步跨上了桌子，伸手拉開插關(guān)推開了兩扇窗，探頭一看，窗外面是一個后院兒，堆放了些木柴、煤塊，還有一些雜物。他一探身跳出窗外，輕輕落在了空地上，然后一個滾翻來到院墻邊，站起身向上一躍，雙手按著墻頭翻墻出院，急匆匆地離開了華昌客棧。

渡邊次郎和闕德勝回來一看，門鎖被撬，屋里被偷，錢包丟了。渡邊次郎氣得哇哇直叫：“巴嘎！巴嘎！這安達站不能待了?！庇谑?，他決定離開安達站，和闕德勝去安達縣轉(zhuǎn)一轉(zhuǎn)。

幸好闕德勝身上的錢袋里還剩了些錢，第二天上午，他們來到汽車站買了兩張票，登上了去往安達縣的汽車。

安達站那時已開通客運汽車，經(jīng)拜泉大道可以去青岡、明水、拜泉、大通等地，到縣城的票價是3元。那時的汽車是外燃機驅(qū)動，外燃機也叫鍋駝機，需要給鍋爐加水、添柴。

渡邊次郎不想靠前坐，就在后邊找了個座坐下。他剛坐下，一個伙計一邊幫客人安頓行李，一邊沖他喊：“掌柜的，幫忙加下水?！?/p>

渡邊次郎聽不懂，他坐著沒動?；镉嬘趾埃骸鞍?，幫忙加下水，你聽不懂中國話呀?！闭f著就走過來，拽他起來。

渡邊次郎一直在為昨天丟錢的事惱火呢，見有人惡狠狠地來拽他，氣得沖著伙計就罵：“巴嘎牙路！”

此時，汽車還沒開，正好有一隊抗日義勇軍學生團的巡邏隊員經(jīng)過，有人聽到了渡邊次郎在罵人，喊道：“這兒有個日本人！快把他抓下來?！?/p>

抗日義勇軍黑龍江省暫編第一旅學生團，是由呼蘭軍校學生組建的華興亞學生團和一些其他地方熱衷于抗日救亡的進步學生組成的，此時正在馬占山將軍的部下李海青旅長率領(lǐng)下駐扎在安達站。由于缺少正規(guī)軍事訓練和戰(zhàn)斗經(jīng)驗，李海青給他們安排的任務是專門負責巡邏、保衛(wèi)和鋤奸工作。巡邏隊員們發(fā)現(xiàn)有日本人，一擁而上，把渡邊次郎抓了下來。

闕德勝想阻攔學生團隊員抓走渡邊次郎，他喊道：“你們干什么？這是日本商人，你們要注意國際影響?！?/p>

“原來他倆是一伙兒的。”學生團的人又上去把闕德勝也抓了下來。

學生團隊員把渡邊次郎二人押回了營地，有人向排長李樹輝報告抓回了兩個日本奸細。

李樹輝立即安排審問渡邊次郎，渡邊次郎嘰里咕嚕，說的什么誰也聽不懂。

李樹輝一拍桌子說：“把那個中國人帶上來！”

闕德勝一看要審他，嚇壞了，忙說：“長官長官，別殺我，我全說。上次小原江夏少佐帶兵來打安達站，被你們給打跑了，于是關(guān)東軍司令部和齊齊哈爾協(xié)和黨就派渡邊君和我來刺探情報，回去研究后，準備二打安達?！?/p>

那個年代，安達站是一處十分興隆的糧食集散地。松嫩平原農(nóng)作物豐富，盛產(chǎn)玉米、高粱、大豆、小米和小麥等，尤以小米著名。獨特的土質(zhì)、氣候、水源和悠久的人文歷史，孕育了品質(zhì)優(yōu)良的物產(chǎn)。古龍地區(qū)出產(chǎn)的小米顏色金黃，做成米飯軟香可口，十分香甜，熬出的米粥漂浮著一層油皮，金光燦燦，營養(yǎng)極為豐富。據(jù)說，康熙皇帝北上巡游行至古龍驛站時，正饑渴難耐，忽聞飯香，原來是一戶農(nóng)家的小米飯飄出的香味?？滴跗穱L之后，久久難忘，于是傳諭內(nèi)務部，將古龍小米定為皇家貢米，從此就有了古龍貢米的品牌。

秋天莊稼收獲之后，安達周邊十幾個縣的運糧大車都趕往安達站，晝夜不斷，每天超過兩三千輛，貨場里的糧食堆積如山。安達縣的糧油加工業(yè)也因此發(fā)展起來，最多時有30多家米面加工廠、10多家油坊，采用火磨、蒸汽機制粉，水壓式壓榨機榨油，機械化程度高，生產(chǎn)規(guī)模大，加工質(zhì)量好。

安達站成了東北地區(qū)著名的糧食輸出轉(zhuǎn)運站。許多國內(nèi)外的糧商云集安達站，經(jīng)鐵路向外運銷的糧食，旺季時每晝夜達到十幾列火車。安達站每年的發(fā)貨量在東清鐵路西線各站中名列第一，在全線各站中僅次于哈爾濱站，位列第二。

日本關(guān)東軍占領(lǐng)了哈爾濱和齊齊哈爾之后，一直覬覦安達，想要把享有國際糧場和“填不滿的安達站”之稱的這塊寶地盡快拿下。10多天前，駐齊齊哈爾的關(guān)東軍多門二郎師團長，命令小原江夏少佐帶領(lǐng)第五十五聯(lián)隊的200多個日軍，坐火車來到安達站，準備占領(lǐng)安達。

可是他們沒想到，江橋戰(zhàn)役之后，李海青旅長率領(lǐng)2000多抗日義勇軍駐扎在安達站附近，悄悄地埋伏在安達站。日本兵在安達站剛下火車，就被義勇軍包圍，打得日軍丟下十幾具尸體慌忙坐上尚未熄火的火車，狼狽地逃回了齊齊哈爾。

多門二郎一看安達硬打不行，于是決定先派暗探來刺探情報，為關(guān)東軍入侵安達做前期準備。

闕德勝還供述：“我們這次還有個任務，除了刺探情報之外，還想在安達成立協(xié)和黨的辦事處。”

“好哇，你們這些奸細！你這個賣國賊！”李樹輝怒不可遏，啪地抽了闕德勝一個嘴大巴：“來呀，給我拉到南門外，斃嘍。”

發(fā)現(xiàn)瀝青

經(jīng)費籌集和其他準備工作做完之后，杉山秀太郎正要帶領(lǐng)石油調(diào)查隊啟程，酒井貞二急匆匆地趕來向他報告：“老師，不好了，我們暫時不能去扎賚諾爾了?！?/p>

杉山秀太郎疑惑地問：“發(fā)生了什么，能夠阻止我們?nèi)ふ沂?？?/p>

酒井貞二說：“我去關(guān)東軍跟我的戰(zhàn)友辭行，他告訴我，那一帶發(fā)生了戰(zhàn)爭。”

“發(fā)生了戰(zhàn)爭？誰與誰之間的戰(zhàn)爭？”杉山秀太郎問。

酒井貞二說：“中蘇之間發(fā)生了戰(zhàn)爭，在東滿和北滿邊界地區(qū)。北滿主要是在滿洲里和海拉爾，正是我們要去的地方，所以我們現(xiàn)在不能去了，那里很危險吶！”

原來，此時南滿鐵路的使用權(quán)已經(jīng)屬于日本人，一年多以前，蘇聯(lián)想要把其所掌控的東清鐵路剩余所有權(quán)利轉(zhuǎn)讓給日本，并秘密簽訂了《東清路草約》。東北政務委員會主席、東北邊防軍司令長官張學良獲悉后強調(diào)，依據(jù)5年前中蘇《奉俄協(xié)定》之規(guī)則，我國對于東清路應有收回之權(quán)力。他命人以武力強行收回了東清鐵路的管理權(quán)，從而引發(fā)了東清路事件。

蘇聯(lián)從中國召回所有官方代表，并斷絕了外交關(guān)系，派軍隊侵入東北境內(nèi)，東北軍組成防俄軍全面應戰(zhàn)。戰(zhàn)爭分東西兩線，東線主要在黑龍江省最東部的密山、富錦、同江一帶，西線集中在內(nèi)蒙古的滿洲里和海拉爾地區(qū)。戰(zhàn)爭持續(xù)了近5個月，雙方動用兵力超過20萬人，使用了坦克、重炮、飛機和軍艦等重型裝備，最終，于年底之前簽訂了《伯力協(xié)定》，約定兩國立即息爭，東清鐵路恢復中蘇合辦，恢復了以前蘇聯(lián)在東清鐵路的一切權(quán)益。

東清路事件影響了杉山秀太郎尋找石油的日程。他們再次啟程時，已經(jīng)是第二年的春天，杉山秀太郎帶領(lǐng)酒井貞二等人從哈爾濱坐火車，直奔扎賚諾爾煤礦的所在地臚濱縣。

日本人那時的石油調(diào)查是偷偷摸摸進行的，東清鐵路為中蘇合辦，臚濱縣一帶又有蘇聯(lián)人在開煤礦，杉山秀太郎和酒井貞二害怕造成國際影響。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他們雖然與俄國顧問同坐一列火車，但大家都裝作互相不認識，甚至不敢坐在一起，以掩人耳目。

杉山秀太郎他們從滿洲里站下車，輾轉(zhuǎn)來到扎賚諾爾，又雇用牛車，來到扎克諾夫提到的煤礦。經(jīng)過去年秋冬的一場戰(zhàn)爭，這里到處是殘垣斷壁，彈痕累累，燒焦的痕跡隨處可見，博洛尼克夫礦幾乎變?yōu)閺U墟，5個露天礦大炭坑和18口礦井全都停產(chǎn)了。這對杉山秀太郎來說是一個大好契機，他非常高興，因為不用再擔心附近會有蘇聯(lián)人來干擾他們的找油行動了。

杉山秀太郎、酒井貞二和俄國顧問等人經(jīng)過討論，決定采用坑探的方法進行勘察。他們在當?shù)毓陀昧艘恍┑V工，這些礦工正因為煤礦停產(chǎn)而為生計發(fā)愁，有人給錢，他們都爭著搶著來干活。

在煤礦西北20里的魚背山腳下，杉山秀太郎和酒井貞二指揮礦工們鑿挖了6個2米見方、6米深的探坑進行勘察。他們在探坑底部采集到了一些巖石樣本，這些巖石樣本中含有一種不像煤那樣亮晶晶的，而是油膩膩的烏黑的東西，杉山秀太郎猜測，那很有可能就是石油。

杉山秀太郎和酒井貞二帶了幾包巖石樣本，急匆匆地坐火車趕回大連，交給滿鐵中央試驗所進行化驗分析。幾天后，化驗結(jié)果出來了，分析顯示巖石樣本中含有少量烴類物質(zhì)，但中央試驗所無法確定這種物質(zhì)具體是什么。

杉山秀太郎馬上又聯(lián)系日本海軍在大連的德山燃料研究所，將剩下的巖石樣本送到了那里。德山燃料研究所經(jīng)過更詳細的化驗分析后，最終確定，巖石樣本中含有的烴類物質(zhì)是瀝青。

瀝青或者是與石油伴生的，或者是石油揮發(fā)掉輕組分后形成的，因此，找到了瀝青就距離找到石油不遠了。杉山秀太郎心花怒放，兩年來的努力沒有白費，急忙向滿鐵株式會社和參謀本部呈交了《滿洲石油考察報告》。參謀本部收閱了《滿洲石油考察報告》后，對杉山秀太郎給予隆重嘉獎，授予他中佐軍銜。

在扎賚諾爾發(fā)現(xiàn)石油的消息，像一支熊熊燃燒的火炬，在茫茫的黑暗中照亮了日本人在滿洲解決液體能源危機的希望，也進一步膨脹了吞并東北的野心。

消息一經(jīng)披露，立即引起了轟動，哈爾濱發(fā)行的日文報紙《北滿洲》《哈爾濱日日新聞》《極東新聞》和俄文報紙《霞光報》《喉舌報》《哈爾濱徽章》等都爭相進行報導。報導說：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致力于發(fā)展多種經(jīng)濟，已投入大量資金在北滿地區(qū)探索石油資源。通過精心籌備和著力勘察，歷時多年，終于在臚濱縣的扎賚諾爾附近發(fā)現(xiàn)了石油。迄今為止，滿鐵株式會社已累計投入了3萬多日元，未來還將繼續(xù)增加投入，擴大石油勘測的規(guī)模，以期實現(xiàn)開采的目的。

杉山秀太郎更加堅定了在滿洲尋找石油的決心。

安達星火

在安達站站前街上和我三爺打架的瘦高個兒叫吳秀范，是老虎崗屯的，20來歲，幾年前在東省特區(qū)第三中學讀書，現(xiàn)在輟學在家，靠在火車站前擺攤賣烤地瓜為生。南門外槍斃渡邊次郎和闕德勝，吳秀范去看了，看完后他跑到五小來找田金秋，對田金秋說：“田先生，太過癮了，剛才在南門外槍斃了兩個日本奸細。”

那年月上過中學的，就是很有文化的人了，沒過多久，五小缺教員，經(jīng)田金秋推薦，吳秀范進入五小當了替補教員。我三爺上過多年的私塾，也算是有文化的人，后來他們成了好朋友。

吳秀范和田金秋關(guān)系很好。他覺得田先生見多識廣，經(jīng)常到田先生的住處聽他講國家時局和各地形勢。

田金秋的住處離學校不遠，是一棟3間民房，土坯砌筑，一明兩暗。田金秋租住了西屋，外屋有兩個土灶，他和房東一家用一個。

我三爺晚上也經(jīng)常跟吳秀范一起去田金秋那里。通過田金秋的講解他們了解到：去年9月18號，日本人占領(lǐng)了奉天城，現(xiàn)在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東北三省大部分地區(qū)，不久的將來也可能要來占領(lǐng)安達。半個多月前，日軍對安達站的進攻就已經(jīng)暴露了他們的企圖。

吳秀范說：“去年夏天，我們學校杜老師編了一出話劇《萬寶山慘案》，揭露長春的日本人在萬寶山無端干預中朝民間糾紛，誘騙、唆使朝鮮人襲擊屠殺中國人的血腥暴行?！?/p>

田金秋說：“日本侵略者踐踏我國土，屠殺我同胞，掠奪我資源，實屬可恨可惡?，F(xiàn)在全中國抗日情緒高漲，我們要團結(jié)起來，把日本侵略者趕出中國去。”他攥緊了拳頭，擂在了桌子上，震得洋油燈直晃蕩。那時，雖然安達電燈公司已經(jīng)發(fā)電，但大多用于商戶、街面門市房和少數(shù)大戶人家，普通人家是用不起電的，還都點煤油燈。煤油是從國外進口的，所以老百姓都叫洋油。

聽了田金秋講解當前形勢和革命道理之后，吳秀范很受教育，他說：“我們一定要團結(jié)起來，把小日本趕出去?！蔽胰隣斻裸露彩艿搅艘恍└腥?。

這一天，吳秀范告訴我三爺晚上還去田金秋的住處。我三爺吃完飯就來找田金秋。別人還沒來，我三爺就先幫著田金秋收拾屋子，在外屋燒水。

這時，吳秀范領(lǐng)著一個姑娘來了。他給田金秋介紹說：“這是我同學，叫李丹紅。他爹可是做大買賣的，在二區(qū)和三區(qū)很有名?！?/p>

這位李丹紅中等身材，體態(tài)豐腴，一身素襖。我三爺感覺哪塊兒有點兒不對勁，仔細一看，原來那時的婦女都是穿掩大襟的襖褂，而李丹紅穿的是男人常穿的對襟上衣。她梳個大辮，鴨蛋臉，濃黑眉，大眼睛，雙眼皮，說話聲音響亮干脆，也有些如同男子。我三爺覺得李丹紅的聲音有些熟悉，模模糊糊地感覺這個人在哪兒見過，他又盯著她端詳起來。

吳秀范看到我三爺直直瞅著李丹紅，心中不免泛起一陣醋意，他沖著我三爺說：“哎，哎，你老瞅著人家姑娘干啥呀？”

這時，李丹紅眼睛一亮，好像想起了什么，她說道：“哎，這位大哥我見過。”

我三爺也好像忽然醒悟過來，他說：“噢，對了，在火車上……”

還沒等我三爺說完，李丹紅的一雙大眼睛沖著我三爺忽閃了一下，搶著說：“在火車站幫我搬東西的原來是你。他奶奶的，這么巧，大哥，咱又見面了?！?/p>

這一句“他奶奶的”有些粗野，不像出自于女子之口，這句話更加印證了我三爺?shù)幕叵?。他確認無疑，那晚在火車上遇見的就是她了。我三爺會意地點了點頭說：“是啊，真是太巧了！”他知道李丹紅是不愿意讓他提起火車上的事，也就機敏地順著她的意思說話。

李丹紅在東省特區(qū)三中上學，住在安達站前二道街的一個院子，那里是她自己家開的買賣——聚興厚山貨店。她哥在家不爭氣，不立世，而她生性好強，敢做敢為，又有主意，雖然只有十七八歲，已經(jīng)是她爹生意上的好幫手了，能當一半兒的家，伙計們都管她叫少掌柜的。

李丹紅十分感激我三爺替她隱瞞了火車劫糧一事，從此和我三爺走動得十分親近。她知道我三爺是個身懷絕技的人，有空時就來找我三爺，纏著教她武藝。

我太爺是前清的武秀才，自己結(jié)合形意拳自創(chuàng)了一套簡短實用的李氏九形拳，而且又開了一家裝有兩臺榨機的李家油坊。李家在楊頭村楊、李、宋、于四大家族中位列第二，所以在膠東老家方圓百里聞名。我爺爺這一輩兒，大爺爺喜歡讀書，考上了南開大學，參加了中共地下黨從事革命活動。我爺爺珠算打得特別好，只想著做買賣。只有我三爺從小喜好舞槍弄棒，我太爺就悉心教授他武藝，他也得到了我太爺?shù)恼鎮(zhèn)鳎稑寗Π?，九形拳法，都十分精通?/p>

李丹紅為人豪爽義氣，她認準了我三爺這位本家大哥，經(jīng)常大哥長大哥短地叫著。她也經(jīng)常叫我三爺去站前二道街李家大院里去玩。我三爺因此也認識了劉老三，那天晚上在火車上也是見過的。劉老三是李丹紅她爹的把兄弟，人稱三掌柜，在安達站聚興厚山貨店協(xié)助李丹紅打理生意。

一天下午，李丹紅拍著腰里的匣子槍說：“龍山大哥，我教你打槍吧。”

我三爺從宋站逃出來之后，一直不敢報自己的真名，他跟外人說自己叫李龍山，是膠東登州府人。其實是老家村西有座山叫龍山。一聽說李丹紅要教他打槍，我三爺高興地說：“太好了！俺只摸過俺二哥的長槍，還沒摸過短槍呢?！?/p>

李丹紅牽出兩匹馬說：“走，龍山大哥，咱倆去南門外打槍去?！?/p>

安達站的城墻剛剛修筑不久。日本人侵占東北后，社會動蕩，局勢不穩(wěn)，所以經(jīng)常跑胡子，常有人家夜里甚至大白天遭到胡子搶劫。小日本也越來越近，關(guān)于其各種慘無人道行徑的傳言讓人們十分驚恐。為了防止匪患襲擾和抵御日本人進攻，商紳、居民們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修建了城墻，四面建有城門和炮樓。由于資金所限，周長僅有20里，比俄國人修的毛壕整整小了一圈。

我三爺和李丹紅騎馬來到南門外，走到遠處的一片樹林，穿過一些榆樹、楊樹之后，林子里有一片空地，空地上有一處土堆，土堆四周散落著許多碎瓷片。李丹紅從身上的背兜里拿出了一摞盤子，一個個立著在土堆上插了一排。

她從腰間抽出一支匣子槍遞給我三爺，教他持槍、開保險、瞄準、摟扳機。她告訴我三爺，匣子槍在掃射時側(cè)著使最好用。匣子槍是德國毛瑟兵工廠制造的全世界最早的自動手槍之一。這種毛瑟手槍因為配備了可以當作槍托的木制槍匣，所以被中國人稱為匣子槍。匣子槍由于射擊時不易控制槍口上跳，作為手槍又尺寸太大，在國外并不受歡迎，卻是那些年中國人最喜愛的武器。為了解決射擊時槍口上跳的問題，中國人想出了一個非常簡單的方法，用手持槍時手心向上側(cè)著舉槍，扣動扳機時，會將槍口上跳作用轉(zhuǎn)化為掃射優(yōu)勢。

我三爺端著匣子槍瞄準了左邊第一塊盤子，“噗”一槍，偏左上了，子彈打進了后面的土堆里。李丹紅教他調(diào)整了一下瞄準方向，“噗”又一槍，偏右下了。他又調(diào)整了一下瞄準方向，“啪”，這一槍正中盤心，碎片四散飛出。

“他奶奶的，你太聰明了！龍山大哥，你一學就會呀?！崩畹ぜt一高興，連粗話都喊出來了。

“都是你教得好呀！”我三爺舒了口氣，定了定神，“啪、啪、啪、啪”一連擊碎了后面的4塊盤子。

北方的春天，太陽落得早，不知不覺天已經(jīng)黑了。這時，李丹紅從背兜里掏出三炷香點著，插在了土堆上?！皝?，龍山大哥，我教你百步打香頭?！?/p>

我三爺聽說過百步之外打香頭的事，但從來沒見過。他趕緊擺手：“不行，不行。能打盤子就是俺最大的收獲了，俺可打不了香頭?！?/p>

李丹紅從小就跟隨他爹在草原上騎馬打槍，練就了一手好槍法，指哪兒打哪兒，百發(fā)百中。她要向我三爺展示一下她的槍法，于是說：“那行，龍山大哥，我打給你看?！彼沂侄藰?，屏氣凝神，三槍打滅了三炷香頭。

我三爺拍手叫好：“妹子，你太厲害了！百步之外打香頭，真是神槍手呀！”

雖然，李丹紅對我三爺很好，但我三爺看得出來，她心里最喜歡的是吳秀范，畢竟他們是多年的同學，感情深篤。俗話說：朋友妻不可欺。朋友的女人不能走得太近，這是我三爺心里的底線，所以他一直和李丹紅保持著距離，他們的交往僅限于習武練槍。我三爺心里也十分敬重吳秀范，因為他在年輕人里有號召力，而且很有勇氣，敢想敢干。

驚動國府

日本人在扎賚諾爾找到石油的消息，驚動了國民黨南京政府。

此時，國民政府主席、陸?？杖娍偹玖钍Y介石為確立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實行“以黨治國”的訓政，剛剛結(jié)束了軍閥混戰(zhàn)的局面，卻又面臨著兩方面的困擾。一方面，他認為共產(chǎn)黨是妨礙他建立全國一統(tǒng)的最大障礙，正在積極組織對江西、湘鄂西、鄂豫皖等根據(jù)地的工農(nóng)紅軍連續(xù)發(fā)動軍事圍剿，卻接連失敗。另一方面，汪精衛(wèi)、孫科、陳濟棠、李宗仁等人發(fā)起成立了廣州國民政府，和他所領(lǐng)導的南京政府相對抗，成為他鞏固黨內(nèi)地位、實現(xiàn)全國統(tǒng)一的又一障礙。

蔣介石此時也非常希望能有什么消息，讓自己調(diào)節(jié)一下精神壓力。

秘書長牛永清拿著一份日文報紙《北滿洲》，來到位于政務局二層東南的蔣介石辦公室，對蔣介石說：“主席，您看看這個?！?/p>

牛永清把《北滿洲》遞給了蔣介石，指了一下報紙左側(cè)中下方的位置。

蔣介石從19歲開始，曾在日本東京留學參軍，先后待了5年多，日語十分流利。他看到了《滿鐵在扎賚諾爾發(fā)現(xiàn)石油》的報道，先是眼睛一亮，隨后氣憤地說：“娘希匹！日本人不僅在陜西延長縣打井找油，還跑到東北去找石油，我看他們一直不消停啊?！?/p>

牛永清問：“主席，我們是不是該有所行動？”

蔣介石說：“東北地區(qū)是張學良管轄，要有行動也該是他出面?！?/p>

牛永清小心翼翼地說：“主席，我說的是要不要派人去調(diào)查核實一下？”

蔣介石說：“調(diào)查核實？那你去找實業(yè)部，讓庸之找個專家來，我要見一見。”

蔣介石所說的庸之即孔祥熙，他沒有說讓孔祥熙直接安排人去調(diào)查核實，而是讓他找個專家來，他要與專家直接見面。孔祥熙非常了解蔣介石這種直接過問到底的作風，所以他只要找到這樣的一位專家，就算完成任務了。

孔祥熙找來礦業(yè)司司長王正玉，問：“正玉，蔣主席聽說日本人在東北一個叫扎賚諾爾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石油。他想找一個地質(zhì)礦產(chǎn)方面的專家核實情況，你看誰合適？”

王正玉想了想說：“翁文灝比較合適。他現(xiàn)在是咱們實業(yè)部技正兼北平地質(zhì)調(diào)查所所長，目前代理清華大學校長?！?/p>

孔祥熙問：“他能行嗎？”

王正玉回答：“翁文灝是比利時魯汶大學地質(zhì)巖礦專業(yè)畢業(yè)的，是我國第一位地質(zhì)學博士。他最了解地質(zhì)方面的情況?！?/p>

不日之后，翁文灝奉調(diào)來南京覲見蔣介石。

見面后，蔣介石以禮賢下士的態(tài)度向翁文灝請教當前國是應該如何處理。翁文灝是個知識分子，說話喜歡直來直去，他說：“我是搞技術(shù)的人，不懂政治。但我知道，無論是什么國家，都應保全自己的領(lǐng)土，不能一味妥協(xié)。如果老是要大家忍耐，全國人心不安，國家局面將不可收拾。希望政府當局能夠?qū)δ切┯J覦中華的他國，明白表示立場和態(tài)度。至于具體意見，我提不出，如果要調(diào)查了解礦產(chǎn)，我可以效力?！?/p>

源于職業(yè)敏感，翁文灝深知資源的重要意義。那時他已強烈預感到日本對于資源豐富的東北地區(qū)的窺視。

在蔣介石心里，他是不愿意讓別人在政治上指手畫腳的。他表面上裝作很是受用的樣子說：“翁校長的建議很好?！苯又掍h一轉(zhuǎn)說，“現(xiàn)在正好有一個礦產(chǎn)方面的問題。我們獲得情報，日本人在東北地區(qū)的扎賚諾爾發(fā)現(xiàn)了石油，不知道這個消息是否真實？”

對于專業(yè)問題，翁文灝侃侃而談：“扎賚諾爾地區(qū)處于海拉爾盆地東北部邊緣，海拉爾盆地疊置于華北板塊和西伯利亞板塊之間的內(nèi)蒙古—大興安嶺古生代碰撞帶之上，屬于中生代陸相沉積盆地。目前對該地區(qū)還沒有進行過詳細的地質(zhì)調(diào)查，按照當前國際上最流行的石油生成學說，那里不可能有石油，但我個人認為，陸相沉積盆地生成石油也是有可能的。不知道日本人是真的發(fā)現(xiàn)了石油，還是有其他的什么目的，我可以安排人調(diào)查核實一下?！?/p>

翁文灝返回北平，回到位于紫禁城西五里豐盛胡同的地質(zhì)調(diào)查所，安排技士豐厚德前去調(diào)查核實。

豐厚德以前在河南中原煤礦公司當過鉆探師，礦場經(jīng)驗豐富，派他去扎賚諾爾是合適人選。豐厚德受命來到扎賚諾爾時，杉山秀太郎他們已經(jīng)回到大連。豐厚德通過當?shù)氐牡V工找到了杉山秀太郎他們挖的探坑，在探坑里也發(fā)現(xiàn)了巖石中含有烏黑的油膩膩的物質(zhì)。他采集了一些巖石樣本帶回了北平。

回到地質(zhì)調(diào)查所礦物巖石研究室，豐厚德把帶回來的巖石樣本交給同事們做化驗分析，分析的結(jié)論是其中含有瀝青。

豐厚德向翁文灝匯報了調(diào)查情況和分析結(jié)果，翁文灝趕赴南京向蔣介石和孔祥熙進行報告。

翁文灝匯報完調(diào)查核實情況，接著說道：“早在1903年10月，日本東京出版的《浙江潮》月刊第8期上，所刊登的《中國地質(zhì)略論》一文中就指出，日本人曾多次在滿洲地區(qū)進行以調(diào)查地質(zhì)為目的的活動。這位署名索子的作者說‘中國者，中國人之中國?？扇萃庾逯芯浚蝗萃庾逯綋?可容外族之贊嘆，不容外族之覬覦者也。我覺得說得很有道理，敬請主席對日本人之行動多加防范?！?/p>

蔣介石聽完翁文灝的匯報，也覺得日本人的做法令自己心里很不舒服，他說：“日本人這是要干什么？你們給我盯緊嘍?！?/p>

一個月之后，九一八事變爆發(fā)。

縣城游行

沒過多久，吳秀范帶著我三爺在田金秋的住處，還認識了他的兩位朋友：李煥斌和劉永清。其實，田金秋是受滿洲省委安排從遼寧來到安達的，直接受滿洲省委組織部長金伯陽和軍委書記趙尚志領(lǐng)導，在安達發(fā)展黨的組織，爭取武裝力量，開展抗日活動。李煥斌是北平大學學生，劉永清是齊齊哈爾第一師范學院學生。他們回到安達，和田金秋一起從事抗日救亡活動。田金秋組織他們成立了中共安達特別支部，又發(fā)展了其他幾名黨員。

我三爺并不知道田金秋他們成立安達特別支部的事，只知道他們在進行抗日救亡活動。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這個道理我三爺是懂的，私塾先生曾經(jīng)給他講過岳飛精忠報國的故事，所以他也非常愿意參加田金秋他們的一些活動。

這天晚上，我三爺和吳秀范又來到田金秋的住處。窗戶里面掛了床褥子遮著光。那時的民房窗戶都是糊著麻紙采光的，只有正陽街上的門市房門窗才是玻璃的。田金秋從事的是秘密活動，從里面把窗戶遮上，外面一點兒也看不見光亮。為了保密，他跟房東說，我單住，朋友也比較多，所以晚上經(jīng)常有人來往，打擾你們了。他還經(jīng)常給房東買些米面油鹽和點心什么的，以便維護好他們。

在洋油燈昏黃的亮光下，我三爺看見李煥斌和劉永清在，還有兩個人，他認出來是縣警備隊的孫有余和李連軍，以前在田金秋的住處也見過。

他和吳秀范進了屋，屋里的人有的坐在炕上，有的坐在板凳上。田金秋招呼吳秀范坐下，讓我三爺?shù)酵馕轃?。我三爺一邊燒水，一邊聽他們說事。

孫有余坐在炕沿兒上說：“這小日本太惡毒了！聽說前幾天，日本兵進入綏化縣幾個屯子，說是剿匪，挨家挨戶地搜查抓了很多人，燒了40多間房子，打死了60多人?！?/p>

李煥斌氣憤地說：“小日本毫無人性！他們在綏化，把一個屯子的婦女趕到一個大院里都給糟蹋了。縣里的一個中學生被綁在電線桿上，用刺刀把肚子給豁開了?！?/p>

劉永清接著說：“在齊齊哈爾，日本騎兵進到高家屯，用柴禾把房子全點了，燒死的、被槍打死的、刀砍死的有20來口人。慘絕人寰！”

李連軍說：“上個月，日本兵的3架飛機在綏化雙河鎮(zhèn)投炸彈，炸毀了民房，炸死炸傷了三四十人。他們要是打進安達縣怎么辦呢？老百姓可咋活呀？”

李煥斌說：“是呀，所以我們要積極開展抗日救亡運動。今天上午，大劉在縣城的一個集會上揭露了日本人侵略東三省的陰謀罪行，控訴了小日本的累累血債，給大家宣傳了抗日救亡的道理，號召大家團結(jié)起來抗日救亡，許多群眾都很受教育?！?/p>

孫有余說：“我們警備隊的許多人也在場。大家聽了也情緒激昂，就連我們隊長張冬剛也曾說過不愿當亡國奴?！?/p>

田金秋說：“我看現(xiàn)在具備條件，是時候搞一點大動靜了?！?/p>

吳秀范一拍大腿：“那搞個大游行咋樣？我來張羅人。”

孫有余說：“好哇！到時候我們給你們做內(nèi)應。”

田金秋說：“秀范，組織人的事，你還可以跟你們學校的沙有亮聯(lián)系一下，他會幫助你的。來，咱們把游行的事再好好合計合計?！?/p>

5天后，由吳秀范任游行總隊隊長，組織了近百名中學生和幾十名小學生，還有部分學校教員和社會青年，總共200來號人，在田金秋的帶領(lǐng)下，高喊“全國民眾團結(jié)起來，趕走日本侵略者”“反霸鋤奸，抗日救亡”“不當亡國奴”等口號，舉著反滿抗日的大旗和標語，在安達站進行游行。

他們在鐵西站前街上和鐵東正大街、八雜市場一帶來回走了兩圈，吳秀范覺得不過癮，拉了一下田金秋的胳膊說：“田先生，咱們?nèi)タh城游行吧?！?/p>

田金秋問：“這么多人，咋去？”

我三爺頭腦轉(zhuǎn)得快，他說：“去找?guī)讙齑筌噥砭托辛??！?/p>

吳秀范說：“好，走，去找?guī)讙齑筌嚒！闭f著，他叫了幾個人要去找車。

李丹紅問：“秀范哥，找大車干什么？”

“上縣城去?！眳切惴洞鸬?。

“太好啦！上縣城去?！崩畹ぜt興奮地拍著手跳了起來。

吳秀范等幾個青年人去找大車，李丹紅拉著我三爺說：“龍山大哥，走，回我家去?！?/p>

我三爺疑惑地問：“回你家干啥呀？”

李丹紅說：“趕車呀。”

李丹紅拉著我三爺跑回站前二道街李家大院兒，把自己家的大車趕了出來。吳秀范他們從大街旁、店鋪前連說帶勸、連拉帶拽，弄了5掛大車，加上李丹紅家的，一共有6掛大車。

青年學生們呼啦圍過來爭著搶著爬上車，個兒小的、年齡小的小學生沒搶上槽兒，六七十人趕著大車直奔縣城。

到了縣城之后，吳秀范組織人在十字街上游行，又聯(lián)系安達縣中學的幾十人，還有一些社會青年和群眾加入。100多人的隊伍在縣城里游行，呼呼啦啦，聲勢十分浩大，引得許多群眾圍觀。

游行隊伍在縣政府大院兒前停下來?？h城中學的學生從旁邊店鋪里找來一張桌子，劉永清被大家扶上了桌子，站在上面開始進行演講。

在縣政府大院兒前進行反滿抗日演講，這不是給縣長上眼藥嗎？縣長張東乾坐不住了：今年3月份滿洲國已經(jīng)成立了，雖然日本人還沒有進駐安達，但鬧這么大的事傳出去，今后我也是吃不了兜著走啊。這可不行。

他喊道：“來人吶，把帶頭演講煽動鬧事的那個人給我抓起來?！?/p>

張縣長下令了，警備隊隊長張冬剛只好帶著警察把游行的人們驅(qū)散，把站在桌子上演講的劉永清給抓了起來。

混亂中，孫有余和李連軍偷偷地放了田金秋和吳秀范他們。

被驅(qū)散的田金秋和吳秀范等人又聚在一起。我三爺一直跟在田金秋身后，他說：“這咋辦？大劉被抓進大獄了。”

田金秋急忙說：“咱們得想辦法營救哇?！?/p>

吳秀范撓了撓頭說：“嗯，我來想辦法?！?/p>

“俺看這樣吧，咱們都快折騰一天了，這天眼看就要黑了，還有這么些孩子呢。要不咱先回去，再想辦法吧。”我三爺說。

田金秋說：“李龍山說得對，一時半會兒的可能也不好救。咱們先回去，再想辦法營救?！?/p>

勘探找水

九一八事變后，杉山秀太郎異常興奮：“我國的軍隊已經(jīng)占領(lǐng)滿洲。滿洲是日本的領(lǐng)土了，我們可以不用再偷偷摸摸地進行石油勘察了。”

此前，日本在中國東北的石油地質(zhì)調(diào)查是國家機密，表面上調(diào)查是以民間為主，實際上是軍方在背后指使，調(diào)查結(jié)果也要提交給軍方進行評價驗收。尤其在扎賚諾爾的石油勘察更是在秘密狀態(tài)下進行的。因為扎賚諾爾靠近中蘇邊境，日本對中國政府和蘇聯(lián)政府的態(tài)度都有所顧忌。

隨著時局的發(fā)展，石油地質(zhì)調(diào)查逐漸從秘密轉(zhuǎn)為公開，并且直接受軍方的主導和控制。關(guān)東軍特務部制訂《液體燃料方策》并向司令部作了匯報。關(guān)東軍司令部批示：“鑒于我國液體燃料資源缺乏，決定開發(fā)和確保滿洲未開發(fā)之資源，以求將來在液體燃料方面做到自給自足?！?/p>

九一八事變前后，急需得到液體燃料的日本軍隊，采用內(nèi)熱式干餾法煉制工藝，已經(jīng)相繼在中國東北地區(qū)的撫順、四平、錦州、吉林等地建立了石油代用品工廠，建有油頁巖產(chǎn)地13個。其中生產(chǎn)規(guī)模最大的撫順制油工廠，經(jīng)過多次擴改建，頁巖油年產(chǎn)量最高達到25.8萬噸。

與此同時，他們也在加緊尋找天然石油。

在奉天浪速廣場關(guān)東軍司令部的辦公室，司令官本莊繁中將撫了一下他唇上的小胡子說：“驕傲的太陽旗已經(jīng)插遍了滿洲。我們要放心大膽地尋找石油，再也不用擔心蘇聯(lián)人和美國人來爭享我們搶到嘴的肥肉了?！?/p>

經(jīng)理部部長小泉增夫說：“司令官，聽說滿鐵株式會社的石油調(diào)查已經(jīng)有眉目了?！?/p>

本莊繁顯然對滿鐵的調(diào)查遲遲沒有更令人振奮的結(jié)果感到十分不滿，他說：“我們要加強國防資源調(diào)查，滿鐵的調(diào)查太慢了，據(jù)說都已經(jīng)開展4年了，現(xiàn)在連個油星兒都沒生產(chǎn)出來，先不要讓他們調(diào)查了，司令部親自安排調(diào)查隊去找油?！?/p>

他把這件事安排給關(guān)東軍司令部的經(jīng)理部，經(jīng)理部委派海軍中佐島本一郎為負責人組建了石油調(diào)查隊。關(guān)東軍石油調(diào)查隊經(jīng)過一番調(diào)查，沒有發(fā)現(xiàn)當時普遍認為可以生成石油的海相沉積構(gòu)造。

與此同時，關(guān)東軍司令部默許日本各方力量在滿洲南部地區(qū)尋找石油。他們進行地球物理探測，用遍了重力、磁法、電法、地震和放射性等各種方法，由于錄取的資料質(zhì)量太差，對石油勘察沒有任何有用的價值。

杉山秀太郎顯然更關(guān)注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瀝青油苗的扎賚諾爾。他找到滿鐵株式會社社長山田三郎。山田三郎放下手中的賬本，抬眼問他：“杉山君，你想說什么事？”

杉山秀太郎說：“尋找石油的事，前兩年我們在扎賚諾爾已經(jīng)有了良好發(fā)現(xiàn)，不應該放棄呀?！?/p>

山田三郎憤怒地說：“本莊繁太傲慢蠻橫了，連火車的調(diào)度運行他都要指手畫腳?，F(xiàn)在，尋找石油的事太混亂了！”

杉山秀太郎接過話頭說：“軍部的人都是一介武夫，他們怎么能懂尋找石油呢？他們以為海軍軍官就能找到海相石油構(gòu)造，這太可笑了！由于他們的插手，白白浪費了近兩年的時間?！?/p>

山田三郎問：“那你說怎么辦？”

杉山秀太郎答：“我們必須盡快采用鉆探方法進行實質(zhì)勘察，我需要鉆機。”

山田三郎轉(zhuǎn)動著充滿經(jīng)濟頭腦的小眼睛說：“那是需要花很多錢的?！?/p>

杉山秀太郎說：“社長，我們前期已經(jīng)投入那么多了，如果不鉆探，就前功盡棄了?！?/p>

山田三郎最終同意了杉山秀太郎的建議。

但是，事情并不像杉山秀太郎想象的那么順利。有很多事，盡管是大的背景有要求，大的趨勢有推動，抑或有大的勢力在支持，但具體操作起來也并不是那么順暢，仍需要費很大一番周折。軍方要的是石油，而滿鐵株式會社考慮的是投入后是否能有回報。東滿石油調(diào)查的投入已經(jīng)打了水漂，雖然在扎賚諾爾發(fā)現(xiàn)了一點苗頭，可是還要再投錢，滿鐵株式會社再三考慮，反復衡量，拖了很久才最終答應出資。

有了資金，杉山秀太郎趕緊向國內(nèi)的日本石油株式會社發(fā)報求助。

日本石油株式會社從臺灣礦區(qū)調(diào)了一部他們閑置的金剛石鉆機，通過海路運到大連，又用火車運到扎賚諾爾。這種鉆機因鉆頭胎體上鑲嵌了金剛石顆粒而得名，雖然只能鉆幾百米深的淺井，但對于杉山秀太郎來說，已經(jīng)是解決了大問題。杉山秀太郎帶著他的學生酒井貞二，組織鉆井隊在扎賚諾爾露天煤礦西側(cè)的魚背山地區(qū)，開始了在北滿的石油鉆探。

這天下午，杉山秀太郎在租住的民房里來回地走動，邊走邊自言自語：“已經(jīng)鉆了3口井了，進尺最淺的井深154米，最深的井達到215米，怎么一點跡象也沒有呢？”

正在這時，酒井貞二從井場上跑回來，興奮地向杉山秀太郎報告：“老師老師，正在鉆的魚背山2號井的巖心里發(fā)現(xiàn)了瀝青！”

在鉆探井的同時，杉山秀太郎又派出下江義夫、遠藤孝次倆人在周圍地區(qū)展開了更大范圍的石油地質(zhì)調(diào)查。這兩個人從魚背山向南到達賚湖邊，又向東沿著伊敏河兩岸進行油苗踏查。他們回來報告，發(fā)現(xiàn)裸露的玄武巖和粗面巖中也存在瀝青。

這些發(fā)現(xiàn)令杉山秀太郎欣喜若狂。他認為扎賚諾爾是最有希望發(fā)現(xiàn)石油的有利地區(qū)。于是，他通宵達旦，用了幾天時間撰寫了《扎賚諾爾地質(zhì)調(diào)查報告》，向滿鐵株式會社和關(guān)東軍司令部匯報，請求加大鉆探力度。

關(guān)東軍司令官調(diào)換頻繁，兩三年就換一個。這時，新任關(guān)東軍司令官南次郎到任，為了有組織地尋找在滿洲國防上有重要價值的石油資源，并初步做好石油開采和精煉的統(tǒng)制，他責令司令部經(jīng)理部和滿洲國總務廳牽頭組織，在新京設(shè)立了滿洲石油株式會社。滿油株式會社注冊資本500萬元，關(guān)東軍司令部脅迫滿洲國政府出資20%，又拉來滿鐵出資40%，日本石油、小倉石油、三菱重工和三井4家商社各出資10%。滿油株式會社由關(guān)東軍司令部經(jīng)理部的小泉增夫任社長，南次郎又找來滿洲國實業(yè)部總長張燕卿，安排滿油株式會社隸屬于實業(yè)部，名義上由實業(yè)部負責日常事務管理。

這項決定令滿鐵株式會社十分不滿，雖然他們出資40%，是大股東，但實際上滿油株式會社是由軍方控制的。山田三郎對回來報告的杉山秀太郎說：“滿鐵已經(jīng)投入了大量資金尋找石油，現(xiàn)在扎賚諾爾馬上要大功告成了，他們卻來摘果子了。”

其實山田三郎關(guān)心的不是石油，他擔心的是即將得到的利益被人分走了大半兒。杉山秀太郎勸道：“我們也沒有什么別的辦法呀，只有積極支持并與滿油株式會社合作。南次郎司令官已經(jīng)讓滿洲國制定了法律，規(guī)定滿油株式會社壟斷滿洲國境內(nèi)石油開采、精煉和銷售的全部權(quán)利?！?/p>

山田三郎迫不得已，只好同意與滿油株式會社合作。

滿鐵株式會社和滿油株式會社經(jīng)過討論，決定不惜血本，大干一場。由滿鐵株式會社出資85萬日元，滿油株式會社出資65萬日元，要在扎賚諾爾展開更大規(guī)模的石油勘探。

此時，日本人從蘇聯(lián)人手中強行接管了扎賚諾爾煤礦的管理權(quán)，交由滿洲炭礦株式會社管理，日本技師中村竹三成為實際的礦頭兒。在中村竹三的幫助下，杉山秀太郎帶領(lǐng)酒井貞二等人，在扎賚諾爾大炭坑西北側(cè)的煤礦辦公區(qū)旁修建了石油員工宿舍，計劃鉆14口探井。

正在這時，駐扎在哈爾濱的陸軍航空隊向關(guān)東軍司令部報告，他們在安達縣西部的上空飛行時，曾經(jīng)看到草甸子里水泡子的水面上，有黑色的油膜狀漂浮物，還泛著七彩的光澤。

經(jīng)理部武田勝家部長向南次郎司令官作了匯報。南次郎說：“這么說，在安達那個地方很有可能找到石油了?！?/p>

南次郎知道，此時杉山秀太郎正在北滿進行石油調(diào)查。他告訴武田勝家：“你把這個消息告訴滿鐵株式會社，讓他們通知杉山秀太郎去安達找油?！?/p>

當天晚上，李丹紅帶著我三爺一起騎快馬去找她的表哥天照應。

天照應組織的抗日救國軍此時正駐扎在安達縣境內(nèi)，李丹紅和我三爺來找他救人。天照應怕自己隊伍的人手不夠，又派人聯(lián)絡了駐扎在二區(qū)洪家店的滿軍三中隊，組織了一千多人馬，準備聯(lián)手攻打安達縣城。

兩天后，安達縣城外，煙塵飛揚，人喊馬嘶。我三爺和李丹紅帶著天照應組織人馬開始攻城。

說是安達縣城，其實根本就沒有城墻。縣城五里見方，要建城墻得需要很多錢。安達設(shè)縣后，幾任縣官都沒有籌集到足夠的錢來修建城墻。直到民國五年，新到任的縣知事會同縣城里有錢的商紳共同商議，由各家集資在縣城四周開挖護城壕。護城壕深有5尺，底寬3尺，面寬6尺，又在護城壕兩側(cè)種上榆樹茅子。這就是安達縣城所謂的城墻了。

這種城墻根本無法擋住土匪出身的抗日救國軍。天照應的部隊如履平地，很快就攻到了縣政府大院兒門前。到這兒就難攻了，因為縣府大院兒是有院墻的，這院墻是清朝光緒年間慈禧太后撥款2800吊修筑的。院墻用黃土加谷草層層夯筑，墻高8尺，底寬3.5尺，頂寬2.5尺，槍打不透，炮轟不塌。而且隨著筑墻用土，在墻外掘土成壕，形成了護院溝，使縣府大院兒易守難攻。

劉永清和吳秀范這些天在縣府大院兒的監(jiān)獄里一直沒閑著，他們在做警備隊隊長張冬剛的工作。張冬剛也是個正直人士，深懂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道理，前面抓人所為只是源于行武出身、慣聽命令的緣故。經(jīng)劉永清和吳秀范的動員和孫有余、李連軍等人的勸說，他答應反滿抗日。張冬剛手下的很多警察也受到過田金秋和劉永清等人的宣傳教育，也都同意反滿抗日。

天照應帶人圍了縣府大院兒，正要強攻，張冬剛派孫有余出來跟他聯(lián)絡。天照應答應與張冬剛結(jié)為拜把子兄弟，許諾任命他為抗日救國軍四團團長，繼續(xù)駐防安達縣。張冬剛接受了天照應的條件，打開大門，把天照應的人放進了縣府大院兒。

李丹紅和我三爺帶人打開監(jiān)獄救出了劉永清和吳秀范，釋放了在押犯人。天照應命人一把火燒毀了縣公署檔案，又活捉了親日挺滿的張縣長。天照應正在籌集抗日經(jīng)費，他聽說張縣長家里很有錢，就派人到他老家海倫縣，通知他家里拿錢贖人。

吳秀范出了監(jiān)獄之后，李丹紅與他擁抱在一起。李丹紅喜極而泣，吳秀范輕輕地為她擦干了淚水。我三爺也與吳秀范相擁慶賀。

李丹紅把吳秀范拉到天照應跟前，天照應拉著警備隊隊長張冬剛的手，讓吳秀范與張冬剛握手言和，又約定他倆共同參加抗日救國軍。

吳秀范想要我三爺一起參加抗日救國軍。我三爺想起從老家出來時我太爺?shù)膰诟溃屗麑W手藝學買賣掌握賺錢本領(lǐng)，他牢記父訓，卻又覺得愧對父親的教誨，下決心要掙錢償還賭債。所以，他猶豫再三，不想?yún)⒓涌谷站葒姟?/p>

兩天后的一個晚上，我三爺跟田金秋和吳秀范道了別：“前天小張雄告訴俺，姜禿爪子派來追債的人已經(jīng)到安達站了，在到處找俺，俺不能再在這兒待了，俺得趕快離開這里。”

大家互道珍重，我三爺坐上火車離開了安達。

瘋狂找油

杉山秀太郎在扎賚諾爾的鉆井計劃正有條不紊地實施。

這天，杉山秀太郎收到關(guān)東軍司令部的電報：“不日之后，軍部所派地質(zhì)學者吉野邦彥諸君到扎賚諾爾調(diào)查石油，請予協(xié)助。”

十幾天后，吉野邦彥等5人來到扎賚諾爾，向杉山秀太郎提出了相關(guān)要求。杉山秀太郎雇了兩輛勒勒車，拉上帳篷和物資，又派了3名帶槍的衛(wèi)兵隨行。吉野邦彥等人開始了在海拉爾盆地東部邊緣的石油調(diào)查。

下江義夫?qū)ι忌叫闾烧f：“我們這里人手緊張，經(jīng)費也緊張，你還給他們那么多支持，我們怎么辦？”

杉山秀太郎無奈地說：“他們是軍部派來的，我們只能支持，沒有別的辦法?！?/p>

吉野邦彥一行經(jīng)過一番調(diào)查后，覺得達賚湖西部地區(qū)有希望發(fā)現(xiàn)石油，便決定進行鉆探。他又聯(lián)絡杉山秀太郎，要求派出鉆機支援。

杉山秀太郎他們的鉆探計劃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之中，無法馬上抽出鉆機來支援他們。

吉野邦彥又給杉山秀太郎發(fā)來電報：“請速派鉆機來，否則，耽誤了時間，我會向軍部稟報，對你追責?！?/p>

下江義夫忿忿不平地對杉山秀太郎說：“他太不像話了！你對他那么支持，他竟用這種脅迫的語氣對你?！?/p>

這無疑是點了一把火，杉山秀太郎氣得把茶碗摔在了地上。

幾天之后，關(guān)東軍司令部發(fā)來電報：“軍部很生氣，你們要全力支援吉野邦彥的行動，不可懈怠?！?/p>

杉山秀太郎知道，這是吉野邦彥向軍部告了狀，軍部責令關(guān)東軍司令部全力支援。沒辦法，杉山秀太郎只好加班加點提前完鉆了一口井，騰出了一部鉆機調(diào)給吉野邦彥。

吉野邦彥在達賚湖西部地區(qū)鉆了一口720米深的探井，結(jié)果在鉆取的巖心中發(fā)現(xiàn)的還是瀝青，并沒有更多新的發(fā)現(xiàn)，只好悻悻地離開了扎賚諾爾。

雖然鉆探受挫，但日本軍部并不死心，決定轉(zhuǎn)向采用地球物理勘探方法尋找石油，又陸陸續(xù)續(xù)地向扎賚諾爾派出了多支團隊。

沒過多久，京都帝國大學的松本英士教授帶著軍部指令來到扎賚諾爾。他帶領(lǐng)團隊在達賚湖西部地區(qū)吉野邦彥鉆探位置的附近，做了兩次小區(qū)塊的重力勘探和磁法勘探。

之后，東京帝國大學的藤野忠等三位教授又奉軍部之命來到扎賚諾爾。這次他們換了個地方，在達賚湖東北部地區(qū)實施了地震勘探。

東京工業(yè)大學的石黑三郎在達賚湖的西北部地區(qū)實施了彈性波勘探。

日本的相關(guān)企業(yè)也聞風而動。日本石油株式會社、北樺太石油株式會社、日本礦業(yè)株式會社三家企業(yè)派人來到扎賚諾爾，聯(lián)合開展了電法勘探。

但這些勘探方法所取得的資料均顯示，海拉爾盆地附近的地質(zhì)復雜程度遠遠超過了日本地質(zhì)學者的想象，發(fā)現(xiàn)石油的幾率實在是太渺茫了。

每個團隊的到來，都是以杉山秀太郎的基地為依托。他們自己所帶的物資和經(jīng)費很少，都要求杉山秀太郎在人力、物力方面給予援助。可杉山秀太郎自己的經(jīng)費、物資和人手也十分有限，搞得他苦不堪言。

南次郎任關(guān)東軍司令官，無論在精神上還是物質(zhì)上，對杉山秀太郎都起到了很大的支持作用。他準備在扎賚諾爾放手一搏，指揮鉆井隊開展大規(guī)模的石油鉆探。但滿鐵株式會社和滿油株式會社籌集的資金都花完了，計劃鉆的14口井也鉆完了，如同兩年前魚背山2號井一樣，除了在巖心中發(fā)現(xiàn)一些瀝青外，沒有什么更多關(guān)于石油跡象的新發(fā)現(xiàn)。

杉山秀太郎向滿鐵株式會社和滿油株式會社作了匯報，滿油株式會社報告給南次郎。南次郎大為光火，他在新京大同大街的關(guān)東軍司令部召見了杉山秀太郎，對這個自己比較賞識信任的人一通訓斥：“你怎么搞的？??？八九年過去了，你還沒有找到石油，太不像話了！你辜負了我對你的信任。找個石油有那么難嗎？”

杉山秀太郎喏喏說：“司令官，這里邊的情況十分復雜?！?/p>

面對南次郎的訓斥，杉山秀太郎感覺就像王八鉆灶坑一樣，憋氣又窩火，一肚子委屈沒法兒說。資金籌措并不十分順暢，軍方要油卻鮮于投入，他們把錢都用于購買飛機、大炮、坦克、武器彈藥上了。資本家更為關(guān)注的是效益，他們都不見兔子不撒鷹。所以，每一次勘察、鉆探之前籌措資金時，杉山秀太郎都得跑斷了腿、磨破了嘴，費時費力，耽誤了不少時間。同時，軍方急需石油，也病急亂投醫(yī)，他們允許各方勢力在滿洲地區(qū)找油，前后有滿鐵株式會社、軍方國防資源調(diào)查小組、關(guān)東軍石油調(diào)查隊、滿油株式會社、日本石油株式會社、日本礦業(yè)株式會社、北樺太石油株式會社、滿洲礦業(yè)開發(fā)株式會社、滿洲炭礦株式會社、滿洲煤礦株式會社、陸軍燃料廠、海軍燃料廠、東京帝國大學、東京工業(yè)大學、京都帝國大學、日本學術(shù)振興會物理探礦試驗所、滿洲帝國地質(zhì)調(diào)查所、滿洲國務院大陸科學院地質(zhì)調(diào)查所、海軍軍工廠研究部等20多家企業(yè)、機構(gòu)，組織混亂，人力財力分散，無法形成合力，致使杉山秀太郎他們這支調(diào)查隊并未受到足夠重視。最關(guān)鍵的是，大多數(shù)有專業(yè)發(fā)言權(quán)的人都支持海相生油理論，對陸相生油觀點不屑一顧，導致在滿洲許多地區(qū)的石油地質(zhì)勘察都淺嘗輒止，碰到一點點問題或阻力，就不再繼續(xù)堅持下去了。

南次郎似乎感到了杉山秀太郎有難處，實質(zhì)上他并不知道得那么全面透徹。他轉(zhuǎn)而對在場的滿油株式會社社長小泉增夫怒斥道：“小泉，你最清楚，滿油株式會社其實就是軍方的石油生產(chǎn)供應部。你們都是干什么吃的？找不到石油，你們大大地有責任，一定要支持杉山秀太郎他們?！?/p>

新京會見之后，迫于軍方的壓力，滿油株式會社下了狠心，又給杉山秀太郎的鉆井隊追加了80萬日元的資金，還調(diào)來一部能鉆深井的R型旋轉(zhuǎn)鉆機。

杉山秀太郎前期組織鉆的14口井，鉆井深度都在800米以內(nèi)。在南次郎和滿油株式會社的支持下，他制定了再鉆10口井的新的鉆井計劃，并逐漸加深了鉆井深度。

新計劃的6號井、7號井正在鉆進之中，下江義夫向坐在辦公室分析數(shù)據(jù)的杉山秀太郎報告：“杉山君，6號、7號井目前鉆進得很順利，進尺已達到1000米，這是目前我們在該地區(qū)鉆得最深的深度了?！?/p>

“但目前還沒有新的發(fā)現(xiàn)，要繼續(xù)鉆?！鄙忌叫闾蛇@次似乎下定了決心，拉開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

幾天后，6號井鉆到1109米，7號井鉆到1114米時，再也鉆不動了。

下江義夫和鉆井小隊長藤井淺一跑來向杉山秀太郎報告，杉山秀太郎很是惱怒：“怎么回事？”

下江義夫和藤井淺一說：“可能是遇到硬地層了?！?/p>

杉山秀太郎雙手拍著桌子喊道：“不行，給我繼續(xù)鉆，鉆、鉆、鉆！”

又繼續(xù)鉆了將近兩個月，仍然沒有進尺。最后實在沒辦法，杉山秀太郎向關(guān)東軍司令部報告，該地區(qū)地下有硬地層存在，當時的鉆井技術(shù)無法突破硬地層，鉆井沒辦法繼續(xù)進行下去。

此時，由于對陸軍皇道派激進分子在國內(nèi)發(fā)動的“二二六”事變的態(tài)度搖擺不定，南次郎已經(jīng)不再擔任關(guān)東軍司令官，杉山秀太郎失去了關(guān)東軍司令部強有力的支持。關(guān)東軍司令部命令杉山秀太郎停止在扎賚諾爾的石油鉆探。

日本人在海拉爾盆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勘探了12年，累計鉆井60口，只見瀝青不見石油。白費力氣的滿鐵株式會社和滿油株式會社再也折騰不起了，數(shù)月后，因在當?shù)厥褂玫男D(zhuǎn)鉆機被調(diào)往阜新，宣告在扎賚諾爾的石油勘探沮喪收場。

滿洲國時期，東北地區(qū)被劃分為10個省，最北部的是位于呼侖貝爾草原的興安北省，最南部的熱河省以承德地區(qū)為主。這前后5年時間里，日本軍部和關(guān)東軍司令部安排地質(zhì)人員在滿洲從北到南的廣大范圍內(nèi)，像梳篦子一樣進行廣泛的勘察，瘋狂地尋找石油。滿鐵調(diào)查所所長木村拓真主持編制了比例為四十萬分之一的滿洲地質(zhì)圖。這份木村地圖為日本人在滿洲尋找石油提供了重要支持。

日本人確實是在多方找油、多頭找油，南滿地區(qū)的石油勘察也在進行著。滿洲炭礦株式會社在遼寧阜新縣城西南40里左右的吐呼魯露天煤礦大炭坑中發(fā)現(xiàn)了粘性油狀物，滿鐵調(diào)查所和滿洲國軍方的國防資源調(diào)查小組派人前去核實，證明真的是原油。

這個消息燃起了日滿當局南下尋找石油的希望，日本人決定在阜新盆地展開石油鉆探。果然，在阜新縣城布置的一口探井，在153米深的地層中滲出了黑黝黝黏糊糊的石油。在土呼魯?shù)V區(qū)鉆的一口探井，鉆到641米深時開始出現(xiàn)油氣顯示，鉆到780米時滲出石油，共產(chǎn)出原油約200升。經(jīng)分析化驗，采出的是密度為0.89kg/cm3的石蠟基原油。

七七事變之后，東北地區(qū)成為日軍侵略中國關(guān)內(nèi)的重要后方基地。油苗的出現(xiàn)，引起日本軍部和駐大連海軍等各方的關(guān)注。他們紛紛派人到吐呼魯進行現(xiàn)場考察。然后，各方聯(lián)合在新京召開會議，決定以滿洲礦業(yè)開發(fā)株式會社為主，滿炭株式會社和滿油株式會社一起參加，加快進行阜新地區(qū)的石油調(diào)查。

4個月后，各方就調(diào)查結(jié)果召開了報告會，會議討論決定由滿油株式會社負責在土呼魯試鉆2000米的探井。正在此時，杉山秀太郎的鉆井隊在扎賚諾爾因遇到硬地層而停鉆。于是，關(guān)東軍司令部決定把在那里的R型旋轉(zhuǎn)鉆機調(diào)到土呼魯，交給滿油株式會社使用。

日本人陡然來了精神，阜新盆地處于遼西南地區(qū)，靠近渤海，符合海相生油理論。所以，他們樂觀地認為阜新盆地蘊藏的石油具有很大的開發(fā)價值，隨之責成滿油株式會社擬定了10年計劃，將阜新盆地劃分為6個區(qū)域進行鉆探和開采。

但是日本人高興得太早了，盡管他們投入了很大精力，4年里在阜新、義縣一帶鉆井81口，卻并沒有取得預期的效果，只在東崗營子和土呼魯所鉆的井中獲得很少的石油產(chǎn)量。滿洲帝國地質(zhì)調(diào)查所整理發(fā)表了《阜新縣石油試鉆考察報告》，認為當?shù)貨]有開采價值，只好放棄。

綜合分析扎賚諾爾和阜新地區(qū)的石油勘察情況，日本石油株式會社的調(diào)查部長北原金藏向日本軍部提出建議：在滿洲已經(jīng)很難找到石油了，還是馬上到南方找油吧。

一年之后，美國宣布對日本實行石油禁運。

數(shù)月之后，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本聯(lián)合艦隊配合陸軍占領(lǐng)了東印度。東南亞地區(qū)資源豐富，東印度是東南亞的石油寶庫，年產(chǎn)原油800萬多噸，是日本本土產(chǎn)油量的15倍多。西方石油公司在那里開發(fā)了許多大油田，日軍占領(lǐng)后，雖然這些石油公司撤走前對地面生產(chǎn)設(shè)施進行了破壞，但地下的油藏沒有受到傷害，只要鉆井就可以產(chǎn)油。于是，日本軍部征用在中國東北所有與石油勘探有關(guān)的人員和設(shè)備，全部調(diào)往東印度。

重返安達

夏季北方的山區(qū)里，晝夜溫差較大，到了傍晚比較清涼。森林里，由于林深葉茂，更是格外涼爽怡人。

我三爺正在木刻楞里給大家講岳飛精忠報國的故事，他還激動地朗誦起岳飛的《滿江紅》：……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這時林先生來了。我三爺拉著林先生坐在一個木墩子上，他正有事要問林先生：“隊長，我在老家時聽私塾先生說，岳飛抗金打的就是位于東北的大金國，而我們現(xiàn)在是要保護東北，光復東北，這怎么理解呀？”

林先生笑著說：“你這個問題問得好。岳飛生活在宋朝，那時我們?nèi)袊€沒有統(tǒng)一，東北這一帶屬于金國管轄。金國向南侵犯宋朝，所以才有岳飛抗金。我們要領(lǐng)會他抵御外民族侵略和欺侮的愛國精神。岳飛是民族英雄，我們要學習他的是這種民族精神?，F(xiàn)如今，我們中國國土統(tǒng)一，無論古代屬于宋朝的地方還是屬于金國的地方，都是中華民族。而日本人卻來侵犯，我們抗日，這種愛國精神和民族精神與岳飛是相同的?！?/p>

對于林先生的解釋，我三爺十分信服。林向東是共產(chǎn)黨員，原來和我三爺同在一個滿軍中隊，在綏化縣受訓時，他們不堪忍受日本教官的欺辱，在林先生的帶領(lǐng)下殺了日本教官，攜槍造反，建立了黑山抗日義勇隊。上山打游擊的兩年多時間里，在林先生的教育和影響下，我三爺思想上也有了很大進步，他和張雄都先后入了黨。

林先生把我三爺和張雄叫到隊部的木刻楞里，給我三爺布置了一項任務。他說：“我們不能總在這深山老林里瞎轉(zhuǎn)悠，時間長了也不是個事兒。我們得想辦法找到組織?！?/p>

這兩年，我三爺他們這七八十號人在林先生帶領(lǐng)下，輾轉(zhuǎn)在綏化縣一帶的山林和鄉(xiāng)鎮(zhèn)之間，襲擊日滿軍營，攻打滿洲國警察署，襲擾富商大戶，不斷地進行反滿抗日活動。黑山抗日義勇隊的名聲在當?shù)卦絹碓巾懀绊懸苍絹碓酱?，也?jīng)常受到日滿軍警的圍剿。

那時，滿洲國政府頒行了《治安警察法》《暫行懲治叛徒法》和《暫行懲治盜匪法》。當?shù)卣蛎癖娦麄?，說黑山抗日義勇隊是叛徒、強盜、土匪、胡子，給他們通風報信或提供幫助的民眾都會受到牽連，民眾也非常害怕與他們接觸。由于處境非常艱難，隊伍思想不穩(wěn)定，時不時地會有人開小差。林先生想了解外面的形勢，得到上級的指示，明確下一步斗爭怎么開展，方向是什么，這支隊伍下一步怎么帶。

我三爺說：“幾年前我在安達時，跟當?shù)攸h組織的人認識。隊長，要不我去找找他們試試？”

林先生自從離開齊齊哈爾之后，兩三年沒和黨組織聯(lián)系上了，他急于找到組織上的人。于是說：“好吧，褚得雨，那你去找找他們，看看上級組織有什么指示，打聽一下在我們這附近怎么和黨組織取得聯(lián)系?！?/p>

褚得雨是我三爺現(xiàn)在的名字。三四年前他離開安達后，坐火車到了昂昂溪，在火車站的工務段上做工，混口飯吃。

幾個月后的一天，他走過車站候車室門前時，見一個警察正在驅(qū)打一個小要飯的，過去攔住了警察。那個警察認識他，問道：“老李，你管這閑事兒干啥？”

這時，小要飯的沖著我三爺驚喜地叫著：“李大哥，是你呀！”

我三爺仔細看了看那個小要飯的，原來是安達站的張雄。自從我三爺離開安達后，他們就再也沒見過，沒想到又在這里見面了。我三爺從警察手里救下張雄，又求高段長給他安排了一些力所能及的雜活兒零工，張雄也算是有個吃飯睡覺的安身之所了。

半年后，我三爺發(fā)現(xiàn)宋站姜禿爪子派的追債人找到了昂昂溪車站，無奈，他又逃到了100多里外的老虎屯，給一家姓褚的大戶當長工。

滿洲國規(guī)定，男丁滿19歲要服兵役，加上各地反滿抗日斗爭不斷，滿洲國政府急于擴充軍隊，所以在各地強行征兵抓丁。老虎屯30多戶人家有滿19歲的男丁4個，都得去當兵，其中一個就是老褚家的兒子。

大戶褚富貴40多歲得子，不想讓兒子去當兵，于是到處花錢托人說情。但是縣里追得緊，一個都不能少，老婆、兒子又吵又鬧，急得褚富貴團團轉(zhuǎn)：“這可咋辦呀？縣里追得緊哪！”

老婆說：“你要不找人頂替一下？”

褚富貴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撓著腦袋，在屋里直轉(zhuǎn)悠：“找誰呀？誰愿去呀？”

老婆咬了咬牙說：“要不咱多花點錢雇人，有錢興許就好使?！?/p>

老婆的一句話點醒了褚富貴。他想來想去，決定先問問外地來的我三爺。我三爺在這幾個長工里年紀最小，二十一二歲，和他兒子年齡相仿。

我三爺這兩天正鬧心呢，追債的人不知用了什么辦法找到老虎屯，在村口把剛從田里春播回來的他逮個正著。來人限他3天還清賭債，期限還有一天就到了，他這一年來攢下的那點錢根本無濟于事，還個零頭兒還不夠。褚富貴找我三爺商量頂替他兒子參軍一事，我三爺覺得這事劃得來，于是就答應了。他跟褚富貴要了3萬元，償還了賭債后，自己還留了1000多元備用。

我三爺頂替褚富貴的兒子參加了滿軍，從此他的名字就叫褚得雨。

我三爺他們的隊伍在昂昂溪車站上火車時，被張雄看見。張雄在東北無依無靠，跟我三爺關(guān)系最親，堅決要跟著我三爺當兵。我三爺找到隊伍里的長官，央求他準許張雄當兵，于是張雄就參軍當了個小兵。從此，他就一直跟隨著我三爺。

我三爺躺在草鋪上，回想著這些時間過往，不免生出很多感慨。人生的路有時很迷茫，不知道該怎么走，也不知道會走到哪里，只有每時每刻都好自為之。他從狹窄的窗縫里望著木刻楞外面的天空，漆黑的夜晚，找不到北斗星在哪里。

第二天，我三爺帶著張雄從綏化縣出發(fā)，輾轉(zhuǎn)來到了安達站。

我三爺和張雄不了解安達站現(xiàn)在的防務情況，白天沒敢從大門進城。他倆在南大墻外苗家屯的樹林里，吃了口干糧，找了個草垛睡了一覺。后半夜的時候，夜黑風高，正是行動的好時機，他倆悄悄地來到了城墻邊。

安達站的城墻是日本兵占領(lǐng)安達的那年春天修建的，本來是想用于抵御日滿軍隊的，可是現(xiàn)在卻成了日滿軍警的防御屏障。城墻高3.5米，這根本難不倒我三爺。他迎著城墻快跑幾步，噌地一下躍起，腳在墻上點了兩下，雙手攀住了城墻沿，兩臂一使勁，攀上了城墻。他從腰里抽出一條繩子，下午他預計晚上要用到繩子，就在苗家屯的一個院子里順了一條，他把繩子放下去，讓張雄爬上來。

南大墻離三中近，進了城，等到天亮后學校已經(jīng)上學了，他們來到了三中。

我三爺看見學生們列隊站在操場上，正在做遙拜。他們先是面向南方朝著新京向滿洲國帝宮做遙拜，再面向東南方日本東京方向朝日本天皇陛下做遙拜，然后由一位年輕教員領(lǐng)著開始齊聲背誦滿洲國皇帝《即位詔書》——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我國肇基，國號滿洲，于茲二年，原夫天意之愛民，賴友邦之仗義，其始兇殘肆虐，安忍阻兵，無辜吁天，莫能自振，而日本帝國，冒群疑而不避，犯眾咎而弗辭，事等解懸，功同援溺……敢不敬承，天命其以大同三年三月一日，即皇帝位，改為康德元年，仍用滿洲國號，世難未艾，何敢茍安，所有守國之遠圖，經(jīng)邦之長策，當興日本帝國，協(xié)力同心，以期永固……

我三爺找到一位老師，一打聽，三中校長已經(jīng)換了，不是當年的盧校長了，原來認識的杜老師也已經(jīng)離開學校。我三爺又找到曾教過吳秀范的孫老師，可孫老師說不認識吳秀范，也不認識他。我三爺明明記得他和吳秀范一起見過孫老師，這是什么情況呢？

他們又來到五小。我三爺打聽田金秋還在不在？學校的雜工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什么情況也不知道。他又找了兩位老師詢問，當年他在五小打雜時，那兩位老師明明就在學校，雖然他和他們并不十分熟悉，但還是認出他們來了。那兩位老師卻連連搖頭擺手說不認識他，也不認識什么田金秋。

我三爺感到很奇怪，怎么才走了三四年的時間，再回來，這些本來還認識的人怎么都不認俺了呢？真是人一走茶就涼啊。

我三爺想起了站前二道街的李家大院兒：對，到那里去打聽一下情況。劉老三打開院門把我三爺他倆迎了進去，他問：“你怎么來了？”

我三爺沖張雄使了個眼色，張雄留在大門外守著，他對劉老三說：“三掌柜，咱們進屋說去?！?/p>

我三爺不便跟劉老三多說什么，只是跟他說：“我這幾年在外邊做點買賣，主要是倒騰農(nóng)用器具、羊皮燒堿、中草藥材什么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用原來的名字了，你就管我叫褚掌柜就行了。”

我三爺詢問田金秋、吳秀范、劉永清、孫有余、張冬剛等人的近況。劉老三告訴我三爺：“你離開安達沒幾個月，日本兵又來攻打安達，抗日義勇軍反復抵抗，三打安達，但終究沒打過日本人，安達就被日本人占領(lǐng)了。張冬剛跟日本人打仗時戰(zhàn)死了，田金秋、吳秀范等其他人都不知所蹤?！?/p>

劉老三說：“這些人你就在我這兒說說就行了，到外面可別再說起這些人。”

“怎么了？我也感到奇怪，今天我發(fā)現(xiàn)有幾個過去還算熟悉的人，一提起這些人都躲躲閃閃地說不認識。”我三爺問。

劉老三告訴他：“現(xiàn)在安達實行保甲連坐制度，每十戶為一牌，每十牌為一甲，若干甲為一保，設(shè)保、甲長強化治安管理。同時，實行十戶連坐法，一人犯法，十戶同罪。在這么嚴苛的管理下，人人自危。所以，一說及敏感話題，他們說不知道還是好的，否則把你告官，你就遭殃了?！?/p>

我三爺聽后恍然大悟，原來，安達被日本人統(tǒng)治后竟發(fā)生了這么大的變化。剛才俺還怪人家人走茶涼，是俺錯怪他們了。在這么高壓的統(tǒng)治下，保護自己不惹麻煩，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倒吸了一口涼氣，要是今天那幾個人把俺告發(fā)了，那可就完不成任務了，說不定還有可能丟了性命，現(xiàn)在看來還得感謝人家。只是，不知道田金秋、吳秀范和劉永清他們現(xiàn)在在哪里，怎么能聯(lián)系上。

晚上，劉老三留他倆在李家大院兒住下，給他們講述了張冬剛之死。

我三爺離開安達那年秋天，張冬剛帶領(lǐng)抗日救國軍第四團抵抗日滿軍對安達縣的進攻，被包圍在了縣城里的梁家大院兒。激戰(zhàn)了一宿，最后抗日救國軍彈藥用盡，108人被抓，在東門外被集體槍殺了。日本人用大釘子把團長張冬剛的手腳釘在大車上，拉到齊齊哈爾，后來也被殺了。

劉老三說：“老百姓在縣城東門外挖了6個大坑，把這些死難的義士安葬了，現(xiàn)在大家都管那兒叫六荒冢。前段時間的一天晚上，有人在那里豎了一個白布大幡，上面還寫著一首詩——”

吊荒冢

日暮孑影撫疏境，夜半秋風鬼哭嚎。

自此春色魂飛去，恰時荒冢人憑吊。

一生難得緣聚散，三載奈何眉低高。

屈膝堂前悔擇時，招魂幡引悲不消。

愿得天堂多祥和，莫似人間兒郎少。

四炷冥香淚不落，一紙蕪詞人漸老。

草原調(diào)查

酒井貞二按照老師杉山秀太郎的安排，帶領(lǐng)勘測隊來到安達，在安達站找到哈爾濱日本領(lǐng)事館安達分署。安達領(lǐng)事館分署是滿洲國建立第二年，日本人著手建立的，管轄安達縣及周邊的肇東、肇源、肇州、青岡和蘭西5個縣的涉日相關(guān)事務，表面上是保護日本僑民，協(xié)調(diào)商務事宜，暗地里主要從事情報搜集、各種偵察、資源勘探等秘密活動。

安達領(lǐng)事館分署負責人龜田弘樹安排酒井貞二等人來到佐賀旅館。他說：“酒井君，這是我們?nèi)毡救碎_的旅館，是安達站比較好的旅館，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你們先住下。我聯(lián)系參事官吉野君，請他來安排你們的活動?！?/p>

酒井貞二急于開展尋找石油的工作，忙問：“能否馬上見到吉野君？”

龜田弘樹說：“吉野君在安達縣城，那里離火車站有60多里遠，而且縣政府里只有24個我們的人。安達縣刁民眾多，周圍匪患猖獗，他們很忙很忙。等我跟他們約好了后，會帶你去見他?！?/p>

3天后，龜田弘樹帶領(lǐng)酒井貞二到安達縣來見吉野英治。

吉野英治到安達縣任參事官快兩年了。他來到安達縣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照日本內(nèi)閣出臺的《滿洲國指導方針要綱》親手組建了中日結(jié)合的安達縣政府。

《滿洲國指導方針要綱》規(guī)定：對滿洲國的指導，在現(xiàn)行體制下，在關(guān)東軍司令官兼帝國駐滿大使的內(nèi)部統(tǒng)轄下，主要通過日籍官吏實際進行。滿洲國國務院和各省政府的行政工作由總務廳、總務司實際主持，總務廳、總務司的長官都由關(guān)東軍指定的日本人擔任。國務院之下的各部和省、縣、旗政府中設(shè)次長，次長都由日本人擔任，對關(guān)東軍負責，代表日本政府的利益發(fā)號施令?？h、旗政府次長后改稱為參事官，后來又改稱為副縣長。

吉野英治對安達縣的中國官員訓話：“我們大日本帝國的天皇和你們滿洲國的皇帝是大大的好朋友。我們漂洋過海長途跋涉來到這里，是來幫助你們的，你們不要害怕。你們縣政府里所有的官員和以前一樣，縣長、局長、科長等一把手都由你們滿洲人擔任，我們不當一把手，我們說話算數(shù)?！?/p>

按照滿洲國《縣官制》規(guī)定，縣長發(fā)生事故時由參事官代理其職務，參事官佐政縣長參與計劃縣政機務及掌管承受命令之事務，挺身于恢復治安、安定民生、刷新行政之時，成為確立滿洲國基的柱石。當時安達縣的縣長是姜芳秀，縣長下設(shè)參事官管理政務，設(shè)署官管理警務，兩個日本人一文一武，掌控著全縣的統(tǒng)治，姜芳秀實際上就是一個傀儡。

縣政府里滿洲人當一把手，日本人當次長，是二把手。一把手在辦公室的里間辦公，二把手在外間辦公，所有上報的事務和文件都要先經(jīng)過二把手再轉(zhuǎn)給一把手。下達指示時，一把手只能下達給二把手，再由二把手向下傳達。所以，上傳下達都由日本人進行監(jiān)督。

姜縣長上任后，與吉野英治沆瀣一氣，開始在全縣普查人口，發(fā)放“良民證”。他們規(guī)定，凡是無主物品全部充公，經(jīng)過普查不在冊的人口全部視為土匪。這樣一來，很多在外游蕩的青年人不得不回家，以免連累家人。人口普查后，又建立保甲連坐制度，并且開始收繳民間的槍支彈藥。

在政治高壓的白色恐怖之下，市面上逐漸恢復平靜。這時，杉山秀太郎派酒井貞二帶著勘測隊來到了安達。

酒井貞二介紹了來意，他說：“我們是關(guān)東軍司令部派來尋找石油的，航空兵駕駛飛機從安達縣西部飛過時，發(fā)現(xiàn)了水泡子里飄著黑乎乎的油膜，那可能就是石油?！?/p>

“那我能做什么？”吉野英治問。

酒井貞二答道：“你要派人配合我們，主要是給我們引路。但對外不要說是在尋找石油，要說勘探找水?！?/p>

“明白了?！币驗榫凭懚顷P(guān)東軍司令部直接派來的，吉野英治十分重視。

他找來姜縣長，但沒有強調(diào)關(guān)東軍司令部：“姜縣長，這是滿洲國新京派來的專家。他們要在安達縣西部勘探找水，需要我們配合。你看怎么辦？”

姜芳秀對日本人唯命是從，而且為人十分奸滑，從不直接說出自己的意見。他對吉野英治說：“吉野君，你看怎么辦好就怎么安排?！?/p>

吉野英治說：“那好吧，畢竟縣長也不懂勘探找水的事，其實我也不懂。那我就安排了，如果有不合適的地方，請姜縣長糾正?！?/p>

他對酒井貞二說：“我讓實業(yè)指導官佐藤陽太和你一起行動。他是德島縣人，在這里已經(jīng)兩三年了，情況會更熟悉些。”

會面時，佐藤陽太也在場，說明吉野英治早已經(jīng)有了安排。

酒井貞二對佐藤陽太說：“很高興認識你，我是中部地方的靜岡縣人?！?/p>

佐藤陽太說：“我在四國地方，處于最東部。”

姜縣長沖著吉野英治豎起大拇指說：“吉野君安排得很好，英明！不過，佐藤君還是不如本地人更了解當?shù)厍闆r。你們可以到七區(qū)薩爾圖鎮(zhèn)警察署，找署長李有泉，讓他帶領(lǐng)你們勘探找水?！?/p>

“吆西！”吉野英治覺得姜芳秀的主意更加實際，一高興竟說起了日語。

他對佐藤陽太說：“佐藤君，你就陪著酒井君去開始草原上的調(diào)查吧?！?/p>

李有泉家住薩爾圖鎮(zhèn)，40多年前他爺爺帶著一家人從膠東闖關(guān)東經(jīng)扶余來到本地，他就是本地生人。

薩爾圖在元朝時是成吉思汗的二弟哈布圖·哈薩爾的封地。清朝時，這一帶屬于杜爾伯特旗，杜爾伯特貝子在境內(nèi)中部修筑了卜奎南道，550里的大道上設(shè)有沁克、諳達、索克圖、喇嘛、東克什克、烏丹和大蒿子7個大車店。索克圖店處于杜爾伯特7個部族中的扎薩克圖的領(lǐng)地，因此得名。東清鐵路平行于卜奎南道修建，在諳達店附近設(shè)立了安達站，在索克圖店附近設(shè)立了薩爾圖站。

薩爾圖在蒙古語里的意思是多風的地方，這個地方確實真的風很多。主要是因為松嫩平原東南靠近張廣才嶺，東北靠近小興安嶺，西側(cè)靠近大興安嶺，三面環(huán)山，整個地區(qū)是一個簸箕狀地形。而安達縣所處地區(qū)地勢平坦，正處于簸箕地形南面的開口上，受季風環(huán)流和狹管效應的影響，屬于多風地帶，風一刮起來無遮無攔，風災成為此地的“三害”之一，歷年均有發(fā)生，風力大，致災程度較重。

薩爾圖站1901年建站，1903年運行，是一座五等站。建站之初，此地地曠人稀，因為盛產(chǎn)羊草，有一些俄國人開始在此養(yǎng)奶牛。此地還盛產(chǎn)中草藥材、缸堿和土鹽，吸引了一些往來商販，逐漸發(fā)展成為一座小集鎮(zhèn)。

那時，薩爾圖鎮(zhèn)是安達縣第七區(qū)駐所。酒井貞二和佐藤陽太帶著勘測隊來到薩爾圖，在鐵西的區(qū)公所大院兒里見到了警察署署長李有泉。

李有泉一看，為首的日本人矮胖身材，大光頭，細長臉，小眼睛，臉色灰黑呆板，像死人臉一樣，兇巴巴的。他們還帶了姜縣長的信函，李有泉知道惹不起，得小心對待。他對酒井貞二說：“酒井君，這一帶的地形我倒是熟悉，那些大堿溝、水泡子、蘆葦塘是不能去的，有的地方還有大醬缸，弄不好就會被淹死，丟了性命。”

佐藤陽太一聽十分惱怒，抬手抽了李有泉一個嘴巴，朝他喊道：“巴嘎！你這是在嚇唬我們，要攆我們走嗎？難道皇軍的勘探找水不干了嗎？”

李有泉見日本人發(fā)怒了，連忙捂著左臉陪著笑說道：“太君，不是不是。我也是為你們著想?！彼谛睦飬s罵道，他媽的小日本，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

酒井貞二內(nèi)心想的一切都是為了尋找石油，所以并沒有對李有泉的話有什么太多反感，反倒覺得應該更多地依靠當?shù)厝恕Ｋ麑ψ籼訇柼f道：“佐藤君，你要虛心聽他的講話?！?/p>

他轉(zhuǎn)而皮笑肉不笑地對李有泉說：“李署長，你說我們該怎么辦？”

李有泉告訴酒井貞二：“從薩爾圖站往南是一條高崗地帶，叫南大崗子。這南大崗子是南北走向的，一直往南，可以到五區(qū)的杏樹崗?！?/p>

“哦，你說這南大崗子是什么情況？”酒井貞二忙問。

李有泉答：“南大崗子地形較高，條件較好，不容易掉到沼澤里淹著，最好在這個地方勘探找水。但這一條子是崗地，崗地兩邊都是大堿溝，堿溝里有時會有土匪出沒，你們得小心?！?/p>

酒井貞二心里覺得李有泉說的不能去水多的地方是挺現(xiàn)實的，到處是水泡子、蘆葦塘和沼澤地，也沒有辦法勘測石油。而且他覺得土匪也并不可怕，他們雖然是勘測技術(shù)人員，但也都受過軍事訓練，配備了武器，難道日本的三八式步槍會害怕他們的土槍嗎？可是他臉上并沒有顯示出來，對李有泉說：“李署長，那明天你帶我們?nèi)グ??！?/p>

李有泉的內(nèi)心里揣著一千個不愿意，說：“太君，你們一去要好多天。我要維持車站和鎮(zhèn)里的治安，事務繁忙，我就不去了。我派兩個人跟你們一起去，一方面給你們帶路，一方面可以保護你們?！?/p>

“這樣也好。”酒井貞二覺得只要有人帶路就行。

第二天，酒井貞二和佐藤陽太一行十幾人在兩名警察帶領(lǐng)下，從薩爾圖站出發(fā)，沿著南大崗子向南，開始了他們在安達西部草原上尋找石油的任務。

在他們的調(diào)查過程中，真的看到有兩個泡子里漂浮著黑乎乎的油膜。酒井貞二和佐藤陽太以為這是天照大神賜給他們的吉兆，所以高高興興往南走，繼續(xù)他們的勘測，希望能有更多的發(fā)現(xiàn)。

可是，中國的老天爺并不保佑他們。

這天下午，他們正在農(nóng)田里進行勘測，測量員小野英吉發(fā)現(xiàn)北面天邊有一條長長的黑道子正在向這里快速移動。他喊道：“你們快看，那是什么怪物？”

酒井貞二等人回頭向北望去，只見一道長長的黑色怪物像一堵墻一樣翻滾著，由北向南，越來越近，越近越高。酒井貞二驚恐地喊起來：“那是什么東西，我們怎么辦？”

黑色怪物越來越近。這時，大風卷著黃沙呼嘯而來，風過之處，村莊里的煙筒被刮倒，柴草垛被卷走吹散，除了呼呼的風聲，他們還聽到村子里門窗被刮壞的聲音，婦女孩子哭叫的聲音，牲畜的嘶叫聲，轟隆隆，嘩啦啦，嘁哧咔嚓，噼里啪啦，嗚嗷喊叫，充滿了恐怖。

眼看著一道大黑墻鋪天蓋地壓過來，瞬間就黃沙遮日，白天如同黑夜一樣，黑咕隆咚的，只聽得一名警察大喊一聲：“快趴下！”

酒井貞二等人趕緊扔下手中的器具，趴在地上。風沙直往眼睛、鼻子和嘴里鉆，他們只好緊閉雙眼，盡量屏住呼吸，有的憋得臉紅脖子粗，肚子直疼，有的被嗆得直咳嗽，越咳越嗆，越嗆越咳。

約摸過了兩個多小時，天漸漸地亮了起來，風也漸漸地小了。待大風沙過去之后，酒井貞二他們從地上爬起來，已經(jīng)滿身是厚厚的沙土，眼睛被沙土磨得直流淚，耳朵被沙土灌得直癢癢，鼻子被沙土嗆得打噴嚏，嘴里滿是沙土很牙磣，嗓子被沙土嗆得直咳嗽。

他們身邊的壟溝被填平了，被他們踩倒割折的莊稼也被吹飛了，田頭碗口粗的楊樹被風刮斷，砸到了一個測量員的頭上，那個測量員被砸暈了，滿臉是血。酒井貞二趕緊喊人來救那個測量員。

剛把那個測量員叫醒包扎好，又有人喊道：“誰看見小野英吉了？”

酒井貞二等人又趕緊到處尋找小野英吉。忽然有人喊道：“在這兒，在這兒。”

大家圍攏過去看到，在一條田邊溝的沙土里露出了一只手。原來小野英吉耍了個小聰明兒，大風沙來時，跳進了田邊溝里，以為躲到溝里更好。不料被他踩松的溝壁塌了下來，把他砸在了里面。他伸手喊救命，可是誰也聽不見，后來大風吹來的沙土又把他全都埋了起來。

所有人趕緊動手挖沙土，有的拿來鐵锨挖，有的用手往外掏，七手八腳地把小野英吉拉出來，抬到平坦的高處。酒井貞二用手指在小野英吉的鼻孔處試了一下，發(fā)現(xiàn)他沒有絲毫呼吸，已經(jīng)死了。

真是瞎貓遇到死耗子，大風災被酒井貞二他們給碰上了。小野英吉的死在勘測隊每個人的心頭都籠罩了一層陰影?？墒?，尋找石油還得繼續(xù)進行。

他們把小野英吉的尸體焚燒之后，把骨灰裝在一個陶罐里，繼續(xù)勘察測量。

東崗偶遇

在安達站，我三爺沒有獲得組織的任何信息。第二天一大早，他向劉老三借了兩匹快馬，帶著張雄奔向杏樹崗。他要去找李丹紅，看看她那兒還有沒有消息。

走了小半天時間，他們已經(jīng)離杏樹崗李家圍子很近了。經(jīng)過一個高崗時，我三爺遠遠地看到坡下面有一伙兒人，他們在苞米地里踩倒了好多苞米。我三爺覺得很奇怪，這好好的棒子，怎么都給禍害了？

他把馬交給張雄說：“你把馬攏住，我靠到跟前去看看是咋回事?！?/p>

我三爺順著苞米地悄悄地靠近，看到有十幾個人背著槍，有的手里拿著木桿子，有的拿著長繩子，有的拿著一種什么儀器，走走停停。他們每次停下來的時候，都要踩倒一片苞米。我三爺靠近了才聽出來，他們說的是日本話。這群穿著便衣的小日本在干什么呢？這不禍害人嗎，俺打他一家伙吧?？伤D(zhuǎn)念又一想：光憑俺和張雄兩個人怕不能消滅他們。這里離李家圍子已經(jīng)很近，去找李丹紅搬兵，直接把他們連窩端嘍。

想到這兒，我三爺趕緊折返同張雄會合，騎快馬很快就趕到了李家圍子。

李丹紅聽說我三爺來了，高興地迎出院兒來：“龍山大哥，好幾年不見了，你跑哪兒去了？都想死我了！”

“妹子，一言難盡。咱進屋去說。”

進到屋里，我三爺和張雄端起桌上的碗，趕緊喝了口水。我三爺一抹嘴說：“妹子，其他的話咱后面再說，現(xiàn)在有樁買賣你干不干？”

李丹紅問：“什么買賣？”

我三爺告訴她：“東大崗坡下有一伙兒日本人在莊稼地里禍害棒子，咱們?nèi)グ阉麄兌藝D?！?/p>

李丹紅一聽十分高興。她昨天組織了100多人去打肇州縣城，想搶點兒物資，沒承想被日本兵給打敗了，物資也沒搶到，還傷了幾個弟兄，她正窩著一肚子火沒處撒呢：“好哇！他奶奶的，小日本還送上門來了。走，大哥，你頭前帶路，咱們把他們給端嘍。”

這伙兒日本人正是酒井貞二和佐藤陽太帶領(lǐng)的勘測隊。

此時正值夏天，松嫩平原肥沃的黑土地上，大苞米長勢特別好。苞米林連綿而深邃，一人多高的青紗帳十分茂盛，具有極好的隱蔽性。

我三爺和李丹紅帶著三四十個護院隊員來到東大崗，利用苞米地作掩護，悄悄地接近了酒井貞二他們。我三爺舉槍瞄準了一個小日本，喊了一聲打，李丹紅和隊員們一起開火，頓時槍聲大作，把昨天被日本兵打敗的怨氣全都撒在這伙兒小日本身上，沒一會兒，就把那十幾個勘測人員全部消滅了。

酒井貞二和佐藤陽太畢竟是受過正規(guī)訓練的軍人。他們向護院隊一陣掃射后，縱身上馬，慌忙向東北方向逃竄。

他們往開原嶺鎮(zhèn)跑去，經(jīng)過中內(nèi)泡時，慌不擇路，佐藤陽太掉進了大醬缸里。薩爾圖、杏樹崗一帶泡沼眾多，在泡子邊上經(jīng)常會有一些泥坑，由于泥中含堿量高，表面經(jīng)過風吹日曬，很快會形成一層硬硬的殼，上面還長著幾棵堿草，看起來和周圍的草地沒什么兩樣，但坑里全是爛泥，這就是當?shù)厝怂f的大醬缸。大醬缸有大有小、有深有淺，一不小心走上去，踩破了上面的硬殼，人就會掉下去。里面是稀泥的，人掉下去咕嘟咕嘟冒幾個泡，很快就沒影了。里面泥稠的，人掉下去拔不出來，慢慢往下陷，越陷越深，最后窒息而死。

佐藤陽太連人帶馬掉進了大醬缸里，他殺豬般地嚎道：“酒井，快來救我！”

好在佐藤陽太掉進去的是一個不深的坑，又有戰(zhàn)馬墊底兒，他踩著馬，酒井貞二把三八大蓋伸給他。

三八大蓋本來叫三八式步槍，是日俄戰(zhàn)爭以后日本軍隊正式采用的制式武器。因為制造簡單，可靠性高，維護難度低，成為二戰(zhàn)中日本陸、海軍最主要的武器。由于槍機上方有一個隨槍機前后滑動的防塵蓋，所以在中國被廣泛稱為三八大蓋。三八式步槍射程遠，精度高，后坐力小，適合訓練新兵。槍身全長128厘米，加上刺刀后整槍長約1.7米，在當時其長度比世界上任何一款步槍都長，在白刃戰(zhàn)中有著明顯優(yōu)勢。

這回，三八大蓋槍身長的優(yōu)點成了救佐藤陽太命的關(guān)鍵。他攥著槍管，酒井貞二拽著槍托站在坑邊使勁往上拉，再加上醬泥較稀，他連滾帶爬，弄得滿身是泥才爬上來。

佐藤陽太的馬陷在大醬缸里淹死了，他們只好騎著一匹馬往前跑。好不容易來到了開原嶺鎮(zhèn)警察署，王署長一看兩個人弄得跟泥猴似的，十分狼狽，趕緊讓他們洗了澡，換上干凈的衣服。為了皇軍的安全，王署長帶領(lǐng)警察署人員全體出動，連夜把他們護送回安達縣。

佐藤陽太在大醬缸里灌了一肚子爛泥湯，回到安達后得了一場大病，上吐下瀉，臥床不起，沒過多久就一命嗚呼了。酒井貞二躲過一劫，又有杉山秀太郎找關(guān)東軍司令部保著，后來榮升為安達縣警務指導官。關(guān)東軍司令部將責任全部加給安達縣參事官吉野英治，判他過于輕敵，剿匪不力，導致帝國勘測隊全軍覆沒，損失慘重，被革職調(diào)離。

我三爺和李丹紅帶人在東大崗消滅了日本勘測隊之后，回到了李家圍子。我三爺讓張雄把帶來的糕點拿出來，對李丹紅說：“這是復聚興的刀切爐果，我知道是你最喜歡的。”

復聚興是安達最大的點心鋪?？吹綇途叟d的刀切爐果，李丹紅的眼淚奪眶而出，我三爺忙問：“妹子，你咋了？”

李丹紅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要是秀范哥在就好了，他知道我最愛吃爐果了?！?/p>

我三爺急切地問：“吳秀范咋了？”

原來，天照應率領(lǐng)抗日救國軍攻打安達縣城，救出吳秀范和劉永清之后，吳秀范就加入了天照應的隊伍。后來，天照應的抗日救國軍統(tǒng)歸馬占山將軍組織的東北救國抗日聯(lián)軍第三軍軍長李海青領(lǐng)導，吳秀范又成了李海青衛(wèi)隊的副隊長。

在初秋的十幾天里，李海青軍長率部神出鬼沒三襲安達站。一個月后，日軍小原江夏少佐率增援部隊在航空兵的支援下，向駐守安達站的抗日義勇軍發(fā)起進攻。義勇軍英勇抗擊數(shù)日，給日軍造成重創(chuàng)，終因人困馬乏，被迫撤出安達站。撤退時，吳秀范為了掩護李海青，被飛機扔下的炸彈炸死了。

吳秀范的死深藏在李丹紅的心里，一直壓抑了許久，她不愿跟別人提起。見到我三爺了，如同見到至親的人，傾述著內(nèi)心深深的痛楚。

李丹紅痛哭流涕地說：“可惜秀范哥，那么有頭腦有思想，被日本人給炸死了。后來我聽他的一個兄弟說，都給炸碎了，連個全尸都沒留下?！?/p>

我三爺此時的心情很是痛苦。他和吳秀范不打不相識，自從相識以后，經(jīng)常往來，互相幫助，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吳秀范犧牲了，他又少了一個知己的兄弟，少了一個反滿抗日的伙伴。

李丹紅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對我三爺說：“龍山大哥，秀范哥留下一封信，信中還提到了你?！?/p>

她從身后的抽屜里拿出一個紅綢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后，拿出了兩張有部分殘缺的紙，殘缺的邊緣有燒糊的痕跡，紙上浸透的血跡已經(jīng)干了，紙張皺巴巴的，但看得出李丹紅在精心保管著。原來，這是吳秀范在犧牲前的一天晚上寫的，是一個兄弟從他殘缺的遺體上衣口袋里搶回來的。

信是寫給李丹紅的，我三爺讀著讀著，一行字跳入他的眼簾：“龍山大哥是個好人。他為人樸實，忠厚仁義，而且聰明果敢，是個可以依靠之人……”我三爺?shù)难劬駶櫫恕?/p>

李丹紅站在我三爺身旁跟他一起看著信，哭著說道：“秀范哥走了，我可咋整?。魁埳酱蟾?，你得管我呀。”李丹紅哭著，趴在了我三爺?shù)募珙^。

我三爺用左手撫著李丹紅的頭說：“妹子，咱們一起給吳秀范報仇?！?/p>

李丹紅抬起頭，抹了把眼淚說：“他奶奶的，我和小日本不共戴天！我一定要多打小日本，給秀范哥報仇！”她一拳捶在了桌子上，震得茶碗咣啷啷直響。

第二天，我三爺和張雄離開了李家圍子。臨走時，李丹紅戀戀不舍，送出了好幾里地。她說：“龍山大哥，你一定想著我，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你就叫人捎個信來，我一定人到槍到?！?/p>

我三爺和張雄重返安達，跟過去中共安達特支的人沒有聯(lián)系上，未獲得組織的任何信息，回到綏化向林先生匯報了情況。林先生告訴他們：“聽說張壽篯將軍的抗聯(lián)隊伍已經(jīng)到海倫了。你們倆再辛苦去一趟，看能不能找到他們?！?/p>

我三爺和張雄到了海倫地界，幾經(jīng)周折，在八道林子聯(lián)系上了黨組織，并找到了抗聯(lián)隊伍。林先生帶領(lǐng)他們100多人的黑山抗日義勇隊加入了抗聯(lián)第三軍六師，確立了一個營的編制，我三爺任一連連長，張雄任一連二排長。

晚上，我三爺躺在抗聯(lián)密營的地窨子里，透過樹木之間的縫隙，仰望著北斗星。他感覺自己的人生找到了方向，堅持抗戰(zhàn)的決心也更加堅定了。

重啟調(diào)查

杉山秀太郎參加完三宅坂會議受到載仁親王的褒獎后，又回到了滿洲。在新京的關(guān)東軍司令部，向司令官梅津美治郎作了匯報。

諾門罕事件發(fā)生之后，梅津美治郎被昭和天皇任命為關(guān)東軍司令官并兼任駐滿特命全權(quán)大使。剛就任不久的梅津美治郎正積極重建關(guān)東軍，推進對蘇聯(lián)作戰(zhàn)準備，所以對開發(fā)滿洲資源，提供戰(zhàn)爭物資十分重視。

梅津美治郎深知三宅坂對石油的態(tài)度，問杉山秀太郎：“你覺得在滿洲尋找石油還有希望嗎？”

杉山秀太郎回答：“司令官，在滿洲找到石油還是有很大希望的。3年多前，蘇聯(lián)人在中國新疆發(fā)現(xiàn)了獨山子油田，2年前中國人和美國人聯(lián)合在甘肅玉門發(fā)現(xiàn)了老君廟油田。只要我們依據(jù)發(fā)現(xiàn)的油苗順藤摸瓜，在滿洲也很有希望找到油田?！?/p>

梅津美治郎聽后高興地問：“目前你們有什么進展嗎？”

杉山秀太郎回答說：“我這幾年一直在北滿地區(qū)尋找石油，在扎賚諾爾1000米以內(nèi)的地層發(fā)現(xiàn)了瀝青。這說明上面的蓋層較薄，輕組分都揮發(fā)了，或者資源發(fā)育尚未成熟，很有可能在更深層有發(fā)育成熟的油藏。但是那里能鉆深層的R型鉆機去年剛剛被搬到了阜新?！?/p>

“下一步準備怎么辦？”梅津美治郎問。

杉山秀太郎說：“三四年前，我派我的學生去安達縣尋找石油。他們發(fā)現(xiàn)水泡子的水面上有油膜，和航空兵的發(fā)現(xiàn)是一致的。說明那里很有可能存在石油。”

梅津美治郎眼睛一亮：“那后來呢？”

杉山秀太郎沮喪地說：“后來勘測隊遭遇到了土匪的襲擊，幾乎全軍覆沒，我的學生幸好逃了出來，撿了一條命?！?/p>

梅津美治郎堅定地說：“既然那里有可能存在石油，就要繼續(xù)勘測。有土匪不要緊，我們要加強對勘測隊的保護?！?/p>

在梅津美治郎的安排下，關(guān)東軍司令部出面，將杉山秀太郎從滿鐵調(diào)查所調(diào)到滿洲帝國地質(zhì)調(diào)查所任參事，又通過滿洲國總務廳安排，任命杉山秀太郎為滿洲國產(chǎn)業(yè)部督導官，專項督導北滿地區(qū)石油調(diào)查事務。通過滿洲國總務廳協(xié)調(diào)濱江省，任命酒井貞二為安達縣警務指導官，主管警務局、特務股和搜查班，有調(diào)度安達縣警力和協(xié)調(diào)安達縣日滿駐軍的權(quán)力。于是，杉山秀太郎和酒井貞二重新啟動了在安達進行石油調(diào)查的行動。

此時的安達縣城已經(jīng)不在雙安鎮(zhèn)了。由于周圍的抗日義勇軍和游擊隊活動頻繁，經(jīng)常襲擾縣城，而縣城南北兩面都是大堿溝，很容易遭到義勇軍和游擊隊的突襲。雙安鎮(zhèn)又距離安達站60里遠，駐扎在安達站的日滿援軍一時難以到達縣城。副縣長本田通夫整天提心吊膽，惶惶不可終日。他覺得在雙安鎮(zhèn)實在待不下去了，就和姜縣長商量，在七七事變爆發(fā)前的兩個月，將安達縣公署搬遷到了安達站鐵道東的安達街，以便依靠東清鐵路加強安全防范。

本田通夫是個強硬派。他堅決支持日本對華政策，到安達縣擔任副縣長之后，積極推行日本對滿洲的實際控制。他主持在杏樹崗建設(shè)日本拓植公社接待日本開拓團移民，在薩爾圖站東側(cè)修建日本義勇隊甲種訓練所，準備接納由日本遷來的青年僑民。他推行一坰地一只羊計劃，在薩爾圖建立齊步高奶莊和秋林牧場等10多處農(nóng)牧場，飼養(yǎng)馬匹，改良綿羊和奶牛，計劃在安達縣的38萬坰草原上飼養(yǎng)38萬只綿羊，為日軍提供后勤給養(yǎng)。

他積極推動滿洲國實行的糧谷出荷法，規(guī)定農(nóng)民必須向國家交納報國糧。每年春天，縣公署派員到各村各屯，按地政科調(diào)查掌握的畝數(shù)與農(nóng)戶訂立糧谷出荷契約。耕種時，農(nóng)民必須按契約規(guī)定的各種作物面積種植，絲毫不能減少。到了秋季，不論年景好壞，一律按契約規(guī)定的品種、數(shù)額交納糧食，不準以桃代李，以次充好。縣公署向各村派駐糧谷督厲班，挨戶督催，晝夜檢查。

為了給空軍供油，本田通夫下令，強迫農(nóng)民將耕地放棄種糧而大量改種蓖麻，害得老百姓叫苦連天。他親自下鄉(xiāng)到田間檢查，對農(nóng)民強硬地說：“蓖麻是用來產(chǎn)油支援空軍作戰(zhàn)的，在耕種時要注意鏟趟，到秋若不能按照契約的規(guī)定交足數(shù)量，我就把你們都熬成油供飛機燒。”

可是，土地都用來種了蓖麻，糧食怎么辦，老百姓吃什么呢？本田通夫根本不管百姓的死活，他狂躁地大喊大叫著：“我就是安達縣的一把手，一切都要聽我的，不然你們就統(tǒng)統(tǒng)死啦死啦的?！彼膊活櫲毡救吮砻嫔鲜嵌咽值恼谘冢苯雍谙棺哟蛄⒄?，一手遮天了。

出荷糧年年加碼，老百姓苦不堪言。老百姓手中的糧食被搜刮殆盡，很多人吃糠咽菜，生活十分艱苦。冬天，很多難民涌到縣城里，本田通夫命令日本兵把難民用汽車拉到野外，扔進大堿溝里凍死餓死。

酒井貞二帶著濱江省的任命書到安達縣來報到，杉山秀太郎隨同前來對尋找石油進行督導。本田通夫在安達領(lǐng)事館分署設(shè)宴，對他們表示熱烈歡迎。

酒井貞二介紹了當年在安達縣西部尋找石油的情況，對在薩爾圖南面一帶的水泡子里發(fā)現(xiàn)的油膜印象很深。他對本田通夫說：“我還想到安達西部的薩爾圖去找油，那里的情況現(xiàn)在怎么樣？”

本田通夫深知石油對戰(zhàn)爭的意義，很重視杉山秀太郎他們的到來。他拍著胸脯說：“在我的管理下，局勢已不像當年那么混亂。現(xiàn)在，安達縣全境太平，匪患已除，你們盡可放心地去尋找石油?！?/p>

杉山秀太郎說：“這次我們可不是簡單地進行勘測，要下決心直接開展鉆探。往那里去的交通情況怎么樣？”

本田通夫說：“你指的交通情況是什么？鐵路在那里有薩爾圖站。”

杉山秀太郎說：“光鐵路恐怕不行。我們要用汽車往那里運鉆機，得有公路?！?/p>

“公路？這個好辦，我明天就安排修筑?！北咎锿ǚ虬研馗牡蒙巾憽?/p>

飯后，本田通夫?qū)ι忌叫闾烧f：“杉山君，今天你先休息一下，明天我?guī)闳ド裆鐓?。?/p>

神社是日本人崇奉與祭祀神道教中各神靈的社屋，是神道的信仰中心，是日本人的精神圖騰。由于神道教與日本人民的生活密切相關(guān)，所以神社在日本十分普遍，到處都能見到。在滿洲國的安達能有神社，這讓杉山秀太郎感到驚訝，問：“這里也有神社？”

“是呀。為了方便我國僑民敬神，也讓滿洲國的臣民了解日本文化，縣公署3年前修建了安達神社，以宣傳我們的惟神之道?！北咎锿ǚ蜃院赖卮鸬?。

第二天用過早飯，本田通夫帶領(lǐng)杉山秀太郎和酒井貞二去安達神社參拜，姜縣長陪同。

安達神社位于日本守備隊駐守的南大營的北側(cè)。走在通向神社的參道上，杉山秀太郎心想，這里的神社不知道建的什么樣，是不是和國內(nèi)的一樣呢？

走進木鳥居后，他似乎找到了一些熟悉的感覺，覺得這與家鄉(xiāng)的根津神社還有些像，只是根津神社沒有木鳥居的長廊。他們來到手水舍前面，石質(zhì)的水池壁上刻著“凈心”二字。杉山秀太郎是個一絲不茍的人，一定要按步驟洗手清口，以除去污穢，使身心清凈。他右手拿起長柄木勺，舀水澆向左手;換用左手持勺，舀水澆向右手;換右手持勺，舀水倒入左手送入口中輕輕漱口;再舀水，澆向左手;然后雙手同時握住勺柄，把木勺豎起，讓勺里剩下的水順著勺柄流下，清洗勺柄，再將木勺勺口朝下放回原處。

杉山秀太郎洗手清口后，社務所的人員遞過來手巾，讓他擦干了雙手。

本田通夫和酒井貞二依次按程序做完正要往里走，杉山秀太郎朝著后面跟隨的姜縣長命令道：“姜桑，你也必須洗手清口?！?/p>

姜縣長剛想說我是中國人，馬上意識到這么說不合適，帶著不情愿的口氣說：“我不是日本人?！?/p>

酒井貞二瞪了姜縣長一眼，蠻橫地說：“只要進到神社，都得這么做！”

姜縣長只好學著樣子照做了一遍。

洗手清口之后，他們來到本殿前，站在環(huán)繞本殿的玉垣之外。杉山秀太郎看到本殿里供奉著天照大神的神體。天照大神是日本最核心的神——太陽女神，被奉為日本皇室的祖先，尊為神道教的主神。遵照天照大神“要永遠把這面鏡子當作我的化身來莊嚴祭祀”的囑托，天照大神的神體即八咫鏡。

瞻觀了神體八咫鏡之后，他們來到拜殿前參拜。杉山秀太郎站在拜殿前正中央，行兩拜兩拍一拜的拜禮。他90度鞠躬兩次，右手略低于左手，雙手合于胸前拍手兩次，再90度鞠躬一次。

杉山秀太郎感覺安達神社規(guī)模上沒有根津神社那么大，也沒有那么輝煌。神社里沒有幣殿、神樂殿、舞殿、寶物殿、神轎殿等，也沒有神使、石燈籠、注連繩，也沒看到繪馬，設(shè)施相對簡單甚或有些簡陋，但是在滿洲一個小小的縣城能夠有一座神社，他已經(jīng)感到很滿足了。

日本人參拜神社一方面是表示對神的尊敬，還有一個目的就是祈求祝福，請求授予御守。御守就是護身符，是隨身攜帶的一個小荷包，唐貞觀年間由日本遣唐使將中國的附身符文化帶回日本，演變?yōu)橛匚幕?。杉山秀太郎來到社務所，他請授的是紅色的平安御守。他祈禱天照大神能夠保佑他平安順利地找到石油。

潛回安達

這天晌午，在安達街三道街的北市場，福聚成雜貨店正是營業(yè)時間，店門開著，伙計小許正在店里收拾著東西。

這時，從街上走進來兩個人，走在前面的人二十七八歲，大高個兒，身材魁梧，上身穿絳色長衫，頭戴黑禮帽，長瓜臉，高顴骨，戴了一副圓片的黑墨鏡。跟在后面的小伙兒中等個兒，上身穿對襟夾襖，下身穿緬襠褲，一身隨從打扮。小許一看前面這人的打扮，像是一個做生意的有錢人，他趕緊迎上去問道：“掌柜的，需要點什么？”

“你們有麻袋嗎？我要進200條麻袋?！?/p>

“你進這么多麻袋干什么？”

“秋后好收糧食。”

“現(xiàn)在進有點兒早吧？”

“早做打算，有備無患?！?/p>

暗號對上了，小許放心了。他問：“掌柜的，你貴姓？”

來人答道：“免貴，姓褚?！?/p>

“褚掌柜，你后邊請，跟我們家掌柜的好好談談?！?/p>

來人正是我三爺。冥冥之中好像有至高之人在設(shè)計和操縱，所以人生中才會有很多巧合。他這次潛回安達和杉山秀太郎、酒井貞二到達安達的時間幾乎是腳前腳后。

4年前，我三爺和李丹紅在東大崗端掉了酒井貞二的勘測隊?；氐浇椈螅窒壬鷰ьI(lǐng)黑山抗日義勇隊在海倫加入了抗聯(lián)第三軍。

七七事變后，日本關(guān)東軍司令部妄圖在3年內(nèi)消滅東北抗日聯(lián)軍，他們調(diào)集了日滿軍警，動用了漢奸特務，糾集了十幾萬的兵力，實施“三江大討伐”，對北滿抗日聯(lián)軍和根據(jù)地人民實施瘋狂的圍剿和慘無人道的“三光”政策。

中共北滿臨時省委在小興安嶺山區(qū)召開的第九次常委會議討論決定，針對敵人“集團部落、經(jīng)濟封鎖”等毒辣政策，突破大討伐、大圍剿，努力打開困難局面，在黑嫩、松嫩平原地區(qū)開辟新游擊區(qū)，建立抗日游擊根據(jù)地。4個月后，根據(jù)抗日形勢需要，成立了東北抗聯(lián)第三路軍，抗聯(lián)三軍編入了第三路軍。

這天，抗聯(lián)第三路軍總指揮張壽篯將軍派人通知林營長，讓我三爺?shù)杰姴咳ァ５搅塑姴恐?，張壽篯將軍接見了我三爺。因為我三爺曾在肇東宋站生活過，所以給他安排的任務是隨同葛振中團長潛回三肇地區(qū)，配合抗聯(lián)十二支隊開展平原抗日活動。

此前，葛團長已經(jīng)帶領(lǐng)先期潛入三肇地區(qū)的12個人，在當?shù)匾酝练嗣x建立了一支抗日武裝。我三爺隨同葛團長到達肇源縣地界之后，又動用恒易昌商號哈爾濱分號的關(guān)系，購買了一批武器彈藥，協(xié)助葛團長收編了三股土匪隊伍，擴大了武裝力量。

抗聯(lián)十二支隊準備進入三肇地區(qū)，開展打擊日滿軍的行動。這次，我三爺受命帶著張雄潛回安達，是來偵察情況的。

張雄守在雜貨店門外，小許把我三爺領(lǐng)到后院兒，進了東邊的一個房間，他對屋里的人說：“艾掌柜，褚掌柜來了。”

艾高峰掌柜是中共龍江工委的負責人之一。他向我三爺介紹了當?shù)氐臄城椋骸鞍策_縣這里在南大營駐扎著關(guān)東軍守備隊一個中隊200來人，滿軍一個團1000多人，還有關(guān)東軍憲兵分遣隊30來人，兵強馬壯，裝備充足，況且又有東清鐵路，從哈爾濱和齊齊哈爾調(diào)兵十分方便。”

我三爺說：“看來，這也不便于采取行動啊。哪里有薄弱的地方？”

艾掌柜說：“在安達縣的西部，日本人在興亞村的杏樹崗、興仁村的薩爾圖修建了十幾處農(nóng)牧場，接收由日本內(nèi)地遷來的僑民。他們不僅開辦開拓團農(nóng)場，還組織年輕人以義勇隊的名義訓練武裝力量作為正規(guī)軍的后備隊。那里距離縣城七八十里，路途遙遠，日滿勢力薄弱，而且鞭長莫及，再加上葦長草深，便于隱藏，開展行動比較方便?！?/p>

我三爺對那一帶的地理情況還較熟悉。七八年前他坐火車去昂昂溪時，曾經(jīng)路過薩爾圖。李丹紅家在杏樹崗一帶，他也去過幾次。

于是他對艾掌柜說：“好的，這些我都記下了?！?/p>

“對了，還有一個情況?！卑乒袼坪跸肫鹆耸裁矗叭毡救诉€建立了保甲連坐制度和守望臺制度?！?/p>

我三爺說：“保甲連坐制度我知道，守望臺具體是什么情況？”

艾掌柜說：“守望臺每隔30多里地建一座，大約20多米高。在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白天看人，晚上看火，搞得人無處藏身，一旦暴露就可能招致滅頂之災?！?/p>

艾掌柜告訴我三爺：“你再到薩爾圖、杏樹崗一帶詳細偵察一下，一定要帶著隊伍到那里去搞他一下，打擊一下日本人在安達的囂張氣焰。”

離開福聚成雜貨店之后，我三爺決定先去杏樹崗，李丹紅家就在那兒。他要去那里偵察一下情況，順便看望一下她。

他帶著張雄扮作收羊皮的客商。為了更像收羊皮的，出發(fā)前的一天晚上，他們在安達車站旁的一家小飯館吃了頓羊肉，把羊油在手上搓一搓，在衣服上抹一抹，弄出了一身的膻味兒。他們到站前二道街從李家大院兒劉老三那兒借了兩匹馬，趕往杏樹崗李家圍子。

李家正房堂屋里，李大膘子正坐在桌旁跟李丹紅說今年冬天收皮子的事。炮頭許大愣進來跟李大膘子說：“掌柜的，這莊稼地都長起來了，咱們是不是出去打點野食呀？兄弟們可有點手癢癢了?！?/p>

沒等李大膘子說話，李丹紅搶著說：“癢什么癢？給你們支的錢不夠吃的喝的咋了？”

許大愣說：“可是，前些年咱們不都是隔幾個月就出去干一趟嗎？”

李丹紅說：“這年頭管得這么緊，出去嘚瑟啥去？不要命了？都給我老實待著，不許惹事！”

日本人和滿洲國政府為了防止反滿抗日，嚴令收繳民間私藏的槍支彈藥，只允許由政府組織的民間自衛(wèi)團擁有武器彈藥。根據(jù)安達縣公署頒布的《安達縣自衛(wèi)團臨時施行細則》，李丹紅的雙紅護院隊已經(jīng)向縣警務局申請為興亞村第二自衛(wèi)團，由李大膘子任團長，這才得以保留下武器裝備。由于滿洲國政府管得緊、看得嚴，他們只有老老實實，以種糧收租、收販缸堿和羊皮為生，不敢再出去干打家劫舍的營生。

正說話間，有個炮手跑進來報告：“少掌柜的，有兩個收皮子的，說是來找你的?！?/p>

“來找我的？什么樣的人？”李丹紅疑惑地問。

炮手說：“是個大高個兒，說是從安達站劉掌柜那兒來的?！?/p>

“噢，是龍山大哥，快請他進來?！崩畹ぜt一聽就意識到是我三爺。炮手前腳出去，她后腳也出了堂屋來到院門前。

我三爺讓炮手領(lǐng)路，從圍子大門走過來，老遠看見李丹紅在大門口站著。他快跑了幾步，一抱拳說：“妹子，久違了?！?/p>

“龍山大哥，又三四年沒見了，你咋樣？”李丹紅跑過來，拉著我三爺?shù)母觳?。在艱難的歲月里，久別的人再次相見覺得格外親切。

我三爺把手中的兩包馃子遞過去，笑著對她說：“這是復聚興的手揪光頭，是你最愛吃的?！?/p>

李丹紅高興地接過馃子，拉著我三爺進了院兒。

晚上，李大膘子擺了一桌殺豬菜宴請我三爺。李大膘子很重視我三爺，因為這是閨女非常重要的朋友。李丹紅又暗地囑咐，所以大師傅準備的晚宴十分豐盛，有鍋包肉、血腸白肉、溜三樣、燉大骨頭、拆骨肉燉豆角、醬燉豆腐、燒茄子、韭菜炒雞蛋、涼拌黃瓜絲和蘸醬菜，大都是只有過年才能吃上的，大盤子大碗滿滿地擺了一桌子。

李丹紅非常高興，感覺像過年一樣，命人在屋里點上5根大洋蠟，照得滿屋通亮。李家大少爺、李丹紅和許大愣都在桌上作陪。

桌上還有一個人。李丹紅介紹說是她的表哥王文中，原來在南京上學，現(xiàn)在是縣教育股股長，今天上午來看她媽——王文中的三姑。其實，王文中是國民黨CC團成員，受安達CC團負責人縣農(nóng)村中心校校長章立應的領(lǐng)導，正在到處拉攏人心，發(fā)展團員。我三爺覺得王文中很面善，好像在哪里見過，可一時又想不起來了。

席間，我三爺舉起酒盅說道：“感謝李大掌柜置酒款待。我這次來主要是打聽一下收皮子的情況?！?/p>

李大膘子說：“唉，這兩年皮子不好收了。日本人搞了個一坰地一只羊計劃，主要是把羊都收走供應日本軍隊了，老百姓手里的皮子太少了?！?/p>

李丹紅接著說：“現(xiàn)在生意可不好做了，我爹正愁著呢。這幾年家里的收入是老太太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p>

大家飲罷放下酒盅，我三爺說：“他奶奶的，這日本人也太可惡了，自己國家不好好待著，跑到我們國家來欺負人?！彼患?，也跟李丹紅學會了說“他奶奶的”。

王文中接著說：“龍山大哥說得對，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我國，這種民族仇恨不共戴天。”

李丹紅白了一眼王文中：“二弟，你就別跟著摻和了?！彼蛑胰隣斦f：“龍山大哥，這話你在家里說說行了，到外面可不能說，可得加小心呢。”

我三爺這時想起來了，4年前他和張雄重返安達時，在三中看到學生們遙拜，遙拜之后領(lǐng)著背誦滿洲國皇帝《即位詔書》的那個年輕教員就是王文中。

他沒理會王文中，夾起了一塊鍋包肉，筷子停在嘴邊，問：“妹子，這里遠離縣城，日本人管控的也很嚴嗎？”

許大愣快人快語：“可不是咋地，小日本在這疙瘩有兵營還有農(nóng)場、訓練所啥的，還有什么團？”

李丹紅瞪了一眼許大愣，說：“就你話多。那叫開拓團。”

我三爺嘴里嚼著鍋包肉，瞅著李丹紅問：“這都什么情況？我遇上咋整呢？”

李丹紅說：“沒事，龍山大哥，我保護你?！?/p>

李大膘子瞅著閨女說：“那你也不能寸步不離開他呀？”

我三爺說：“大掌柜說得對。你給我介紹下情況，看我需要注意點啥？”

李丹紅介紹：“杏樹崗這一帶現(xiàn)在叫興亞村，村公所在擱這兒往北10多里的地營子屯。日本開拓團和青年訓練所在一起，大院兒里住著七八十個日本老百姓。日滿軍隊駐扎在旁邊那個大院兒里，有60來人。老百姓里有10來個年輕人也都配了槍?！?/p>

許大愣補充道：“地營子東北三四里地有個興亞農(nóng)場。說是農(nóng)場，其實是馬場，養(yǎng)了200多匹馬，都是上好的東洋馬，那里有十幾個當兵的。”

我三爺仔細地聽著，許大愣話剛說完，他就問：“你們咋知道這么細？”

許大愣說：“我們琢磨過想搶他點東西，可我們這四五十人也干不過他們呀?！?/p>

李大膘子狠狠地剜了許大愣一眼，許大愣眼皮一耷拉不再說話了。李大膘子舉起酒盅說：“來，兄弟，咱再整一個。這可是安達站福興海燒鍋上好的高粱燒！”

我三爺也舉起了酒盅說：“來，大掌柜，再整一個。”

第二天早飯過后我三爺要走了。李丹紅依依不舍，一直把我三爺送到圍子大門，邊走邊深情地問：“龍山大哥，你不走不行嗎？”

我三爺也想有個安定的落腳之地，可自打從宋站逃出來后八九年了，自己飄忽不定，經(jīng)歷坎坷，如今日本人侵華，占領(lǐng)了大半個中國，家國何在呀？他一聲嘆息：“唉，這幾年漂泊慣了，停下來可能反倒不習慣了?！?/p>

他翻身上馬，對李丹紅說：“妹子，過段時間我還來找你。”說罷，他和張雄打馬而去。

修筑公路

參拜完神社的兩天后，本田通夫和姜縣長聯(lián)合駐在安達南大營的關(guān)東軍守備隊，酒井貞二調(diào)動縣里的警察，在全縣各村屯攤派勞工，征調(diào)大車。本田通夫下令，按照滿洲國《勞務法》，凡25—45歲男子均應負勞工義務，按戶分派，每戶出一人，無勞力戶出錢雇人。由縣公署下達名額，村長指名攤派，逃避者以“思想不良罪”論處，在夜間抓捕，抓到后送往密山去挖煤礦。

道路施工并不像本田通夫想象的那么順利，66里的公路，設(shè)計路基寬3丈、路高2尺，工程量較大，需要動用數(shù)千名勞力、幾百掛大車，半個多月后還未征集齊全，只好先開工，邊干邊在沿線村屯抓人補充。后來，連中青年婦女和半大孩子都被抓來修路了。

施工需要經(jīng)過測量、開槽、挖溝、選土、破碎、晾曬、夯基、覆土、碾壓等10余道工序，筑路以就地取土為主，在道路兩側(cè)挖掘了寬5尺、深3尺的路邊溝。開始動工后，發(fā)現(xiàn)當?shù)赝临|(zhì)鹽堿性較強，很多地方路邊溝土質(zhì)達不到要求，還要到遠處取土。整個道路工程土方量較大，在人工畜力近乎最原始的方式下，道路施工進展緩慢。

在施工進行了大半時，突然有一天，有人報告，幾個工段上的勞工出現(xiàn)消極怠工的現(xiàn)象。杉山秀太郎很著急，本田通夫拍著胸脯對杉山秀太郎說：“杉山君不要著急，懲治消極怠工的事，我來處理?！?/p>

本田通夫命酒井貞二加強監(jiān)工，酒井貞二加派警察和日滿軍，可是無論鞭子抽還是棒子打，那些勞工就是改變不了萎靡不振的狀態(tài)，致使施工進度嚴重變慢。一連好幾天，出現(xiàn)這種狀況的工段大量增加，全路大部分工段都處于停工狀態(tài)。

正在南橫街春竂妓館里逍遙快活的杉山秀太郎和本田通夫立馬趕到現(xiàn)場，大罵酒井貞二無用。杉山秀太郎叫來兩個工頭兒，氣惱地問：“你們的良心大大地壞了壞了的，如果不立即復工，延誤了皇軍的工期，統(tǒng)統(tǒng)槍斃的有?！?/p>

工頭兒老戴說：“太君，冤枉啊！這兩天也不知怎么了，這些勞力們頭昏腦脹，迷迷糊糊，肚子脹氣，惡心嘔吐，四肢無力，根本就干不了活兒呀。”

杉山秀太郎聽老戴一說，感覺到好像不是勞工們主觀上的消極怠工。他一頭霧水地問：“這是怎么了？難道都生病了嗎？最近，你們有什么變化的地方？”

老戴說：“沒什么變化呀，大家一直都在按要求干活兒。而且為了增強體力，加快進度，縣里還給大家增加營養(yǎng)，給大家喝牛肉湯和牛雜湯?！?/p>

“什么？喝了牛肉湯后就這樣了嗎？”杉山秀太郎若有所思，10多年前他在美國上學時，聽說過巴西鬧牛瘟的事兒。他問老戴：“工地上還有什么不正常的現(xiàn)象？”

老戴說：“還有，一些拉車、拉石磙子的牛也趴著不干活兒，渾身發(fā)熱，拉稀，糞湯帶血，極其惡臭?！?/p>

杉山秀太郎急忙讓酒井貞二把姜縣長找來，對姜縣長說：“縣里可能發(fā)生了牛瘟，你要趕快采取措施?！?/p>

姜縣長心虛得很，是他跟本田通夫說為了加快施工進度，要給勞工們增加體力，讓總務科科長王懷水從日本人那兒支了錢，買了幾頭牛給勞工們吃。王懷水用很便宜的價錢買了幾頭病牛，然后把剩下的錢跟姜縣長私分了。

一聽說犯牛瘟了，姜縣長也著急了，奶牛業(yè)對安達縣的經(jīng)濟有著重要影響，這要是奶牛普遍遭災，災情嚴重，大量病死，他會少收很多牲畜稅、牧畜捐、牲畜交易稅和獨立稅的，縣里的收入會大大減少。他立即下令：“全縣注意防范牛瘟流行，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病牛，立即捕殺掩埋?！?/p>

老天爺好像專門跟杉山秀太郎過不去一樣。他著急去薩爾圖找油，本田通夫也一再承諾盡快修好公路，可是安薩公路修筑卻一波三折。由于附近地曠人稀，施工開始時征調(diào)勞工困難，隨著施工的進展又發(fā)現(xiàn)土質(zhì)不好，需要分選晾曬或者遠地取土，夏天又遇上雨季陰雨連綿不斷，入秋后碰上牛瘟害得勞工們影響了體力，也影響了很多干活兒的畜力。現(xiàn)在馬上就要竣工了，杉山秀太郎暗暗祈禱：天照大神保佑，可千萬別再出什么岔子了。

終于，在寒露來臨之前，安薩公路竣工了。杉山秀太郎急著要開始鉆探，這之前他已經(jīng)把在扎賚諾爾僅剩的一部金剛石鉆機用火車運到哈爾濱進行了大修，現(xiàn)在他要調(diào)設(shè)備到薩爾圖。本田通夫拍著胸脯說：“沒問題，我來給你做好后勤保障和護衛(wèi)?！?/p>

杉山秀太郎對本田通夫拍胸脯的保證已經(jīng)不太感興趣了。事實證明，并不是他拍了胸脯事情就一定順利。

姜縣長在旁邊說：“杉山君，當?shù)赜芯渌自挷恢斨v不當講？”

“什么俗話？你說。”杉山秀太郎不知道姜縣長要說的這句話跟他的勘探有什么關(guān)系，疑惑地問。

姜縣長說：“當?shù)赜羞@么句俗話：吃了寒露飯，單衣漢少見。進入10月后，這里的天氣變冷，秋霜已降，要開始下雪了，這時候勘探找水恐怕有諸多不便之處吧？”姜縣長是想給杉山秀太郎提個醒兒，但他又不說得太肯定，所以用了個問句。

杉山秀太郎急于開鉆，但也覺得姜縣長說的有些道理。

正在杉山秀太郎矛盾的時候，剛過寒露的一天下午，天空突然陰云密布，大雨傾盆而下，沒一會兒時間，天都黑了。站在佐賀旅館三樓一個房間的窗前，杉山秀太郎望著漆黑的窗外，感到一種恐怖從天而降，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氣溫變得越來越低，杉山秀太郎冷得披上了一床毛毯。他看到外面的雨已經(jīng)漸漸地變成了鵝毛大雪，邊下邊化，邊下邊凍。夜里，房間里很冷，凍得他一宿都沒怎么睡好。

第二天早上起來，他向窗外望去，一夜之間，外面整個變成了玻璃世界，樹上、房屋上、電線桿上、墻頭上，到處都掛著長長的冰凌，地面上也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冰殼。

上午，姜縣長和本田通夫來了。姜縣長告訴杉山秀太郎：“杉山君，可了不得了！下冰溜子了！這是打我記事以來，安達縣從來都沒有過的事。”

本田通夫說：“這的確是我從未見過的奇怪天氣?！?/p>

姜縣長繼續(xù)說：“胳膊粗的樹枝都被壓折了，電線也被墜斷了。下面的村屯，人畜均有凍死，小鳥、野兔這些小動物凍死無數(shù)，野外沒死的禽獸進村覓食，饑不懼人，連狼都大搖大擺地進屯子了！”

杉山秀太郎并不關(guān)心這天氣有什么奇異之處，更在意的是什么時候能開始鉆探。他問：“那這勘探找水的事兒還能進行嗎？”

本田通夫說道：“杉山君，我覺得這馬上就進入冬天了，好像干不了了?！?/p>

酒井貞二也勸他：“老師，這天寒地凍的，我覺得還是別干了，會存在許多問題，最起碼鉆井不好取水了。”

杉山秀太郎只好放棄了冬天鉆探的想法。

夜襲農(nóng)場

深冬的一天下午，兩匹快馬頂風冒雪來到李家圍子。我三爺帶著方大貴來找李丹紅，我三爺說：“妹子，我有些朋友要打日本人的兵營和開拓團農(nóng)場，你派個人幫著領(lǐng)下道兒。還有，給我們準備點兒吃的。行不？”

李丹紅爽快地答應：“龍山大哥的朋友，這個忙我一定幫，更何況是打小日本。吃的準備多少人的？啥時候要？”

我三爺扭過頭看了一眼方大貴，方大貴說：“我們是97個人。”

我三爺說：“半夜要?！?/p>

李丹紅安排孫老蔫準備吃的，孫老蔫問：“這100來人的吃食咋整？”

李丹紅急赤火燎地說：“他奶奶的，這么點破事也問我？發(fā)動各家，蒸饅頭、花卷、肉包子、菜包子，都行，再整幾麻袋凍豆包。”

孫老蔫轉(zhuǎn)身去安排了。李丹紅又把許大愣叫來，讓他配合給我三爺他們帶路。

半夜時分，張振華隊長帶領(lǐng)抗聯(lián)十二支隊90多人從升平鎮(zhèn)方向出發(fā)，向西經(jīng)過韓大草房村直插李家圍子，70多里路，騎快馬一個多小時就到了。李丹紅和我三爺把隊伍迎進李家圍子，各家拿出準備好的吃食，有的人家熬了小米粥，有的人家做的是菜湯，有的人家煮了苞米面米湯。

部隊吃飽了飯，睡了會兒覺，做好了夜襲準備。

按照張隊長的部署，拂曉時分，部隊在夜幕掩護下，沿著大堿溝向地營子屯行進。我三爺和許大愣在前面帶路，李丹紅又帶了20名護院隊員跟在后面參加戰(zhàn)斗。

10里地的路程，不消一刻鐘就到了。部隊到達地營子屯西邊的高崗子上，原地集結(jié)待命。張隊長下達作戰(zhàn)命令：“為了不驚動敵人，我們不能靠得太近。敵人聽到馬蹄聲和嘶鳴聲后就有了防備，我們要乘其不備狠狠打擊?！?/p>

張隊長叫來偵察班班長江子華，命令道：“你和褚得雨帶領(lǐng)偵察班先步行悄悄接近敵營大院兒，為部隊進攻開辟道路。”

夜幕黑沉沉的，東方剛剛開始露出一丁點兒的魚肚白，北風呼嘯，大雪紛飛。除了風聲以外，北方的原野死一般沉寂，敵人的營房大院兒里一點動靜也沒有。

江子華帶著我三爺、許大愣和偵察員們來到了敵營大院兒的南墻外，江子華蹲下身，用手示意我三爺踩著他的肩膀上墻。我三爺帶著兩名偵察員輕輕地翻進墻內(nèi)，悄悄地靠近門衛(wèi)室。一個日本兵在門衛(wèi)室里抱著槍呼呼大睡。我三爺抽出腰里別著的刺刀，結(jié)果了尚在夢鄉(xiāng)的門衛(wèi)。

他們迅速打開了大門。張隊長指揮部隊閃電般地沖下高崗，沖進大院。被驚醒的日滿駐軍驚慌失措，慌忙跑到院中準備抵抗?？孤?lián)戰(zhàn)士催動戰(zhàn)馬，奮勇沖殺。敵人一看形勢不妙，邊還擊邊掩護，從后院兒逃跑了。

隔壁院兒里開拓團的武裝人員聽到響聲，也起來拿槍反抗，被抗聯(lián)戰(zhàn)士迅速消滅了。不到半個時辰，槍聲停息了，開拓團大院兒里一片孩子的叫聲和女人的哭聲。

戰(zhàn)斗勝利結(jié)束，部隊掐斷電話線，封鎖整個屯子，切斷了與外界的一切聯(lián)絡，把開拓團的老人、婦女和兒童集中關(guān)押起來。張隊長命人打掃戰(zhàn)場，清點戰(zhàn)果，共擊斃擊傷日本武裝人員10余名，繳獲長短槍10余支，子彈5000余發(fā)，還繳獲了許多罐頭、糧食和其他物資。

李丹紅帶著我三爺和許大愣在屯子里發(fā)動群眾，給部隊準備了早飯。

上午，張隊長讓戰(zhàn)士們把屯子里的群眾都召集到村公所大院兒，召開了群眾大會。夜里的大風雪似乎專門是為了掩護這場戰(zhàn)斗的，現(xiàn)在風停雪住了。張隊長站在村公所前面的土臺上，慷慨激昂地演講：“鄉(xiāng)親們、父老兄弟姐妹們，自從日賊占領(lǐng)東北四省、侵略中國大半以來，我中國同胞到處受日寇殘殺、奸淫、搶掠、虐待，房屋被焚燒，田地被搶奪，受盡保甲連坐、糧谷出荷之苦，飽受蹂躪。日寇是我中國全體同胞的死敵。我們必須團結(jié)起來，抗戰(zhàn)到底?！?/p>

臺下有人領(lǐng)頭高喊：“團結(jié)起來！抗戰(zhàn)到底！”

張隊長繼續(xù)講：“我抗日聯(lián)軍8年多來，精忠保國，誓為中華民族爭生存。現(xiàn)在中國抗戰(zhàn)已全面展開，我們和關(guān)內(nèi)軍隊一致行動，驅(qū)逐敵人，爭取民族解放。全東北廣大同胞必須迅速行動起來，反對敵人的強迫勞役、征繳糧食、征用人夫，反對歸屯并戶和建立開拓團農(nóng)場，破壞敵人兵站、倉庫和交通，積極參加抗日隊伍，以一切財力、物力、人力援助抗日聯(lián)軍。我們要團結(jié)起來趕走日本侵略者，寧做中國鬼，不當亡國奴?！?/p>

臺下又有人帶頭喊道：“寧做中國鬼，不當亡國奴！”

我三爺和李丹紅等人也在人群中激動地舉拳高喊：“寧做中國鬼，不當亡國奴！”

下午，部隊在敵營大院兒就地休整。吃過晚飯后，張隊長召集部隊集合，安排江子華和我三爺帶人燒毀了村公所和敵營大院兒，在熊熊火光中，部隊撤出地營子屯，向興亞農(nóng)場挺進。

興亞農(nóng)場位于地營子屯的東北方向，農(nóng)場經(jīng)理和全部人員都是日本人，十幾戶日本武裝移民負責管理農(nóng)場，種植糧食，飼養(yǎng)軍馬。那時，安達西部地區(qū)素有綠色草原之稱，日本人看上了這里的草原，地域平坦廣闊，一望無際，還有充足的水源，黑鈣土和草甸土土質(zhì)肥沃，水草豐美，盛產(chǎn)羊草，草質(zhì)優(yōu)良，具有耐寒、耐堿、耐旱、耐牲畜踐踏的特點，適應性強，容易生長，是草場的重要牧草，也可以收割冬儲干草。羊草適口性好，營養(yǎng)豐富，粗蛋白質(zhì)含量高，是最佳飼料，軍馬吃后能夠很好地補充體力，夏秋季節(jié)可以快速抓膘，所以日本人認為這里是飼養(yǎng)軍馬的好地方。

那時日本兵的軍馬都是東洋馬，這種馬來自日本本土，身材高大，體力耐力較強。早期，日本的土種矮馬像驢子一樣弱小，平均身高不足1.35米，不堪大用。明治天皇繼位建立君主立憲制的新國家之后，開始殖產(chǎn)興業(yè)富國強兵，實行“馬政計劃”，從國外引進優(yōu)良品種的公馬進行軍馬改良。前后用了兩個30年的時間，終于使軍馬達到了西洋馬的水平，經(jīng)過不斷雜交培育后，東洋馬具有法國盎格魯—諾爾曼馬、阿拉伯馬和英國純種馬的血統(tǒng)。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時，日本軍馬平均身高1.6米，甚至超過了平均身高只有1.5米多的日本兵，也超過了當時中國的主流馬種。

東北的冬天變幻無常，白天還是微風無雪，夜晚又大雪飛揚、北風呼嘯了?？孤?lián)十二支隊的戰(zhàn)士們在雪原上縱馬馳騁，4里遠的路程，眨眼就到跟前了。

馬隊正往前沖著，臨近興亞農(nóng)場大院兒時，門房里面出來一個人。這個人既是門房的崗哨，又兼做夜晚的馬棚巡查。他要去馬棚查夜，剛出屋就聽到了西南方向馬隊奔來的聲音，他大喊了一句日語。

這回，方大貴用上了自己的發(fā)明。他在步槍的前護木下面裝了一個用木棍做的支架，像機槍的槍架一樣，木架坐在馬脖子上，步槍擔在上面，一打一個準兒。方大貴跑在最前面，也沒聽懂喊的是什么，邊跑邊把槍架在木架上，一槍結(jié)果了崗哨的性命。

其實，崗哨的喊聲被大風掩蓋了，農(nóng)場房子里的人們并沒有聽見，反倒是方大貴的這一聲槍響驚動了屋里的人。但是抗聯(lián)戰(zhàn)士的突然襲擊，打得這些非正規(guī)武裝力量措手不及，暈頭轉(zhuǎn)向。還沒等日本人穿好衣服拿起槍抵抗，戰(zhàn)斗就結(jié)束了。除了打死農(nóng)場經(jīng)理和幾名想要反抗的日本人外，其他人，包括家屬和孩子都不予傷害，關(guān)在了一間屋里，在外面反鎖了門。

這場戰(zhàn)斗，繳獲了200多匹東洋戰(zhàn)馬、許多糧食和其他軍用物資。張振華隊長安排，將糧食和彈藥物資分了一些給雙紅護院隊，剩余的裝上大車，馱上馬背，部隊迅速向肇東縣方向轉(zhuǎn)移。

連打了兩個勝仗，繳獲了這么多戰(zhàn)馬和物資，抗聯(lián)十二支隊的戰(zhàn)士們高興得唱起了總指揮張壽篯將軍作詞的《東北抗日聯(lián)軍第三路軍軍歌》：

……

馳騁吉、黑邊，橫掃哈東南。軍威遠，松江動蕩，興安亦震撼。

冰天雪地朔風吼，夜雨復霜天。救亡壯志永矢兮，弗諼！

鼓角乍鳴，將士各爭先。殺聲四起，敵寇心膽寒。

八載余茲未稍懈，孤軍喋血戰(zhàn)。偉哉豪氣長虹貫！

……

舉國鼎沸兮，全民總抗戰(zhàn)。烈焰熾，戰(zhàn)爭烽火，燃燒遍中原。

東北抗聯(lián)齊奮斗，統(tǒng)一指揮建，三路軍建立軍民齊騰歡。

厲兵秣馬，慷慨赴火線。果敢沖鋒，寇氛一掃完。

民族革命成功日，紅旗光燦爛，高歌歡唱奏凱旋。

戰(zhàn)歌嘹亮，在茫茫黑夜中鼓舞著戰(zhàn)士們的士氣，激勵他們轉(zhuǎn)戰(zhàn)新的戰(zhàn)場。歌聲鏗鏘有力，隨著風雪紛飛傳出很遠。

我三爺跟李丹紅告別后，撥馬轉(zhuǎn)身去追趕隊伍。李丹紅望著他漸去漸遠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野中，輕輕地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和許大愣一起，拉運物資回李家圍子去了。

確定井位

第二年春天，杉山秀太郎從新京趕到哈爾濱，把在這里大修過的鉆井設(shè)備用尼桑平板卡車運到了安達。

本田通夫在安達領(lǐng)事館分署設(shè)晚宴接待。晚宴上，杉山秀太郎見到了已經(jīng)提前來到安達的高木正彥。他見高木正彥穿著軍裝，便問：“高木少佐屬于哪支部隊？”

盡管這次酒井貞二從安達縣帶來了一個分隊的日軍做護衛(wèi)隊，加上幾名警察和鉆井隊里受過軍事訓練的人，武裝人員一共30來人，但還是很心虛，害怕遇上土匪。

他毫不猶豫地說：“老師，我覺得就在這里吧?！?/p>

從這里再往南走就會到他上次挨打的地方，去年冬天還鬧過抗聯(lián)，而那個警察又說西邊大堿溝會有土匪出沒，也不敢再往西去。所以酒井貞二說就在這里吧，而且他還有一套理由：“老師，這里離我們發(fā)現(xiàn)油膜的地方不遠。如果這里發(fā)現(xiàn)石油，說明從這里到那里所覆蓋的區(qū)域下面都有石油，我們就找到了整個含油面積。而且鉆井需要用大量的水，大草原上只有泡子里有水，所以只有靠近水泡子才能順利取水。”

他接著說：“這里離薩爾圖站很近，運送物資方便，有什么情況也好處理。”

“那好吧，我們在安達的第一口井井位就在這里?！鄙忌叫闾捎X得酒井貞二說得有道理，從這片草甸子的水面上發(fā)現(xiàn)的黑色油膜來看，已經(jīng)基本斷定這一地區(qū)有蘊含石油的跡象。要想在一個區(qū)域勘探石油，得需要鉆三五口以上的井，才能初步探明油藏邊界，確定含油面積。他想，這只是安達找油的開始，后面他還想大干一場。

于是，鉆井隊就在南大崗子無名泡邊駐扎下來，豎起井架，開始鉆井。

人的叫喊聲和機器的轟鳴聲驚擾了附近一棵大榆樹上的一窩老鴰。此后，井場上天天都會聽到老鴰不安的叫聲。

星夜迷航

一份《哈憲安情報》遞到濱江省治安部的鷲崎參事官手上：“抗聯(lián)十二支隊張隊長率領(lǐng)士兵60余名，糾合附近土匪共百余名，多次襲擊滋擾安達縣和三肇地區(qū)，致使濱江省西南地域匪患行動更顯活躍，屢屢發(fā)生被襲受害事件。其部隊動作迅速，戰(zhàn)術(shù)巧妙，而我防守力量薄弱，必然失敗?！?/p>

抗聯(lián)十二支隊的平原抗戰(zhàn)行動，破壞了日滿三肇模范安全區(qū)的建設(shè)，使日滿當局受到極大震動。日滿當局把濱江省的肇東、肇州、肇源、安達4個縣作為重點地區(qū)，以哈爾濱第四軍管區(qū)為主，成立由紫安和夫中將負責的宣撫工作委員會，由皆藤大佐負責的治安工作指導部，制定了三肇地區(qū)治安肅正計劃、三肇地區(qū)共匪事件逮捕處理要領(lǐng)，由紫安和夫司令官統(tǒng)率日軍紫安部隊、滿軍劉興部隊、宣扶工作委員會、治安工作指導部等機構(gòu)，聯(lián)合開展大圍剿大討伐。濱江省警務廳廳長渡邊正雄親自指揮為此成立的警察特別搜查班，也在四處搜捕抓人。

在日滿軍警長達4個月的嚴密封鎖和討伐下，抗聯(lián)十二支隊、中共龍江工委及所屬的抗日救國會遭到嚴重打擊和破壞，中共地下黨員、抗聯(lián)戰(zhàn)士、愛國人士和無辜群眾數(shù)百人遭到逮捕、殺害。日滿當局制造了駭人聽聞的“三肇慘案”。

這天夜里，宋站鎮(zhèn)恒易昌商號后面西側(cè)的一個小院兒，我二大爺李仁固躺在炕上剛要睡著，迷迷糊糊地聽到窗外有人小聲喊他：“仁固，仁固?！?/p>

我二大爺支棱著耳朵仔細聽了聽，自從治安肅正以來，必須得格外小心。

窗外的聲音又小心翼翼地響起來：“仁固，是俺，李向古?！?/p>

這回我二大爺聽清了：“是三叔！”

他連忙穿上衣服下了炕，打開外屋門把我三爺讓進來：“三叔，你咋回來了？抗聯(lián)隊伍咋樣？”我二大爺是宋站地下黨組織的負責人之一。宋站地下黨組織當時是哈爾濱和齊齊哈爾之間的一個重要秘密交通站。

“快給俺整點吃的，餓死了。”我三爺急急地說。

我二大爺掀開鍋蓋，拿出來坐在里面的兩個大餅子和一碗熥咸菜，對我三爺說：“快吃吧，還熱乎著呢?！?/p>

我三爺一口咬下了小半塊餅子，邊嚼著邊說：“抗聯(lián)現(xiàn)在已經(jīng)撤回東邊山里了?！?/p>

“你慢點吃，別噎著?！蔽叶鬆斦f。

“你認識的那個葛振中葛掌柜的給抓起來了，關(guān)在肇東監(jiān)獄。唔，你能不能想想辦法把他救出來？”我三爺問我二大爺。

我二大爺猶豫著說：“救葛掌柜那得好好琢磨琢磨，現(xiàn)在日滿當局抓人都抓紅眼了，監(jiān)獄里會看得更嚴，怕不好整?！?/p>

“不好整也得整，唔，他是抗聯(lián)的一個團長，是自己人，這事兒就交給你了啊。俺不能多待，俺得走了?！闭f著，我三爺伸手抓起水瓢在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嘟咕嘟喝了幾口，一抹嘴，把鍋里剩的兩個大餅子往懷里一揣。

我二大爺問：“三叔，你見過俺二叔了？”

我三爺急匆匆地說：“沒時間見俺二哥了，俺走了?！?/p>

他轉(zhuǎn)身出了房門，消失在夜色中。

我二大爺沖著我三爺?shù)谋秤拜p輕地喊了一句：“自己小心點?！?/p>

他望著茫茫的黑夜，一陣感慨：三叔從一個耍錢成性的人變成了一個堅強的抗聯(lián)骨干，真是時勢造英雄??！這對叔侄既是知近的親屬又是抗日的戰(zhàn)友，他倆并不知道，這是他們生命中匆匆忙忙的最后一次見面，從此以后就天各一方，再也沒有相見了。

黑夜之中，我三爺又扒上了火車從宋站趕往安達。

躺在火車車廂里，他的頭腦中一幕幕地閃過近一年來戰(zhàn)斗的情景：抗聯(lián)十二支隊來到平原地區(qū)之后，積極開展抗日游擊戰(zhàn)爭，晝伏夜出，聲東擊西，夜襲豐樂、宋站突圍、血戰(zhàn)敖木臺、奇襲肇源城，在日滿軍的討伐和搜捕之中，輾轉(zhuǎn)迂回，遠距離奔襲，又組織攻打了頭臺鎮(zhèn)、古龍站、二站鎮(zhèn)、啟明村、新站鎮(zhèn)、薄荷臺、杏樹崗開拓團、興亞農(nóng)場、五棵樹等，活動范圍突破了三肇、安達地區(qū)，擴大到大賚縣和杜爾伯特，在松遼大地上燃起了熊熊的抗日烽火。

在日滿當局實施的“三肇地區(qū)治安肅正計劃”中，十二支隊也遭受了很大的損失。考慮到十二支隊遠離后方、孤軍深入的不利形勢，抗聯(lián)第三路軍總指揮張壽篯命令其主力返回到東面的山區(qū)。十二支隊接到命令后，為保存實力，將主力向東北越過東清鐵路和濱北線，轉(zhuǎn)戰(zhàn)于慶城、鐵力、木蘭、通河一帶，我三爺受命留守在三肇和安達地區(qū)繼續(xù)開展抗日活動。

此時的我三爺躺在車廂里，想起了5年前林先生派他和張雄尋找組織時的急迫心情。一支隊伍如果失去了組織的指導，就會迷失方向。一個人如果脫離了組織，會感到十分迷茫，孤獨無助。尤其是想起張雄之死，他感到十分沉痛。

在抗聯(lián)十二支隊攻打肇源縣城前夕，張雄隨同行動，負責偵察敵情。十二支隊在敖木臺村宿營時，被1000多日軍三面包圍，逼進松花江的一條江汊子里。日軍配有輕、重機槍和迫擊炮，火力十分猛烈，十二支隊黨委書記韓玉書命令三十四大隊教導員張秉文帶領(lǐng)傷員先撤，他帶領(lǐng)小股部隊阻擊敵人，掩護隊伍過江。但日軍人數(shù)多、火力強，抗聯(lián)戰(zhàn)士寡不敵眾，韓玉書和戰(zhàn)友們英勇犧牲了。

張雄也在掩護隊伍撤離時，和他們一起犧牲了，這使我三爺心里十分痛苦，張雄已經(jīng)跟他相識相處8年多了，在艱難的人生和革命的戰(zhàn)火中，他們朝夕相處，親如兄弟，情同手足，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誼。張雄的死就像在他的心頭割掉了一塊肉一樣，心在滴著血，疼痛難忍。想到這兒，他一拳砸在了大腿上，痛苦地長嘆了一聲：哎！

他抬眼望著夜空中的北斗星，心想：好兄弟犧牲了，又不能與家人團聚，部隊也已經(jīng)撤離幾個月了，現(xiàn)在只剩下俺孤單一人！下一步怎么行動？不知道現(xiàn)在組織上有什么指示？

想著想著，他心里默誦起岳飛的《滿江紅》：……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我三爺來到安達縣，想到三道街福聚成雜貨店，找艾掌柜請示下一步的行動?？蛇h遠看到福聚成雜貨店關(guān)著門。這大上午怎么就關(guān)著門呢？還上了鎖，貼了封條，這是有情況啊。他不敢再靠近，轉(zhuǎn)身來到站前二道街李家大院兒。見到劉老三，問起福聚成雜貨店的情況。

劉老三告訴他，去年年底，抗聯(lián)端了興亞村公所、開拓團和興亞農(nóng)場后，縣里的日本人和那些當官的都非常害怕，有的人都外逃到哈爾濱去了?？墒侵伟裁C正以來，警察到處抓人，前兩個月，縣警務科的日本人高野股長帶領(lǐng)搜查班去福聚成雜貨店抓人，伙計被打死了，掌柜的跑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三爺心情很沉重。聯(lián)系不上組織怎么辦？這時他想起張隊長臨行前給他的交代，要千方百計地開展抗日活動，打擊日本侵略者。他又想到艾掌柜給他介紹的情況，安達縣西部薩爾圖地區(qū)日滿力量比較薄弱，目前這個形勢下，要想辦法到薩爾圖那里去搞點動靜出來，打擊一下小日本的囂張氣焰。

井場狂歡

此時，杉山秀太郎和酒井貞二正帶領(lǐng)鉆井隊在薩爾圖鉆探石油。

杉山秀太郎和酒井貞二在帳篷里被點燃的濕蒿子放出的煙霧嗆得直咳嗽。薩爾圖泡沼眾多，蘆葦叢生，夏天蚊子特別多，如果不驅(qū)趕，一會兒臉上手上就會被叮上許多蚊子包。酒井貞二從當?shù)乩习傩漳抢飳W來了燒濕蒿子驅(qū)蚊的方法，雖然有驅(qū)蚊效果，但帳篷里卻嗆得很。

“哎呀，這太難受了！現(xiàn)在井鉆得怎么樣了？”杉山秀太郎問酒井貞二。

“咳咳。老師，一會兒下江義夫來了就知道了。”酒井貞二咳著答道。

約摸過了半個小時左右，下江義夫從井場上回來了。他撓了撓手上的蚊子包，說道：“咳咳。杉山君，我們的鉆進速度太慢了！這都兩個多月了才鉆了700多米。”

杉山秀太郎問：“現(xiàn)在鉆井進尺是多少？”

下江義夫說：“現(xiàn)在是741米?！?/p>

酒井貞二問：“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

下江義夫答：“今天早上，在井場上聞到了一點點刺鼻的氣味兒。”

“刺鼻的氣味兒？咳咳?！鄙忌叫闾傻纱罅搜劬?，“快帶我去看看?！?/p>

下江義夫帶著杉山秀太郎和酒井貞二來到駐地南邊的井場上。杉山秀太郎顧不得井場上蚊子太多，盡量湊近了井眼，使勁地用鼻子聞著，還不停地說著：“吆西！嗯！”

酒井貞二問：“老師，什么情況？”

杉山秀太郎抬起頭說：“太好啦！這是伴生氣的味道，太美啦！我們很快要發(fā)現(xiàn)石油了！”

現(xiàn)在鉆機停了，正在接單根，沒有了鉆進時機器的轟鳴，杉山秀太郎的話音大家都聽見了。井場上的日本鉆工們都歡呼起來，他們高喊著“吆西！吆西！”驚得旁邊樹上的老鴰又不安地叫了起來。

杉山秀太郎回到帳篷后命令伙夫殺豬宰羊。晚上收工后，他和大家一起慶祝起來。他還拿出了自己從國內(nèi)帶來的清酒和大家一起享用。他舉起陶杯說：“這是我國最好的酒，特級的月桂冠，釀造歷史已經(jīng)有300多年了，請大家品嘗?！?/p>

這些日本鉆工遠離祖國，撇家舍業(yè)，幾年來卻毫無功勞，內(nèi)心感到十分憋屈、壓抑，聽杉山秀太郎說要發(fā)現(xiàn)石油了，大家都非常歡喜，所以都舉杯開懷暢飲。

杉山秀太郎也借機炫耀他的酒學知識：“清酒是用稻米在冬天經(jīng)發(fā)酵后釀成的。要想生產(chǎn)香醇的美酒，優(yōu)質(zhì)的大米和水源是先決條件，所以帝國的東北地方、北陸地方和九州島中部生產(chǎn)的清酒最好?！?/p>

下江義夫咂了一口說道：“特級的月桂冠是最好的酒，可是和在國內(nèi)喝的感覺不太一樣?！?/p>

杉山秀太郎用筷子夾了一塊燉羊肉說：“你說得太對了。我們在國內(nèi)吃海貨類菜肴時，配上香醇爽口的清酒，會有滋有味，再合適不過了?？墒牵溥@種肉類菜肴，大大地影響了口味?！?/p>

酒井貞二說：“是呀，所以滿洲人都喝燒酒。”

杉山秀太郎說：“酒井君說得對。清酒適合比較正規(guī)的宴會，滿洲的燒酒和我們的燒酎差不多，燒酎多是用小麥、蕎麥、山芋等蒸餾而成的，酒精含量比清酒高，比較適合于輕松愉快的場合，像今天這樣?！?/p>

酒井貞二更喜歡滿洲的燒酒。他命令李有泉經(jīng)常來給他送高粱燒。此刻，他舉起盛滿高粱燒的陶杯高喊道：“今天真是太高興啦！干杯！”

“干杯！”所有人都喝得非常高興。他們品嘗了月桂冠之后，又都開懷暢飲起了中國的高粱燒。喝著喝著，有人開始想起了家鄉(xiāng)，于是唱起了《櫻花》——

櫻花啊！櫻花啊！

暮春時節(jié)天將曉，霞光照眼花英笑。

萬里長空白云起，美麗芬芳任風飄。

去看花，去看花，看花要趁早。

櫻花?。鸦ò。?/p>

陽春三月晴空下，一望無際是櫻花。

如霞似云花爛漫，芳香飄蕩美如畫。

快來呀，快來呀，一同去賞花。

暗夜槍聲

我三爺想到安達縣西部去偵察一下情況，想扮作收缸堿的買賣人。劉老三卻把他攔住了，他說：“收缸堿現(xiàn)在不是時候，你要說是收缸堿的，一下就露餡兒了?！?/p>

安達縣西部的薩爾圖、杏樹崗一帶盛產(chǎn)缸堿。因為安達地區(qū)位于松嫩平原最低處，每當降水后，雨水溶解地表的鹽堿成分，匯集到低洼地帶和泡沼之中。鹽隨水來，水去鹽存。由于區(qū)域閉流，匯集的雨水長期排泄不出去，積蓄在泡沼中的死水逐漸蒸發(fā)，水質(zhì)濃縮，鹽堿度增大，就形成了鹽堿水，被鹽堿水浸潤的土地生成大片的鹽堿地。在鹽堿地里掃起的鹽堿土，或在水泡子冰面上掃起的鹽堿芽子，可以用來熬堿，裝在缸中結(jié)晶成型就是缸堿。

我三爺問：“怎么不是時候？”

劉老三告訴我三爺說：“我們在李家圍子開堿鍋，我知道些情況。掃鹽堿土或鹽堿芽子的最好季節(jié)是初春，一般是起大早出去掃。掃鹽還是掃堿要看土的顏色，堿土呈黃色，鹽土呈青灰色，硝土呈白色。在水泡子里掃鹽堿芽子，只有在冰面微微解凍時進行，等到冰面化得開始有水了，就沒辦法掃了?！?/p>

我三爺撓了撓腦袋說：“哦，原來是這樣。”

劉老三說：“所以熬堿、收堿的最好時間是春天。現(xiàn)在大夏天的，你去收堿，實在不是時候?！?/p>

我三爺聽從劉老三的勸說，改為扮作收藥材的客商去興仁村偵察情況。張振華隊長這些年一直以藥材商人的身份在三肇一帶開展抗日救國活動。江子華的父親曾和張隊長一起做藥材生意，我三爺和他們相處半年多，學習了不少藥材知識。

薩爾圖瑞生德藥店的王掌柜是劉老三的至交，劉老三向我三爺推薦，若到薩爾圖有事兒可以找王掌柜，這個人值得信賴。

我三爺?shù)搅伺d仁村，在薩爾圖鎮(zhèn)二道街的瑞生德藥店見到了王掌柜。他給王掌柜帶了兩罐安達人和南醬園的青、紅方兒做見面禮。他跟王掌柜說是劉老三介紹來收藥材的，想先了解下當?shù)氐那闆r。

王掌柜對他說：“這一帶出產(chǎn)的中草藥材很多，有防風、甘草、柴胡、茯苓、黃連、苦參、益母草、狼毒、透骨草、當歸、蒲公英等上百種，分布廣，產(chǎn)量多，當?shù)睾芏嗳丝坎赏谒幉膿Q錢增加收入，倒是能收上來不少?！?/p>

王掌柜接著說：“但這年頭兒謀生不容易，前兩年《滿洲國經(jīng)濟統(tǒng)制方案》頒布后，去年又實行經(jīng)濟停業(yè)令，經(jīng)濟蕭條，生意冷落，朝不保夕。整天是活得提心吊膽的，十分艱難。你初來乍到，自己得多加小心。”

我三爺說：“是呀，以后還得請王掌柜多多照顧。”

王掌柜說：“我只是個小小的生意人，自顧不暇，也無法幫你太多?！?/p>

我三爺說：“要是有個有頭有臉的人靠著就好了?！?/p>

王掌柜想了一下說：“我倒是認識警察署的李署長，晚上請他一起吃個飯，你們認識一下，說不定今后有用得著的地方?！?/p>

“那太感謝了。飯我來請。”我三爺趕緊說。

那時的薩爾圖雖然附近村落稀少，土地瘠薄，但因為薩爾圖站的設(shè)立，西北可到龍江省省會齊齊哈爾，東南可通濱江省省會哈爾濱，交通還算便利，又盛產(chǎn)中草藥材和羊草、缸堿、羊皮等，所以多有商販往來，也是一個有百余家住戶的小集鎮(zhèn)。集鎮(zhèn)在鐵道西，有頭道街和二道街兩條街，有三四個小酒館。

晚飯由王掌柜做東，我三爺掏錢，在鑫盛源小酒館宴請警察署署長李有泉。

李有泉是一臉的不高興。酒井貞二在薩爾圖南邊打井，他三天兩頭兒就得跑過去一趟，帶吃帶喝地去看望酒井貞二，還經(jīng)常被打罵。唉！誰讓人家是頂頭上司，日本人是爺呀。他一肚子委屈不知道向誰說去。

但李有泉是個非常謹慎小心的人，吃飯時雖然借酒澆愁，但也不敢跟王掌柜和我三爺多說什么，只是唉聲嘆氣：“這年頭，活著難哪?！?/p>

我三爺問：“署長，您要是還有難處，我們這些老百姓可咋辦呢？”

李有泉說：“褚掌柜呀，魚上岸雞落水，各有各的難處哇?！?/p>

我三爺問李有泉：“署長，現(xiàn)在到處都是日本人，我以收藥材謀生，初來乍到，你看我應該注意點兒啥呢？”

李有泉說：“看你也是膠東老鄉(xiāng)的份上，我跟你實話實說。咱們中國人這兒都好說，有事兒你找我，可是日本人兇得很，我也沒辦法，你可得小心點兒?！?/p>

我三爺問：“薩爾圖這兒哪里有日本人？”

李有泉說：“整個興仁村也不大，有150多戶人家1000多口人。日本人卻有100多人，薩爾圖站住著一個小隊，南邊大架子那里還有二三十個人?！?/p>

李有泉所說的大架子那里，就是杉山秀太郎鉆探石油的井場，但他沒說那里在干什么。

我三爺花了兩天的時間基本摸清了情況。南邊大架子那里是一塊地勢較高的崗地，在水泡子西岸用鐵絲網(wǎng)圍了一個大院兒。大院兒南北長東西窄，南邊豎著一個鐵架子，有四五十米高，頂上還設(shè)有吊斗，上面還有人時不時地瞭望。我三爺并不知道那是在鉆探石油。他猜測，這就是艾掌柜說的日本人的守望臺，是為了監(jiān)視和打擊這一帶的抗日行動而設(shè)的。有時候大架子底下還轟隆隆直響，不知道是在干什么，反正日本人肯定沒干好事。

我三爺想，薩爾圖站住著日軍一個小隊，不好動手，大架子那里離薩爾圖站有20多里地，可以打一下。打起來后，火車站的日軍小隊若來增援，就可以順著崗地兩側(cè)的大堿溝往南撤。大堿溝里蘆葦叢生，蒿草遍地，便于隱藏，一直往南能到興亞村，再往南可以通到高臺子、大通鎮(zhèn)，然后就進入肇州縣境內(nèi)了，方便撤離。

可是就一個人也不行啊，抗聯(lián)十二支隊已經(jīng)撤走了。這時，我三爺想到了張隊長臨行前的交待，一定要聯(lián)合一切可以聯(lián)合的力量打擊日本侵略者。他想起了雙紅護院隊。對，去找李丹紅搬兵。

我三爺沿著南大崗子走了近一天來到了李家圍子。李丹紅看見他，眼里流露出一種異樣的情感。我三爺躲過了她的眼神，對李丹紅說：“妹子，有樁買賣你干不干？”

“什么買賣？”李丹紅問。

“興仁村有個日本人的守望臺，有30來人駐守，那里有很多物資，咱干他一把?！蔽胰隣敽喴榻B了情況。

許大愣一聽有買賣干非常高興，拍了拍腰里的匣子槍說：“少掌柜的，干吧，他們才30來人，咱們將近倆打一個，準沒問題?！?/p>

李丹紅因為日本人炸死了吳秀范，對日本人一直懷恨在心。她看著我三爺說：“龍山大哥，我聽你的，你說干，咱就干。他奶奶的！”

三肇平原的7月，天黑得比較晚。第二天晚上，雙紅護院隊早早就吃了飯，睡了一小覺。等天完全黑下來，李丹紅讓許大愣把隊員們?nèi)冀衅饋恚像R出發(fā)。我三爺跑在隊伍的最前面帶路，沿著大堿溝向薩爾圖行進。

夏天的晚上，氣候溫和，白天的炎熱已經(jīng)淡去，徐徐晚風吹拂著，時不時地帶來些水汽，騎在馬背上奔跑，格外涼爽舒適。原野中飄來陣陣野花香，夜空中星星晶瑩閃爍，一輪彎月在天邊淡淡地照耀著無邊的大地。

我三爺騎在馬上一邊跑一邊抬頭看了看北斗星，此刻他正朝著它指引的方向奔跑。這10年來，他一直都在尋找方向，越往前走他越覺得有意義，越覺得更加堅定。

李丹紅和他并排跑著。她覺得這位李大哥怪怪的，在安達剛認識他時叫李龍山，現(xiàn)在叫褚得雨，之前說做買賣收皮子，現(xiàn)在又收藥材，還有一幫朋友專打小日本，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呢？她一直捉摸不透，但又充滿了莫名的好感。想著想著，她忽然覺得臉上有些發(fā)燙。

騎著馬奔跑比步行速度快多了，路程也仿佛短了許多，感覺沒多會兒，六七十里的路就快跑到了，已經(jīng)能夠清晰地看到大架子上的燈光了。隊伍在兩三里遠的地方停了下來，人員、馬匹先在大堿溝的草叢里隱藏起來。我三爺讓大家原地集結(jié)待命，他和許大愣帶著一名隊員先去摸下情況。

此時，因為白天在井場上聞到了天然氣的味道，杉山秀太郎和酒井貞二正同鉆工和護衛(wèi)隊員們?yōu)榧磳⒄业绞投駳g。井場北面的大院兒里興奮的嚎叫聲、五音不全的歌唱聲、思鄉(xiāng)的哭喊聲攪在一起，嘰里咕嚕，嗚哩哇啦，呼嚎喊叫，混亂不堪。

不知道是因為高興而忘乎所以，還是因為太過于相信治安肅正的作用，他們竟然沒有設(shè)崗哨。這機會太好了！我三爺他們從背后抽出了早已準備好的大鐵剪子，把井場西南面的鐵絲網(wǎng)剪開了一個大口子。

然后，他們回到集結(jié)地，大家騎上馬，上好了子彈，我三爺一聲令下，和李丹紅一起帶著馬隊像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眨眼就到了井場大院兒。隊員們一起開槍射擊，突如其來的密集槍聲，讓日本人暈了頭，混亂之中拿槍反抗，還沒來得及構(gòu)成有效的反擊，就被消滅了。

杉山秀太郎和酒井貞二喝得暈暈乎乎的，當時正在大院兒東北角的便所里撒尿，一聽到槍聲，酒都嚇醒了。他倆從便所里溜出來，偷偷地爬到達特桑轎車上，撞開大門奪命而逃。他們一口氣兒開到薩爾圖車站，爬上開往哈爾濱的火車逃跑了。

大家正要打掃戰(zhàn)場，搬運物資。忽聽許大愣喊道：“快來人呀，少掌柜受傷了！”

我三爺聞聲急忙跑過去，只見李丹紅躺在地上，胸前被鮮血染紅了一大片。原來，李丹紅在戰(zhàn)斗中被流彈擊中前胸，暈倒在地。我三爺跪在地上，把李丹紅抱起來喊道：“妹子，妹子，你醒醒！”

我三爺又是搖晃，又是掐人中，李丹紅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她躺在我三爺?shù)膽牙?，用微弱的氣息說：“龍山大哥，這輩子不能跟你在一起了，下輩子你等著我，我要嫁給你?！崩畹ぜt說完閉上了眼睛，臉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妹子——”我三爺撕心裂肺的喊聲在空曠的原野上回蕩……

隊伍撤離之時，我三爺命人放火燒了井場大院兒，大鐵架子在火光中發(fā)出吱吱嘎嘎的響聲。以后很多年里，那個大鐵架子黑黢黢地矗立在薩爾圖的荒野里，夜晚，在黯淡星月的映照下，像一副巨大的骷髏。

尾聲

20多年后一個暮春的上午，在內(nèi)蒙古大草原上，一位將軍俯身于棗紅馬的馬背上，策馬奔馳。后面是他的警衛(wèi)員，騎著一匹黃馬緊緊跟隨。大草原廣闊無垠，不遠處放牧著成群的牛羊，藍天上白云自由地飄蕩。將軍年近50，兩鬢有些斑白，目光中閃爍著倔強和滄桑。

忽然，草原上響起了汽車聲，一輛軍綠色吉普車由遠而近開了過來。將軍把馬停住，吉普車開到近前，軍區(qū)王參謀從車上跳下來跑到將軍馬前：“報告副司令員，參謀長讓我向您報告，在您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的地方，黑龍江省安達縣發(fā)現(xiàn)了大慶油田?！?/p>

這位將軍就是我三爺。他面朝東北望著遠方，喃喃地說：“太好了！太好了！石油對于國防建設(shè)和國民經(jīng)濟發(fā)展都有著重要意義?！?/p>

日本東京，三菱重工業(yè)株式會社總部大樓7層的會議室里，大島直一課長正在組織召開專家工作會。

三菱重工是由1884年創(chuàng)建的長崎造船所發(fā)展起來的，是日本規(guī)模最大的亦軍亦民企業(yè)，業(yè)務主要涉及重型機械、輪船、飛機、鐵路車輛等專業(yè)領(lǐng)域。二戰(zhàn)期間，日軍侵華使用的主力坦克、裝甲車、戰(zhàn)斗機主要都是三菱重工制造的。

松本正雄是三菱重工的一名經(jīng)濟信息專家，他負責搜集中國方面的有關(guān)信息。1964年4月19日，星期天的上午，松本正雄監(jiān)聽中國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報道，正好聽到袁木、范榮康撰寫的長篇通訊《大慶精神大慶人》。第二天，在例行的專家工作會上，他報告了中國東北開發(fā)大慶油田的消息。

大島直一課長問松本正雄：“知道這個大慶油田的具體位置嗎？”

松本正雄答道：“收音機里沒有說明，好像是刻意回避了，所以不清楚它的具體位置。”

兩年后的一天，松本正雄從一位由香港回來的朋友手中得到一本《中國畫報》，畫報上刊登了一張鐵人王進喜的照片。他把這本畫報交給了大島課長。

大島直一是酒井貞二大學時的學弟，他知道20多年前，他的學長曾經(jīng)在滿洲尋找石油，于是邀請已經(jīng)在能源廳任職的酒井貞二參加他們的專家工作會。

快60歲的酒井貞二手扶著老花鏡仔細地端詳著畫報上的照片。照片上，王進喜頭戴狗皮帽子，身穿厚厚的砸趟棉襖，手扶剎把站在熱氣騰騰的鉆臺上。他目光堅定地眺望遠方，在他身后的遠處依稀錯落地矗立著井架。他摸著圓圓的光頭，喃喃地說道：“唯有中國東北北部的寒冷地區(qū)，溫度達到零下二三十度時，才需要戴這種大狗皮帽子，才穿這么厚的棉襖?！?/p>

松本正雄根據(jù)酒井貞二說的溫度數(shù)據(jù)，很快做出反應：“這個溫度，應該是在北緯45度到47度之間的區(qū)域內(nèi)?！?/p>

酒井貞二說：“由此斷定，大慶油田是在北滿，大致在哈爾濱與齊齊哈爾之間?！?/p>

大島課長嘆道：“唉，中國發(fā)展得太快了?！?/p>

松本正雄說：“不，他們還很落后，我此前在一本《人民中國》雜志上看到一篇文章，在說到這個王進喜時，還說他們幾百噸重的鉆井設(shè)備從火車上卸下來，是靠人拉肩扛搬運到現(xiàn)場的?！?/p>

大島課長緊接著說：“那說明這個油田離火車站不會太遠?！?/p>

酒井貞二沉吟半晌，說道：“這個油田很有可能就在安達縣附近?！?/p>

幾天以后，酒井貞二來到東京南郊的大岡山，向他的老師、在東京工業(yè)大學擔任教授的杉山秀太郎，匯報了中國在安達縣附近開發(fā)大慶油田的消息。

杉山秀太郎這些年來一直對沒有在滿洲找到石油耿耿于懷，聽到這個消息后，顯然是受到了很大刺激。他先是目瞪口呆，然后捶胸頓足，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嚎叫：“滿洲曾經(jīng)在日本的統(tǒng)治之下，我們怎么就沒有找到石油？天賜的良機與我們擦肩而過呀！”

兩天后的《東京朝日新聞·晚報》，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刊登了某大學一位資深教授、勛二等旭日重光章獲得者在家中自殺身亡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