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長文
一、范盛意的風流事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和范盛意以及老冒等幾個弟兄,時常在工間歇息中,穿著沾滿油污的工衣,到井場邊上的葦子林里,懶散地躺在草叢中漫無目的地閑聊。我們交談的話題,除了女人,其他的內容便隨機。有那么幾次,我們還重點聊到了我們隊指導員張有福。
張有福是寧夏固原人,當過兵。1986年初夏,我們從長慶出發(fā)奉命參加勝利油田孤東會戰(zhàn),開拔前,張有福才調到我們隊任職。這個人講話鼻音重,語速快,聲音似乎不是從他的嘴里冒出來的,而是從鼻腔里七拐八拐地鉆出來的。出來后也不老實,那些音符在下巴處拐個彎兒,然后就“嗖”的一下鉆進腳下的塵土里。每每至此,我都是愣愣地看著張有福的嘴巴發(fā)呆,往往他講完了,我卻不知所云。
張有福不止一次為此動怒,有一次甚至問我是不是個半傻子。這樣的情形發(fā)生過幾次后,連我也不禁懷疑起自己了。后來有一次,當我要求張有福復述時,他憤怒地扭頭走掉。為表達不滿,張有福有時會當著我的面,把將要布置的工作說給副班長,讓副班長傳達給我。
我那時還有點莫名地怕他。他天天陰沉著臉,心事重重,可一旦對你生氣了或者不滿意了,卻會望著你笑。他特別喜歡開會,開會的時候,“支部”這個詞出現的頻率特別高,張嘴就是支部這個、支部那個的,有時我故意在背后稱其為“支部”。我也只能在背后稱呼一下,當面不敢。
每周一晚飯后,張有福都要主持召開全隊職工大會。每次開會,都要點一個職工的名字進行批評教育,這差不多已成了他的習慣。我原本對開會非常反感,就因為每期一個被點名批評的焦點人物,讓我對下一次會議的懸念充滿了期待。
被張有福點名一次以上的,有老冒、范盛意等幾個人。
老冒姓冒,是我們隊的一個中專實習生,只有20歲出頭。我們叫他老冒,主要是在前面省略了個“土”字。老冒并不土。老冒到我們隊后,情緒一直比較消沉,據他自己說,當初學習偏科,對數學過于愛好最后名落孫山。這件事對他所造成的刺激是,無論遇到什么事,都無所謂,業(yè)余時間最大的愛好就是鉆研高等數學。老冒說,還是高數好玩。
張有福特別看不慣老冒的大大咧咧。在張有福眼里,這相當于沒把自己這個指導員當回事。老冒實習是在我們班。都知道畢業(yè)生小班實習也就三五個月的事,作為班長,我是不樂意接收老冒的。我說,老冒是個生手,等練出來就該回隊部了。張有福冷冷地說,那是一年以后的事。在小班摔打一年,這是規(guī)定。把老冒放到小班干滿一年,就知道張有福到底多煩老冒了。
張有福是在會上談黨員干部作風建設時點的老冒的名。老冒下來后說,你看我這待遇,平常是普通員工,抓作風建設時我就成了干部。老冒這么說,卻還是不在意,仍舊我行我素。也正因為如此,才給范盛意帶來了麻煩,讓張有福揪住了范盛意的小辮兒。張有福點范盛意的名字,直接的原因是張有福聽老冒說,范盛意把軍馬場招待所的一個服務員搞了。
軍馬場是濟南軍區(qū)的下屬單位,成立于1963年,一度是全軍第二大軍馬場。進入80年代,騎兵逐漸退出了解放軍戰(zhàn)斗序列,軍馬場便冷清下來。我們借住的那個招待所,應該是軍馬場鼎盛時期的連隊營房,大約有八九棟平房。里面的服務員很少,只七八個長得很一般的年輕女子,當年我們卻覺得她們長得很順眼很舒服??磥恚谀腥搜劾?,一個女人如果不漂亮,但只要性感也可以;如果不性感,則至少得結實渾圓全身是肉,當然嬌小玲瓏亦可。這幾樣都不具備,只僅僅是個女人,特殊情形下也是可以將就的。
會戰(zhàn)時期算不算特殊情形呢?特別是像我們這樣清一色男人的修井作業(yè)隊,長期遠離女人,對女人的要求便總是可以變通的。這是不是也說明,可憐的男人們無論什么情形下,總是比較好將就的,對吧。
軍馬場招待所里的幾個女服務員,就是長的粗粗壯壯的那種。她們無一例外長著黢黑的臉龐,渾圓的腰,大大的屁股,粗壯賽過電線桿的大腿。她們的腳也似乎特別有力,走起路來便響起“蹬蹬”的聲音。可以相信,軍馬場里最強壯的軍馬,就應該是她們這種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的樣子。
據老冒說,范盛意是在人家打羽毛球的時候湊上去的。范盛意的羽毛球打得不錯,從前在長慶時,曾是采油廠羽毛球比賽的冠軍。羽毛球拍拿在他手上,就像憑空加長了一尺,也像長了眼睛一樣。尤其是與我這樣的菜鳥級選手對陣,他只需原地不動站在那里,便能把羽毛球打到網那邊的各個角落,令我在慌亂中來回奔跑,稀里糊涂地敗下陣來。
和招待所的那個服務員對陣時,范盛意卻表現得非常乖巧。他的球總是不高不低不快不慢地落在對方手邊,對方很輕松便把球打了過來。有時,即便球的落點不佳,范盛意也能快速將其救起。幾個回合下來,那個服務員便沖范盛意溫柔地笑了。
我們都知道他和那個服務員打過幾次羽毛球,但想不通的是如此環(huán)境之下,范盛意又是通過怎樣的表達,將那個強壯的服務員給睡了呢?
這本來是一件隱秘之事,但得意忘形的范盛意把這件事還是說給了老冒。
我們這個隊有個非常難能可貴的特點,即男人們習慣于自曝風流韻事。在當時,這差不多是一種非常自然的現象。長年的野外作業(yè),男人們在一起,通常是用談論女人的方式驅趕寂寞。隊上要么是找不到老婆的年輕男人,要么就是分居的老男人,談女人或者談自己的那點事兒,既是一種炫耀,也是一種排解。
老冒是在井場上吃飯時講到這個事的。當時,我們已經從軍馬場招待所搬了出來,到相距30多里的一個地方住。那個地方叫“一棵樹”。沒錯,滿目的荒原上,真的就只有一棵柳樹,放眼望去,荒原上只有無邊無盡的葦子林。
到了“一棵樹”后,范盛意把他和服務員發(fā)生的事情說給老冒聽。從心理上講,說給老冒,主要是為了再一次回味和放大快樂。至于選擇搬走后才透露給老冒,大約是以為30多里的距離,已可以對那個姑娘形成一個足以有效的安全屏障,隊上的男人即便知道此事,也不會跑那么遠去騷擾人家了。這個說法如果成立,那是不是從側面說明,范盛意本質上還算是一個不失良心的混蛋呢?
老冒講這個事的時候,張有福也在現場跟班,也一樣聽得津津有味。在接下來的職工大會上,張有福卻提到了這個事情。張有福說,最后講一下范盛意的問題。這個事本來是私事爛事齷齪事,不值得在會上講,可是我考慮了一下,還是應該講一下的。支部認為,我們從陜甘寧過來是參加石油大會戰(zhàn)的,不是讓你千里迢迢跑到山東來舞舞扎扎。
張有福說,隨便搞駐地周邊的女人,放到戰(zhàn)爭年代,那是要槍斃人的。當然了,現在世風變了,我本人這個死腦筋也不是針扎不透、水潑不進,也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你弄,我們也不怕。出了問題,你自個兒得擔責,別到時候讓支部來給你打掃戰(zhàn)場。
張有福說,我是不會出來打掃這個戰(zhàn)場的,范盛意你聽好,咱可把丑話先說到前面了。
從會場的實際效果看,張有福的這一次講話,讓與會職工為之一振。大家的情緒馬上被調動了起來,相互露出了甜美的笑容。本來,范盛意睡了女服務員,大家除了羨慕嫉妒外,別的就沒有辦法了,只能怨自己沒有本事和能力,現在見張有福把這件事拎出來,便實在有種出范盛意洋相的意思了,就有種說不出的痛快。你瞧,“最后講一下范盛意的問題”,這話說得多有趣多幽默,又是多么一針見血啊。
范盛意被張有福點名惡心了一通后,老冒自覺對不起范盛意,給人添了麻煩。范盛意卻說,這算個啥么,誰沒點兒故事呢。出故事正常,不出才奇怪呢。話這么說,范盛意心里還是對張有福有點窩火。當時老冒講自己的故事時,張有福不也一樣聽得很來勁么?怎么臉一抹就變了呢?范盛意的話讓老冒很感動,不停地請范盛意喝了幾次小酒。老冒每次請范盛意喝酒時都有我作陪,我也樂得借此大吃大喝一通。
這之后,張有福找到范盛意解釋了一下。張有福說,兄弟啊,不是我和你過不去,你沒發(fā)現么,這“一棵樹”附近,有各類施工單位,還有不少采油隊,采油隊上清一色的大姑娘小媳婦。這次把人睡了,褲子一提走人了。下次呢,下次運氣還這么好嗎?萬一出了大問題咋整?拿你說事,也是提醒那些伙計們。當然,你更得注意。
二、我只是個狗熊
孤東會戰(zhàn)的時候,那個叫“一棵樹”的地方非常荒涼,只有一個勉強能稱作村子的小村莊。如果僅僅是個小村莊,那就啥都不說了。當時僅“一棵樹”地區(qū)就駐有幾千號會戰(zhàn)人馬。這里面包括鉆井、采油、測井、修井等各工種的隊伍,五花八門,應有盡有。參加會戰(zhàn)的都是清一色的年輕人,大部分來自勝利油田,還有來自全國各油田的參戰(zhàn)隊伍。
1986年,我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年輕人。那時我喜歡做夢,喜歡幻想,帶一點神經質,一想到石油大會戰(zhàn),就特別喜歡把自己植入到當年大慶石油會戰(zhàn)的場景中去,這個時候往往就無緣由地激動得打哆嗦。
能把自己折騰得打哆嗦的人,閑暇時候寫一些分行的句子,不算一件奇怪的事情吧。當然了,我現在把它們稱作“分行的句子”,那是因為后來的我再不激動,也再不亂打哆嗦了。寫分行的句子,于我來說是有歷史的。我好像從上中學起,就喜歡把句子分成行。典型的事例是,我用這種分行的文體給女同學寫過情書,上高中的時候我甚至差點給我們語文老師——那個身材豐滿的年輕女人寫情書。也因此,當我在孤東前線見到勝利油田文聯辦的一張鉛印的會戰(zhàn)小報時,便把多余的用來意淫的精力,投放在了那張小報上。
孤東油田從前是一片渤海灘涂。開發(fā)那片油田前,石油人已經做了很多基礎工作。他們在海漫灘上先建造了一段10多公里長的人工大堤,又將靠海的一側用人工變成了陸地。那片陸地便是我們會戰(zhàn)的主戰(zhàn)場。會戰(zhàn)開始后,參戰(zhàn)隊伍用了一年多時間,在那里打了上千口井,將其建設成為一個年產300萬噸的大油田。
會戰(zhàn)初期,從外面到孤東油田只有一條大公路,各類會戰(zhàn)物資都是從那條大公路上運進去的。公路徹夜燈火通明,出來進去的車輛像兩條游龍穿梭在荒原上。更關鍵的是,那兩條油龍不知道起于哪里,也不知道終于哪里。像我這樣一個略帶神經質的熱血青年,面對此情此景想不激動都很困難。
我那時單純得可笑也可愛,單是夜晚公路上的兩條長龍,便不由得令我生出一種建功立業(yè)的豪情。我發(fā)現男人建立功業(yè)的動機,總是和女人聯系在一起。自古以來,英雄配美女,才子配佳人。英雄頂天立地,呼風喚雨,總是希望得到美女的青睞。英雄需要美女的安慰,需要美女來相襯,即使得到天下,如果沒有傾城傾國的美女,那還有什么意思呢?
我那時就是這樣一種心態(tài)。我想在石油大會戰(zhàn)里干出一點名堂,像王鐵人那樣舉國皆知當然不敢想象,這樣的事做夢都不敢做得這樣荒誕,但總歸還是有點奢望和夢想,這種奢望和夢想的最后,便總會不識時務地跳出一個美女陪伴在身邊。由此可見,老祖宗說,英雄難過美人關不是沒有道理。當然我不是英雄,活到后來,越活越發(fā)現,我只是個狗熊。
當年我就是在這種自己營造的情形里表現自己。有所不同的是,我并不是因為成了英雄才擁有了女人,純粹是在無意中找到了一個對象。和我談對象的那個姑娘叫李小影,這是一個個頭高高的采油姑娘。
給我介紹對象的是隊上的一個姓徐的老職工。我們在孤東剛住下沒多久,老徐的老婆便來到“一棵樹”探親。老婆的到來讓老徐喜出望外,又讓老徐發(fā)愁。主要原因是,我們那時住的都是大板房,一個屋里住八九個人。這里沒有旅店,更沒有賓館什么的,讓老徐急得蹦高。
老徐和我床挨床。他和他老婆哭喪著臉坐在我的對面,我實在受不了他那副窩囊樣,便出手幫他解決問題。我想了個辦法,將老徐的床和我的床移到墻角,拼成一張大床,又用大伙兒的箱子砌了一堵“墻”,這樣就為老徐夫妻隔出了一個小屋。我本人則每天去打游擊,哪個班上夜班,就去哪個房間睡覺。
老徐的老婆在這里住了10天,我也打了10天游擊。這顯然是一件令老徐熱淚盈眶的事情。老徐為此拍著胸脯告訴我,要把我脫離單身漢的事包在他身上。
那些天,老徐像個游手好閑的家伙,天天游蕩在旁邊的采油隊上。老徐是山東博興人。據老徐說,博興是董永的老家。老徐說他小時候上學時,還在廟宇墻上見過二十四孝圖,那上面就有董永的故事。在老徐看來,他去采油隊結交老采油工,純粹是為我當一次“老槐樹”??晌沂嵌绬??況且老徐能給我找來七仙女嗎?這老徐!
終于有一天,老徐告訴我,他在采油隊上結交了兩個膠東人。為了套近乎,老徐還專門從食堂旁的餐飲部買了一只燒雞,請那倆人喝了一場。有了那場酒墊底,人家答應幫老徐這個忙。
又過了兩天,老徐回來后告訴我那個姑娘已經答應,過兩天就和我見面。老徐說,他們說了,姑娘叫李小影,長了一雙大眼睛泡子。講到“大眼睛泡子”時,老徐專門加重了語氣,用膠東話學說了一遍。然后苦笑著擺擺頭說,膠東話!你聽聽,什么味兒這是?
李小影長得還算湊合,就是牙齒稍微有點外凸,不過也只能這樣了。我得識相不是,看把人家老徐折騰的。當然,重要的是,無論怎樣,我好歹也是有對象的人了。
我和李小影談對象期間,她到我們食堂吃過幾次飯。開始兩次,是我?guī)еナ程么蝻?,后來幾次,我安排李小影自己去打飯,我本人則坐在大板房里和人聊天。這是不是說明,我從一開始就對李小影微微外凸的牙齒心存芥蒂呢?但這并不影響我倆擁抱接吻。
我倆白天穿行在蘆葦叢中,夜晚則隱身于夜色中,不厭其煩地擁抱接吻,最后才是意猶未盡地分手。我們不能玩得太晚,得考慮次日上班。不是因為思想多么進步,而是回去太晚會讓人嫉妒。有時候,嫉妒往往是被暗算的開始。當然,我是男人我不怕,可李小影畢竟是女人,我得為她的名聲考慮。我們若是能順當地結婚倒也不怕,可萬一結不了呢?萬一她砸在我手上,不依不饒地賴住我,讓我為她的名聲負責該咋整呢?
或許是因為這種隱隱的擔憂,盡管我仍被浪漫的理想時常鬧得熱血奔涌,但在李小影面前,這些個高大上就煙消云散了。我不愿意在她面前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有志青年。
和李小影熱戀期間,在一個晚上,我第一次去她的宿舍玩。李小影的宿舍里有三個人住。那天,和她同屋的那倆人,一個上夜班,還有一個我進去時,正盤腿坐在床上織毛衣。那個女子沒理我,一門心思地低著頭忙自己的。
我看了看那個姑娘。鵝蛋形臉,長長的脖子,豐滿的上身,結實有力的大腿。腿也很長,站到地上,得有一米七偏上。
為什么老徐給我找的不是這個姑娘呢?
我偷偷瞄了兩眼,又實在不好意思多看,只好和李小影聊天。那個晚上,我在那里聊了很久,聊一會兒,便假裝無意的樣子掃一眼過去,期間我還找機會和那個姑娘聊了兩句,但她始終沒有抬頭。后來,李小影給我使眼色讓我回去,我只好站起來,臨走還沒忘了和那個姑娘說“再見”。
出了門兒,我對李小影說,你這個舍友真不夠意思,今晚我原打算不走了呢,她出去打一晚上游擊又怎么了?我之所以這么說,實際上只是想借機考察一下李小影的態(tài)度。有時候,我們需要的僅僅是個態(tài)度。那個晚上,我還真沒打算和李小影上床。李小影佯裝動怒地掐了我一下。
我和李小影的戀情基本上乏善可陳。她對我也不大來電。只是有一次,油田文聯辦的那張小報,居然發(fā)表了我一首小詩,還給我郵來了一張樣報??上У氖牵菑垐蠹埍焕钚∮半S即就拿走了。李小影拿走那張報紙有什么用嗎?應該是給她的姐妹們看吧。
看來,李小影的骨子里也有一顆浪漫之心。
事后又過了兩天,我和李小影照例開始晚上的散步。會戰(zhàn)時期的孤東,我們只能選擇散步。大板房里,永遠是熱鬧和嘈雜的,散步便成了我們獨一無二的選項。可能是因為詩歌的發(fā)表,我在李小影的眼里便也高大起來了。
那個晚上,我們先是手拉著手散步,然后便在葦子林后面親吻。我們無法不擁抱親吻,在沒有影劇院、沒有商場、沒有互聯網的時代,在只有漫天飛沙和塵土,只有灰白色大板房的荒原上,我和李小影的戀愛只有無休止的擁抱和親吻,才能消磨掉大把的時光。
我們吻了一會兒,都有點累了,也可能是需要換個姿勢休息一下,于是便松開對方。利用這個間隙,我問起李小影同屋的那個舍友。李小影很不屑地說,她呀,她很亂。
哦,怎么會這樣呢?我氣憤地問。我覺得,那個姑娘不應該是這樣的。別人可以亂來,唯獨她不能。我假惺惺地把李小影摟在懷里,將臉貼了過去,我不想讓她看見我的表情。
你不知道吧,她和一個鉆井隊的談過,還和一個后勤單位的談過。談了兩三個,都被人家睡了。李小影艱難地喘著粗氣對我說。
是嗎?那天晚上我去找你,她應該把地方給我們騰出來,我也想睡你。我在這里赤裸裸用了個“睡”字,我不想在李小影這里把這些東西搞得那么神圣。
不行,我不想這樣。李小影堅決地說。
那你想怎樣?我問。
反正不能是這樣的,你得跪下求我才是。嗯,你個壞蛋,你跪下,現在就跪給我看。我喜歡看男人跪下,從小就盼著。
這玩笑顯然開大了!我松開李小影,然后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開始往宿舍區(qū)方向走去。許多年以后,我在石油基地孤島的大街上,無意間遇到了李小影和一個男人沿街走來。她穿著一件厚厚的棉衣,蓬松的頭發(fā)讓她顯出一臉憔悴。
我不知道李小影看見我沒有。我站在那里,扭頭看著他們的背影。這個男人向李小影下跪過嗎?我想象不出來。從背影上看,那是個和我一樣的石油人。
站在風中的大街上,我在想,李小影當年是從哪里學到的這一招。外國小說、電影,還是別的什么渠道?在那里面,她是把自己當作了貴婦人,還是情竇初開的白雪公主呢?我猜不出來。
三、結識大長腿
李小影所在的采油隊,后來整體搬到了“紅大門”。
“紅大門”是進入孤東油田的必經之門,比“一棵樹”更靠近大海。
這個門的特別之處是,門的兩側是兩只環(huán)形的、作擁抱狀伸出的胳膊。它的設計者,是一個干瘦干瘦的窮光蛋畫家。前幾年,我和他偶爾遇到一起,并在一個酒桌上吃了頓飯,期間便提到了他所設計的“紅大門”。這個窮光蛋畫家這時已經退休,他揮了揮手,就像準備揮去一段糾纏著自己的愁云。看樣子,他并不太想在這件事上糾纏。遺憾的是,那天的酒場上除了我和他,還有四五個彼此不太熟悉的家伙。其中一個家伙便討好地問他,“紅大門”是在怎樣的情形里靈光一現的。畫家說,知道梵蒂岡的圣彼得大教堂吧?大教堂前是一個露天廣場,兩側是巨大的弧形石柱回廊,像圣母優(yōu)雅的雙臂,將每一個到來的信徒深情擁抱。畫家述說的時候,臉上浮現出一層幸福的光暈。
油田有什么,只有大片的荒蕪。畫家說,我就想,能不能參照圣彼得大教堂的弧形石柱回廊,安撫那些來到荒原上的、從此在這里聊度一生的活著的人,也同時安撫那些死去的靈魂。
可我做到了嗎?沒有,沒有。畫家說,我連我自己都沒法安撫。說著,畫家便大哭起來。他的哭聲讓在場的幾個酒友頗為不滿。乘這個空擋,我上了一趟衛(wèi)生間,遇到其中的一個酒友。那人打著酒嗝說,這個玩意兒,酒喝多了,神經兮兮的。
進入“紅大門”,便是海水退去后新淤積出的荒原。從“一棵樹”遷移到這里的采油隊,分散在荒原的四面八方。一個隊一座四合院,上百號采油工住在各自的四合院里。
李小影她們搬過去后,我們的戀愛便結束了。這期間,為了挽救我們的戀情,我曾經去過她們隊一趟,她表現得很冷淡。我不知道這種冷淡是來自女人的第六感,還是李小影對現實生活的絕望所致??傊?,那天我們都沒有興致,彼此之間就連一句話都懶得講。
午飯時候,李小影去食堂打了兩份飯,我們圍著箱子規(guī)矩地坐著。我坐在箱子旁邊的方凳上,李小影則坐在自己的床上。吃完,彼此就沒了話,百無聊賴地干干坐著,便聽到門外響起一陣陣呼嘯的海風。這可是實實在在的海風,采油隊的駐地離海邊只隔著一座攔海大堤。走上大堤,渤海就在眼前。李小影告訴我,她做了好幾次噩夢,夢見大堤決口,她在漫天的海水里打旋、下沉。她說,在夢里,連呼吸都是困難的。
需要說明一下的是,我并不是存心在李小影那里賴一頓飯吃。那天我是上午搭一輛修井服務質量回訪車去的。我沒想到的是,那個熊地方進去不容易,出來更不容易,就連采油隊需要用車,也得向礦上提前報用車計劃。
我最后是搭一個送人的皮卡離開的。開皮卡的司機是個長有小胡子的年輕人,送他對象回隊上的。我向小胡子提出搭車的請求后,他不高興地翻了翻白眼沒有搭理我,于是我趕緊掏出一盒香煙扔給他。
那盒煙是我臨來時買的。考慮到有可能和李小影會有一番最后的親密,就沒有拆封。說白了,那盒煙是準備遇到李小影隊上領導時拿出來用的。男人么,不管會不會抽煙,有所準備總是沒有錯的。
到了李小影隊上后,我一頭扎進她的房間里就沒出來,那盒香煙便沒了用武的地方。我自己也不想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抽煙,畢竟已預感到我和李小影不會好下去了,就不愿意因為過多的不恰當行為惹對方不高興。特別是離開采油隊前,萬一因傷感而情不自禁地親吻時,一旦抽煙,會特別煞風景的。
沒想到的是,我還是多情了。
李小影根本就沒給我親吻的機會。這個期間,為了表示一下我對李小影還有好感,便把身子向她那邊傾斜了一下,做出一副打算擁抱的姿勢,她輕輕地推了我一下,嘴里低聲地說了一句“何必呢”,便打消了我所有的念頭。是的,當女人對一個男人失去興趣的時候,或許就連你的呼吸,在對方那里都是惡濁的。
到了“一棵樹”下車時,我由衷地對小胡子說了聲謝謝。這不是客套,“一棵樹”連成片的板房區(qū),讓我有一種重回人間的感覺。搭車回來的路上,我和小胡子也越聊越熟,到下車分手時,我們差不多便成了好朋友。我正欲關上車門,他從后面叫住了我,打開香煙從里面彈出一支煙。他熟練地將煙銜在嘴里,手上的打火機“啪”的一聲之后,香煙便點著了。緊接著他從車上摸出一支筆,隨即在煙盒上飛速地寫著什么,之后他把我送他的那盒煙扔了回來,嘴里說交個朋友吧,說完便駕車離去。
我看了看煙盒,那上面寫的是他的姓名,最下面是單位:孤島派出所。我想了想,他大概是不愿意給我留下一個占便宜的印象。當然,他也并非真的想和我交朋友。留下聯系方式,是讓我沒理由拒絕收回那盒煙。
和李小影談對象期間,張有福對我格外上心。我老是覺得他在背后對我盯梢跟蹤。這就是為什么和李小影約會時,我總是選擇在月光下和葦林中。有那么幾次,我甚至在摟著李小影親吻時,還會不自覺地看看四周。我懷疑張有福就藏在周圍的一個什么地方,在和我玩貓捉老鼠的游戲。
我的懷疑不是沒有道理的。好幾次,他都是用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向我打聽“昨晚你干嗎去了”,似乎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中。他說,你要注意影響,平時追求進步,別吃了一輩子素,最后讓一碗狗肉給糟蹋了。
狗肉暗喻的又是誰呢?這么說李小影合適嗎?
張有福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喜歡跟班干活兒。按他的說法是,思想工作做到井場、做到現場,這才是個好書記。到了井場,作為帶班班長,班前會總是要開的。通常這個會也就幾分鐘,但節(jié)奏比較慢。講明白任務后,一般會順勢坐一會兒,然后才開始干活兒。
有了張有福,情況就不一樣了。班前會一開完,張有福什么話也不說,埋頭就干活兒。他一干活兒,我們就不好再坐著,便跟著干起來。不過等工間休息時,張有福就開始聊天了?;蛟S在他看來,工間歇息中的聊天便相當于他思想政治工作的開始。有那么一兩次,我們幾個人在井場上歇息時,他曾經這樣說,當年他和老婆快入洞房了,這才悄悄地拉一下手。哪像現在的年輕人,對象剛談上兩天半就擁抱親嘴兒,動不動還上個床什么的。
這句話從前半句看,顯然是說我,尤其是講到擁抱親嘴時,居然還特意加個兒音。有了這個兒音,這句話就顯得特別有咂摸的韻味了。
老家伙!
張有福這么說完后,果然井場上的老冒就望著我一臉奸笑。見我也跟著笑,便挑逗似的對張有福說,你看看,現在的人多無恥,我們笑,他也笑。還笑得這么得意。
于是我告訴張有福,我和那個采油女已經吹了,現在我又光榮地成了光棍。
老冒說,吹了好啊,還可以再換一個。
張有福說,改革開放了,別說談了吹、吹了再談,就是結了離、離了再結,也沒有人管得著。但有一樣,上癮了就壞了,就要出問題了。
不得不承認,張有福的話是有道理的。從孤東會戰(zhàn)到現在,這些年里,我總是在一段又一段戀情中掙扎著,從這山到那山,又從此岸到彼岸,循環(huán)往復,周而復始。
我和李小影的戀情結束后,令我瞠目結舌的是,我后來的老婆竟然是當初李小影的那個同宿舍的舍友,那個當初盤腿坐在床上埋頭織毛衣的,長有一張鵝蛋形臉、長脖子的大個子采油女。
我后來給成了我老婆的這個采油女,起了個外號叫“大長腿”。大長腿從不盤問我和李小影之間曾經發(fā)生過什么故事,但也從不和我深吻。大長腿為此給出的理由是:惡心。大長腿說,我懶得問你們這些破事。
開始的時候,大長腿的態(tài)度令我很懊惱。我倒是愿意她為此和我無休止地扯皮,或是審問我,哪怕是象征性地吃醋也可以,可是她沒有。她不會是和我做著彼此的交換吧,即,她在我和李小影的事上裝糊涂,然后以此來換取我對她過往經歷的不聞不問。這樣的買賣于我來說,毫無疑問等于吃虧。吃虧的事怎么能干呢,我決定先不動聲色,等和大長腿上床后,等一切都真相大白后,再決定我和她未來的戀愛走向??傊囊粭l是,我不能給別人打掃戰(zhàn)場。
我和大長腿順利地在戀愛中如期上床了。從她身上下來時,我滿意地說,你還真是個處女!我的這句不失夸獎含義的話,讓大長腿勃然大怒。她一腳把我從床上踢了下去,嘴里說,那個李小影都給你說了些什么,我是不是處女重要嗎?告訴你,從今天開始,我不是處女了,看我離開你以后,還能不能嫁得出去。
盡管我被大長腿踢下了床,心里還是竊喜的。80年代,在油田談對象上床已經是一件不能再平常的事了。能遇見個處女,也該滿意了。但接下來,我就陷入到了新一輪困惑中。我和大長腿上床的日子,具體幾號我記不清了,是當月的上旬,而上旬正是大長腿正常來例假的日子。我懷疑,大長腿是不是選在例假將要結束的日子特意和我上床的。
當然,我也只是在心里這么想,沒有說出口,不是不敢說,主要是不愿意說。有哪個男人喜歡賣力氣去證明自己頭上頂著一座大草原呢?于是當我心里堵著一口惡氣時,和大長腿說話便是惡聲惡氣的。直到后來,我倆自喻既是上下鋪舍友,還是彼此親人時,我才疏于求證了。
四、表彰大會
會戰(zhàn)年代只顧著石油上產,所有的政績都是簡單地比工作量。
就我們修井作業(yè)隊來說,要的只是進度,至于修井效果怎樣就沒人操心了。那個年代,上上下下甚至顧不上衣食住行。一個領導如果只知道在職工生活上傷腦筋,似乎是一件不合時宜的事情,甚至就壓根不是大會戰(zhàn)了。于是大冬天里,接送我們上下班的解放卡車上,連一塊簡單的篷布都沒有,我們像個烏龜似的縮在車槽子里。下班回到隊上,洗澡的熱水也沒有,只好自己把一個大鐵桶放在天然氣爐子上一邊加溫一邊洗。
進入新世紀后,我曾經在一個什么日子里,看見路邊有一口井正在進行修井作業(yè)。那天不知道什么原因,一沖動便走了過去。井場邊上停著一座帶輪子的活動值班房。我進去了一趟,值班看井的小伙子驚詫地看著我。我解釋說,多年前我也是個修井工,我想看看弟兄們今天的工作條件。聽我這么說,他熱情接待了我。值班房里有空調,有電熱爐,平時上下班有專門帶空調的班車接送。那個小兄弟的話令我非常感慨,也令我莫名傷感。
那時最令人害怕的就是冬天了。渤海灘的冬天,風是一把割肉的鈍刀,割得人皮膚生疼。這種痛儲存在記憶深處,平時可以粗糙地活著,卻在不經意的時候蹦出來。于是,嗓子里似乎便有一口冷空氣,被另一陣更加寒冷的風,硬生生地噎回到胸腔里。那是一種哭也哭不出聲的痛。
不知道60年代大慶石油會戰(zhàn)時,老一代石油人的淚腺是否發(fā)達,我估計十有八九都應該是不大會哭的一群人吧?那個年代的人都習慣了吃苦,把吃苦看得和吃飯一樣自然。80年代的我們一直想延續(xù)這種習慣,包括我們的指導員張有福他們,明知道這種延續(xù)有點勉強,也硬撐著。
會戰(zhàn)進行到年底,指揮部開了一個表彰大會。我們隊上去了五六個人,其中便有我。這個大會和60年代大慶會戰(zhàn)誓師大會如出一轍,不外乎敲鑼打鼓、上臺表決心、打擂、高呼口號之類的。
有一個細節(jié)尤其有趣。那就是油田領導為勞模牽馬墜蹬。勞模共10個。中國人對數字比較敏感,為什么是10個而不是9個或者8個呢?為勞模牽馬墜蹬,應該是這個大會的高潮了。10個勞模每人都騎在馬背上,披紅掛彩,會戰(zhàn)現場的油田領導們每人牽一匹馬,繞著會場走一圈。馬應該是從軍馬場借來的。牽馬墜蹬,仍然是照搬了60年代大慶會戰(zhàn)的做法。從60年代初期到80年代中期,20來年里,世界在飛速地發(fā)展著,美國的阿波羅11號宇宙飛船載著人類的希望穿過茫茫太空,將人類第一次送上了月球。同時一場全新的工業(yè)革命也正席卷全球,這場在信息論、生態(tài)學、量子電子學和太空科學等綜合科學理論上發(fā)展起來的工業(yè)浪潮,正使人類步入新的時代,并由此改變政治和經濟力量的結構。但在中國,石油人還在一成不變地照搬著60年代初期的會戰(zhàn)模式。由此可見,80年代的石油人到底有多么固執(zhí)、多么善良、多么可愛了。
這個所謂的表彰大會也就是熱鬧一番,但在張有??磥韰s極為精彩。那天在會場,張有福說,當年參加長慶石油大會戰(zhàn)時就是這么轟轟烈烈。張有福說這些話的時候,兩個小眼放射著熠熠光芒,那張粗糙的長有青春痘的臉也因興奮而漲紅。
那天開完會回到隊上,晚上吃飯時,張有福還意猶未盡地議論著這個會。張有福說,說句實話,我這輩子開了多少會議,不知道,但這樣的會議是第一次參加。人家勝利油田的領導就是不一樣,張嘴就是“偉大的勝利”,閉口就是“載入史冊”,這才是大氣魄,很感染人呀。
應該說張有福還算是一個比較敏感的人。整個80年代,盡管創(chuàng)新與守舊并存,但那又是一個人人渴望建功立業(yè)的年代,像我這樣一個人都充滿了夢想和向往,就不難想象那時人們有著怎樣的英雄主義氣概。
這時候,老冒不識時務地插了一嘴,這個會戰(zhàn)的確熱鬧,可是考慮成本了嗎?這樣的會戰(zhàn),噸油成本是多少,算過賬沒有?合著花的不是自家的錢唄。
張有福沒等老冒講完,就嗆了他一下。張有福說,你懂什么?這么大的會戰(zhàn),那是要經過國務院、石油部的批準。怎么,難道你比國務院的人都聰明?
老冒就乖巧地閉嘴了。
會戰(zhàn)的成本問題,其實不單單是老冒個人的所思所想。那個階段,我也聽到不少議論,有對會戰(zhàn)地區(qū)交通管網的議論,也有對生活管理的議論,還有對油田開采強度的質疑。但基本上都屬于私下議論,說者姑妄說之,聽者姑妄聽之。
張有福守著大家發(fā)表言論時,老冒站出來頂撞多少還是有點冒失,有點不成熟。
和李小影吹了以后,我開始全身心投入到了事業(yè)中去。
我說我全身心地干事業(yè),這話你信嗎?你當然可以不信,但我要是告訴你,那期間我也做了幾件比較露臉的事,你就相信我的話多少還是有點真實度的。
舉一個例子吧。有一次,我和范盛意倆人竟然起了一趟油管。
事情的起因是,那天輪到我們班上井了,老冒因事外出未歸。這樣的事情總是難免的。作為班長,我當然不好隨便把這個事捅出來,更何況還是老冒。這時問題就出現了,班里另外倆人見狀也托病不去上班。我知道,這個時候,吵鬧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于是我索性穿著棉工衣獨自朝值班車走去。
那個晚上,只有我和范盛意倆人上井。倆人也干,無非是慢一點么。我倆就這樣從夜里11點一口氣干到8點班的弟兄們過來接班?;氐疥犐虾?,聽說我們倆人晚上去井上堅持干活兒,偷懶的那兩個弟兄找到我,慚愧地抱拳拱手。
在張有福眼里,這件事的典型性是不言而喻的。張有福將我和范盛意的事跡整理成材料上報給了公司黨辦。張有福這么做,無非是在暗示公司領導,我們隊能出現這樣的典型事跡,和他這個指導員所做的工作是分不開的。
我和范盛意的事跡材料報到公司后卻泥牛入海,始終不見動靜。張有福實在忍不住了,便去了一趟公司機關,人家告訴他,倆人頂起了5個人的崗,這樣的事情可以私下里鼓勵一下,但在公司層面是不支持這種行為的。畢竟,這不符合安全規(guī)程,出了問題就不好辦了。
雖然這件事沒有了下文,但有一樣,張有福對范盛意的印象變好了,對我前一段不知死活一味地泡姑娘,也不再絮叨個沒完了。
實際上,我似乎一直沒有放棄過對姑娘的追求。
孤東會戰(zhàn)的那個階段,我好像只有不停地將自己沉浸到欲望之海里,才可以有效地消解我多余的精力。也因此,許多時候我非常懷疑自己要求進步的動機。我追求進步的動機是不是為了更好地享樂、更便利地追求女人呢?
因此,在那個階段里,我只是短暫消停了一段,便開始和大長腿的戀愛。只是我告訴自己,這一次得注意影響,再不要隨便讓人嫉妒了。
我和大長腿的媒人,不是別人,正是李小影。你看,我到底又把李小影拎了出來。拎出來就拎出來吧,有些事說開了就無所謂了。如果不說,還顯得我和大長腿的戀愛屬于無厘頭的事。
讓李小影替我們做媒,是我找到她提出來的。我去找李小影的時候,她大吃一驚,她的第一個想法可能是我想死灰復燃。我趕緊告訴她說,小影你放心吧,我要是糾纏著你不放,我就是你兒子。我的話把李小影氣笑了。李小影說,我才不要你這么大的兒子,于是便問我來找她干嘛。我說我看上了一個人,想請你給我牽線,幫我談上這個對象。
我的話把李小影的下巴驚得快掉了下來。她罵了我一句臭流氓,我說我可不是流氓,我和你談對象談得好好的,是你喜新厭舊,腿一蹬把我給踹了。你踹了我,再給我找一個,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么。
我還想說點什么,李小影卻不愿意聽我廢話。你看上了誰?她直截了當地問我。我說我看上了你們屋那個大長腿。李小影一下便聽了出來,用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笑了一下說,剛好,她最近被人甩了,尋死覓活的,你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說不定剛好能填補她的空白。
我說,她既然尋死覓活如此癡情,那還談個屁呀。
李小影說,像你這個智商,不甩你才怪。
你看,李小影還當真了,還以為真的是她甩的我。不敢多說,要是我倆再談3個月,誰先開口還兩說。但我沒有爭辯,我可不想在這種小事上一味地占上風。這對我沒好處。
李小影說,你就別杞人憂天了。這個世界上,沒有誰離不開誰的。她尋死覓活?她要真尋死覓活的,那她死100次都是活該。李小影最后說,下來等我的信兒吧,我去找她說說,行不行就看你的運氣了。
那天我被李小影的慷慨和仗義給鎮(zhèn)住了。事后我才明白,她不過是想借此進一步擺脫我。難道我在她心里真的就這么不堪嗎?難道我們曾經的花前月下真的讓她沒有一點留戀嗎?看來在情感上,有時候,女人比男人更決絕。
五、張有福病了
我對張有福一直持一種懷念的姿態(tài)。雖然他找過我的麻煩,也給我制造過麻煩。
這個人后來回到了長慶。孤東會戰(zhàn)結束后,我們這個公司就留在了勝利油田,當時做的人性化的一點就是,愿意回長慶的可以回去。張有福選擇了回。
張有福來參加孤東油田會戰(zhàn),原本是想擼起袖子大干一番的。這個西北漢子純樸憨厚,卻自信爆棚,以為自己水平頗高。這使得他許多時候既顯得很可笑,也顯得很可愛。張有福開職工大會時的點名習慣,也曾一度給他帶來過麻煩。
有一次,被他點過名的倆混小子便找過去準備揍他。揍張有福,在我們隊是一件不敢想象的事情。那倆混小子之所以敢去揍張有福,主要是覺得他天天把“支部”倆字掛在嘴上,打著支部的旗號整了不少人,也得罪了不少人,揍他估計沒人會反對,說不定還會贏得叫好聲一片。但僅此還不夠。揍張有福之前,這倆人還去食堂旁的餐飲部喝了足夠量的酒,這才找了過去。
手里也沒空著。其中一人拎了一根鐵棍,另一個則擼起袖子夸張地拎著拳頭。倆人邊走邊大聲嚷嚷,嘴里罵罵咧咧地喊著張有福的名字。
食堂邊的那個餐飲部離我們隊大約有100多米的距離。倆小子像兩個牛二似的,搖搖晃晃地嚷嚷著朝隊部走來時,便有人趕緊通報給了張有福。
那時候,張有福早已吃完午飯,正躺在床上午休。報信的人說,趕緊躲一下吧,這倆混蛋喝多了酒,手上沒個輕重。張有福聽了卻不急。他伸了個懶腰,這才慢騰騰地下床。倆小子這時已來到院里,不知為啥,卻始終沒有闖進屋來,只在院里破口大罵,一邊罵一邊揮舞著手里的鐵棍,好像是在提醒屋里的人,一旦不識相地走出去,后果就會非常嚴重。
張有福從床上慢條斯理地下來,又去屋角洗了一把臉。洗畢,他掂了一塊兒墊臉盆的紅磚便出來了。
張有福徑直走了過去。喝多了是不是?他笑嘻嘻地問了一句。他說,看來這是想打架。
張有福說,別怕,我不會動磚頭,跟你們打,犯不上動磚頭??春昧?!說完,張有福抬手就將右手舉成一個菜刀狀,狠狠地砍了下去,紅磚斷成兩截。
張有福把手里的那截扔在地上,輕輕地拍了拍手,吩咐周邊看熱鬧的幾個本隊職工,把他倆扶回去睡覺,別在這現眼了。說完便自顧自地走回屋里繼續(xù)睡覺。
張有福出手便輕松降服了倆混小子,卻從沒見他當個事兒似的掛在嘴上,就像用手輕輕拍掉身上的塵土,過去了就忘掉了。隊上有人說,張有福當兵的時候,是蘭州軍區(qū)的特種兵,張有福是從蘭州軍區(qū)去的長慶油田。當時去參加陜甘寧石油大會戰(zhàn),他們叫“跑步上隴東”,但是不是特種兵就不得而知了。
這件事震撼了我。一般來說,男人信奉的是力量。在力量面前,要么不服氣,和對方做一番決斗分個高低上下,要么就俯首稱臣好了。
我選擇了后者。1987年之后,也就是孤東會戰(zhàn)一年之后,我和張有福真正熟悉起來了。這時候,再與張有福講話,他的話我也能輕松聽明白了。慢慢地,我倆變得無話不講。有一次,張有福羞答答地告訴我,自己的那方面似乎出了點問題,這幾年里一直不太聽招呼,關鍵時刻頂不上去。他說,上次老婆來探親,住了十幾天,基本上沒幾次像樣的。他不好意思去看醫(yī)生,自己找了幾本書翻了翻,懷疑是前列腺出了點狀況。
張有福既然把責任賴到前列腺頭上,我就只好問他平時是否有尿急尿頻尿不盡的現象,他遲疑著點點頭。我告訴他前列腺不是個事兒,中年人有這個情況很正常。我還告訴他,那方面其實我也很一般。我這么說,是不想令他過于難看,此刻他給我講他的個人隱私,他可能不在意,那是因為他正處于內心的不安焦慮中。等他平靜了可就難說了,誰愿意把自己的這種不堪暴露于陽光下呢?于是我只好照著自己的頭上,一瓢瓢地潑污水。
這之后,許多時候他都會主動和我談這方面的問題。他告訴我,每次探親回家,往往在關鍵時刻頂不上去。我問他為什么,他的理由令我發(fā)笑,他說自己太緊張。我問他老婆是做什么的,他說還能做什么,農村婆姨!我就不知道說啥好了。在我看來,若是遇到一個偶像級的女神,偶爾發(fā)生這樣的情況情有可原,但面對一個給他生過孩子的農村婆姨就有點匪夷所思了。張有福進一步解釋道,平時在油田還是正常的,但到了家里,當老婆壯碩的雪白的身體赤條條橫亙面前時,自己就像一根面條。
一個農村婆姨,身體也能雪白?
你是不曉得,我們那水土好得很,養(yǎng)人呢。你想不到吧,就連蒸出來的米飯都白得像春雪。
不得不承認,張有福是個心思縝密的人,居然能在隨意聊天里,看出我內心的疑問。我說,你這是在油田待久了,回了家心里就特別想犒勞一下女人。你越這樣想,壓力就越大,當然就不好辦了。
在我和張有福的反復討論中,只有一次,我似乎在言語上冒犯了他,惹得他很不高興。但他沒有直接發(fā)火,而是用恨鐵不成鋼的口吻說,你說你吧,一天到晚不好好學習業(yè)務,把時間盡花在這個方面,像個婦科大夫似的。我當時也沒有客氣,因為這是個原則問題。我說,我業(yè)務怎么了?我的修井技術在咱們隊上,說第一有點不好意思,要說排個三甲或者進入四強,不算是吹牛吧?張有福說,怎么不是吹牛,上次推薦你參加技師考試,你考上了嗎?我說,現場過了,只是理論沒過。張有福說,你還有理了是不?你得記住,機會只那么一兩次,過去就過去了。
這個細節(jié)充分說明,張有福除了看不慣我,多少還是拿我當朋友的。我本想申辯幾句,還是沒好意思開口。是的沒錯,從某些方面講,我的確懂得相對多一點,但那都是我自學來的,從初中教材上介紹生理的課文開始,凡是遇到這一類知識,我便像個海綿似的使勁吸收。那個年代,這類知識的積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80年代中后期,大約從我們到孤東參加會戰(zhàn)的那一年開始,長慶油田便不斷在天然氣勘探上傳出好消息。孤東會戰(zhàn)進行到第二年,即會戰(zhàn)即將結束時,長慶油田的大氣田便呼之欲出了。張有福敏銳地判斷,下一步長慶那邊會有更大的場面,便做好了回去的準備。
張有福決意重返長慶油田,很大程度上,與兩地分居所造成的生理疾病有關。為了治病,張有福去孤島醫(yī)院住了下來。張有福住院期間,我去醫(yī)院看了他兩次。每次進病房,我都熱情而不失嚴肅地對出入病房的小護士說,姑娘,這是我們書記,你們一定要盡心盡力地把他的病治好。我這樣講,張有福就會笑吟吟地看著護士。我知道,是“書記”這個詞兒讓他的腰桿子硬了起來。
遺憾的是,我和張有福親密的朋友關系并沒有保持多久。原因是,每當他與我做一次交心的聊天后,便要對我變本加厲的惡聲惡氣。他為什么要這樣做?是為了讓我在工作和生活中注意擺正位置,還是后悔把個人的重大隱私暴露給我呢?
張有福有所不知,到孤島醫(yī)院住院后,他的病便成了公開的秘密,隊上已經有了對他的議論。有人說,咱們指導員之所以正經,都是因為他已經沒有了男人的需求。還有人總結說,無欲則剛這個詞兒,說的就是指導員這一號的。張有福的病一時成了隊上津津樂道的一個話題。
有時,大家正講著其他方面的閑話,見張有??拷鼤r,大家要么不吭聲,要么就顧左右而言他。直接原因就在于,張有福的緊張導致了其他人的緊張。
特定環(huán)境里,人為導致的緊張是一種瘟疫,一種非??膳碌奈烈?。這種緊張相互傳染,互為加劇。
張有福卻只能干生氣。他用排除法逐一去掉可疑對象,最后我便成了唯一的人選。在他看來,除了他老婆,恐怕再沒人比我更了解他的病情了。因此,他不止一次用玩笑的口吻告訴我,知道嗎,我有時真想掐死你!
張有福說,我告訴你,我是特種兵出身,弄死一個人如同碾死一只螞蟻。
他說,你信不信,只要將左手搭在你脖子右邊,再用右手扳住左臉或者左下巴,手上稍加點力,你的脖子便會被扭斷。另外,將右手斜著,照你的后腦勺靠近脖子根兒的那個位置剁下來,你馬上就會無聲息也無痛苦地倒下。喏,就這兒!他說著,就笑嘻嘻地湊過來,我分明覺得那就是典型的獰笑。我趕緊笑著往后退去。我說,這是武學秘典,你別教給我,我可不想學武。
還能和誰,和軍馬場招待所里的那個姑娘。
原來,這一年里,范盛意和軍馬場的那個服務員一直沒徹底了斷。
每個月里,他都會搭車去找那個姑娘上床。到了后來,范盛意想撒手,對方卻不干了,便找到了在派出所干副所長的舅舅。舅舅便安排人把范盛意“請”到了派出所,也沒為難他,只讓范盛意在一個單間里反省,一日三餐則由專人送。
過了兩天,舅舅找他來了,和舅舅一起來的,還有那個眼睛哭得又紅又腫的服務員。范盛意對姑娘說,對不起。舅舅說,那你就說說怎么個對不起。范盛意說,我們其實、其實只有好感。舅舅說,可能嗎?沒有愛會上床嗎?這分明就是陳世美,喜新厭舊,道德敗壞。
舅舅說,長達一年的時間里,你給人家姑娘說了什么悄悄話,人家都稀罕得不行,全記在了筆記本上。還有,你們平均每月見一次面,一共見了11次,也就是說累計上床11次,這總是真的吧。
范盛意低著腦袋說,我愿意賠償精神損失費。
范盛意話剛說完,舅舅狠狠地罵了一句,你有幾個臭錢,你把人家當婊子了嗎?那好,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們抓到的嫖客、流氓!
舅舅越說越生氣,沒等說完,就一巴掌扇了過來。
范盛意的臉上瞬間便被打成了紫色。那個姑娘見狀立刻站起來,將身體擋在范盛意面前,邊哭邊說,我愿意都是我愿意的,別為難他了。
姑娘的哭聲驚動了隔壁的警察,有兩個小伙子趕了過來,卻被姑娘的舅舅攔住了。舅舅說,別管,這是家事。
見有人進到屋,姑娘蹲在地上嗚嗚哭了起來。她的哭聲像水一樣漫過地板,又像霧一樣籠罩著整個房間。
許久,范盛意站了起來。他向無助的姑娘走了過去,伸出手撫著姑娘顫抖的雙肩。范盛意說,別哭了。我愛你,嫁給我吧,我們結婚。
姑娘抬起了頭,淚水還在眼眶里打轉。
七、各奔東西
對于范盛意的愛情,老冒很感慨。
老冒說,這個范盛意呀,真行。自己去約會,還把咱們弟兄瞞得死死的。
老冒說,算了,還是原諒他吧,他也不是存心瞞著我們。他只是在荒原上憋得慌,才將就著找了個姑娘。
老冒說,不過,這個姑娘配得上范盛意。我問他為啥?老冒說,這個姑娘為了范盛意,不惜和她舅舅翻臉,就足以證明她對老范的愛了。那個時候沒人會去表演的,絕對的真性情。
老冒說,我要是能遇到一個這樣的姑娘,我會義無反顧地去愛。
我說,那你趕快去找一個么,我們都脫單了,現在就差你了。老冒看了看遠處說,我的老婆應該在很遠的地方,或許是在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這是我第一次從老冒嘴里聽到。
這不是老冒的隨口所說。幾個月后,當孤東油田會戰(zhàn)宣告結束,老冒便去了廣東。80年代末期,遠走北上廣,成了一句炙手可熱的流行語。
老冒說,他想去闖闖。
我們沒有攔他。
老冒走之前,我們隊上的職工還自發(fā)聚集在一起,送走了指導員張有福。
送張有福的時候,公司黨委書記也趕到了車站,這讓張有福很有面子,也很感動。書記緊緊地握著張有福的手說,你是個老石油,參加過陜甘寧地區(qū)的長慶油田會戰(zhàn),又參加了勝利油田的孤東會戰(zhàn)。張有福告訴書記,此番回去,如果有機會,他要去寧夏地區(qū)參加大氣田會戰(zhàn)。
書記微微點了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井架和采油樹,若有所思地說,未來的會戰(zhàn)恐怕不是現在這個樣子了。今天的孤東會戰(zhàn),可能是傳統(tǒng)意義上最后的石油大會戰(zhàn)了。
趁他們講話的工夫,我們自覺排成隊站在那里,張有福走過來和我們挨個握手,所有對張有福的厭惡和反感,都變成了一種親切的留戀。我們突然覺得,作為一個滾打在一線的基層干部,張有福的確不容易了。
不知道張有福后來是否參加了長慶的大氣田會戰(zhàn),但書記的話很快就得到了驗證。自90年代開始,石油系統(tǒng)已經把會戰(zhàn)的各項組織工作引入到社會競爭中,實現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的最大化。與傳統(tǒng)意義上的石油會戰(zhàn)相比,新的石油會戰(zhàn)更多的是憑借科技與大自然抗衡。
老冒辭職離開油田后,先是去了廣州,又去了深圳,最后他在南寧停下了流浪的腳步。
初到南寧,老冒每天都會掏出兩塊錢摸一張彩票,后來便到南寧一家彩票中心當臨時工。這個家伙摸了多少張彩票自己已經忘了,反正最后都瞎了。好在他記下了彩票中獎的所有數字,用他還沒完全遺忘的那點高等數學知識寫了一篇文章,從概率的角度預測獲獎數字的最大可能性。
這篇文章發(fā)表后,很快就有人通過編輯部打聽到了老冒辦公室的號碼,一個個電話很快便把老冒他們的座機打成了熱線。那家報社敏銳地意識到了版面賣點,索性以高額稿費為老冒開了一個彩票欄目。更有出版商找上門來,準備對老冒的文章結集出版。
南寧的彩票中心對身邊這個送上門的人才自然不會放過,很快就以人才引進的方式,將老冒招聘進來。
這個世界真的變了。當石油人在荒原上的油田里喊著犧牲加奉獻搞石油大會戰(zhàn)的時候,發(fā)家致富已經成了這個社會的主旋律。
老冒在南寧那邊安頓下來后,慢慢和我們聯系少了。最后一次聯系是在90年代初期,他在電話里告訴我們,他當爹了,媳婦是一個南寧女子。
老冒最后在電話那端說,身處南國,他時常想念荒原,想念油田。
他說,在我的記憶里,油田也不再是頭上青天一頂、腳下荒原一片了,而是金色的、詩意盎然的草原。
他說,我想念油田想念井架想念采油樹,想念最后的中國石油大會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