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芃

一

夜晚。你在暗處。別人也在暗處。黑影里，有人高喊：“古倫木！”你連忙回答：“歐巴！”然后，雙方都釋然：“自己人”！于是，手里的沙袋包、鏈子槍開始朝另外的方向去尋找新的攻擊目標。

什么意思？一頭霧水？不知所云？沒關系！ 你沒out，是我out了。這是一種分組“打仗”的游戲，曾經(jīng)流行于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男孩子中間?，F(xiàn)在如果還沒老掉牙，至少牙床已經(jīng)松動得如同放了過多奶油的提拉米蘇。沙袋包、鏈子槍和“古倫木、歐巴”是這種游戲的標配。所謂“古倫木、歐巴”，是“革命現(xiàn)代京劇”《奇襲白虎團》里南朝鮮偽軍的口令，在那個年代的孩子們中間風靡一時。姜文的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對此情此景有生動再現(xiàn)。如果現(xiàn)在再沖別人高喊“古倫木，歐巴”，得到的回復肯定是影片結尾處姚二嘎式的一臉輕蔑：傻×！還記得這些雞零狗碎的人，真的是已經(jīng)out于時代了！ 其實，《奇襲白虎團》給當時的孩子帶來的歡樂，遠不止“古倫木，歐巴”?！拔曳蠲シ派冢屗擞X。轟隆一聲響，你們開了炮。班長炸斷了腿，班副炸折了腰。就屬我命大，撒腿往回跑……”這是劇中一個被俘南朝鮮偽軍的臺詞兒。這個丑角兒，大概是當時所謂“樣板戲”里所有“匪兵甲”“匪兵乙”“土匪甲”“土匪乙”中臺詞兒最多的一個。班級搞聯(lián)歡，實在不會別的節(jié)目，上去背段兒這個，也能過關。除了京戲，一個叫梁厚民的藝術家還創(chuàng)作并表演了快板《奇襲白虎團》：“在一九五三年，美帝的和談陰謀被揭穿，他要瘋狂北竄企圖霸占全朝鮮。 這是七月中旬的一個夜晚，陰云籠罩安平山。在這山上，盤踞著偽李的王牌軍，號稱是常勝部隊美式裝備的白虎團……”這部作品當時也是膾炙人口。

今年是中國人民志愿軍赴朝參戰(zhàn)70周年，也是久負盛名的山東京劇團建團70周年。八一前夕，有幸觀看了山東京劇團新近復排的《奇襲白虎團》。感佩感慨感動之余，同此劇有關的諸多往事舊聞，紛紛被激活，排山倒海般涌上心頭。

二

人類最不可靠的，是記憶。比如，所謂的“八個樣板戲”，即使是從“文革”時期過來的人，包括那些聽著、唱著“樣板戲”長大的人，也未必能說清“樣板戲”到底是哪八個。因為，“樣板戲”根本就遠遠不止八個?！案锩鼧影鍛颉?，在“文革”伊始，作為一個概念被提出來的時候，的確只有八個。其中，有五個“革命現(xiàn)代京劇”：《智取威虎山》《紅燈記》《沙家浜》《海港》《奇襲白虎團》。另外三個，現(xiàn)在很多人已經(jīng)記不起它們曾經(jīng)也是“樣板戲”，而且是第一批的“樣板戲”：“革命現(xiàn)代舞劇”《白毛女》《紅色娘子軍》、“大型革命交響樂”《沙家浜》。尤其是交響樂《沙家浜》，早已淡出了人們的記憶，因為演京戲易，跳芭蕾難，奏交響樂則是難上加難。即使今天，有些“文化大省”也組不起一支像樣的交響樂團，遑論“文革”期間乎？一部作品連演出團體都不能保證，何來“壽命”？到1968年，又出現(xiàn)了第九部“樣板戲”：鋼琴伴唱《紅燈記》。這九部作品，有八部是中央、北京、上海的文藝院團創(chuàng)作的。只有《奇襲白虎團》是山東的文藝團體創(chuàng)作演出的！

革命現(xiàn)代舞劇《白毛女》劇照。

進入七十年代，“樣板戲”的名單在不斷拉長，陸陸續(xù)續(xù)又推出了京劇《龍江頌》《杜鵑山》《平原作戰(zhàn)》《紅色娘子軍》（我沒寫錯，當時的確是又推出了一部京劇《紅色娘子軍》，讓人極其失望的是，“京劇洪常青”比“芭蕾洪常青”的“帥”勁兒差了十萬八千里，基本屬于樸實無華村支書的風格。京劇《紅色娘子軍》因此完全被淹沒在同名芭蕾舞劇的陰影里）《磐石灣》《紅云崗》、舞劇《沂蒙頌》（電影《芳華》里何小萍跳的就是這部舞劇的片段）《草原兒女》。另外，還有很不知名的京劇《審椅子》《戰(zhàn)海浪》《江津渡》等。

在“革命樣板戲”之外，又出現(xiàn)了一個新概念，叫做“革命樣板作品”，因為此時出現(xiàn)了一部實在不能稱之為“戲”的樣板作品：鋼琴協(xié)奏曲《黃河》！當看到郎朗或李云迪慷慨激昂地彈奏《黃河》的時候，可能很多人意識不到這是當年的一部“革命樣板作品”。因此，所謂“樣板戲”并非只有八部。“文革”期間的中國文藝也遠遠不止“八個樣板戲”。別的不說，僅是“兒童讀物”，就有上海少兒出版社的月刊《少年文藝》，還有小說《閃閃的紅星》《小英雄雨來》《半夜雞叫》《三探紅魚洞》《紅雨》《戰(zhàn)地長纓》《我們的班長李小芳》《永路和他的小叫驢》《阿申和他的伙伴們》《新來的小石柱》……科普作品《十萬個為什么》《蝙蝠和貓頭鷹的對話》《海洋的秘密》《石油的故事》……等等，等等。順便說一句，當時大受歡迎的《新來的小石柱》，作者署名“童邊”，真名叫黃家佐，是名子之父。他的兒子，隨母姓，叫芮成鋼。

三

前不久，在書店看到一本書，名曰《票證里的中國》，價甚昂，呂囊比阮囊還羞澀，沒買，只是從頭到尾認真翻閱了一遍。此書蒐羅了短缺時代的多種票證，林林總總，蔚為大觀。但翻檢之余，頗感失望，因為這部連“白蘿卜票”“大蔥票”“黃豆芽票”都羅致其中的著作，居然沒有收錄我小時候最盼望得到的一種票證：松花蛋票 ！ 那時候，什么東西都供應緊張，糧、油、肉等是按月限量憑票供應，有些東西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能憑票購買，其中就包括松花蛋。

《奇襲白虎團》第一代“嚴偉才”宋玉慶，年僅22 歲即走紅全國。

如果我沒記錯，在當時的濟南，春節(jié)來臨，每人可憑票供應兩枚。也就是說，平均每一百八十二點五天，每個人才能吃上一枚松花蛋。但凡事兒總有例外，據(jù)說，即使在松花蛋供應最緊張的時代，也有一個特殊人物可以每天配給一枚。這個人就是宋玉慶，《奇襲白虎團》男一號嚴偉才的扮演者。《奇襲白虎團》是樣板戲，創(chuàng)作并首演樣板戲的文藝團體俗稱“樣板團”，政治待遇高，生活待遇較之一般文藝團體也略高，據(jù)說有的樣板團演員伙食標準能向飛行員看齊。山東京劇團在當時的樣板團里待遇偏低，以至于有一段時間該團因為待遇的緣故曾整體移到北京。宋玉慶之所以能每天配一枚松花蛋，是因為根據(jù)中醫(yī)的說法，這東西可以入藥，功效是清嗓敗火。

我讀小學時，最崇拜的偶像是宋玉慶，除了每天可以配給（至于他吃不吃，是另外一回事）一枚松花蛋，更重要的是因為他長得帥，而且劇中扮演的角色是一路高歌，勝利歸來。不像李玉和、洪常青被捕遇害，也不像楊子榮，原型不幸犧牲，也不像郭建光，風頭被阿慶嫂搶去不少，總讓人帶有某種遺憾。楊子榮、李玉和、郭建光，這些樣板戲里的男一號，都英俊、威武，甚至瀟灑，但只有嚴偉才和洪常青才能用“帥”來形容。而且嚴、洪二人相比，或者說宋玉慶和劉慶棠相比，前者更帥一籌。也就是說，劉慶棠的優(yōu)點是帥，缺點是不如宋玉慶帥得明顯。因為崇拜，所以每次見到宋玉慶，都是向其他“玉米”炫耀的資本。距離宋玉慶最近的一次，是大約我十歲那年，在山東劇院觀看一出叫做《都愿意》的地方戲，他正好坐在我的前排。我的父親同他打招呼。他轉過身來，很客氣地同我父親寒暄，也順便和我握了一下手。臺下的宋玉慶當然不如臺上的嚴偉才光彩奪目，但依然是英氣逼人。那時的宋玉慶，已經(jīng)成了山東文化系統(tǒng)的負責人之一，好像是省文化局的副職，這在當時不奇怪，李玉和的扮演者錢浩梁、洪常青的扮演者劉慶棠都擔任了文化部的副部長，為《智取威虎山》譜曲的于會泳則擔任了文化部的部長。省文化系統(tǒng)的正職叫姚士昌，是一個種花生的農(nóng)民“科學家”，據(jù)說他通過學哲學，用哲學，培育出了夜間開花的高產(chǎn)花生品種，后來被證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身敗名裂。那天看戲，姚也在場，頗有些拒人千里之外，和宋玉慶的熱情，形成了鮮明對照。宋玉慶后來去了美國，也就是那個曾經(jīng)把松花蛋評為“十大令人惡心食品”之首的國家。宋玉慶現(xiàn)在應該年近八旬了。

四

劇本，劇本，一劇之本?！镀嬉u白虎團》之所以能在眾多的現(xiàn)代京劇當中脫穎而出，前提是有一個好劇本。這出戲，來自火熱的現(xiàn)實生活，源于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偵察英雄楊育才傳奇般的戰(zhàn)斗經(jīng)歷。志愿軍京劇團的演員李師斌、方榮翔等在朝鮮期間，就根據(jù)楊育才的事跡創(chuàng)作了《奇襲白虎團》，受到了志愿軍官兵的歡迎。后來，志愿軍回國，京劇團集體轉業(yè)，并入山東京劇團，自然把這出戲帶到了山東，劇本也在孫秋潮等劇作家手中不斷豐富。

20世紀60年代初，中央組織現(xiàn)代京劇匯演，山東重點打造《奇襲白虎團》，以京劇團為基礎，從全省各單位抽調(diào)人員組成新的創(chuàng)作班子。我的父親就在這個時候被抽調(diào)進了劇本創(chuàng)作組。當時劇本組的辦公地點，并不在省京劇團，也不在其他單位，而是在時任省委第一書記譚啟龍的家里，因為譚啟龍的夫人嚴永潔是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分管文藝，自然也是這部戲改造提升的直接組織者。譚啟龍經(jīng)常在家里辦公，所以偶爾也會參與劇本的討論和審定。

據(jù)我父親回憶，對《奇襲白虎團》的加工改造提升，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一是特別突出、強化了毛澤東思想對人民軍隊的思想統(tǒng)領、行動指引，以至于讓嚴偉才在臺詞中直接說出了“以革命的兩手對付反革命的兩手”。所以，后來毛主席在北戴河看這出戲時，笑著說：這是我說的話嘛！二是大大增加了思想政治工作的內(nèi)容，過去的《奇襲白虎團》更多的是寫軍事斗爭，也就是戰(zhàn)斗過程、戰(zhàn)斗場面。改編后的該劇，不但排長嚴偉才（排這一級沒有專職政治工作者）經(jīng)常給戰(zhàn)士們做思想工作，還增加了關政委的戲份，就連戰(zhàn)斗命令，都是關政委以團黨委的名義到基層來下達。第三，最大的改動或曰加強，是新增了朝鮮人民和朝鮮人民軍同志愿軍并肩戰(zhàn)斗的內(nèi)容。特別是崔大娘、崔大嫂等旦角兒戲的增加，使這部戲在陽剛之外，有了更豐富的色彩，因為過去的版本主要是一出武生加須生的生角兒戲。當然，有些內(nèi)容今天看是過分拔了高，比如崔大娘居然唱出了“人民戰(zhàn)爭的大海洋”這樣的詞兒。父親回憶，當時創(chuàng)作過程中就有爭論，因為“人民戰(zhàn)爭”是毛澤東、中國共產(chǎn)黨在抗日戰(zhàn)爭初期提出的創(chuàng)造性概念并成功付諸實踐，作為一個朝鮮阿媽尼，有沒有這個文化和認識高度？而且由于朝鮮的特殊國情特殊歷史，朝鮮戰(zhàn)爭中也沒有實行過“人民戰(zhàn)爭”。最后是集體討論、領導拍板，還是這么寫了，這么唱了。父親說，塑造崔大娘崔大嫂時，他腦海里浮現(xiàn)的都是中國革命根據(jù)地大娘大嫂的形象，劇中軍民魚水情的描寫也是源自對中國軍民關系的體驗。第四個提升就是對情節(jié)、臺詞的優(yōu)化、打磨、改寫、拓展。

到1964年晉京演出 ，從最初的本子到改造提升完成，這部戲前前后后經(jīng)歷了差不多十年時間，真是應了江青那句“名言”： “十年磨一戲”。

文革期間風靡全國的“兒童讀物”。

應該說，《奇襲白虎團》是當時的主流文藝創(chuàng)作方法比較成功的范例：在藝術與生活的關系上，她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在表現(xiàn)對象上，就像《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所倡導的，她來自工農(nóng)兵，又歌頌了工農(nóng)兵;在創(chuàng)作方法上，做到了革命現(xiàn)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的結合;在藝術形式上，則是推陳出新，用改造了的傳統(tǒng)京劇表現(xiàn)當代革命題材……好像是2010年，省京劇團曾經(jīng)復排過一次《奇襲白虎團》。那時父親還健在。我問他，要不要再去看一遍這部他曾經(jīng)為之付出很多心血的作品？他沉吟半晌，只說了四個字：老了，算了。

五

樣板戲被奉為“無產(chǎn)階級文藝”創(chuàng)作圭臬和最高成就的時候，曾參與其中的人，按說應該春風得意，風光無兩。也的確有人因樣板戲而飛黃騰達。比如，來自上海樣板戲創(chuàng)作團隊的山東乳山籍音樂家于會泳，就在四屆全國人大之后被任命為文化部部長（同時被任命為國家體委主任的是赫赫有名的乒乓球運動員莊則棟）。副部長里，則有扮演李玉和的錢浩梁（藝名浩亮，據(jù)說此名為江青所賜）和扮演洪常青的劉慶棠。于會泳是音樂奇才，或曰天才，他創(chuàng)造性地把傳統(tǒng)京劇和西洋音樂結合在一起，大大拓展了京劇唱腔、音樂的表現(xiàn)力，《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一節(jié)中的《迎來春色滿人間》，還有《杜鵑山》的女主角柯湘最具代表性的唱段《家住安源》，堪稱中西音樂、特別是傳統(tǒng)京劇和西洋交響樂、歌劇融合的典范。在音樂、唱腔創(chuàng)新方面，上海創(chuàng)作的《智取威虎山》《海港》《杜鵑山》《龍江頌》就比北京創(chuàng)作的《紅燈記》《沙家浜》《平原作戰(zhàn)》更超前，更靈活。海派京劇從歷史上就有開放、納新、追求時髦時尚的特點，這個特性居然一直延續(xù)到了現(xiàn)代革命題材京劇的創(chuàng)作?！镀嬉u白虎團》的開場曲，是《國際歌》，西洋管弦加京劇鑼鼓。除了開場，劇中的西洋音樂元素也所在多有，據(jù)說當年請過上海同行前來幫忙設計。此是題外話，不贅。

《奇襲白虎團》復排劇照。新版尖刀班身手矯健，精氣神十足。

除了這幾位因樣板戲一步登天的“革命大腕兒”，還有人因為創(chuàng)作樣板戲而在萬馬齊喑的歲月里基本保留了寫作和正常生活的權利，比如《沙家浜》的主要作者汪曾祺（他創(chuàng)作的《沙》劇《智斗》一場，把京劇擅長的二人對唱經(jīng)典性地提升到三人對唱），據(jù)說只有他敢在江青面前吸煙、蹺二郎腿，其他人只能在椅子上坐半個屁股。

“樣板戲”大火，有人獲益，可以理解，但有人因此而倒霉，這就頗讓人費解了，比如《紅燈記》的導演阿甲、《奇襲白虎團》的導演尚之四……還有那么一些人，深度參與了創(chuàng)作，為之嘔了心，瀝了血， 但后來樣板戲的大紅大紫，大起大落，大是大非，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和他們“沒有半毛錢的關系”。不但沒有物質(zhì)酬勞和獎勵，甚至沒有署名權，至少《奇襲白虎團》幾十年來都是署名“集體創(chuàng)作”。這樣署名，當然也不錯，因為它的確是“十年磨一戲”磨出來的集體作品。在這個群體中，有一個人的作用非常重要，這就是山東京劇團的專職編劇孫秋潮。孫先生是膠東人，來自京劇氛圍濃厚的掖縣，在京劇團工作了一輩子。因為《奇襲白虎團》的加工、提升，和我的父親湊到了一個創(chuàng)作班子中，并因此結下了友誼。文革后期，很多業(yè)有專精的人無事可做，政治風暴引發(fā)的漩渦較之文革初期也平緩了許多，串門兒聊天打發(fā)時光是生活常態(tài)。當時我家與大明湖南岸一墻之隔，前來游湖的親朋故舊經(jīng)常拐個彎兒來歇腳。但孫先生來串門兒并非游湖的余興，就是專門來找我父親海侃神聊，密度有時差不多一周一次。

孫先生風趣幽默，見多識廣，記性又好，聽他談話，對當時的我，真是一種享受。但是，他和父親的話題很少涉及《奇襲白虎團》，仿佛他們的生命歷程從未同此劇有過瓜葛和交集。只有一次，看到我在寫作文，孫先生拿過作業(yè)本，翻了幾頁，興之所至，哼唱了兩句戲文，拍了拍我的腦袋：“小子，你看你爸這詞兒寫得多好，好好學學！”父親連忙擺手：“那不是你領著大家商量的嗎！”又化用了一句當時頗為流行的名言：“名曰夸我，其實是夸你自己！”孫先生大笑：“俱往矣！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六

有人說，愛情是文學永恒的主題。這種說法，是徹頭徹尾的一廂情愿、自作多情！文學的歷史上，或曰歷史上的文學，曾多次出現(xiàn)過“無情”時代。比如“樣板戲”，里面什么都有，唯獨沒有愛情。豈止沒有愛情，甚至沒有婚姻！ 男主角、女主角，男配角、女配角，正面人物、反面人物，主要人物、次要人物，大人物、小人物，幾乎都游離于婚姻之外。

最典型的是《紅燈記》，寫了同一個家庭沒有血緣關系的三代人，高奶奶、李玉和、李鐵梅均是單身。只有《沙家浜》里的阿慶嫂，似乎有個老公叫阿慶，還被發(fā)配跑了單幫?！镀嬉u白虎團》里的崔大嫂是女二號，但是不見崔大哥，直到今天，也只有北美崔哥，沒有北韓崔哥?！栋酌防锏南矁汉痛蟠?，在同名歌劇和故事片里，曾經(jīng)是一對戀人，但到了“革命現(xiàn)代舞劇”里，兩人之間的紐帶完全成了鮮明的階級情、模糊的兄妹情。據(jù)故事片《紅色娘子軍》的作者梁斌回憶，在原初創(chuàng)作時，是設計過洪常青和吳瓊花之間的感情線的，但在拍攝過程中，這條線被剔除得干干凈凈，兩人完全成了純而又純的戰(zhàn)友情、同志情！這當然怪不得電影《紅色娘子軍》的導演謝晉。時代使然耳！謝晉是非常善于處理、表現(xiàn)感情戲、愛情戲的?！短煸粕絺髌妗贰赌榴R人》《芙蓉鎮(zhèn)》就是明證。所以，非不能也，亦非不為也，而是不能為也！那個時代的謝晉如此，《奇襲白虎團》的導演也是如此。

《奇襲白虎團》劇照。

盡管在改造、加工的過程中，增加了旦角戲，但依然不能改變 《奇襲白虎團》的基本品質(zhì)：這是一出武戲、戰(zhàn)爭戲。沒有愛情，沒有婚姻，沒有兒女情長，沒有卿卿我我，合乎情理，合乎預期。父親告訴我，當初參與寫本子，從根兒上就沒想過加入愛情線、感情戲，那時候腦子里根本就沒有、也不可能有這些構想。不像改革開放之初的某部戰(zhàn)爭片，居然把愛情寫進了正在參加戰(zhàn)斗的坦克車駕駛艙里，為愛情而愛情，時為天下笑！

《奇襲白虎團》的導演叫尚之四，是一位善于駕馭各種題材的杰出戲劇導演。除了“武戲”現(xiàn)代京劇《奇襲白虎團》，他還執(zhí)導過“文戲”呂劇《李二嫂改嫁》、柳子戲《孫安動本》、山東梆子《墻頭記》等一批堪稱里程碑式的劇目，而這些戲居然橫跨了多個劇種、多種題材、多樣風格！ ！ 特別是《李二嫂改嫁》，通過這樣一出新編現(xiàn)代戲，把呂劇這樣一個曾經(jīng)只在最底層窮苦群眾中流行的區(qū)域性地方劇種，推向了新中國戲劇的大雅殿堂！尚之四執(zhí)導《孫安動本》《墻頭記》等大批劇目，也和執(zhí)導《李二嫂改嫁》一樣，可以說是搶救性的挖掘、改造、提升、重塑、創(chuàng)新，是賦予奄奄一息、瀕臨死亡的傳統(tǒng)劇種劇目以新的血液、新的生命。因為有了他挖掘、執(zhí)導的《孫安動本》《張飛闖轅門》等，柳子戲從傳統(tǒng)戲曲的“化石”變成了“活化石”，以至戲曲界出現(xiàn)了一個詞兒，叫做“東柳垂青”，意謂柳子戲在山東煥發(fā)了青春。

尚之四是和那一代創(chuàng)作、演藝人員一起，在用創(chuàng)造性轉換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為山東地方戲曲續(xù)命，為中國傳統(tǒng)戲曲文化續(xù)命！但是，尚之四為戲劇的一生并不能說是一片坦途。新中國成立之初，他作為新呂劇的奠基人之一，就是山東呂劇團的副團長，三十年后，幾經(jīng)輾轉，重回呂劇團，還是副團長?！镀嬉u白虎團》和其他的劇作，帶給他的，并非全是榮耀……我曾經(jīng)問過父親一個問題：尚之四為什么叫尚之四？父親告訴我： “尚之四是平度人，兄弟姊妹八人，父母依次命名為尚之一、尚之二、尚之三，直到尚之八。尚之四排行老四，自然就叫尚之四……”盡管名為“之四”，但尚之四在山東戲劇史上的地位，堪稱獨一無二、前無古人。至于是否后有來者？由今觀之，難！

（后記：因為近日有幸兩次觀看山東省京劇院復排的《奇襲白虎團》，勾起了關于此劇的若干回憶。文中所述，大多來自先父和父執(zhí)的閑談雜憶，以及親身所經(jīng)所歷。時移世易，歲月久遠，所述所記，未必盡當，但力求真實客觀。當然，也不是所有關于此劇的往事都能公開，只能做到“假話全不說，真話不全說”，該如煙的，就如煙散盡吧。行文至此，告一段落。不周不當不確之處，敬請方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