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濤
一行駱駝,再也走不動了,它們卸下絲綢,卸下瓷器,卸下香料,卸下珠寶琥珀,卸下胡麻種子,卻怎么也卸不下一望無際的荒涼。
疲憊的駱駝就勢臥在祁連山下,祁連山就多出了一條支脈。
風呼啦啦地叫著,吹來一朵朵云。
一群羊爬上來,不一會就啃光了烏鞘嶺北坡上稀稀拉拉的春天。
牧羊人掏出一袋煙絲,卷上一支土著的雪茄,寂寞就慢悠悠被他點燃。插在旁邊的牧羊鞭,上面歇著一只黃蜂,它們共同霸占了一個寧靜的午后。
頭頂上,鷹盤旋了一會,夾著一朵解渴的云向山丹馬場去了。
春風就呼嘯著到了玉門關(guān)。
一路上,長城的骨頭已殘缺不全,一棵長在城墻旁邊的草,一再強調(diào)長城不是它哭倒的。草呀,干渴難耐的時候,每每回味匈奴的血,就想再一次回到漢朝。累了就拄著骨頭歇一會吧,千萬不能坐下,一坐下,就會被滾滾沙浪淹沒。
風,模仿匈奴人喊吼一聲,驚動被馬踏過的飛燕,翅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痛。
月牙泉,誰的淚?
一列火車起動了,一根火柴就“哧”的一聲貼著河西走廊黑色磷砂紙上擦過,大地流火。
飛速的火車,它很快就瀏覽了河西四郡,一部蕩氣回腸的史詩呀!但要想領(lǐng)會一條河、一道溝、一棵草、一塊石頭、一座烽燧、一幅飛天壁畫、一只夜光杯、一管羌笛的詩味,還要在閑下來的時候慢慢體會。
幾千年了,從河西的路上走過的人很多,但能讓莫高窟里的大佛經(jīng)常念叨的人卻寥寥無幾:張騫、霍去病、玄奘……
離西邊近了,疏勒河從祁連山上嘩啦啦下來,在平坦的河西走廊上放慢了腳步。
一同下來的,還有祁連山的歌謠。
太陽剛好走到西邊。脾氣也開始變得溫柔。
下山前,沐浴更衣是太陽億萬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脫下衣服搭在云朵上,緩緩滑入清澈的河水,舒舒服服地洗個澡。
洗下來的,是一天的疲憊,泛著光影,順水流走了。
順水流走的,還有走了大半天的時光。
水中,光溜溜的身子,光溜溜的大白天呀!
誰知,一天中短暫的裸浴,被一個過路的唐朝詩人窺見。
一個燒得通透的火盆靜靜地躺在河里,給河水慢慢加溫。
水火不容的定理,被顛覆了。
詩人驚呆了,他感覺自己的眼睛,是同窗好友王維借給他的!
長河落日圓,長河落日圓呀!
這就是一千多年前的意境,王維版的意境,絕版的意境。
從此,長河里的落日,在浩浩唐詩的大河里一直沒有上岸。
河西的風,吹走沙子,吹落了一樹的梨花,吹斷陽關(guān)路口的楊柳,吹白了玄奘的鬢發(fā),吹遠了從羌笛孔中冒出來的鄉(xiāng)愁。
多少河流被大風越吹越瘦。
多少人在多少回夢里,借一雙王維的眼睛,騎一匹天馬沿河岸長跑一千里追趕大太陽。神秘的意境不是躲在不湊巧的天氣里,就是藏在時間的縫隙里,千呼萬喚不露面。
2020年2月14日,一個姓王的記者來到河邊,他的腳印,無意間與1000多年前唐朝詩人的位置不謀而合。時間也巧,天氣也晴朗,運氣自然也不錯。誰料,目光一觸河面便分崩離析,他淚流如河!
河,還是那么長,落日,還是那么圓,只是,河水淺了許多,碎碎的石頭們露出半個頭,給持續(xù)了一千多年的意境打上了馬賽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