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鴻
早春,寂靜的丘陵穿著空曠的衣服,月亮落進水缸里,倒映的光搖晃著說客家話的房舍。一盞桐油燈故意把棉芯吸食桐油的聲音弄得比喝稀飯還響亮,昏黃的光撐起整爿屋頂又反射到我初生的臉龐。
早醒的啄木鳥撲棱棱扇動翅膀,像梭子編織著鄉(xiāng)村的命運。急促的啄木聲一串串掛在時間的檐角,也掛在我命運的脈絡上。而啄木鳥看破不說破,即使只是樹的一個設局,也默默把害蟲、樹蔭、落葉既當成道具又當是親人。林子是一個局,局里局外它都是那只鳥。
貧乏的年代,連夢都捉襟見肘。石磨被老牛拖著旋轉(zhuǎn),慢吞吞磨出歲月的粉末,給時光糊口。剛剛16歲的共和國在鄉(xiāng)村不過是一個懵懂少年,貧瘠而蒼白的生活中懷揣著局狹的夢。
時光如水,映照出一串串成長的露珠環(huán)繞著我。從上世紀中葉到如今,從求學到進入財政局,從終結(jié)農(nóng)耕文明到履新數(shù)字時代,幾十年光陰既長卻短。多少孜孜以求縱然撒手,多少依依不舍念念不忘?;腥绺羰?,早已是回不去的鄉(xiāng)愁。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局。命運在時空里布局的棋局注定了開局與結(jié)局。從主觀的局限到客觀的局囿,從命運的定局到變局,需要怎樣從時局揣度與超度局勢,才可在迷局中找到局度與格局。
要翻過多少丘陵的山頭,才可以看見一座城。要從多少人群中穿越,才可以分辨出自己。
從母親挑著一擔浸滿汗?jié)n的稻谷在蜿蜒的山路上踽踽獨行,到她從糧站為我換得一張糧食供應證,幾乎耗盡她的青春和希冀。從犀牛村到儀隴縣城不足30公里,我走了21年。又仿佛背著家族的希望走了幾千年才從一小塊丘陵走到一張白紙,完成身份轉(zhuǎn)變。
時間有著黑洞般深不可測的巨大缺口,從世襲的血脈與基因隱秘的編輯布景,到執(zhí)拗的變異與掙脫泛生出理想之光。時間同樣有著巨大的落差,讓人從出生到成長經(jīng)歷不可知又留下清晰軌跡。
身后背著一只口袋,裝滿水車、犁耙、石磨、木榨們木訥的影子。從發(fā)明到改進到完善沿用幾千年,氤氳著石器時代和農(nóng)耕文明的氣息,手柄上遺留著一代代人錚亮的指紋和我身體稚嫩的余溫。
眼前是一個局,表情嚴肅的辦公桌,佝僂著腰的藤椅,精于算計的算盤,呆滯的刻板,尖刻的鐵筆,臉色油膩的蠟紙,單純的白紙,愛記仇的賬簿,愛打小報告的報表,形形色色的人。我新奇又膽怯的影子,卑微地接納和靠近這一切。
37歲的共和國啟動“七五計劃”,結(jié)滿僵化之果的刺藤與長滿封閉暗斑的繩索糾纏著她的腳步。全國2260億元財政收入分攤在一個縣,微小的數(shù)字刻入蠟紙?zhí)钸M表格,寫在賬簿懸在算珠。仿佛一個人挨著一個人,定格出特定的數(shù)字關系與人際關系。
新生的啄木鳥口銜陽光,雀躍在小縣城。我欣喜地穿著胡亂涂鴉的自制體恤和喇叭褲,狂風一般掃過大街小巷。那把老算盤開始盤算我的職業(yè)生涯,手上的白紙嘗試著描摹生活軌跡。解脫農(nóng)民身份的慶幸和從業(yè)財政的興奮,使我青春的臉龐泛生出榮耀的光芒。
時間的枝丫上懸垂著一串算珠,它計數(shù)著歲月流逝的腳印,也換算出生命與歲月交易的得數(shù)。像一條褡褳里貫串的銅錢,叮叮當當傳來祖祖輩輩在歷史深處數(shù)錢的回聲。
生活處境和生命歷程的落差,翻飛起時間的泡沫。我用風花雪月的詞描摹心靈的回聲,用上下自如的算珠計量生命的刻度。在蕓蕓眾生里,感覺自我因為履歷不一樣,就和所有人都不一樣。
時代迷局從來不向人昭示,只是不知不覺進行著它的演進。早春二月,小縣城沉悶的日子被一個老人堅定有力的聲音驚醒。關閉已久有著皸裂木紋的門慢慢被打開?!皷|方風來滿眼春”。春潮激蕩卷起陣陣騷動。每個人似乎都看見大海神話般的幻象在指尖跳著歡樂的銀幣之舞。
沉悶的空氣和凝滯的云團堆壘的胸腔逐漸裂開一道出口,飛出躍躍欲試的蝴蝶。蝴蝶翻飛在花唇上意外驚現(xiàn)我的淚水。身體的泉水洗滌靈魂的污垢,想從時間深處擰出自己從日常過往辨析自己。但我辨不清淚水有多少種流向,只能反復試探揣度自己的走向。
前往成都的路顛簸著吸引我又動搖我,城市的洪流淹沒身軀和身份。我不住地向空氣伸手,仿佛一個跌跌撞撞向時間乞討自由的流浪漢。腦海中有啄木鳥的聲音在回旋,一絲絲剔除雜念。
當我仄身,被那場潮水打濕的衣服依然浸出陣陣寒意。抹去滿面倦容,我以一個借用人的身份寄居在南充。在財政局的門口反復徘徊,卻沒有找到一扇門發(fā)出理直氣壯的敲門聲。
物質(zhì)追尋與精神向往最終堆積成身體和年齡的廢墟,可堪回首的生計不過是生活的技術與修辭。那么多詞語標注生命歷程和靈魂印記,那么多手段試圖與眾不同標新立異。當苦心孤詣的技術失效煞費苦心的修辭多余,再沒有一個詞可以乍現(xiàn)最初的容顏撩起最初的悸動,再沒有一滴淚有著當初清澈的傷心渾厚的悲苦。
泥沙俱下的背景,踽踽獨行的尷尬,孤獨的我叢生出無數(shù)的我,無數(shù)的我都不是真正的我。在時間的每一處縫隙我都看見那個無法復原的自己:憂心忡忡。
數(shù)字與文字是一對孿生的翅膀,馱著我高翔低旋進入嶄新的時空。端坐在市財政局辦公室,滿腦子翻飛點鈔機刷刷刷認證新鈔票那樣的驚喜??繑?shù)字謀職立身靠文字追逐夢想,我像涅槃的鳳凰張開雙翅日以繼夜,飛進數(shù)字的來龍去脈,飛出文字的里因外果。
與我一同飛翔的,還有一只啄木鳥。我們扇動日歷巨大的葉片,即將飛越千年。千禧夜絢爛的煙火里,我化為一條蛇,反復和自己干仗,卷曲、翻滾、掙扎著撕咬自己,直到新年鐘聲撞痛靈魂,才在痛苦中蛻去千年時光的皮。
千年之交演繹千年之變。從原始人手中囤積的樹葉和野果,到全國35232億元的財政收入,從算盤到鍵盤,手刻蠟板到字釘打字機到辦公軟件,現(xiàn)金結(jié)算到銀行代理,手工賬簿報表到國庫集中收付平臺。剛放下使用千年的農(nóng)具又放下參工時的用具,兩次割裂與蛻變挑戰(zhàn)和考驗著每個人,像一顆顆孤星散落在時間冰涼的表面。
從數(shù)字里分辨含金量,在人群中尋找辨識度。下棋的人望著天空,看流星布局夜空陷入深深的迷局??雌宓娜酥甘之嬆_讓棋局驚起陣陣迷霧。而反復廝殺的棋局早已在對弈中頓悟輸贏的真諦。只有我在已成定局的棋局上不停地變著身份充當著所有棋子,自己與自己對弈。
時光有古老的輪回,用數(shù)字編碼它的年輪。時光又有嶄新的道場,靠文字鐫刻它的滄桑。
用數(shù)字和文字作繭的人自縛于思維裂變的困局。一個個數(shù)字要精心算計,一行行文字要反復猜度。數(shù)字與文字曾經(jīng)似火的溫度漸漸麻木、疏離和冷卻,雪一樣落進眼里再從白紙和顯示屏上浮出,仿佛蠶食桑葉到成繭蝶變,抖動的雙翅飛向無際的湛藍。
在農(nóng)歷中飛躍幾千年的啄木鳥,用它尖利的嘴啄破了《憫農(nóng)詩》“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的喟嘆。沿襲2600余年的農(nóng)業(yè)稅歷史徹底終結(jié),全國農(nóng)民減負1045億元。39373億元豐厚的財富像萬能魔術師變出的紙幣,用自信和自如迷幻著每一個人。
所有努力的嘗試,都為在人群里確立自我身份。經(jīng)天緯地的數(shù)字在電腦里奔跑也在人腦里奔跑。從用算盤加減乘除財政收支到審核經(jīng)手過百億資金,電腦和手機完成數(shù)字間的詮釋。刪繁就簡的工作方式解脫手和腦,卻又束縛更多創(chuàng)造力和體悟感。
一面鏡子懸掛在時空里。物質(zhì)與意識交織變幻出川劇變臉般的人,快速轉(zhuǎn)換道具、衣著和場景,玄幻的背影把鏡子扭曲為社交的哈哈鏡和萬花筒,局會、例會、舞會,飯局、酒局、牌局,如魚得水應接不暇。放縱的自我無限風光,迷離的自己迷失于無意。
而在鏡子背面,皸裂的旱地里一個農(nóng)人依然是泥土的親戚草芥的鄰居。子孫們把村子走空把家走空,剩下他如鄉(xiāng)村的路碑家庭的門閂。流落在城市犄角處的人暗自垂淚,鋼筋叢林與混凝土路面怎么都建不起新的鄉(xiāng)愁,偌大的城市里安不起小小的家。
我把手伸進鏡子,掙扎撕扯的刀子剜割著鏡子背面的水銀和我的皮囊。深陷在鏡子里憐憫得發(fā)抖的人已沒有真實的肉體和精神,有的只是戴著面具虛幻的影子之舞。
莫名巧合也是一面鏡子,映照自己靈魂。當諾貝爾文學獎授予土耳其作家奧爾漢·帕穆克,他的《我的名字叫紅》一直在呼喚我。我的生活暗合他所追求的從傳統(tǒng)到西方生活方式的轉(zhuǎn)化和融合。當我行云流水走進中年,精神迷失于物質(zhì),幾乎忘記了我的名字叫紅。
夢想的生活都會隨夢而去,夢醒之后的懊悔和遺憾足以致人虛脫,只有不曾來到夢里的才是我真正需要的。
月亮從左眼角升起在右眼角落下,其間是夜廣闊的黑。歲月是一條鍍滿金箔的時空隧道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斑駁模糊。人的一生仿佛一根火柴在無止境的隧道里亮了一下,有一段被照亮又隨即熄滅陷入不可知的茫然。
財政也是一條隧道,從1986年的2260億元到2020年的20萬億元,每一年的財政收入都會在當年形成財政支出。那么多財富成長聚集又消耗完畢,其間凝聚著財政工作者的心血總渴望得到收支平衡。
啄木鳥五十多年前的初心和使命一直撲棱著翅膀尖利地在時空中鳴叫。從貧困到富足它的嘴一直在尋找社會的病害以及人所面臨的被忽略和疏離的囧態(tài)。
一個局既是避風港,又是名利場。虛假與真誠尊敬與鄙夷似是而非,每個人都跌進人的漩渦含糊不清。蟄居于局而不困于局,人與人的距離比天地還寬又比紙張還薄,隔紙如隔山。
每天都是稚嫩的,每天都在老去。不知是塵世污垢侵蝕了眼眸還是視線中淤積著怒氣,我的雙眼不時掠過絲絲水墨般的浮絲。而酒后我總是異常癲狂地從自我現(xiàn)實逃離,高蹈在靈魂境界里直到把自己在記憶中走失。
每個人都是時間的寄生蟲,在時空里留下干凈或污濁的印記。每個人的身體里都飛著一只啄木鳥,一直在啄著時間的樹干,深深的樹洞里掩埋著銅錢、農(nóng)具、桐油燈、算盤以及游走的腳印。我探頭去打望這些碎片會掀起聲音的碎屑猛地撲向我,我踉蹌著的余生里,以自己的生命在時空里抽絲慢慢作繭把自己局囿其內(nèi),以綿恒的局力在命運中自己與自己對弈直到把棋盤下活把一盤棋下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