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全京
在新詩回暖的季節(jié)讀到牛放的詩集《詩藏》,那感覺可以借用卞之琳的詩句表達(dá):“屋前屋后好一片春潮。”(《無題一》)
這是詩的春潮,情的春潮,牛放的詩是其中的一朵浪花。
《詩藏》收詩作68首,分別歸入“最后的凈土”“最后的民族”“最后的皈依”三章。對于自己在其間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藏地——以西藏為核心的藏族聚居地,牛放用這三個心靈的詩章表達(dá)了真誠的敬畏。
我感覺到了:他在追尋藏地之靈,用一顆唯美的心,用一種唯美的形態(tài)和方式。
萬物有靈。靈乃精神,靈乃生命。幾十年里,藏地之靈是牛放永恒的記憶和一直的牽掛。雪山、藍(lán)天、高原、陽光、牦牛、草地、寺院、僧人、牧民,以及與此相伴的思考、美感、活力……牛放將它們一并收進(jìn)行囊。然后執(zhí)著地繼續(xù)他追尋藏地之靈的文化苦旅、詩學(xué)苦旅、精神苦旅。在我眼里,他仿佛是前往阿里岡仁波齊或圣湖瑪旁雍措的朝圣者,磕著長頭,永遠(yuǎn)匍匐在埋葬信念的圣地,惦念著所有的風(fēng)景,聆聽心靈的回音。
靈在喜瑪拉雅,靈在雅魯藏布,靈在岡底斯,靈在諾日朗……藏族人民對雪山江河等大自然的崇拜,也正是牛放的崇拜。走遍雪域高原,牛放最熟悉、最親近的似乎還是那長期耳鬢廝磨的川西北藏區(qū)。這里的新都橋、羌塘草原、諾爾蓋草原;這里的二郎山、碉樓、康定情歌,無不潔白無瑕,無不靈光閃爍,細(xì)細(xì)地、幽幽地牽扯住詩人的魂魄,讓他深深感覺“我的生命卻與這些潔白有關(guān)”(《王朗的雪山》)。在這里,他知道了打箭爐的憂傷來自哪里,康定河谷的燈光為何失眠(《康定情歌》);在這里,他明白了“篝火是白馬人的日子”,是它的“火焰一次又一次讓王朗脫胎換骨”(《白馬藏寨》)。
藏地之靈也在質(zhì)樸的藏族人民的心里?!对姴亍访枘×爽F(xiàn)實的形象:“祈禱的聲音衰老了……一句佛號收留了她漂泊一世的凡心”(《曬太陽的老阿媽》),“背水的路彎成女兒玩耍的繩……而你依然把一條河背在背上”(《背在背上的河流》)?!对姴亍犯釤捔讼笳鞯囊庀?“這是一條站立的河流……誰能相信柔弱的流水/也能頂天立地”(《諾日朗瀑布》),“石塊與黃泥風(fēng)干之后/碉,長出根須”(《碉樓》)。
牛放追尋藏地之靈的過程,有時還是略顯神秘的感悟的過程。這時,他仿佛在尋找,又仿佛在叩問:“這是山歌無法抵達(dá)的高度呀/卻依然追求最低的流向……最高的冰/最低的水/雅魯藏布/你的流淌/難道是對世界最后的超度”(《禮拜雅魯藏布》)。他這樣寫山:“群山巍峨/……這是站起來的泥土/內(nèi)藏生機”(《山脈》);他這樣寫羊:“為了背上的十斤鹽巴/被跋涉耽誤一生/……背上背著鹽巴/生命卻丟失了滋味”(《馱鹽的羊群與鹽》)。顯然,這絕不限于眼前的山,也并非止于馱鹽的羊。牛放的叩問,在這里變成了沉吟。
沉吟還緣自某種內(nèi)心的矛盾和痛苦。無可遏止的現(xiàn)代化進(jìn)程帶給藏地古文明和藏地原生態(tài)退行性病變,讓他驚異,更令他焦慮。這是一個尊重自然、尊重生命的現(xiàn)代人的內(nèi)心矛盾與痛苦。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在獅泉河/跪下的心/被咖啡館的音樂調(diào)戲”,他強烈地感到“歷史的空白/就留在小鎮(zhèn)鱗次櫛比的商店里/賓館的臺燈下無法閱讀”(《朝拜獅泉河鎮(zhèn)》)。當(dāng)他察覺“世界已經(jīng)蒙塵/冰雪與陽光只有在這個高度/才能保持僅有的尊嚴(yán)”,他熱切地祈求“能不能給世界留一個高處/留一塊干凈的冰雪/讓失落的靈魂有個地方崇拜”(《留一塊干凈的冰雪》)。
說到崇拜,不能不說到藏族人民心中的信仰即宗教,說具體些就是苯教和藏傳佛教。在《詩藏》里,我讀到的是詩人對藏地宗教和藏族人民信仰的肯定和尊重。在牛放心目中,這也是藏地之靈,而且是與神圣的藏地雪山一樣至高至潔的另一種雪山,是另一種藏地之靈?!对姴亍房粗剡@種宗教情緒,尊重這種生活方式,把它視為持續(xù)燃燒的激情。它不僅只是一種儀式或一種規(guī)范,也更是生存的法理和智慧。它就像雪山本身,表面和內(nèi)心都是清澈干凈與沸騰熾烈的統(tǒng)一,它統(tǒng)一于寧靜,統(tǒng)一于憧憬。藏地的僧人和僧眾就如靜默的雪山,熱情而又謙卑,執(zhí)著且安謐地生活在自己的心里。上述認(rèn)知,生動、形象地搏動在牛放的詩句里。《朝圣者》中的“路,在信念中伸向遠(yuǎn)方”;《佛樂照耀拉薩》中的“酥油燈是高原的陽光”,而它的燈芯,在《村莊里的葬禮》中是“善行惡念搓成的燈芯/照耀那些還在路上跋涉的行人”……終于,詩人獲得感悟:當(dāng)“羊群在草原里漂流/沒有方向沒有季節(jié)沒有盡頭/只有膘肥體壯的那聲慘叫/才是你今生輪回的出口”(《羊生存的難度》)。這豈止是羊生存的難度?由此,他明白了信仰在王朝的圣典里何以能夠定居下來(《托林寺陷在歷史中》),他讀懂了朝圣者的匍匐,從而悟到“當(dāng)你看懂了他們的匍匐/便會覺得輕率的站立是多么卑微”(《朝圣者》)。而神山岡仁波齊至高無上的潔白,向全人類證悟了“聳立的是信仰/跪下的是虔誠”(《岡仁波齊神山》)。這是對藏地的自然、人、宗教以及彼此之間和諧相處的關(guān)系的概括,詩人將它莊重地置于卷尾,這本身就是一種信仰,一種虔誠。
我執(zhí)拗地認(rèn)為這本《詩藏》的總體美學(xué)傾向是唯美的。我向來不把唯美主義讀作一個貶義詞,更何況牛放唯美,并不唯美主義。在我眼中,牛放的唯美,是中國現(xiàn)代審美主義自覺不自覺的一種表現(xiàn)。中國現(xiàn)代審美主義是強調(diào)主體的人情、人性等感性因素的,同時是強調(diào)藝術(shù)自身的獨特言說方式的,因此,是比較注重文藝自身的藝術(shù)規(guī)律的。在上述前提下,中國的現(xiàn)代審美主義將藝術(shù)的美學(xué)價值和審美標(biāo)準(zhǔn)放在非常重要的位置。從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唯美的。不能把《詩藏》說成就是中國現(xiàn)代審美主義的體現(xiàn),但分明可以看見它對中國現(xiàn)代審美主義的某種追求。讀《詩藏》,不時會有俏麗的句子跳出來奪走你的目光,而且,你還會遇到整體上頗具美感的佳品,這種美感,不止體現(xiàn)在集子的某一個方面。
且看它在空間和時間的詩化處理上的美的追求。
我很喜歡那首《布谷鳥語落了一地》。這首詩寫于鉆進(jìn)土里的春風(fēng)銜著種子破土而出之際,這是對轉(zhuǎn)花節(jié)過的高原空間的美的掃描。詩人帶著對藏地的深情,充分調(diào)動起擬人、隱喻、通感等修辭手段和審美聯(lián)想將動人的美傳達(dá)出來。這里有清洗冬日殘夢并將它晾曬出來的布谷鳥,有被吆喝聲撞擊著力氣的牦牛,有被鳥語唱紅了的山櫻桃。這里的土地被犁鏵閱讀,這里的布谷鳥與泥土糾纏并種下花言巧語,令泥土懷孕。清新流利,令人陶然。這首詩,可以視為《詩藏》審美傾向的一個代表。
更多一些的是對時間的丈量,這種丈量往往產(chǎn)生出富有詩美的歷史感。在遙遠(yuǎn)又遙遠(yuǎn)的阿里、可可西里,牛放直面曠野、直面高原、直面王城的廢墟,就是直面歷史。他的嘆息,帶著幾分凄美:“幸好倒下去的是朝代/散落的依舊是阿里的泥土”(《阿里有多遠(yuǎn)》)。奔流的雅魯藏布江,在牛放眼里有著一種宗教的、歷史的肅穆之美;“每一段水聲都是一部經(jīng)書”(《再拜雅魯藏布》)。牛放筆下日喀則的船和黑河的魚,都透出一種審美目光下的滄桑感:“牛皮和羊皮距船似乎太遠(yuǎn)/為了成為船,死亡變成一種時尚/此刻,船撐進(jìn)雅魯藏布的天空/回頭是岸,抵達(dá)也是岸”(《日喀則漂流碼頭》)?!敖?jīng)幡席卷的天空/牧歌是牧人今生的魚/魚卻是黑河曾經(jīng)的牧歌”(《黑河與牧人》)。至此,詩美的畫卷中,時空交叉,融為一體。
最后想說一句:不妨把《詩藏》的“藏”字讀作動詞,這本《詩藏》是值得珍藏的。
留一塊干凈的冰雪
今天,從珠穆朗瑪傳來的粗重呼吸
全世界都因此缺氧
有多少次登臨
就有多少人類的理想
將腳印留給山峰
將攀登的炫耀戴在頭上
只有虛弱的精神
才迫不及待地需要膚淺的安慰
世界已經(jīng)蒙塵
冰雪與陽光只有在這個高度
才能保持僅有的尊嚴(yán)
而你們把高貴毫不猶豫地踩在腳下
冰雪與陽光不屑于如此攀援
想證明什么呢
能不能給世界留一個高處
留一塊干凈的冰雪
讓失落的靈魂有個地方崇拜
馱鹽的羊群與鹽
阿里的陶罐
便是這只革吉的湖
白花花的鹽粒
令遙遠(yuǎn)的尼泊爾
還有偏僻的拉薩
無法離開藏北的味道
出生在岡底斯雪山下的山羊
聞著清澈的森格臧布
漂泊在荒涼的高原
為了背上的十斤鹽巴
被跋涉耽誤一生
阿隆岡日的頂峰
陽光也不能融化你的潔白
而羊群在風(fēng)雪中翻越念青唐古拉山口
艱難行走一生的蹄聲
甚至不能譜寫一首憂傷的樂曲
這是一條與羊群無關(guān)的路途
它們的路在夏季在秋天
在水草豐茂的草原
羊們卻在這條鹽路上
替別人走了一輩子
藏北遼闊的原野
沒有一朵花是為它們開放
寺院朗朗的經(jīng)聲
沒有一句話是為它們祈禱
背上背著鹽巴,生命卻丟失了滋味
最后一次卸下鹽袋
羊的骨頭和血肉將會分割為碎塊
再放回它們的毛皮里冷藏
也許羊群馱了一生的鹽
這時會放一撮在熬煮它們骨頭的湯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