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琪 學東
在孫文波的詩歌寫作歷程中,他始終堅持對生活更加具體和真實的“觸及”,即如何將個體的日常生命經(jīng)驗進行詩性改造。而在這種“改造”的過程中,“敘事”不僅是他詩歌寫作的手段,更成為他詩歌的一種標志性風格。在孫文波看來,“敘事”是他將“日常生活”融入詩歌的工具,是詩歌重要的構成部分。對于“敘事”本身,孫文波曾說“使一切具體起來,不再把問題弄得玄乎”,使“像‘日常經(jīng)驗‘詩意的擴大化這樣的所指,能夠容納進去”。進而,他系統(tǒng)地把詩歌中的“敘事”歸納為“對具體性的強調(diào)”“對結(jié)構的要求”“對主題的選擇”三個層面,并將“敘事”體系化。正如冷霜所評論的那樣:“在90年代后期所有論及‘敘事的詩人中,孫文波很可能是唯一將之全面上升和建構為一種‘體系性詩學的詩人,在他那里,這一概念總是與一種以具體、準確、生動地呈現(xiàn)為其原則的詩學聯(lián)系在一起。”可以說,孫文波的詩歌中的“敘事”,為90年代以來詩歌的“敘事化”發(fā)展,以及詩歌中的“日?;鳖}材與詩性之間的平衡做出了不可忽視的重要的貢獻。
而孫文波在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歷程中,他對“敘事”的呈現(xiàn)和表達是變化的,這種變化又使孫文波的詩歌有著更為豐富的個性面貌。我們看到,在以往的詩歌實踐中,孫文波對“日常經(jīng)驗”在詩中的融入更多從具體的事物出發(fā),建立與“時代”的聯(lián)系,以個體的生命經(jīng)驗去觀照歷史的整體性,這也正印證了他從生活“具體”出發(fā)對詩歌“敘事化”呈現(xiàn)的思考。孫文波堅持“站在生活上進行文學虛構”,做一個“在現(xiàn)場”的詩人,而他的“在現(xiàn)場”更多是在“敘事”中捕捉詩意,用敘事的口吻去思考時代與歷史,成為“這個時代”的詩人。如孫文波早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口腔醫(yī)院》:“這些身著白衫的人,目光嚴峻,動作果斷準確,沒有一絲猶豫/對病人的眼淚,他們置若罔聞/對壞牙齒,更是這樣……我由此想到了一些以說話為業(yè)的人/政客、演員、教師和詩人。他們中的一些牙齒并非有病,還能稱作整齊,一開口吐字清晰圓潤/但他們卻使國家和時代患了病。使文字變得軟弱和骯臟,遠離了美……”詩人通過對日常生活中口腔醫(yī)院的觀察,將捕捉到的意象進行聯(lián)想、組合,用平緩、陳述的語氣將“口腔病”與“時代病”聯(lián)系在一起,對尸位素餐的“政客”“演員”“詩人”等進行了諷刺,通過日常經(jīng)驗的想象反思時代的“問題”。這樣的“想象”正是陳超在“想象力方式的轉(zhuǎn)化”中所提出的 “詩歌歷史想象力”,即一種“組織力的思想和持久的生存經(jīng)驗深刻融合后的產(chǎn)物……它既深入當代又具有開闊的歷史感,既捍衛(wèi)了詩歌的本體依據(jù)又恰當?shù)匕l(fā)展了它的實驗寫作可能性。”由此孫文波在“敘事”的呈現(xiàn)手段下,使詩歌能夠避免淪為口水化的日常嘮叨,同時又使詩歌中“敘事”與“日常經(jīng)驗”的關系更為密切。
面前的這組詩歌,雖然作品不多,但我們看到了孫文波對于日常經(jīng)驗的“敘事”中呈現(xiàn)出更加“任性”的姿態(tài)。正如他這個時期的觀點:“通過閱讀會意識到這里的每一首詩,不管是題材,還是寫的形式,都是任性的產(chǎn)物,都有一種自顧自的對方法、結(jié)構、意義的個人化的處理,幾乎沒有考慮與時代、社會的共振。只是為了表達的快活?!贝藭r,詩人對詩歌、對敘事的態(tài)度以及表現(xiàn),都更加的“任性”。如在詩歌中,他隨手記錄生活的日常,在態(tài)度上表現(xiàn)出閑適,“我的目的是到海邊棧道閑走”“我其實更關心的是下午四點鐘。按照想象,我應該到達奧特萊斯的星巴克,咖啡的溫潤中放松身體。”(《奢侈詩》)。當然,這樣“任性”的選擇,不僅有著詩人收放自如的信心,也是詩人對“敘事”詩學的進一步挖掘與探索。因此,詩歌中詩人的“任性敘事”,便從思想上進一步向內(nèi)審視生命,叩問存在,以呈現(xiàn)生命本身的豐富性:“與我同行的人已經(jīng)停步,有的躺在詞語中,有的干脆轉(zhuǎn)向了金融/只有我還在未知中,尋找未知。”(《答問敘》),“閱讀變成永無止境的事情。讓你發(fā)現(xiàn),書不是越讀越少,是越讀越多?!保ā队罒o止境》)。此時,孫文波的“任性敘事”實踐,不僅為詩歌增加更多的“參與感”,更使詩歌具有了更多鮮活的生命感和更為闊大的自由感。
值得注意的是,此時孫文波“任性的敘事”,更著力于對“敘事”的詩性構建。其一,我們看到,他詩歌中的“任性敘事”,既是“任詩意在日常生活中徜徉”,但也是有“節(jié)制性”的,有著非常鮮明的邏輯或者說原則。在孫文波看來,詩歌并不單純是反映人類審美與趣味的工具,也是“對人類綜合經(jīng)驗:情感、道德、語言,甚至是人類對于詩歌本體的技術合理性的結(jié)構性落實”。因此,他認為“敘事”是一個過程、是一種方法,更是對詩人綜合能力的強調(diào),要以“敘事”的方式完成對“具體生活”的再現(xiàn)。因此在他的詩中,“敘事”本身的行動在構成詩篇內(nèi)容,完成詩中的時空轉(zhuǎn)換,也成為了他詩性發(fā)散的邏輯。《奢侈詩》中,隨著詩句不斷展開,敘事也在“任性”地推進?!按┻^墓園的十來分鐘時間,我閱讀了好幾座碑銘?!薄拔一蛘邞{欄遠眺,或者低頭凝視?!薄芭实菞5赖捻敳繒r,我已在世界上劃了一個圓,向四周輻射而去?!薄拔移鋵嵏P心的是下午四點半鐘。按照想象,我應該到達奧特萊斯的星巴克,咖啡的溫潤中放松身體,我把這看作晚年的奢侈?!彪S著詩中敘事者的行跡,詩中的空間不斷轉(zhuǎn)換,讀者跟隨著敘事者的目光進行了一次思想上的旅行,從日常所見出發(fā),在日常經(jīng)驗中將思想輻射開來。此時的“敘事”便是世界的中心、也是詩人“思想的中心”。在想象擴散開來之后,詩人將思緒又重新收攏,再次回到“日常生活”。由此,詩人從“任性敘事”出發(fā),呈現(xiàn)“虛構”的多種可能,最終以完成對現(xiàn)實日常的詩性呈現(xiàn)。其二,在“任性”背后,還隱藏著詩人孫文波更深層次的“現(xiàn)代性焦慮”。這里的“現(xiàn)代性焦慮”主要是指向詩人對寫作的焦慮,即詩人對詩歌的“永不滿足”,呈現(xiàn)出一種永遠“在路上”的創(chuàng)作觀念。孫文波所思考的問題是,如何使詩歌葆有活力。他在創(chuàng)作更多的是體現(xiàn)在如何將活躍的想象注入到“敘事化”的寫作中去,在詩歌中使“任性敘事”與“日常生命經(jīng)驗”深度融合,進而呈現(xiàn)出活力、新鮮的詩作。孫文波說,“對于寫詩到我這樣年齡的人,最重要的問題是如何保持想象力的活躍……如果稍不注意,很可能會使寫出來的東西顯得被經(jīng)驗左右,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技藝老道,但沒有作為一首詩所需要的讓人眼睛一亮……”,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或,“敘事”,特別是“任性敘事”,正是對日常事物好奇心的保持,是詩人對“想象”活力的維持,更是詩歌生命力的展現(xiàn)。正如他在《詩的結(jié)構》中提到:“身在一處固定的地方,重復度日,如果沒有想象,相當無味。而寫作是縱橫術,天經(jīng)地緯,東南西北,需要的是不拘一格……從空無中尋找實有。”他詩歌中的“任性敘事”,便是建立在對想象力重視的基礎之上的,從而使詩人避免格式化與固定化。“任性敘事”,可以說是詩人在寫作的“現(xiàn)代性焦慮”下使詩歌的“想象力”得以進一步生動呈現(xiàn)的重要推動力。
總之,我們看到,孫文波此時詩歌中作為“任性的產(chǎn)物”的“敘事”,都并非是毫無限度的擴散,而是在“任性”過程中帶有“敘事化”的詩學建構沖動、“敘事”本身的“想象活力”塑造,以及“現(xiàn)代性焦慮”的詩學之思。同時,孫文波的詩歌在“任性敘事”的詩學構建中,以其冷靜的理性或任性的自由姿態(tài),為當代詩歌的突圍提供了一種新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