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飛翔
某周日的早晨,悉尼的陽光和往常一樣好。起床后,我按習慣燒水、鏟貓砂、扔貓砂。接下來原本還有喝水、吃早餐等一系列安排??墒虑橹贿M行到“扔貓砂”這一步,一切就向著不可思議的方向滑了過去。
一
澳洲的電梯公寓每層都設有垃圾通道,免去了住戶下樓的麻煩。我迷迷糊糊走到電梯旁,用右手拉開垃圾通道沉重的鐵門,將左手伸進通道,還沒來得及松開捏著貓砂袋子的前三個手指,掛在左手無名指和小指上的鑰匙就率先掉了下去。我惺忪的睡眼看見粉紅色的鑰匙串在16樓垃圾通道的末端略微掙扎了一下,然后絕望地滑進了深淵。
我捏著貓砂,蓬頭垢面地呆立在垃圾通道門口。如果這是部像《獨自等待》一樣的電影,現在這個定格畫面的旁白一定是下面這句:
“就這樣,那個周日的幸福突然沖下了垃圾桶?!?/p>
二
如果有人采訪那個和我一同乘坐電梯下樓的瘦高個子深棕色頭發(fā)的外國小男孩兒,他一定會做如下的描述:
“她穿的是胸前印著悉尼大學幾個字的陳舊藍灰色外套,肥大的綠色睡褲和一雙鞋面褶皺且鞋標已經掉了一半的棕色雪地靴。哦,對了,她手上還捏著一小袋用過的貓砂。裝在Woolworth水果區(qū)提供的食品袋子里。她看起來神情很慌亂,好像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我和小男孩一起到了一樓,本想去找物業(yè),卻忽然想起周末物業(yè)不上班。又匆匆去了負一樓、負二樓和負三樓,想要找垃圾通道的盡頭??刹还苣囊粚佣紱]有垃圾站的蹤影。后來我才知道,原來垃圾通道也會拐彎。
我回到一層,絕望地坐在門廳的椅子上不斷給物業(yè)經理肯思打電話。在我的電話和短信轟炸下,肯思終于回復了信息,告知我周日沒有清潔工人上班。然后他表示可以來幫我打開垃圾車間的門,但因為不是工作日,所以我需要支付一筆二百四十刀的費用并且自己翻垃圾。
我一一同意后,他說自己會在二十五分鐘后到。
在這二十五分鐘里,華人業(yè)主微信群的群主給我送來了手套和口罩,并且祝我翻垃圾順利,讓我感到十分溫暖且信心倍增。而我的一個朋友卻給我打來電話勸說我直接放棄,有過同樣遭遇的她表示根本不可能翻到。這反而激起了我的斗志。就好像《乘風破浪的姐姐》里藍盈盈說的那句話:“只要他跟我說你不行,我就會燃起熊熊斗志,一定要行給你看?!?/p>
可十分鐘之后,當我和肯思一起站在碩大的垃圾桶前時,我熊熊的斗志就被澆滅了一半。
三
垃圾房收拾得很干凈,地上沒有垃圾,房間里也沒有明顯異味。一紅一黃兩個及我肩膀高度的垃圾箱分立在兩個垃圾通道的末端。紅色的是一般垃圾,黃色的是可回收垃圾。大概是為了與丟棄物形狀匹配,一般垃圾的通道是方形,而可回收垃圾的通道則被做成了圓形。兩個通道上也貼上了標簽表明各自身份。房間右側還有一紅一黃兩個用于替換的垃圾桶。右側墻面上懸掛著可以沖洗的高壓水槍。
大概是因為人工成本很高,垃圾房的自動化也做得很好,左面墻上有幾個按鈕,可以實現移動垃圾箱以及垃圾箱滿后自動發(fā)出警報等功能。因為周日清潔工人不上班,紅色的垃圾箱幾乎已經裝滿了。肯思按了墻上的一個按鈕試圖讓它退出來,可因為通道里還有沒掉落的垃圾,他嘗試了幾次都失敗了。最后在放下一塊隔板成功隔離了通道中的垃圾之后,紅色的垃圾箱終于順著軌道慢慢退了出來。
在將垃圾箱運到垃圾房停車位停下時,我調侃道:“要是我因為新冠病毒失業(yè)了就去應聘清潔工,畢竟今天之后我就有工作經驗了?!?/p>
然而接下來的經歷告訴我,這個工作經驗并沒有那么好獲得。我們將備用垃圾桶打開,想要運到通道下方接住剩余的垃圾??上氡厥且驗楣と诵菹ⅲ€沒來得及清洗,空箱的蓋子打開之后,一股惡臭從中升起,熏得我頭昏眼花,涕泗橫流,趕緊拿出鄰居支援的口罩戴上。而我的戰(zhàn)友肯思也節(jié)節(jié)敗退,說要回辦公室拿副口罩。
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感到十分抱歉,雖然是花了大價錢請來,但他的本職工作其實并不包括幫我翻垃圾。況且這原本應該是一個愉快的休息日早晨,讓人家在垃圾房度過,心里真是有些過意不去。
四
在接完通道中的剩余垃圾后,我們將垃圾桶傾斜放倒在地面。按照扔垃圾的時間推算,我的鑰匙很有可能在這一批剛從通道中接下來的垃圾里。
“整棟樓的秘密都在這里了!”我挽起袖子大聲地說。一方面是給自己鼓舞士氣,另外一方面也是為了讓這個倒霉的周日早晨顯得不那么悲傷。然后我便拿著在角落找到的三齒釘耙開始翻找。雖然有三齒釘耙,卻沒有豬八戒三十六變中的一十二變。不然我就變成磁鐵將鑰匙直接吸出來,而不是笨拙地用耙子耙來耙去。
不過,在垃圾中看到自己昨天晚上扔下來的酷兒葡萄味飲料易拉罐讓我信心大增,因為如果昨天的瓶子在這里,那么今早的鑰匙準也在這堆垃圾里面。
“看!我昨天晚上扔的瓶子!”我高興地說,好像名偵探柯南找到殺人兇手的線索一樣洋洋得意。正得意著,卻突然想起這瓶子原本應該扔進可回收垃圾通道,因為自己的懶惰才進了普通垃圾箱。本以為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竟然這樣露了陷。為了緩解尷尬的氣氛,我將耙子尾部指向一個黏在箱底的尿不濕,說道:“看哪,有人有孩子啦。”話剛說完,卻發(fā)現耙子尖端正指著個避孕套的外包裝。
我想原地消失。
五
在我的三齒釘耙耙開無數個垃圾袋,耙出了魚骨頭、啤酒瓶碎渣、鼠標外殼等等物品,又一遍遍耙過那個淺藍色酷兒易拉罐后,我舉著略微有些酸痛的胳膊悲傷地確認了鑰匙不在這個垃圾箱里。
肯思將之前那個紅色垃圾桶運回來,在我面前打開,滿得已經有些溢出來的垃圾是剛才那個箱子里的五六倍。在我悲痛欲絕地站在垃圾箱的一角估計著大概需要多久才能把這些垃圾翻完時,對角線另一側傳來了肯思的聲音:“嗨,我看你還是去配鑰匙吧。這太難找了。”
在一排排垃圾的盡頭我看見了他絕望的眼神,毀了別人周日的愧疚再次從心底升起。
大概是感覺到我的動搖,他乘勝追擊,誠懇地說道:“只要一百多刀你就可以重新配齊所有房間鑰匙?!?/p>
“只要一百多刀你就可以配齊所有房間鑰匙?!蔽以谛睦锬刂貜土艘槐檫@句話,悲喜交加。不夠豐富的人生閱歷讓我以為配鑰匙遠不止這個價錢,所以我才會出現在垃圾房,衣冠不整、蓬頭垢面、勤勤懇懇地翻著垃圾。這讓我想起小的時候自己愛吃土豆,我媽和二姨總逗我說你怎么老吃那么貴的東西。幼小的我便一直認為土豆十分昂貴,直到有一天進了菜場,無意間發(fā)現土豆只賣幾毛錢。我不知道配鑰匙很貴的認知是從哪里獲得,但得知價格比想象中便宜很多的時候,我的心情和當年從菜販子口中聽到土豆的價錢時并沒有什么兩樣。
人的成長或許就是如此簡單,認知被一次次打破并重新建立,成為一個更加見多識廣的自己。
與此同時,經濟學里有一個概念叫沉沒成本,代指已經付出且不可回收的成本。在這里,可以被認作是我的二百四十刀和翻垃圾付出的精力和體力。同時經濟學又說,理性人在做決策時,不應當考慮沉沒成本。
“好吧”,我說。作為一個已經成年十年有余的人,我決定理性一次,讓沉沒的就此沉沒。
聽聞我同意,肯思飛快地蓋上垃圾桶的蓋子,也不將垃圾桶歸位,也不等我將剩余的垃圾收拾干凈便鎖了門,然后便腳底生風一般同我一起匆匆離去。
六
我狼狽地回到家里之后,小貓跑過來圍著我一圈一圈慢慢地轉悠。它用力嗅著我的褲子和雪地靴——垃圾味道的鏟屎官讓它小小的腦袋里形成了大大的問號。我看著它質疑而嫌棄的眼神,恨不得說出兩句貓語讓它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扔貓砂”。
已經快十二點,饑腸轆轆的我打算吃點東西充饑然后洗澡,剛咬了一口面包便覺得味道和樓下的垃圾房一模一樣,讓我?guī)缀跻獓I吐出來。放下面包喝了兩口水,卻覺得自己身上也開始緩慢散發(fā)出臭味,而且這味道越發(fā)濃郁。明明上樓時還沒聞到,我百思不得其解。
然后我一拍腦門沖進廁所。
果然,貓又拉屎了。
(作者系援藏干部)
責編:何建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