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yōu)槭裁纯倫勐牎肮砉适隆?/h1>
2020-09-10 07:22陳賽
閱讀時代 2020年11期
陳賽
人們常說，使用工具和理性是人優(yōu)越于其他動物的重要標(biāo)志。其實，鬼故事的產(chǎn)生又何嘗不是呢？弗洛伊德甚至曾說，鬼的發(fā)明，是人類的第一項成就。
對于古人而言，有很多事情解釋不了，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東西，聽到了奇怪的聲音，雖然看也看得不清楚，聽也聽得不真切，但總有一種隱隱的威脅的直覺。
恐懼原是動物的本能，但人類的獨特之處在于，我們既對自己無法理解的事物感到不安，又喜歡用自己的想象力去創(chuàng)造一個能說服自己的解釋。于是就有了鬼的故事。
關(guān)于鬼，我們既感到恐懼，又為之深深吸引；關(guān)于幽冥生活，我們既想保持距離，又忍不住好奇，甚至渴望與之有所連接。歸根結(jié)底，這也許是我們應(yīng)對自己死亡的方式——我們怕鬼，但鬼作為靈魂幸存的證據(jù)，至少說明死后并非虛空?，F(xiàn)世的遺憾，再怎么深切，仍然有彌補與救贖的可能。
在《中國文化里的魂魄密碼》一書中，臺灣學(xué)者王溢嘉提出，構(gòu)筑魂魄傳奇（也就是鬼故事）最基本、也最核心的材料，是令人難解的特殊感官知覺經(jīng)驗或者生命異象，比如瀕死復(fù)活、噩夢成真、目睹鬼魂出現(xiàn)，看到一個人的言行舉止突然判若兩人等。
古今中外的鬼故事中，都有大量靈魂出竅的戲碼，如果按照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的解釋，從身外俯視自己的“自視性瀕死經(jīng)驗”，其實是一種“個人感喪失”的心理現(xiàn)象。當(dāng)一個人意識到死亡正逐步逼近，變得不可抗拒時，拒絕死亡的自我會和肉體產(chǎn)生“心理脫臼”，覺得那已快死亡的肉體不再屬于自己，他的自我變得置身事外——像是在身外漠然地觀看，結(jié)果極端的恐懼就被一種奇異的寧靜或麻木所取代。王溢嘉說，這有點像佛家所說的“觀”——立于身外，觀照自己，其實是人類為避免焦慮、痛苦而采行的一種心理調(diào)適策略。
這樣的科學(xué)解釋一定比鬼故事更高明嗎？
未必。
對于生死、靈魂這種事情，在理性思考與魔法思考的戰(zhàn)斗中，落敗的常常是理性思考。
魔法思考原是人類較古老而原始的思維模式，最常見于兒童的過家家游戲，比如將洋娃娃視為活生生的人，滿懷溫情地和它說話，做小小的衣服給它穿，用樹葉、花朵做飯給它吃等。
在一個人成長的過程中，這種思考方式原本應(yīng)為理性思維所逐漸取代，但當(dāng)一個成年人在面臨令他痛苦的心理困境時，往往會發(fā)生退行，以魔法思考來逃避困境或減輕痛苦。其中最常見的就是產(chǎn)生具有象征意義的行為，比如借洗手來洗凈自己過去生命中的污點，或者對某個無生命的物投注強烈的個人情感。
這些行為會給你一種模糊的感覺，好像你有某種特殊的力量，能控制事件的走向。按照心理學(xué)家的說法，當(dāng)我們處在魔法思維模式里的時候，其實心中很清楚自己的想法是非理性的，只是無法控制而已。
同樣，現(xiàn)代社會雖然崇尚科技，背離神明，但技術(shù)非但沒有消滅我們對神秘、恐懼、魔法的強烈興趣，反而似乎欣然為之助興。
為什么？
是否就是因為科學(xué)無法解決死亡這一人類永恒且無助的困境——我們拒絕死亡，又不得不接受死亡，所以無法（或不愿意）擺脫“鬼”作為一種集體潛意識式的印刻？是否唯有借著鬼故事，才能紓解我們心中種種郁結(jié)的矛盾——關(guān)于生，關(guān)于死，關(guān)于愛，關(guān)于失去，關(guān)于記憶，關(guān)于遺忘，關(guān)于逃離，關(guān)于回歸……？
弗洛伊德在談到噩夢時曾說：“這些夢乃是試圖借憂懼的滋長來恢復(fù)對刺激的控制能力?！?/p>
按照王溢嘉的說法，鬼故事其實也有類似的性質(zhì)，它反復(fù)架構(gòu)曾令我們感到恐懼不安的情境（如黑夜、棺材、墳?zāi)?、靈堂、荒郊），讓我們和心中的恐懼再度遭逢，然后加以“去敏感化”，以恢復(fù)我們對恐懼刺激的控制能力。
從這個角度來說，無論中國或西方的鬼故事，其實都像一場文學(xué)性的心理治療。但也許是恐懼太過深邃，光靠一次治療是無法奏效的，所以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再治療”一次，“重演”一遍，如此反復(fù)。
在鬼故事中，你會看到，它是一個多么堅固的集體恐懼與罪惡感的容器以及它如何不斷變形，以承載不同時代、不同文化中的恐懼、欲望、愛、痛苦、遺憾與幻想。
比如，在《老派的鬼魂》中，你會發(fā)現(xiàn)，人們對鬼故事的鐘愛，常常源于他們所在的那個時代某種特定的不確定性。比如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科學(xué)進步與鬼魂崇拜之間就存在著一種悖論式的因果關(guān)系。
在《消失的搭車客》中，你會看到所謂“都市傳說”是如何被人們信誓旦旦地講述、傳播、變形的，但在這些詭異怪誕的傳說背后，可能只是某種無助感、性的焦慮，甚至回家的急切心愿，投射到情境之中，幻化成鬼影。畢竟在現(xiàn)代社會，人類最需要感到恐懼的，正是人類自身。
……
三年前，美國導(dǎo)演大衛(wèi)·洛維拍了一部奇妙的鬼片，叫《鬼魅浮生》，主角是一只叫C的鬼。
整部電影就是這個鬼披著一襲慘白的床單，露出兩個略帶傷感的黑眼圈，靜靜地在自己生前的屋子里等待、游蕩、觀看。
他看著愛人悲痛，看著屬于他們的房子被賣掉，看著新住進來的一家人，再看著他們的房子被拆掉……
有一次，他與隔壁的鬼之間有一段奇妙的對話：
“我在等一個人。”
“誰？”
“我不記得了?！?/p>
作為一則現(xiàn)代鬼故事，它既不恐怖，也不賣萌，只是一個簡單的寓言，卻完美融合了現(xiàn)代人的諸多焦慮。C的鬼魂無法放手的，不僅是妻子，還有他建造的家，他的記憶以及他的人生中種種因為死亡而變得毫無意義的細節(jié)，因為這些是他與這個世界僅剩的連接。
如果說，神話告訴我們，世界是怎么形成的，人類如何把握自身的命運，運用勇氣、智謀和野心，擊敗可怕的怪物，建立偉大的宗族和文明。那么，鬼故事則告訴我們，世界是如何毀滅的，人類的命運如何不由自主，人間的生活如何可以在瞬間分崩離析。但更重要的是，這些故事提醒我們，我們還活著，而活著是一件多么特別的事情。
所以，暫且讓我們懸置懷疑，進入黑暗，盡情地享受驚嚇吧，不是因為病毒，不是因為股市，或者遙遠的戰(zhàn)爭，而是墓地里鬼魂的盛宴，兇宅里怨靈的呼喚，華燈下百鬼的夜行……
雖然你不知道故事會如何結(jié)束，但你知道它一定會結(jié)束，而你會再次站在陽光下。這就是我們?yōu)槭裁磹酃砉适隆砉适吕锏目謶质强深A(yù)測的，而人生往往不是。
責(zé)編：何建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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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在《老派的鬼魂》中，你會發(fā)現(xiàn)，人們對鬼故事的鐘愛，常常源于他們所在的那個時代某種特定的不確定性。比如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科學(xué)進步與鬼魂崇拜之間就存在著一種悖論式的因果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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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
“我不記得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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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暫且讓我們懸置懷疑，進入黑暗，盡情地享受驚嚇吧，不是因為病毒，不是因為股市，或者遙遠的戰(zhàn)爭，而是墓地里鬼魂的盛宴，兇宅里怨靈的呼喚，華燈下百鬼的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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