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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雪藍

2020-09-10 07:22陳末
特區(qū)文學(xué)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張姐小雅

陳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七零后詩人、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二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xué)員。有小說、詩歌等見于各文學(xué)期刊。出版有長篇小說《蝴蝶泥》《布衣玫瑰》、非虛構(gòu)散文集《魚來魚往布爾津》;策劃出品圖書《親吻新疆的額頭》。榮獲第五屆“可可托海杯”西部文學(xué)獎、“首屆中國張家界國際旅游詩歌節(jié)”評論獎、2019年度“深圳睦鄰文學(xué)獎”深圳十佳獎(小說類)獎項。生于新疆?,F(xiàn)居深圳。

在亞布海北側(cè)的第一個十字路口,從反方向跑過來的她恰好站在我的右側(cè)。是一個特別珍重的重疊時刻,今年的第二次立春日。能夠這樣心無雜念地看著一個女人向我跑來,真是太久以前的事。

通常,我總是喜歡將兩只手同時放進褲兜。其中一只,隨意地握住事先放入褲兜里的某物。當我握住這個物件后,持久地撫摸或是揉捏,會讓我與物件之間產(chǎn)生一種奇怪的私交。這時候,外界的一切也就不再與我心貼著心肉連著肉了。隨著這種私交的深入,那些曾經(jīng)潰爛過脫落過的皮膚會在我的過度困厄里泛起一層記憶的墨漬。她跑過來時,我的手里正握著一枚藍色的辦公專用的長尾夾。我們淺淺一望,算是相互給了招呼。來到眼前,想要跟著我的步伐時,她手里拎著的三四大袋東西總是不小心碰著我的褲兜。無論有意還是無意,我都不喜歡這種觸碰。尤其是異性。我這樣想的時候,她正喘著大氣,緊追兩步,以便與我并肩平行。兩人的肩膀形成一條直線時,她手中拎著的那幾袋玩意又開始砸著我的手。我的手還放在長尾夾上,被袋子砸中時,會有刺激的疼痛涌進皮膚和觸覺。與首次會面有所不同,原本寡言少語的她,很快便主動開口了。這一次,她變得很直接。

鑰匙,“陽光小屋”的,我準備走后面的木樓梯,她說。

她說的木樓梯,是指秦勇直接加建在亞布公寓樓后樓外側(cè)的鋼構(gòu)木扶梯。加地下室,這道木扶梯一共七層半。亞布公寓樓只是個包裝概念,是一棟典型的舊樓改造。秦勇拿下后,緊貼著主體樓,每一層新加建的鋼構(gòu)木扶梯上,都設(shè)計有八個弧形的超長彎道。七層以下,這些彎道用于防御臺風(fēng)并吸引投資。自七層開始,則用于加收租金,擴充實用功能。相對而言,七層最具特色,整層都被秦勇劃分在私人名下,超長彎道內(nèi)側(cè),十六間單身公寓的外陽臺面積最為開闊。通過精準的整體改造和統(tǒng)一裝飾,外陽臺直接切走公寓客廳的三分之一,加上外圍的封閉改建形成了可以單體出租的“陽光小屋”。

十六間“陽光小屋”沿著整體建筑的弧形外立面設(shè)計成了通透實用的小“海景房”,遠遠望去,猶如巨型的“空中貝殼”懸浮在整體建筑的造型中。新加建的鋼構(gòu)木扶梯上,增加了兩處推向亞布海的休閑大平臺,一處設(shè)在二樓休閑區(qū)的公共租賃區(qū)域,現(xiàn)在被各類小型特色店占據(jù)著;另外一處則設(shè)在第七層,統(tǒng)一擺放著芭蕉樹和散尾葵,綠蔭蔭的植物帶,將四人一桌的十六套藤編桌椅包裹其中,隔而不斷。每到傍晚,或是周末,樓上樓下的租客以及散布在一至六層公共空間的上班族、消費者、訪客會分批匯聚于此。他們在四人一桌的藤編桌椅上擺放著各種小吃及零食,站著,坐著,躺著;看海,聽潮,曬鈣;讀書,遛狗,帶娃;吵架,拉家常,倒是非,談天說地。每當這種時候,七層顯得既熱鬧又寂寞。熱鬧是明面上的,屬于這個休閑平臺;寂寞是內(nèi)里的,屬于關(guān)起門來的各種租客。

第七層是整棟建筑的中轉(zhuǎn)層,只有這一層,擁有五米八的挑高,除了大小適宜的生活陽臺外,加建成“陽光小屋”的弧形外陽臺使第七層成了亞布公寓樓里最理想的出租空間。秦勇在第七層的十六間單身公寓里統(tǒng)一加建了鋼構(gòu)樓板,使這十六間單身公寓和改建后的“陽光小屋”一躍而成為上下兩層的復(fù)式結(jié)構(gòu),既可獨享,又可拆分出租。所以,住在亞布公寓樓的第七層里,多少便擁有了一點點優(yōu)越感。

我住在第七層的中心位,坐南朝北,生活陽臺的中心點直指亞布海的心臟。這是秦勇預(yù)留給DG金融公司的標配宿舍之一。DG金融總部設(shè)立在亞布海南側(cè)的鹿灣大廈十樓,是一家復(fù)合型的金融顧問公司。我在DG公司里負責理財項目部。標配宿舍以內(nèi)部租賃價劃分給我后,我已經(jīng)在里面住了三年。幾乎住出了一股家的味道。在海風(fēng)的蕩漾下,房間里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東方寶石非洲風(fēng)情AFRICA沐浴露的清爽,給潮騰騰濕乎乎的房間增添了一絲成熟男人的味道。猛然遭遇DG金融迅速滑坡后,這種味道多少是一種嗅覺與情緒上的深層安撫。就在上個星期,秦勇失聯(lián)后,我特意去了一次物業(yè),一次性交足了半年的房租,一共三萬六。

物業(yè)管理員吃驚地看著我,問,怎么一下子變得這么闊氣?

提前散點財,我說,快要失業(yè)了,積點好運。

你們DG金融在鹿苑金融區(qū)辦公,怎么可能會失業(yè)?管理員看著微信收費額,下巴輕輕地點著數(shù)位,最后沖我職業(yè)性地一笑,算是完事。

不錯,DG金融是出過名,可一眨眼的工夫,就開始滑坡,節(jié)節(jié)敗退。先是現(xiàn)金流出了問題,運營成本一縮再縮,后是投資項目陷入低谷,不停地利用各種手段進行裁員。熬到今年,作為一把手的秦勇動不動就失聯(lián),增加不了投資,追加不了股東,拿不來新項目,舊項目又陷入多角債務(wù)關(guān)系,很快,便傳出了申請破產(chǎn)的內(nèi)幕消息。實際上,遇到這種事情,我并沒有太過焦慮。我的焦慮主體,還是在嚴重的失膚癥里,反反復(fù)復(fù),無法斷根。醫(yī)生說,你要承認,這是各種焦慮情緒造成的,而且既有根源,又有揮發(fā)。這種焦慮,就像一種個體謎團,一旦在對應(yīng)的體內(nèi)做窩筑巢,它是不會輕易離開的。這種解釋使我壓抑,而且寂寥。究其根源,有幾個無法言說的元素深埋在我的內(nèi)心,自縛生繭,難以啟齒。

交完房租,回到房間,沒有開空調(diào)的客廳里殘留著芝麻油的香味。這是我早上煎雞蛋后留下的味道。在煎好的雞蛋上淋幾滴芝麻油,是母親遺留下來的點睛之筆,用這種方法調(diào)和成的煎雞蛋,吃起來會有一種特殊的潤滑,連蛋清和蛋黃一口吞下去,這些被火煎熬過的鬼玩意滑入食道后,卡在嗓子眼里的所有芝麻小事會瞬間變成一種可侵吞的快感。蠻好。

那天,就著芝麻油的殘余之味,我給杜薇薇打了個電話,請她過來清東西。進入房間的杜薇薇,多次向我提出分手。三個多月不見,她并沒有多少實質(zhì)性的變化,只是身上的衣服穿得更加華麗,包裹著她曼妙的身材。可這種曼妙對我已經(jīng)不重要了,看見她,我的皮膚灼熱刺痛,胃液翻滾,除了斬斷,別無心思。

我叫同事幫忙把陽臺上的東西清走,你沒意見吧?杜薇薇故作鎮(zhèn)定,在陽臺上,翻著她的各種儲存物??纯匆粯佣疾簧?,臉上開始轉(zhuǎn)色。

你最近都沒有上班?

公司快破產(chǎn)了,閑。我說。

哦,杜薇薇有點失落,但還是在我的房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她在我的房間轉(zhuǎn)悠著,試圖找到另外一個女人的蛛絲馬跡。這真是可惡。都這個時候了,還這樣。

我一會兒要出去辦事,你需要多久?我催促道。

我要拿東西啊,你急什么。

一陣敲門聲,進來幾個男士,應(yīng)該是她的隊友,集體冷著臉,在她的指揮下,從我的外陽臺上開始挪東西。出門前,也沒有跟我打招呼,估計我在她那頭已經(jīng)被她徹底黑透。挺好。要分就分的徹底一點。

東西清完后,杜薇薇還不走,坐在沙發(fā)上,看了我好久。我低頭不語,心思已經(jīng)轉(zhuǎn)到別處,比如追個美劇,再去法院咨詢一下,如果公司真要申請破產(chǎn),都需準備哪些資料,或者直接去公司看看出了什么新情況沒有……

這個房子真不是你買的嗎?聽到杜薇薇的問話,我硬著頭皮看著她。

對。

真是DG公司分的宿舍?

對。你不是都查過了嗎?

你不要提這個,我現(xiàn)在不是查你,是面對面再問你最后一次。

問嘛。

這里,太像一個家了,像得令我驚恐,驚恐,懂嗎?

懂懂懂,我也是。我重復(fù)著杜薇薇的反問,只盼著她趕緊離開我的視線。

在此之前,她來過一次,在我的房間里哭了好久??蘼曂裢褶D(zhuǎn)轉(zhuǎn),似堤壩,又似溪流。高處令人驚恐萬狀,低處又令人頭痛欲裂。在那不間斷的哭聲里,挨著我身體的一件襯衫,從心臟部位滲出一堆結(jié)實的礫石,我的善心耷拉在這堆礫石上,怎么也越不過去。從天明,等到黑夜,我一點兒擁她入懷的欲望都沒有。這真是可惡。下定決心要分手的人明明是杜薇薇,等進入告別儀式后,我竟然像一個早就預(yù)謀好要分手的人,面對那個哭泣的即將成為前任的人,內(nèi)心深處連一點自責和想要緩和的意思都沒有??薨桑夷芙o她的,除了一張十萬元的儲蓄卡之外,其它的,我真是無力回天。

估計杜薇薇也是一樣,事隔三個月,再見面時,她的眼神里也流露出一種無力回天的暴躁。拿走十萬現(xiàn)金的杜薇薇,在我的房間里轉(zhuǎn)了幾十個來回后,坐在沙發(fā)上,臉上掛著兩行熱淚,汗津津地看著我。我瞄她一眼,感覺她的喉嚨里似有十萬個為什么壓著。她的脖子梗著,想要我再說點挽留的話。我盯著她的喉嚨,想,她怎么還不肯離開呢?面對數(shù)月都不愿碰她一指頭的異性,一個女孩子還能祈望對方給她什么呢?

藍斌,怪不得你今年老是不愿意帶我來這里過夜。

我這才想起來,以前好的時候,確實很少帶她來。

你這種人,就是天性冷漠,知道吧?

知道。

你就是,就是,壞,壞到家了你……

對,壞,極其壞。我馬上朝自己的心臟釘了一顆鋼釘進去。

你接那么快干什么?想證明我眼瞎嗎?

……

好,不吭聲是吧,慣用的伎倆,以糊弄代替冷漠,以傲慢遮蓋偏見,以沉默掩飾你那不安的良知。初見你時,這些表象是帥,是酷,是成熟男人的風(fēng)格,不,是迷人的風(fēng)格;熟悉后,才知道,這些都是你厚厚的冷漠的偽裝的皮囊,一層層剝下來,耗盡了我兩年多的時光。恭喜你,藍先生,你的兩層皮,今天我全還給你。

還得好。我感嘆道。

你……簡直是,不要讓我在你面前變成潑婦好嗎?

變吧,潑婦沒什么不好,挺強悍,還可愛,說的都是心里話,蠻真實的。這么說的時候,我的皮膚已經(jīng)開始漲疼,仿佛有一條滾燙的輸油管道正順著我的骨骼往上隆起,高溫的油汁鼓脹在深層皮膚的2.4毫米地帶,隨著全身的血液循環(huán),這條油管幾乎要沖破我的襯衫形成無數(shù)可疑的黑洞了。我摁住兩條胳膊,將肚皮壓進肋骨,把胃液擠進灼熱的粘膜層里,忍住焦慮伸直腦袋對面前的杜薇薇做出禮貌性的一笑。

裝X。杜薇薇說。

你看,“潑婦罵街”其實是一種美德,女人不能做壞事的時候,惟有靠惡言惡語來緩解她的恨惡。罵吧,反正也分了。我在杜薇薇的哭泣和辱罵中,將她發(fā)紅的臉龐,絕望的嘴唇,盛開成兩排子彈的雪白牙齒安裝在我的疼痛里。疼痛加劇后,身體很快便得到了一種道別中的興奮和安慰。我很快恢復(fù)平靜,望著對面臉部露出的那兩排雪白的子彈,我曾經(jīng)是多么眷戀它們的存在?,F(xiàn)在,我只能將它們從我的疼痛里卸下,請她自行抬走。

當那兩排雪白的子彈像巫婆作法般射穿了我屋內(nèi)的陽光,慢慢地,杜薇薇的臉龐不再紅潤,嘴唇像章魚一樣從恨惡的語言里收攏回去,語言的利爪在她的嘴唇上平放著,我的名字,像退潮的海水從這條章魚的軟體扭動里放逐出來了。

藍斌,我們今生無緣同床共枕,來世,我一定幫你收尸。

杜薇薇離開后,清空的外陽臺變得空曠起來,重新露出弧形落地玻璃和兩扇鋼化玻璃推拉門的外陽臺,立刻變成一道風(fēng)景。我推開其中一扇,亞布海的藍色水域不自覺地吸進玻璃門的反光面,被反射弧制造出的無數(shù)粼光在陽臺的海風(fēng)中涌動著一種幻滅般的動蕩。

我窩進窗邊的單人沙發(fā)里,在成為前任的溫度中,靜靜地觀察著那種動蕩不安的藍。我知道,這種不安,是那些長期生長在我皮膚上的各種疼,如腐朽之物遭遇針芒,似海底撈針遭遇漩渦。這疼,將星星的寂寥,陽光的焦灼,和亞布海上無處不在的波光堆積成我皮膚中的海洋,這海洋,將我得上嚴重的失膚癥的各種疼磨成了情緒里的一堆石。堆石潛伏在2.4毫米的深層皮膚下,使發(fā)病的幾個根源形成記憶中的痛點歷久彌新,循環(huán)往復(fù)。我閉上眼睛,提起嘴角,仔細地笑了笑剛才的自已。

與杜薇薇徹底分手后,我在酒店住了整整一個星期,等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徹底從我的房間里揮散盡后,我才勉強把頭落在了自己的枕頭上。真是萬幸,恢復(fù)了單身,我的眼睛重又落在了亞布海的藍色里。那是一種均勻的、比例完全一致的藍,從鹿苑區(qū)的海濱入口直接橫跨進亞布海的魚肚白上,被天空染成深藍色的海平面重新躍躍欲試,貓著腰身順著逆光滑進我的外陽臺。不得不說,秦勇也算是個人物,經(jīng)他牽頭改建過的“陽光小屋”,將左右兩側(cè)加固成了輕磚結(jié)構(gòu)的防滲墻,兩米八八的落地玻璃隔斷與我的客廳形成一面弧形的透明墻體,連通著外陽臺的防盜門改成了一扇隱形的推拉門。變成墻體的外陽臺,裝修了統(tǒng)一的獨立洗手間和折疊式用餐操作臺,除了二樓的臥室劃分得較小以外,一樓的公共空間足以作為獨立的個人工作室進行對外出租。最大的亮點,則是隱藏在沙發(fā)背景后的旋轉(zhuǎn)樓梯,七十公分寬的樓梯踏步在空中形成多個鏤空的鐵藝轉(zhuǎn)角,踏步底部的筒燈像煙花一樣在光線的死角里指引租客上下穿行。推開一樓的玻璃推拉門后,平推出去四米八的平臺與其他住戶的外陽臺形成了一條綿延不絕的弧形線,使“陽光小屋”既實用,又開闊。

就是這樣一個空間,連通著我的客廳,還可以從后樓加建的木樓梯直接登入。想想公司面臨的現(xiàn)狀,我還是請來了公司常用的幾個裝飾工,成本一核算,再加點勞務(wù)費,很快,將連通外陽臺和客廳的那扇隱形門拆除了。經(jīng)過簡單的設(shè)計,用水泥輕磚和雙面馬賽克裝飾成端景的這扇隱形門,瞬間便成為室內(nèi)的一個亮點。我取出裝裱好的一幅紅藍色塊裝飾畫,往馬賽克的裝飾面上一掛,藍白色的馬賽克墻面立刻生動了不少。

我把客廳的隱形門拆了,改成了端景臺,一下子感覺客廳大了不少,叫外賣的時候,我對前臺小雅說。

藍哥,你變傻了,小雅說。

小雅是秦勇招來的前臺,來DG金融快半年了。當DG金融的管理層,老職員,新職員,但凡有點預(yù)感和頭腦的年輕人們紛紛離開后,好不容易從實習(xí)生轉(zhuǎn)為正式職員的小雅選擇和我堅守在公司,用小雅的話來講,就是站好最后一班崗。

藍哥,我面試的時候感覺你出奇地聰明,真的,你長著一雙海洋生物般的眼睛……看人的時候,理智又冷漠,真的,當時,我就決定留下來了。

海洋生物般的眼睛?

是的,這種眼睛給人的第一印象特別冷漠,不過,我就是因為這種印象留下來的,因為冷漠的人不會經(jīng)常想著害人的。小雅說著,認真地為我沖了一杯意式瑪奇朵咖啡,然后又給自己泡了一杯蜂蜜柚子茶,這才坐在我的辦公桌前,看著我桌子上的一堆項目資料。

累成這樣,你喝點咖啡吧,這是你的最愛呢。小雅勸解道。

自從秦勇失聯(lián)后,小雅便將藍總改稱為藍哥,您則改稱為你了。

你自己喝,我說,我沒胃口。

喝嘛,咖啡快沒了,也就能喝個三五天吧,我沖都沖了,你要是不喝,就是在折磨我呢。

我端起咖啡,喝了個精光。

你看,我說你變傻了吧,我剛來的時候,看你喝咖啡,慢,而且姿勢優(yōu)雅,特別像貴族。你看現(xiàn)在,你喝咖啡就跟吸氧一樣簡單粗暴,特別快,張嘴就來,喝的時候既不換氣,也不滿意地咂吧咂吧嘴了,唉,土,土,唉,掉渣了都要。

端走,把咖啡杯,我輕呵一聲,眼神再次盯著桌上那堆資料。看著看著,感覺后背正在涌起一股奇異的痛,好像皮膚在剎那間就能破裂。焦躁的情緒里,似有無數(shù)針芒對準我的皮膚在穿刺。

唉,火氣也大了不少,像走江湖的人一樣。

端走啊。我?guī)缀跏呛鹆恕?/p>

媽呀,少見,你不會像電視上的那種男人一樣,打人是怎么的?小雅伸出胖乎乎的拳頭,拳頭窩進手腕的一圈小肉里,在我眼前晃了幾晃,又說,藍哥,別冒火哈,其實,我是有件事情想要請示你一下。

請示?幾個意思,DG金融現(xiàn)在又不辦公,就是搞些爛賬,你有什么好請示的?

我推了推桌面上的項目材料,忽然發(fā)現(xiàn)還有一筆良性回款沒有催。這家客戶遠在內(nèi)蒙,走的是金融理財項目,以債券抵押現(xiàn)金。現(xiàn)在,甲方債務(wù)清繳后,現(xiàn)金自然可以回籠,我們的服務(wù)費也就可以順理成章地結(jié)清了??纯磿r間剛剛好,那邊還沒有下班,醞釀了半天,我把催款電話打了過去。沒想到,客戶很快就答應(yīng)了。

拖了三個月,利息付得也吃虧。藍總,你放心,本來年前就該結(jié)的,沒想到延誤了三個月。你查一下往來賬,我一個月內(nèi)結(jié)尾款哈。聽到這個消息,感覺后背沒有那么痛了。我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將身子靠在椅背上,看著小雅。

外賣來了沒有?我問。

沒呢。

催催。

高峰期,催也沒用。

那你說吧,想要請示什么?

把公司分給你的宿舍再分給我一半吧,行不?我被房東驅(qū)逐出來了。

分你一半?

對啊,你那間“陽光小屋”,光線好得很,又通透,你不是找人把客廳通道的門給封死了嘛,這樣不就成了兩個獨立空間了嘛,我就想建議一下嘛,藍哥,你先不要出租可以吧?直接分給我可以吧?就當是行俠仗義可以吧?小雅是學(xué)財務(wù)管理的,在DG金融混了半年,口才算是混出來了。

我怎么可能租給你。

為什么?

不合適。

那誰合適?。?/p>

陌生人。

唉,愁死我了。小雅端著咖啡杯,晃動著熊乎乎的背影失望地離開了我的辦公室。

說心里話,爛賬和即將申請破產(chǎn)的DG金融已經(jīng)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惡習(xí),白天困頓,晚上失眠,甚至發(fā)展到對外界的一切沒有多少興趣。聽了小雅的請示后,我雖沒有太過動搖,但多少還是提醒了我。把“陽光小屋”租出去,增加點人氣,也好解決點租金壓力。于是勉強捱到下班,飯也沒有吃,車也沒有叫,直接登上好久不曾翻開的一個微信群順手編輯了一條出租啟事丟了進去。這個微信群叫“月光寶盒”。是一個特殊的群。從亞布城中村出來的人中,凡是得過失膚癥的人,幾乎都在這個群里。

面對亞布海,以亞布公寓樓為界,往北,是亞布城中村,是外來人口用于安置基本生活的偏僻居住地;往南,便是鹿苑區(qū),是已經(jīng)被政府征收并改建成次生態(tài)金融圈的黃金寶地。鋪開地形結(jié)構(gòu)圖,很明顯,亞布公寓樓便成了一個清晰的貧富分界線。因此,這棟樓最大的好處,是將富人區(qū)的窮人安置在這里并令其顯出一定的優(yōu)越感,再讓窮人區(qū)的富人也定居在這里以便突出他的遠見卓識。

兩年前,借著城市推行亮化工程,秦勇找了好幾個部門領(lǐng)導(dǎo),提了無數(shù)次亮化方案,最后陳舊的亞布公寓樓外立面被政府納入整體亮化,粉刷翻新成了海洋藍。自第七層開始,深藍色的外墻涂料里增加了煙灰藍的波紋。波紋起伏跌宕,形成過度色,使整個樓體顯得飄逸又年輕。亮化工程結(jié)束后,每家每戶的窗戶四周統(tǒng)一安裝上了嶄新的奶白色防水條。從外觀上來看,這棟樓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龐大而夢幻的藍色海域。細看上去,海域上波濤縱橫,到了七層的外陽臺上,波濤變大,像是忽然伸出藍色海洋的一張大嘴,緊緊地咬著一個個懸浮的“陽光小屋”。由于“陽光小屋”的底部樓板依舊保留著奶白色,所以,那張大嘴里咬著的似乎不是“陽光小屋”,倒像是咬著一圈“空中貝殼”。白天,這些“空中貝殼”被陽光曬透,統(tǒng)稱為“陽光小屋”;到了夜里,在跳躍的燈光秀里,這些“空中貝殼”被波濤淹沒,變得或明或暗,給人一種深居島嶼的假象。居住在這里的租客們,親切地給亞布公寓樓起了一個別稱,叫藍島。

我和她也包含其中。只是,我住七樓,她住地下室。有時候,她和一幫小伙子們在樓底下散發(fā)傳單,宣傳活動;有時候,她站在二樓的平臺上,靠著欄桿,吃著一方蛋卷,動作嚼嚼停停,食而無味地看著空曠的海面,那表情,像是一個將死之人正在研究天象似的索然無味;有時候,她坐在七層轉(zhuǎn)角的樓梯口,那里有一個小轉(zhuǎn)椅,她坐在轉(zhuǎn)椅上轉(zhuǎn)動著清瘦的身體,一圈又一圈,三百六十度,不厭其煩,沒完沒了,直到靠在冰涼的鐵藝欄桿上昏睡過去;有時候,她在一樓草坪的幾棵棕櫚樹下坐著,看微信,或者看書,一看就是一個多小時,屁股一動不動。那時候,你甚至懷疑她是一座雕像,坐著,不動,靠人的膚色和輪廓維系著一點活人的氣息,兩條蒼白的胳膊掛在膝蓋上,下巴抵在胳膊上,死過去一般保持著那種一動不動的坐姿。

常常,從DG金融公司下班歸來時我會藹然盯她一眼,甚至周末在二樓用餐區(qū)點餐時我會向她投去匆匆一望,再或者,在七樓的樓梯轉(zhuǎn)角處,我會刻意與她忽然睜開的眼睛撞個正著,希望從她那雙冰涼透頂?shù)难凵窭镎业揭稽c男性的自信。

有一次,我忘記了時間的存在,在正午刺目的光線里,隔著七層大平臺上的幾把藤編椅,看著幾片芭蕉葉的影子投射在她蒼白的臉頰上。那一次,我總感覺在亞布的城中村里見過這張臉,在伊蚊病毒登陸的時候,在拉走父母和姐姐的那輛消毒車旁邊,我曾見過這張面露絕色的臉。這一次,我盯了她很久。三年過去后,坐在芭蕉樹下的她長大了許多,但臉部消瘦,狹長,眉峰突起,一頭濃密的長卷發(fā)順著臉部傾瀉而下,似睡非睡的表情里,有一股罕見的冷漠涌進皮膚,那種冷漠,顯得陽光很無能。

好幾次的冷眼相待后,我發(fā)現(xiàn),她住在地下室的藍島健身中心。后來才聽小雅說,那是藍島健身中心特意預(yù)留給視頻制作部的集體宿舍。她在這個部門做兼職,主要負責藍島健身中心視頻類項目的剪輯制作和發(fā)布。

與她并排走在亞布公寓的人行道上,聽著她在我身邊喘著粗氣,像別的女人那樣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索性,我也就痛快一點。我松開已經(jīng)捂熱的那枚長尾夾,轉(zhuǎn)而從同一個褲兜里抽出陽臺上的備用鑰匙準備交給她。我在鑰匙上掛了一個燙金的鑰匙鏈,是一個憨態(tài)可掬的小熊貓,兩只黑溜溜的大眼睛瞪得滾圓,屁股又胖又結(jié)實。這個鑰匙鏈,小雅要了幾次我都沒有舍得給。

看我掏出了新鑰匙,她將手里拎著的一大袋東西放在人行道旁的隔離帶上,小心翼翼地接了過去,說,你那里還有備用的嗎?

嗯。算是回答,我并沒有看她。

這個熊貓還挺可愛的。她感嘆道。

日本貨。我解釋了一下。本來不想解釋的,可她停在路邊,沒有馬上要走的意思。

謝謝啊。她彎腰提起那袋東西,加上原來挎在胳膊上的另外三個,整個人被幾大袋東西左右夾擊著,身子歪歪斜斜跟在我身旁。我猶豫了好久,快到保安室時,還是退后一步,從她胳膊上取下最大的那袋,提在手里頭也沒回地往亞布樓的后門走去。

次日中午,小雅和保安室的阿磊抬著兩箱復(fù)印件進來時,我正在窗前曬鈣。這幾天,天氣忽然熱了起來。才幾天的工夫,地溫就升到了二十度。我窩在單人沙發(fā)上,癱軟著身子,摸著手心里新長出來的一層皮。近乎一個月的失眠癥,令我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徹底混亂。盡管我嘗試著到樓下的客家餐廳里訂制一些營養(yǎng)純粹的單品燙煲,但秦勇的失聯(lián),各路打來的催款電話要求馬上支付的運營成本和離職人員起訴的數(shù)起勞動仲裁,還是令我寢食難安。

藍哥,阿磊叫了我?guī)茁?,我才反?yīng)過來。資料放哪里?

隨便。我回了一句。復(fù)印的資料全是項目上的,我得看看還有哪些缺口需要我來補齊的。公司真空后,許多細節(jié)上的事情需要親自動手操作,補資料,找漏洞,查數(shù)據(jù),去銀行,打流水,找秦勇,這些變成了每天的工作常態(tài)。

看我一臉冷漠,小雅建議道,先放客廳吧,回頭讓藍哥自己整。資料放好后,小雅繞過我,走到新裝飾的端景臺前,動手推了推原來有門的位置,發(fā)現(xiàn)隱形推拉門確實已經(jīng)被我徹底封死,眼神有點悲傷地說,心真狠。我知道,小雅還在惦記旁邊的“陽光小屋”,這也是沒辦法,租出去就是租出去了。

你在家辦公,那我呢,下午還是正常去公司嗎?

當然。

阿磊說,藍哥,這幾天晚上巡邏時,我看你家里的落地燈就沒有關(guān)過。公司有規(guī)定,住戶不關(guān)燈,我們有義務(wù)提醒的。從今天晚上開始,你還是把燈關(guān)一下,不然我也跟著睡不著了。

我關(guān),如果忘記關(guān)了,你給我打電話。

大半夜也可以打?

可以,反正我也睡不著。

再忙,再累,再煩,覺還是要睡的,藍哥,你不能為了別人的公司傷了自己的身體,不值得。阿磊說。

你不懂。我打斷了阿磊。

你不懂啊,小雅重復(fù)著我的話,身子已貼在客廳與外陽臺一點相隔的那道弧形玻璃隔上,眼珠子貼著明亮的鋼化玻璃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個不停。藍哥,這個玻璃隔斷實在是太透明了,又寬又高,像不存在一樣,萬一哪天你忘記了,半夜起身會不會直接走到玻璃里頭去?小雅問。

直接走到玻璃里頭的是琥珀,不是人。我瞪了小雅一眼,從茶幾上拿起一疊剛整理出來的客戶清單統(tǒng)計表遞給她,你趕緊回公司去,把清單統(tǒng)計表上的所有客戶統(tǒng)統(tǒng)約一下,全部約到下午五點,約他們的時候,就說是我安排的,讓他們直接來DG金融開項目結(jié)算會。補充一句啊,就說過期不候。

小雅接過表格,問,你什么時候過來呀?你一不來,我就心慌。

我要去銀行對賬,還要找秦總,別瞎想。

老秦有消息了?

老秦?當一天職員,叫一天秦總,這是規(guī)矩,懂吧?

唉,啥時候了,還這么兇。小雅嘆口氣,和阿磊一起離開了我的房間。

沖完澡,穿好衣服,正準備下樓去公司時,微信里傳來了一條信息,是她發(fā)來的:明天正式入住“陽光小屋”了,今天想過來安裝一下拉簾,方便嗎?

她所謂的方便,只是提醒我,那個透亮的沒有任何遮擋的玻璃隔斷,自明天起,便是屬于隔斷我和她的一道玻璃墻了。

方便。我回了一條。對方再也沒有下文。

回到亞布公寓樓時,已是夜里一點。打開房門,一開燈,發(fā)現(xiàn)客廳里暗了不少,原來透明的落地玻璃隔斷已經(jīng)變成了一堵結(jié)實的玻璃墻。玻璃墻反面被一道印有墨西哥天然青石底紋的掛簾遮擋得嚴嚴實實。好在面料新穎,是一種提花面料,中西結(jié)合的圖案設(shè)計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是我懂得留意配飾和裝飾品以來從未見過的一種風(fēng)格。

在黑色拉絲仿木紋的羅馬桿上,一席長而有序的掛簾形成一排勻稱的波浪,波浪里,墨西哥天然青石的灰青色上仿印著略顯抽象的藍雪藍,若隱若現(xiàn)的花蕊里點綴著淺藍色的珍珠白,五瓣長短不一的藍雪藍花瓣用一輪輪深藍色的曲線倒扣在內(nèi)部的淺藍色線條上。伸展的莖桿之間,一朵朵綻放的枝頭相互映襯一左一右交織出奔放的姿態(tài)。當燈光投射在那排黑藍色的印花上時,底紋的石青色則顯得更硬,青石底紋上的深藍色提花則柔情似水。

這條掛簾,應(yīng)該不是市面上的采購品。它的圖案與花色,與我鑲嵌在那扇門洞上的藍白馬塞克混搭在一起,如此美妙映襯,這絕對不是一種偶然。我的心確實動了一下。為這個女人的聰明。

我扔下提包,洗個了澡,習(xí)慣性地點開了微信。下意識間,我竟然特意調(diào)出了我和她的對話框來。我盯著自己發(fā)過去的“方便”二字,怎么看怎么沒有禮貌和修養(yǎng),也沒有人情味,于是,又補發(fā)過去幾個字:你裝的掛簾,蠻雅。

從路途之人到面對面坐著,還是一個月前的事情。那天她穿著一套玫紅色的正裝坐在DG金融公司的會客區(qū),兩條細長的腿部折疊成一個嚴謹?shù)腟字,倚在會客區(qū)的沙發(fā)上等著我。那團鮮艷奪目的艷麗,在我視線里形成某種暈色。我對小雅說,我今天沒時間。明白人自然會離開的。但她沒有。

她怎么說?我問小雅。

她說她有的是時間。小雅笑吟吟地回了我一句。

我知道,她是小雅的新朋友,深陷破產(chǎn)這種鬼事后,小雅與她打得火熱。這一個多月里,我經(jīng)??匆娦⊙磐低祻墓玖锍鋈フ宜八綍薄4野镜较掳?,便能在亞布樓里看見她們,一胖一瘦,在藍島健身中心或二樓休閑區(qū)的某個特色小吃店前晃悠。

藍哥,人家找你是真有要緊事,你就不要這么清高了,現(xiàn)在除了要賬誰還找你啊,你說是吧?

我停下材料的整理工作,抬腿向會客區(qū)邁去。貼出租賃啟事的具體時間我早已經(jīng)忘記了,當她提起時,我?guī)缀跏倾读撕靡粫翰欧磻?yīng)過來。啟事丟進“月光寶盒”的微信群里,我就沒有留意過。再說,礙于破產(chǎn)困擾,我那也是順手一丟,瞎編了幾句:房東無情,租客有義;陽光小屋,友情出租;一人獨享,窗幾明亮;兩千一月,探月?lián)菩?白天辦公,夜晚發(fā)呆;如有意者(僅限男士),請速留言。編啟事時,一抬眼,發(fā)現(xiàn)外陽臺上的兩棵藍雪藍已經(jīng)長瘋了,便在啟事下方署了一個名,“藍公子”。

我過去時,她正翻閱著一本旅游雜志。我坐在她對面,嗨了一聲,算是打了招呼。

她從雜志上抬起眼睛,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面相從容,目光如海。

藍先生忙完了?她問我。

是。

我想租下那間“陽光小屋”,你看可以嗎?

我快速地將這個鮮艷奪目的女人與居住在地下室健身中心的那個女孩重疊在一起。對比下來,不難發(fā)現(xiàn),上了妝容的她,和素面朝天的她并無太大區(qū)別。

好像認識好久了一樣。我客氣了一下。

算是吧,住在一個樓里,總能碰見幾次的。她解釋著,這解釋,意味著她記住了我那不可多得的冷眼旁觀。

哦,有點印象。我也解釋了一下,算是回應(yīng),免得以后再遇見,感覺自己是個涼薄之人。

你先看一下,她從包里抽出一份打印好的租賃協(xié)議,往我面前一遞,說,有什么補充條款,我們再商議。

我用左手接了過來,忽然一點商量的欲望都沒有。我感覺我們太過相似,都有點冷漠,而且她還是個女人,不方便。我隨意地瀏覽著那兩張紙,其實卻連一個字也沒有入眼。我的右手依舊放在褲兜里,反復(fù)地撫摸著一個打火機。是一款剛剛淘來的英式復(fù)古風(fēng)打火機,銅制的機面上裝飾著一個戴帽子的黑騎士,騎士手里握著一把輕盈的小劍,目光冷漠,胸肌突起,雙肩暴露出兩條冰涼的直線,直線上雕刻著一排精致的英文字母,翻譯過來,意為“嗨”。我握住打火機的腰身,在褲兜里肆意地轉(zhuǎn)著圓圈。

那個啟事,我早都忘了。我說。

又沒租出去,還是可以商量的。她沒有任何尷尬之意,只是把肩膀收了收,兩條繞成S型的長腿伸開來,并排靠在一起,稍微溫順地笑了笑。

不租了也可以,太麻煩了。我說的是心里話。一個女人住在我的外陽臺上,雖是按照獨立空間加建的出租區(qū),但住個女人,我感覺雙方都會不方便。

哦,我想租,她說,七樓的“陽光小屋”全部都租出去了,獨剩你這一間。主要是,她猶豫了一下,但很快又加重了語氣,我看上了那里的陽光,充裕,我剛好缺這個熱量,住在地下室實在是太陰了。說到這里,她的溫順早已經(jīng)蕩然無存,雙頰上出現(xiàn)了兩團不易覺察的冷凍過的寂寥。

合租?我真忘了,那個啟事。

它還在“月光寶盒”的大群里掛著,還有效。說到這里,她又低下了頭,繼續(xù)看著那本雜志。估計,她也在這個群里,不然,她不會如此肯定。

我看了一眼,她翻的是一本舊雜志,是DG金融公司用來消磨客戶等候時間的舊雜志,已經(jīng)放了好幾年了。這次申請破產(chǎn)時才又擺放在會客區(qū),根本就沒什么人看了。

我習(xí)慣不好,經(jīng)常失眠,怕影響別人。

七樓有不少男女合租的,井水不犯河水,安全,省事,高效,你怕什么?她又冷笑了一下,感覺這次,自己說到了我擔憂的點子上了。

她冷笑的時候,閱讀雜志的情緒并沒有中斷,消瘦白皙的右手落在一頁攤開的圖片上。那是一張高清攝影作品。透過一層透明的玻璃,一只名叫“提博爾”的三歲雄虎與一位游客相互對視,二者都在仔細地研究著對方的眼神,想要隔著那層寬大的透明玻璃進入彼此觀察的心。大概是出于物種之間的巨大差異,“提博爾”幼虎的眼神里先于人類流露出一種天然防范。這張圖片,多少增加了我防范的本能。

我計劃……

租給一位男生。她馬上接過了我的話。

是的。我的語氣非常果斷。按道理,她應(yīng)該可以走人了。但她低著頭,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無所謂,反正今天也沒有再來要賬的客戶,而且秦勇閃了一下,換了個新手機號后,也發(fā)來了一條短信,問了問DG目前的狀況,在沒有接到法院的封門通知前,這算是一個再好不過的回光返照。再說了,現(xiàn)在這時候,走到哪里都是人擠人,裝在我褲兜里的兩只手都要被無緣無故的陌生異性所觸碰。后面這一點,我尤為厭倦。

你可以認真地考慮一下,我聽小雅說,你反正也沒什么要事可做。她建議道。

哈哈,無要事可做,她倒打聽了個清楚。我瀏覽起協(xié)議來,順便掃視著對面的動靜。她手里的雜志已經(jīng)翻到了另外一頁。是一張折疊頁,大度四開,整版。事后我曾翻開了同一頁,把自己的右手落在她翻過的地方。那是一群御風(fēng)而行靠太陽辨識方向的百萬只帝王蝶。它們來自加拿大南部,正在穿過祖?zhèn)鞯臈⒌啬鞲缋渖剂?。到達冷杉林的那一刻,百萬只帝王蝶層層疊疊,頭尾相連,翅膀駕著翅膀,頭部吸著頭部,結(jié)伴沖向高懸的太陽。從冷杉叢林里輻射下來的光線被它們密集的頭尾相連分解成無數(shù)層光波的折射,那些光波使它們身上的虎斑紋在翅膀形成的密集滾動里變成一座座巨大的扇形塔樓。

又是一疊“空中貝殼”。我臆想著。

她盯著那疊“空中貝殼”,像“提博爾”幼虎般警覺而防備地研究著圖片中的連體生物。幾乎是一秒的時間,我不想合租的念頭又升了起來。原計劃對沖一下提前支付房租的想法,這個時候也淡泊了起來。

你從哪里看到的帖子?為了打發(fā)無聊的時間,我問她。

我也在群里。她停止閱讀,面色莊重。沉默突然降臨,那個死去的年月從我們的心中各自復(fù)活。我知道,她正是站在消毒車旁的那位女孩。

你變化蠻大的。我說。

你變化更大。

你家,還有誰?我沒有忍住,殘忍對我們這個群里的人來說并不算什么。

就我。沉默再次降臨。

你呢?她問我。

就我。我答。

我們同時嘆了口氣,非常長,像個累癱的孩子。

你和小雅好上了?我開始轉(zhuǎn)移話題。

好上了,她嘆息道,但不是那個意思啊,反正,小雅也算是我的客戶。

小雅,你客戶?我有點懷疑地反問起她來。

好早的事了,過期了,不過還是可以隨時過來體驗新套餐的,反正健身中心也需要人氣暖場地。她動了動嘴皮子,算是交了個底。

我放下協(xié)議,認真地回想了一下小雅穿著一步裙的背影,不想不知道,一想嚇一跳,尤其是坐在她的對面,我差點也要冷笑起來,禁不住多嘴道,也沒見她瘦下來一兩啊……話起了個頭,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八卦,所以又及時地打住了。我已經(jīng)好久不怎么和陌生女人,不,就算是熟人,只要是女的,我也懶得說話了。和DG的女客戶們混戰(zhàn)了三個多月后,我對女人的興趣變成了負數(shù)。

她也沒有胖得離譜啊。她反駁了一下,很快,又低下頭,研究起另外一張圖片來。是一只來自阿靈頓的幼鹿。我后來也翻開了這一頁,眼睛盯住這只幼鹿看得目不轉(zhuǎn)睛。那是一只十四周大的野生幼鹿。它的雙親被獵奇者們殺害,留下逃進人群里的它。人們抱起它時,它傷痕累累。圖片里,它已經(jīng)被人類安置,鼻孔懟在玻璃櫥窗上,天生有些許嫵媚的雙眼,在膠片機里用一種無辜而憂傷的眼神望向殺害雙親的拍攝者。我放下協(xié)議,心情復(fù)雜。

看完了,有修改的地方嗎?她問我。

那個“陽光小屋”就是個概念出租屋,你住進去就知道了,除了冬季,其它三個季節(jié)都特別熱,尤其是夏季,簡直就是“陽光監(jiān)獄”,三伏的時候,感覺玻璃都要曬化了。

我可以裝空調(diào)。她搶答道。

太熱對我們的過敏癥不好,皮膚會酥掉的。已經(jīng)來不及換詞了,可論感覺,這個詞用在“陽光小屋”身上也算妥帖。

“陽光監(jiān)獄”令人如置煉獄,挺好的,你租給我吧。

如此堅決。必須租嗎?我問她。

必須租。租了,我可以用偏方,偏方需要陽光直曬。

我開始妥協(xié)。于是趕緊補充了一條,只許租客本人住啊。

要是我老公來了呢?她抬眼看著我,等待著我的回答。

我愣在她的視線里,但很快便給了她一個明確的答案,如果你有老公,那我堅決不能租給你,太鬧騰了。我說。

裝上一層厚厚的隔音綿也不行嗎?她的語氣里透出一種求饒的情態(tài),臉上竟然紅了起來。

對不起,我不租了。我斷然拒絕了她。

看你,怎么和和尚的思路是一樣的。藍先生,我跟你開個玩笑,你別當真啊。

現(xiàn)在,輪到我開始臉紅,也就兩三分鐘的時間,我看著她填充完附加條款后,只好將自己的姓名填充在甲方的空格處。這個時候,我才冷眼瞟了一下她的名字,原來她叫秦子佩。

你們行業(yè)怎么樣啊,今年?我問她。算是關(guān)心吧。

我是自由職業(yè)者,要治病,在一個公司待不長。

我是說,你的視頻剪輯行業(yè)。

不景氣,沒單可做。她說。

好吧,那房租就押一付一吧。

謝謝啊,我們這個行業(yè),可不像你們金融界,你們是高級職業(yè)經(jīng)理人,只要有客戶,隨時都可以動。

高級,高級得掉進坑里還得自己往上爬。聽了我的話,她收好合同,慢騰騰地補了一刀,哪里都是坑,只是看它有多深罷了。

次日從床上醒來后,我簡直不敢相信時針的指向是清晨七點,睜眼的剎那,一種久違的清爽從腦蕊傳來,估計是裝上那層掛簾的緣故吧??傊?,關(guān)掉落地燈,關(guān)掉音響,關(guān)掉手機,躲在黑幕一般的掛簾后面,失眠了近一個月的我竟然睡了一個好覺。

我撥通小雅的電話,吼了一聲,小雅,八點半到公司上班。

為什么提前半小時?又沒有什么事可做。小雅鼻音未消,顯得很不服氣。

秦勇回來了。我通知了一下,也算是對得起這個小姑娘了。

老天爺啊,董事長終于下凡了,好,聽命。小雅掛了電話。小雅住在亞布城中村的民房里,乘地鐵到鹿灣大廈可比我遠多了。

我和小雅到達鹿灣大廈時,大廳和電梯里還沒有太多上早班的人。在金融界,上夜班是一種常態(tài)。我們提供的金融理財服務(wù),銀行抵押貸款,項目對沖基金,現(xiàn)金抵兌貨物以及在建工程現(xiàn)金過橋業(yè)務(wù),晚上的成交量有時反而大過白天。清理完新老客戶的爛賬,剩下的,無非是不動產(chǎn)的傾銷或者動議,秦勇回來,應(yīng)該是迫于法院或者家人壓力開始進入破產(chǎn)前的不動產(chǎn)動議階段了。

這次我們可以領(lǐng)到工資了吧?小雅有點興奮,覺得看見了一道新生般的曙光。

或許,我說。

我那點工資,還不夠秦總吃個宵夜的,干嘛一直拖著我???

誰讓你是前臺呢?

怎么啦?

前臺也失聯(lián)了,客戶資料和DG金融公司檔案誰來交底?

藍哥,你怎么不早說呢,原來我還是有點利用價值的嘛。

你還是操心你的工資,先別提什么價值不價值的。

那你的呢?

我是個大頭,沒那么容易。

唉,受罪死了,煩死了,要是什么也拿不到,下個月咋辦???

涼辦,咋辦。去,泡咖啡去。

沒有了。盒子都扔了。

那泡這個吧。我從口袋里掏出兩袋羅布斯塔咖啡包扔給小雅。又遞過去一個最新的材料夾,把這個藏起來,越隱蔽越好。

這是什么神秘物?

蒙古客戶進賬單。

哦,哦……小雅張開嘴,想要擁抱我一下。

我閃了一下,只是笑笑。

交待完這兩件瑣事,我將手指往門鏡卡的指紋處一摁,嘭的一聲,雙開玻璃門彈開了,第一眼,我便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東西,那是一只黑色的意大利進口真皮拉票箱,寂寞地立在董事長的辦公室門口??磥恚赜逻B行李箱都沒來得及打開。小雅輕手輕腳端著一杯白開水走到秦勇辦公室門口,接連敲擊幾次,門還是沒有開。再一推,發(fā)現(xiàn)門還鎖著,根本就沒有打開過。

正想給秦勇打電話,只聽“咚”的一聲,財務(wù)室里傳來一聲巨響,秦勇的聲音伴著財務(wù)總監(jiān)張姐的聲音從財務(wù)部的里間傳了出來。看來,是兩位金融界的神仙組合又在關(guān)起門來吵架。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公司運營出現(xiàn)問題時,他們的爭吵早已經(jīng)成為一種常態(tài)了。

我和小雅端坐在前臺的會客區(qū),邊品咖啡,邊聽著財務(wù)室里的陣陣咆哮。

去,把背景音樂的聲音再調(diào)高一點,我命令小雅。

那就一句也聽不到了。

有什么好偷聽的,去,放。

背景音樂調(diào)到最高音,他們的吵架聲依舊沒有停止。

你進去勸勸。小雅踢了我一腳。我無動于衷地坐著,毫無心思,連同小雅那只胖乎乎的小腳落在我小腿上的暗自示好也包含在內(nèi)。

算了,要不還是我去吧。小雅找了一個臺階,沒有即刻行動,似乎是在等著我的反應(yīng)。

讓我說什么好呢?秦勇和張姐好了那么久,兩人各有家室,卻能好成金融界的連理枝。現(xiàn)金流和項目做得風(fēng)聲水起時,他們公然承諾過多少回,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扇缃衤涞脗€破產(chǎn)的地步,我們這些老職員還能說出什么來?其實自從發(fā)現(xiàn)他們將DG金融公司的現(xiàn)金流調(diào)出去購買不動產(chǎn)開始,我就懷疑他們之間的感情一定是出了什么間隙,不然他們不會置項目運營于不顧。這種頻繁的資金挪用,不到一年,就把DG金融公司耗成了一只無毛兔,在金融圈里奔來奪去,從眾人的口中漸漸露出了無毛的肉身,DG金融公司的魂魄開始徹底散架。特別是立春之前,秦勇不上例會就開始執(zhí)行公司大裁員的時候,賣相就已經(jīng)不太好了。其它幾個部門的高層春節(jié)前已相繼離開,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料定DG金融公司氣數(shù)已盡,只剩一個干巴巴的兔骨架在死撐著。

走還是留,我始終有點猶豫不定。秦勇這個老賊,跟了他那么久,去年的季度提成沒有給,年終獎也沒發(fā),再加上三個多月的基本工資,加起來,已經(jīng)變成五十六萬了,就算從兔骨架上刮下來一塊風(fēng)干肉來,我也要暗戰(zhàn)到底。拿到這些鳥錢,退了宿舍,離開亞布海,我要到我早就選好的海邊漁村去過幾天輕輕松松的田園生活。

藍總,小雅叫了我?guī)茁?,我清理了一下思緒,問,怎么了?

一塊過去找找他們吧,秦總回來了,見都不想著見我們,這也太過分了吧?公司早都走空了,就剩下我們兩個在守著,你看看他們這種人,死到臨頭了還這么對我們,我真是越想越氣。

也對。我站起來,走到財務(wù)室,敲了好久的門,一直無人應(yīng)。最后,還是小雅用力一推,才進去??吹轿覀兺崎_門,先是張姐吃了一驚。大概她以為DG金融公司早已經(jīng)沒有人在了吧,所以臉上的表情既驚訝又厭煩。

哦,藍斌,進來進來,坐坐坐。秦勇讓著我,把身邊的一把辦公椅拉過來,放在我身后。我抬腿坐了上去,腳下堆著的各類文件和資料浸泡在一灘桔紅色的橙汁里,一地的狼藉倒讓我有幾分快意。

都什么時候了,橙汁也金貴啊。我開著玩笑,和秦勇對笑起來。

張姐沒有理我,從身后的一截矮柜里取出她的背包,又翻出一雙精致的細高跟軟牛皮短靴,快速蹬上腳,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她的辦公室。

張姐的尖叫和咆哮撤走后,財務(wù)室里清靜了下來。這種清靜就像是得了哮喘的垂危之人,忽然失去醫(yī)生的助力而停止了呼吸的一種斷裂。而我的情緒還是受到了一絲絲干擾,臨走前,張姐丟下的那一句總結(jié)一直在我耳邊縈繞,殺人誅心,張姐說。

有煙嗎?秦勇問,來一根。

我從褲兜里掏出一包黃鶴樓,遞了過去。

火,秦勇說。

我又掏出騎士打火機為他點著。

故人西辭黃鶴樓,我靠……秦勇吸著煙屁股,嘴巴向前伸著。每吸一口,都像一只扁嘴鴨一樣裂開長滿水泡的雙唇呲地吞一口空氣,仿佛空氣是一汪大海。他的嘴唇伸進去,那些熱辣辣的水泡馬上就會被水擊破被鹽消毒被沙療傷被藍清潔。

上火了,最近。秦勇解釋了一句。

我下去給你搞點藥去。我說。

搞啥搞,不關(guān)藥的事。

要不,還是我去買藥吧,我再給你們買點吃的。小雅的聲音傳進來,我和秦勇才發(fā)現(xiàn),蹲在地上的小雅已經(jīng)把一片狼藉整理得差不多了。

吹風(fēng)機呢?秦勇忽然問小雅。

什么?

吹風(fēng)機。秦勇瞪著小雅。小雅從地上抬起頭來,一臉懵相地看著我們。

吹頭發(fā)的吹風(fēng)機。我提醒了一下。

哦,在前臺。小雅站直了身體,拉了拉藍色的襯衫,外面的毛衣外搭上突起幾隆沉重的折痕。

你把濕了的這些賬簿拿去吹干。秦勇說。

好的,那,你們不吃飯嗎?都快一點了。說到這里,小雅的肚子一陣亂叫。

我不餓,你呢?秦勇望著我,一臉僵硬。

還是先吃飯吧,我說,米,還是面?秦總您選一個。

面吧。

什么面?

隨便。

好,刀削面吧,咱們鹿灣大廈的刀削面也是出了名的,估計你都想念它了。我說。說完刀削面,我感覺自己和眼前這個男人之間的某種緣分從此可以一刀兩斷了。

吃完面,秦勇說他有要事,要先走一步。我沒有向秦勇提錢的事情,憑直覺,他已經(jīng)在籌劃如何抽身了,盡管他明白,作為兄弟,能堅守到現(xiàn)在,他起碼也應(yīng)該好好考慮一下如何給我結(jié)賬。但他并沒有過問。我的眼睛在他提著拉桿箱的手上轉(zhuǎn)了好幾個圓圈,我很想同往常一樣跑過去,從這個反復(fù)失聯(lián)了好幾次的男人手中接過他的拉桿箱,但是暴露在那只手背上的青筋和收緊的肌肉使我明白,此時拉著箱子的這個男人,已經(jīng)將我劃到了某種精密籌劃的最外圍了。

送走秦勇,我問小雅,沒錢吃飯了吧?先借給你五千吧,夠用一陣子了。

小雅幾近哭腔說,謝謝藍哥。你看看你的朋友里面還有沒有什么合適我的工作,如果有的話,你幫我推薦一下吧。

我想了想,最近一年來,特別是近三個月,我?guī)缀鯏嘟^了以前的大部分關(guān)系,通訊錄能刪除的人基本上都刪了。這一點,小雅并不知情。陷入DG公司破產(chǎn)傳聞后,你不刪除別人,別人也會默默地先把你刪除的。

小雅,如果我給你介紹個工作,暫時的啊,工資發(fā)得比較有保障,不管這個工作是什么,只要是正經(jīng)工作,你都不要嫌棄啊。

不嫌棄,只要是你介紹的,干啥都行。

此時天下起小雨,從亞布海上飄浮起來的雨絲顯出深沉的灰藍色。這是立春之后的第六場雨。從第一場雨水起,我就在盤算著秦勇回來的可能性。今天,他站在我的面前,眼神飄忽不定,臉色灰暗陰沉,千萬條線索凝結(jié)起來,在他微微起伏跌宕的呼吸里繃成一根根死寂般的琴弦,任何大項結(jié)賬,但只輕輕一問,那根弦就會斷似的。如果我沒有猜錯,他肯定是在轉(zhuǎn)移不動產(chǎn)。我考慮著各種措辭,計劃給他發(fā)個信息,公司欠我的那五十六萬血汗錢是一定要回收的。

回到家后,我才發(fā)現(xiàn)秦勇給我發(fā)了個信息,非常短,就五個字:暫無錢,兄弟……這一句留言里,意味著今年一年,甚至是今后幾年內(nèi),DG金融公司欠我的那五十六萬元基本上是要全部泡湯了。

我在客廳里站了許久,直到腳趾有點發(fā)酸,才想著應(yīng)該動一動。從冰箱里拿出來一瓶蘇打水一飲而盡后,我的后背竟然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我站在被我親手封死的馬賽克門洞前,將微微有點發(fā)燙的后背貼在冰涼的瓷磚上,在吸氣和呼氣的交疊間,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客廳右側(cè)那一整排黑藍色的藍雪藍印花掛簾。以前,沒有這層掛簾時,每當我渾身發(fā)抖皮膚開裂疼痛難忍時,我都會從那里遙望著亞布海的海水,尤其是下雨天,海水從遙遠的海平面上打過來,頂著我的胸口,在我閉緊的雙眼里,那種奇幻的藍色像鎮(zhèn)定劑一樣穿透著我的大腦皮層。那時候,我克制著不再吃藥,不再使用什么偏方,只用呼吸,也只能用呼吸來緩解我所能感知的一切?,F(xiàn)在,海平面被掛簾遮住了。玻璃變成了真實存在的分界線,我走過去,身體往冰涼的玻璃上一靠,秦勇發(fā)來的信息再次飄過我的腦海。

我不知道自己背對著落地玻璃站了多久,直到我的背部感受到一陣緊似一陣的敲擊聲,我才回過頭去。原來是小雅,懸掛在玻璃隔斷那一面的掛簾已經(jīng)被拉開了一半,她舉著手機,嘴里嘟囔著急迫地說著什么。我沿著小雅的手勢看下去,與我一墻之隔的那個女人安靜地躺在一個寬大的布藝沙發(fā)上。小雅指著她,向我招著手,意思是想請我過去看看她。見我一臉冷漠,又指了指自己的手機,想讓我看看她的留言。我回過神來,眼神從玻璃上透進反面,盯著她的反應(yīng)。

那張龐大的桔紅色沙發(fā)放在“陽光小屋”的西南角,與通向排風(fēng)口的休閑三角區(qū)形成一個平行的直角。直角與三角區(qū)的弧形拐彎處,我養(yǎng)過的藍雪藍依舊開著,甚至更旺。打開的推拉門將海風(fēng)帶進去,使春雨伴著劇烈的風(fēng)聲將高大而繁茂的藍雪樹從空中卷起。藍雪樹上匯集著一批綠瑩瑩的新葉,在枝條的密集處,從底部、中間一直到頂端,藍雪樹的每一根分枝上都凝結(jié)著無數(shù)藍色的小碎花。正在綻放和已經(jīng)綻放到極致的花朵在風(fēng)中不停地翻卷著,仿佛有無數(shù)個星星被點燃,又仿佛是海面上的藍色忽然渡過重洋飄進了她的世界。

看著我的臉,她爬起來,走過來,對我笑了笑,招著手,請我過去。她走過來時,臉上的蒼白像是被藍色點燃成功的一束火花,那火花對我笑著,我們這種人,能夠這樣笑,也算是一種福氣。我也回笑了一下,示意她躺著,我會過去的。

我剛踏上七樓的大平臺,房門口就傳來了噔噔噔的跑步聲,一轉(zhuǎn)眼,小雅的半截胖身子差不多快要撲進懷抱里來了??炜炜?,你怎么來得那么慢,也不接電話,也不看微信,把我們急死了都要。小雅說著,拽著我的胳膊往上一擰,我連人帶衣服順著小雅的拉扯進了她的“陽光小屋”。

我進去時,她已經(jīng)起身了,正在煮陳皮,接近于藥味的陳皮給濕潤的空氣加入一種舊式的旖旎。我嗅了嗅,猜想她煮的陳皮里應(yīng)該是加了黃芪和蔗糖的緣故吧,不然滿屋的空氣里不會飄浮出一股濃郁的陳香??次疫M來,她從煮陳皮的電磁爐前轉(zhuǎn)過來,將身子立在旁邊的一個層板架前,用雙手隨意地拂了拂了黑色長衫上的幾個大褶皺,這才正式開口道,歡迎來到你的“外室”。她的語氣是自嘲式的,說著,又刻意瞄了小雅一眼,還不請你的藍哥哥落座,跑得氣喘吁吁的,又不是和肯尼亞短跑冠軍打比賽。

在她嘴里,我倒變成了藍哥哥了。

我暈,子佩姐姐,看你渾身發(fā)抖,又在出冷汗,我都嚇著了,真是一點主意都沒有呢。還好,隔壁有個藍哥哥,不然,你怎么攔也沒有用,我就直接呼120了。

看來,藍哥哥也是這兩個女士背地里叫慣了的。

呼啥120,節(jié)約點社會資源吧,我給你解釋多少回了,你看,她轉(zhuǎn)了轉(zhuǎn)身子,又拍拍兩側(cè)的腰部,跟著又輕盈地彈了彈腳后跟,接著說,有啥事???看,我倒了沒有?沒倒吧?她模仿著企鵝走路的樣子,用身體形成一個固定的支點,伸展兩條長長的胳膊,在空中劃成兩條騰空的拋物線,重新走到電磁爐跟前,站定,將電源線一拔,倒出了陳皮水。一大碗冒著藥香的陳皮水擺在桌面上后,她打開了空調(diào)的抽濕功能,扭頭問道,聽說你愛喝咖啡,想嘗什么口味的,說說看。

離她近了,才發(fā)現(xiàn)她可真是瘦啊,身體在重心的支點上轉(zhuǎn)動時,幾乎可以看見隱約的胯骨,它們頂在黑色衣衫的兩端,兩輪清晰的由胯骨形成的波浪竟然可以在那件黑色的衣衫上忽起忽落地上下移動。

喝點什么?她問。

有咖啡豆嗎?

有,是磨好的豆粉,你自己選選。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的眼光落在了墻上釘著的一排木制層板架。層板架上,除了一些書籍和小擺件外,還擺了一排透亮的玻璃罐子,罐子里裝著各式各樣的咖啡豆粉,每一個都貼著小小的紅標簽??瓷先ィ狗鄣纳珴杉冋中迈r。

瑪奇朵吧,我建議道。

她泡了一杯,端過來的時候,手一抖,右手的大拇指泡進了杯口。

呀,重泡吧。她說。

我站起來,從她手里接過咖啡杯,輕抿一口,品了品味道,不用了,我說,加點糖就行。

你別嫌棄啊,這可是巴西的阿拉比卡咖啡豆粉,客戶拿來抵賬的。

你怎么不給我泡啊,真偏心。小雅拉下臉來,自己走到層析架前,一罐一罐,用她的胖指頭挨個兒研究了半天,最后拎出一罐說,這個,送我哈,子佩姐姐。

拿走吧,反正也沒人喝。她冷笑著,有一絲得意涌上鼻尖,長而俏的鼻翼兩側(cè)飛起兩條彎彎的弧線。

看,哥倫比亞咖啡,混合型,又酸又甘又苦,明天帶到公司,專門侍候秦總喝,我就看看他還好意思不給我發(fā)工資。小雅的胖拳頭往我肩膀上一捶,腳一抬,又踢了我一腳。這一次,是在她的眼皮底下,我的臉色未免有些不自然,跟著就紅了起來。真是可恥,我還有臉紅的時候。進了金融界,談過幾次鬼戀愛,與面如天仙般的杜薇薇分手后,我都不知道臉紅是怎么回事了。

你們是正在談著嗎?她問我和小雅。

談啥?小雅圓眼一瞪,問。

談情說愛啊,看看你們這股勁兒,還挺甜的……她收起一貫的冷漠,面色上出現(xiàn)了少見的溫情來。

鬼才談。我回絕了一句,想要結(jié)束話題。

小雅的胖腦袋變得靈光起來,轉(zhuǎn)眼又盯住我說,你講得這么絕情干嘛?當不成戀人不是還可以當朋友嗎?對不?你說?

我沒有搭腔。

人家想和你交朋友呢,你也不搭腔。她刺激了我一句,眼睛里閃出調(diào)皮的態(tài)度來。

我不缺。我又回絕了一句,這樣算是和小雅拉開了一定距離吧。我想。

算了,我不和你這種人計較,小雅說,我叫你來也不是為了交朋友,你還是問問子佩姐姐吧,我勸了半天,她就是不肯去醫(yī)院,你牛啊,你來勸吧。說完,就要下樓。

去哪里?我冷冷地問。

二樓公廁,行不,藍總?

我這里有衛(wèi)生間啊,秦子佩急著提醒小雅,三兩步過去就要過去拉。

我受打擊了,下樓透透氣,你們先聊著。

我和秦子佩同時笑出了聲,看著小雅腮幫子鼓成兩個肉包,拉開門下樓去了。

小雅一走,我才緊張起來。才發(fā)現(xiàn),快一年了,除了和杜薇薇艱難險阻地解決戀人關(guān)系時,我偶爾被她撲過來擁抱過親吻過撂倒過幾回外,最接近的女性就是小雅了。某種程度上,在我眼中小雅并不是女性,我甚至常常會忘記她的性別,要不是公司深陷破產(chǎn)丑聞,我們成了堅守到最后的兩個“破產(chǎn)搭檔”,天知道像我這種人會和小雅處成什么樣。

我正想著要不要跟秦子佩聊點別的,比如她的職業(yè),她的……瘦,但又覺得這兩樣?xùn)|西都與眼前的氣氛不怎么搭。于是,一只手伸出去,在她的桌面上隨意地翻著幾本書,無非是一些專業(yè)上的工具書。倒是有一本蠻特別的,廖文豪的《漢字樹》。她用朱紅色的便簽紙分別將書頁里的一個“衣”字和一個“貝”單獨區(qū)分了出來。我翻開“衣”字看著,行文里解釋道,人若沒有穿衣服,身體就像水果一樣,只剩一層外皮保護,因此古人便以“果”來形容赤裸的人,所以,“果”是形容符號,也是聲符??吹竭@里,我心一驚,覺得還是有點意思的。再看“貝”字,心又一驚,滿眼沖進不少貝字旁的字來,幾個不同字樣的“財”字看得我扎眼。這還不算,倒是開篇的一個考古介紹讓人驚得夠嗆。說是三千多年前,殷商有一位王妃婦好,考古發(fā)現(xiàn)她的墳?zāi)估锫窳似咔Ф嗝敦悮ぁ劣谶@個“貝”字,夏商時期所使用的“貝幣”被稱之為貨貝,俗稱“齒貝”或“白貝齒”。我還想再看看,書卻被秦子佩合上了。

一本閑書,你看這么認真干嘛?她又變冷了,剛才那個多少有點活潑有點調(diào)皮有點溫情的女人又縮回到了她固守的巢穴。

那你買它干嘛?

剪輯的時候加個特殊字體呀什么的,用它來哄哄客戶,對我們這個行業(yè)的人來說,它就是本工具書,你好奇啥。

那為什么在那兩個字上做備注?

閑吧,反正也沒什么正經(jīng)事,行業(yè)不景氣,多少燈光師都沒飯吃,我們做后期的,這幾個月都沒什么項目可接,閑來無聊,瞎看。

你到底談過戀愛沒有?我冷不丁地問她,想看看她的直接反應(yīng)。

談過。她合上眼皮,身體里沖出來一股冰冷透頂?shù)木€條。

散了?

都散了,群里不是討論過嘛,得過伊蚊病毒的家庭,過敏是常態(tài)。

你怎么會,已經(jīng)很美了。我望著她。

要你說。她恢復(fù)了正常。

不知為何,我的眼底起了點淚。子佩,我叫了她一聲,她面露驚訝,然而轉(zhuǎn)瞬之間臉已紅透,嘴張了幾張竟說不出話來。我望著她,又叫了一聲“子佩”, 才又接著往下說,“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眼前站著一個“子佩”,那你的“子衿”在哪里?

雌雄一人可以吧?她強辯道。

雙性戀?我比她更狠。說出這個詞,心里倒是蠻輕松的,反正從一進門我就看見了,搖曳在陽臺通風(fēng)口的那兩棵藍雪樹上,早已經(jīng)掛滿了亞布海沙灘上常見的白貝殼。白貝殼是成雙成對掛起來的,用一根看不見的白絲線連著,兩頭垂在枝葉間,白色的貝殼面映襯著綠色的葉片和藍色的藍雪藍,既調(diào)皮,又溫情。白貝殼應(yīng)該是用蘇打水徹底清洗過,又養(yǎng)護了少許綿羊油,就算隔著四五米的距離,看上去,依舊天然而純凈。

喜歡白貝殼?我問她。

喜歡。

喜歡藍雪藍?

喜歡。

這個掛簾是你自己設(shè)計的?

嗯,讓道具組按照我的圖樣制作的。

蠻好。雅致。

她停下所有的動作,站在沙發(fā)旁邊,不肯再發(fā)一言。

怎么不說話了?我問她。

她沒有動,臉依然紅著,只是頭低了下去,一副無所適從的模樣。

你去主樓找過我?我剛才上來時聽保安說,一個瘦瘦的白白的女人找過我。我說著,走到她身邊,我感覺這種時候如果我不靠近她,或者再不主動一點,好像我已經(jīng)不是人一樣。

我的手剛想握住她的手,幾乎都能聽見她的呼吸聲時,她身子向后一仰,馬上開了口,我以為小雅把鑰匙弄丟了……想借你預(yù)留的那把用一下。

然后呢?

沒有然后,沒有丟。

在哪里找到的?

你問那么細干什么?又不是你家里的鑰匙丟了。

我想問。我說著,不由自主地,右手已經(jīng)握住了她的左手。握住后,她便坐進了沙發(fā),手并沒有抽回去。煮陳皮和泡咖啡的時候我就觀察了好久,她的手是那種特別細長的類型,手指長于手掌,無名指和小指的骨節(jié)格外的小,放在杯口上時,無名指向前彎曲著,拇指隱藏在視線以外,整個手如同藍雪一般純凈又柔軟。我握緊手心里的藍,我和她的兩種體溫開始在手心里燃燒起來,高起來的溫度順著我的大腿內(nèi)側(cè)一路向上,沖上我的臉,沖進我的耳朵,沖進我的腦門,最后停在我的胸口,升騰起來。我一邊越握越緊,一邊又為自己行為的主動感到可恥!都這種時候了,都過了這么久了,都在皮膚的各種疼痛和難以言說的孤軍奮戰(zhàn)中度過了一年多了,我為什么要來握緊這個女人的手?

你用的是蔓荊和倒地鈴水嗎?蠻親切的。她貼著我的襯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你怎么知道?

有人用過。

加了點玫瑰花精油,油和水,一比一百,好得快。

偏方真是多?。∷袊@起來。

你用的是什么?

不告訴你……她的臉又紅了起來,嘴唇緊抿著。

我有證據(jù),你遲早還是得告訴我,而且是單獨。我篤定地看著她說,盯著她那頭黑色的大卷發(fā),卷發(fā)自她的頭頂撲騰到她的肩膀以下,幾個彈力卷翻動著,在我的手背上打轉(zhuǎn)。

她冷笑一聲,咕嚕了一句,又瞎扯。說著,整個身子,連同放在我手心里的左手,統(tǒng)統(tǒng)地,同時地,冷了下來。我也放開了她的手,因為我聽見了小雅的敲門聲。

事情過去快有半個月了,我不確定那緊緊的一握到底是不是接近于好感?我在反復(fù)無常的沖動里回想了許多事。我為什么要去睡初戀?因為她說睡完之后就直接嫁給我,害得我連夜翻開百度下載了許多與初夜有關(guān)的江湖帖子。我做足了各種措施和保護,搬出石頭和大海道盡了一切甜言蜜語。我顧全大局,卸下虛偽,脫個精光,洗了個干凈,溫柔敦厚地將初戀奉上我的神壇。結(jié)果,睡完之后她嫁給了一位城中村的混混?;旎扉_著牛頭車,說著川普,嚼著綠箭,成天在城中村里穿街走巷地找我算賬。覺分兩頭睡,不是不可以,男人混蛋起來也經(jīng)常這樣干,但請睡過之后敬仰一下我們彼此的睡。不要睡了以后借另外一頭的睡來完結(jié)你曾敬仰過的睡。

我為什么要去睡客戶?因為她有錢,還漂亮,又灑脫,資源廣,后臺硬,本來就計劃著要睡我。我管她是不是人工整出來的,也不管她之前和什么人睡過,只想經(jīng)我一睡,從此白頭偕老??上Я?,睡的質(zhì)量還算可以,但客戶需要的是門當戶對。進了金融界,職業(yè)經(jīng)理人做得再高級,項目跟得再出色,無用。沒有硬家底和對方PK,想娶人家,自然也就掛在隊伍的末梢了。后來,我沒日沒夜地戰(zhàn)斗,拿到了美國CFA證書,“咣當”將人家往床上一扔,她瞄也不瞄一眼,說,你缺的又不是證書。

我為什么睡了杜薇薇之后又堅決不睡了?說實話,不是我不想睡,是睡不成了。自從伊蚊病毒從亞布海登岸,咬遍城中村,嘗遍亞布公寓樓,橫掃鹿苑區(qū)以后,病毒消退后的人群里,我便成了失膚癥的異類。得了失膚癥,意味著我不能與任何具備兩頭分開睡的異性發(fā)生關(guān)系。這是致命傷。我多次地提醒杜薇薇,我們都快要結(jié)婚了,事情不要做得太過。杜薇薇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裝瘋賣傻地哄騙我,不要隨意懷疑人好吧?防備心不要那么重好吧?你都是鹿苑金融圈里的翹楚級別了,我能稀罕什么人啊我,自信點好吧?

我不自信,我能給你付房租?能給你婚戒?能給你提車?我是閑著沒事可干用心跟我自己玩是吧?到頭來,搞了好幾次辦公室戀情,微信截圖像伊蚊病毒一樣都登陸到我們金融圈里來了,我還能任由你一個黃毛丫頭死咬著不放嗎?

你太冷了,杜薇薇痛苦萬分地總結(jié)道。

一場伊蚊病,要了我全家的命,剩下一個孤魂,我熱給誰看呢?

你這樣冷下去,沒有誰能熱得了你。

那我也不將就。

連我也不將就嗎?

不將就。

為啥?

天知道,我一碰你,皮膚就爛。

聽了這個答案,杜薇薇痛哭流涕。出過幾次軌的人也能流下一串又一串屈辱的淚水來。淚水打濕了她的衣襟,我卻沒法過去安慰她。在無數(shù)次的驗證中,不管我是穿著衣服,還是脫個精光;不管我是真心還是假意,只要我一碰她皮膚就爛。

得了失膚癥,自己的另一半千萬不能出軌,否則你的皮膚永遠也好不了。這是江湖郎中說的話。不僅江湖郎中這樣說,就是花了幾萬,從九華山、五臺山、普陀山請來了各路高人,他們的口徑也完全一致。伊蚊病毒消退后,有不少人得了這種過敏病,只要接觸了不干不凈的東西,皮膚會瞬間感到疼痛,達到一定次數(shù)后,量變產(chǎn)生質(zhì)變,皮膚便要開裂,甚至潰爛。這是天意,高人們說。

我也不是什么迷信之人,進入金融界后,完全靠理性和邏輯賺錢,基本的常識和理智還是有的??墒聦崝[在面前,凡是杜薇薇搞辦公室地下情的時段,我的皮膚沒有一處不疼,我的過敏沒有一次不犯。甚至有一次和她做過之后,我坐在項目辦開會時,耳朵腫得像豬八戒一樣耷拉了好幾天。

想著那沖動的一握,我還是沒忍住,打開手機,看看時間,還好,沒有超過十二點,于是點開了她的頭像。

睡著沒?我問她。

她沒有回我。我的腦海里飄過她那兩塊移動的胯。

又開始下雨了,聽見了嗎?我問。

對方的頭像一動不動。

嗨,把你的掛簾拉開一半吧,我這里太黑了。打出這些字后,我走到玻璃墻跟前,用手推了推其中一塊,反面的掛簾安靜地掛著,像墨西哥青石一般。我回到沙發(fā)里,窩著。

明天有空嗎?我問她。

對方的頭像開始石化。

我想了想,又打了一排字,你送我的東西還有嗎?

過了好一會,我都快要入睡了,她回過來幾個字:什么東西?

藥。我回了一個字。關(guān)了手機。

十天過后,法院開始封DG的大門時,我還是沒有見到秦勇。不過,他又換號了,微信也換成了另外一個號。我的打車軟件上,常常會自動發(fā)來秦勇滿城亂竄的各種打車信息。只要他還沒有出城,就是一件好事。只要他活著,我的五十六萬就還有救。我靜靜地坐在鹿苑別墅區(qū)的一片柑橘樹下,透過柑橘樹葉,對面的十一號別墅柵欄上,落著幾只嘰嘰喳喳胡亂叫著的褐翅鴉鵲。鳥兒們收緊了翅膀,肚子在幾株紫藤上起起落落,一種想飛不想飛的樣子,小腦袋對著地下室那排半開放式飄窗低一陣高一陣地叫個不停。這個圍著褐翅鴉鵲的別墅,常常從秦勇的打車平臺上把他的打車時間傳送到我的手機上。我確信,這里應(yīng)該是秦勇尋求出路的最后一站。

鹿苑別墅坐落在鹿苑北街。從亞布海到鹿苑北街需要坐一個半小時左右的地鐵。乘九號線轉(zhuǎn)一號線過去,在鹿苑北街的第四個十字路口,幾乎到了亞布海的出??谔帲@片象征著財富和身份的別墅區(qū)才會徹底出現(xiàn)在視線當中。正是傍晚時分,白色和灰色的云層遮蔽著鹿苑別墅的植被。一個弧形的巨大的穹頂蓋住別墅區(qū)的出入口。那是單體建筑的象征。穹頂上鑲嵌著天然的西班牙米黃大理石。

我沖著對面的十一號獨棟別墅打了一聲小小的口哨,那些鳥兒并沒有馬上飛走,依舊沖著地下室左顧右盼地叫著。那里絕對是有人住的,并且是存有食物的。我猜。大概盯了近三個小時,我的微信上傳來了一條信息。我將屏幕的亮度設(shè)成夜間模式,輕輕地打開微信一看,是張姐。

秦勇那個瘋子,我要殺了他。張姐留言道。盡管張姐和秦勇吵了無數(shù)次,但這么狠毒的話我還是頭次見。

我回了一條過去,你又沒瘋,殺他干嘛。

我瘋了,藍斌,我總不能干等著他來殺我吧……張姐在留言后面墜了一串大哭的表情包。

我發(fā)了一個太監(jiān)舉著元寶的圖片,留言道,不要和瘋子一般見識,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未到拼命時,何必隨便“殺”。

你說得對。你在哪里?

我在外面。我有點警惕起來。

不要回公司了,公司被法院封了。

我知道。我心想,有小雅在,這種公然的行動也用不著你來告訴我。

你和小雅在一起嗎?

沒,她在公司里。

封到公司里頭了嗎?

我周身一震,這就是張姐。應(yīng)該封進DG金融公司門里頭的是他們這種人才對。怎么可能!我發(fā)個驚嘆號過去,在鹿灣大廈待著,等秦總呢。

秦瘋子又不見了?你知道他在哪里嗎?

不知道。

你再沒見過他嗎?

沒。

你們約好再見面了嗎?

沒。

我不想再回信息了。我不想和這個女人有任何糾纏不清的瓜葛。我正猶豫著要不要關(guān)機,忽然看見對面的鳥兒一下子撲啦啦地全飛走了。我趕緊把腦袋從柑橘樹里伸出來,在已經(jīng)亮起來的路燈里,仔細地瞅著對面的動靜。果然,來的人是張姐。我小跑過去,在別墅的庭院前停下,對著張姐的后背叫了一聲,張姐,你也來了。張姐回過頭來,一臉錯愕。

是秦瘋子讓你來的嗎?張姐恢復(fù)了平靜,有點質(zhì)問的意思。

你都聯(lián)系不上他,我又算老幾。我口氣黏軟地解釋道。和張姐打了五年交道,這個精明的女人,是典型吃軟不吃硬的人。耳根子軟過頭了,說的就是這種搞財務(wù)的女人。

那你怎么找到這里來的?

我整理公司項目資料時,發(fā)現(xiàn)檔案里有這棟別墅的貸款復(fù)印件,好早了,奇怪這個貸款項目怎么都夾在六七年前的舊臺賬里,還是那種內(nèi)賬明細。所以就想過來摸個底,反正能幫你們一點是一點,到了這種時候,總不能人走茶涼吧。這一點,我全然是在說實話。對付張姐這樣的人,我只能從臺賬留痕和銀行不良貸款概率上找紕漏。

張姐似乎放下了警惕,打開背包,從里面抽出一疊資料,翻開其中一頁,對著路燈,叫我。你來看,這是銀行流水,七年前,這棟別墅可是我付的首付,現(xiàn)在它已經(jīng)翻了十倍都不止,秦瘋子和我說好的,他說我把DG金融公司的現(xiàn)金交出來后,申請破產(chǎn)前,這棟別墅的一半資產(chǎn)他會轉(zhuǎn)給我的?,F(xiàn)在他人又跑了,無影無蹤的。張姐又翻開一張產(chǎn)權(quán)公證書,資金占比在公證書里寫得清清楚楚,秦勇六,張姐四。這兩個魔鬼,想得可真周到。我和小雅還吊著空肚子,堅守了三個多月了。

看,現(xiàn)金轉(zhuǎn)賬憑證也有,他都轉(zhuǎn)存了定金,就是辦了聯(lián)保密碼,我啥也取不出來,這個瘋子,不動產(chǎn)動議還沒有啟動,他就已經(jīng)開始亂咬人了。我沉默著,各種應(yīng)急的辦法在腦子里飛速地轉(zhuǎn)動著。給,你幫我拿著包,我翻進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天天夜里來一趟,就是不見人。張姐扶住別墅一樓的鐵藝柵欄,縱身一躍,一條大腿騎在橫叉上,另一條繞過豎叉,兩只手攀著尖尖的鐵藝立柱跳進了院子。

當張姐順著一條長滿艷山姜的小路急速地往地下室的飄窗靠近時,我的眼里竟然有了眼淚。我剛進DG金融公司的時候,張姐可不是這樣的人。那時候的她高挑利落,喜歡穿職業(yè)裝,梳著一把長長的大馬尾,臉上發(fā)出真誠的笑,動不動就來找我商量項目上的現(xiàn)金截流成本控制問題。她最感興趣的是過橋項目,說這是金融積德橋?,F(xiàn)在你看,搞得像個女流氓似的,撲上撲下,喊打喊殺,一點女人樣子都沒有了。

藍斌,你聞聞。張姐從柵欄后面遞出來一塊柑橘皮,放在我的鼻子留下。你好好聞聞,是不是秦瘋子的味道?

我接過柑皮,放在鼻孔底下嗅了又嗅。這個,我有鼻炎,我就嗅到了一股柑橘味啊,張姐,而且還挺新鮮的呢。

你看你,跟了秦瘋子那么久,怎么還是那么年輕智淺的?張姐說著,重復(fù)著剛才那一套動作,很快便立在了我眼前。

他不在這里。張姐望著我,肯定地說。

不在嗎?

是的,他要是在的話,即使不開燈也會點蠟臺,里面黑漆漆的,他肯定是離開了。

他能去哪里呢?

找人去了唄。

沒有限制令嗎?

還不是時候,還在存續(xù)期間,剛剛進入資產(chǎn)清單申報階段,他怎么可能甘心情愿放棄金融圈。

那你呢?

我要退出了,不陪瘋子玩了。

我和小雅的事情呢?找你,還是找他?

張姐明白我的意思,她是清楚的,她還享有DG金融公司的現(xiàn)金截流權(quán),如果我向她提出工資和資金的結(jié)算問題,依照財務(wù)流程和公司法,她這個未離職的財務(wù)總監(jiān)必須受理。

我不想管那么多了,藍斌,原諒我這么說,我累了,跟著秦瘋子,我遲早有一天會進瘋?cè)嗽旱摹,F(xiàn)在,我只想要回我的東西,哪怕是三分之一也行。

我知道你為什么這么做。

為什么?

因為你還愛著這個人。

張姐從我手中接過背包,面無表情。

只是經(jīng)歷了許多事,你們實在是并肩不了啦。我繼續(xù)說著,肯定會有新盤子來接替財務(wù)部的工作和任務(wù),但是舊賬不清理,一天不扎賬,你這個財務(wù)總監(jiān)就一天也清靜不了。我分析了一下申請破產(chǎn)的清算流程,感覺這樣說出來,她會考慮為我轉(zhuǎn)賬的。

隨便他請誰來,我無所謂。張姐開口了,說得比較絕情。

我可是有所謂,我還是信你們的。

為什么?

我們有舊情在,人與人,不就靠這點東西維系著嘛。

離開鹿苑別墅區(qū)后,已是夜里十點多了。我打車回到亞布海時,天色徹底黑透了。一路上都是各種燈光秀,耀眼的彩虹條包圍著亞布海兩側(cè)的高樓大廈。我下了車,付了款,一個人在亞布海邊的人行棧道上向北走著。與南邊的鹿苑區(qū)相對,亞布海的北側(cè)才是真正的寧靜,在接近城中村的交界地帶,就算是晚上十點多,仍然可以看見海面上有白琵鷺與黑臉琵鷺飛過的影子,而海邊的榕樹和鳳凰木叢里,偶爾會有幾只小巧玲瓏的栗耳鳳鹛忙亂地從頭頂飛過。走到最北端的人字形沙灘邊時,兩只黑領(lǐng)椋鳥停在一棵無花果樹上。

我站在樹底下,聽著鳥叫,恍若隔世。這是一年多來,我第一次出現(xiàn)在海邊,我?guī)缀醵纪浟诉@是一座海濱城市,沒有人陪伴時,還可以來看海,聽鳥叫,觀潮落。我的手里并沒有扔掉那片柑橘皮,它還在我的褲兜里,被我揉捏著。經(jīng)過三個多小時的陪伴后,它已經(jīng)被我捂熱了,帶著人的體溫和情感。

柑橘皮流出來的汁液并不多,但足以讓我的嗅覺從沁在手指上的味道里清晰地分離出另外一種味道。這是安息香水的味道,是今年剛剛上市的克萊夫基斯汀新款,加了酷斃的馬來西亞白豆蔻油,正宗的法國味。這是年前DG金融公司在鹿灣大廈舉辦年會時,我送給秦勇的訂制型禮物。經(jīng)過我的特殊添加后,它的味道不會和任何一款男士香水形成重復(fù),全世界惟一。在鹿苑區(qū)的金融界,這款香水是送給那個魔鬼的孤品,我對圣女都沒有這么好過。

回到亞布公寓樓時,已是午夜兩點。洗漱完畢,一身清涼,把自己的肉身深陷于蠶絲棉被中,我的手還放在睡衣口袋里,還在輕輕地揉捏著一只亞布海沙灘上撿來的白貝殼。幾粒細沙從貝殼的紋路上跌落進我的皮膚,我摸了摸手指和脖子,想象中的紅腫和奇異的疼痛并沒有席卷過我周身的皮囊。

我掏出貝殼,放在床頭,從枕頭底下取出她送給我的那瓶寶物。是一個桔紅色的鎏金玻璃瓶,里面裝著一瓶自制偏方。標簽上,她的楷體小字寫著一排說明:一日四次,晨六時、午二時、晚六時、夜十時。無情草十克、忽地笑十五克、蘆薈十二克、土霉素四粒。我擰開瓶口,嗅了嗅,藥味并不重,反而是一股清香氣。打開另一個手機,私用的,我和她的對話框依舊停止在那天夜里,截面上依舊是我的結(jié)尾,一個字,藥。在“藥”的下面,空空蕩蕩,她什么也沒有回。

我想了想,阿磊說物業(yè)辦在招保安,女的也行,這個空,就讓阿磊留給小雅,算是過渡。再想想那兩個魔鬼,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有銀行在,有進賬在,有法律和法院在,也是可以對付的。我點開張姐的頭像,發(fā)了一排字過去,明天到公司來授權(quán),是你那張私人卡,有一筆蒙古客戶轉(zhuǎn)來的二十萬尾款,這個,請轉(zhuǎn)給我,算是提成。否則,咱們法院見。我又點開秦勇的頭像,想了好久,只打了幾個字,秦哥,我需要錢,因為我有女人了。

發(fā)完這兩條信息,估計這對魔鬼會分開彼此摟緊的軀體,立刻起床開始辦公。人就是這樣,一想到法院和法律對個體的現(xiàn)金和既得利益有所限制時,他們的肉才會疼。

夜深得厲害,鳥叫沒了,關(guān)掉落地臺燈的房間里,空氣仿佛蠶絲般攀援進我新舊交替的皮膚層。我拿出她給的鎏金玻璃藥瓶,用濕棉簽蘸出一抹藥粉,往舊日里帶著傷痕的皮膚上一抹,身體剎那間一抖,眼前猛然一黑,兩耳一熱,冷汗便起了一層。

我翻開她的頭像,打開語音通話,等著她的聲音從隔著玻璃墻的反面?zhèn)鬟M我的耳朵。就在我打算放棄時,語音撥通了。

睡了沒?我問她。

她沒有回答。不過,這也是一句廢話,就算是睡了,不也讓我叫醒了嘛。

你的偏方挺靈的,抹上,全身清涼。

她沒有接話,依舊沉默不語。

你啥時候再送我一瓶?聽著,你要是再不說話,我就直接過去了。我說話的語氣冰冷透頂,半夜聽上去,就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半天過去了,我正準備穿衣過去時,她隔著手機屏細聲細氣地回了一句,好。

那你把玻璃墻上的掛簾拉開,一半也行,讓我先看你一眼。我建議道。

她掛斷了電話,不一會兒,掛簾從她那一面拉開了,不是一半,是全部。她還是穿著那件黑色的衣衫,一頭卷發(fā)挽起來了,長長的脖子在玻璃后面向我的方向伸了幾伸。估計什么也看不清楚吧,她打開了自己的臺燈,然后望著黑漆漆的這一面。出現(xiàn)在臺燈里的那張臉,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回避后,并沒有引起我周身的任何疼痛和敏感。我想著那輕輕一握,想著伊蚊病毒入侵亞布的城中村時,我們兩家人被村民們合伙扔進消毒車里的那一刻,我想著她那張蒼白的臉將絕望的顏色染成紅色,端端地站在車邊望著我,一雙清澈的大眼睛一滴眼淚都沒有。

我摸摸自己多跳動了五年的心,隔著黑暗微笑著給她發(fā)了一行信息:我們正式地談個戀愛吧,管他能活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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