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邪魅一笑
創(chuàng)作感言:去年我選擇了復(fù)讀,很長時間沒上QQ,直到年后那個漫長的假期,才和已經(jīng)考走的朋友恢復(fù)聯(lián)系。我們花了一整個夜晚聊天,直至天光乍亮,他忽然跟我說“如果當初我和你一樣有勇氣就好了”、“如果當初把想說的話都說出來就好了”。他說了很多個如果,我也說了很多個如果。“如果”是我們青春里錯過的恒久遺憾的事情,但在這個故事里,我希望它是恒久美麗的青春。
一
徐嘉幸沒想到會在班里再見到她。
十五六歲的女生瘦瘦小小,被裹在過于寬大的校服里。她站在講臺上做自我介紹,細聲細氣地說:“同學(xué)們好,我叫阮云川?!?/p>
阮云川,阮云川,云朵的云,山川的川。
他定定地看著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見面時的事,于是沒忍住“撲哧”笑了出來。全班的人齊刷刷地看向他,包括阮云川。他終于意識到這是什么場合,迅速壓住笑聲,將頭埋在了書后面。
其實距離第一次見她,過了也才不到一周。
彼時他被安排給才爸爸送飯,兩人才吵了架,他醞釀好了情緒準備戰(zhàn)斗,人都還沒走到診室門口,就聽到了女生的聲音:“長州哥,我想喝可樂?!?/p>
“不行?!?/p>
“最后一次嘛,你去買,等戴上牙套就不能喝了……”
“我看你像瓶可樂?!?/p>
診室門口話音剛落,徐嘉幸就沒忍住“哈”地笑了一聲。他抬眼,對上女生的臉。她大約在跟同行的人賭氣,鼓著一張臉,像只小倉鼠。她瞄了他一眼,又很快地躲到那位“長州哥”身后。
他于是收回有些唐突的笑聲,推開了診室的門。爸爸坐在辦公桌后面,見他來了,又擺出一副要罵人的架勢。他把東西放下,胡亂揮了揮手,心里居然沒了跟他頂下去的那股火氣。
等出了診室他才發(fā)現(xiàn),剛才的兩個人還在為了一瓶可樂鬧來鬧去。女生哭喪著一張臉,哼哼個沒完,他的心情卻莫名陰轉(zhuǎn)了晴。
真有意思,他想。
只是他沒想到,重逢的第一天,他就得罪了“有意思”的阮云川。
她來時正趕上上課,于是被匆忙安排到了最后一排空著的位子,緊挨垃圾桶。坐在第一排的徐嘉幸扭頭往后瞧了半天,也沒能看到她——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有人擋住視線。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課,他隨手撕下一張作業(yè)紙團在手里就往后排走,走到她跟前才裝出一副驚訝的表情來。
“是你呀,小鋼牙!我還以為認錯了呢?!彼笨吭趬ι?,吸了好幾口氣,才讓自己盡可能語氣正常地說出這句話。
但女生顯然沒有“領(lǐng)情”的意思,她甚至連頭都沒抬,只顧著收拾自己新領(lǐng)的書本。徐嘉幸愣了兩秒,正打算再說些什么,阮云川卻已經(jīng)站了起來。她從他的身邊走過去,徑直走向教室門口。
他朝那個方向看過去,又看到了那位“長州哥”。
男生穿著高三的校服,白色襯衫藏在校服里面,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那一顆。徐嘉幸都沒搞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他迅速伸出手拉上了自己常年敞開的校服拉鏈。
鬼使神差地,他又叫了她一聲:“阮云川!小鋼牙!整牙疼嗎?”
回答他的人不是阮云川。
那位“長州哥”摸了摸阮云川的頭,看都沒看他一眼,不大不小的問話聲剛好能夠讓全班人都聽清。
“熟人?”他問。
“不認識?!比钤拼ㄟ@樣回答。
二
第二次見面,徐嘉幸就被阮云川給了個沒臉。
那天她的一句“不認識”才說出口,同學(xué)們就哄堂大笑。他丟了面子,想發(fā)火,但看見阮云川跟“長州哥”走出去的背影又覺得好沒意思。
他知道阮云川大約是生氣了,但不知道怎么讓她消氣。他需要一個狗頭軍師閃亮登場,幫他指點江山,告訴他怎么辦??上邭q的少年只知道用欺負人表達親昵,而阮云川不吃這一套。
徐嘉幸不得已改變策略。
班里的座位一周一輪,這一周里,他制造了數(shù)不清的垃圾,無數(shù)次從第四組第一排跑到最后一排,以扔垃圾為借口跟她說話。
他依舊側(cè)著身子靠在墻上,假裝瀟灑地將紙團擲進桶里。好巧不巧,打完球的男生們在后排追著玩,他被剎不住車的同學(xué)撞得一個踉蹌,居然碰掉了阮云川的自動筆。
直到同學(xué)們又散開了,他才蹲下身去撿她的筆。
阮云川真是個可樂狂魔,就連自動筆上都貼滿了可口可樂的貼紙。他慢吞吞地撿起那支筆,又慢吞吞地站起來,卻遲遲沒有把那支筆遞給她。
她終于抬起頭來看他,面無表情。
對上那雙眼睛,徐嘉幸原本想要打趣的話突然卡在了嗓子眼里,不上不下的。許久,他才將那支筆在自己的袖口上蹭了蹭,又放回她的桌子上。
他聽到一聲低不可聞的“對不起”從自己嗓子眼里冒出來。
也不管阮云川聽沒聽到,他說完這句話便立馬轉(zhuǎn)身跑回了自己的座位。
鈴聲很快響了起來,他卻無心聽講。腦子里來來回回都是第一次見她時,她沖著“長州哥”發(fā)小脾氣,沖著“長州哥”露出笑容的樣子。
可她一次也沒對他笑過。
自從那次道歉過后,徐嘉幸就再也沒能找到借口跟阮云川說話。
她的座位輪到了第一排,他排到了第二排。他本以為離得這么近,總有打交道的機會,甚至準備好兩套尺子、兩把圓規(guī),就等著她轉(zhuǎn)過頭,來問他借這些東西或是問不會的問題。
但她偏偏帶全了文具,就連不會的題也有那位“長州哥”伏在窗臺上幫她解出來,再摸摸她的頭。
他有勁沒處使,怒氣一日勝似一日。
轉(zhuǎn)機終于在第二個學(xué)期到來。
開學(xué)正趕上體測,女生要做一分鐘計數(shù)仰臥起坐,他一早算好了阮云川排在了哪一組,又自告奮勇地領(lǐng)了命,負責(zé)那一組的計數(shù)。
阮云川是最后一個測的,已經(jīng)測完的同學(xué)都散開各玩各的了,只有她留在墊子邊。徐嘉幸上前兩步,幫她壓住腿,又按動秒表。
冬末春初的日子,手明明已經(jīng)凍得難以伸展,他心里卻熱得像燒了一團火,甚至沒意識到一分鐘是什么時候過的。還是已經(jīng)沒力氣的阮云川問了一聲“到時間了嗎”,他才反應(yīng)過來。
他匆匆忙忙地將秒表按下去,時間已經(jīng)到了一分半了。他想借著這個機會跟阮云川說句話,可又不知道說什么好,眼看她要走了,才從嗓子眼里憋出一句:“恭喜你,做了三十五個,合格了?!?/p>
她大約沒想到他會說這么一句話,有些詫異,但很快又反應(yīng)過來。她沖他點了點頭:“謝謝。”
過了兩秒,他才意識到阮云川同他說了話。他于是輕輕“嗯”了一聲,露出一個笑來。
還沒等他登完成績收回笑,就聽到背后傳來“咚”的一聲。他下意識回頭,看到的卻是阮云川捂著嘴的模樣。他想上前兩步問她怎么了,血已經(jīng)先一步從她的指縫里淌了出來。
他嚇了一大跳,還沒等大腦反應(yīng)過來,人已經(jīng)躥了出去。他扶住阮云川的手,想帶她去校醫(yī)室,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涼得嚇人,整個人也軟趴趴的走不了路。
她沒有骨頭似的,靠著身后的單杠慢慢坐了下去。徐嘉幸的心都繃成了一根弦。
許久,他才聽到幾不可聞的聲音。
她仍閉著眼,眉頭緊蹙,好半晌才從嘴里飄出幾個字眼來:“牙磕到單杠了?!?/p>
聽到這句話,徐嘉幸終于松了口氣。他脫下身上的校服胡亂疊好,幫她墊在腦后,終于站起身子一路狂奔。
她戴牙套的時間還不夠久,牙齒脆弱,磕了碰了的話很容易流血。他一路跑到學(xué)校超市,幾分鐘后又帶著礦泉水和濕巾紙跑回來。阮云川還在那里靠著,臉色差得不像話。
徐嘉幸擰開礦泉水瓶蓋,只覺得自己的手都在抖。他扶住她的頭,要她用礦泉水漱口,又很不嫌棄地一直拿紙巾接著她吐出來的血水。
來來回回幾次之后,終于止住了血,阮云川的臉色也慢慢恢復(fù)過來。直到這會兒他才有心思去認真端詳她。
說實話,此刻的阮云川真的不算好看。汗?jié)竦念^發(fā)貼在額角,嘴唇也沒有顏色,甚至臉上都還沾著半干的血污,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偏他的心跳在此刻漏了一拍。
他從兜里摸出剛買的濕巾,抽出一張,不去看阮云川的眼色,再認真不過地去擦她臉上的污漬。
阮云川終于意識到這個動作有多親密,她想接過徐嘉幸手里的濕巾,觸到他的手時又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她不好意思去看他的眼睛,只好東瞟一眼西看一眼。
徐嘉幸的校服因為方才他灌水的動作掉在了地上,此時正有一包紙巾靜靜地躺在那上面。他拿濕巾擦她臉的動作讓她心尖都在發(fā)癢,她于是一把抓起紙巾蹭上自己的臉,手忙腳亂地擋他的手。她的語速快得不像話,說話都沒了邏輯:“沒事沒事,就是低血糖,頭暈撞上了,沒事的,我用紙巾自己擦就……”
話音未落,徐嘉幸已經(jīng)接過話頭:“用濕巾吧,我?guī)湍?。女孩子嘛,別把臉擦紅了?!?/p>
三
晚自習(xí)阮云川沒有來。
徐嘉幸怕她出事,惦記了一晚上,直到快放學(xué)時才想起來向班長討阮云川的手機號。
他想問問她有沒有事,信息框里的字打了又刪去,重復(fù)了好多次。當時還不覺得害羞,現(xiàn)在想起上午發(fā)生在操場上的事,反而后知后覺地緊張起來,不好意思跟她說話。
擺弄了一會,徐嘉幸到底是收回了手機。旁邊的同學(xué)拍他一下:“徐嘉幸,有人找?!?/p>
他朝門外看去,來人居然是那位“長州哥”,他此時正站在教室門口等他。見徐嘉幸看過來,他招招手:“這里?!?/p>
“你好,我是謝長州,云川的朋友?!彼@樣開場白。徐嘉幸正準備也做一個自我介紹,謝長州卻繼續(xù)說了下去,“上午的事謝謝你,也謝謝你的巧克力?!?/p>
謝長州掏出錢包,從里面抽出兩張紙幣,放到他手上:“這是你給云川買東西的錢,云川給你添麻煩了?!?/p>
“沒事,我……”徐嘉幸想把錢退回去,可謝長州不容拒絕的姿態(tài)擺得那么明顯。他忽然有些心虛,像是自己搶了別人的東西似的。他向后退了一步,謝長州沖他點了一下頭,也走了。
有同學(xué)纏上來問他是怎么回事,徐嘉幸彎了彎嘴角,極力想勾出一個笑來,卻以失敗告終。
所有的情緒最終只化成單薄的兩個字。
“沒事。”他說。
徐嘉幸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只覺得自己的胃隱隱作痛——他中午沒回家。
原本以為牙齒好了就沒事了,可他又一直惦記著她說的低血糖,于是中午一放學(xué)就狂奔到超市,花了身上所有的零花錢,提了一大袋子各式各樣的巧克力塞進阮云川的抽屜里,連個午飯錢也沒給自己留。
他看向前桌阮云川空著的座位。她的抽屜空蕩蕩的,巧克力大約已經(jīng)被她帶回家了吧。
想到這里,他又有些安心。徐嘉幸抄起保溫杯灌了一口水,捏緊了手中的錢。
直到第二天早晨阮云川才回學(xué)校上課。
她看上去精神頭很足,大約已經(jīng)沒事了。徐嘉幸就坐在她后面,他想戳她一下,跟她說句話,可就是壯不起膽子。他猶豫再猶豫,直到上課都還在神游天外。
是英語老師把他的魂拉了回來:“徐嘉幸!”
他“騰”地站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朝他這里看了過來,包括前桌的阮云川。
英語老師接著說下去:“都會了是吧?來讀這篇課文?!?/p>
徐嘉幸慌了神,他壓根沒聽課,哪里知道讀什么?他低頭在桌子上找書,剛好對上了阮云川的臉。她側(cè)著身,用書擋著嘴巴提醒他:“四單元知識角?!?/p>
他連忙按著她說的翻開書,總算是有驚無險地蒙混過關(guān)。
他終于找到了和阮云川說話的借口,他跟她道謝,露出一個笑來,她卻只是抿抿嘴,又不肯笑了。
徐嘉幸合上書,失落一點兒一點兒蔓延上來。
之前他拿到了阮云川的手機號,卻沒有聯(lián)系過她,現(xiàn)在換成了她發(fā)短信給他:謝謝你,巧克力很好吃,下次換我請你吃東西吧。
徐嘉幸愣了兩秒才想起來編輯短信,他本想告訴她不必,因為她的長州哥已經(jīng)給了他錢。可猶豫了一會兒又換成了別的內(nèi)容:把吃東西換成看電影,可以嗎?就明天。
“好。”她這樣回。
四
徐嘉幸萬萬沒想到,他約的明明是阮云川,來的人卻多了一個謝長州,專門來做她的監(jiān)護人。
這位長州哥體貼得過了頭,他不僅大方地包攬了三個人的電影票和爆米花,還一直充當著阮云川的“護花使者”,跟在阮云川身邊寸步不離,徐嘉幸想跟她說句話都沒有機會。
他氣悶地跟在兩個人身后。
離電影開場還有一段時間,徐嘉幸看著前方抱著爆米花桶的阮云川,忽然想起她那支貼滿了可樂貼紙的自動筆。
他上前一步,將自己手里的爆米花一并塞給她,急急忙忙地撂下一句“等我一下,馬上回來”就離開了。
他返回售票處,給阮云川買了一杯加冰可樂,等回來時電影已經(jīng)開了場。
他們已經(jīng)沒在原地等他了,他于是自己摸黑進了場。坐到座位上他才發(fā)現(xiàn)謝長州已經(jīng)睡著了,而阮云川正往嘴里塞爆米花,跟只小倉鼠似的。
他輕輕敲一下扶手,在手機便簽里敲字給她看:偶爾喝一次沒事的。
阮云川做賊似的轉(zhuǎn)頭看了一眼謝長州,直到確定他是真的發(fā)現(xiàn)不了,才輕輕點了點頭。他便朝旁邊探了探身子,將手里的可樂遞給她。
黑暗里,他的手碰到阮云川的指尖,緊跟著兩個人都像觸電似的飛快地收回了手。
阮云川若無其事地看著電影,他不看電影反而去看她。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反應(yīng)過來,兩個人對視一眼,她抿了抿嘴,像是想笑,卻又很快收回了自己的眼光。徐嘉幸伸出手摸摸自己的耳朵,發(fā)燙。
電影看完出來時已經(jīng)是黃昏,三人出來時,還是謝長州走在阮云川身旁,他跟在后面。
女生轉(zhuǎn)過身來沖他揮手告別。沉沉暮色里,他只看得見她亮晶晶的一雙眼睛。徐嘉幸心里一動,上前兩步,大著膽子學(xué)著謝長州的樣子揉了揉她的腦袋:“阮云川,你怎么就是不肯對我笑一下呢?”
他在操場上幫她擦血跡,她沒有笑;他給她買來巧克力,她沒有笑;他以為看個電影就能改善一下兩個人的關(guān)系,可她還是不肯沖他笑一下。
兩個人就這么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好幾秒,阮云川突然開口道:“還不是因為你笑話我戴牙套!我一笑就露出來了,多難看?!?/p>
“我……”徐嘉幸想接一句什么,一時間竟覺得詞窮。他仔細想了想,這才發(fā)現(xiàn)她不是不肯對她笑,而是在班里幾乎從沒笑過。他愣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這都是自己的鍋。
徐嘉幸撓了撓自己的腦袋:“抱歉,我不知道……對不起。”
他原本只是想讓她注意到他,卻不知道阮云川會介意這個問題。他期期艾艾地看向阮云川,想知道她會不會接受他的道歉。
好半晌,他才見對面的人抿了抿嘴,露出一個不太明顯的笑來。
“沒關(guān)系?!彼f,“原諒你了?!?/p>
五
那天的觀影活動和道歉總算讓他們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一絲轉(zhuǎn)機——從見了面也要單方面裝作不認識的同學(xué),變成了周末可以一起約出去玩的朋友。
徐嘉幸對此非常滿意,如果不是每次出去玩,謝長州都要跟過來,他就會更滿意。
不過這話他沒敢跟阮云川說過。兩個人熟悉起來后他才知道,謝長州和阮云川是青梅竹馬,十幾年的情分了,甚至阮云川父母工作忙時都是直接把她托付給謝長州照顧的。
比如他們第一次見面,阮云川做正畸,陪在她身邊的就是那位長州哥。
“那云川,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你說?!?/p>
“謝長州對你來說,是什么樣的人呢?”趁著謝長州不在,他終于壯著膽子將這句話問出口。
他高他們一屆,高考已經(jīng)結(jié)束,他奔赴新大學(xué),偏趕在阮云川生日的當天。
他今天接到謝長州電話的時候簡直嚇了一跳。他知道謝長州是不喜歡他的,就像他也不怎么喜歡謝長州一樣。
他沒想到謝長州會打電話拜托他照顧阮云川,甚至善心大發(fā),告訴了他今天是阮云川的生日。
接完電話后,徐嘉幸趕緊跑回臥室換衣服,又馬不停蹄地跑出去找蛋糕店訂蛋糕。等他跑到阮云川住的小區(qū)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在和家人過生日了。
她家住一樓,透過那扇落地窗,他看見了和往日不一樣的阮云川。
她大約特意打扮過,穿了白色的裙子,又披散了平時扎起來的頭發(fā),發(fā)梢被卷出彎彎的弧度,漂亮極了。她就坐在爸爸媽媽中間,正半彎下腰吃長壽面。
徐嘉幸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的手機還握在手中。他打開相機,調(diào)焦,留下了除畢業(yè)照以外的,唯一一張阮云川的照片。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也許是半個小時,或許更長時間。他一直等到暮色降臨,等到她爸媽的身影消失在客廳里,才撥通阮云川的電話:“阮云川,看窗外?!?/p>
屋子里的女生猛地抬起頭來,對上他的視線。徐嘉幸剛想沖她揮揮手,就見她一溜煙跑出了客廳。
電話還沒有掛斷,他聽到她跟爸媽的對話聲。
她找遍了借口,得到的卻還是一句“晚上出門太危險了”。
直到門鎖鏈的“咔噠”聲傳來,徐嘉幸才出聲說話:“出不來就別出來了,我把蛋糕給你就走?!?/p>
“不,你來找我?!彼芙^了他的提議,指揮他,“往南邊走,走到樓盡頭左拐,看見我臥室的窗戶了嗎?對對對……有燈串的那個!”
徐嘉幸遵照著她的指揮走過去,果然看見一扇掛了燈串的窗,而窗戶里面的女生滿臉興奮地朝他揮手。
他忍不住露出一個笑來,朝那里走過去。她打開上面的窗戶,兩個人隔著最下面的一層玻璃吃著他帶來的蛋糕,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怎么會想到掛燈串?”他問。
“長州哥走之前給我掛的,我之前說想要看煙花,但他今年不能陪我看,就用這個補償一下?!彼卮稹?/p>
……
“謝長州對你來說,是什么樣的人呢?”他又問。
六
后來的日子里,徐嘉幸想過無數(shù)次自己為什么會喜歡上阮云川。
從第一次見面就覺得她有趣,讓不高興了好多天的他情緒好起來,到他想跟她玩但不被理會,再到她上課偷偷提醒他老師在想什么時候……這許多事,似乎都在為那個下午蓄力,蓄得太滿了,滿得讓他不能再多斟酌一下要怎么去喜歡一個人,就匆匆給喜歡劃上了一個句號。
高考出成績那天,他和爸爸又大吵一架。
他家是醫(yī)學(xué)世家,一代一代傳下來,家里所有男丁都學(xué)醫(yī),竟然成了不成文的傳統(tǒng)。
可他不愿學(xué)醫(yī),爸爸跟他說了三年,他也努力抗爭了三年。這天的這一架終于以爸爸一個恨鐵不成鋼的耳光,和一句“不學(xué)醫(yī)就從這個家里滾出去”的狠話告終。
“滾就滾!”他這樣回應(yīng)。
收不回的話說出口以后,才發(fā)現(xiàn)后果是自己無法承擔(dān)的。他背著書包走出家門,發(fā)現(xiàn)錢包忘了拿,而自己渾身上下最值錢的就是就是手機。
他翻開電話本,第一個人就是阮云川。
大約是氣憤沖昏了腦子,他撥了過去。
對方很快就接了起來。
阮云川不知道在干什么,電話的另一頭吵得不得了,過了好一陣才安靜下來——她找了安靜的地方接電話。
“怎么了?”她問。
徐嘉幸沒出聲。他現(xiàn)在實在過于狼狽,本想跟阮云川說兩句話,又怕將自己的狼狽暴露在她面前丟臉難堪。
直到她放輕了的聲音再次傳過來,將十七八歲少年的逞強全都打破。
“你不高興嗎?”她問,甚至還沒等到他的回復(fù)就干脆利落地命令他,“發(fā)地址給我,我去找你。”
他便乖順地寫了地址發(fā)給她。
阮云川是騎自行車來的,風(fēng)將她的頭發(fā)吹得十分凌亂。
徐嘉幸一回頭,便看見了這樣的阮云川。她朝他走過來,手里還拿著超大瓶的可樂。他一時間有些想笑,便很快迎了上去。
“從哪兒來的?怎么騎著自行車就過來了?”
阮云川沒吭聲,只跟著他往前走,直找到了一個人少的馬路牙子一起坐下,才心虛地朝四周環(huán)顧兩眼:“噓!我從謝師宴跑出來的。你小點兒聲,我看看周圍有沒有認識我的人?!?/p>
確認完了她才看向他:“不高興嗎?”
“嗯。”
徐嘉幸本以為她要問為什么,不想她居然一句都沒有問,只是站起身來輕輕拍了拍他的頭,又坐下來努力擰可樂的瓶蓋。他要幫忙,她卻不肯:“你不要幫我,這是我從謝師宴里偷偷帶出來的可樂,專門給你帶的?!?/p>
她還變戲法似的,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來兩個杯子。徐嘉幸聽從她的話,由著她拍拍他的腦袋,又給他灌了一杯可樂。
“徐嘉幸。”她忽然叫他,站了起來,“你現(xiàn)在覺得高興一點兒了嗎?”
他終于反應(yīng)過來阮云川做這些是為了什么,于是點點頭,又仰起臉去看她。
女生單手叉著腰,露出有些得意的表情來:“高興就對了。我把你腦子里的不高興都拍走了,還給你帶了可樂……”
徐嘉幸心里簡直要笑瘋了,此刻的阮云川過于可愛,他終于把他的不開心暫時全踢了出去。
他幾乎沒經(jīng)過大腦就開口了:“阮云川,我……”
七
年少時就連喜歡都笨拙,羞于光明正大地告白,羞于牽她的手,害怕被拒絕,害怕難堪,害怕自己被謝長州看了笑話。
他什么都怕。
高三的那個寒假,他趕在年三十買了滿滿一袋子煙花棒。還有十支長長的煙花棒綁作一捆,抱在懷里。吃完年夜飯他就從家里走出來,他想找阮云川,想給她一個驚喜。
之前她過十七歲生日時候說過想看煙花,他想讓她十七歲就看到,不要等到十八歲,不要由謝長州陪著,而是由他陪著。
他早早就跟阮云川預(yù)告了驚喜,來的前一天都特意發(fā)了短信要她等他。
等他到了阮云川住的小區(qū)的時候,卻看見了謝長州。他同阮云川一起站在馬路對面,他似乎有事要忙,連回家一趟的時間都沒有,只匆忙地叫她出來收新年禮物。
她不知道在和謝長州說些什么,時不時傳出來一陣笑聲。他就站在凜冽的寒風(fēng)中,等他們說完,等有事要忙的謝長州匆匆上了出租車,等阮云川過馬路。
那個穿了紅色小斗篷的身影離他越來越近,他卻向樹后面縮去。他看見阮云川向四處看,不知道在找什么,好像什么都沒找到。
她重新進了小區(qū)。
他帶了煙花想放給她看,最后卻連走出去說一聲“新年快樂”的勇氣都沒有。因為他之前問過的:“謝長州對你來說,是什么樣的人呢?”
“除了親人以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吧。”那時的她這樣回答。
他于是收回了即將脫口而出的“阮云川,我喜歡你”。
“怎么了?”阮云川問他。
他對上她滿是期待的一雙眼睛,幾乎以為阮云川也是喜歡他的。
可方才親近地和她說話的謝長州又不合時宜地鉆進腦子里,他囁嚅了半晌,終究只是嘆了一口氣,將表白的話吞進肚子里。
徐嘉幸站起了身子,他彎了彎嘴角,露出一個笑來。他將手插進兜里,竭力讓自己看起來不是那么緊張,不是那么難過。
“阮云川,和你成為好朋友,我真的很開心?!鳖D了半晌,他又補上一句,“還有,之前叫你‘小鋼牙’,對不起?!?/p>
她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會跟她道歉,但又很快反應(yīng)過來。阮云川眉眼彎彎,沖他露出一個笑來,像是終于把戴牙套的顧忌拋諸腦后:“沒關(guān)系。和你做朋友,我也很開心?!?/p>
他對上那雙閃著光的眼睛,突然有種落淚的沖動。
他并覺得不開心,也不覺得釋然,但仍松了口氣。徐嘉幸偷偷偏了一下頭,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微濕。
直到離開,他也什么都沒有說。
那天如他所料,真的不難堪,不丟臉,阮云川甚至還接濟了他二百塊錢,好讓他被迫離家出走時不至于餓死街頭。
他再也沒有聯(lián)系過阮云川。
八
徐嘉幸不愿意再想起那一天,也不愿意再想起十八歲那一整年。
他離家出走,是爸爸去學(xué)校領(lǐng)了他的成績單,拿了他填報志愿的密碼,幫他填了志愿。
十八歲唯一的好運是他的分數(shù)岌岌可危地上了志愿里最好的醫(yī)學(xué)院,沒有滑檔,沒有更優(yōu)選擇。
十八歲,他沒勇氣張開口說一句“我喜歡你”,也沒勇氣抗爭到底,去選擇復(fù)讀來追求夢想。
他做什么都沒勇氣,所以他什么都錯過了。他收回窗框上自己凍得冰冷的手,正準備拉上窗簾,就看到遠處“轟”的一聲綻開的煙花。
和十八歲的那個新年,他沒能放給阮云川看的煙花一樣美。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