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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與“事功”
——沈從文家書(1966—1976)再解讀

2020-09-09 06:30:38黃明海
關鍵詞:事功有情家書

黃明海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234)

沈從文(1902—1988 年)在中國作家行列中是一個獨特存在。從20 世紀20 年代走出湘西走上文壇,到30 年代成為“京派”的重要人物,到40 年代末淡出文壇、從事文物研究,到80 年代逐漸得到國內學界認可,他的一生可謂幾經沉浮。其經歷恰好代表了一部分中國知識分子在20 世紀政治風云中的某種遭遇和走向,具有文人心態(tài)的象征意義。

普通讀者對于沈從文的印象,大多停留在《邊城》《長河》《湘行散記》等名篇,以及他對于“田園牧歌”的吟唱和“人性小廟”的構建。在主流文藝導向和自我價值實現的矛盾中,1949 年之后的相當一段時間,沈從文陷入了精神迷亂狀態(tài)。期間,除了思想調整而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少量的“應景”詩文外,他多以文物研究和書信寫作為日常之要。1966—1976 年間,沈從文一家經歷多次離別:夫妻二人先后被下放到湖北咸寧“五七干?!?,長子沈龍朱留在北京工廠上班,次子沈虎雛夫婦調往四川自貢工作,侄女沈朝慧因“戶口”注銷被迫流徙。一家人顛沛流離、天各一方,沈從文為此頻繁寫作家書。筆者根據2009 年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修訂本《沈從文全集》22、23、24 卷的書信,統(tǒng)計得出:在1966—1976 年間由沈從文親筆所寫的家書共計224 封,收信人涉及10 人,詳情見表1。

表1 沈從文家書(1966—1976 年)收信人與數量

書信作為一種非虛構的私密性文類,記錄作者的心路歷程和情感軌跡,在很大程度上為文學、歷史等研究留下可供甄別的第一手資料。這些書信文本在某種意義上“是虛構文學的互文本,提供了作家的虛構文學的背景、原型材料”,“可以作為現代文學的一部分,甚至也成為虛構類文學借取的形式資源”[1]20。學界也稱這類寫作為“潛在寫作”,正如陳思和所言:“作者寫作的最初目的顯然不是為了公開發(fā)表,其‘潛在’意義只是在于這些作品雖然不是創(chuàng)作,卻具有某種潛性的文學因素,在一些特殊環(huán)境下這樣一些文字檔案被當作文學作品公開發(fā)表出來,不僅成為某種時代風氣的見證,而且也包含了作者個人氣質里的文學才能被認可和被欣賞?!盵2]104沈從文的日記和書信即被認為是“潛在寫作”的典型。1980年代以來沈從文書信的發(fā)掘、整理、出版,為研究沈從文后半生的文學活動、精神狀態(tài)、價值觀念等內容提供了不可或缺的依據,其對20 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文學史研究同樣具有重要意義。

家書不同于一般書信,在政治風云變幻莫測的時代形勢下,對于沈從文來說,只有親人才值得真誠相待、彼此牽掛,才能夠敞開心扉、自由對話。上述224 封家書以一種深入內心的“敘事”“達情”“論理”[1]16,表達了沈從文對于時代社會、自然風物、人情世故的描摹與體悟。正如他在1952 年1 月25 日左右寫給張兆和、沈龍朱、沈虎雛的信中,以夜讀《史記》的方式談論“有情”和“事功”的關系,指出兩者“有時合而為一,居多卻相對存在,形成一種矛盾對峙。對人生‘有情’,就常和社會中‘事功’相背斥,以顧此失彼。管晏為事功,屈賈為有情。因之有情也常是‘無能’。現在說,且不免為‘無知’!”[3]318這對矛盾反映出沈從文憂慮不安的精神狀態(tài),因為他自身對文學的要求是“有情”的,但對人生“有情”往往得不到亮眼的結果,還被人冷落和嘲笑,而在政治上的自我拯救又不得不“事功”。沈從文在這里強調的不是二者對峙,而更多的是一種掙扎與調和,這種狀態(tài)一直延續(xù)到20 世紀六七十年代。

學界對沈從文書信研究已有不少重要成果,近年來關注較多的是他在1950 年代的“土改書信”,比如,李斌《沈從文的土改書寫與思想改造》(《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8 年第4 期)、姜濤《“有情”的位置:再讀沈從文的“土改書信”》(《文藝爭鳴》2018 年第10 期)、姚丹《傾心“融合”還是漠然“旁觀”?——沈從文川南土改行的思想史與文學史意義》(《文學評論》2020 年第2 期)等等,主要通過史料的挖掘與分揀,探究新中國成立后沈從文思想改造的復雜性、成效及其意義。筆者通過研讀沈從文1966—1976 年間的家書,試圖掙脫出以往苦難史的藩籬,從“有情”和“事功”兩個視角讀解,挖掘潛藏在文本之下的話語蘊涵——鄉(xiāng)土情結的重新闡釋、家國憂思的深沉表達、生命意義的多重演繹,并據此深入探析社會變動與文人心態(tài)的復雜關系。

一 鄉(xiāng)土情結的重新闡釋

“鄉(xiāng)土”一般被認為是沈從文的身份烙印和文學烙印。沈從文走出湘西后,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空間位移上都曾有過“返鄉(xiāng)”經驗。他曾在《<邊城>題記》中寫道:“對于農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這點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隨處都可以看出?!薄八麄兪钦钡?,誠實的,生活有些方面極其偉大,有些方面又極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極其美麗,有些方面又極其瑣碎,——我動手寫他們時,為了使其更有人性,更近于人情,自然便老老實實的寫下去?!盵4]沈從文的前期創(chuàng)作就是這樣將人性與人情傾注筆端。然而在“中國行將進入一新時代”[5]517之際,沈從文預感到寫作和人生的“危機”,覺得“人近中年,情緒凝固,又或因性情內向,缺少社交能力,用筆方式,二十年三十年統(tǒng)統(tǒng)由一個‘思’字出發(fā),此時卻必需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轉,過不多久,即未被迫擱筆,亦終得把筆擱下”[5]519。盡管后來經過思想調整和改造,融入“新時代”文藝政策的創(chuàng)作實踐并不算成功;但是,鄉(xiāng)土經驗和記憶凝聚而成的那種“情結”始終潛隱在他的內心深處。1969 年11 月30 日,沈從文作為3 戶老弱病殘職工之一,被首批從北京下放到文化部湖北咸寧五七干校;1971 年8 月轉抵丹江;1972 年2 月獲準回京治病。沈從文以下放的形式由城市回歸鄉(xiāng)土,在不到3年的時間里,共寫作了66 封家書。相較于他的“土改書信”,這批家書內容更加多元,其鄉(xiāng)土情結在“有情”與“事功”的努力調適中得到重新闡釋。

首先表現在重返鄉(xiāng)下的“自然”心態(tài)。1970年3 月10 日回復張兆和的信中,沈從文這樣寫道:“絕料想不到廿多年前過去八年鄉(xiāng)居生活,快七十歲了又還會來到這么一個幾乎和一切隔絕的鄉(xiāng)間。這變化,是熟人也難想象的。我卻毫不以為意,認為極其自然。有時去廚房取飯時,躺在灶前柴草堆上,和日夜辛勤勞動的大師傅談天?;蚩纯此麄冋f笑。覺得生活極新鮮,遠比過去外出參觀得益。近來食量略有增加,也反映新生活的適應是逐漸的,有進展的。”[6]271-272沈從文在這里表現出對“新生活”的極大興趣,自稱“鄉(xiāng)下人”的他不缺乏鄉(xiāng)土經驗的記憶,在他身上自然鄉(xiāng)土是作為一種“有情”的審美而存在的。來到“一個幾乎和一切隔絕的鄉(xiāng)間”,遠離政治中心的壓抑空間,沈從文的心態(tài)相對“自由”,并且可以進一步深入生活、接受教育、調整思想,以免又在某些問題上犯下錯誤。當然,這樣對新生活“有情”的背后,還隱藏著“事功”的社會壓力和自我鞭策。

湖北雙溪的生活條件比之城市相差甚遠,加上氣候濕熱、日常勞動,沈從文的身體經受了巨大考驗,“萬一忽然完事,也極其自然,不足驚奇?!盵6]250但他苦中作樂,時常寫作詩文,文物研究亦不落下。由于沈從文1950 年代已在川南經歷過一次改造,因此他對干校這種生活方式,似乎“習以為常”。當時還有許多知識分子與沈從文有同樣遭遇,他們大多接受過“五四”新思想的熏陶,經歷過軍閥割據、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等動亂艱險,在新中國成立后的歷次運動中幾無幸免。沈從文寫給沈虎雛的家書就曾提到:“巴老伯至今還在‘寫檢’,可不知為什么老沒完了。卞詩人等已集中學習,將春播交公社,大致將‘打道回衙’了。永玉等似乎也已開始以學習運動為主,不過每日還依舊‘操跑步’,永玉、劉煥章還拖得下,七十歲的劉開渠、吳作人等也是‘適可而止’?!盵6]493沈從文連同這些知識分子的“自然”心態(tài),某種程度上都是在思想改造中的一種“趨時”,大家循序漸進并伺機尋找“自我拯救”的途徑。

其次表現在鄉(xiāng)土“風景”的生動描摹。1971年5 月28 日正值端午,沈從文寫信給張兆和,描繪小鎮(zhèn)的熱鬧場景:“恰值晚晴,空氣透明,各個村莊如新洗過,事實上區(qū)里墻上是新洗刷過,不必要標語全掃除或撤掉了,區(qū)革委門前也清清爽爽。環(huán)境比王維畫卷還清潤得多,動中有靜!小溪上流轉彎處,有六七張撮網插在水里,老、中、青農民具備,在截流等魚,可不是捕!兩岸水旁約六十各式頑童,集中注意等待起網,上下還有三個撒大網的彎著腰,來回走動。每遇二三寸小魚在網中跳躍時,孩子們即齊聲歡呼。我看過上千名畫,上百種農村人事景物畫,什么王維、韓混《捕魚圖》,可沒有這小鎮(zhèn)上的捕魚圖活潑生動!”[6]503這番富有地域特色的“新生活”場景,相比北京街巷貼大字報、機關奪權、武斗等活動,自然要輕松、活潑、生動得多。在沈從文的審美觀念里,“鄉(xiāng)土”是自然地理和風俗人情中觸動心靈的那些部分,這種氣質源自他從小獲取的自然山水的滋養(yǎng)?!拔椅淖种幸稽c憂郁氣分,便因為被過去十五年前南方的陰雨天氣影響而來,我文字風格,假若還有些值得注意處,那只因為我記得水上人的言語太多了?!盵7]101盡管家書不是有意為之的文學創(chuàng)作,但是基本的話語思維早在童年和啟蒙階段就已形成,因此,在干校期間自我的隨遇而安、逆來順受,以及對鄉(xiāng)土風物的描摹,都反映出與“水”的隱喻關聯,即是“有情”的一脈,正如他說:“水教會我粘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樂,并作橫海揚帆的美夢,刺激我對于工作的永遠的渴望,以及超越普通個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熱情洋溢?!盵7]103無怪乎有研究者認為:“水是沈從文的生命、生活,也是他的文學事業(yè)的源泉乃至他整個精神世界的象征,水是他的人格追求——恬淡、柔濡、強韌,水更是他人生態(tài)度的外化——善萬利而不爭。”[8]置于當時的社會語境,反映在書信當中的這種人格追求和人生態(tài)度如同一股“清流”。

然而細究起來,這些家書體現出來的“鄉(xiāng)土情結”,在很大程度上還是“深入生活”的實踐結果,是被賦予了“歷史感”的心境。沈從文在家書中不止一次提到過下放干校后的收獲:“我覺得到這里三個月,比過去十年參觀大工廠大農場,住大招待所有意義。特別是對比下,更明白多一些問題。不下來是什么也不懂得。只看到好的一面,不看到有待努力才能轉好的一面,以及在努力中如何取得進展的情形。知識分子不分等級、男女、老幼共同勞動情形下,如何改造自然的偉大努力,就明白多了?!盵6]254信中關于“知識分子不分等級、男女、老幼共同勞動”的說法,出自毛澤東的“五七指示”,強調各行各業(yè)突出政治學習,在尊重分工的同時兼學別樣,“建立一個勞力與勞心平衡的平等社會,培育一代革命新人?!盵9]結合沈從文的家書來看,彼時的他在思想上仍在努力向著“新人”靠攏。因此可以說,沈從文所“看”到的并非只是表層意義上的鄉(xiāng)土景象,而是經過意識形態(tài)規(guī)訓后的“風景”,是其“有情”的心靈審美與“事功”的歷史反思相結合的產物。這背后是沈從文在心理意識層面對身體病痛、生活環(huán)境、人生遭際等因素的“克服”與“理解”,“改造自然”的偉力也促成了他的“自我改造”。

二 家國憂思的深沉表達

1979 年以前,沈從文在國內一直是被主流文藝“邊緣化”的作家,其中的矛盾實質是他的自由主義觀念與新政權的階級意識形態(tài)相抵牾。這并非說明沈從文從未關注或者遵循主流意識形態(tài),相反,他一直想努力從被“游離”的狀態(tài)中融入“新”社會,成為“新人”中的一員。1949 年5 月30 日,沈從文自殺未遂、放棄徹底的解脫后,他在孤獨中思考“什么是我?我在何處?我要什么?我有什么不愉快?我碰著了什么事?”[3]43而又陷入“想不清楚”的苦悶。到了1969 年11 月26 日即將下放干校時,他心中所想的是:“如此離開,也十分好。用實踐來擁護主席,或可補足拙于語言弱點,以后還要用新的實踐,戰(zhàn)勝熱濕和滑倒的意料所及困難和體力上的意外困難。我相信是會作得到的,能和近半世紀以來一樣,用一種極端素樸態(tài)度活下去,學下去,工作下去。才對得起黨和人民對我的好意和期望,……我總相信在鄉(xiāng)下不是養(yǎng)老,還將有可能在新環(huán)境中作些有益于國家的事情?!盵6]237從沈從文20 年間的思想轉變可以看見,他在“改造自我”中以特殊的文學形式書寫個人情懷,始終把國家和人民放在心里。如果說鄉(xiāng)土情結是“有情”的主要體現,那么,憂國憂民則側重于“事功”的彰顯。需要注意的是,正是因為“有情”的溫度,“事功”才顯得真切。沈從文在家書中大量談論社會狀況、工作學習、青年思想等問題,透露出對家國的深沉憂思。

其一是對分內工作的執(zhí)著與堅守。經歷了精神危機的沈從文,1950 年進入華北人民革命大學政治研究班,學習結束后回到博物館工作,把所有心思放在文物研究上。“文化大革命”初期,沈從文作為反動學術權威受到批判,1966—1968 年間住處8 次被查抄,大量私信、書籍和文稿被沒收,先后作過大小60 多次檢討。下放后研究計劃被迫中斷,“工作一擱數年,也就等于否定了。”[6]315盡管面臨研究荒廢和身心俱疲的狀況,沈從文依然忍痛堅持:“我這點剩余生命,主要意義還是工作。能充分把廿年所學,充分應用到國家需要方面去,就十分好。既不需要什么名位利益,也不要別的非分好處,能把有限精力全部用到工作上去,不辜負廿年黨的支持和鼓勵就好!這也是近廿年能耐得住寂寞守在工作上的原因,不至于犯大錯誤原因。”[6]320從20 世紀80 年代陸續(xù)出版的文物研究成果來看,沈從文一直在“與生命搶時間”[10],他付出畢生所學和精力完成了國家交代的任務。不僅如此,他還時常寫信告誡兒子:“好好工作吧,不明白的事沉默對待,可少錯誤。工作多擔負些,向(好的)解放軍學習看齊。向優(yōu)秀黨員(真正優(yōu)秀的)和同志看齊,即可望提高而少出意外。謙虛謹慎不怕多,不宜忘。”[11]5沉默、謙虛、謹慎是沈從文在這一時期主要的處世態(tài)度,信中的“(好的)”和“(真正優(yōu)秀的)”是后來添加的限定詞,可以看出沈從文對當時世態(tài)人心的某些判斷。他希望兒子能夠明辨是非,堅守做人做事的底線。

其二是對家國命運的關注與思考。沈從文在融入新社會的過程中,盡管“看不懂大局,卻注意到一些現象”[12]207,也試圖預想未來可能導致的后果。早在1966 年7 月4 日,沈從文寫給大哥沈云麓的信中就曾提醒他:“你應當??磮笊仙缯撓?,上面刊載文章,多和目下在全國范圍內幾億人行動有關系,也和此后國家發(fā)展有關系。今后有許多事變化必十分大,你手邊若還有點點錢,可決不要隨意花去。我們或許有一天會兩手空著回到家鄉(xiāng)的?!盵6]19先前歷經風波的沈從文,這時已經非常清楚在社會變動中個人命運的無法掌控,并且作出了最壞打算,為自己留下后路,這難免讓人讀之涌出悲涼之感。又如教育問題:“一個國家有八年大中小不上學,情形是驚人的,不僅影響到當前招生,還必然影響到今后工業(yè)建設一系列問題。似乎得‘亡羊補牢’。已在亡羊補牢。補之又補,而依然還會影響到今后教育和其他,延遲或落后一大段。特別是工業(yè)化進展,且有可能有些后遺癥,比較上說即‘后退’?!盵11]60“國家令人憂心處,還不只是目前,最大痛苦也許還在將來。只是這個必然出現的將來,從現在種種,已大略看得出一個輪廓。”[13]上述摘錄只是家書中的部分縮影。這種關注和思考反映出知識分子“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自覺意識,即便身處漩渦、受到沖擊、死之將至,他們也要借“信”發(fā)聲,不論建議還是牢騷,都承擔著歷史落到個人身上的重量。

其三是對青年群體的憂慮和批評。1966 年7 月間,就在沈從文寫信給大哥不久后,他“被調回博物館參加學習。等待著他的,首先是大字報”[12]187。從目前全集收錄的資料來看,1966 年7月4 日到1967 年2 月2 日期間,沈從文沒有書信寄出,這段時間他在接受檢查、交代問題、遭受批判,其中所承受的壓抑、責難、恐懼可以想象而不能言明。1967 年5 月11 日寫給張之佩的信中,沈從文對貼大字報和看大字報的現象深懷憂慮,一吐心中憤懣:“許多人多像是無所事事,不知作什么好,看來令人憂慮。上萬的路人,極少有人在路上看報紙社論。事實上很多大致看不懂報紙社論,不明白重要性。我心中總不免懷有一點杞憂。一種深刻的杞憂。同時也可以說是不可必要的杞憂。得想辦法正面教育?!盵6]38國家的未來在于青年,沈從文的話語要害直指一代青年被蠱惑的無知和盲從。他對年青作家的批評同樣一針見血:“年青作家之失敗,是能空疏華美不會素樸的敘事,從素樸得到感人效果??偸菤g喜用些不相稱的形容描寫,畫蛇添足。”[6]185-186信中的無奈和憂慮不僅在于青年,還隱性地指向幕后主導者。這也從側面反映出當時文學訓練和創(chuàng)作模式的失敗,“僅僅從到處去參預三大斗爭實踐,不練筆,十年八年還是寫不出好文章”,“加上近廿年不出校門的大躍進冒頭的少壯,照年份已成主要教寫作的骨干,有的可能就從來自己還不曾寫過一篇像樣文章,而滿腦子正確觀點,能理論而不會敘事”[11]61。

除此之外,沈從文在雙溪見證圍湖造田、開山挖礦等種種壯舉后,創(chuàng)作了一批舊體詩,《大湖景詩草》就是其中一組代表作?!霸娭辛髀冻鰧Α迤咧甘尽恼娓桧?,對社會主義、反帝反修堅決擁護的情緒,一點都不亞于同期主流文壇的其他詩作?!盵14]這與陳思和提出的“潛在寫作”中第三種原因相吻合:“作家的身份受到限制,或是失去了公開發(fā)表作品的自由,他們的創(chuàng)作不一定與國家政權或者現實社會制度處于自覺的對立立場,有的只是抒發(fā)個人的情愫,有的甚至表現出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一定程度的迎合。”[2]108沈從文作舊體詩“迎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可以說是采取一種在規(guī)限中迂回前行的方式。他一方面以舊體詩的形式敘述歷史文化,記錄自己的文物研究工作情況;另一方面借助創(chuàng)作排解胸中苦悶,并以此作為融入新生活的文學實踐。這些無疑為其“潛在寫作”提供了豐富的注腳。

三 生命意義的多重演繹

沈從文一生游走在城鄉(xiāng)之間、政治邊緣,將個體的生命狀態(tài)融進社會歷史的發(fā)展進程,但他始終保持一種與現實緊張的對話關系。他對生命、人情、人性的體驗和感悟十分通透,甚至帶有宿命論的思想。有學者認為:“在沈從文早期構筑的湘西世界中,人物似乎永遠不為外部世界所擾,他們固守著‘?!纳钚螒B(tài),不追究生活的意向,這是一處于原始自然狀態(tài)的生命形式?!盵15]而在沈從文的后半生,時勢不再允許他固守于“?!保瑥乃郎袷掷飺旎責o法自足的生命后,他在“深入生活”中重新理解自然鄉(xiāng)土。他看穿了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也勘透了命運和生死。他早期構筑的“湘西世界”在“現代”政治與文明的侵擾和沖擊中,只剩下“殘垣斷壁”;同時,國家的危難與生命的消逝又讓他心生憂患,無法卸下肩負的責任,也不愿停止前進的步伐。正是在這種“有情”與“事功”的矛盾糾纏、互相調適中,本就具有憂郁氣質的沈從文,對生命意義的演繹呈現出多重樣態(tài)。

首先是在病痛中感懷生命無常。沈從文晚年遭受疾病,尤其是高血壓和心臟問題的折磨。有研究者曾考察沈從文的家族精神病遺傳基因,這種研究對于打開沈從文敏感的心靈世界具有一定意義[16]。沈從文幾乎每次寫信都會提到身體不適或者診斷治療情況。他“提提恐來不及說到的問題”[6]250,并叮囑親人注重健康諸事,可見他對隨時可能消逝的生命做了必要準備。這樣的預判似乎顯得極其冷靜,但是冷靜之外尚有猶疑和無奈,這從書信文本中涂改增刪的部分可以看出端倪。比如,1968 年5 月16 日寫給沈虎雛的信中,有一段文字被涂改劃去,但大部分字跡可以認出:“我會突然完事的,也沒有什么遺憾,因為出來五十年,在舊社會工作,已盡了自己能盡的力,思想上雖比較保守,卻從未搞政治投機。新社會近廿年,因為無□□野心?!盵6]135劃去這段文字后,沈從文繼續(xù)寫道:“我因思想保守又膽小怕事,廿年來工作上不可免會犯了些大小錯誤,一一待檢查批判。”[6]135這兩段話傳達出來的意思導向有所不同,前者意指安分守己,死之將至亦無遺憾;后者則偏向于個人反省。刪除文字的行為,說明原先的寫作思路被某種突來的主觀考慮所打斷,這正是沈從文猶豫和矛盾之處。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筆者認為,一方面其可能觸及到了內心關于過去和正在遭遇的人生困苦的回想,這不免讓他心生酸楚、悲涼和遺憾;另一方面,他也想傳遞較為積極的信息,引導兒子樂觀生活、反省進步;甚或有為預防查抄的考慮。不論何種假設,沈從文對生命無常的感概無疑是深刻的。

其次是在孤獨中感恩真情實意。從前文統(tǒng)計來看,1966—1976 年間沈從文給10 位親人寫過家書,其中給妻子張兆和的信最多。從1929 年相戀到結成婚姻家庭,再到歷次運動被迫分離,這對伉儷風雨兼程、互為支持,他們在患難中訴說生命的感想。沈從文1971 年6 月19 日寫給張兆和的信中有這樣一段話較為典型:“我像本不是什么好演員,可是機會特別離奇,幾乎可說生、旦、凈、丑都串演到了。凡是似乎應當懂的,到大都市五十年,我?guī)缀踹€都沒有懂。人情世故就還不懂。凡是看來我不大可能會的,用不上什么特別努力,可又學會了。因此中國文化許多部門都有個一知半解,有的或比什么專家還深些。每一回改業(yè)近于‘前功盡棄’,我卻從不喪氣,又從頭起始學去。這里有人見我穿有紐扣的汗衣,覺得奇怪。這和我寫舊詩差不多。無論在城市,在鄉(xiāng)村,對幾十年老熟人和生人,都像是不大可能知道我是怎么生活下來的,學習下來的。倒還是少數幾個死去的舊熟人,值得懷念。特別是有幾個在我極卑微困境中,就能欣賞我某些方面與眾不同處?;蛟静⒉辉趺聪嗍?,而且始終也不一道,卻永遠對我極抱好感的。也有的還活著,對我從不失望,你就是一個——是最最重要的一個。因為沒有你,還是早崩毀了?!盵6]522-523從整段如泣如訴的話語中,可以感受到沈從文那種隱忍的憂郁和真摯的性情。他以社會為舞臺,自比“不是什么好演員”來表明自己不懂世故,換個角度來說是其內心的淳樸和真善跟時代之間的糾葛。懷念知音、感恩伴侶、發(fā)現自我,是沈從文在暮年對生命的回望與思索。

再次是在動蕩中保持思想獨立。沈從文在家書中不止一次反思自己的性格弱點:“我一生弱點即能‘處常’不善‘應變’,能‘任勞’不善‘任怨’?!盵6]93“處?!奔幢3稚甲匀坏那閼B(tài),而“應變”則需要審時度勢;“任勞”是肉體被奴役,“任怨”則是精神的奴役。新中國成立后的沈從文努力擺正位置,正確認識自我、反省自我,他的能“處?!焙筒簧啤叭卧埂鼻『帽砻髌渌枷氲莫毩⑿浴T谙薅戎斜磉_潛在的意涵,寫作家書即是最好的印證。沈從文在歷次運動中的遭遇及其應對,跟他追求自由卻能隱忍、生來憂郁卻仍樂觀的性格不無關系。沈從文曾向大哥傾訴:“這次運動中,不少知名作家,全在大沖擊中垮了。凡是和閻王殿有點關系的,無不受一定沖擊。凡是過去和‘蔣記’有關聯的,沖擊更難免。有的熟人,如思成、巴金,是在上萬人大會中批判過來的。我因為近卌年來,前廿年不依傍過蔣,近廿年又不沾文學,不和周揚有什么關系,只老老實實在博物館搞文物工作,不怕沉悶寂寞,也不懷什么名位野心,凡事從頭作起。有一次讓我去作老舍作的那個北京市文聯主席,也不去,寧愿守著午門樓上陳列室作說明員,或鉆庫房搞文物登記,一個大學生也受不了的工作,我卻一作廿年?!盵6]169從沈從文的信中,我們不難感受到社會歷史變遷對知識分子生存處境的深刻影響。沈從文行筆時對于歷盡滄桑、忍辱負重的克制,那種逆來順受、退守一隅、不爭名利的心態(tài),是其明哲保身的選擇,也顯示出其在是非顛倒的社會何以“處?!钡纳砟?。

沈從文因其鄉(xiāng)下出身、性情養(yǎng)成、體病多發(fā)、政治站位、文學選擇等因素,對“生命”的感觸格外深刻。由于奔波消耗、漸趨年邁導致肉體的疾病,沈從文發(fā)自內心地感懷生命無常、感恩真情實意;家族遺傳的精神病癥因遭逢社會歷史變遷而異常活躍與敏感,形成了沈從文后半生的心理危機以及“病”的隱喻現象,也此開啟了他對自我生命和思想雙重療救的漫長過程。

20 世紀中國在戰(zhàn)爭、運動、改革等變局中開拓崛起,文學除“啟蒙”“救亡”“改造”等共名寫作之外,類似書信這樣的文本,實際上對社會歷史起到了一種補充甚至是正解的作用,它較為明顯地表現出社會變動與文人心態(tài)之間的復雜關系。詹明信曾在《處于跨國資本主義時代中的第三世界文學》一文中指出:“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來好像是關于個人和利比多趨力的文本,總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來投射一種政治:關于個人命運的故事包含著第三世界的大眾文化和社會受到沖擊的寓言?!盵17]從前文梳理可以看到,1966—1976 年間,沈從文時刻關注政治動態(tài),下放干校后描繪“新生活”場景,創(chuàng)作歷史文化題材的舊體詩,返京治病后與生命搶時間,克服困難開展文物研究工作,凡此種種,他都在努力著希望從“個體”融進“群體”。沈從文寫作家書時將功名利祿排除于外,因而其書信更貼近其內心世界復雜而真實的想法,可以當作知識分子在20 世紀中國關于生存、價值和命運的寓言來解讀。

易代之際,從一個自由主義作家到文物研究專家,沈從文撇開了從文學創(chuàng)作上直接進入新紀元的路徑,而是以“事功”的外在方式滿足“有情”的精神需要,在心態(tài)上做了一種主觀的迂回,也就是說,“他把自己放進了悠久歷史和傳統(tǒng)的連接性之中而從精神上克服時代和現實的困境,并進而暗中認領自己的歷史責任和文化使命?!盵12]83所以,從鄉(xiāng)土情結的重新闡釋、家國憂思的深沉表達到生命意義的多重演繹,沈從文始終是在“有情”的人生底色上勾勒“事功”的歷史輪廓,以此獲得處世的“安心”,并給世人以“處?!钡挠^感。這種調和矛盾的心態(tài)一直伴隨沈從文度過余生,其也是理解作為知識分子的沈從文,如何在歷史轉折階段重新認識歷史,以及調整個體與歷史的關系的重要參照。

20 世紀中國社會變動與文人心態(tài)的關系錯綜復雜,正如張新穎所說的那樣:“現代以來的中國,也許是時代和社會的力量太強大了,個人與它相比簡直太不相稱,懸殊之別,要構成有意義的關系,確實困難重重。這樣一種長久的困難壓抑了建立關系的自覺意識,進而把這個問題掩蓋了起來——如果還沒有取消的話?!盵12]354沈從文辭世已經30多年,伴隨史料的不斷發(fā)掘和理論方法的不斷更新,一些立足于文學社會學、思想史、情感史等視野的沈從文研究成果越來越多地浮出水面,未來的研究路徑又將作何演變?或許沈從文自己早已預感并解答了這一疑題:“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我’?!盵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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