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族〕李月玲
吳之白坐在公園的木椅上,等待他的“獵物”。椅子靠在銀杏樹下。陽光照在樹上,葉子折射的光一閃一閃,像無數雙眼睛,透過縫隙落下來,一跳一跳,跳出無數個影子。吳之白有些恍惚了,半個月前,就在不遠處的林蔭小路上,一位年齡比他大不了多少的人,走著走著,突然倒下,送到醫(yī)院時已經斷了氣。那個人的相貌,此刻就浮現(xiàn)在他眼前。一片葉子輕輕落在吳之白的頭頂上,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zhàn)。
“獵物”來了。吳之白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站起來,又坐下。那個年輕人正穿過馬路,朝這邊大步流星走來。還是那身藏藍色西裝,白襯衣,打著領帶,手提公文包。
吳之白又站起來,揮手。
不好意思,我來晚了。年輕人微笑著說。
不晚,我來早了,坐。吳之白說。
年輕人坐下,打開公文包,往外拿文件。您先看一下,這是我專為您設計的保險組合,特別適合您這個年齡。人最好不得病,萬一得了病就要有保險,不能給子女添負擔,是吧?年輕人機關槍似的說,把一沓文件雙手遞給吳之白。
吳之白笑道,不急,不急,先等等。
昨天不是說好了嗎?年輕人略顯不悅。您還有什么要求?
吳之白晃晃頭,就是不翻文件。
太陽照在年輕人的腦門上,細密的汗珠閃著光。您還在擔心什么?前幾天我給您講了那么多,您應該明白了吧?
明白,明白。吳之白不笑了。這些都不重要,我相信你。說著,忽然變得嚴肅起來,拿出手機,翻出一張照片遞給年輕人。是個年輕姑娘,大眼睛,短發(fā)齊劉海兒,天真地笑著,那笑很透明,像在一張白紙上突然出現(xiàn),又仿佛隨時在白紙上消失一樣。年輕人疑惑不解。
吳之白說,小伙子,我用房子給她投保,買她一生幸福,受益人是你,怎么樣?
年輕人一臉懵圈,看著面前這張慈祥的面孔,馬上就明白了,他驚喜著,也疑惑著。
王小良在一個秋高氣爽的午后,鎖定了他的“獵物”。那個老人坐在公園的木椅上,渺小又孤單,一坐一下午。
第二天,老人仍舊那樣坐著。王小良走過去,禮貌地問,您好!我看您總在這坐著,沒事吧?
老人抬起頭,沒回答。
王小良說,我陪您嘮嘮嗑?您這歲數,應該沒什么煩惱,應該高高興興安度晚年。多走,多動,不能總坐著。
老人認真地打量王小良。藏藍色西裝,白襯衣,打著領帶,手提公文包,笑容可掬。你多大了?他拿出長者的口氣問。
三十。
噢。老人略有所思,眼睛里跳躍著光亮。
五天后,王小良和吳之白已相當熟悉。一老一少,坐在銀杏樹下,被樹上灑下的無數光斑點綴著,不時傳來朗朗的笑聲。
多木是個小城,查明一個人的情況不難,吳之白得到的信息與王小良自己說的完全吻合。王小良是某保險公司的業(yè)務員,家在農村,大學畢業(yè)后在城里打拼,性格開朗,因家庭條件所限,雖至而立之年,也沒能在城里安上家。吳之白是個退休不久的滿心憂傷的老人,身體欠佳,老伴兒早逝,有個獨生女兒,是幼兒教師。
王小良以自己的誠實,說服了他的“獵物”買保險;吳之白通過買保險,要把他中意的“獵物”收入囊中。
為什么是我?王小良惶惶地問。我一無所有。
你沒有的,我有,我需要的,你能給。吳之白坦白地說。又把那疊文件塞給王小良,說,回去考慮一下,我等你答復,你也可以去幼兒園看看我女兒,她叫吳悠悠,很漂亮。吳之白看著王小良,胸有成竹。
兩個“獵人”默默起身。陽光拉長了他們的影子,一雙身影時而分開,時而重疊,斜斜地往馬路上移動。然后,一個回了家,另一個在街上游蕩。
三樓,三室一廳,最好的樓層,最好的布局。王小良咂摸著吳之白的話,難以掩飾內心中大獎似的狂喜。
門開了,照片上的女孩兒從吳之白身后跳出來,雀兒般地歡叫,王小良嗎?語氣像在招呼孩子,又像叫著老熟人。王小良已偷偷見過吳悠悠,百分百滿意。便開心地回道,悠悠,你好!
吳之白站在餐桌旁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桌上擺滿魚蝦肉菜,餐桌上的吊燈給滿桌菜罩上一層閃閃爍爍五顏六色的光。
來,喝酒。吳之白要給王小良倒酒。王小良漲紅了臉,慌張地站起身,搶過酒瓶,我自己來,我給您倒。
吃菜,多吃點兒。吳之白不停地招呼著。你一個人生活,不易呀。
王小良突然有了淚涌的感覺。幸福來得太突然,他唯有頻頻點頭,時不時瞟向吳悠悠。悠悠像個孩子,嘴里嚼著美食,事不關己地看著兩個男人。
小良啊,我這輩子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我的寶貝女兒一生無憂無慮。
謝謝白爸爸!低頭喝湯的悠悠抬起頭,眨著大眼睛。
白爸爸?王小良心頭一暖。悠悠那雙大眼睛,清澈透明,沒有一絲雜質,完全是個孩子。
吳之白從盤子里夾起一粒腰果,送到悠悠嘴里,柔聲道,聽話,吃了。
悠悠夾起一塊魚,放到王小良盤上,哄孩子似的說,聽話,多吃。
王小良不好意思地看著吳之白。吳之白完全讀懂了他的意思,含笑點頭。
小良呀,看來悠悠喜歡你,我沒選錯。好好處吧,什么時候結婚,你說了算,婚事我給你們操辦……
王小良環(huán)顧整個屋子和悠悠,暈暈乎乎,很像一個夢。
只要你對悠悠好,讓她一生幸福。吳之白加重了語氣說。
吳之白微笑的臉那么和藹,悠悠純真的臉那么可愛,王小良提醒自己,要說話,要表達,可是,話沒說出口,淚水卻涌出來。
銀杏樹葉灑一地金黃時節(jié),兩個“獵人”的幸福保單生效了,王小良與吳悠悠步入婚姻殿堂。
忙碌一天的吳之白,看起來很疲憊。王小良從心里感激和心疼這位岳父大人。他讓悠悠回房間休息,他要陪陪吳之白,表達一下作為女婿的感激。他們聊婚宴的菜肴,聊趕禮的朋友,甚至聊到了王小良家的親戚來的太少太少。聊到王小良昏昏欲睡時,吳之白終于發(fā)話了,洗洗進屋吧。
王小良揉揉眼,走進洗漱間,沖了一個熱水澡。洗完澡,穿著浴衣正準備回洞房,忽聽吳之白說,小良,你坐下。天啊,吳之白還在沙發(fā)上!臉色僵硬,口氣嚴肅,瞬間給王小良一種無形的震懾力。王小良只好乖乖地坐回去。吳之白盯住王小良,像研究一件價值連城的瓷器,既專注又謹慎。
小良啊,咱都是男人,有些話我想問問你,你對男女之間……
什么?王小良如坐針氈,不知吳之白什么意思。
悠悠還是個孩子,你要有耐心。停了會兒,吳之白又說,對她溫柔點。
我,我……王小良磕磕巴巴不知說什么好,臉紅得雞冠子似的,點頭,站起來,逃兵一樣進了臥室。
婚房通體都是粉色。床單被罩上印著哆啦A夢,窗簾圖案是小企鵝,一頭大大的玩具熊橫臥在床頭,眼睛圓溜溜黑葡萄似的。悠悠竟然睡了。王小良猶豫著,把玩具熊挪開,又把悠悠伸展的“大”字腿合了合,為自己騰個地方。
窗簾沒拉嚴,路燈光從縫隙透進來,給屋子籠上一層曖昧的氛圍,這是王小良的新婚之夜,他不想沒什么表示就睡了。跟悠悠談戀愛的時間盡管不長,可他是個男人,體內的欲火早就被點燃,婚前,他們幾乎難以親熱,悠悠下班就回家,回家后都是在吳之白的眼皮子底下。兩個人單獨出去看過一次電影,他想有所表現(xiàn),也被悠悠婉言避開了,悠悠說,白爸爸不許的。他只好尊重悠悠的單純。如今,他們已經結婚,此刻,就是他們的新婚之夜,他情不自禁,撫摸悠悠的臉,身體,慢慢褪悠悠的內褲,嘴里輕輕喚著,悠悠,悠悠,醒醒。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悠悠突然尖叫一聲,翻身起來,一把抓過玩具熊,坐在床上瞪王小良,仿佛看一個陌生人。
王小良一臉驚愕,傻那兒了。悠悠睡楞了嗎?正要去哄時,門外傳來吳之白急切又擔心的聲音,怎么啦,悠悠?
啊沒事,沒事。悠悠恍然大悟的樣子,好像才明白,今天是她的新婚之夜,面前這男人是她的丈夫。她順從地躺下啦。望著悠悠側臥的曲線,王小良再次燃燒和膨脹,他忘情地摟住悠悠……悠悠忽然咯咯樂,你干嘛呢,唾沫都粘我身上了,哎呀!王小良突然拽開悠悠的手說,別動。
小良啊,慢慢來,溫柔點。門外傳來吳之白的聲音。瞬間,王小良全身充盈的熱烈氣體,被捅破,像只漏氣的球,癟了。
太陽出來了。吳之白已把早餐做好,悠悠要幫王小良刮胡子,仿佛昨夜什么也沒發(fā)生過。王小良吃著餡餅,沒滋沒味兒,
吳之白對王小良說,悠悠從小就吃我做的飯。以后你也要學,男人是天生的廚師,只要用心,一學就會,你看大酒店里的高級廚師都是男人。原來我也不會,連米飯都不會燜,悠悠媽走了后,我就自己摸索,這廚藝就越來越精了。
王小良還在想昨晚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又一個夜幕降臨。朦朧的光線不僅生長欲望,也暗藏恐懼,門外仿佛有個無形的影子,讓王小良不敢輕舉妄動,只好在心里種植忍耐,耐心地跟悠悠聊天。
喜歡孩子嗎?王小良小聲問悠悠。
悠悠說,喜歡。
想要自己的孩子嗎?
想。
想要孩子,就得這樣。王小良慢慢摟住悠悠。悠悠沒再拒絕,但很快地,響起一聲驚叫,疼!
王小良嚇出一身冷汗,立即給自己按了暫停鍵。還好,門外沒動靜,王小良得了赦免似的松口氣。再想繼續(xù),不敢了。他想緩解一下氣氛,就跟悠悠聊公司,說公司要清人,一部分人留下成立單獨部門,由經理牽頭,多余的將被清理出去,大家都爭著請經理吃飯呢。
為什么呀?悠悠問。
討好經理爭取留下唄。王小良答。
為什么要討好他?悠悠問。
因為經理有權決定誰能留下。王小良答。
為什么經理……悠悠問。
王小良感覺自己像面對一個小孩,正在開啟“十萬個為什么”模式,那個如何生孩子的問題陡然沒了興致。我去下洗手間。王小良轉身下床,走出房間,打開客廳的燈,猛然發(fā)現(xiàn),沙發(fā)上,吳之白端坐著,沉著臉盯住他看。
爸,你沒睡?王小良問。許久,吳之白幽幽地道,小良啊,你很有耐心……
他在窺聽?王小良瞬間騰起一股怒火,但他忍住了。從衛(wèi)生間回到床上后,他徹底喪失了欲望,生出了惶恐,哪一天,萬一悠悠不配合,萬一悠悠再叫起來,吳之白會不會破門而入……
太陽照常升起,陽光把夜里的一切變得虛無模糊。悠悠照常早早去了幼兒園上班,王小良卻沒有一點胃口,吃了幾口飯,便準備出去,忽然發(fā)現(xiàn),吳之白閃進衛(wèi)生間,手里好像拎著悠悠的內褲。他好奇地停在衛(wèi)生間門口,透著門縫,看見悠悠的碎花內褲在吳之白手里揉搓著,每揉一下,大大小小的鮮紅或淺紅的水滴,滴在雪白的洗面池上,隨之匯成一道道血紅的溪流,涌進下水口,水聲里仿佛帶著千萬根細針,一起扎他的耳膜,他覺得身體某個部位被捅傷了,在流血……
王小良推開門。吳之白正往悠悠內褲上打肥皂,一絲不茍,頭也不抬。他知道身后站著王小良,慢條斯理地說,內褲用水沖洗才干凈,不能用洗衣機,也不能用臉盆,看著盆挺白挺干凈,其實上邊都是細菌,女人生理期特別脆弱,有一點細菌也不行,都容易被感染。
王小良臉色蒼白,他完全不能理解吳之白給自己的女兒洗經血內褲,在他的淺浮的生活閱歷里,從沒聽說過父親給結了婚的女兒洗內褲。他倚在門框上,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你洗……你不覺得惡心嗎?吳之白擰干水分,一字一頓地說,你是她老公,要愛她,不該惡心。女人最怕受涼,她不能洗,你又不會洗,我這做爸爸的就得洗。吳之白語氣鏗鏘,不容置疑,還帶著譴責的意思。
王小良無語。
走在路上,王小良耳邊一直有水聲,嘩嘩的,腦子里,紅色的小溪匯集,感覺自己的嗓子被堵住了,憋得慌。一抬頭,發(fā)現(xiàn)前方是悠悠任教的幼兒園。原本他不路經那里,他該在前方二十米處的道口向右轉。不知怎的,鬼使神差一般,他越過了十字路口,掏出手機給悠悠打電話。
等悠悠接電話的空當,王小良無意識地數起這條街的門臉房。幼兒園那邊有九家,吃穿住行這攤子事兒基本全了。不遠處有家美發(fā)店,門前掛串風鈴,響聲清脆,帶著一點金屬的余音傳過來,王小良心里一松,舒坦不少。
悠悠急火火地跑出來,自動門在她身后半開半合。什么事?班里孩子正吃飯呢。
王小良竟想不起自己來干什么了??煺f呀,我得馬上回去。悠悠說。
別讓你爸給你洗內褲了。王小良說。悠悠眨眨大眼睛,十分無辜地說,就這事兒?不能回家見面說呀?忽又孩子一樣調皮道,是不是想我了?
王小良低頭不語。悠悠說,那你給我洗。
王小良半晌才說,咱現(xiàn)在長大了,應該自己洗。
白爸爸洗慣了,拜拜!悠悠風一樣回去了,自動門關上。
王小良站在原地發(fā)呆。
風吹過來,送來一陣一陣金屬片碰撞的余音,循著聲音走去,一串風鈴在眼前輕輕晃動。那是一串相當精致的風鈴,上面一圈貝殼被漆成藍色,藍色瀑布般旋轉而下,細細的金屬絲吊著六根圓筒。通體都是藍色,透著亮的藍,陽光一晃,那藍打著旋地散出去。王小良閉上眼睛伸出手,撥拉起圓筒來,鈴兒鈴兒……
大哥好興致啊。門里出來個女人,頂一頭燦黃的發(fā)。
王小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走進理發(fā)店。店很小,兩把椅子,兩面鏡子,一個躺椅連著水龍頭。看來,這個女人,既是老板又是大工兼小工。女人動作十分麻利,拽過一塊毛巾圍在王小良脖子上,聚酯纖維過度使用后的粗澀感又讓王小良渾身發(fā)緊。女人柔柔地摁住他的額頭,輕輕地道,大哥,放松。王小良感覺頭頂有個小錘子在敲打,軟軟的。女人的指肚很有彈性,捏、摁、揉、抓,王小良很快閉上眼,昏昏欲睡。
坐到鏡子前,女人問,要什么發(fā)型?
你看著弄吧。
女人笑道,那可得說好,別剪完你嫌難看。
不能。王小良說。不知為何,他竟對這個女人生出一種信賴。
一會兒工夫,王小良的頭頂就成了小毛寸,透出一股子精神氣,讓王小良對自己刮目相看。
怎么樣?女人似乎很自信,不等回答,開始解下王小良脖子上的氈扣。
王小良突然問,妹子,問你個問題。女人以為與發(fā)型有關,或者不滿意,就說,你說。
你……你們女人,你來事的時候,也給顧客洗頭嗎?
女人像是沒聽懂。
王小良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實在難堪,臉騰地紅了。不好意思,我媳婦說,來事了,女人不能動水。女人哈哈大笑道,你可真逗,不洗咋辦?難不成我這理發(fā)店也跟女人生理期似的,每月歇幾天?
不是,那個,不是不能受涼嗎?王小良磕磕巴巴了。女人說,沒事,水是溫的。你可真細心,剛結婚吧?
王小良靦腆地點點頭。走出理發(fā)店時,緊縮的心舒展了許多,王小良這才想起來,還有單業(yè)務要去跑。
手機鈴一遍一遍地響,就像一道一道的追命符。這是王小良婚前絕對沒有想到的。每天午飯晚飯前,吳之白都要發(fā)出叫王小良回家的命令。吳之白的理由是,外面的食品不靠譜。王小良決定違一次令,他要參加同事聚餐。
沒人勸酒,王小良卻把自己灌醉了,同事小馮送他回家。到樓下時,王小良似乎有了意識,他含糊地攆小馮走,抽出小馮攙扶的胳膊,一個踉蹌差點摔在臺階上。小馮不放心,拽住他,一直扶他到家門口。
你走吧,我到家了。王小良大著舌頭說,胡亂地摸出鑰匙開門。小馮見王小良找不到鎖眼,就幫他把門打開,兩人同時愣住了。
客廳里,沙發(fā)上,悠悠坐在吳之白腿上,吳之白一手抱著悠悠,一手喂悠悠吃蘋果。王小良臉一熱,像被人扇了耳光,酒醒了一半。他推開小馮,你走吧。之后一步邁進門,把門“砰”的關上了。
悠悠跑過來扶王小良,王小良推開了她。悠悠氣得臉通紅,喊道,白爸爸,快把他弄你屋去,酒味太大了!
悠悠話音未落,王小良撲通一聲摔倒了……
王小良陷入巨大的疑惑中。這是一份奇特的保單,這個天上掉餡餅的保單里難道藏著什么秘密?如此親密無間的父女,作何解釋?其實,王小良已經清醒了,只是他無法面對,他無語,才借酒醉而摔倒。他需要悠悠的解釋。
他是我爸,坐一下腿怎么啦?我習慣了。悠悠解釋道。
你多大了,你都結婚有老公了。
老公是老公,老爸是老爸,不一樣的。悠悠天真地說。我愛你,我也愛老爸。說完,摟著王小良,給他一個溫情的吻。
王小良接受了悠悠的吻。王小良開始安慰自己,悠悠和自己父親的親密舉動應該是父愛,而這種愛也許是自己從小就缺失的吧。但他總是感覺別扭。他不想在這個家里看到他們父女間的親密。
悠悠,咱們去外面租房住吧。王小良說。
跟白爸爸住一塊兒多好呀,吃現(xiàn)成的。要是出去,你天天做飯不嫌麻煩嗎?
不嫌。王小良承認,吳之白做得一手好菜,一天三頓換著花樣做。可是現(xiàn)在,他不想。
悠悠嘟囔道,我不想搬嘛。
郁悶的情緒如雨后春筍般迅速生長。王小良看見小馮那家伙,心就堵得慌,堵得跟上下班高峰期城市的交通似的,嚴絲合縫,密不透風。
那家伙會怎么想?
王小良又喝醉了。
吳之白正襟端坐在客廳里,像將軍,訓斥犯了錯的士兵。
又喝酒了?!
保單上沒有不能喝酒這條吧?王小良大著舌頭說,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賴皮樣。
吳之白愣愣地瞅著王小良,忽然給王小良倒了杯水,口氣緩緩地說,酒不是什么好東西,在外面混時間長了,家就不是個家,那還怎么給悠悠幸福?
王小良想問,我的幸福呢?但他不敢問。面前這位老岳父,可是在天天伺候他呀。
清脆的金屬片撞擊聲,飄進王小良的耳朵里,他循聲而去。
來了,帥哥!黃發(fā)女人高聲迎接王小良。頭發(fā)不長呀!
我不舒服。王小良說。給我按按吧。
那就到樓上休息會兒吧。
王小良以前沒發(fā)現(xiàn)這家理發(fā)店有二樓。二樓是個雅間,一張床、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上擺放一套精美茶具。
女人給他沏茶。
不想喝茶,你給我捏捏頭吧。
女人的手軟錘子似的敲打頭頂,王小良渾身一松,骨頭節(jié)都松了,像一把絞了太久的弦被松了勁。女人的指肚在他太陽穴上彈跳著。
王小良說,真舒服!
風鈴聲旋轉著蔓延四周,空氣里充斥著舒緩的音符,溪流潺潺,鳥鳴聲聲,王小良在一片綠草地上睡著了。
幾天后,王小良打開家門,聽見熟悉的風鈴聲,他用力晃晃腦袋,懷疑自己意識錯亂,又良心發(fā)現(xiàn)般地給了自己一番譴責,都到家了,不該還想那風鈴聲。
進了門,他驚得目瞪口呆,眼睛立刻被客廳新掛起的風鈴粘住。這串相當精致的風鈴跟理發(fā)店的一樣,吳之白和悠悠正站在風鈴下?lián)芾切﹫A筒。
像被釘在原地,王小良動彈不得。悠悠蹦蹦跳跳跑過來,拉著王小良的手說,白爸爸說你喜歡風鈴,給你買的,我也喜歡,好漂亮?。∮朴葡裰粴g快的小鳥,圍著風鈴轉圈,不停地撥拉圓筒。
王小良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他直接進了廚房,吳之白隨后也進來了,壓低聲音問,你不喜歡?
你跟蹤我?
放心吧,我不會讓悠悠知道,我不忍看她傷心,你以后不要去了。
王小良空有憤怒,卻說不出話來??蛷d里的風鈴,像一把劍,刻著他被踐踏的自尊,稍動一下,就刺中他的要害,讓他流血,讓他疼痛,讓他感到恥辱。他不敢看悠悠,那張?zhí)煺娴膯渭兊暮⒆託獾哪?,總讓他想到幼兒園的小蘿莉。他也不看吳之白,那雙狐貍似的眼睛,什么也逃不過,那雙做得一手好菜的手也織得一張結實的網,牢牢地網住他,讓他無處可逃。
風鈴的聲音,讓王小良的手直哆嗦,筷子上的油菜“撲啦”掉到桌子上。抬頭時,吳之白正盯著他,王小良心一緊,臉一熱,低下頭。
悠悠眨著大眼睛問,怎么了?
沒怎么,就是沒夾住。
你真笨。悠悠完全沒看出來,兩個男人之間硝煙彌漫,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
晚上,借著朦朧的夜色,王小良舊話重提。
悠悠,咱們搬出去自己過吧。
悠悠說,不好,白爸爸會生氣的,白爸爸不能沒有我。
那我自己搬。王小良說的是氣話。
等夜里王小良去衛(wèi)生間時,吳之白喊住王小良,低眉順眼,央求道,小良,不要搬走,別走好嗎?我和悠悠是分不開的,我離不開她,她也需要我。求求你,不要走!
王小良閉上眼,聽著吳之白顫抖的聲音。小良,你說,你想要什么?要車嗎?我給你買。只要不走,不離開我,你要什么都行。我就想給悠悠幸福!給你們幸福!
王小良不想馬上答應他,他也沒想要什么車,他只想要幸福,屬于自己的幸福,可他覺得他要的幸福跟吳之白說不清楚,他要去衛(wèi)生間尿尿,尿完了,再回答他。剛一邁腿,吳之白拉住了他,他一轉身,也許是地滑,吳之白后腿“撲通”跪到地上。
王小良皺眉,低吼道,你這是干什么?快起來。
我不起來,除非你答應我不走。
王小良這個時候似乎確認,吳之白是個病人,一個心理病人。他說,好,我不走。不過,我現(xiàn)在想出去透透氣,我悶得難受。
吳之白松開了手。
出了門,王小良瘋跑起來。他是毫無目的的跑。他怕,他怕吳之白那雙眼睛。
耳畔忽然傳來風鈴聲,他循聲看見了遠處的理發(fā)店,看見了那里的燈光。
女人正在打掃衛(wèi)生,看來準備關門了。看見王小良,女人為難地說,這么晚,我得休息了。
我想按按頭,頭痛。
好吧。女人帶著王小良,徑直上了二樓。
王小良回到家已是凌晨。客廳里一股藍幽幽的光自上而下,籠在沙發(fā)里的黑影上。那團塑像般的黑影一動不動。王小良渾身一凜。
回來了?悠悠醒了,等了你半天,我哄著她才睡著的。吳之白說。
王小良嗯了一聲。
小良,你要實在不愿意跟我住一起,那我搬走,但你得答應我件事:好好照顧悠悠,并且……跟那個女人斷了。
王小良終于確定,吳之白一直在跟蹤他。他的胸中即刻燃起烈火,沖著吳之白吼道,你現(xiàn)在就走!不,不,我現(xiàn)在就走!
吳之白站起來,我走,我說完就走。
吳之白不再看王小良,扭頭去看悠悠臥室的門,仿佛悠悠就站在門口似的。然后,慢吞吞道,悠悠六歲,她媽媽就走了。這些年,我一個人撫養(yǎng)她。她是個單純的孩子,一直像只小鳥,在我身邊嘰嘰喳喳、蹦蹦跳跳。吳之白轉過頭,看著王小良,目光變得銳利而堅定,像個大義凜然的英雄,抱著不可動搖的信念,繼續(xù)說,我活著,是這樣,我死了,也要她這樣,她的生活就應該這樣。我看得出,她喜歡你,你也能包容她。這就行了。我可以走,我走了,就由你來照顧她,給她一生幸福,這是你簽了合同不能改變的事!
吳之白走到臥室門口時,又回頭說,明天等悠悠起來,你告訴他我出去旅游了……
王小良不想再聽,轉身進屋,說,你不用走,明天早晨,我收拾收拾,我走。
王小良被悠悠的尖叫聲吵醒。
小良,白爸爸……悠悠拿著一張紙跑進臥室。他怎么突然決定去旅游了?他從沒說過要去旅游啊。
出去轉轉不挺好嗎?你別大驚小怪的。王小良有些心虛。
可是,他為什么關機呀!
他早晚會開機的。王小良說。他想,吳之白也許是想考驗他一下,出去走幾天。以他的判斷,他很快就會回來。他是舍不得女兒的,但愿回來后,會改變些什么。于是對悠悠說,我出去買飯,你在家等我,
出了門,王小良收到吳之白的短信:無論出了什么事,你永遠不能背叛悠悠!拜托!王小良心里忽然難受一下子,像被誰捅了一刀。
打好豆?jié){,忽然有人喊,快去看看吧,前面那家理發(fā)店出事了……王小良手里的塑料袋“啪”一聲掉到地上,白色漿水彎彎曲曲,向四面八方延伸,被陽光一晃,忽地變了顏色,深紅、淺紅,像無數個血紅的口子。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