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一
冬天。離舊歷新年還有一個多月。天上落著零星小雪。在一個小型火車站,唐朝陽和宋金明正物色他們的下一個點子。點子是他們的行話,指的是合適的活人。他們一旦把點子物色好了,就把點子帶到地處偏遠(yuǎn)的小煤窯辦掉,然后以點子親人的名義,拿人命和窯主換錢。這項生意他們已經(jīng)做得輕車熟路,得心應(yīng)手,可以說做一項成功一項。他們兩個是一對好搭檔,互相配合默契,從未出過什么紕漏。按他們的計劃,年前再辦一個點子就算了。一個點子辦下來,每人至少可以掙一萬多塊。如果運氣好的話,也許會突破兩萬塊大關(guān)?;乩霞疫^個肥年不成問題。
火車站一側(cè)有一家敞篷小飯店,飯店門口的標(biāo)牌上寫著醒目的廣告,賣正宗羊肉燴面、保健羊肉湯、燒餅和多種下酒小菜。唐朝陽對保健羊肉湯產(chǎn)生了興趣,他罵了一句,說:“現(xiàn)在什么都保健,就差搞野雞不保健了?!币晃欢吮P子的小姑娘迎出來,稱他們“兩位大哥”,把他們請進篷子里坐下。他們點了兩碗保健羊肉湯和四個燒餅,卻說先不要上,他們還要喝點酒。他們的心思也不在酒上,而是在車站廣場那些兩條腿的動物上。兩人漫不經(jīng)心地呷著白酒。嘴里有味無味地咀嚼著四條腿動物的雜碎,四只眼睛通過三面開口的敞篷,不住地向人群中脧尋。離春節(jié)還早,人們的腳步卻已顯得有些匆忙。有人提著豪華旅行箱,大步流星地往車站入口處趕。一個婦女走得太快,把手上扯著的孩子拖倒了。她把孩子提溜起來,照孩子屁股上抽兩巴掌,拖起孩子再走。一個穿紅皮衣的女人,把電話手機捂在耳朵上,嘴里不停地說話,腳下還不停地走路。人們來來往往,小雪在廣場的地上根本存不住,不是被過來的人帶走了,就是被過去的人踩化了。待著不動的是一些討錢的乞丐。一個上年紀(jì)的老婦人,跪伏成磕頭狀,花白的頭發(fā)在地上披散得如一堆亂草,頭前放著一只破舊的白茶缸子,里面扔著幾個鋼銷子和幾張毛票。還有一個年輕女人,坐在水泥地上,腿上放著一個仰躺著的小孩子。小孩子臉色發(fā)白,閉著雙眼,不知是生病了,還是餓壞了。年輕女人面前也放著一只討錢用的搪瓷茶缸子。人們來去匆匆,看見他們?nèi)缈床灰?,很少有人往茶缸里丟錢。唐朝陽和宋金明不能明白,元旦也好,春節(jié)也罷,只不過都是時間上的說法,又不是人的發(fā)情期,那些數(shù)不清的男人和女人,干嗎為此變得慌里慌張、騷動不安呢!
這二人之所以沒有發(fā)起出擊,是因為他們暫時尚未發(fā)現(xiàn)明確的目標(biāo)。他們坐在小飯店里不動,如同狩獵的人在暗處潛伏,等候獵取對象出現(xiàn)。獵取對象一旦出現(xiàn)在他們的視野之內(nèi),他們會馬上興奮起來,并不失時機地把獵取對象擒獲。他們不要老板,不要干部模樣的人,也不要女人,只要那些外出打工的鄉(xiāng)下人。如果打工的人成群結(jié)幫,他們也會放棄,而是專挑那些單個兒的打工者。一般來說,那些單個兒的打工者比較好蒙,在二對一的情況下,用不了多大一會兒工夫,被利誘的打工者就如同脖子里套上繩索一樣,不用他們牽,就乖乖地跟他們走了。他們沒發(fā)現(xiàn)單個兒的打工者,倒是看見三五個單個兒的小姐,在人群中游蕩。小姐打扮妖艷,專揀那些大款模樣的單行男人搭訕。小姐攔在男人面前嘀嘀咕咕,搔首弄姿,有的還動手扯男人的衣袖,意思讓男人隨她走。大多數(shù)男人態(tài)度堅決,置之不理。少數(shù)男人趁機把小姐逗一逗,講一講價錢。待把小姐的熱情逗上來,他卻不是真的買賬,撇下小姐揚長而去。只有個別男人繃不住勁,遲遲疑疑地跟小姐走了,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唐朝陽和宋金明看得出來,這些小姐都是野雞,哪個倒霉蛋兒要是被她們領(lǐng)進雞窩里,就算掉進了黑窟窿,是公雞也得逼出蛋來。他們跟這些小姐不是同行,不存在爭行市的問題。按他們的愿望,希望每個小姐都能賺走一個男人,把那些肚里長滿板油的男人好好宰一宰。
端盤子的小姑娘過來問他倆,這會兒上不上羊肉湯。
唐朝陽回過眼來,把小姑娘滿眼瞅著,問:“你們這里有沒有保健野雞湯?”
宋金明聽出唐朝陽肚子里在冒壞湯兒,也盯緊小姑娘的嘴唇,看她怎樣回答。小姑娘腰身瘦瘦的,脖子細(xì)細(xì)的,看樣子是剛從鄉(xiāng)下雇上來的黃毛丫頭,還沒開過胯,還沒經(jīng)過大陣仗。正是這樣的生坯子,用起來才有些意思。女人身上一旦起了軟肉,就不再是柴雞的味道,而是用化學(xué)飼料催長的肉雞的味道。小姑娘好看的嘴唇動了動,說她不知道有沒有保健野雞湯。
“你們飯店里有保健羊肉湯,難道就沒有保健野雞湯嗎?野雞湯本錢也不高,比賣羊肉湯來錢快多了?!碧瞥栒f。
小姑娘說,她去問一問老板,轉(zhuǎn)身進屋去了。
宋金明朝唐朝陽腳桿子上踢了一下:“去你媽的,別想好事兒了。要想弄成事兒,恐怕五百塊都說不下來?!?/p>
“一千塊我也干!”
老板從屋里出來了,是一位少婦。少婦身前身后都起了不少軟肉,比小姑娘遜色多了。少婦說:“兩位大哥真會開玩笑,你們把羊肉湯喝足了,還愁喝不到野雞湯嗎!”少婦把紅嘴往旁邊的洗頭泡腳屋一努,說那里面就有,想喝多久喝多久,口對口喝都沒人管。
唐朝陽看出老板娘不是個善茬兒,不再提要野雞湯的事,說:“把羊肉湯端上來吧?!?/p>
他倆注意到了,小飯店的左側(cè)是一個掛著黑漆布簾子的放像室,一男一女堵在門口賣票收錢,四塊錢放進去一位,時間不限。門口立著一個黑色立體聲音箱,以把錄像帶上的聲音同步傳播出來作為招徠。音箱里一陣一陣傳出來的大都是女人的聲音,她們像是被什么東西塞住了音道,發(fā)音吐字一點也不清晰。右側(cè)是一家美容美發(fā)兼洗頭泡腳的小屋門面,門面的大玻璃窗上寫著兩行紅字:“低位消費,到位服務(wù)?!边@樣的小屋唐朝陽和宋金明都進去過,別看小屋門面不大,里面的世界卻深得很,往往要七拐八拐,進了旁門,還有左道,有時還要上樓下樓。等到了單間,小姐轉(zhuǎn)出來,一對一的洗和泡就可以進行了。當(dāng)然了,他們洗的是第二個頭,泡的是第三只腳。
小姑娘把保健羊肉湯端上來了。羊肉湯是用砂鍋燒的,大概因為砂鍋太燙手,小姑娘是用一個特制的帶手柄的鐵圈套住砂鍋,才分兩次把熱氣騰騰的羊肉湯端上桌的。唐朝陽和宋金明一瞅,湯汁白濃濃的,上面灑了幾珠金黃的麻油,釅釅的老湯的香氣直往鼻腔子里鉆。二位拿起調(diào)羹,剛要把“保健”的滋味品嘗一下,唐朝陽往車站廣場瞥了一眼,說聲:“有了!”幾乎是同時,宋金明也發(fā)現(xiàn)了他們所需要的人選,也就是來送死的點子。二人很快地對視了一下,眼里都閃射出欣喜的光點。這種欣喜是惡毒的。他們不約而同地把調(diào)羹放下了。一個點子就是一堆大面值的票子,眼下,票子還帶著兩條腿,還會到處走動,他們絕不會放過。由于心情激動,他們急于攫取的手稍稍有些發(fā)抖,調(diào)羹放回碟子時發(fā)出了微響。宋金明站起來了,說:“我去釣他!”
如同當(dāng)演員做戲一樣,宋金明從敞篷小飯店出來時,沒忘了帶著他的一套道具,這就是一個用塑料蛇皮袋子裝著的鋪蓋卷兒,一只式樣過時的、壞了拉鎖的人造革提兜。提兜的上口露出一條毛巾。毛巾臟污得有些發(fā)黑,半截在提兜里,半截在兜外耷拉著。這樣的道具容易被打工者認(rèn)同。
二
被宋金明跟蹤的目標(biāo)走過車站廣場,向售票廳走去。目標(biāo)的樣子不是很著急,目的性似乎也不太明確。走過車站廣場時,他仰起臉往天上看了一會兒,像是看一下天陰到什么程度,估計一下雪會不會下大??吹嚼煤⒆佑戝X的那個婦女,他也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看了一會兒。他沒有走近那個婦女,更沒有給人家掏錢。目標(biāo)到售票廳并沒有買票,他到半面墻壁大的列車時刻表下看看,到售票窗口轉(zhuǎn)轉(zhuǎn),就出去了。目標(biāo)走到門外,有一個人跟他搭話。宋金明頓時警覺起來,他擔(dān)心有人撬他們的行,把他們選中的點子半路劫走。宋金明緊走兩步,想接近目標(biāo),聽聽那人跟他們的目標(biāo)說什么,以便見機行事,把目標(biāo)奪過來。宋金明的擔(dān)心多余了,他還沒聽見兩人說什么,兩人就錯開了,一人往里,一人往外,各走各的路。
目標(biāo)下了售票廳門口的水泥臺階,看見腳前扔著一個大紅的煙盒,煙盒是硬殼的,看上去完好如新。目標(biāo)上去一腳,把煙盒踩扁了。他沒有馬上抬腳,轉(zhuǎn)著脖子左右環(huán)顧,大概沒發(fā)現(xiàn)有人注意他,他才把煙盒撿起來了。他伸著眼往煙盒里瞅,用兩個指頭往煙盒里掏。當(dāng)證實煙盒的確是空紙殼子時,他仍沒舍得把煙盒扔掉,而是順手把煙盒揣進褲子口袋里去了。
這一切,宋金明都看在眼里。目標(biāo)左右環(huán)顧時,他的目光及時回避了,裝作什么都沒看見。目標(biāo)定是希望能從煙盒里掏出一卷子錢來,煙盒空空如也,不光沒錢,連一根煙卷也不剩,未免讓他的可愛的目標(biāo)失望了。通過這一細(xì)節(jié),宋金明無意中完成了對目標(biāo)的考察,他因此得出判斷,這個目標(biāo)是一個缺錢和急于掙錢的人,這樣的人最容易上鉤。事不遲疑,他得趕快跟他的目標(biāo)搭上話。
車站廣場一角有一個報刊亭,目標(biāo)轉(zhuǎn)到那里站下了,往亭子里看著。報刊亭三面的玻璃窗內(nèi)掛滿了各類花里胡哨的雜志,幾乎每本雜志封面上都印有一個漂亮女人。宋金明掏出一支煙,不失時機地貼近目標(biāo),說:“師傅,借個火?!?/p>
目標(biāo)回過頭來,看了宋金明一眼,說他沒有火。
既然沒有火,宋金明就把煙夾在耳朵上走了,像是找別人借火去了。他當(dāng)然不會真走,走了幾步又折回來了,對目標(biāo)說:“我看著你怎么有點面熟呢?”還沒等目標(biāo)對這個問題作出反應(yīng),他的第二個問題跟著就來了:“師傅這是準(zhǔn)備回家過年吧?”
目標(biāo)點點頭。
“離過年還有一個多月呢,回家那么早干什么!”
“不回家去哪兒呢?”
“我們聯(lián)系好了一個礦,準(zhǔn)備去那里干一段兒。那里天冷,煤賣得好。那兒回來的人說,在那個礦干一個月,起碼可能掙這個數(shù)?!闭f著彎起一個食指勾了一個九。他見目標(biāo)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把代表錢數(shù)的指頭收起來了。這時,有個吸煙的人從旁邊路過,他過去把火借來了。他又掏出一支煙,讓目標(biāo)也點上。目標(biāo)沒有接,說他不會吸煙。宋金明看出目標(biāo)心存戒心,沒有勉強讓他吸,主動與目標(biāo)拉開距離,退到一旁獨立吸煙去了。一旁有一個長方形的花壇,春夏季節(jié),花壇里當(dāng)有花兒開放,眼下是冬季,花壇里只剩下一些枯枝敗葉。有些帶刺的枯枝子上,掛著隨風(fēng)飄揚的白塑料袋,像招魂幡一樣?;▔闹埽瑝居邪胪雀叩乃嗥脚_。宋金明的鋪蓋卷兒放在地上,在臺面上坐下了。對于釣人,他是有經(jīng)驗的。釣人和釣魚的情形有相似的地方,你把釣餌上好了,投放了,就要穩(wěn)坐釣魚臺,耐心等待,目標(biāo)自會慢慢上鉤。你若急于求成,頻頻地把釣餌往目標(biāo)嘴邊送,很有可能會把目標(biāo)嚇跑。
果然,目標(biāo)繞著報刊亭轉(zhuǎn)了一圈,磨蹭著向宋金明挨過來。目標(biāo)向宋金明接近時,眼睛并沒有看宋金明,像是無意之中走到宋金明身邊去的。
宋金明暗喜,心說,這是你自己送上門來找死,可不能怨我。他沒有跟目標(biāo)打招呼。
目標(biāo)把一直背在肩上的鋪蓋卷放下來了,他的鋪蓋卷也是用蛇皮塑料袋子裝的。并沒人作出規(guī)定,可近年來,外出打工的人幾乎都是用蛇皮袋子裝鋪蓋。若看見一個人或一群人,背著臃腫的蛇皮袋子在路邊行走,不用問,那準(zhǔn)是從鄉(xiāng)下出來的打工族。蛇皮袋子仿佛成了打工者的一個標(biāo)志。目標(biāo)把鋪蓋卷放得和宋金明的鋪蓋卷比較接近,而且都是站立的姿勢。在別人看來,這兩個鋪蓋卷正好是一對。宋金明注意到了目標(biāo)的這一舉動。他拿鋪蓋卷作道具,他的道具還沒怎么耍,有人就跟他的道具攀親家來了。有那么一瞬間,他產(chǎn)生了一點錯覺,仿佛不是他釣人家,而是打了顛倒,是人家來釣他,準(zhǔn)備把他釣走當(dāng)點子換錢。他在心里狠狠打了一個手勢,趕緊把錯覺趕走了。
目標(biāo)咳了咳喉嚨,問宋金明剛才說的礦在哪里。
宋金明說了一個大致的地方。
目標(biāo)認(rèn)為那地方有點遠(yuǎn)。
“那是的,掙錢的地方都遠(yuǎn),近處都是花錢的地方?!?/p>
“你是說,去那里一個月能掙九百塊?”
“九百塊是起碼數(shù),多了就不敢說了?!?/p>
“你一個人去?”
“不,還有一個伙計,在那邊等我。我來買票。”
目標(biāo)不說話了,低著頭,一只腳在地上來回擦。他穿的是一種黑膠和黑帆布黏合而成的棉鞋,這種鞋內(nèi)膛較大,看上去笨頭笨腦。宋金明知道,一些缺乏自信的打工者,都愿意把有限的錢藏在這種棉鞋里。他不知道這個家伙鞋膛里裝的是不是錢。宋金明試探似的把目標(biāo)的棉鞋盯了盯,目標(biāo)就把腳收回去了,兩只腳并在了一處。宋金明看出來了,他選定的目標(biāo)是一個老實蛋子。在眼下這個世界,是靠頭腦和手段掙錢,像這種老實蛋子,雖然也有一把子力氣,但到哪里都掙不到什么錢,既養(yǎng)活不了老婆,也養(yǎng)活不了孩子。這樣的笨蛋只適合給別人當(dāng)點子,讓別人拿他的人命一次性地?fù)Q一筆錢花。
目標(biāo)開始咬鉤了,他問宋金明:“我跟你們一塊兒去可以嗎?”
宋金明沒有答應(yīng),他還得繼續(xù)拿釣餌吊目標(biāo)的胃口,讓自愿上鉤者把鋼鉤咬實,他說:“恐怕不行,人家只要兩個人,一下子去三個人算怎么回事?!?/p>
目標(biāo)說:“我去了,保證不跟你們爭活兒,要是沒我的活兒干,我馬上回家。我說話算話,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賭咒。”
宋金明制止了他的賭咒。賭咒是笨人才用的辦法。笨人沒辦法讓別人相信他,只有采取精神自殘的賭咒作踐自己。賭咒算個狗屁,現(xiàn)在都什么時候了,誰還相信咒語?宋金明說:“這事兒我說了不算,活兒是我那個伙計聯(lián)系的,只能跟他說一下試試?!?/p>
宋金明領(lǐng)著目標(biāo)往小飯店走。走到那個頭一直磕在地上的老婦人跟前,宋金明讓目標(biāo)等等,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錢,抽出一張一塊的,丟進老婦人的茶缸里去了。老婦人這才抬起頭來,但很快又把頭磕下去,說:“好人一路平安,好人一路平安……”宋金明走到那個抱孩子的年輕女人面前,一下子往茶缸里放了兩塊錢。年輕女人說的話跟老婦人的話是一個模子,也是“好人一路平安”。
跟在宋金明身后的目標(biāo)想跟宋金明學(xué)習(xí),也給乞丐舍點錢,但他的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會兒,到底沒舍得掏出錢來。
唐朝陽看見了宋金明帶回的點子,故意裝作看不見,只問宋金明買票了沒有。
宋金明說:“還沒買。這個師傅想跟咱一塊兒去干活兒?!?/p>
唐朝陽登時惱了,說:“扯淡,什么師傅!我讓你去買票,你帶回個人來,這個人是能當(dāng)票用,還是能當(dāng)車坐!”
宋金明囁嚅著,作出理虧的樣子,解釋說:“我跟他說了不行,他還是想見見你。不信你問問他,我說了不行沒有?”
點子說:“不能怨這位師傅,他確實說過不行。我一聽他說你們準(zhǔn)備去礦上干,就想跟你們搭個伴,去礦上看看?!?/p>
“怎么,你在礦上干過?”
“干過?!?/p>
唐朝陽和宋金明很快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唐朝陽的口氣變得稍微緩和些。他要借機把這個點子調(diào)查一下,看他都在哪個地方的礦干過,凡是他去過的礦,就不能再去,以免露出破綻,留下隱患。唐朝陽說:“看不出你還是個挖煤的老把式,你都在什么地方干過?”
點子說了兩個礦名。
唐朝陽把兩個礦名默記一下,又問點子:“這兩個礦在哪個???”
點子說了省名。
調(diào)查完畢,唐朝陽還向點子問了一些閑話,比如這兩個礦怎么樣?能不能掙到錢?點子一一做了回答。這時,唐朝陽還不松口,還再玩欲擒故縱的把戲,他說:“不行呀,我看你歲數(shù)太大了,我怕人家不要你?!?/p>
點子說:“我長得老相,顯得歲數(shù)大。其實,我還不到四十歲,連虛歲才三十八?!?/p>
唐朝陽沒有說話,微笑著搖了搖頭。
點子不知是計,頓時沮喪起來。他垂下頭,眼皮眨巴著,看樣子要把眼睛弄濕。
唐朝陽看出點子在作可憐相,真想在點子面門上來一記直拳,把點子捅一個滿臉開花。這種人沒別的本事,就會他媽的裝裝可憐相,讓人惡心。這種可憐蟲生來就是給人作點子的,留著他有什么用,辦一個少一個。唐朝陽已經(jīng)習(xí)慣了從辦的角度審視他的點子,這好比屠夫習(xí)慣一見到屠殺對象就考慮從哪里下刀一樣。這個點子戴一頂單帽子,頭發(fā)不是很厚,估計一石頭下去,能把顱頂砸碎。即使砸不碎,也能砸扁。他還看到了點子頸椎上鼓起的一串算盤珠兒一樣的骨頭,如果用鎬把從那兒猛切下去,點子也會一頭栽倒,再也爬不起來。不過,在辦的過程中,穩(wěn)準(zhǔn)狠都要做到,一點也不能大意。他同時看出來了,這個點子是一個肯下苦力的人,這種人經(jīng)過長期勞動鍛煉,都有一股子笨力,生命力也比較強。對這種人下手,必須一家伙打蒙,使他失去反抗能力,然后再往死里辦。要是不能做到一家伙打蒙,事情辦起來就不能那么順利。想到這里,唐朝陽兇歹歹地笑了,罵了一句說:“你要是我哥還差不多,我跟人家說說,人家興許會收下你?!?/p>
宋金明趕緊對點子說:“當(dāng)哥還不容易,快答應(yīng)當(dāng)我伙計的哥吧?!?/p>
點子見事情有了轉(zhuǎn)機,慌亂不知所措,想答應(yīng)當(dāng)哥又不敢應(yīng)承。
“你到底愿意不愿意當(dāng)我哥?”唐朝陽問。
“愿意,愿意!”
“那你姓什么?叫什么?”
“姓元,叫元清平?!?/p>
“還有姓元的,沒聽說過。那,老元不就是老鱉嗎?”
“是的,是老鱉?!?/p>
“要當(dāng)我的哥,你就不能姓元了。我姓唐,你也得姓唐?!?/p>
唐朝陽對宋金明說:“宋老弟,你給我哥起個名字。”
宋金明早就準(zhǔn)備好了一串名字,但他頗費思索似的說:“我這位老兄叫唐朝陽,這樣吧,你就叫唐朝霞吧。”
唐朝陽說:“什么唐朝霞,怎么跟個娘們兒名字似的?!?/p>
宋金明說:“先有朝霞,后有朝陽,他是你哥,叫朝霞怎么不對!”
點子已經(jīng)認(rèn)可了,說:“行行,我就叫唐朝霞?!?/p>
唐朝陽對宋金明說:“×你媽的,你還挺會起名字,起的名字還有講頭。”他冷不丁地叫了一聲:“唐朝霞!”
叫元清平的人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好像不知道憑空而來的唐朝霞是代表誰,有些愣怔。
“×你媽的,我喊你,你怎么不答應(yīng)!”
元清平這才愣過神來,“哎哎”地答應(yīng)了。
“從現(xiàn)在起,那個叫元清平的人已經(jīng)死了,不存在了,活著的是唐朝霞,記清楚了?”
“記清楚了!”
“哥!”唐朝陽又考驗似的喊了一聲。
這次改名唐朝霞的人反應(yīng)過來了,只是他答應(yīng)得不夠氣壯,好像還有些羞怯。
唐朝陽認(rèn)為這還差不多,“這一弄,我們成了桃園三結(jié)義了?!彼泻舳吮P子的小姑娘:“來,再上兩碗羊肉湯,四個燒餅?!?/p>
宋金明知道唐朝陽把剛才要的兩碗羊肉湯都用了,卻明知故問:“你呢?你不吃了?”
唐朝陽說他剛才餓得等不及,已吃過了。這是給他們兩個要的。
唐朝霞說他不吃,他剛才吃過飯了。
唐朝陽說:“我們既然成了兄弟,你就不要客氣?!?/p>
“吃也可以,我是當(dāng)哥的,應(yīng)該我花錢,請你們吃。”
三個人連說“謝謝礦主”。
下窯第一天,唐朝陽和宋金明沒有動手消滅代號為唐朝霞的點子,他們把力氣暫時用在消滅煤炭上了。他們一到窯底,就起了殺人的心,就想把點子辦掉。但窯主要試工,他們就得先忍著。等試工結(jié)束,窯主簽下一份使用他們的字據(jù),再把點子辦掉,窯主就賴不掉賬了。唐朝陽和宋金明不時地交換一下眼色,他們的眼睛在黑暗里仍閃閃發(fā)光。在他們看來,窯底下太適合殺人了,簡直就是天然的殺人場所。把礦燈一熄,窯底下漆黑一團,比最黑暗的夜都黑,在這里出手殺個把人,誰都看不見。別說人看不見,窯底下沒有神,沒有鬼,離天和地也很遠(yuǎn),殺了人可以說神不知,鬼不知,天不知,地不知。就算殺人時會發(fā)出一些鈍聲,被殺者也許會呻吟,但窯底和上面的人間隔著千層巖萬仞山,誰會聽得見呢!窯底是沉悶的,充滿著讓人昏昏欲睡的腐朽和死亡氣息,人一來到這里,像服用了某種麻醉劑一樣,殺人者和被殺者都變得有些麻木。不像在地面的光天化日之下,殺一個人輕易就被渲染成了不得的大事。更主要的是,窯底自然災(zāi)害很多,事故頻繁,時常有人豎著進來,橫著出去。在窯底殺了人,很容易就可以說成天殺,而不是人殺。唐朝陽和宋金明以前就是這么干的,他們很好地利用了窯底下的自然條件,把殺人奪命的事毫無保留地推給了窯下的壓力、石頭,或木頭梁柱。這一次,他們也準(zhǔn)備照此辦理。
他們?nèi)齻€包了一個采煤掌子,打眼,放炮,用鎬刨,把煤放下來,然后支棚子。他們?nèi)齻€人都很能干。特別是唐朝霞,定是為了表現(xiàn)一下自己,以贏得兩個伙伴的信任,他沖在放煤前沿,干得滿頭大汗,一會兒都不閑著。如果單從干活兒的角度看,點子唐朝霞的確算得上一位挖煤的好把式??墒?,挖出的煤再多,賣的錢都讓窯主得了,他們才能掙多少一點錢呢!宋金明在心里對他們的點子說,對不起,只好借你的命用用。
負(fù)責(zé)往外運煤的是另外兩個窯工,他們領(lǐng)來一輛騾子拉著的帶膠皮轱轆的鐵斗子車,裝滿一車,就向窯口底部拉去。把煤卸在那里,返回來再裝再拉。每當(dāng)空車返回來時,唐朝霞就抄起一張大锨,幫人家裝車。當(dāng)著運煤工的面,唐朝陽愿意表現(xiàn)一下對唐朝霞的親情,他奪過唐朝霞手中的大锨,說:“哥,你歇會兒,我來裝。”手中沒有了大锨,唐朝霞仍不閑著,用雙手搬起大些的煤塊往車上扔。唐朝陽對哥的愛護進一步升級,他以生氣的口氣說:“哥,哥,你歇一會兒行不行!你一會兒不磨手,手上也不會長牙!”唐朝霞以為唐朝陽真的在愛護他,也承認(rèn)唐朝陽是他弟弟,說:“老弟,你放心,累不著你哥。”
這一天,全窯比平常日子多出了好幾噸煤,窯主感到滿意。
第二天,唐朝陽和宋金明仍沒有打死點子。兄弟和哥哥的關(guān)系似乎更親密了。窯主到他們所在的采煤掌子悄悄觀察時,唐朝陽仿佛長著第三只眼睛,窯主往掌子邊一站,他就知道了,但他裝作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不離唐朝霞身邊,左一個哥右一個哥地叫。唐朝霞正用一只鐵鎬刨煤幫,他一把將唐朝霞拖開了,說:“哥,小心片幫!”他奪住哥手中的鐵鎬,要自己去刨。哥不松鐵鎬,說:“兄弟,沒事,片不了幫!”兄弟說:“沒事也不行,萬一出點事就晚了。咱爹對咱們是咋說的,說錢掙多掙少沒關(guān)系,千萬要注意安全!”兄弟一提“咱爹”,當(dāng)哥的也得隨著往“咱爹”上想。當(dāng)哥的爹已經(jīng)死了,眼下要重新認(rèn)一個“咱爹”,他腦子里還得轉(zhuǎn)一個彎子。他轉(zhuǎn)彎子時,手稍有放松,他的好兄弟就把鐵鎬奪過去了。唐朝陽身手矯健,鎬尖刨在煤幫上像雨點一樣,而落煤紛紛流瀉下來,匯積如雨水。
宋金明心里明鏡似的,暗罵唐朝陽真他媽的會演戲,戲越演越熟練了。他的戲演得越熟練,越充滿親情味,點子越死得不明白,窯主也會進到戲里出不來。
窯主說話了:“看來你們真在別的礦上干過?!?/p>
“是礦主呀,你老人家是不是檢查我們的工作來了?”唐朝陽說。
“說不上檢查,隨便下來看看。什么礦主礦主的,我聽著怎么跟稱呼地主一樣,我姓姚。”
唐朝陽改稱他姚礦長。
窯主身邊還站著一個人,大概是窯主的隨從或保鏢一類的人物。窯主到窯下來,牙上還咬著那根琥珀色的長煙嘴,只是煙嘴上沒有安煙。窯主把煙嘴取下來指點著他們說:“我記住了,你們倆姓唐,是弟兄倆;你姓宋。沒錯吧?”
“姚礦長真是好記性。怎么樣,姚礦長能給我們一碗飯吃嗎?”宋金明問。
“吃飯好說,關(guān)鍵是泡妞兒。你們掙那么多錢,泡妞兒不泡?”
對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三個人的反應(yīng)不盡一致,宋金明的回答是:“不泡,泡不起。”唐朝霞不知沒聽清還是沒聽懂,他問:“泡什么?”唐朝陽理解,窯主這是在跟他們說笑話,透露出對他們的認(rèn)可,愿意跟他們打成一片,他問:“上哪兒泡?”
窯主說:“哪兒不能泡!哪兒有水,哪兒就有妞兒,哪兒能洗腳,哪兒就能泡妞兒?!?/p>
唐朝陽說:“妞兒誰不想泡,人生地不熟的,我們不敢哪?!?/p>
窯主笑了,說:“那有什么可怕的,見妞兒就泡,替天行道。替天行道你們懂不懂,這是老天爺交給你們的光榮任務(wù)。你們要是完不成任務(wù),或者任務(wù)完成得不好,老天爺下輩子就把你們的家伙剜掉,把你們變成妞兒,讓人家泡你們?!?/p>
唐朝陽虛心地說:“姚礦長這么一說,我們就懂了。等姚礦長給我們發(fā)了餉,我們爭取完成任務(wù)?!?/p>
唐朝霞像是這才把泡妞兒的話聽懂了,他嘿嘿地笑著,顯得很開心。
這天上了窯,窯主就著人通知他們,試工結(jié)束,他們可以在本礦干了,多勞多得,實行計件工資。工資一月一發(fā)。希望他們春節(jié)期間也不要回家,春節(jié)期間工資翻倍。
宋金明和唐朝陽找到窯主,問能不能簽一個正式的用工合同。
窯主說:“簽什么合同,我這里從來不興簽?zāi)峭嬉鈨?。石頭鑿的煤窯,流水的窯工。想在我這兒掙錢,就掙。不想掙了,自有人擠著腦袋來掙。”
二人只好作罷。
四
事情不宜再拖,第四天,唐朝陽和宋金明作出決定,在當(dāng)天把他們領(lǐng)來的點子在窯下辦掉。
唐朝陽和宋金明都聽說過,不管哪朝哪代,官家在處死犯人之前,都要優(yōu)待犯人一下,讓犯人吃一頓好吃的,或給犯人一碗酒喝。依此類推,他們也要請?zhí)瞥汲院纫活D,好讓唐朝霞酒足飯飽地上路。這種送別儀式是在第三天晚上從窯下出來時舉行的。他們?nèi)齻€人,乘坐一個往上拉煤的敞口大鐵罐從窯底吊上來時,上面正下大雪。冬日天短,他們每天上窯,天都黑透了。今天快升到窯口時,覺得上頭有些發(fā)白,以為天還沒黑透呢。等雪花落在脖子里和臉上,他們才知道下大雪了。宋金明說:“下雪天容易想家,咱們喝點酒吧?!?/p>
唐朝陽馬上同意:“好,喝點酒,慶賀一下咱們順利留下來做工的事。咱先說好,今天喝酒我花錢,我請我哥,宋老弟陪著。你們要是不讓我花錢,這個酒我就不喝?!?/p>
不料,唐朝霞堅持他要花錢,他的別勁上來了,說:“要是不讓我花錢,我一滴酒都不嘗。我是當(dāng)哥的,老是讓兄弟請我,我還算個人嗎!”他說得有些激動,好像還咬了牙,表明他花錢的決心。
唐朝陽看了宋金明一眼,作出讓步似的說:“好好好,今天就讓我哥請。長兄比父,我還得聽我哥的。反正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弟兄倆誰花錢都是一樣?!?/p>
他們沒有洗澡,帶著滿身滿頭滿臉的煤粉子,就向離窯口不遠(yuǎn)的小飯館走去。窯上沒有食堂,窯工們都是在獨此一家的小飯館里吃飯。小飯館是當(dāng)?shù)匾患胰谌碎_的,夫妻倆帶著一個女兒,據(jù)說小飯館的女老板是窯主的親戚。等走到小飯館門口,他們?nèi)砩舷戮筒缓诹耍┓鄹采w了煤粉,黑人變成了白人。女老板熱情地迎上去,遞給他們掃把,讓他們掃身上的雪。雪一掃去,他們又成了黑人,只是眼白和牙齒還是白的。唐朝陽讓唐朝霞點菜。唐朝霞說他不會點。唐朝陽點了一份豬肉燉粉條,一份白菜煮豆腐,一份拆骨羊頭肉,還要了一瓶白酒。唐朝霞讓唐朝陽多點幾個菜,說吃飽喝飽不想家。點好了菜,唐朝霞說他去趟廁所,出去了。宋金明估計,唐朝霞一定是借上廁所之機,從身上掏錢去了,他的錢不是縫在褲衩上,就是藏在鞋里。宋金明沒把他的估計跟唐朝陽說破。
宋金明估計得不錯,唐朝霞到屋后的廁所撒了一泡尿,就蹲下身子,把一只鞋脫下來了。鞋舌頭是撕開的,里面夾著一個小塑料口袋。唐朝霞從塑料口袋里剝出兩張錢來,又把錢口袋塞進棉鞋舌頭里去了。
菜上來了,酒倒好了,唐朝霞說喝吧,那二人卻不端杯子。唐朝陽看著唐朝霞說:“你是當(dāng)哥的,今天又是你花錢,你不喝誰敢喝?!彼谓鹈鞲胶吞瞥栒f:“你是朝陽的哥,就等于是我的哥,千里來走窯,這是咱們的緣分哪!大哥,你說兩句吧?!?/p>
唐朝霞眨巴眨巴黑臉上的眼白,喉嚨里吭哧了一會兒才說:“我不會說話呀,我說啥呢,你們兩個都是好人,我遇上好人了,天底下還是好人多呀。從今以后,咱弟兄們同甘苦,共患難,來,咱們一塊兒喝,喝起?!碧瞥及岩槐坪雀闪?,搖搖頭,說他不會喝酒,喝兩杯就上頭。
唐朝陽和宋金明計劃好了要“優(yōu)待”他們的點子一下,用酒肉給點子送行,他們當(dāng)然不會放過點子唐朝霞。于是,這兩個笑容滿面的惡魔,輪番把點子喊成大哥,輪番向點子敬酒。等不到明天這個時候,他們的點子就該上西天去了,他們已提前看到了這一點。在敬酒的時候,他們話后面都有話,像是對活人說的,又像對死人的魂靈說的。一個說:“大哥,我敬你一杯,喝了這杯你就舒服了?!绷硪粋€說:“大哥,我敬你一杯,喝了這杯,你就能睡個踏實覺,就不想家了。”一個說:“大哥,我再敬你一杯,喝了這杯,我有什么做得不對的地方,你就可以原諒我了?!绷硪粋€說:“大哥,我再敬你一杯,我祝你早日脫離苦海,早日成仙。”唐朝霞的舌頭已經(jīng)發(fā)硬,他說:“喝,死……死我也要喝……”唐朝霞提到了死,跟那兩個人心中的陰謀對了點子,兩個人不免吃了一驚,互相看了一下。
唐朝陽突然抱住唐朝霞的一只手,很動感情地對唐朝霞說:“哥,哥,我對你照顧得不好,我對不起你呀!”
唐朝霞大概受到了感染,加上他喝多了酒,真把唐朝陽當(dāng)成自己一娘同胞的親兄弟了,他說:“兄弟,我看你是喝多了,不是兄弟你對不起哥,是哥對你照顧不周,對不起你呀!”唐朝霞說著,兩眼竟流出了淚水。淚水把眼圈的煤粉沖洗掉了,眼肉顯得特別紅。
女老板和女兒見他們說著外鄉(xiāng)話,交談得這么動感情,站在灶間門里向他們看著。女老板對女兒說:“這弟兄倆真夠親的?!?/p>
唐朝陽和宋金明把唐朝霞架著拖進作宿舍用的一眼土窯洞里,唐朝霞往鋪著谷草墊子的地鋪上一癱軟,就睡去了。雪停了,灰白的寒光一陣陣映進窯洞。唐朝陽也睡了。宋金明擔(dān)心唐朝霞因用酒過度會死過去,那樣,他們千里迢迢弄來的點子就作廢了,他們就會空喜歡一場。他把點子的臉扭得迎著門口的雪光,用巴掌拍著點子死灰般的臉,說:“哎,哥們兒,醒醒,起來脫了衣服睡,你這樣會著涼的?!秉c子沒有反應(yīng)。他順長著把點子看了看,看到了點子腳上穿著的棉鞋。他心生一計,脫下點子的棉鞋試一試,看看點子的錢是不是藏在棉鞋里。他先給點子蓋上被子,說:“蓋上被子睡。來,我?guī)湍惆研摰簟!彼麅墒肿プ↑c子的一只鞋剛要往下脫,點子腳一蹬,把他蹬開了。點子嘴里還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什么。宋金明頓時有些激動,他試出來了,點子沒有死。更重要的是,點子的錢藏在鞋里是毫無疑問的了。這個秘密他不能讓唐朝陽知道,等把點子辦掉后,他要相機把點子藏在鞋里的錢取出來,自己獨得。這時,唐朝陽說了一句話,唐朝陽說:“睡吧,沒事兒。”宋金明的一切念頭正在鞋里,唐朝陽猛地一說話,把他嚇了一跳。在那一瞬間,他產(chǎn)生了一點錯覺,仿佛他正從鞋里往外掏錢,被唐朝陽看見了。為了趕走錯覺,他問唐朝陽:“你還沒睡著嗎?”唐朝陽沒有吭聲。他不能斷定,剛才唐朝陽說的是夢話,還是清醒的話。也許唐朝陽在睡夢里,還對他睜著一只眼呢,他對這個陰險而歹毒的家伙還是多加小心才是。
說來他們把點子辦掉的過程很簡單,從點子還是一個能打能沖的大活人,到辦得一口氣不剩,最多不過五分鐘時間,稱得上干脆,利索。
人世間的許多事情都是這樣,準(zhǔn)備和鋪墊花的時間長,費的心機多,結(jié)果往往就那么一兩下子就完事了。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在打死點子之前,他們都悶著頭干活兒,彼此之問說話很少。唐朝陽沒有再和生命將要走到盡頭的點子表示過多的親熱,沒有像親人即將離去時做的那樣,問親人還有什么話要說。他把手里的鎬頭已經(jīng)握緊了,對唐朝霞的頭顱瞥了一次又一次。在局外人看來,他們?nèi)齻€哥們兒昨晚把酒喝興奮了,今天就難免有些壓抑和郁悶,這屬于正常。
宋金明還是想把心情放松一下,他冒出了一句與辦掉點子無關(guān)的話,說:“我真想逮個女人操一盤!”
前面說過,唐朝陽和宋金明的配合是相當(dāng)默契的,唐朝陽馬上理解了宋金明的用意,配合說:“想操女人,想得美!我在煤墻上給你打個眼,你干脆操煤墻得了。要不這么著也行,一會兒等運煤的車過來了,咱瞅瞅拉車的騾子是公還是母,要是母騾子的話,我和我哥把你送進騾子的水門里得了!”
宋金明說:“行,我同意,誰要不送,誰就是騾子操的?!?/p>
二人一邊說笑,一邊觀察點子,看點子唐朝霞笑不笑。唐朝霞沒有笑。今天的唐朝霞,情緒不大對勁,像是有些焦躁。唐朝陽打了一個眼,他竟敢指責(zé)唐朝陽把眼打高了,說那樣會把天頂?shù)氖^崩下來。唐朝陽當(dāng)然不聽他那一套,問他:“是你技術(shù)高還是我技術(shù)高?”
唐朝霞倔頭倔臉,說:“好好,我不管,弄冒頂了你就不能了?!?/p>
“我就是要弄冒頂,砸死你!”唐朝陽說。
宋金明沒料到會出現(xiàn)這種局面,唐朝陽這樣說話,不是等于露餡了嗎?他喝住唐朝陽,質(zhì)問他:“你怎么說話呢?有對自己的哥哥這樣說話的嗎?你說話知道不知道輕重?不像話!”
唐朝霞賭氣退到一邊站著去了,嘴里嘟囔著說:“砸死我,我不活了,行了吧!”
唐朝陽的殺機被點子的話提前激出來了,他向宋金明遞了個眼色,意思是他馬上就動手。他把鐵鎬在地上拖著,在向點子身邊接近。
宋金明制止了他,宋金明說:“運煤的車來了?!?/p>
唐朝陽聽了聽,巷道里果然傳來了騾子打了鐵掌的蹄子踏在地上的聲響。虧得宋金明清醒,在辦理點子的過程中,要是被運煤的撞見就壞事了。
運煤的車進來后,唐朝霞就不賭氣了,抄起大锨幫人家裝煤。這是這個人的優(yōu)點,跟人賭氣,不跟活兒賭氣,不管怎樣生氣也不影響干活兒。如此肯干的好勞動力,撞在兩個黑了心的人手里,真是可惜了。
騾子的蹄聲一消失,兩個人就下手了。宋金明裝著無意之中把點子頭上戴的安全帽和礦燈碰落了。他這是在給唐朝陽創(chuàng)造條件,以便唐朝陽直接把鎬頭擊打在點子腦袋上,一家伙把點子結(jié)果掉。唐朝陽心領(lǐng)神會,不失時機,趁點子彎腰低頭揀安全帽,他鎬起鎬落,一下子擊在點子的側(cè)后腦上。他用的不是鎬尖,鎬尖容易穿成尖銳的傷口,使人懷疑是他殺。他把鎬頭翻過來,使用鎬頭的鐵庫子部分,將鎬頭變成一把鐵錘,這樣怎樣擊打出現(xiàn)的都是鈍傷,都可以把責(zé)任推給不會說話的石頭。當(dāng)鐵鎬與點子的頭顱接觸時,頭顱發(fā)出的是一聲悶響,一點也不好聽。人們形容一些腦子不開竅的人,說悶得敲不響,大概就是指這種聲音。別看聲音不響亮,效果卻很好,點子一頭拱在煤窩里了。
點子唐朝霞沒有喊叫,也沒有發(fā)出呻吟,他無聲無息地就把嘴巴啃在他剛才刨出的黑煤上了。他盡力想把臉側(cè)轉(zhuǎn)過來,看一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他的努力失敗了。他的臉像被焊在煤窩里一樣,怎么也轉(zhuǎn)不動。還有他的腿,大概想往前爬,但他一蹬,腳尖那兒就一滑。他的腿也幫不上他的忙了。
緊接著,唐朝陽在他“哥哥”頭上補充似的擊打了第二鎬、第三鎬、第四鎬。當(dāng)唐朝陽打下第二鎬時,唐朝霞竟反彈似的往前躥了一下,躥得有一尺多遠(yuǎn),可把唐朝陽和宋金明嚇壞了。不過,他們很快發(fā)現(xiàn),這不過是唐朝霞在做垂死掙扎,連第三鎬、第四鎬都是多余。因為唐朝霞在躥過之后,腿桿子就抖索著往直里伸,當(dāng)直得不能再直時,突然間就不動了。正如平常人們說的,他已經(jīng)“蹬腿”了。
盡管如此,宋金明還是搬起一塊石頭,重重地砸在唐朝霞頭上了。這一石頭,他是在為自己著想,是為下一步的效益平均分配打下更堅實的基礎(chǔ)。石頭砸下去后,就壓在唐朝霞頭上沒有彈起來。有血從石頭底下流出來了,靜靜地,流得不慌不忙,看樣子血的濃度不低。血的顏色一點也不鮮艷,看上去不像是紅的,像是黑的。在礦燈的照耀下,血流的表面發(fā)出一層藍(lán)幽幽的光。在不通風(fēng)的采煤掌子,一股腥氣迅速彌漫開來。
唐朝陽和宋金明對視了一下,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
這是他們聯(lián)手辦掉的第三個點子。
不知出于何種心理,宋金明上去把壓在唐朝霞后腦上的石頭用腳蹬開了,并把唐朝霞的身子翻轉(zhuǎn)過來。剛把唐朝霞的身子翻得仰面朝上,宋金明就有些后悔,他看見,唐朝霞的雙眼是睜著的,睜得比平時要大。他說:“看什么看,再看你也不認(rèn)識我們。”他抓起煤面子往唐朝霞兩只眼睛上撒。奇怪,煤面子撒在唐朝霞眼上,唐朝霞的眼睛不光眨都不眨,好像睜得更大了。唐朝霞的眼球上好像有一層玻璃質(zhì),煤面子一落上去就自動滑脫了。無奈,宋金明只得又把唐朝霞翻得眼睛朝下。
這時,唐朝陽跟宋金明開了一個不合時宜的玩笑,他說:“我哥記住你了,小心我哥到陰間跟你算賬!”
宋金明罵了唐朝陽一句狠的,還說:“閉上你那不長牙的豎嘴!”
為了使事情做得更逼真,他們又往頂板上轟了一炮,轟下許多石頭來,讓石頭埋在唐朝霞身上。這樣一制造,不管讓誰看,都得承認(rèn)唐朝霞是死于冒頂事故。
五
運煤的車返回來后,唐朝陽剛聽到一點騾子的蹄聲,就嘶聲喊叫起來:“哥,哥,你在哪兒呀?……”
宋金明迎著運煤的車跑過去,說:“快快,掌子面冒頂了,唐朝陽的哥哥埋進去了!”
兩個運煤的窯工二話沒說,丟下騾子車,讓騾子自己拉著走,他們跑著,隨宋金明到掌子面去了。
唐朝陽一邊扒石頭,一邊哭喊:“哥,哥,你千萬別出事!哥,哥,你聽見了嗎?你一定要挺?。 ?/p>
宋金明和兩個運煤的窯工也撲上去幫著扒。其中一個窯工安慰唐朝陽說:“別哭,別哭,你哥哥興許還有救。”
騾子自己拉著鐵斗子車到掌子面來了,到了掌子面它就站下了。騾子似乎對人類之間的小伎倆早就看透了,它不愿多看,也不屑于看。它目光平靜,一副超然的神態(tài)。
唐朝霞被扒出來了,唐朝陽把他扶得坐起來,晃著他的膀子喊:“哥,你醒醒!哥,你說話呀!哥,我是朝陽,我是你弟弟朝陽呀……”
這趟車沒有裝煤,他們把喊不應(yīng)的唐朝霞抬到車斗子里,由唐朝陽懷抱著,向窯口方向拉去。把唐朝霞放進鐵罐里往地面上提升時,唐朝陽和宋金明都同時上去了。鐵罐提到半道,宋金明捅了唐朝陽的肚子一下,提醒他注意流眼淚。唐朝陽說:“去你媽的,你還怪舒服呢!”
鐵罐一見天光,唐朝陽復(fù)又哭喊起來,他這次喊的是“救命啊,快救命——”在窯上的人聽來,像是唐朝陽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嚴(yán)重威脅。
窯主聽見呼救跑過去了,問怎么回事。窯主并不顯得十分慌張,手里還拿著煙嘴和煙。
宋金明從鐵罐里翻出來了,唐朝陽摟抱著唐朝霞的脖子,一時還沒出來。唐朝陽弄得滿身是血,臉上也有血。在光天化日之下,血顯得比較紅了。唐朝陽沒有立即回答窯主的問話,而是把唐朝霞摟得更緊些,哭著對唐朝霞說話:“哥,你醒醒,礦長來了,救命恩人來了!”他這才對礦長說:“我哥受傷了,趕快把我哥送醫(yī)院,救救我哥的命!”
窯主轉(zhuǎn)向問宋金明怎么回事。
宋金明受凍不過似的全身哆嗦著,嘴唇蒼白得無一點血色,說:“掌子面冒頂了,把唐朝霞埋進去了。我和唐朝陽,還有兩個運煤工,扒了好大一會兒才把唐朝霞扒出來。我們是一塊兒出來的,要是唐朝霞有個好歹,我們怎么辦呢!”他聲音顫抖著,流出了眼淚。
唐朝陽和宋金明是交叉感染,互相推動。見宋金明流了眼淚,唐朝陽作悲作得更大些,“哥,哥呀,你這是怎么啦?你千萬不能走呀!你趕快回來,咱們回去過年,咱不在這兒干了……”他痛哭失聲,眼淚流得一塌糊涂。
聽見哭聲,窯上的其他工作人員,在窯洞里睡覺的窯工,還有小飯館的一家人,都跑過來了。窯主讓人快拿副擔(dān)架來,把受傷的人抬出來,放到擔(dān)架上。他揮著手,讓別的人都散開,該干什么干什么,這里沒什么可看的。圍觀的人都沒有散開,他們退后了一兩步,又都站下了。
唐朝霞被放置在擔(dān)架上之后,唐朝陽還是嚷著趕快把他哥送醫(yī)院搶救。一個圍觀的人說:“不行了,肯定沒救了,頭都砸得癟進去了,再搶救也是白搭?!?/p>
小飯館的女老板看見唐朝霞大睜著的眼睛,嚇得驚叫一聲,急忙掩口,說:“哎呀,嚇?biāo)牢伊?,還不趕快把他的眼皮給他合上?!?/p>
窯主猛吸了兩口煙,蹲下身子,頗為內(nèi)行似的給唐朝霞把脈,同時看了看唐朝霞的眼睛。把完脈,看完眼睛,窯主站起來了,說:“脈搏一點兒也沒有了,瞳孔也放大了,看來人是不行了?!备G主安排著兩個人把死者抬到澡堂后面那間小屋里去。
唐朝陽像是不同意窯主作出的結(jié)論,哭嚷著:“不,不,我哥昨天還好好的,我們還一塊兒喝酒,怎么說不行就不行了呢?”
窯主說:“這要問你們自己,你們說自己技術(shù)多么高,結(jié)果怎么樣?剛干幾天就冒了頂,就給我捅了這么大的婁子。”
唐朝陽和宋金明都聽見了,窯主把他們的說法接過去了,也說事故是冒頂造成的。這說明,他們已經(jīng)初步把自以為是的窯主蒙住了,窯主沒有懷疑唐朝霞的死因。這使他們甚感欣慰和踏實。
宋金明把冒頂?shù)恼f法又強調(diào)了一下,他說:“誰愿意讓冒頂呢,誰也不愿意讓冒頂。礦長對我們不錯,我們正想好好干下去,誰想到會出這么大的事呢!”
澡堂后面的小屋是一間空屋,是專門停尸用的,類似醫(yī)院的太平間。唐朝霞被放在停尸間后,那些圍觀的人也跟過去了。窯主發(fā)了脾氣,說:“你們誰他媽的不走,我就把誰關(guān)進小屋里去,讓誰在這里守靈!”那些人這才退走了。
小屋有門無窗,屋前屋后都是雪。門是板皮釘成的,發(fā)黑的板皮上寫著兩個粉筆字:天堂。門口下面也積有一些雪。小屋夠冷的,跟冰窖也差不多,尸體在這里放幾天不成問題。
窯主讓一個上歲數(shù)的人把死者的眼睛處理一下,幫死者把眼皮合上。那人把兩只手掌合在一起快速地搓,手掌搓熱后,分別捂在死者的兩只眼睛上暖,估計暖得差不多了,就用手掌往下抿死者的眼皮。那人暖了兩次,抿了兩次,都沒能把死者的眼皮合上。
唐朝陽借機又哭:“我哥這是掛念家里親人,掛念俺爹俺娘,掛念俺嫂子,還有侄子侄女兒。我哥他死得太慘了,他這是死不瞑目啊!”他對宋金明說:“你快去找地方打個電報,叫俺爹來,俺嫂子來,俺侄子也來。天哪,我怎么跟家里人交代,我真該死?。 ?/p>
宋金明答應(yīng)找地方去打電報,低著頭出去了。他沒看窯主,他知道窯主會跟在他后面出來的。果然,他剛轉(zhuǎn)過小屋的屋角,窯主就跟出來了,窯主問他準(zhǔn)備去哪里打電報。宋金明說他也不知道。窯主說只有到縣城才能打電報,縣城離這里四十多里呢!宋金明向窯主提了一個要求,礦上能不能派人騎摩托車把他送到縣城去。他看見一個大型的紅摩托天天停在窯主辦公室門口。窯主沒有明確拒絕他的要求,只是說:“哎,咱們能不能商量一下。你看有必要讓他們家來那么多人嗎?”窯主讓宋金明到他辦公室去了。
宋金明心里明白,他們和窯主關(guān)于賠償金的談判已正式拉開了序幕,談判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關(guān)系到所得賠償金的多寡,所以,每一句話都要斟酌。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了一下,說:“我理解唐朝陽的心情,他主要是想讓家里親人看他哥最后一眼?!?/p>
窯主還沒記清死者的名字叫什么,問:“唐朝陽的哥哥叫什么來著?”
“唐朝霞。”
“唐朝陽作為唐朝霞的親弟弟,完全可以代表唐朝霞的親屬處理后事,你說呢?”
“這個事情你別問我,人命關(guān)天的事,我說什么都不算,你只能去問唐朝陽。”
說話間唐朝陽滿臉怒氣地進來了,指責(zé)宋金明為什么還不快去打電報。
宋金明說:“我現(xiàn)在就去。路太遠(yuǎn),我想讓礦長派摩托車送送我?!?/p>
“坐什么摩托,礦長的摩托能是你隨便坐的嗎?你走著去,我看也走不大你的腳。你還講不講老鄉(xiāng)的關(guān)系,死的不是你親哥,是不是?”
窯主兩手扶了扶唐朝陽的膀子,讓唐朝陽坐。唐朝陽不坐。窯主說:“小唐,你不要太激動,聽我說幾句好不好。你的痛苦心情我能理解,這事擱在誰頭上都是一樣。事故出在本礦,我也感到很痛心??墒?,事情已經(jīng)出了,咱們光悲痛也不是辦法,總得想辦法盡快處理一下才是。我想,你既然是唐朝霞的親弟弟,完全可以代表你們家來處理這件事情。我不是反對你們家其他成員來,你想想,這大冷的天,這么遠(yuǎn)的路,又快過年了,讓你父親、嫂子來合適嗎?再累著凍著他們就不好了?!?/p>
唐朝陽當(dāng)然不會讓唐朝霞家里的人來,他連唐朝霞的家具體在哪鄉(xiāng)哪村還說不清呢。但這個姿態(tài)要做足,在程序上不能違背人之常情。同時,他要拿召集家屬前來的事嚇唬窯主,給窯主施加壓力。他早就把一些窯主的心思吃透了,窯上死了人,他們最怕張揚,最怕把事情鬧大。你越是張揚,他們越是捂著蓋著。你越是要把事情鬧大,他越是害怕,急于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別看窯主一個二個牛氣哄哄的,你牽準(zhǔn)了他的牛鼻子,他就牛氣不起來,就得老老實實跟你走。更重要的是,他們這一鬧騰,窯主一跟著他們的思路走,就顧不上深究事故本身的細(xì)節(jié)了。唐朝陽說:“我又沒經(jīng)過這么大的事,不讓俺爹俺嫂子來怎么辦呢!還有我侄子,他要是跟我要他爹,我這個當(dāng)叔的怎么說!”唐朝陽又提出一個更厲害的方案,說:“不然的話,讓我們村的支書來也行?!?/p>
窯主當(dāng)即拒絕:“支書跟這事沒關(guān)系,他來算怎么回事,我從來不認(rèn)識什么支書不支書!”窯主懂,只要支書一來,就會帶一幫子人來,就會說代表一級組織如何如何。不管組織大小,凡事一沾組織,事情就麻煩了。窯主對唐朝陽說:“這事你想過沒有,你們那里來的人越多,花的路費越多,住宿費、招待費開銷越大,這些費用最后都要從撫恤金里面扣除,這樣七扣八扣,你們家得的撫恤金就少了?!?/p>
唐朝陽說:“我不管這費那費,我只管我哥的命。我哥的命一百萬也買不來。我得對得起我哥!”
“你要這么說,咱就不好談了!”窯主把吸了一半的煙從煙嘴上揪下來,扔在地上,踏上一只腳碾碎,自己到門外站著去了。
唐朝陽沒再堅持讓宋金明去打電報,他又到停尸的小屋哭去了。他哭的聲音很大,還把木門拍得山響,“哥,哥呀,我也不活了,我跟你走。下一輩子,咱倆還做弟兄……”
窯主又回到屋里去了,讓宋金明去征求一下唐朝陽的意思,看唐朝陽希望得到多少撫恤金。宋金明去了一會兒,回來對窯主說,唐朝陽希望得到六萬。窯主一聽就皺起了眉頭,說:“不可能,根本不可能,簡直是開玩笑,干脆把我的礦全端給他算了。哎,你跟唐朝陽關(guān)系怎樣?”
“我們是老鄉(xiāng),離得不太遠(yuǎn)。我們是一塊兒出來的。唐朝陽這人挺老實的,說話辦事直來直去。他哥更老實。他爹怕他哥在外邊受人欺負(fù),就讓他哥倆一塊兒出來,好互相有個照應(yīng)?!?/p>
“你跟唐朝陽說一下,我可以給他出到兩萬,希望他能接受。我的礦不大,效益也不好,出兩萬已經(jīng)盡到最大能力了?!?/p>
宋金明心里罵道:“去你媽的,兩萬塊就想打發(fā)我們,沒那么便宜!四萬塊還差不多?!彼饝?yīng)跟唐朝陽說一下試試。宋金明到停尸屋去了一會兒,回來跟窯主說,唐朝陽退了一步,不要六萬了,只要五萬塊,五萬塊一分也不能少了。窯主還是咬住兩萬塊不長價,說多一分錢也沒有。事情談不下去,宋金明裝作站在窯主的立場上,給窯主出了個主意,他說:“我看這事干脆讓縣上煤炭局和勞動局的人來處理算了,有上面來的人壓著頭,唐朝陽就不會多要了,人家說給多少就是多少。”
窯主把宋金明打量了一下說:“要是通過官方處理,唐朝陽連兩萬也要不到?!?/p>
宋金明說:“這話不該我說,讓上面的人來處理,給唐朝陽多少,他都沒脾氣。這樣你也省心,不用跟他費口舌了?!?/p>
宋金明拿出了談判的經(jīng)驗,輕輕幾句話就打中了窯主的痛處。窯主點點頭,沒說什么。窯主萬萬不敢讓上面的人知道他這里死了人,上面的人要是一來,他就慘了。九月里,他礦上砸死了一個人,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讓上面的人知道了。小車來了一輛又一輛,人來了一撥又一撥,又是調(diào)查,又是開會,又是罰款,又是發(fā)通報,可把他嚇壞了。電視臺的記者也來了,扛著“大口徑?jīng)_鋒槍”亂掃一氣,還把“手榴彈”搗在他嘴前,非要讓他開口。在哪位來人面前,他都得裝孫子。對哪一路神,他都得打點。那次事故處理下來,光現(xiàn)金就花了二十萬,還不包括停產(chǎn)造成的損失。臨了,縣小煤窯整頓辦公室的人留下警告性的話,他的礦安全方面如果再出現(xiàn)重大事故,就要封他的窯,炸他的井。警告猶在耳邊,這次死人的事若再讓上面的人知道,花錢更多不說,恐怕他的礦真得關(guān)張了。須知快過年了,人人都在想辦法斂錢??h上的有關(guān)人員正愁沒地方下蛆,他們要是知道這個礦死了人,無不爭先恐后來個大量繁殖才怪。所以,窯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鎖消息。他給礦上的親信開了緊急會議,讓他們分頭把關(guān),在死人的事作出處理之前,任何人不許出這個礦,任何人不得與外界的人發(fā)生聯(lián)系。礦上的煤暫不銷售,以免外面來拉煤的司機把死人的消息帶出去。特別是對唐朝陽和宋金明,要好好“照顧”他們,讓他們吃好喝好,一切免費供應(yīng)。目的是爭取盡快和唐朝陽達成協(xié)議,讓唐朝陽早一天簽字,把唐朝陽哥哥的尸體早一天火化。
六
當(dāng)晚,唐朝陽和宋金明不斷看見有人影在窯洞外面游動,心里十分緊張,大睜著眼,不敢入睡。唐朝陽小聲問宋金明:“他們不會對咱倆下毒手吧?”宋金明說:“敢,無法無天了呢!”宋金明這樣說,是給唐朝陽壯膽,也是為自己壯膽,其實,他自己也很恐懼。他們可以把別人當(dāng)點子,一無仇二無冤地把無辜的人打死,窯主干嗎不可以一不做二不休地把他們滅掉呢!他們打死點子是為了賺錢,窯主滅掉他們是為了保錢,都是為了錢。他們打死點子,說成是冒頂砸死的。窯主滅掉他們,也可以把他們送到窯底過一趟,也說成是冒頂砸死的。要是那樣的話,他們可算是遭到報應(yīng)了。宋金明起來重新檢查了一下門,把門從里面插死。窯洞的門也是用板皮釘成的,中間裂著縫子。門腳下面的空子也很大,兔子樣的老鼠可以隨便鉆來鉆去。宋金明想找一件順手的家伙,作為防身武器。瞅來瞅去,窯洞里只有一些壘地鋪用的磚頭。他抓起一塊整磚放在手邊,示意唐朝陽也拿了一塊。他們把窯洞里的燈拉滅了,這樣等于把他們置于暗處,外面倘有人向窯洞接近,他們透過門縫就可以發(fā)現(xiàn)。
果然有人來了,勾起指頭敲門。唐朝陽和宋金明頓時警覺起來,宋金明問:“誰?”
外面的人說:“姚礦長讓我給你們送兩條煙,請開門。”
他們沒有開門,擔(dān)心這個人是個前哨,等這個人把門騙開,埋伏在門兩邊的人會一擁而進,把他們滅在黑暗里。宋金明答話:“我們已經(jīng)睡下了,我們晚上不吸煙。”
送煙的人摸索著從門腳下面的空子里把煙塞進窯洞里。
宋金明爬過去把塞進來的東西摸了摸,的確是兩條煙,不是炸藥什么的。
停了一會兒,又過來兩個黑影敲門。唐朝陽和宋金明同時抄起了磚頭。
敲門的其中一人說話了,竟是女聲,說:“兩位大哥,姚礦長怕你們冷,讓我倆給兩位大哥送兩床褥子來,褥子都是新的,兩位大哥鋪在身子底下保證軟和?!?/p>
宋金明不知窯主搞的又是什么名堂,拒絕說:“替我們謝謝姚礦長的關(guān)心,我們不冷,不要褥子。”二人悄悄起來,躡足走到門后,透過門縫往外瞅,見門外抱褥子站著的果真是兩個女人。兩個女人都是肥臉,在夜里仍可以看見她們臉上的一層白。
另一個女人說話了,聲音更溫柔悅耳:“兩位大哥,我們姐妹倆知道你們很苦悶,我們來陪你們說說話,給你們散散心,你們想做別的也可以?!?/p>
二人明白了,這是窯主對他們搞美人計來了,單從門縫里撲進來的陣陣香氣,他們就知道了兩個女人是專門吃男人飯的。要是放她們進來,鋪不鋪褥子就由不得他們了。宋金明拉了唐朝陽一下,把唐朝陽拉得退回到地鋪上,說:“你們少來這一套,我們什么都不需要!”
那個說話溫柔的女人開始發(fā)嗲,一再要求兩位大哥開門,說:“外面好冷喲,兩位大哥怎忍心讓我們在外面挨凍呢!”
宋金明扯過唐朝陽的耳朵,對他耳語了幾句。唐朝陽突然哭道:“哥,你死得好慘哪!哥,你想進來就從門縫里進來吧,咱哥倆還睡一個屋……”
這一招生效,那兩個女人逃跑似的離開了窯洞門口。
夜長夢多,看來這個事情得趕快了結(jié)。宋金明和唐朝陽商定,明天把要求賠償撫恤金的數(shù)目退到四萬,這個數(shù)不能再退了。
第二天雙方關(guān)于撫恤金的談判有進展,唐朝陽忍痛退到了四萬,窯主忍痛長到了兩萬五。別看從數(shù)目上他們是一個進一個退,實際上他們是逐步接近。好比兩個人談戀愛,接近到一定程度,兩個人就可以擁抱了??伤麄兘咏徊诫y得很,這也正如談戀愛一樣,每接近一步都充滿試探和較量。到了四萬和兩萬五的時候,唐朝陽和窯主都堅守自己的陣地,再次形成對峙局面。談判進展不下去,唐朝陽就求救似的到停尸間去哭訴,例數(shù)哥死之后,爹娘誰來養(yǎng)老送終,侄子侄女誰來撫養(yǎng),等等。功夫下在談判外,不是談判,勝似談判,這是唐朝陽的一貫策略。
第三天,窯主一上來就單獨做宋金明的工作,對他倆進行分化瓦解。窯主把宋金明叫成老弟,讓“老弟”幫他做做唐朝陽的工作,今后他和宋金明就是朋友了。宋金明問他怎么做。窯主沒有回答,卻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錢來,說:“這是一千,老弟拿著買煙抽?!?/p>
宋金明本來坐著,一看窯主給他錢,他害怕似的站起來了,說:“姚礦長,這可不行,這錢我萬萬不敢收,要是唐朝陽知道了,他會罵死我的。不是我替唐朝陽說話,你給他兩萬五撫恤金是少點。你多少再加點兒,我倒可以跟他說說。”
窯主把錢扔在桌子上說:“我給他加點兒是可以,不過,加多少跟你也沒關(guān)系,他不會分給你的,是不是?”
宋金明心里打了個沉,說:“這是他哥的人命錢,就是他分給我,我也不會要?!?/p>
他問窯主:“你打算給他加到多少?”
窯主伸出三個手指頭,說:“這可是天價了?!?/p>
宋金明的樣子很為難,說:“這個數(shù)離唐朝陽的要求還差一萬,我估計唐朝陽不會同意?!?/p>
窯主笑了笑,說:“要不怎么請老弟幫我說說話呢,我看老弟是個聰明人,唐朝陽也愿意聽你的話?!?/p>
窯主這樣說,讓宋金明吃驚不小,窯主怎么看出他是聰明人呢?怎么看出唐朝陽愿意聽他的話呢?難道窯主看出了什么破綻不成!他說:“姚礦長的話我可不敢當(dāng),看來我應(yīng)該離這個事遠(yuǎn)點。要不是唐朝陽非要拽著我等他兩天,我前天就走了?!?/p>
窯主讓宋金明坐下,說:“老弟多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p>
宋金明剛坐下,窯主又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錢,把放在桌子上的錢拿起來合在一塊兒,說:“這是兩千,算是我付給老弟的受驚費和辛苦費,行了吧。我當(dāng)然不會讓唐朝陽知道,也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你放心就是了?!闭f著,扯過宋金明的衣服口袋,把錢塞進宋金明口袋里去了。
這次宋金明沒有拒絕。他在肚子里很快地算了一個賬,三萬加兩千,實際上是三萬二。三萬他和唐朝陽平均分,每人可得一萬五。他多得兩千,等于一萬七,這樣離預(yù)定的兩萬的目標(biāo)相差不太遠(yuǎn)了。讓他感到格外欣喜的是,這兩千塊錢是他的意外收獲,而唐朝陽連個屁都聞不見。上次他們辦掉的一個點子,滿打滿算一共才得了兩萬三千塊,平均每人才一萬多一點。這次賺的錢比上次是大大超額了。宋金明已認(rèn)同了這個數(shù),但他不能說,勉強答應(yīng)幫窯主到唐朝陽那里做做工作。
宋金明把唐朝陽的工作做通了,唐朝陽只附加了一個要求,火化前給他哥換一身新衣服,穿西裝,打領(lǐng)帶。窯主答應(yīng)得很爽快,說:“這沒問題?!备G主握了宋金明的手,握得很有力,仿佛他們兩個結(jié)成了新的同盟,窯主說:“謝謝你呀,宋老弟。”宋金明說:“姚礦長,我們到這里沒作出什么貢獻,反而給礦上造成了損失,我們對不起你呀!”
窯主騎上他的大紅摩托車到縣里銀行取現(xiàn)金,唐朝陽和宋金明在窯洞里如坐針氈,生怕再出什么變故。窯主是上午走的,直到下午太陽偏西時才回來。窯主像是喝了酒,臉上黑著,滿身酒氣。窯主對唐朝陽說:“上面為防止年前突擊發(fā)錢,銀行不讓取那么多現(xiàn)金。這些錢是我跑了好幾個地方跟朋友借來的?!彼贸鰞衫﹀X排在桌子上,說:“這是兩萬?!庇帜贸鲆豁成㈤_的錢,說:“這是八千,請你當(dāng)面點清。”
七
宋金明又坐了一天多長途汽車,七拐八拐才回到了自己的家。他沒有告訴過唐朝陽自己家里的詳細(xì)地址,也沒打聽過唐朝陽家的具體地址。干他們這一行的,互相都存有戒心,干什么都不可全交底。其實,連宋金明的名字也是假的?;氐酱謇铮呕謴?fù)使用了真名。他姓趙,真名叫趙上河。在村頭,有人跟他打招呼:“上河回來了?”他答著“回來了,回來過年”,趕緊給人家掏煙。每碰見一位鄉(xiāng)親,他都要給人家掏煙。不知為什么,他心情有些緊張,臉色發(fā)白,頭上出了一層汗。有人吸著他給的煙,指出他臉色不太好,人也沒吃胖。他說:“是嗎?”頭上的汗又加了一層。有個婦女在一旁替他解釋說:“那是的,上河在外面給人家挖煤,成天價不見太陽,臉捂也捂白了。”
趙上河心里抵觸了一下,正要否認(rèn)在外邊給人家挖煤,女兒海燕跑著接他來了。海燕喊著“爹,爹”,把爹手里的提包接過去了。海燕剛上小學(xué),個子還不高。提包提不起來,她就兩個手上去,身子后仰,把提包貼在兩條腿上往前走。趙上河摸了摸女兒的頭,說:“海燕又長高了?!焙Q嗷仡^對爹笑笑。她的豁牙還沒長齊,笑得有點害羞。趙上河的兒子海成也迎上去接爹。兒子讀初中,比女兒力氣大些,他接過爹手中的蛇皮袋子裝著的鋪蓋卷兒,很輕松地就提起來了。趙上河說:“海成,你小子還沒喊我呢!”
兒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才說:“爹,你回來了?”
趙上河像完成一種儀式似的答道:“對,我回來了。有錢沒錢,都要回家過年。你娘呢?”趙上河抬頭一看,見妻子已站在院門口等他。妻子笑模笑樣,兩只眼都放出光明來。妻子說:“兩個孩子這幾天一直念叨你,問你怎么還不回來。這不是回來了嗎!”
一家來到堂屋里,趙上河打開提包,拿出兩個塑料袋,給兒子和女兒分發(fā)過年的禮物。他給兒子買了一件黑灰色西裝上衣,給女兒買了一件紅色的西裝上衣。妻子對兩個孩子說:“快穿上讓你爹看看!”兒子和女兒分別把西裝穿上了,在爹面前展示。趙上河不禁笑了,他把衣服買大了,兒子女兒穿上都有些框里框蕩,像搖鈴一樣。特別是女兒的紅西裝,衣襟下擺長得幾乎遮了膝蓋,袖子也長得像戲裝上的水袖一樣。可趙上河的妻子說:“我看不賴。你們還長呢,一長個兒穿著就合適了。”
趙上河對妻子說:“我還給你買了個小禮物呢?!闭f著把手伸到提包底部,摸出一個心形的小紅盒來。把盒打開,里面的一道紅絨布縫里夾著一對小小的金耳環(huán)。女兒先看見了,驚喜地說:“耳環(huán),耳環(huán)!”妻子想把耳環(huán)取出一只看看,又不知如何下手,說:“你買這么貴的東西干什么,我哪只耳朵配戴這么好的東西?!迸畠簡枺骸岸h(huán)是金的嗎?”趙上河說:“當(dāng)然是金的,真不溜溜的真金,一點都不帶假的?!彼謱ζ拮诱f:“你在家里夠辛苦了,家里活兒地里活兒都是你干,還要照顧兩個孩子。我想,你還從來沒戴過金東西呢,就給你買了這對耳環(huán)。不算貴,才三百多塊錢。”妻子說:“我怕戴不出去,我怕人家說我燒包。”趙上河說:“那怕什么,人家城里的女人金戒指一戴好幾個,連腳脖子上都戴著金鏈子,咱戴對金耳環(huán)實在是小意思?!彼岩恢欢h(huán)取出來了,遞給妻子,讓妻子戴上試試。妻子側(cè)過臉,摸過耳朵,耳環(huán)竟穿不進去。她說:“壞了,這還是我當(dāng)閨女時打的耳朵眼,可能長住了?!彼讯h(huán)又放回盒子里去了,說:“耳環(huán)我放著,等我閨女長大出門子時,給我閨女做嫁妝。”
門外走進來一位面目黑瘦的中年婦女,按歲數(shù),趙上河應(yīng)該把中年婦女叫嫂子。嫂子跟趙上河說了幾句話,就提到自己的丈夫趙鐵軍,問:“你在外邊看見過鐵軍嗎?”
趙上河搖頭說沒見過。
“收完麥他就出去了,眼看半年多了,不見人,不見信兒,也不往家里寄一分錢,不知道他死到哪兒去了?!?/p>
趙上河對死的說法是敏感的,遂把眉頭皺了一下,覺得嫂子這樣說話很不吉利。但他沒把不吉利指出來,只說:“可能過幾天就回來了?!?/p>
“有人說他發(fā)了財,在外面養(yǎng)了小老婆,不要家了,也不要孩子了,準(zhǔn)備和小老婆另過?!?/p>
“這是瞎說,養(yǎng)小老婆沒那么容易?!?/p>
“我也不相信呢,就趙鐵軍那樣的,三錐子扎不出一個屁來,哪有女人會看上他。你看你多好,多知道顧家,早早地就回來了,一家人團團圓圓的。你鐵軍哥就是窩囊,窩囊人走到哪兒都是窩囊?!?/p>
趙上河的妻子跟嫂子說笑話:“鐵軍哥才不窩囊呢,你們家的大瓦房不是鐵軍哥掙錢蓋的!鐵軍哥才幾天沒回來,看把你想的那樣子?!?/p>
嫂子笑了,說:“我才不想他呢?!?/p>
晚上,趙上河還沒打開自己帶回的臟污的行李卷,沒有急于把掙回的錢給妻子看,先跟妻子睡了一覺。他每次回家,妻子從來不問他掙了多少錢。當(dāng)他拿出成捆的錢時,妻子高興之余,總是有些害怕。這次為了不影響妻子的情緒,他沒提錢的事,就鉆進了妻子為他張開的被窩。妻子的情緒很好,身子貼他貼得很熱烈,問他:“你在外面跟別的女人睡過嗎?”
他說:“睡過呀?!?/p>
“真的?”
“當(dāng)然真的了,一天睡一個,九九八十一天不重樣?!?/p>
“我不信。”
“不信你摸摸,家伙都磨禿了?!?/p>
妻子一摸,他就樂了,說:“放心吧,好東西都給你攢著呢,一點都舍不得浪費,來,現(xiàn)在就給你?!?/p>
完事后,趙上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妻子問他怎么了。他說:“哪兒好也不如自己的家好,誰好也比不上自己的老婆好,回到家往老婆身邊一睡,心里才算踏實了。”
妻子說:“那,這次回來,就別走了?!?/p>
“不走就不走,咱倆天天干?!?/p>
“能得你不輕?!?/p>
“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能力?”
“相信。行了吧?!?/p>
“哎。咱放的錢你看過沒有?會不會進潮氣?”
“不會吧,包著兩層塑料袋呢?!?/p>
“還是應(yīng)該看看?!?/p>
趙上河穿件棉襖,光著下身就下床了。他檢查了一下屋門是否上死,就動手拉一個荊條編的糧囤,糧囤里還有半囤小麥,他拉了兩下沒拉動。妻子下來幫他拉。妻子也未及穿褲衩,只披了一件棉襖。糧食囤移開了,趙上河用鐵鏟子撬起兩塊整磚,抽出一塊木板,把一個盛化肥用的黑塑料袋提溜出來。解開塑料袋口扎著的繩子,從里面拿出一個小瓦罐。小瓦罐里還有一個白色的塑料袋,這個袋子里放的才是錢。錢一共是兩捆,一捆一萬。趙上河把錢摸了摸,翻轉(zhuǎn)著看看,還用大拇指把錢抿彎,讓錢頁子自動彈回,聽了聽錢頁子快速疊加發(fā)出的聲響,才放心了。趙上河說,他有一天做夢,夢見瓦罐里進了水,錢漚成了半罐子糨糊,再一看還生了蛆,把他氣得不行。妻子說:“你掛念你的錢,做夢就胡謅八扯。”
趙上河說:“這些錢都是我一個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八瓣兒掙來的,我當(dāng)然掛念。我敢說,我干活兒流下的汗一百罐子都裝不完?!彼@才把鋪蓋卷兒從蛇皮袋子里掏出來了,一邊在床上打開鋪蓋卷兒,一邊說:“我這次又帶回一點錢,跟上兩次帶回來的差不多?!彼彦X拿出來了,一捆子還零半捆子,都是大票子。
妻子一見“呀”了一下,問:“怎么又掙這么多錢?”
趙上河早就準(zhǔn)備好了一套話,說:“我們這次干的是包工活兒,我一天上兩個班,掙這點錢不算多。有人比我掙的還多呢?!彼研履没氐腻X放進塑料袋,一切照原樣放好,讓妻子幫他把糧食囤拉回原位,才又上床睡了。不知為什么,他身上有些哆嗦,說:“冷,冷……”妻子不哆嗦,妻子摟緊了他,說:“快,我給你暖暖?!?/p>
暖了一會兒,妻子說:“聽人家說,現(xiàn)在出去打工掙點錢特別難,你怎么能掙這么多錢?”
趙上河推了妻子一下,把妻子推開了,說:“去你媽的,你嫌我掙錢多了?”
“不是嫌你掙錢多,我是怕……”
“怕什么,你懷疑我?”
“懷疑也說不上,我是說,不管錢多錢少,咱一定得走正道?!?/p>
“我怎么不走正道了?我在外面辛辛苦苦干活兒,一不偷,二不搶,三不賭博,四不搞女人,一塊錢都舍不得多花,我容易嗎!”趙上河大概觸到了心底深藏的恐懼和隱痛,竟哭了,“我累死累活圖的什么,還不是為了這個家。連老婆都不相信我,我活著還有啥意思!”
妻子見丈夫哭了,頓時慌了手腳,說:“海成他爹,你怎么了?都怨我,我不會說話,惹你傷了心,你想打我就打我吧!”
“我打你干什么!我不是人,我是壞蛋,我不走正道,讓雷劈我,龍抓我,行了吧!”他拒絕妻子摟他,拒絕妻子拉他的手,雙手捂臉,只是哭。
妻子把半個身子從被窩里斜出來,用手掌給丈夫擦眼淚,說:“海成他爹,別哭了好不好,別讓孩子聽見了嚇著孩子。我相信你,相信你,你說啥就是啥,還不行嗎!一家子都指望你,你出門在外,我也是擔(dān)驚受怕呀!”妻子也哭了。
兩口子哭了一會兒,才又重新?lián)г谝黄?。在黑暗里,他大睜著眼,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做點子的生意到此為止,不能再干了。
第二天,趙上河備了一條煙兩瓶酒,去看望村里的支書。支書沒講客氣就把煙和酒收下了。支書是位歲數(shù)比較大的人,相信村里的人走再遠(yuǎn)也出不了他的手心,他問趙上河:“這次出去還可以吧?”
趙上河說:“馬馬虎虎,掙幾個過年的小錢兒?!?/p>
“別人都沒掙著什么錢,你還行,看來你的技術(shù)是高些?!?/p>
趙上河知道,支書所說的技術(shù)是指他的挖煤技術(shù),他點頭承認(rèn)了。
支書問:“現(xiàn)在外頭形勢怎么樣?聽說打悶棍的特別多。”
趙上河心頭驚了一下,說:“聽說過,沒碰見過?!?/p>
“那是的,要是讓你碰上,你就完了。趙鐵軍,外出半年多了,連個信兒都沒有,我估計夠嗆,說不定讓人家打了悶棍了?!?/p>
“這個不好說?!?/p>
“出外三分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以后你們都得小心點兒?!?/p>
趙上河表示記住了。
過大年,起五更,趙上河在給老天爺燒香燒紙時,在屋當(dāng)門的硬地上跪得時間長些。他把頭磕了又磕,嘴里嘟嘟囔囔,誰也聽不清他禱告的是什么。在妻子的示意下,兒子上前去拉他,說:“爹,起來吧?!彼难蹨I嘩地就下來了,說:“我請老天爺保佑咱們?nèi)移桨??!?/p>
年初二,那位嫂子又到趙上河家里來了,說:“趙鐵軍還沒回來,我看趙鐵軍這個人是不在了?!鄙┳诱f了不到三句話,就哭起來了。
趙上河說:“嫂子,你不能說這樣的話,不能光往壞處想,大過年的,說這樣悲觀的話多不好。這樣吧,我要是再出去的話,幫你打聽打聽。要是打聽到了,讓他馬上回來?!壁w上河斷定,趙鐵軍十有八九被人當(dāng)點子辦了,永遠(yuǎn)回不來了。因為做這路生意的不光是他和唐朝陽兩個人,肯定還有別的人靠做點子發(fā)財致富。他和唐朝陽就是靠別人點撥,才吃上這路食的。有一年冬天,他和唐朝陽在一處私家小煤窯干活兒,意外地碰上一位老鄉(xiāng)和另外兩個人到這家小煤窯找活兒干。他和老鄉(xiāng)在小飯館喝酒,勸老鄉(xiāng)不要到這家小煤窯干,累死累活,還掙不到錢。他說窯主壞得很,老是拖著不給工人發(fā)工資,他在這里干了快三個月了,一次錢也沒拿到,弄得進退兩難。老鄉(xiāng)大口喝著酒,顯得非常有把握。老鄉(xiāng)說,一物降一物,他有辦法把窯主的錢掏出來。窯主就是把錢串在肋巴骨上,到時候狗日的也得乖乖地把錢取下來。他向老鄉(xiāng)請教,問老鄉(xiāng)有什么高招,連連向老鄉(xiāng)敬酒。老鄉(xiāng)要他不要問,只睜大兩眼跟著看就行了,多一句嘴別怪老鄉(xiāng)不客氣。一天晚間在窯下干活兒時,老鄉(xiāng)用鎬頭把跟他同來的其中一個人打死了,還搬起石頭把死者的頭砸爛,然后哭著喊著,把打死的人叫成叔叔,說冒頂砸死了人,向窯主詐取撫恤金。跟老鄉(xiāng)說的一樣,窯主捂著蓋著,悄悄地跟老鄉(xiāng)進行私了,賠給老鄉(xiāng)兩萬兩千塊錢。目睹這一特殊生產(chǎn)方式的趙上河和唐朝陽,什么力也沒掏,老鄉(xiāng)卻給他們每人分了一千塊錢。這件事對趙上河震動極大,可以說給他上了生動的一課。他懂得了,為什么有的人窮,有的人富,原來富起來的人是這么干的。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螞蝦,螞蝦吃泥巴。這一套話他以前也聽說過,只是理解得不太深。通過這件事,他才知道了,自己不過是一只螞蝦,只能吃一吃泥巴。如果連泥巴也不吃,就只能自己變泥巴了。老鄉(xiāng)問他怎么樣,敢不敢跟老鄉(xiāng)一塊兒干。他的臉灰著,說不敢。他是怕老鄉(xiāng)換個地方把他也干掉。后來,他和唐朝陽形成一對組合,也學(xué)著打起了游擊。唐朝陽使用的也是化名,他的真名叫李西民。他們把自己稱為地下工作者,每干掉一個點子,每轉(zhuǎn)移到一個新的地方,他們就換一個新的名字。趙上河手上已經(jīng)有三條人命了。這一點他家埋在地下罐子里那些錢可以作證,那是用三顆破碎的人頭換來的。但趙上河可以保證,他打死的沒有一個老鄉(xiāng),沒有一個熟人。像趙鐵軍那樣的,就是碰在他眼下,他也不會做趙鐵軍的活兒。這叫兔子不吃窩邊草。
嫂子臨離開他家時,試著向趙上河提了一個要求:“大兄弟,過罷十五,我想讓金年跟你一塊兒走,一邊找點活兒干,一邊打聽他爹的下落?!?/p>
“你千萬不要有這樣的想法,金年不是正上學(xué)嗎,一定讓孩子好好上學(xué),上學(xué)才是正路。金年上幾年級了?”
“高中一年級?!?/p>
“一定要支持孩子把學(xué)上下來,鼓勵孩子考大學(xué)。”
“不是怕大兄弟笑話,不行了,上不起了,這一開學(xué)又得三四百塊,我上哪兒給他弄去。滿心指望他爹掙點錢回來,錢沒掙回來,人也不見影兒了?!?/p>
趙上河對妻子說:“把咱家的錢先借給嫂子四百塊,孩子上學(xué)要緊?!?/p>
嫂子說:“不不不,我不是來給你們借錢的?!?/p>
趙上河面帶不悅,說:“嫂子,這你就太外氣了。誰家還不遇上一點難事,我們總不能眼看著孩子上不起學(xué)不管吧。再說錢是借給你們的,等鐵軍哥拿回錢來,再還給我們不就結(jié)了?!?/p>
嫂子說:“你們兩口子都是好人哪,我讓金年過來給你們磕頭?!边@才把錢接下了。
八
正月十五一過,村上外出打工的人又紛紛背起行囊,潮流一樣向汽車站、火車站涌去。趙上河原想著不外出了,但他的魂兒像是被人勾去了一樣,在家里坐臥不安。妻子百般安慰他,他反而對妻子發(fā)脾氣,說家里就那么一點地,還不夠老婆自己種的,把他拴在家里干什么!最終,趙上河還是隨著潮流走了。他拒絕和任何人一路同行,仍是一個人獨往獨來。有不少人找過他,還有人給他送了禮品,希望能跟他搭伴外出,他都想辦法拒絕了。實在拒絕不掉的,他就說今年出去不出去還不一定呢,到時候再說吧。他是半夜里摸黑走的。土路兩邊的莊稼地里的殘雪還沒化完,北風(fēng)冷颼颼的。他就那么頂著風(fēng),把行李卷兒和提包用毛巾系起來搭在背上,大步向鎮(zhèn)上走去。到了鎮(zhèn)上,他也不打算坐公共汽車,準(zhǔn)備自己租一個機動三輪車到縣城去。正走著,他轉(zhuǎn)過身來,向他的村莊看了一下。村莊黑沉沉的,看不見一點燈光,也聽不見一點聲息。又往前走時,他問了自己一句:“你這是干嗎呢?偷偷摸摸的,跟做賊一樣?!彼约旱幕卮鹗牵骸皼]什么,不是做賊,這樣走著清靜?!彼麚?dān)心有人聽見他的自言自語,就左右亂看,還蹲下身子往路邊的一片墳地里觀察了一下。他想好了,這次出來不一定再做點子了。做點子掙錢是比挖煤掙錢容易,可萬一有個閃失,自己的命就得搭進去。要是唐朝陽實在想做的話,他們頂多再做一個就算了。現(xiàn)在他罐子里存的錢是三萬五,等存夠五萬,就不用存了。有五萬塊錢保著底子,他就不會像過去一樣,上面派下來這錢那錢他都得賣糧食,不至于為孩子的學(xué)費求爺告奶奶地到處借。到那時候,他哪兒都不去了,就在家里守著老婆孩子踏踏實實過日子。
趙上河如約來到那個小型火車站,見唐朝陽已在那里等他。唐朝陽等他的地方還是車站廣場一側(cè)那家賣保健羊肉湯的敞篷小飯店。年前,他們就是從這里把一個點子領(lǐng)走辦掉的。車站客流很多,他們相信,小飯店的人不會記得他們兩個。唐朝陽熱情友好地罵了他的大爺,問他怎么才來,是不是又到哪個衛(wèi)生間玩小姐去了。一個多月不見面,他看見唐朝陽也覺得有些親切。他罵的是唐朝陽的妹子,說衛(wèi)生間有一面大玻璃鏡,他一下子就把唐朝陽的妹子干到玻璃鏡里去了?;ハ啾硎居H熱完畢,他們開始說正經(jīng)事。唐朝陽說,他花了十塊錢,請一個算卦的先生給他起了一個新名字,叫張敦厚,趙上河說,這名字不錯。他念了兩遍張敦厚,說“越敦越厚”把張敦厚記住了。他告訴張敦厚,他也新得了一個名字,叫王明君?!澳阒谰鞘裁匆馑紗幔俊睆埗睾裾f:“誰知道你又有什么講究?!?/p>
王明君說:“跟你說吧,君就是皇帝,明君就是開明的皇帝,懂了吧?”
“你小子是想當(dāng)皇帝呀!”
“想當(dāng)皇帝怎么著,江山輪流坐,槍桿子里出政權(quán),哪個皇帝的江山不是打出來的?!?/p>
“我看你當(dāng)個黑帝還差不多?!?/p>
“這個皇不是那個黃,水平太差,朕只能讓你當(dāng)個下臣。張敦厚!”
“臣在!”張敦厚垂首打了個拱。
“行,像那么回事。”王明君遂又端起皇帝架子,命張敦厚:“拿酒來!”
“臣,領(lǐng)旨!”
張敦厚一回頭,見一位涂著紫紅唇膏的小姐正在一旁站著。小姐微微笑著,及時走上前來,稱他們“兩位先生”,問他們“用點什么”。張敦厚記得,原來在這兒端盤子服務(wù)的是一個黃毛小姑娘,說換就換,小姑娘不知到哪兒高就去了。而眼前這位會利用嘴唇作招徠的小姐,顯見得是個見過世面的多面手。張敦厚要了兩個小菜和四兩酒,二人慢慢地喝。其間老板娘出來了一下,目光空空地看了他們一眼,就干別的事情去了。老板娘大概真的把他們忘記了。在車站廣場走動的人多是提著和背著鋪蓋卷兒的打工者,他們像是昆蟲界一些急于尋找食物的螞蟻,東一頭西一頭亂爬亂碰。這些打工者都是可被利用的點子資源,就算他們每天辦掉一個點子,也不會使打工者減少多少。因為這種資源再生性很強,正所謂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有一個單獨行走的打工者很快進入他們的視線,他倆交換了一下眼色,張敦厚說:“我去看看?!边@次輪到張敦厚去釣點子,王明君坐鎮(zhèn)守候。
王明君說:“你別拉一個女的回來呀!”
張敦厚斜著眼把那個打工者盯緊,小聲對王明君說:“這次我專門釣一個女扮男裝,花木蘭那樣的,咱們把她用了,再把她辦掉,來個一舉兩得?!?/p>
“釣不到花木蘭,你不要回來見我。”
張敦厚提上行李卷兒和提包,迂回著向那個打工者接近。春運高峰還沒過去,車站的客流量仍然很大。候車室里裝不下候車的人,車站方面把一些車次的候車牌插到了車站廣場,讓人們在那里排隊。那個打工者到一個候車牌前仰著臉看上面的字時,張敦厚也裝著過去看車牌上的車次,就近把他將要獵取的對象瞥了一眼。張敦厚沒有料到,在他瞥那個對象的同時,對象也在瞥他。他沒看清對象的目光是怎樣瞥出來的,仿佛對象眼睛后面還長著一只眼。他趕緊把目光收回來了。當(dāng)他第二次拿眼角的余光瞥被他相中的對象時,真怪了,對象又在瞥他。張敦厚感覺出來了,這個對象的目光是很硬的,還有一些凜冽的成分。他心里不由得驚悸了一下,他媽的,難道遇上對手了,這家伙也是來釣點子的?他退后幾步站下,剛要想一想這是怎么回事,那個打工者湊過來了,問:“老鄉(xiāng),你這是準(zhǔn)備去哪兒?”
張敦厚說:“去哪兒呢?我也不知道?!?/p>
“就你一個人嗎?”
張敦厚點點頭。他決定來個將計就計,判斷一下這個家伙究竟是不是釣點子的,看他釣點子有什么高明之處,不妨跟他比試比試。
“吸根煙吧?!睂ο竺鲆缓猩形撮_封的煙,拆開,自己先叼了一根,用打火機點燃,而后遞給張敦厚一根,并給張敦厚把煙點上?!艾F(xiàn)在外頭比較亂,一個人出來不太好,最好還是有個伴兒?!?/p>
“我是約了一個老鄉(xiāng)在這里碰面,說好的是前天到,我找了兩天了,都沒見他。”
“這事兒有點麻煩,說不定人家已經(jīng)走了,你還在這兒瞎轉(zhuǎn)腰子呢?!?/p>
“你這是準(zhǔn)備去哪兒?”
對象說了一個煤礦。
“那兒怎么樣,能掙到錢嗎?”
“掙不到錢誰去,不說多,每月至少掙千把塊錢吧!”
“那我跟你一塊兒去行嗎?”
“對不起,我已經(jīng)有伴兒了。”
這家伙大概在吊他的胃口,張敦厚反吊似的說:“那就算了?!?/p>
“我們也遇到了一點麻煩,人家說好的要四個人,我們也來了四個人,誰知道呢,一個哥們兒半路生病了,回去了,我們只得再找一個人補上。不過,我們得找認(rèn)識的老鄉(xiāng),生人我們不要?!?/p>
“什么生人熟人,一回生,兩回熟,咱們到一塊兒不就熟了?!?/p>
對象作了一會兒難,才說:“這事我一個人說了不算,我?guī)闳ヒ娢夷莾蓚€哥們兒,看他們同意不同意要你。要是愿意要你呢,算你走運;要是不同意,你也別生氣?!?/p>
張敦厚試出來了,這個家伙果然是他的同行,也是到這里釣點子的。這個家伙年齡不太大,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歲,生著一張娃娃似的臉,五官也很端正。正是這樣面貌并不兇惡的家伙,往往是殺人不眨眼的好手。張敦厚心里跳得騰騰的,竟然有些害怕。他想到了,要是跟這個家伙走,出不了幾天,他就得變成人家手里的票子。不行,他要揭露這個家伙,不能讓這個家伙跟他們爭生意。于是他走了幾步站下了,說:“我不能跟你走!”
“為什么?”
“我又不認(rèn)識你們,你們把我弄到煤窯底下,打我的悶棍怎么辦?”
那個家伙果然有些驚慌,說:“不去拉倒,你胡說八道什么,我還看不上你呢!”
張敦厚笑得冷冷的,說:“你們把我打死,然后說你們是我的親屬,好向窯主要錢,對不對?”
“你是個瘋子,越說越?jīng)]邊了?!蹦羌一锲蚕聫埗睾?,快步走了。
張敦厚喊:“哎,哥們兒,別走,咱們再商量商量。”
那家伙轉(zhuǎn)眼就鉆進人堆里不見了。
九
張敦厚領(lǐng)回一個中學(xué)生模樣的小伙子,令王明君大為不悅,王明君一見就說:“不行,不行!”魚鷹捉魚不捉魚秧子,弄回一個孩子算怎么回事。他覺得張敦厚這件事辦得不夠漂亮,或者說有點丟手段。
張敦厚以為王明君的做法跟過去一樣,故意拿點子一把,把點子拿牢,就讓小伙子快向王明君喊叔,跟叔說點好話。
小伙子怯生生地看了王明君一眼,喊了一聲“叔叔”。
王明君沒有答應(yīng)。
張敦厚對小伙子指出:“你不能喊成叔叔,叔叔是普遍性的叫法,得喊叔,把王叔叔當(dāng)成你親叔一樣?!?/p>
小伙子按照張敦厚的指點,向王明君喊了一聲叔。
王明君還是沒答應(yīng)。他這次不是配合張敦厚演戲,是真的覺得這未長成的小伙子不行,一點也不像個點子的樣子。小伙子個子雖長得不算低,但他臉上的孩子氣還未脫掉。他唇上雖然開始長胡子了,但胡子剛長出一層黑黑的茸毛,顯然是男孩子的第一茬胡子,還從來沒刮過一刀。小伙子的目光固定地瞅著一處,不敢看人,也不敢多說話。這么大的男孩子,在老師面前都是這樣的表情。他大概把他們兩個當(dāng)成他的老師了。小伙子的行李也帶著中學(xué)生的特點。他的鋪蓋卷兒模仿了外出打工者的做法是不假,也塞進一個盛糧食用的蛇皮袋子里,可他手上沒有提提包,肩上卻背了一個黃帆布的書包??此麜锾畹梅椒綁K塊的,往下墜著,說不定里面裝的還有課本呢!這小伙子和年齡差不多的男孩子相比,也有不同的地方,就是他的神情很憂郁,眼里老是淚汪汪的。說得不好聽一點,好像他剛死了親爹一樣。王明君說小伙子“一看就不像個干活兒的人”,問:“你不是逃學(xué)出來的吧?”
小伙子搖搖頭。
“你搖頭是什么意思,是就說是,不是就說不是?!?/p>
小伙子說:“不是?!?/p>
“那,我再問你,你出來找活兒干,你家里人知道嗎?”
“我娘知道。”
“你爹呢?”
“我爹……”小伙子沒說出他爹怎樣,眼淚卻慢慢地滾下來了。
“怎么回事?”
“我爹出來八個多月了,過年也沒回家,一點音信都沒有?!?/p>
“噢,原來是這樣?!蓖趺骶c張敦厚對視了一下,眼角露出一些笑意,問:“你爹是不是發(fā)了財,在外面娶了小老婆,不要你們了?”
“不知道?!?/p>
張敦厚碰了王明君一下,意思讓他少說廢話,他說:“我看這小伙子挺可憐的,咱們帶上他吧,權(quán)當(dāng)是你的親侄子。”
王明君明白張敦厚的意思,不把張敦厚找來的點子帶走,張敦厚不會答應(yīng)。他對小伙子說:“帶上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挖煤那活兒有一定的危險性,你怕不怕?”
“不怕,我什么活兒都能干。”
“你今年多大了?”
“虛歲十七?!?/p>
“你說虛歲十七可不行,得說周歲十八,不然的話,人家煤礦不讓你干。另外,你一會兒去買一支刮胡子刀,到礦上開始刮胡子。胡子越刮越旺,等你的胡子長旺了,就像一個大人了。你以后就喊我二叔。記住了,不論什么人問你,你都說我是你的親二叔,這樣我就可以保護你,別人就不敢欺負(fù)你了。你叫一聲我聽聽?!?/p>
“二叔?!?/p>
“對,就這么叫,你爹是老大,我是老二。哎,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元鳳鳴?!?/p>
王明君眼珠轉(zhuǎn)了一下說:“你以后別叫這個名字了,我給你改個名字,叫王風(fēng)吧。風(fēng)是刮風(fēng)的風(fēng),記住了?”
小伙子說:“記住了,我叫王風(fēng)?!?/p>
就這樣,這個點子又找定了。他們一塊兒喝了保健羊肉湯,二人就帶著叫王風(fēng)的小點子上路了。上次他們是往北走,這次他們坐上火車再轉(zhuǎn)火車,一直向西北走去,比上次走得更遠(yuǎn)。王風(fēng)哪里知道,帶他遠(yuǎn)行的兩個人是兩個催命的魔鬼,兩個魔鬼正帶他走向世界的末日。他一路往車窗外面看著,對外面的世界他還覺得很新奇呢。在火車上,王風(fēng)還對二叔說了他家的情況。他正上高中一年級,妹妹上初中一年級。過了年,他帶上被子和夠一星期吃的饅頭去上學(xué),因帶的書本費和學(xué)雜費不夠,老師不讓他上課,讓他回家借錢。各種費用加起來需要四百多塊錢,而他帶去的只有二百多塊錢。就這二百多塊錢,還是娘到處借來的。老師讓他回家借錢,他跟娘一說,娘無論如何也借不到錢了。娘只是流淚。他妹妹也沒錢交學(xué)費,因為他妹妹學(xué)習(xí)特別好,是班長,班主任老師就動員全班同學(xué)為他妹妹捐學(xué)費。他背著饅頭,再次到學(xué)校,問欠的錢可不可以緩一緩再交。班主任老師讓他去問校長。校長的答復(fù)是,不可以,交不齊錢就不要再上學(xué)了。于是,他就背著被子和饅頭回家了,再也不能去學(xué)校讀書。一回到家,他就痛哭一場。說到這些情況,王風(fēng)的眼淚又涌滿了眼眶。
王明君說:“其實,你不應(yīng)該出來,還是應(yīng)該想辦法借錢上學(xué)。你這一出來,學(xué)業(yè)就中斷了。”他親切地拍了拍王風(fēng)的肩膀,“我看你這孩子挺聰明的,學(xué)習(xí)成績肯定也不錯,不上學(xué)真是可惜了?!?/p>
“沒辦法,我得出來掙錢供我妹妹上學(xué),不能讓我妹妹再失學(xué)。我已經(jīng)大了,應(yīng)該分擔(dān)我娘的負(fù)擔(dān)。我還想一邊干活兒,一邊打聽我爹的下落。”
“你爹的下落恐怕不好打聽,中國這么大,你到哪兒打聽去!”
“村里人讓我娘找鄉(xiāng)上的派出所,派出所讓我娘印尋人啟事。我娘一聽印尋人啟事又要花不少錢,就沒印。”
“不印是對的,印了也沒用,凈是白花錢。印尋人啟事花一百塊,人家讓你們家出三百,人家得二百。印了尋人啟事,也沒地方貼。你貼得不是地方,人家罰款,你們家又得花錢。這叫花了錢又找不到人,兩頭不得一頭。你說二叔說的是不是實話?”
“是實話。二叔,我娘叫我出來一定要小心。你說,社會上是好人多還是壞人多?”
“你說呢?”
“讓我看還是好人多,二叔和張叔叔都是好人?!?/p>
“我們當(dāng)然是好人?!?/p>
張敦厚插了一句:“我們兩個要不是好人,現(xiàn)在社會上就沒好人了。”
十
來到山區(qū)深處的一座小煤窯,由王明君出面和窯主接洽,窯主把他們留了下來。窯主是個歲數(shù)比較大的人,自稱對安全生產(chǎn)特別重視。窯主把王風(fēng)上下打量了一下,說:“我看這小伙子不到十八周歲,你不是虛報年齡吧?”王風(fēng)的臉一下白了,望著王明君。
王明君說:“我侄子老實,說的絕對是實話?!?/p>
下窯之前,窯主說是對他們進行一次安全教育,把他們領(lǐng)到燈房后面的一間小屋里去了。小屋后墻的高臺上供奉著一尊窯神,窯神白須紅臉,身上繪著彩衣。窯神前面擺放著一口大型的香爐,里面滿是香灰紙灰。還有成把子的殘香沒有燃盡,縷縷地冒著余煙。門里一側(cè)的小凳子上坐著一位中年婦女,專賣敬神用的紙和香。她的紙和香都比較貴,但窯主只讓買她的。張敦厚和王明君一看就明白了,這位婦女肯定是窯主的人,他們在借神的名義擠窯工的錢。這沒有辦法,到哪兒都得敬哪兒的神。神敬不到,人家就有可能不給你活兒干,使你想受剝削都受不到。張敦厚買了一份香和紙,王明君也買了一份。該王風(fēng)買了,他卻拿不出錢來,他的錢已經(jīng)花完了。王明君只得替他買了一份。三人燒香點紙,一齊跪在神像前磕頭。窯主要求他們禱告兩項內(nèi)容:“一、你們要向窯神保證,處處注意安全生產(chǎn),不給礦上添麻煩;二、你們請窯神保佑你們的平安?!蓖趺骶睦锎蛄藥紫鹿模y道有人在這個窯上辦過點子了?窯主已經(jīng)出過血了?不然的話,老窯主為什么老把安全掛在嘴上,看來辦點子的事要謹(jǐn)慎從事。
王風(fēng)一邊磕頭,一邊看著王明君。王明君磕幾個,他也磕幾個。見王明君站起來,他才敢站起來。
窯主說:“不管上白班夜班,你們每天下井前都要先拜窯神,一次都不能落。這事要跟過去的天天讀一樣。你們知道天天讀嗎?”
三個人互相看看,都說不知道。
連天天讀都不知道,看來你們是太年輕了。
窯上給每人發(fā)了一頂破舊的膠殼安全帽,也要交錢。這一次,王風(fēng)不好意思讓二叔替他交錢了,問不戴安全帽行不行。發(fā)安全帽的人說:“你他媽的找死呀!”
王明君立即發(fā)揮了保護侄子的作用,說:“我侄子不懂這個,你好好跟他說不行嗎!”他又對王風(fēng)說:“下井不戴安全帽絕對不行,沒錢就跟二叔說,別不好意思,只要有二叔戴的,就有你戴的?!彼炎约侯^上戴得安全帽摘下來,先戴在侄子頭上了。
王風(fēng)看看二叔,感動得淚花花的。
這個窯的井架不是木頭的,是用黑鐵焊成的。井架也不是三角形,是方塔形。井架上方還綁著一桿紅旗。不過,紅旗早就被風(fēng)刮雨淋得變色了,差不多變成了白旗。其中一根鐵井架的根部,拴著一條黑脊背的狼狗。他們?nèi)齻€走近窯口時,狼狗呼地站起來了,目光惡毒地盯著他們,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狼狗又肥又高,兩邊的腮幫子鼓著,頭大得跟獅子一樣。張敦厚、王明君有些卻步,不敢往前走了。王風(fēng)嚇得躲在了王明君身后。張王二人走過許多私家辦的煤窯了,還從沒見過在井架子上拴大狼狗的,不知這個窯主的用意是什么。這時窯主過來了,把狼狗稱為“老希”,把“老?!焙攘艘宦?,介紹說:“我這個伙計名字叫希特勒,來這里干活兒的必須向它報到,不然的話,它就不讓你下窯?!备G主抱住狗頭,順著毛捋了兩把,說:“你們過來,讓希特勒聞聞你們的味,它一記住你們的味,對你們就不兇了?!睆埗睾襁t疑了一會兒,見王明君不肯第一個讓希特勒聞,就豁出去似的走到希特勒跟前去了。希特勒伸著鼻子在他身上嗅了嗅,放他過去了。王明君聽說狗的鼻子是很厲害的,有很多疑難案件經(jīng)狗的鼻子一嗅,案就破了。他擔(dān)心這條叫希特勒的狼狗嗅出他心中的鬼來,一口把他咬住。他身子縮著,心也縮著,故作鎮(zhèn)靜地走到希特勒面前去了。還好,希特勒沒有咬他。希特勒像是有些乏味,它嗅完了王明君,就耷下眼皮,雙腿往前一伸,趴下了。當(dāng)王風(fēng)把兩手藏在褲襠前,側(cè)著身子,小心翼翼地走到希特勒跟前時,希特勒只例行公事似的嗅了一下他的褲腿就放行了。
他們?nèi)顺俗粋€鐵罐下窯。鐵罐在黑乎乎的井筒里往下落,王風(fēng)的心在往上提。王風(fēng)兩眼瞪得大大的,蹲在鐵罐里一動也不敢動,神情十分緊張。鐵罐像是朝無底的噩夢里墜去,不知墜落了多長時間,當(dāng)鐵罐終于落底時,他的心也差不多提到了嗓子眼兒。大概因為太緊張了,他剛到窯底,就出了滿頭大汗。
王明君說:“你小子穿得太厚了。”
王風(fēng)注意到,二叔和張叔叔穿著單衣單褲,外加一件棉坎肩,就到窯下來了。而他原身打原身,穿著毛衣絨褲、秋衣秋褲,還有一身黑灰色的學(xué)生裝,怪不得這么熱呢。
窯底有兩個人,在活動,在說話。他們黑頭黑臉,一說話露出白森森的牙。王風(fēng)一時有些發(fā)蒙,感覺像是掉進了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跟窯上的人世完全不同,仿佛是一個充滿黑暗的鬼魅的世界。正蒙著,一只黑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把,嚇得他差點叫出聲來。摸他的人嘻嘻笑著,說:“臉這么白,怎么跟個娘們兒一樣?!蓖躏L(fēng)的兩個耳膜使勁往腦袋里面擠,覺得耳膜似乎在變厚,聽覺跟窯上也不一樣。那個摸他的人在面前跟他說話,他聽見聲音卻很遠(yuǎn)。
王明君對窯底的人說:“這是我侄子,請師傅們多擔(dān)待?!彼躏L(fēng):“快喊大爺?!?/p>
王風(fēng)就喊了一聲大爺。王風(fēng)聽見自己嘴里發(fā)出的聲音也有些異樣,好像不是他在說話,而是他的影子在說話。
在往巷道深處走時,從未下過窯的中學(xué)生王風(fēng)不僅是緊張,簡直有些恐怖了。巷道里沒有任何照明設(shè)備,前后都漆黑一團。礦燈所照之處,巷道又低又窄,腳下也坑洼不平。巷道的支護異常簡陋,兩幫和頭頂?shù)膸r石面目猙獰,如同戲臺上的牛頭馬面。如果閻王有令,說不定這些“牛頭馬面”隨時會猛撲下來,捉他們?nèi)ヒ婇愅?。王風(fēng)面部肌肉僵硬,瞪著恐懼的雙眼,緊緊跟定二叔,一會兒低頭,一會兒彎腰,一步都不敢落下。他很想拉住二叔的后衣襟,怕二叔小瞧他,就沒拉。二叔走得不慌不忙,好像一點也不害怕。他不由得對二叔有些佩服。他開始在心里承認(rèn)這個半路上遇到的二叔了,并對二叔產(chǎn)生了一些依賴思想。二叔提醒他注意。他還不知道注意什么,咚的一聲,他的腦袋就撞在一處壓頂?shù)氖^上了,盡管他戴著安全帽,他的頭還是悶疼了一下,眼里也直冒碎花。
二叔說:“看看,讓你注意,你不注意,撞腦袋了吧?”
王風(fēng)把手伸進安全帽里搓了兩下,眼里又含了淚。
二叔問:“怎么樣,這里沒有你們學(xué)校的操場好玩吧!”
王風(fēng)腦子里快速閃過學(xué)校的操場,操場面積很大,四周栽著鉆天的白楊。他不知道同學(xué)們這會兒在操場里干什么,而他,卻鉆進了一個黑暗和可怕的地方。
二叔見他不說話,口氣變得有些嚴(yán)厲,說:“我告訴你,窯底下可是要命的地方,死人不當(dāng)回事。別看人的命在別的地方很皮實,一到窯下就成了薄皮子雞蛋。雞蛋在石頭縫兒里滾,一步滾不好了,就得淌稀,就得完蛋!”
王明君這樣教訓(xùn)王風(fēng)時,張敦厚正在王風(fēng)身后站著。張敦厚把鎬頭平端起來,作出極惡的樣子在王風(fēng)頭頂比畫了一下,那意思是說,這一鎬下去,這小子立馬完蛋。王明君知道,張敦厚此刻是不會下手的,點子沒喂熟不說,他們還沒有贏得窯主的信任。再說了,按照“輪流執(zhí)政”的原則,這個點子應(yīng)該由他當(dāng)二叔的來辦,并由他當(dāng)二叔的哭喪。張敦厚奸猾得很,你就是讓他辦,讓他哭,他也不會干。
張敦厚和王明君要在挖煤方面露一手,以顯示他們非同一般的技術(shù)。在他們的要求下,礦上的窯師分配給他們在一個獨頭兒的掌子面干活兒,所謂獨頭兒,就像城市中的小胡同一樣,是一個此路不通的死胡同。獨頭掌子面跟死胡同又不同。死胡同上面是通天的,空氣是流動的。獨頭兒掌子面上下左右和前面都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它更像一只放倒的瓶子,只有瓶口那兒才能進去。瓶子里爬進了昆蟲,若把瓶口一塞,昆蟲就會被悶死。獨頭兒掌子面的問題是,盡管巷道的進口沒被封死,掌子面的空氣也出不來,外面的空氣也進不去。掌子面的空氣是腐朽的,也是死滯的,它是真正的一潭死水。人進去也許會把“死水”攪和得流動一下,但空氣會變得更加混濁,更加黏稠,更加呼吸不動。這種沒有任何通風(fēng)設(shè)備的獨頭兒掌子面,最大的特點就是悶熱。煤雖然還沒有燃燒,但它本身固有的熱量似乎已經(jīng)開始散發(fā)。它散發(fā)出來的熱量,帶著億萬年煤炭生成時那種沼澤的氣息、腐殖物的氣息,和溽熱的氣息。一來到掌子面,王風(fēng)就覺得胸口發(fā)悶,眼皮子發(fā)沉。汗水流得更歡。
張敦厚說:“×他媽的,上面還是天寒地凍,這里已經(jīng)是夏天了?!?/p>
說著,張叔叔和二叔開始脫衣服。他們脫得光著膀子,只穿一件單褲。二叔對王風(fēng)說:“愣著干什么,還不把衣服脫掉!”
王風(fēng)沒有脫光膀子,上身還保留著一件高領(lǐng)的紅秋衣。
二叔沒有讓王風(fēng)馬上投入干活兒,要他先看一看,學(xué)著點兒。
二叔和張叔叔用鎬頭刨了一會兒煤,熱得把單褲也撕巴下來了,就那么光著身子干活兒。剛脫掉褲子時,他們的下身還是白的,又干了一會兒,煤粉沾滿一身,他們就成黑的了,跟煤壁烏黑的背景幾乎融為一體。王風(fēng)不敢把礦燈直接照在他們身上,這種遠(yuǎn)古般的勞動場景讓他震驚。他慢慢地轉(zhuǎn)著腦袋,讓頭頂?shù)牡V燈小心地在煤壁上方移動。哪兒都是黑的,除了煤就是石頭。這里的石頭也是黑的。王風(fēng)不知道這是在哪里,不知上面有多高,下面有多厚;也不知前面有多遠(yuǎn),后邊有多深。他想,煤窯要是塌下來的話,他們跑不出去,上面的人也沒法救他們,他們只能被活埋,永遠(yuǎn)被活埋。有那么一刻,他產(chǎn)生了一點幻覺,把刨煤的二叔看成了他爹。爹赤身裸體地正刨煤,煤窯突然塌了,爹就被埋進去了。這樣的幻覺使他不寒而栗,幾乎想逃離這里。這時二叔喊他,讓他過去刨一下煤試試。他很不情愿,還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過去了。煤壁上的煤看上去不太硬,刨起來卻感到很硬,鎬尖刨在上面,跟刨在石頭上一樣,震得手腕發(fā)麻,也刨不下什么煤來。他剛刨了幾下,頭上和渾身的大汗就出來了。汗流進眼里,是辣的。汗流進嘴里,是咸的。汗流進脊梁溝里,把衣服溻濕了。汗流進褲襠里,褲襠里濕得跟和泥一樣。他流的汗比刨下的煤還多。他落鎬處刨不下煤來,上面沒落鎬的地方卻掉下一些碎煤來,碎煤嘩啦一響,打在他安全帽上。他以為煤窯要塌,驚呼一聲,扔下鎬頭就跑。
二叔說話了:“我侄子害羞,你們饒了他吧?!?/p>
年輕媳婦笑了,說:“看來這小子真沒開過壺。鉆窯門子的老不開壺多虧呀,你們幫他開開壺吧!”
一個窯工說:“我們要是會開壺還找你干什么,我們沒工具呀!”
年輕媳婦說:“這話稀罕,我不是把工具借給你了嗎?”
那個窯工一時不解,不知年輕媳婦指的是什么。別的窯工也在那個窯工身上亂找,不明白年輕媳婦借給他的工具在哪里。
年輕媳婦把題意點出來了,說:“你們往他鼻子底下找?!?/p>
眾人恍然大悟似的笑了。
王風(fēng)睡覺睡得很沉,連午飯都沒吃,一覺睡到了半下午。剛醒來時,他沒弄清自己在哪里。眨眨眼,他才想起來了,自己睡在窯工宿舍里。這個宿舍是圓形的,半截在地下,半截在地上。進宿舍的時候先要下幾級臺階,出宿舍也要先低頭,先上臺階。整個宿舍打成了地鋪,地鋪上鋪著碎爛的谷草。宿舍沒有窗戶,黑暗得跟窯下差不多。所以,宿舍里一天到晚開著燈。燈泡上落了一層毛絨絨的東西,也很昏暗。王風(fēng)看見,二叔和張叔叔也醒了,他們正湊在一起吸煙,沒有說話。二位叔叔眉頭皺著,他們的表情像是有些苦悶。宿舍還住著另外幾個窯工,有的還在大睡,有的捏著大針縫衣服,有的把衣服翻過來在捉虱子。還有一個窯工,身子靠在墻壁上,在看一本書。書已經(jīng)很破舊了,封面磨得起了毛。隱約可以看見,封面上的人物穿的是大紅大綠的衣服,好像還有一把閃著光芒的劍。王風(fēng)估計,那個窯工看的可能是一本武俠小說。
王風(fēng)欠起身來,把帶來的挎包拉在手邊打開了。他從挎包里拿出來的是他的課本,有英語、物理、政治、語文等。每拿出一本,他翻了翻,放下了。翻開語文課本時,他從課本里拿出一張照片看起來。照片是他們家的全家福,后面是他爹和他娘,前面是他和妹妹。看著看著,他就走神了,心思就飛回老家去了。
“王風(fēng),看什么呢?”二叔問。
王風(fēng)抽了一個冷戰(zhàn),說:“照片,我們家的照片?!?/p>
“給我看看?!?/p>
王風(fēng)把照片遞給了二叔,指著照片上的他爹介紹說:“這個就是我爹。”
二叔虎起臉子,狠瞪了他一眼。
王風(fēng)急忙掩口。他意識到自己失口了,哪有當(dāng)?shù)艿艿牟徽J(rèn)識哥哥的。
二叔說:“我知道,這張照片我見過?!闭f了這句,他意識到自己也失口了,差點露出一個駭人的線索。為了掩飾,他補充了一句:“這張照片是在咱們老家照的。”
張敦厚探過頭來,把照片看了一下,他只看了一下就不看了,轉(zhuǎn)向看王明君的眼睛。
王明君也在看他。
兩個人同時認(rèn)定,這張照片跟張敦厚上次撕掉的那張照片一模一樣,照片上的那個男人正是他們上次辦掉的點子,不用說,這小子就是那個點子的兒子。
二叔把照片還給了王風(fēng),說:“這張照片太小了,應(yīng)該放大一張。”王風(fēng)剛接到照片,他又把照片抽回來了,說:“這樣吧,我正好到鎮(zhèn)上有點事,順便給你放大一張。”說著就把照片放進自己口袋里,站起來出門去了。往外走時,他裝作無意間碰了張敦厚一下。張敦厚會意,跟在他后面向宿舍外頭走去。來到一條山溝里,他們看看前后無人,才停下來了。王明君說:“壞了,在火車站這小子一說他姓元,我就覺得不大對勁,懷疑他是上次那個點子的兒子,我就不想要他??磥碚媸悄莻€點子的兒子,×他媽的,這事兒怎么這么巧呢!”
張敦厚說:“這有什么,只要是兩條腿的,誰都一樣,我只認(rèn)點子不認(rèn)人!”
“咱要是把這小子當(dāng)點子辦了,他們家不是絕后了嗎!”
“他們家絕后不絕后跟咱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總得有人絕后。”
“我總覺得這事兒有點奇怪,這小子不是來找咱們報仇的吧?”
“要是那樣的話,更得把他辦掉了,來個斬草除根!”他的手向王明君一伸:“拿來!”
“什么?”
“照片?!?/p>
王明君把照片掏出來了,遞給了張敦厚。張敦厚接過照片,連看都不看,就一點一點撕碎了。他撕照片的時候,眼睛卻瞅著王明君,仿佛是撕給王明君看的。
王明君沒有制止他撕照片,說:“你看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不是要給他放大嗎?”
“去你媽的,你以為我真要給他放大呀,我覺得照片是個隱患,那樣說是為了把照片從他手里要過來?!?/p>
張敦厚把撕碎的照片扔在地上,一只腳踩上去使勁往土里擰。擰不進土里,他就用腳后跟蹬出一些碎土,把照片的碎片埋上了。
十二
第二次從窯里出來,王風(fēng)有了收獲,帶到窯上一塊煤。煤塊像一只蛤蜊那么大,一面印著一片樹葉。發(fā)現(xiàn)這塊帶有樹葉印跡的煤時,王風(fēng)顯得十分欣喜,馬上拿給二叔看,說:“二叔,二叔,你看,這塊煤上有一片樹葉,這是樹葉的化石?!?/p>
二叔說:“這有什么稀罕的。”
王風(fēng)說:“稀罕著呢。老師給我們講過,說煤是森林變成的,我們還不相信呢。有了這塊帶樹葉的煤,就可以證明煤確實是億萬年前的森林變成的。”
“煤就是煤,證明不證明有什么要緊。煤是黑的,再證明也變不成白的。好了,扔了吧?!?/p>
“不,我要把這塊煤帶回老家去,給我妹妹看看,給老師看看?!?/p>
“你打算什么時候回老家?”
“我也不知道。聽二叔您的,您說什么時候回,咱就什么時候回?!?/p>
王明君牙齒間冷笑了一下,心說:“你小子還惦著回老家呢,過個三兩天,你的魂兒回老家去吧?!?/p>
王風(fēng)把煤塊拿到宿舍里,又在那里反復(fù)看。印在煤上的樹葉是扇面形的,葉梗葉脈都十分清晰。王風(fēng)不知道這是什么樹的葉子,也許這樣的樹早就絕種了。他用手指的肚子把“扇面”輕輕摸了一下,還捏起兩根指頭去捏樹葉的葉梗。他想,要是能從煤上揭下一片黑色的樹葉,那該多好呀。
同宿舍有一位歲數(shù)較大的老窯工問他:“小伙子,看什么呢?”
“樹葉,長在煤上的樹葉?!?/p>
“給我看看行嗎?”
王風(fēng)把煤塊給老窯工送過去了。老窯工翻轉(zhuǎn)著把煤塊端詳了一下,以贊賞的口氣說:“不錯,是樹葉。這樹葉就是煤的魂哪!”
王風(fēng)有些驚奇,問:“煤還有魂?”
老窯工說:“這你就不懂了吧,煤當(dāng)然有魂。以前這地方不把煤叫煤,你知道叫什么嗎?”
“不知道?!?/p>
“叫神木?!?/p>
“神木?”
“對,神木。從前,這里的人并不知道挖煤燒煤。有一年發(fā)大水,把煤從河床里沖出來了。人們看見黑家伙身上有木頭的紋路,一敲當(dāng)當(dāng)響,卻不是木頭,像石頭。人們把黑家伙撈上來,也沒當(dāng)回事,隨便扔在院子里,或者搭在廁所的墻頭上了。毒太陽一曬,黑家伙冒煙了,這是怎么回事,難道黑家伙能當(dāng)木頭燒鍋嗎?有人把黑家伙敲下一塊,扔進灶膛里去了。你猜怎么著,黑家伙烘烘地著起來了,渾身通紅,冒出的火頭藍(lán)瑩瑩的,真是神了。大家突然明白了,這是大樹老得變成神了,變成神木了?!?/p>
王風(fēng)聽得眼睛亮亮的,說:“我這塊煤就是帶樹葉的神木?!?/p>
王明君不想讓王風(fēng)跟別人多說話,以免露了底細(xì),說:“王風(fēng),我讓你刮胡子你刮了嗎?”
“還沒刮。”
“你這孩子就是不聽話,要是這樣的話,下次我就不帶你出來了。馬上刮去吧?!?/p>
王風(fēng)從書包里拿出刮胡刀,開始刮胡子。他把唇上的一層細(xì)細(xì)的茸毛摸了摸,遲疑著下不了刀子。他這是平生第一次刮胡子,心里不大情愿。他也聽說過,胡子越刮長得越旺。他不想讓胡子長旺。男同學(xué)們都不想讓胡子長旺。胡子一長起來,就不像個學(xué)生了??墒?,二叔讓他刮,他不敢不刮。二叔希望他盡快變成一個大人的樣子,他不能違背二叔的意志。把刀片的利刃貼在上唇上方,他終于刮下了第一刀。胡子沒有發(fā)出什么聲響,第一茬胡子就細(xì)紛紛地落在地鋪的谷草上。他是干刮,既沒濕水,也沒打肥皂。刮過之后,他覺得嘴唇上面有點熱辣辣的,像是失去了什么。他不由得生出了幾分傷感。
下午睡醒后,王風(fēng)拿出紙和筆,給家里人寫信。他身子靠著墻,把課本擱在膝蓋上,信紙墊著課本寫。娘不識字,他把信寫給妹妹了。他以前沒寫過信,每寫一句都要想一想。想起妹妹,好像是看見了妹妹。問起娘,好像是看到了娘。提到尚未找到的爹,他像是看到了爹。不知怎么留下的印象,他想到每一位親人,那位親人就以一種特定的形象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妹妹是在娘面前哭,怕娘不讓她上學(xué)。娘是滿頭草灰、滿頭大汗地在灶屋里做飯。爹呢,則是背著鋪蓋卷兒剛從外面回家。親人的形象在他腦子里閃過,他的鼻子酸了又酸,眼圈紅了又紅。要不是他揉了好幾次眼,他的眼淚幾乎打在信紙上了。
張敦厚碰碰王明君,意思讓他注意王風(fēng)的一舉一動。王明君看出王風(fēng)是給家里人寫信,故意問道:“王風(fēng),給女同學(xué)寫信呢?”
王風(fēng)說:“不是,是給我妹妹寫?!?/p>
“你在學(xué)校里跟女同學(xué)談過戀愛嗎?”
王風(fēng)的臉紅了,說:“沒有?!?/p>
“為什么?沒有女同學(xué)喜歡你嗎?”
“老師不準(zhǔn)同學(xué)們談戀愛。”
“老師不準(zhǔn)的事兒多著呢,你偷偷地談,別讓老師發(fā)現(xiàn)不就得了。跟二叔說實話,有沒有女同學(xué)喜歡過你?!?/p>
王風(fēng)皺起眉想了一下,還是說沒有。
“再到學(xué)校自己談一個,那樣我和你爹就不用操你的心了。”
王風(fēng)寫完了信,王明君馬上把信要過去了,說他要到鎮(zhèn)上辦點事,捎帶著替王風(fēng)把信送到郵局發(fā)走。王風(fēng)對二叔深信不疑。
王明君拿了信,就到附近的一條山溝里去了。張敦厚隨后也去了。他們找了一個背風(fēng)和背人的地方,坐下來看王風(fēng)的信。王風(fēng)在信上告訴妹妹,他現(xiàn)在找到了工作,在一個礦上挖煤。等他發(fā)了工資,就給家里寄回去,他保證不讓妹妹失學(xué)。他要妹妹一定要努力學(xué)習(xí)。說他放棄了上學(xué),正是為了讓妹妹好好上學(xué),希望妹妹一定要爭氣啊!他問娘的身體怎么樣,讓妹妹告訴娘,不要掛念他。他用了一個詞,好男兒志在四方。他也是一個男兒,不能老靠娘養(yǎng)活,該出來闖一闖了。還說他工作的地方很安全,請娘不要為兒擔(dān)心。他說,他還沒有打聽到爹的下落,他會繼續(xù)打聽,走到哪里打聽到哪里。有了錢后,他準(zhǔn)備到報社去,在報紙上登一個尋人啟事。他不相信爹會永遠(yuǎn)失蹤。王明君還沒把信看完,張敦厚捅了他一下,讓他往山溝上面看。王明君仰起臉往對面山溝的崖頭上一看,趕緊把信收起來了。崖頭上站著一個居高臨下的人,人手里牽著一條居高臨下的狗,人和狗都顯得比較高大,幾乎頂著了天。人是本窯的窯主,狗是窯主的寵信。窯主及其寵信定是觀察過他們一會兒了,窯主大聲問:“你們兩個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不是在搞什么特務(wù)活動吧?”
狼狗隨聲附和,沖他們威脅似的低吠了兩聲。
王明君說:“是礦長呀!我讓侄子給家里寫了一封信,我給他看看有沒有錯別字。”
“看信不在宿舍里看,鉆到這里干什么!”
“我要把信送走,不知道路,一走就走到這里來了?!?/p>
“我告訴你們,要干就老老實實地干,不要給我搗亂!”
狗掙著要往山溝下沖,窯主使勁拽住了他,喝道:“哎,老希,老希,老實點兒!”窯主給老希指定了一個方向,他和老希沿著崖頭上沿往前走了。老希在前面掙,窯主在后面拖。老希的勁很大,窯主把鐵鏈子后面的皮繩纏在手上,雙腳戧地,使勁往后仰著身子,還是被老希拖得跌跌撞撞,收不住勢。
王明君一直等到窯主和狗在崖頭上消失,才接著把信看完。王風(fēng)在信的最后說,他遇到了兩個好心人,一個是王叔叔,一個是張叔叔。兩個叔叔都對他很關(guān)心,像親叔叔一樣。王明君把信捏著,卻沒有說信的事兒。對窯主的突然出現(xiàn),他心里還驚驚的,吸了一下牙說:“我看這個窯主是個老狐貍,他是不是發(fā)現(xiàn)咱們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了?!?/p>
張敦厚說:“不可能,他是出來遛狗的,偶爾碰見我們了。狗不能老拴著,每天都要遛一遛。你不要疑神疑鬼的。”
王明君不大同意張敦厚的說法,說:“反正我覺得這個窯主不一般,不說別的,你聽他給狗起的名字,希特勒,把‘希特勒牽來牽去的人,能是好對付的嗎!”
“不好對付怎么的,窯上死了人他照樣得出血。你只管把點子辦了,我來對付他!”張敦厚把信要過去,看了一遍。他沒把信還給王明君,冷笑一下,就把信撕碎了,跟撕毀照片一樣。
王明君不悅:“你,怎么回事?”
“我怎么了?”
“我自己不會撕嗎?”
“會撕是會撕,我怕你舍不得撕?!?/p>
“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這要問你,你是不是同情那小子了?”
王明君打了一個愣,否認(rèn)說:“我干嗎要同情他!我同情他,誰同情我?”
張敦厚說:“這就對了,你想想看,這信要是發(fā)出去,就等于把商業(yè)秘密泄露出去了,咱們的生意就做不成了。就算咱硬把生意做了,這封信捏在人家手里,也是一個禍根?!?/p>
“就你他媽的懂,我是傻子,行了吧!我把信要過來為什么,還不是為了隨時掌握情況,及時堵塞漏洞。我主要是想著,這小子來到人世走一回,連女人是什么味都沒嘗過,是不是有點虧?”
“這還不好辦,把他領(lǐng)到路邊飯店,或者發(fā)廊,找個女人讓他玩一把不就得了?!?/p>
“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你,你帶他去玩吧?!?/p>
張敦厚不由得往旁邊躲了一下,說:“那是你侄子,干嗎交給我呀!有那個錢,我自己還想玩呢。再說了,咱們以前辦的點子,從來沒有這個項目,誰管他日不日女人?!?/p>
王明君指著張敦厚:“這就是你的態(tài)度?你不合作是不是?”
“誰不合作了?我說不合作了嗎?”
“那你為什么斤斤計較,光跟我算小賬?”
張敦厚見王明君像是惱了,作出了妥協(xié),說:“得得得,錢你先墊上,等窯主把錢賠下來,咱哥倆兒平攤還不行嗎!”
張敦厚主張當(dāng)天下午就帶王風(fēng)去開壺,王明君堅持明天再去。兩個人在這個問題上又產(chǎn)生了分歧。張敦厚認(rèn)為,解決點子要趁早,讓點子多活一天,就多一天的麻煩。王明君說,今天他累了,沒精神,不想去。要去,由張敦厚一個人帶點子去。張敦厚向王明君伸手,讓王明君借錢給他。王明君在他手上狠抽了一巴掌,說:“借給你一根雞巴,拿回去給你妹妹用吧!”
不料張敦厚說:“拿來,拿來,雞巴我也要,我燉燉當(dāng)狗鞭吃?!?/p>
“沒有你不要的東西,我看你小子完了,不可救藥了?!?/p>
十三
這天下班后,他們吃過飯沒有睡覺,王明君和張敦厚就帶王風(fēng)到鎮(zhèn)上去了。按照昨天的計劃,在辦掉點子之前,他們要讓這個年輕的點子嘗一嘗女人的滋味,真正當(dāng)一回男人。
走出煤礦不遠(yuǎn),他們就看見路邊有一家小飯店。飯店門口的高腳凳子上坐著兩個小姐。陽光亮亮的,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兩個小姐穿得花枝招展,臉很白,嘴唇很紅,眉毛很黑。張敦厚對王風(fēng)說:“看,雞!”
王風(fēng)往飯店門前看了看,說:“沒有雞呀!”
張敦厚讓他再看看。
王風(fēng)還是沒看見,他問:“是活雞還是死雞?”
張敦厚說:“當(dāng)然是活雞?!?/p>
王風(fēng)搖頭,說:“沒看見。只有兩個女的在那兒嗑瓜子兒?!?/p>
“對呀,那兩個女的就是雞?!?/p>
王風(fēng)不解,說:“女的是人,怎么能是雞呢!”
張敦厚笑著拍了一下王明君,說:“你二叔對雞很有研究,讓你二叔給你講講?!?/p>
王風(fēng)求知似的看著二叔。
二叔說:“別聽你張叔叔瞎說,我也不懂。女人是人,雞是雞。雞可以殺吃,女人又不能殺吃,干嗎把人說成雞呢!”
張敦厚想了想說:“誰說女人不能殺吃,只是殺法不太一樣,雞是殺脖子,女人是殺下邊?!?/p>
這話王風(fēng)更不懂了,說:“怎么能殺人呢!”
殺人的話題比較敏感了,二叔說:“你張叔叔凈是胡扯。”
王明君本想把這家小飯店越過去,到鎮(zhèn)子上再說。到了跟前,才知道越過去是不容易的。兩位小姐一看見他們,就站起來,笑吟吟地迎上去,叫他們“這幾位大哥”,給他們道辛苦,請他們到里面歇息。
王明君說:“對不起,我們吃過飯了?!?/p>
一位小姐說:“吃過飯沒關(guān)系,可以喝點茶嘛。”
王明君說:“我們不渴,不喝茶。我們到前邊看看?!?/p>
另一位小姐說:“怎么會不渴呢,出門在外的,男人家沒有一個不渴的?!?/p>
張敦厚大概想在這里讓點子解決問題,問:“你們這里都有什么茶,有花茶嗎?”
一位小姐說:“有呀,什么花都有,你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p>
兩位小姐說著就上來了,樣子媚媚的,分別推王明君和張敦厚的腰窩。
二人經(jīng)不起小姐這樣推法,嘴當(dāng)家腿不當(dāng)家,說著不行不行,腿已經(jīng)插入飯店的門口里了。飯店里空空的,沒有別的客人。
只有王風(fēng)站在飯店門外沒動。他沒見過這樣的陣勢,不知會發(fā)生什么事情。
一個小姐回頭關(guān)照他,說:“這個小哥哥,進來呀,愣著干什么!我們不是老虎,不吃人?!?/p>
二叔說:“進來吧,咱們坐一會兒?!?/p>
王風(fēng)這才遲疑著進去了。
他們剛坐定,站在柜臺里面的女老板就過來了,問他們用點什么。女老板個子高高的,姿色很不錯,看樣子歲數(shù)也不大,不會超過三十歲。關(guān)鍵是女老板笑得很老練,很有一股子抓人的魅力,讓人不可抗拒。
王明君問:“你們這里有什么?”
女老板說:“我們這里有小姐呀,只要有小姐,就什么都有了,對不對?”
王明君不由得笑了笑,承認(rèn)女老板說得很對,但他還是問了一句:“你們這里有按摩服務(wù)嗎?”
“當(dāng)然有了,你們想怎么按就怎么按,做愛也可以?!?/p>
“啊,做愛!”做愛的說法使張敦厚激動得嘴都張大了,“這個詞兒真他媽的好聽?!?/p>
王風(fēng)的臉紅了,眼不敢看人。他懂得做愛指的是什么。
王明君讓女老板跟他到一邊去了,他小聲跟女老板討價還價。女老板說做一次二百塊。他說一百塊。后來一百五成交。女老板說:“你們?nèi)齻€人,我這里只有兩個小姐,你們當(dāng)中的一個人還要等一下?!?/p>
王明君把女老板滿眼瞅著,說:“加上你不是正好嗎,咱倆做怎么樣?”
女老板微笑得更加美好,說:“我不是不可以做,不過,你至少要出五百塊?!?/p>
王明君說:“開玩笑,開玩笑?!彼淹躏L(fēng)示意給女老板看,小聲說:“那是我侄子,今天我主要是帶他來見見世面,開開眼界?!?/p>
女老板似乎有些失望。
王明君回過頭做王風(fēng)的思想工作,說:“我看你這孩子力氣還沒長全,干起活兒來沒有勁。今天呢,我請人給你治治。你不用怕,一不給你打針,二不讓你吃藥,就是給你做一個全身按摩。經(jīng)過按摩,你的肌肉就結(jié)實了,骨頭就硬了,人就長大了。”
女老板指派一個小姐過來了,小姐對王風(fēng)說:“跟我來吧?!?/p>
王風(fēng)看著二叔。二叔說:“去吧?!?/p>
跟小姐走了兩步,王風(fēng)又退回來了,對二叔說:“我不想按摩,我以后加強鍛煉就行?!?/p>
二叔說:“鍛煉代替不了按摩,去吧,聽話。我和張叔叔在這里等你?!?/p>
飯店后墻有一個后門,開了后門,現(xiàn)出后面一個小院,小院里有幾間平房。小姐把王風(fēng)領(lǐng)到一間平房里去了。
不大一會兒,王風(fēng)就跑回來了,他滿臉通紅,呼吸也很急促。
二叔問:“怎么回事?”
王風(fēng)說:“她脫我的褲子,還,還……我不按摩了。”
二叔臉子一板,拿出了長輩的威嚴(yán),說:“混蛋,不脫褲子怎么按摩。你馬上給我回去,好好配合人家的治療,人家治療到哪兒,你都得接受。不管人家用什么方法治療,你都不許反對。再見你跑回來我就不要你了!”
這時,那位小姐也跟出來了,在一旁哧哧地笑。王風(fēng)極不情愿地向后院走時,王明君卻把小姐叫住了,向小姐詢問情況。
小姐說:“他兩手捂著那地方,不讓動?!?/p>
“他不讓動,你就不動了,你是干什么吃的!把你的技術(shù)使出來呀!我把丑話說到前面——”說到這里,他看了一眼回到柜臺里的老板娘,意思讓老板娘也聽著,“你要是不把他的東西弄出來,我就不付錢。”
張敦厚趁機把小姐的屁股摸了一把,嘴臉饞得不成樣子,說:“我這位侄子還是個童男子,一百個男人里邊也很難遇到一個,你吸了他的精,我們不跟你要錢就算便宜了?!?/p>
小姐到后院去了,另一個小姐繼續(xù)到門外等客,王明君和張敦厚就看著女老板笑。女老板也對他們笑。他們笑意不明,都笑得有些怪。女老板對王明君說:“你對你侄子夠好的?!?/p>
王明君卻嘆了一口氣說:“當(dāng)男人夠虧的,拼死拼活掙點錢,你們往床上一仰巴,就把男人的錢弄走了。有一點我就想不通,男人舒服,你們也舒服,男人的損失比你們還大,干嗎還讓男人掏錢給你們!”
女老板說:“這話你別問我,去問老天爺,這是老天爺安排的。”
說話之間,王風(fēng)回來了。王風(fēng)低頭走到二叔跟前,低頭在二叔跟前站下,不說話。他臉色很不好,身上好像還有些抖。
二叔問:“怎么,完事兒了?”
王風(fēng)抬起頭來看了看二叔,嘴一癟咕一癟咕的,突然間就哭起來了,他咧開大嘴,哭得嗚嗚的,眼淚流得一塌糊涂。他哭著說:“二叔,我完了,我變壞了,我成壞人了……”哭著,一下子抱住了二叔,把臉埋在二叔肩膀上,哭得更加悲痛。
二叔冷不防被侄子抱住,嚇了一跳。但他很快明白了這是怎么回事,男孩子第一次發(fā)生這事,一點也不比女孩子好受。他摟住了王風(fēng),一只手拍著王風(fēng)的后背,安慰王風(fēng)說:“沒事兒,啊,別哭了。作為一個男人,早晚都要經(jīng)歷這種事兒,經(jīng)歷過這種事兒就算長成人了。你不要想那么多,權(quán)當(dāng)二叔給你娶了一房媳婦?!边@樣安慰著,他無意中想到了自己的兒子,仿佛懷里摟的不是侄子,而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他未免有些動感情,神情也凄凄的。
那位小姐大概被王風(fēng)的痛哭嚇住了,躲在后院不敢出來。女老板搖了搖頭,不知在否定什么。張敦厚笑了一下又不笑了,對王風(fēng)說:“你哭個球呢,痛快完了還有什么不痛快的!”
王風(fēng)的痛哭還止不住,他說:“二叔,我沒臉見人了,我不活了,我死,我……”
二叔一下子把他從懷里推開,訓(xùn)斥說:“死去吧,沒出息!我看你怎么死,我看你知不知道一點好歹!”
王風(fēng)被鎮(zhèn)住了,不敢再大哭,只抽抽噎噎的。
十四
他們?nèi)嘶氐降V上,見窯主的賬房門口跪著兩個人,一個大人和一個孩子。大人年齡也不大,看上去不過二十七八歲。他是一個斷了一條腿的瘸子,右腿連可彎曲下跪的膝蓋都沒有了,空褲管打了一個結(jié),斷腿就那么直接杵在地上。大概為了保持平衡,他右手扶著一支木拐。孩子是個男孩兒,五六歲的樣子。孩子挺著上身,跪得很直。但他一直塌蒙著眼皮,不敢抬頭看人。孩子背上還斜挎著一個臟污的包袱。王明君他們走過去,正要把跪著的兩個人看一看,從賬房里出來一個人,擺擺手讓他們走開,不要瞎看。這個人不是窯主,像是窯主的管家一類的人物。他們往宿舍走時,聽見管家喝向斷腿的男人:“不是賠過你們錢了嗎,又來干什么!再跪斷一條腿也沒用,快走!”
斷腿男人帶著哭腔說:“賠那一點錢夠干什么的,連安個假腿都不夠。我現(xiàn)在成了廢人,老婆也跟我離婚了,我和我兒子怎么過呀,你們可憐可憐我們吧!”
“你老婆和你離不離婚,跟礦上有什么關(guān)系。你不是會告狀嗎,告去吧。實話告訴你,我們把錢給接狀紙的人,也不會給你。你告到哪兒也沒用!”
“求求你,給我兒子一口飯吃吧,我兒子一天沒吃飯了,我給你磕頭,我給你磕頭……”
他們下進宿舍剛睡下,聽見外面人嚷狗叫,還有人大聲喊救命,就又跑出來了。別的窯工也都跑出來看究竟。
窯口煤場停著一輛裝滿煤的汽車,汽車轟轟地響著。兩個壯漢把斷腿的男人連拖帶架,往煤車上裝。斷腿的人一邊使勁扭動,拼命掙扎,一邊聲嘶力竭地喊:“放開我!放開我!還我的腿,你們還我的腿!我兒子,我兒子!”
兒子哇哇大哭,喊著:“爸爸!爸爸!”
狼狗狂叫著,肥大的身子一立一立的,把鐵鏈子抖得嘩嘩作響。
兩個壯漢像往車上裝半布袋煤一樣,胡亂把斷腿的人扔到煤車頂上去了,把他的兒子也弄上去了。汽車往前一躥開走了。斷腿的人抓起碎煤面子往下撒,罵道:“你們都不得好死!”
汽車帶風(fēng),把小男孩兒頭上的棉帽子刮走了。棉帽子落在地上,翻了好幾個滾兒才停下。小男孩兒站起來看他的帽子,斷腿的人一把把他拉坐下了。
窯主始終沒有露面。
回到宿舍,窯工們蔫蔫的,神色都很沉重。那位給王風(fēng)講神木的老窯工說:“人要死就死個干脆,千萬不能斷胳膊少腿。人成了殘廢,連狗都不待見,一輩子都是麻煩事。”
張敦厚悄悄地對王明君說:“咱要狠狠地治這個窯主一下子。”
王明君明白,張敦厚的言外之意是催他趕快把點子辦掉。他沒有說話,扭臉看了看王風(fēng)。王風(fēng)已經(jīng)睡著了,臉色顯得有些蒼白。這孩子大概在夢里還委屈著,他的眼睫毛是濕的,還時不時地在夢里抽一下長氣。
下午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們從狼狗面前走過,又下窯去了。這是他們?nèi)齻€在這個私家煤窯干的第五個班。按照慣例,王明君和張敦厚應(yīng)該把點子辦掉了。窯上的人已普遍知道了王風(fēng)是王明君的侄子,這是一。他們的勞動也得到了窯主的信任,窯主認(rèn)為他們的技能還可以,這是二。連狼狗也認(rèn)可了他們,對他們下窯上窯不聞不問,這是三??磥礓亯|工作已經(jīng)完成了,一切條件都成熟了,只差把點子辦掉后跟窯主要錢了。
窯下的掌子面當(dāng)然還是那樣隱蔽,氛圍還是那樣“好”,很適合殺人。鎬頭準(zhǔn)備好了,石頭準(zhǔn)備好了,夜幕準(zhǔn)備好了,似乎連污濁的空氣也準(zhǔn)備好了,單等把點子辦掉了??墒牵瑫r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運煤的已經(jīng)運了好幾趟煤,王明君仍然沒有動手。
張敦厚有些急不可耐,看了王明君一次又一次,用目光示意他趕快動手。他大概覺得用目光示意不夠有力,就用礦燈代替目光,往王明君臉上照。還用礦燈燈光的光棒子往下猛劈,用意十分明顯。然而王明君好像沒領(lǐng)會他的意圖,沒有往點子身邊接近。
張敦厚說:“哥們兒,你不辦我替你辦了!”說著笑了一下。
王明君沒有吭聲。
張敦厚以為王明君默認(rèn)了,就把鎬頭拖在身后,向王風(fēng)靠近。
王風(fēng)已經(jīng)學(xué)會刨煤了。他把煤壁觀察一下,用手掌摸一摸,找準(zhǔn)煤壁的紋路,用鎬尖順著紋路刨。他不知道煤壁上的紋路是怎樣形成的。按他自己的想象,既然煤是樹木變成的,那些紋路也許是樹木的花紋。他順著紋路把煤壁掏成一個小槽,然后把鎬頭翻過來,用鎬頭鐵錘一樣的后背往煤壁上砸。這樣一砸,煤壁就被震松了,再刨起來,煤壁就土崩瓦解似的紛紛落下來。王風(fēng)身上出了很多汗,細(xì)煤一落在他身上,就被他身上的汗水粘住了,把他變成了一個黑人,或者是一塊人形的煤。不過,他背上的汗水又把粘在身上的煤粉沖開了,沖成了一道道小溪,如果把王風(fēng)的脊背放大了看,他的背仿佛是一個淺灘,淺灘上淙淙流淌著不少小溪,黑的地方是小溪的岸,明的地方是溪流中的水。中間那道溪流為什么那樣寬呢,像是灘上的主河道。噢,明白了,那是王風(fēng)的脊梁溝。王風(fēng)沒有像二叔和張叔叔那樣脫光衣服,赤裸著身子干活兒,他還是堅持穿著褲衩干活兒。很可惜,他的褲衩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變成了黑色的。而且,褲衩后面還爛了一個大口子,他每刨一下煤,大口子就張開一下,仿佛是一個垂死呼吸的魚嘴。這就是我們的高中一年級的一個男生,他的本名叫元鳳鳴,現(xiàn)在的代號叫王風(fēng)。他本來應(yīng)該和同學(xué)們一起,坐在教室里聽老師講課。聽老師講數(shù)學(xué)講語文,也跟老師學(xué)音樂學(xué)繪畫。下課后,他應(yīng)該和同學(xué)們到寬闊的操場上去,打打籃球,玩玩單雙杠,或做些別的游戲??墒?,由于生活所逼,他卻來到了這個不為人知的萬丈地底,正面臨著生命危險。
張敦厚已經(jīng)走到了王風(fēng)身后,他把鎬頭拿到前面去了,他把鎬頭在手里順了順,他的另一只手也握在鎬把上了,眼看他就要把鎬頭舉起來——
這時王明君喊了一聲:“王風(fēng),注意頂板!”
王風(fēng)應(yīng)聲跳開了,脫離了張敦厚的打擊范圍。他以為真的是頂板出了問題,用礦燈在頂板上照。
王風(fēng)跳開后,張敦厚被暴露在一塊空地里。他握鎬的手松垂下來了,鎬頭拖向地面。盡管他的意圖沒有暴露,沒有被毫無防人之心的王風(fēng)察覺,他還是有些泄氣,進而有些焦躁。他認(rèn)為王明君喊王風(fēng)喊的不是時候,不然的話,他一鎬下去就把點子辦掉了。他甚至認(rèn)為,王明君故意在關(guān)鍵時候喊了王風(fēng)一嗓子,意在提醒王風(fēng)躲避。躲避頂板是假,躲避打擊是真。他不明白這是為什么?為什么?難道王明君不愿讓他替他下手?難道王明君不想跟他合作了?難道王明君要背叛他?他煩躁不安地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圈,就氣哼哼地靠在巷道邊坐下了。坐下時,他把鎬頭的鎬尖狠狠地往底板上刨去。底板是一塊石頭,鎬尖打在上面,砰地濺出一簇火花。虧得這里瓦斯不是很大,倘是瓦斯大的話,有這簇火花作引子,窯下馬上就會發(fā)生瓦斯爆炸,在窯底干活兒的人統(tǒng)統(tǒng)都得完蛋。
張敦厚坐了一會兒,氣不但沒消,反而越生越大,賭氣變成了怒氣。他看王風(fēng)不順眼,看王明君也不順眼。他不明白,王風(fēng)這點子怎么還活著,王明君這狗日的怎么還容許點子活著。點子一刻不死,他就一刻不痛快,好像任務(wù)沒有完成。王明君遲遲不把點子打死,他隱隱覺得哪里出了毛病,出了障礙,不然的話,這次合作不會如此別扭。王明君讓王風(fēng)歇一會兒,他自己到煤壁前刨煤去了。他刨著煤,還不讓王風(fēng)離開,教王風(fēng)怎樣問頂。說如果頂板一敲當(dāng)當(dāng)響,說明頂板沒問題。如果頂板發(fā)出的聲音空空的,就說明上面有了裂縫,一定要加倍小心。他站起來,用鎬頭的后背把頂板問了問。頂板的回答是空洞的,還有點悶聲悶氣。王風(fēng)看看王明君。王明君說,現(xiàn)在問題還不大,不過,還是要提高警惕。張敦厚在心里罵道:“警惕個屁!”看著王明君對王風(fēng)那么有耐心,他對他們二人的關(guān)系產(chǎn)生了懷疑,難道王明君真把王風(fēng)當(dāng)成了自己的親侄子?難道他們私下里結(jié)成了同盟,要聯(lián)合起來對付他?張敦厚頓時警覺起來,不行,一定要盡快把點子干掉。于是他裝出輕松的樣子,又拖著鎬頭向王風(fēng)走過去。他喉嚨里還哼哼著,像是哼一支意義不明的小曲兒。他用小曲迷惑王風(fēng),也迷惑王明君。他在身子一側(cè)又把鎬頭握緊了,看樣子他這次不準(zhǔn)備用雙手握鎬把了,而是利用單手的甩力把鎬頭打擊出去。以前,他打死點子時,一般都是從點子的天靈蓋上往下打,那樣萬一有人驗傷時,可以輕易地把受傷處推給頂板落下的石頭。這次他不管不顧了,似乎要把鎬頭平甩出去,打在王風(fēng)的耳門上。就在他剛要把鎬頭掄起來時,王明君再次干擾了他,王明君喊:“唐朝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