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積林
對于那個人的冷漠你怎么形容都不為過,近乎冷酷,但眼神里又時常透出些莫名的憂郁。如果這么說,你還不甚明了,那就說個事實吧。
這趟西去的列車上,他比我上車早,我從蘭州站上車,找到自己的鋪位時,他正在鋪位對面窗口邊的凳子上坐著。確切地說,我推著皮箱查看鋪號時,不留神,還撞了他一下。我趕忙后退了一下皮箱,很抱歉地說:“對不起!”但他只是愣怔地看了我一眼,并沒有任何與之相應的表達,很漠然地把頭轉(zhuǎn)向了窗外。我在下鋪,看跡象,鋪面上亂七八糟的,上一位旅客肯定剛下車,不然的話,乘務員早把鋪上收拾停妥了。我把行李放好后,打理鋪位時,還感覺到被子里熱烘烘的,證明我的判斷沒錯。我把被子疊整齊,又從小背包里掏出一本書,準備躺鋪上看會兒。這時,我突然感到背后有一種錐力,我肩胛骨上的某個穴位還猛地跳了幾下。我下意識地一轉(zhuǎn)身,才發(fā)現(xiàn)那個人正直愣愣地看著我。許是一種禮貌性的示好,我忙在臉上堆了點笑,但他馬上把頭轉(zhuǎn)向窗外了。實話說,我心里確實有些小受挫。真是奇怪了,一個與你沒任何相干的人,你何必在乎他對你的反應呢?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旅途嘛,太在乎別人對你的在意,就是庸人自擾。我頓了頓神,像整理鋪位一樣整理了一下自己麻亂的思緒,脫了鞋,躺在鋪上,看起書來。
我看了一會兒,就有些迷糊了,但我還是硬撐著往下看。當然,在這之間,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偷覷過他幾次。他的臉一直朝著窗口外,仿佛塑在了那里。中間有那么一兩次,他猛地咳嗽過,并且咳得很破,身體猛顫著,像是他的身體里有人拿著斧頭,猛劈了幾下柴,馬上又停住了。他用手抹了把嘴唇,望了我一眼,又把臉轉(zhuǎn)過去了。
列車上的喇叭吵醒了我,“這是第三次播音?!蓖盹垥r間到了。
我把扣在臉上的書取下放在一旁,但我還不想起,又回味一下剛才的夢境。我夢見杉杉了,和前幾天在電話里和我惡吵的情形截然相反,她像以前一樣,我是說我們愛著的時候那樣,很熱烈地親了我,說,她收回說過的話,和我重歸于好,一如既往的好。但這倒霉的喇叭吵醒了我。
我咂了咂有些干渴而又甜蜜的嘴唇,仿佛那里真有很深的吻痕。我抹了一把嘴唇,嘆了一口氣,坐了起來。
“瓜子,花生,啤酒,飲料,八寶粥……”隨著一聲喊叫,走道里過來一輛賣貨的手推車。
那個人動了起來。有點刻意。我仔細地觀察著那人。他猛地坐正了身子,嘴唇蠕動著,眼皮一閃一閃的,兩眼里像是有兩頭并駕齊驅(qū)的鹿在奔跑。但它們發(fā)現(xiàn)了我在看它們時,馬上停住了。又是那股冷漠向我脧視了一下,瞬間垂下了眼皮,像是把那兩頭鹿關(guān)進了圈里。
手推車到他旁邊,他撩起手示意了一下。
“要什么?”服務員說。
“有白酒嗎?”他不假思索地說。也許事先他早已想好了要什么?!斑€有花生。”
“有,小瓶的,二兩裝的?!狈諉T很熱情地說。
“兩瓶。兩袋花生?!彼f,臉上有了點興奮,慢慢地有了光澤,并沒有看我,但我覺得他看了。
把東西放在小板桌上,他抖抖索索地從衣服內(nèi)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個四邊發(fā)毛的錢包,付了錢。
車子已過去了,他又硬梗梗地問了一聲:“有煙嗎?”那力道,像是費了很大的勁才說出來。
“有?!狈諉T又拉著手推車倒了回來。
“五塊的?”他說。
“沒有?!狈諉T說,“哪有五塊的,最低的都二十。”
他快速地閃動著眼皮,算計似的仰起了頭,接著又搖了搖頭。“算了。”他說。服務員斜了他一眼剛要走,他又說,“來一包吧?!?/p>
他爬上中鋪,我才知道他就是睡在我的上鋪呀。他取下一個背包,把其中一瓶酒和一袋花生裝進了包里,又把包放回了鋪上。
他拆開花生袋,嚼了幾?;ㄉ?,又打開酒瓶,抿了一口。他就那樣,吃幾?;ㄉ?,喝一小口酒,似乎很享受。
我看著看著,居然有了餓感。我這幾天幾乎很少吃東西,被一種說不清的東西折磨得夠嗆,啥事都不想干。怕自己憋出病,才有了這次無目的的旅程。也不算無目的,大目標是新疆,那兒地大景闊,想好好放松一下自己。我穿好鞋,去餐車吃些東西,再遲怕沒有了。不像往常,我一出差時,妻子總大袋小包的,包括方便面、雞爪子什么的,裝上許多,到下車都吃不完,甚至連回程的都備下了。但這次沒有,這次我是直接從辦公室出來的。
我看了看窗外,天色已近黃昏。緊接著,火車進入了一個很長的隧洞,我明白,這是在過烏鞘嶺。我起身去了餐車。
我從餐車回到11號車廂,一過門,就看到在我鋪位那兒有幾個乘警,還有些嚷嚷聲。出于好奇,我加快了步子。
“車廂里是不準吸煙的!”一位乘警說。
“我?”那個人很緊張地說。
另一個乘警指了指車壁上“車廂內(nèi)禁止吸煙”貼紙上的一根香煙上打了個×的圖標說:“老師傅,你不識字嗎,該懂得這個圖的意思吧?”
“廣播里剛還播呢。”女乘務員說。
“要是高鐵上——”另一個乘警說,帶著語重心長的口氣,“這可是犯法?!?/p>
“我?”那個人一直囁嚅著,好像他身體里只有這個詞,使勁也掏不出別的來?!拔摇?/p>
“把身份證拿出來看看。”一位乘警說。
“我?”
“別怕?!背藙諉T附和著說,“這是例行公事。登記一下。”
那人站了起來,爬上中鋪,從背包里摸索了好久,也沒下床梯,斜著身子把身份證遞了過去。
乘警看了看一眼身份證,又看了看那人,又向那人點頭示意了一下,把身份證遞給了乘務員,一起向前走去。
走在后面的乘務員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又轉(zhuǎn)過了身?!案覀兊匠藙帐襾硪幌??!彼f。
“咋弄?”那人終于從一向的冷漠里掙出了些急躁,慌忙跳下床梯。
我不知為什么,也為這人著想開了,好像經(jīng)歷過這類事似的,說,“別急。”又說,“不會有事的,我和你一起去?!?/p>
那人跟在我后面,追上了乘警。
到了警務室前,一看里面人多,那人拽了拽我的衣襟,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我沒理會,先走了進去。我一回頭,那人卻沒有進門,并攏雙腳,雙手貼在兩腿外,像個禮賓或者哨兵,站在門口。
“有事嗎?”一個乘警說。我注意了一下說話的,衣袖上別著“乘警長”的牌子?!俺司L?!蔽倚睦锬钸读艘槐椋靼琢怂莻€頭頭兒。
“一塊兒的。”我說,指了指門外那人。
“去哪兒?”乘警長說。
“烏魯木齊?!蔽艺f。
“干什么去?”
“摘棉花?!?/p>
“你像嗎?像個摘棉花的嗎?”乘警長說,笑了笑。其他幾個跟著笑了起來。
“我怎么就不像個摘棉花的了?!蔽覍に剂艘幌?,但我沒說出來。我知道摘棉花是怎么回事,也明白他為什么要那么說我,不過,我必須順著他的話來。我鄉(xiāng)下老家的大哥就干過這事,見面常給我提說,由一個人攬活兒,領(lǐng)上一幫人去新疆摘棉花,他不干活兒,算是個包工頭,只是指揮、催促著大家抓緊干,他從每人中抽個小份兒。
“我是攬工的?!蔽艺f。
“聽口音,你不像四川人?”乘警長說。
“我是甘肅的,老家那邊不好找人,就到四川招人去了?!蔽艺f。
“是個老板呀。”
他站了起來,看著乘務員在一個本子上寫了點什么,從乘務員面前拿過了身份證?!肮芎媚愕娜?,別讓他在車廂里抽煙了。抽的話,要罰款的?!彼f著,帶著關(guān)切的表情,把身份證遞給了我。
我一出門,那人趕緊后退了幾步,緊接著又向我靠了過來?!拔摇彼f。我把身份證遞給了他?!皼]事?!蔽艺f。我遞身份證時,留心看了看,那個人叫吳壞,四川南充什么鄉(xiāng)的。一個人怎么能叫這么個名字?我想。
回到了車廂里,他照舊坐在了他一直坐著的那個凳子上。我坐在了他對面?;疖囈训搅宋渫?。看到“武威”兩個字,我就像看到了杉杉。自從我和她在一次訂貨會上認識后,我們不是我來,就是她往,時常往返于“蘭州一武威”的列車上。三年了,先開始,我總是給妻子說去武威參加訂貨會,要么就是收貨款,妻子玩笑地說:“你怎么老去武威呀,難道武威人就那么喜歡你們的產(chǎn)品?”她的話倒是提醒了我,我不說武威了,說些別處,偶爾再說上次武威。我生怕妻子要我的車票或機票看,但她一直沒那么做過。當然,我也做過些策略,每次都把票毀了。我有想好的理由——如果她問起來——現(xiàn)在公司制度非常嚴格,出差回來當天就得報銷。
列車停穩(wěn)后,聽到“各位旅客,武威車站到了”的廣播,我身子一震,幾乎做好了下車的準備?!拔渫眱蓚€字一閃一閃的,仿佛杉杉眩動的眼睛,瞅著我走下車去。
那人突然咳了起來,才使我回過神來。
我望著他,他停住咳,試圖要跟我說話的樣子。但停了一會兒,他還是沒說什么。我心里有別的傷感,回到鋪上躺了下來。
第二天早晨,我一醒就看見那人——那個吳壞——依舊在窗口邊坐著,專注地注視著外面朦朦朧朧的天色。他是一夜沒睡,還是很早就起來坐在了那兒?我想搭訕一下,但一夜的怪夢折騰得我沒有一點情趣。夢里的她怎么又和我吵了起來,和現(xiàn)實中的那次一樣兇,她惡狠狠地說她愛上了別人。真是莫名其妙,好端端的,她突然就發(fā)短信說不愛我了,再不想和我糾纏了。頭幾天,我還剛?cè)ノ渫娺^面,她像往常一樣纏綿悱惻地說要好好愛我一輩子,盡管那些話或者叫誓言我們每次見面都要說的,但說到最后她還是抑制不住而楚楚動人地哭了。她舍不得我,臨走時,她說,永遠!可是沒過幾天,她就變了。我打電話過去,她居然一改往日溫柔的口氣,說別再打了,她已愛上了別人。好決絕呀!我停了會兒又打過去,她一惡,我們就吵了起來。“你有意思嗎?別再說了!”最后她氣惱地說,把手機掛了,我都能感覺到她那個動作的狠勁。我不死心,以為她是在和我開玩笑,或者是在考驗我。我在辦公室里前思后想了一早晨,也或許真有個男人在糾纏她。不行,我得阻止,我要奪回我的愛。下午,我又來了精神,感覺那不過是一場夢。我要再給她打電話好好勸說她,可是,她的手機號已是空號了。我想到武威去找她,但是到哪里找去呀?妻子肯定發(fā)現(xiàn)了我的異樣,問我怎么了,氣色太難看。那幾天,我盡量不回家,托詞工作忙,到很晚了才回家。妻子說我一晚上都不安穩(wěn),又是跌腳,又是說夢話的,還哭過。再不能這樣下去了,我作了個決定,給妻子打電話說新疆有個訂貨會,和頭兒一塊兒去,走得急,就不回家去了。然后,我向單位請了假,坐上了這趟去烏魯木齊的火車。我再不想把壞情緒帶到家里去;我想放松一下自己,我想通過游歷,忘掉一些東西。
我到車廂頭的盥洗間洗漱完畢后,坐在鋪上看起書來。但一點也看不進去,思緒一直從一晚上的夢里走出來走進去地張皇著,折磨得夠嗆。我放下書,也坐在了窗口邊。我看了看他,吳壞依然是那種冷峻而可怕的表情,幾乎沒有感覺到我的存在。從他臉上一顫一顫的神色中看,他是不是也進入了一個說不清的幻想世界里。這樣一想,我放棄了要和他說話的想法。
突然,廣播喇叭“咔咔”地響了兩聲,隨著一曲歡快的歌聲,第一次播音開始了——“現(xiàn)在是早餐時間?!?/p>
賣早餐的服務員推著手推車過來時,我買了一份:粥、饅頭和一個雞蛋。我想買上兩份,但我用目光注視或者叫詢問了他幾次,他都無動于衷,就放棄了。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這會兒,火車已到了哈密。
我吃早飯的時候,吳壞去過一趟衛(wèi)生間。回來后,他爬上中鋪,從背包里掏出昨天買下的小瓶酒和花生,放在了小桌上。我收拾完,把桌上的垃圾送到了車頭上的垃圾桶里。他已經(jīng)吃開了,像昨天一樣,嚼幾粒花生,抿一小口酒,旁若無人,很投入,也很享受。
我像是受了冷落。我本身就被一個事件放逐了,冷落了。我向車窗外面看去,大片的棉花地像晨霜一樣的白。地里面,幾個摘棉花的人,像蜜蜂一樣移動著。一輛綠色的拖拉機停在地頭,我看見拖拉機手在車上搗鼓著什么,然后跳下車去。我仿佛看到幾聲“突突”還徘徊在煙突口,像一些東西哽咽在我的喉嚨口。
“你去過巴里坤嗎?”我被一聲問話突然驚了一下。是在問我嗎?誰在問?我轉(zhuǎn)過頭四處尋視著。其他鋪上的人都還睡著,或躺著,有看手機的,有插上耳朵聽音樂的。沒有別人,只有他,吳壞。他已吃完了花生,酒瓶也干了。他的身體在微微顫抖,像是被什么激動了;臉上放著紫光,像是剛剛拉開了塵封已久的帷幕;他兩眼很直,很動情,有什么東西就要溢出似的望著我。不是他,還能是誰呢?我趕緊“哦”了一聲,有點跌跌撞撞的慌亂。“哦,哦?!蔽艺f。
“你去過巴里坤嗎?”興許是他以為我沒有聽清,又問了一句。
“沒有?!蔽覔u了搖頭。
帶給他的是一種失落,甚至可以說是打擊,從他的臉上能看出來。
或許是為了補救什么,我有點討趣地說:“我去烏魯木齊,你呢?”
“巴里坤?!彼f,表情又回到了以往的冷漠,并很快把臉轉(zhuǎn)向了窗外。
“你到巴里坤干什么去?”我試探著問。
他沒有反應。
我把目光從他的側(cè)臉上轉(zhuǎn)到了窗外,作出了一個決定,既然我是無目的的游歷,何不隨他去一趟巴里坤,但我沒給他說。給他說了他會是什么反應呢?我正在給他說與不說中糾結(jié)著,被他一陣劈柴般劇烈的咳嗽給驚醒了。
他這般嘶厲的咳嗽,讓我對他的身體產(chǎn)生了惻隱之心。他晚飯和早餐都是以一包花生和一小瓶酒為食,怎么能行?“你光吃那個能行嗎?”我說,“光喝酒,不吃點別的咋行?”他轉(zhuǎn)向我,臉像沙漠上的一塊礫石,咳得黑鼓黑鼓的。他搖了搖頭,像是對劇烈咳嗽的無奈和嘲弄,又點了點頭。
看他并沒有和我有更多交談的意思,我從床上拿過書看了起來。一會兒后,我又從包里拿出筆記本,記了些東西。
火車在又一個站上停靠了一次,下一站就是烏魯木齊了。廣播喇叭里報了最后一個站名,停了播音。
“你除了看書,也寫書嗎?”我把書和本子折了起來,準備收拾好行李,等待下車,他突然向我說。
“嗯。”我對他望我的臉點了點頭。覺得還不夠,我又說,“是的,我也寫書。也許,”雖然覺得唐突,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我會把你也寫進去?!逼鋵?,我剛才在本子上就是寫他呢,把他的舉止通過我的猜測做了些刻畫和描寫。
說完后,我在等著他的反應,也許他會動怒的。但他沒有。他咧了咧嘴,居然有了少有的笑意。他的笑也有些太——你見過曇花嗎?見過你就會明白,如果再夸張一點的話,可以這么說,他的笑只是猛地綻了一下,就收斂了,說枯萎也行,但我看得出來,他的身體里有一種沖動,并且蓄滿了力度。他該不會反目成仇吧,也許剛才的笑不過是一次揶揄的沖擊。我以防范的意識從心底里避讓著,我可不想惹事,我夠煩的了。
我看他一反慢悠悠的狀態(tài),很有力地登上了床梯,拿上背包,“通”的一聲就跳下來了。
他攏了攏桌上的東西,把背包放在了一邊。很快,他拉開拉鏈后,麻利地從包里掏出一個塑料皮筆記本,我看到里面還有一個——是不同顏色的兩本,一紅一藍,但他不用選擇地掏出藍的那本,很用力地遞給了我。“給你,也許,對你……有用?!辈辉饰彝妻o,已緊緊塞進了我手里。我翻了幾下,看到每頁上都有日期,分明是他的日記嘛,這不妥吧?!拔摇??”我說著,看他手在包上遲疑著,一狠心,又把另一本也掏了出來?!岸冀o你?!彼f,擋住了我還要翻看的舉動。“現(xiàn)在不要看,以后吧?!彼f。他把包放回了鋪沿上,坐回原處,像沒發(fā)生什么似的又向窗外看去。
已經(jīng)知道那是他的日記本,說明他肯定喜歡記日記。他的日記本都給我了,他以后用什么記?我想起我包里為了寫東西,多預備下了個空白本子的,就拿了出來給他。起先他堅決不要,并且一個勁地擺手。“那我也不能要你的了。”我這樣一說,他齜了齜牙,才勉強收下,站起身裝進了背包里。
我產(chǎn)生了沖動,我得把心里的秘密公諸于他?!拔乙踩グ屠锢ぁ!蔽艺f。
但他并沒有我想象的那樣,有了同伴的高興,只是輕輕地“哦”了聲,“你也去巴里坤。”不是疑問,也沒問我去那兒干什么,好像與他無關(guān)。
下車后,我問怎么走。我在手機上已經(jīng)查過,從烏魯木齊到巴里坤沒有火車,只有早晨十點發(fā)的一趟長途客車。此刻已經(jīng)下午五點了。我明白,現(xiàn)在只能是住店,明天再走,但我還是那樣問了。
他望了望我,眼神感覺如同陌路。前走了幾步后,他才又回過頭來說,“先吃飯,然后再走?!鼻徽{(diào)像是給個問路的人說話,興趣不大。
跟著他進了路旁的一個小飯館,坐定后,那哪是吃飯呀,他照舊要了兩小瓶白酒和兩袋花生米。我可不行,隨著一路西行,許多東西似乎已拋在了后面,變得模糊起來,而積聚下的餓卻像猛虎一樣向我撲來。我本來飯量就大,這些天都被餓瘦了幾圈。我要了兩大碗烤肉蓋飯:他一碗,我一碗。但他不吃,我怎么說他都不吃,他只是冷靜地嚼著花生米、喝著小酒。無奈,我不想讓那碗他原推到我面前的飯浪費了,一咬牙,也吃了。
他早就消耗完了一小瓶酒和一袋花生??雌饋?,他坐在那兒閉目養(yǎng)神,但我知道他是在等我。
等我吃完后,他把另一瓶酒和那袋花生裝進背包,悄沒聲息地出了門。
原來,他有去巴里坤的另一個方式。走了好久到了一個公路邊,停了下來。一見車他就揮手,他這是在攔過路車,搭便車呀。我感到非常的渺茫,并且有些怨恨。
但你不得不服氣,這人還真有點能耐,一會兒就有一輛大貨車停了下來。他急急地喊了我一聲:“來!”
他們居然認識,我是說吳壞和那個司機。一上車那個司機就問開了:“又去巴里坤呀?又來了?!?/p>
“嗯?!彼€是沒個笑臉,至多咧了咧嘴。
“找到了沒?”司機的話里帶有玩笑,但絕對沒有嘲諷,甚至還有的是關(guān)切和認同。
“沒呢。”吳壞說。
“還帶了個同伴呀?!彼緳C說,側(cè)臉望了望我。
吳壞沉默著并沒回話,算是默認也行,算是拒斥也行。反正我答應了一聲?!笆堑?。一起?!蔽艺f。
大貨車中途開出路去,司機趴在方向盤上休息了一個小時,又繼續(xù)上路了。到達巴里坤,天已大亮。司機好像知道吳壞要去的地方,直接把我們拉到了派出所門口。
吳壞沒說什么,只是向司機很經(jīng)驗地點了點頭,就和我下車了。我說:“謝謝!”司機不在意地揮了揮手,仿佛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司機打著車,起動時,吳壞別有意味地向貨車鞠了一個躬,背好背包向派出所里走去。
上車后,我從吳壞和司機的話里聽出來他是來找人的,但也不至于這么直接,好像他事先與派出所說好的。也許吧,我想。
但我還是有些生疑。“這是?”
吳壞凝望了我好一會兒,眼睛向一邊斜了斜,仿佛在作什么決定?!澳忝δ愕氖氯??!弊詈笏f,“你忙去。”
我有什么忙的呀,只不過是他不知道我是特意,也是出于好奇追隨他來的。我緊跟著他?!白甙?,”我說,“一起去?!?/p>
他和這里的人還真夠熟的,一進辦公室,就有個警察迎了上來。“老吳,又來了?!?/p>
在桌子前坐的另一個警察笑了笑——能看出來那種笑里包含的無奈,也站了起來?!敖o你說了,找到的話,我們會電話通知你的,盡跑啥?”但并沒有惡意,并且熱情地讓老吳坐下,同時,給他倒了杯水??吹胶竺娴奈?,也趕緊讓座。“一起來的?還是?”警察問。
“同路,同路?!蔽遗庐a(chǎn)生誤解,趕緊想做解釋,但警察似乎把我當成了吳壞的親人或什么,沒有聽下去,就截斷了。
“上了年紀了,有個年輕人陪著也好?!辈⑶揖旌翢o顧忌地說,“吳壞腦子里出了點問題,你們應該知道,在家里,多疏導疏導?!?/p>
我不知可否,連連點頭,顯得局促而又茫然。警察顯然沒有看出我的被動,還繼續(xù)說,“這是個心結(jié),三十多年了,還解不開?!蓖A送S终f,“也許就沒有他找的這個人?!焙苊黠@,這句話給我說的時候,重點還是讓老吳聽。
吳壞肯定在認真地聽著警察的每一句話,但他沒有任何異樣的不自在。不過,當警察說到?jīng)]這個人時,他一下急了?!坝械?,銀花,高鼻梁,大眼睛。”一反先前的木訥,聲音很高地嚷了起來?!八臀艺f好的一起回四川,卻突然不見了??偛皇亲屓私僮吡?,你們得抓緊找?!?/p>
警察和氣地一笑?!耙恢痹谡遥颜麄€巴里坤叫銀花的資料都翻了又翻,好像沒你說的那個銀花。和你年齡相仿的,都已經(jīng)成婚了,孩子都大了,而小的呢,還是姑娘或孩子?!本煺f,示意另一個警察打開電腦讓老吳辨認。
那個警察讓吳壞坐到他的旁邊,他翻著電腦上的資料、圖片,老吳嘬著嘴唇,一個一個地看。看一個搖一下頭,或者“嗯”上一聲,意思是下翻。
我也站在旁邊看著。我算明白了個中意味——老吳是在找三十年前認識下的一個叫銀花的女孩兒,找了三十多年了,對吧,我是這么理解的。翻到一處,吳壞讓停,像被什么卡了一下,眼睛里滿是深情,但他馬上又絕對地搖了搖頭,“她不會那么無情的?!弊炖镟啬钸吨?/p>
一直翻完了,也沒有吳壞要找的人。他的否定后的決定比警察還快,猛地站了起來?!安恍?,還是我挨家挨戶地找去?!?/p>
“這可不行?!本煺f,“你又不是沒挨家挨戶找過,結(jié)果怎樣?讓人把腿都打斷了。”
聽這一說,我才反應過來,吳壞走路的異樣,他總是一顛一搖的。
“那咋弄?”吳壞一臉茫然地說。
“只能是原遣送上你回。我們會繼續(xù)找的?!本燹D(zhuǎn)向我,“還有你,陪著他回吧,多做些思想工作,再不要來回跑了?!?/p>
我不能回。我出來一趟可不是這樣。我在單位請了十天假,為了好好游歷一次新疆,以解心頭之惑。但我在警察眼里可是陪同吳壞的親人。我趕緊給警察做了解釋,說清了來龍去脈。警察一笑,說,“誤解了。那你游你的去吧,有什么不便了,聯(lián)系我們。”并給我留了電話。
“吳壞呢?”我說。
“放心,”警察說,“我們會有專門的人把他送回去的?!?/p>
出于好奇,或者還有別的心思——比如寫寫吳壞,我還想多了解些情況。但吳壞在旁邊,有些不便,我給警察說,能不能和他單獨說個話。警察把我領(lǐng)到了另一個房間。
原來,吳壞三十多年前在烏魯木齊的一個磚廠里打過工,在那里認識了一個巴里坤的叫銀花的姑娘,也是打工的。在磚廠,他是拉磚坯的,銀花是切磚坯的,兩個人一來二往就戀愛上了,但銀花的家里人聽到后,堅決不同意,并且有天晚上,悄悄把銀花領(lǐng)走了。吳壞就跑到巴里坤去尋找銀花。派出所知道后——他已經(jīng)有些擾民——就把他帶到了派出所,并遣送回四川老家。后來,他年年都來,周折上一番,再遣送回去。
我疑惑地問:“那你們真找了嗎?”
“咋能不找?先前沒電腦,找起來不方便,現(xiàn)在人員的資料都在電腦上,并且所有叫銀花的,我們單獨設了個檔案。我們也多次下去查詢過。警察都換了幾茬了?!本煺f。又說,“咋說呢?其實,他說的這個銀花已經(jīng)找到了?!?/p>
“咋?”我說,“那怎么不落實?”
警察沉默了一會兒,像在梳理什么。“就是打斷他腿的那個男人的女人。他堅持認定是他的銀花,就讓人家給打了??墒?,把他和銀花丈夫帶到派出所來,他又否認了,說他的銀花沒那么絕情。說好的一輩子都等他的?!本煺f,“從那以后,吳壞就有些神神道道的,腦子出了毛病。”警察帶了點嘲弄地笑了笑。“但他每年都來。”
“給他說實情呀?!蔽艺f,“老這樣跑咋行,不光是坐火車跑,主要是精神上,腦子里總是往這里跑,一輩子就給毀了?!?/p>
“說的是,就是這樣把腦子給跑出毛病來的?!本煺f。我心里一驚,仿佛豁然開朗。我可不能再在腦子里跑火車了,趕緊得剎住?!敖o他怎么說,他都不信。”警察說,動了動手上的指頭,像是連接著什么?!澳莻€銀花,就是打了吳壞的那個男人的妻子,后來來過派出所,把所有的情況都說了,他就是吳壞要找的那個銀花。沒辦法,當時家里人不同意。前面我給你說的那些,就是她給我說的。關(guān)鍵就是他們當時私訂了終生,才毀了吳壞的一生?!闭f完后,警察又添了一句,“這個吳壞也太死心眼了?!本o接著又“唉”了一聲。
我一個人去了巴里坤草原,晚上住在了一個叫“木木”的民俗客棧。吃過晚飯后,我本想出去再溜達一圈,但一直牽掛著吳壞——你別說,就那么接觸了一下,真還牽掛上了——我想知道得更多些,就放棄了再轉(zhuǎn)轉(zhuǎn)的想法,回到房間,急急打開他送給我的日記本看了起來。我一口氣看完兩本,已是半夜兩點了,讓我沉思了好久。由于篇幅的原因,我就不全部抄錄下來了。這么著吧,我概括地一說,加上前面的經(jīng)歷,你一定會明白的。
吳壞是啥時候到烏魯木齊一個叫“星光”的磚廠里打工的,并沒有記錄,第一篇日記是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日的,可以想到,吳壞在之前并沒有記日記的習慣,而是從那一天,他突然心儀上了和他一塊兒打工的從巴里坤來的叫銀花的姑娘開始的。日記里,他很細致地描寫了銀花的相貌:大眼睛,高鼻梁,每說一句話都是一笑一顰的,而正是她可愛的微笑中露出的一對小虎牙打動了他。她似乎對他也有意,他拉著坯車回來時,切坯的她看到他滿臉是汗,還偷偷給他擦過汗,并把一個手絹給了他——吳壞的文筆不錯,至少也是高中畢業(yè),從字里行間可以看出端倪——接下來的幾天里,吳壞的日記里都是對銀花的捕捉和描寫,她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他的心。有天晚飯后,他主動約她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他們在磚廠附近的一個樹林里徘徊了很久。平時他的話很多,可兩個人的時候,他卻不知道說什么,心慌得都想逃離開。
他們的宿舍是相連的,都住在一排磚房里,南邊是男的,北邊是女的。而吳壞和銀花的宿舍正好是男女交界相連的兩間。當然,每間里都住著兩個人。有天晚上,和銀花一起住的那個姑娘回家去了,只有銀花一個人。銀花就叫吳壞,說家里帶好吃的來了,讓他去吃。后來,銀花突然親了他。他也就“如饑似渴地親了起來,真美,那種感覺”——這是他的原話。就是那天晚上,他們“親”著私訂了終身。
可是,沒幾天,銀花在一個晚上突然不見了,他就辭了磚廠的工作,到巴里坤找去了。他連著在巴里坤找了幾個月也沒找見,身上的錢都花光了,幾乎成了乞丐,被派出所的人發(fā)現(xiàn)后,遣送回了南充老家。
以后,他每年都到巴里坤來找他的銀花,然后被遣送回家。
有一篇日記非常長,是一九九五年九月二十四日,好幾頁,前面的幾天又都是空白。他寫到,前兩天,他終于找到了銀花,但銀花說不認識他,并且銀花已有了男人,那個男人還打了他。他還自責地說,也是他太沖動了,什么都沒說清,就拉上銀花和他回四川去,銀花說不認識他,他就罵開了,說她背信棄義,是個騙子。關(guān)鍵是他最不應該當著那個男人的面說銀花親了他,她怎么還又跟了別人。銀花惱羞成怒,說他胡說呢,她根本就不認識他。銀花的男人像是受了侮辱,突然就打了他。不是銀花攔擋,那個男人非把他打壞不可。接著他否認了一切,說那不是他要找的人——他的銀花,是他認錯了,她也就是和他的銀花長得像些而已。他的銀花沒那么絕情——說好的,不管發(fā)生什么,她都只愛他一個人,一輩子——吳壞特別注明那是他們在那個晚上私訂終身時發(fā)的誓言。
后面的日記記得有些簡單。傷好后,派出所的警察把他遣送回老家時給他說了,他不要再找了,他們會幫他找的,找到了,就給他送過去。但第二年,等到九月份沒有任何音訊,他就又去巴里坤了。從以后雷同的日記里,他每天就記掛的是銀花:銀花,你在哪里?我又想起了坐在火車上,他的那個愣勁。他幾乎每天都是在用酒麻醉著自己,然后幻想。
日記的最后一篇是他前兩天出門上路前寫的。說他病了,老邁的父親帶他到醫(yī)院去看病,醫(yī)生診斷他得了肺癌?!斑@可能嗎?”他寫道,“我的銀花還沒找到呢,得趕緊去巴里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