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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走或留

2020-09-02 06:57李學輝
延河 2020年8期
關(guān)鍵詞:支教饅頭校長

李學輝

我是跳著走進那所院子的。村民說冉萬家的院子好找。

冉萬家的院門口有一盤石碾,石碾上臥著三只雞。一只母雞瞅著碾盤桿上的一只麻雀,嗓子里咣咣了幾聲。碾盤下拴著的那只小狗彎著腰叫起來。

一冬無雨,路上的塵土很厚,很浮,鞋沒于細塵中,像驚蟄前的青蛙。

院里倒也干凈。一間叫做正房的門上掛著一只布簾,花花綠綠,破內(nèi)衣般墜著。掀簾進門,炕上的一位老人慌亂地扔了西裝說:來了。是扶貧的嗎?

我說不是,便找到地上的一只板凳,坐了??谎靥撸先耸堑古老聛淼?。我說我是老師。

“下來,下來,老師來了。”老人把西裝扔在了炕上??唤抢锪⑵鹨粋€孩子,老人叫他冉娃虎。

他說他叫冉萬。冉娃虎上小學三年級。

新學期,我被抽調(diào)到這所叫巴子營的小學支教。校長說,你帶三年級吧。原來有九個學生,現(xiàn)在轉(zhuǎn)走了兩個,一個叫冉娃虎的沒來報名,你去看看吧。

過去,老師去學生家叫家訪。現(xiàn)在校長說去看看。

冉娃虎下了炕,套上鞋。鞋是新的,褲子也是新的。他望了我一眼,目光有點混渾,夾著一絲漠然,千篇一律的書包橫斜在墻邊的一張三屜桌上。

“說好他父母過年要來的,他們又沒來,娃虎鬧情緒,不想去學堂了?!?/p>

我說學校還沒開課,不掉課,讓娃虎明天來學校。待在家中,干啥呢!

冉萬說,就是就是,娶媳婦打工嫌小呢,吃奶放屁嫌大呢。學校里有飯吃,也省糧食,還有牛奶喝呢。

我聞到了一股味道,便掀簾出門。冉萬也跟了出來,出門后,朝我拱拱手,說閑了再來啊,沒個說話的,娃虎又整天不說話,憋人呢!

那只小狗朝我搖搖尾巴。娃虎沖出門,踢了小狗一腳,說不管啥人你都搖尾巴,我踢死你。

一只雞蛋掉進碾盤下的土中,冉萬拾起雞蛋,說老師帶個雞蛋去,母雞剛生的。

娃虎搶過雞蛋,扔了出去。小狗拽著繩,夠不著插在土中的雞蛋,嗚咽著。田野里沒一個人。我小時候,這個時候的田野里,找不到閑人,人們的心氣隨著氣溫的升高,全釋放在田地里??吹贸鰜恚@些地已荒廢了多年。田埂上的草,駱駝背上的毛一樣枯黃著,一只野雞信步在田野里走動,把春夾在翅膀下,春被捂得難受,奮力一掙扎,一棵柳樹上的浮土便雨點一樣往下掉。

領(lǐng)到新書和作業(yè)本,娃虎坐到座位上,和他同座的女生抱起書到另一個空座去了。娃虎用嘴啃咬鉛筆頭,待露出筆芯時,他翻開了本子,滿眼的興奮瀉出。他寫一陣子把筆往桌上一扔,又拾起來,繼續(xù)寫。就像玩貓捉老鼠的游戲。其他學生翻書的翻書,喧嘩的喧嘩。我走下講臺,看到娃虎在本子上畫圓圈。滿張紙上的圓圈鐵環(huán)般布滿紙面,中間的那個圓圈,他畫了三個人,左邊的那個人的頭上飛出一條細線,似乎是辮子。

我問娃虎畫這些代表什么,他瞪了我一眼,撕了畫圓圈的那張紙,揉成團,扔到了地上。

聽到鈴響,我吐了一口氣,娃虎飛離凳子,越過我,擠出門去。

到校長室,我問娃虎是否有病,校長關(guān)了門,叮囑我:可千萬別那么說,你看看我這張臉,就是問了一個類似的問題,被一個學生的奶奶抓破的。她罵我不是好人,平白無故誣陷了他的孫子。娃虎來就好,這樣就保住了流失率,他愛畫圈,你就讓他畫去。畫圈畫不死人的。

我逃離了校長室。

中午就餐的時候,餐廳里熱鬧起來。撒在教室里的學生像羊群,一集中便有了陣容。娃虎抓起饅頭,啃了一口,扔了;他雙手捏住牛奶袋擰起來,牛奶袋被擰破,牛奶灑了別人一身,他哈哈地笑起來。

我沖上去,把他按到凳子上,拾起他扔了的饅頭,放在他的碗里,讓他吃。他瞪了我一眼,抓起碗,扔在地上。碗是不銹鋼的,在地上傲慢地翻滾了幾下,停在了一個孩子的腳下。那孩子端了碗,躲到了另一邊。

下午是體育課,冉萬拍著校門亂嚷,我走到校門口,校長已冉爺冉爺?shù)亟?。見到我,冉萬問我為何讓他孫子吃扔到地上的饅頭。我說要愛惜糧食。他踢了校門一腳,說浪費的是國家的,礙你球事。

校長拽住我,拉我離開校門。說讓我去上課,他來應(yīng)付。沒走幾步,我聽到校長悄悄對冉萬說:這個城里來的老師不懂鄉(xiāng)下規(guī)矩,您不要計較,權(quán)當他是個傻瓜。

冉萬哈哈大笑起來。說怪不得現(xiàn)在鄉(xiāng)下的孩子們都不想念書了,原來老師們是傻瓜。

教研活動是每周的例會。由校長主持。我數(shù)了一下,一共有十二位教師。校長說這是巴子營小學教師的全部。年輕人多,每人手里都攥著手機。校長讓我講課題,講了半天,沒人響應(yīng),我停了絮叨,望著一張張表情不一的臉。每個人的都不同。他們刷屏的速度很快,有人用單指,劃動著手機屏幕。有人咧嘴笑著,中了彩票一樣興奮。校長把手機往口袋里一塞,大家抬起頭來,都望著我。校長說:散會。眾人都起身,那位單指劃屏的老師,把手機朝我繞了一下,他頭頂?shù)奶炜諞]有星星,機屏里閃出的光,在墻上掃過去。

我坐在桌前,合上了筆記本。

校長嘆口氣,說全校就四十多個學生了。激不起教師們的激情了。只要不出安全問題,學校就會永遠是學校。你是來走過場的,又何必為這些事煩惱呢。

我抓起本子,想朝校長砸去。

這是個非常優(yōu)秀的黃昏。一俟放學,教師們便或開車或拼車走了。校長讓我多體諒這些年輕教師,他們早上來,下午回去,也不容易,有時還挨罵受氣。說完,他也開車走了。我鎖上大門,走入了黃昏。

我到冉萬家的院門口,那只小狗又叫起來。它一甩脖子上的繩子,塵土一片一片往下翻落,有的隨著風,蒲公英種子般挪離了位置。冉萬出門,說做賊啊,你的臉皮可真夠厚,不就一個饅頭嘛。

我說我不是為饅頭來的,我想和娃虎好好談?wù)劇?/p>

他爹娘老子都不和他談,你談哪門子談。

我坐到碾盤上。碾盤冰涼。小狗搖著尾巴。我說你讓娃虎出來,我們聊聊天。

冉萬娃虎娃虎地叫著。娃虎見到我,瞪了我一眼,也坐到了碾盤上,雙腳交替磕著。

我問娃虎最愛看的動畫片是什么。

他眼里的光閃了一下,跳下碾盤,沖進了院子。冉萬說看看,你問的是啥,娃虎都不愛搭理你,還老師。

他罵了小狗一句,進了院子,把門一拍,我聽到了鎖門的聲音,便離開碾盤。

田野里不見燈光,我抓了一個土疙瘩,邊走邊捏,土疙瘩有了溫度。路邊樹上的喜鵲窩里,坐著一只喜鵲,在黃昏中,和我一樣孤獨。到了學校,我打開房門,燈一亮,整個校園便有了些許的暖意。有朋友打電話問我在干什么?我說一個人坐在巴子營小學宿舍的床上,看一個叫博爾赫斯的人寫的詩。

他說:噢噢,你可真能詩與遠方。我們在兄弟烤房吹啤酒呢!

我聽到了嗞嗞的聲音。

日子過得像褲衩。到進餐的時候,我去得遲。做飯的師傅說你犯的事不大吧,怎么到了鄉(xiāng)下。我說我來支教。師傅笑了,我可聽說了,支教的事沒人干呢,你不犯點錯誤,能來支教。我笑笑說:就是就是??吹阶郎狭銇y的饅頭,喝了半罐的牛奶,我收拾到一起,讓師傅帶回家去喂狗。

師傅說我可沒你那么傻,我?guī)鼈內(nèi)ノ构?,校長和老師們說我偷餐廳里的東西,我這差事還干不干。我終于明白了。

我問他明白了啥?

他說現(xiàn)在老師不偷吃的,據(jù)說偷學生的作業(yè)本。

我把手中的袋子砸向他。他見我操起了凳子,說他開了個玩笑。

我看他煞白的臉,放下了凳子:記住,我只不過看著這些東西被糟踐后心疼。你個王八蛋。

站在門口的校長吃吃地笑了:看不到你還挺有個性的。老五,老五,可別再惹支教的老師。他也不是省油的燈。

我問有沒有一套管理方法,別再讓學生們浪費糧食。校長拉了我出門,到一個僻靜處,他說上面說必須確保每天每個學生的營養(yǎng),我們必須按份數(shù)發(fā)放到位。他們浪費是他們的事,如果少發(fā)了,我們要負責任的。

我問這些學生是不是家里富裕得看不上饅頭、牛奶,比城里的學生家庭條件還好。

校長避開了我的目光,說誰讓他們是留守兒童呢!

那天下午,外面有一絲兩片的雪花在飄,我看到娃虎把半個饅頭扔在桌上,便走了過去。見我坐到他對面,他要走。我把他按在凳子上,抓過他扔了的饅頭吃起來。我吃得很有耐心。吃完饅頭,我朝他笑笑,走了。坐在一旁的老師們望著我走出餐廳門,一個說,怪不得讓他支教呢,這個人肯定有病。

娃虎坐在了餐廳的角落,那里有一張單桌,是校長就餐的座位。他把饅頭朝我揚揚,我沒有吭聲。他把饅頭朝桌子上摁去,饅頭成了餅子,慢慢隆起。我指指他的嘴,他怔了一下,掰了半塊給我。我又指指他的嘴,他吃完了半塊,我把手中的半塊給了他,他愣了一下,把饅頭朝我扔來,我接住饅頭,仍放在他手中。他的眼睛瞪得很圓,眼里的憤怒在游巡一圈后,慢慢褪去。我從昏黃中捕捉著那絲清亮,終于有一絲從瞳孔旁走出。他吃完了那個饅頭,喝光了牛奶。把牛奶袋捏在手中,擠出的牛奶一點兩點滴在桌上,我用手指蘸了,伸出舌頭一舔。他攥著牛奶袋跑了。

那天晚上,校長沒有回家,他說怕冉萬殺了我,他得陪著我。

那晚的月亮很夸張,把校園的角落都灑得白亮。校長過一陣子就到校門口去轉(zhuǎn)轉(zhuǎn),他讓我熄燈,說如果冉萬找來,就說我回家了。

冉萬沒有來,校長有點失落。他拿走了我桌上的半盒煙。

考試在一個雨天舉行。四十多個學生集中在一個教室,十二個教師布列在教室四周,校長說:這叫復(fù)式考試。

我知道復(fù)式教學是過去鄉(xiāng)村小學慣用的一種方式,教師少,班級多,一個教師把不同年級的學生集中到一起,根據(jù)學生的不同講解不同的內(nèi)容。巴子營小學四十多個學生,十二個教師,一復(fù)式,教師上兩節(jié)課的便縮減成一節(jié)課。

卷子一發(fā),教師們便坐在凳子上刷屏。各種怪異的面孔展現(xiàn),一個竟笑出了聲。學生們抬起頭,也笑了。校長說:肅靜!學生們便低頭答題。

教師們依舊在玩著手機。

我走到娃虎跟前。他在卷子的空白處畫了一個大圈。圈內(nèi)空白,圈外站著兩個人,與圈有一定的距離:一個的辮子被纏在一木桿上,一個的鼻子歪斜。他在圈內(nèi)畫了一個人,個子小,托起雙手,眼里沒有畫瞳仁,整個眼便空空洞洞。

我彈了彈桌子。

他抬起頭,和我對視。他的眼里泛著波濤,波濤上有幾只小魚在掙扎,慢慢地,剩下一條小魚,拖動著身子,竭力往外突,又被一股外力阻回。

他站起來,攥著拳頭。校長趕過來,我拉住校長。我的目光嚴厲起來,我發(fā)現(xiàn)了他眼中的怯懦和一絲清亮。

我嘆口氣。

他離開座位,抓起趴在桌子上睡覺的一個六年級學生的卷子,回到座位上,打開鉛筆盒,取出轉(zhuǎn)筆刀,仔細地削好鉛筆,把鉛筆沫吹到地下,開始答題。

下課鈴一響,他交了卷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六年級的老師叫起來,娃虎所答的卷子,除一個小失誤,所有的題都對。

有一道題我做了半天,是看了參考書才做出來的,他竟然做對了,做得比我還完整。

六年級的老師嘆道。

天才。不可能。校長抽了一口煙。這就是復(fù)式教學的效果。編一條微信發(fā)發(fā),這比那個頂著一頭雪上學的網(wǎng)紅孩子更能紅。

不能發(fā)。我吼叫了一聲。

校長后退幾步。

這是傷害。

校長把手機塞進了口袋。罷了,罷了。也有道理。一發(fā),學校就難以安靜了。我們總不能忽視這種現(xiàn)象吧!這又不是過去的測字游戲,這是事實。

我沒有應(yīng)答,坐到臺階上想那個圈內(nèi)圈外的人。有老師把娃虎本身的卷子給我,說是零分,會影響我支教成績評定的。我笑笑。那個圈內(nèi)的人眼里流出了淚,一滴一滴往下掉。

天還在下雨。

踏著泥濘,我到了娃虎的家。室內(nèi)的燈光很暗,夜在屋內(nèi)行走。見我進來,娃虎下了炕,他仍舊不說話。冉萬說:我的孫子厲害吧!

我說厲害。

你還是個長眼睛的老師。

我說你不該這樣評判和羞辱老師。

冉萬梗了脖子:娃虎他爹上學的時候,我把老師當神供呢,那時的老師,好。

我站起身,沒入了泥濘中。小狗臥在碾盤下,沒有叫。積在樹葉上的雨水偶爾掉下,地下有啪啪的聲響。身后有聲音傳來,一道手電光射來。是娃虎。他把手電筒朝我手里一塞,轉(zhuǎn)身離去。我用手電筒照著娃虎回去的路,直到看不到他身影,才覺出手電筒把上還掛著一個塑料袋。

袋里裝著兩塊點心和幾顆糖。

學校圖書室在西側(cè),門上的鎖已有銹跡。我?guī)状我笮iL打開門,他總說鑰匙丟了。那個雨天,我的心緒像蔫苗遇雨水一樣亢奮。我抬腳要踹門。校長說別踹了,造吧造吧,這圖書館只是掛個牌牌,里面的那些書,早成老鼠的了。

一股老鼠味竄出來,我避到一旁,干嘔。校長哈哈大笑。見我抓起了一塊石子,他笑著離去。

我提來一桶水,把娃虎叫來。靠墻的幾個書架上積滿了灰塵,我用笤帚掃著土,娃虎打著噴嚏,把無限的不情愿捆在另一把笤帚上。地下的塵土里有些許的文字,那是老鼠們把書咬碎后書頁粘到地上后印出的。我翻騰著書,老鼠屎密麻著,許多經(jīng)典書籍在暗暗啜泣。我聽到魯迅、蕭紅、馬爾克斯、福樓拜們在低微的嘆氣,灰塵打攪著他們的嗓子。他們的肖像在抹布的作用下開始清亮,似乎魯迅又魯迅起來,馬爾克斯又馬爾克斯起來。娃虎的眼睛盯著幾本漫畫書,我擦了灰遞給他,他望了一眼。我抽了一本《哈利·波特》,封面的圖案招引了娃虎,他接過去,走了。

我把挑好的百余本書重新立到書架上。老鼠咬了的紙屑積了一大桶,我問校長咋辦。校長說:隨你處置,你愛咋辦就咋辦。

我找把鐵锨,提著桶子,來到校園西南的花壇里。不知名的野花在雨后笑著簇擁,我聽到它們在朗誦孩子們課文中的內(nèi)容,它們的聲音中有自然的音色,聽起來更悅耳。我挖了一個坑,把滿桶的碎紙屑倒進坑里,一只小老鼠倏地跳出,我嚇了一跳,后退幾步,踩倒了幾朵花。我檢查了一下,確信再無老鼠,便一锨一锨地填平了坑。我扶起了踩倒的幾朵花,培了土,看著它們又挺了腰桿在風中快樂。

我發(fā)覺娃虎在遠處展望,我招招手,他卻轉(zhuǎn)身跑了。

我向校長提出要開放圖書館,書不夠,我回城去募捐。校長拍拍我肩膀,說營養(yǎng)餐的標準是硬性的,讀書的要求是倡導(dǎo)性的。沒有哪個學校把讀書當回事。鄉(xiāng)村小學,能把學生像羊一樣放幾年,羊不掉膘,就是好羊倌了。羊會吃書,你見過哪個羊讀書呢!

他叫我愣娃,說來支教還真以為自己是了不起的教師。

說完,他又啪地拍上門。

鎖門的是一把新鎖。

我進城后,把娃虎的情況向校長做了匯報。校長手里捏著一顆核桃,在手心里空轉(zhuǎn)。自校園內(nèi)全面禁煙后,校長就多了這項愛好。等我把興奮卸下,校長停了手中所轉(zhuǎn)的核桃。

“支教不就一年嘛!很快,什么娃虎不娃虎的。很快的?!?/p>

我說我想讓娃虎轉(zhuǎn)到我們學校。

校長問我在巴子營天天吃啥。

我說學校有灶,有營養(yǎng)食堂。

他噢了一聲:看樣子不是餓的,也不是急的,是撐的。生活費誰來負擔!安全誰來負責。

校長把核桃往桌上一拍,背著手走了。

這是一個好天氣,好得像母豬剛生下的豬娃。我去找冉萬。冉萬趕著幾只羊,在田野里溜達??匆娢?,他趕著羊跑起來。我一追,他越瘋跑。沒有莊稼的田野里,冉萬也是一只羊。我叫了幾聲。冉萬停下了腳步,吁了一聲,羊們便停下來,在田埂上刨著荒草。草在埂下很節(jié)制。羊煩了,用頭頂著田埂,像要把草逼出來似的。

“老師也不是好人了,你追啥嘛!”

我問他跑什么?

他說:不跑,讓鄉(xiāng)鎮(zhèn)上的人抓住,搶羊呢,罰款呢。

又沒莊稼又沒草,罰誰呢!

冉萬瞪了我一眼:罰土哩!你追我啥事呢!

我說了讓娃虎進城上學的事。他笑了。

進了城的都回來了,你這是沒事?lián)蔚?。進城是他爹媽的事。我把他像羊一樣放好就行了。

我問娃虎他爹媽的電話號碼。他撩起衣襟,里面衣服的口袋上繡著一個手機號碼。

我說這是誰繡的。

他說是娃虎。娃虎老怪我記不住號碼,就用筆劃了這幾個數(shù)字,又用線盤出來。你看這娃縫的,蜘蛛不像蜘蛛,蛤蟆不像蛤蟆。

我說娃虎聰明。

他把手中的羊鞭朝地上抽去。

吃土的命莫想刨金子。他們跑得太遠了。我女人死后,他們就跑了。說是掙錢,買樓房送娃虎進城上學。三年竟沒回過一趟家,說是省錢。

他又朝地上抽了一鞭。

我問他們是誰?

怪不得你被發(fā)配到鄉(xiāng)下,腦子有問題呢。他們是誰?娃虎的爹媽。

他噢了一聲,拉著羊鞭走了。

打通娃虎父親的電話,那頭倒客氣。說辛苦老師了,讓老師費心了,他托人在巴城租個房子,讓娃虎和他爺爺進城,一個去上學,一個去享福。

日子就像母雞屁股上的毛,只有蹭到地上磨損無數(shù)次才能磨掉。

回到原學校,校長說調(diào)換思維吧,再別留守不留守的了,能留住心就難能可貴了。

校長看我,比看電影《流浪地球》還意味深長。

說著說著雪就下了。

教室里一片歡呼。

這幾年巴城少雪,少得比愛情還稀缺。一下課,學生們像雪一樣涌出,我也像一片雪花被推出教室。若在鄉(xiāng)下,孩子們把雪當作烤洋芋一樣,噗噗一吹,雪便會斜斜地落在衣袖上。他們衣袖上的歲月狗一樣伸著舌頭,舔掉谷物的誘惑,剩下一片荒寒,在耳邊游來蕩去。

校長一立在雪中,學生們便像雪一樣不見了。他這片雪只能到家里去融化了。

那天沒課,我坐在教研室,看著一位女老師把饅頭片放到暖氣片上。她杯子里的菊花奶包一樣開放,幾只枸杞上下飛舞。菊花黃,枸杞紅,女老師的毛衣白。一摞作業(yè)本倒在桌上,弄出的響聲驚悸了女老師。她望了我一眼,說作業(yè)本也像學生一樣不守規(guī)矩。

門衛(wèi)打電話進來,說有人找我。

冉萬在棉衣外面罩了件西裝。說他已是城里人了。他說城里的學校不好,看門的板著一張臉,像倭瓜。我問他來干什么?他說來送娃虎到城里上學,兒子定的,買了一套房,二手的。

買那么貴的殼簍干啥呢?

我問啥叫殼簍。

他說樓房么!

我問他娃虎呢?

他指指墻角。學校墻角凹出去,有個腦袋探出來,像冉萬家的狗頭。

我招招手,娃虎把頭縮了回去。我問他有手機嗎?冉萬拿出一個老人機,說花一百塊錢買的。這東西挺貴的。

我問了號碼,一撥,手機響了起來,冉萬說明天就讓娃虎來上學。

我說轉(zhuǎn)校還得完成程序。

冉萬拍了一下校門,說城里人的事情就多。在鄉(xiāng)下,你不是親口說讓娃虎進城來上學嗎?

我說我去找校長。冉萬說校長校長,進了校門是校長,出了校門,什么都不是。

旁邊站著的門衛(wèi)笑起來。

校長開著車一出校門,看到我,搖下車窗,問我有啥事。我說冉萬帶了娃虎來城里上學。

他說上吧。便開車走了。

天空像校長的臉,看不出喜怒。他拿來一套六年級的試卷,讓娃虎做。娃虎用嘴咬鉛筆。我把手中削好的鉛筆遞給他。他把鉛筆在袖口上一擦,做起了題。圍觀的老師散坐著,沒有導(dǎo)演,他們都在即興表演著各種表情。娃虎做完題,把鉛筆朝我手里一塞,走了。門衛(wèi)不讓他出校門,他爬到鐵門上,翻出門跑了。

校長手里拎著卷子,像拎著一塊豬肉。他掂掂斤重,對我苦著臉,說麻煩。他問我娃虎確實只上三年級嗎?

我從校長手中奪過試卷,最后一題的答案上被戳了一個洞。禿了的鉛筆令娃虎惱怒,他下手一重,那個洞就留在了紙上。

辦手續(xù)吧!校長取下眼鏡,抓起衣角擦了起來。

校長又說麻煩的時候,舌頭在蠕動。他說教育局說了,轉(zhuǎn)校只有留級的,沒有跳級的,學籍手續(xù),麻煩。

我給冉萬打電話,沒人接。打了五遍,那邊吼了一聲:誰??!

報了名字,那邊說我不認識你。

我說我是那個支教的老師。

他說你娃娃直接說支教老師不就行了,還報個名字,比女人生娃娃還啰嗦。

我讓他帶著娃虎來上學。一聽交手續(xù)費,他罵了起來:在鄉(xiāng)下,誰上學還交費,反正是你哄弄來的,費你交,要不然娃虎就不上學。

我說行。校長嘆口氣,說現(xiàn)在的這教育辦的。你交吧,少抽一兩包煙的事。

我說這不是錢的事。

校長說錢能辦到的事就不是事,況且就那么幾個錢。

我說校長你出了不就得了。你享受的可是副高待遇。

校長笑了:又說職稱,好像工資讓我一個人掙了。你們啊!

安頓好娃虎,門衛(wèi)來找我,說那個老漢又來了,扳著鐵門,像一只狗熊在齜牙。

我來到校門口,冉萬說我得進去看看。

門衛(wèi)說閑人不能進。

冉萬踢著鐵門,說破事,我孫子在這里上學,我怎么成了閑人。你才是閑人,閑得沒事干杵在這里。

門衛(wèi)惱了。隔欄縫推了冉萬一把。

冉萬跳起來,說我這老羊皮要換個羔子皮,一頭朝鐵門撞來。我從鐵欄縫中伸出手,擋住了他的頭。

我讓門衛(wèi)開了門,把冉萬拉到一邊。遞一支煙給他。他說這看門的可惡。

我說這是他的職責。你該干嘛去干嘛,放學的時候來接娃虎。

他說我沒事干。待在樓房里,就像關(guān)在牢房里。走到街上,腳底下又發(fā)虛。過個街,還被人吆來喚去。

我說你那是闖了紅燈。

他說破煩。

便搖搖晃晃走了。

娃虎的班主任找我的時候,像母雞找公雞那么隨意。

她把幾張撕下的紙朝我桌上一扔,滿紙的圓圈跳脫,如蝌蚪脫了衣胞,游得有點歪扯。前排的圓圈輕柔,越到后面的用力越重,好像砸人的鐵環(huán)。

“他畫圈的那個眼神,就像那個殺魚弟的一樣。殺魚弟殺魚時的嫻熟,在找一種仇恨的快感。他畫圈的那種神情,令人恐怖?!?/p>

我說娃虎不就十幾歲的孩子嗎?我看過他畫圈,有怨恨,迷惘,但還沒到恐怖的地步。

班主任說我找校長去。

校長找我時,像個公雞,而且是雞群中能把高傲頂在雞冠上的公雞。

他把娃虎畫了圈的紙撣了撣,問我如果弗洛伊德和榮格碰到這種情況,該怎么辦?

我說我又不是弗洛伊德,我怎么知道該怎么辦?不就在紙上畫了幾張圈圈嗎?

校長從抽屜里摸出一盒煙,抽出一根,夾在鼻子下面,嘴嘟著,像扯了皮的雞胗。

畫圈的有兩種人,易走極端。譬如達·芬奇在煉修基礎(chǔ),而阿Q會被砍頭。天才和愚者都會有極端的行為。

難不成娃虎會殺人。

校長從鼻子下抽出煙,聲音嚴肅起來:我寧可讓全校都是正常的蠢材,也不要一個貌似優(yōu)秀的但已有殺人欲望了的學生。想想辦法,讓他仍回鄉(xiāng)下去吧,爽性野去。

我很想踹校長一腳。

你別那樣看我,我從事教育工作已三十年,什么樣的學生沒見過。過去,我有的是辦法。現(xiàn)在,學生是大爺。明白嗎?你不會明白,除非你坐到我的這個位子上。安全一票否決制。醫(yī)鬧會影響醫(yī)院秩序,碰到校鬧,影響的是一大批學生的心靈。

我來到娃虎所在班的教室。娃虎坐在凳子上發(fā)呆。我敲敲桌子,他抬起頭,眼里跳出一點高興,又倏地縮回。

我說跟我走。

他拎起書包。我讓他背好書包跟我走。

他望了我一眼,背好了書包。

校長站在校園里,威嚴成一只獅子。

我說學籍放在三年級,娃虎放在我的班上,我親自帶他。

校長閃閃眼皮:你不后悔。

我說好歹我都認了。

校長把手機往口袋里一塞,出了校園。

他居然沒有開車。

我進了教室,說同學們好,給你們領(lǐng)來了一個新同學。

學生們笑起來。我回身一望,不見娃虎。出門尋找,娃虎在墻角站著,見我出來,轉(zhuǎn)身就跑。我沖了過去,他竄上鐵門,跑了。門衛(wèi)扔下一臉的不滿,給我開了側(cè)門。

沒有追到娃虎,我給冉萬打電話。冉萬喂喂了幾聲,便沒了音訊。

找到那個老舊小區(qū),幾個老人坐著聊天,我問他們知不知道一個叫冉萬的老頭和一個小孩。

他們互相望著,一個老人哎了一聲,說是不是在棉衣上套西裝光腳穿皮鞋的那個。

從那個單元進去,二樓,爺孫倆,那日子過得,嘿!

敲門。沒人應(yīng)。我退出樓口。那幾個老人望著我,誰也沒有說話。

我坐在小區(qū)門口的一石墩上,抽煙。煙在口袋里裝久了,有點干,一捏煙身,有摸干牛糞的感覺。抽幾口,煙頭掉了,我把煙身摁在煙頭上,提起來,一吸,煙霧又裊娜起來。

等到天黑,沒等到人。那位答過我話的老人說你這人,哎!他們走了,說不能告訴你。小區(qū)里沒有羊,樓房里沒有雞,做飯沒灶火,又不讓燒柴。他們回鄉(xiāng)了。

我向老人道了謝。

街上的熱鬧在空閑處盡情釋放。跳廣場舞的占據(jù)著空間,一天的興奮抖落在地上發(fā)顫。音響聲毫不羞恥地擁摟著跳舞的人。小狗們?nèi)齻€一伙、兩個一隊在街上隨意跑動。那些用繩子牽著孫子的老人們,看到小狗跑過,用身子護住了孫子。有小狗停下來,望著一個穿花裙子的女人。一只被人遺棄的皮鞋,讓環(huán)衛(wèi)工用鉗子夾起來,扔進了垃圾箱。

十一

巴子營坐在雨中。旱天一多,雨就像母親一樣親切起來。村里沒有人,也沒有在雨中飛翔的麻雀。冉萬家的石碾,在雨中清亮著。沒有了小狗,沒有了雞的陪伴,石碾落寞著,雞糞被雨淋稀,順碾盤往下蜿蜒。

拍門,沒人。

門上的門神畫,卷成一團。

到了巴子營小學,校長說這回我可沒接到你支教的通知。我問娃虎是否回到了巴子營小學。他擺擺手,人家是神童,攀高枝去了,我們的廟小,盛不了大神。

我問娃虎真的沒來過嗎?

校長說現(xiàn)在是屬地管理,學生轉(zhuǎn)到哪里,責任就到了哪里

我說我不是來追責的,娃虎跑了,我是來找他的。

鄉(xiāng)下的老鼠進了城就能成大象?校長不再理我,他的腳踩在了一水坑里,他又踩了水一腳,水花四濺,有一滴飛得遠,落在另一個雨水坑中。

冉萬和娃虎在巴城消失。撥打娃虎父親的電話,說是空號。校長說報警吧!我說再等等。一俟放學,我就到冉萬住過的老舊小區(qū)。和那幾位老人面熟了,他們說有個年輕人來過,領(lǐng)著一個看房子的,好像這房子又賣了。

我問冉萬和娃虎真的來過嗎?

他們笑了:你第一次來的那回,他們在房中。那個老的說你是他兒媳婦的相好,是追著來認兒子的,讓我們千萬別告訴你他們在房中。

我說我像嗎?

一位老人說:那時像,現(xiàn)在不像。

我問他們是何時搬走的。

他們說:就在你找他們的第二天。

我問知不知道他們?nèi)チ四膬骸?/p>

一位老人吸了一口煙:這話問的,他們?nèi)ツ膬?,礙我們什么事。

便各自回家了。

我又回了趟巴子營。小學的鐵門已上了鎖。問知情人,說所有的老師和學生已被撤并到鎮(zhèn)上的學校了。到了冉萬家,院子已被扒倒,那盤石碾上,爬滿了無奈。

好久都沒有下雨了。

村莊里有身影在晃動。那是拆房子的。他們把該裝的都裝到了車上。車一走動,塵煙便遮蔽了車身。一只狗在灰塵中飛奔,追著馳騁的車。

他們說鎮(zhèn)上的樓房已裝修好了,他們也是城里人了。他們說話的語氣像風一樣平淡。留在巴子營的鳥,飛得也不那么精神了。有一只蹲在樹上的鳥,把屁股翹得老高,竟然沒掉下一粒糞。

責任編輯:趙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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