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晉瑞
老先生,你就勇敢點兒往前走吧!事實上,你必須得往前走。我常常和米海西這么說,都快成我在他面前的口頭禪了。當然,我也常常用它來鼓勵自己。我和米海西的這次見面是事先約好的,“好吧,那我們就見上一次,有什么呀!”我們都這么說。你聽,多輕巧啊??蓪嶋H上,米海西是個小可憐,就像月光下貝殼里那塊軟軟的肉或露水中蝸牛頭上那兩只水淋淋的角。
說真的,三年多的聊天里(時間已經(jīng)足夠長了),我最終也沒搞清他要的是一個情人、伴侶,還是母親。這種模糊或混亂也常常發(fā)生在我身上,一個腦袋突然撲來,然后是一雙熱手的揉捏中一個吸盤狀的嘴在我胸上貪婪地吮吸,無論這個腦袋來自男友,前男友,還是前前男友,我都看不到它的五官,我只能感覺到雙乳的膨脹以及繼而產(chǎn)生脹,那種蓬勃和準備噴涌的東西真的不是欲望,而是乳汁。我沒有生過孩子,當然談不上喂養(yǎng),但我能體會到一位母親將愛通過肌體收縮以液體形式輸送到孩子身體里的那種無私。我們女性在這個世界上真的充滿給予。于是女性與大地相連。因此我也常常搞不清自己是一位情人、伴侶,還是母親。因此當我第一次聽了米海西的講述后,就產(chǎn)生了不安,“唉,這個小可憐,現(xiàn)在怎么還會有這樣的男人呢!”在過后的幾個星期里,我反復思考,反復思考,覺得他可能是一個勾引女人手段低級的家伙,可后來聽了他的經(jīng)歷后,便開始同情他,試著理解他,他的那種糾結和不甘,你知道嗎,不是幸福不幸福的事,與道德也相去甚遠,就像他自己說的,那是一種病……大家都行,自己卻為什么不行。這對男人來說,一定是致命的,對吧?為此,他一直苦惱、自卑,說到這里,你可能覺得我是在為自己開脫,其實不是,這種私密的事無論多么屢見不鮮,其實我也可以完全不講,再說,這一路聊來,你應該感覺到了,我這個人不會為自己找借口。
不過以現(xiàn)在的情況看,那個結果是圓滿的。盡管對我來說,有點遺憾,誰能不遺憾呢?那段時間我正好落了單,你想想吧,我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從身體到心理,就像一臺調(diào)試到最佳狀態(tài)的汽車,備胎也裝好了,油也加足了,可是……你這家伙,還有心情笑,我承認我饞嘴貪吃,可是畢竟眼看一塊肉就到嘴了啊!
好吧,我繼續(xù)說。那天的天氣和今天一樣,其實天氣在很多時候極其重要,如果不是這樣的天氣,我們大概也沒機會這樣坐下來聊天。我跟你說吧,那天晚上的約會,米海西的妻子羅素蘭是事先知道的,只不過米海西偷換了概念,將見面說成了聚會。嘻嘻,這個你比我有經(jīng)驗,你們男人在偷換概念上總是比女人更有一套。米海西說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找個理由有上一次聚會,否則怎么能叫男人嘛,當然每次他都需要提前向羅素蘭請假,這個提前發(fā)生在他看書或掃地的過程中,有時是去超市回來的路上,他突然(重點是突然)說,幾號幾號或下周幾晚上得出去一下參加個聚會。羅素蘭每次幾乎就一個表情,冷而不淡,不熱切,也不冰冷,然后隨口說一句“由你”。然后就沒了下話。到底是同意呢,還是不同意呢?米海西心里七上八下,但他知道聚會最終是可以去的,只是羅素蘭心里不痛快,她那么愛他,就算一天四十八小時比別人過雙倍的時間連夢里都粘在他身上,她都不嫌煩。但她心里清楚,男人總要有一些聚會的,于是在某一天,她便看似隨意地問米海西,干嘛總是晚上,難道中午不行嗎?事實上,從羅素蘭扔出那句“由你”之后,米海西的每一刻就過得小心翼翼了,只不過出去參加個聚會,可米海西莫名地會有負罪感,似乎自己出去是花天酒地尋歡作樂,而妻子在家就是孤燈青影。米海西向羅素蘭解釋,這年頭大家都忙,再說了,一幫人碰杯、侃大山,完了還要輪流唱歌、朗誦、痛哭流涕,大概也只有晚上時間才夠用吧。米海西說話時怨氣連連,似乎羅素蘭小家子氣,不理解男人。可是男人怎么了,就必須胡吃海喝,不要有個鐘點嗎?羅素蘭的真實意思是,男人可以恣意縱欲放浪形骸,但總得顧及一下自己的身體吧。可惜的是,人世間到處是錯位,米海西完全不那么理解,就算羅素蘭把話挑明了,說是擔心米海西的身體,米海西也將此理解為羅素蘭對他的占有和控制。這種觀點,他是和我說過的,他說女人的占有欲要比男人強,還總是以愛為理由。他說,女人總是守著懷里的東西,男人則不然,男人有點像猴子,在扔掉玉米棒子時就想著后面有西瓜,哪怕能得到只是芝麻。盡管在男女關系上,我認同他的觀點,女人比男人更狡猾,更詭秘,但他的有些說法我認為還是不客觀。不過,他倒是很真誠,對了,你們可是一代人啊,你們這代人和我們最大的不同便是真誠,對世界、對社會、對工作,包括男女關系都很真誠,你們把真誠作為立世資本和做人標準,干什么都全心全意,尤其是夫妻關系上,堅決認為結婚證上標注的另一半就是自己的另一半,哪怕常年爭吵、打鬧,也會堅信是命中注定。你們這代人啊,活得太嚴肅了,一點兒也不會玩。我說錯了嗎?老先生,難道像一些闊佬兒坐坐郵輪、泡個溫泉、打打高爾夫球,就是玩?那只是放松,老先生,那只是裝逼作秀。真正的玩,是一種心態(tài),對象是時代、社會,甚至包括自己。你別笑,你們那代人做不到的,不是沒這個膽,是你們的思想已經(jīng)固化,你們認為玩是罪過,是整個人類的惡??墒窃谖铱磥恚嘶钜皇滥挠心敲炊嗾?jīng)事,無論你活得多么認真,到死的那天回頭一想,還不就是玩嘛……你剛才說你哪年出生來著,哦,我想起來了,我沒搞錯,米海西和你同歲,只不過比你早出生三天,差點可以說雙胞胎。你說什么?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不同?這點我承認,有一代人奉獻,就有一代人享受,我們就是享受的一代,你們不是這么認為嘛!切,但你們哪里知道我們的苦,物質(zhì)匱乏時,不知道吃什么是種苦,物質(zhì)豐富時,不知道吃什么同樣是種苦,有意思吧,這就是人,我們所有人的境遇。
話扯遠了,還是說我和米海西的約會吧。你抬起頭來讓我瞅瞅……哦,盡管五官大小,包括布局,都不像,但你們那代人還是有一個共同面孔,總是習慣從別人的眼睛里看自己。你別不承認,你回想回想周邊的同齡人,我說的還是有點道理吧。這可能就是米海西身上致命的弱點,當然在你們眼里是優(yōu)點,因為如那些專家所言,人生本來無意義,要說意義那也是看在他人那里自己留下了多少影響,我不知道這話應當做何理解,深層次地去強調(diào)個體,還是自始至終抹殺個體。不過我寧愿相信是后者,因為你們這代人是在集體主義觀念中長大的,奉獻是你們靈魂中最根深蒂固的東西。我說這些,是因為我覺得無論放到羅素蘭身上,還是放到米海西身上都是適用的。你們總是將自己置于家庭、婚姻、工作、道德之中,不停地奉獻,不停地犧牲,卻又在奉獻和犧牲中失去了自己,我是說,那些超出日常理解的犧牲和奉獻就成了一種負累,人在心甘情愿時才會心情舒暢,可是到底是不是真心“心甘情愿”在觀察者這邊卻成了問題,米海西總覺得羅素蘭是有抱怨的,覺得她以關心他的身體為由不希望他出去聚會是圈套。盡管聽米海西的理由,羅素蘭長長地“哦”了一聲,但他還是不相信羅素蘭真正理解了他,他從羅素蘭的“哦”中聽到的是暫時隱藏起來的疑問,這讓他惱火,但他又不表現(xiàn)出來,在羅素蘭面前他一向不表現(xiàn)出來,他一直是那個聽話、善良、溫柔,乖寶寶一樣的丈夫。
至于嗎?如果你真正接觸了米海西,你就得出和我一樣的結論,那個叫羅素蘭的女人,其實不是他米海西的妻子,而更像是他媽。這話我當然沒有直接跟米海西說過。米海西太敏感了,如果我要把這話說給他,說不定會毀了他。但潛意識里,他是有這種感覺的,有一次他跟我說,羅素蘭就像一位盡心盡力稱職的保姆,你看,他已經(jīng)將羅素蘭從愛人的位置上挪開了,他慢慢地從混沌、模糊中看清了羅素蘭。在這個問題上,責任當然在米海西身上,直到今天我也堅信,女人比男人更懂愛的真義,知道如何表達愛。不記得是哪本書里看到的了,上面說“愛就是脫掉內(nèi)褲”—內(nèi)褲,脫掉,干干凈凈,一絲不剩。經(jīng)典吧?我一點兒也不覺得這話粗俗,它很淺顯地道出了愛的內(nèi)涵。米海西卻從不這么理解,在一次聊天中,告訴我羅素蘭笑瞇瞇地沖他說,真是難以想象他在外面聚會的樣子,問他為什么不發(fā)發(fā)朋友圈,他就覺得她是在窺探他的私密。米海西說,當時他非常難過,一時賭氣,便說,既然你那么好奇,那我下次去聚會,你也跟著去吧。
要么說你們這些男人啊……你也有過吧,心里齷齪得要死,還故作大方。還美其名曰是肚量,對吧,米海西再有聚會,人家羅素蘭還真要讓他兌現(xiàn)承諾,他能怎么樣,他只能答應。于是羅素蘭跑進屋里翻箱倒柜捯飭自己,還不忘喊著問在客廳里已經(jīng)等著著急的米海西,景泰藍、瑪瑙、碳銀、漆器、鉑金、綠松石、蜜蠟,戴哪個鐲子好看?你想想吧,要換作你會是什么心情,啞巴吃黃連?打碎牙往肚里咽?這還是小事,米海西著急的并不是時間,而是他根本就沒有聚會。他懊悔、氣憤,一口口地往肚里咽唾液,一邊給朋友發(fā)短信,看能不能約出來幾個搞個臨時聚會,可氣的是人家全有事。這邊還不得不對付羅素蘭,他說,你隨便吧,反正你戴啥都好看。話剛出口他就后悔了,怎么能說“反正”呢,一個“反正”就暴露了他的心不在焉與焦躁不安。好在羅素蘭太過專心打扮自己了,并沒有去揪這句話,或者是米海西發(fā)“反正”的音時,她正在將緊巴巴的衣服往頭上套??傊?,羅素蘭還是一副要和老公一起去赴宴的好心情,她只是大聲喊,我好不好看是次要,要緊的是得讓我老公不能在別人面前不好看。這叫什么話?米海西一次跟我講,羅素蘭的話在他腦子里形成的畫面是民國電影里那些官太太,她們搖曳著身姿挎著老公的胳膊,可是他不需要啊,用米海西的話講,就是走在大街上他也希望自己是一個人。但是很多女人不懂這一點,你老婆也這樣嗎?總認為老公老婆棒打不散地時時刻刻粘在一起才算恩愛。
后來怎么樣?你別急呀!米海西說,那次羅素蘭從臥室出來,還真是光彩照人,畢竟她閑在家里有幾年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妻子如此精心地打扮自己。這點很重要對吧?女人還得經(jīng)常捯飭捯飭自己,雖說女人是為閱己者容,可你都不容了,誰還閱你?可是那天米海西完全沒有心情,因為羅素蘭選錯了時間,羅素蘭楊柳細腰地走到米海西面前,抬下巴,擺身姿,反倒讓米海西更加窩火。兩人一起出門。羅素蘭伴其左右,還一個勁兒地問米海西自己要不要做些準備,譬如是矜持點呢,還是大方點。米海西早不耐煩了,嘴里說,不就是出去吃個飯嘛,哪有那么多事。但實際上,他卻步態(tài)僵直,內(nèi)心急得要死,因為他還不知道出了小區(qū)大門往哪里走呢,他不自覺地放慢腳步,用手機不停地聯(lián)系朋友,一邊和羅素蘭說,自己得通知人家一聲。羅素蘭靠過來孩子式地用力把米海西的胳膊拉到懷里,別呀,咱給他們一個驚喜不好嗎?米海西的臉就越發(fā)難看了,索性站在那里,他怔怔地看羅素蘭,做人怎能這么隨由自便呢,總得有個原則吧。羅素蘭甩開米海蘭的胳膊也站在那里,她發(fā)現(xiàn)米海西真生氣了,她當然也不高興,多大點兒事嘛,她先是用手掐老公胳膊,然后自己先走了。米海西只好問羅素蘭要去哪里。已經(jīng)走出幾步開外的羅素蘭一臉嚴肅,她說,你還真以為我傻啊,我就是再不夠數(shù),也不會去給自己老公去丟人現(xiàn)眼??!你不樂意,我還不去呢!怎么叫丟人現(xiàn)眼,米海西說,你出都出來了,我剛才也告人家了。羅素蘭這才忍住笑,戲謔米海西,你不怕我打亂你的計劃?我有啥計劃?米海西一副木板臉。嘿嘿嘿,羅素蘭說,別裝了,我早看到你的心慌氣短了。我是真不去了。然后才進一步解釋,自己約了同學一起逛街,壓根兒就沒打算參加米海西的聚會。
老先生,我就這么稱呼你吧,其實并不代表你真的老,我總是習慣用老先生來稱呼年齡上超過我十歲以上的男人,反正米海西挺樂意接受這個稱呼的,我發(fā)現(xiàn)他似乎希望自己老,或者說他很希望自己早一天退出社會。我有這樣的感覺,我是說,早一天退出社會。呵呵,你當然不是,看你現(xiàn)在的眼神,多么不懷好意,你是不是在想咱們的飛機最好這一夜都不能起飛,然后航空公司給咱們安排住宿,而且恰巧你我落了單,房間只有一間,然后……嘿嘿,我倒是沒關系,但我能做到坐懷不亂,你能行嗎?在這方面我自信比你老道,我十五歲就和男人上床了,我不缺男人,即便是我結婚的時候前一天,還有男人追我。好了,還是說我和米海西的約會吧。我剛才說了,那天的天和今天一樣樣的,有所不同的是,我們要約會的那個機場早早就電閃雷鳴狂風暴雨了。當然一開始并不是,白天的時候還一直晴空萬里呢。米海西說,從中午睡起午覺來,他就坐在書房里沒挪地方。他裝模作樣看書,可是三個小時都沒過一頁。羅素蘭在外面為他做準備,先是在衛(wèi)生間里熨衣服,然后到門廳處給他擦鞋,他能聽到毛刷帶著鞋油劃過革面的聲音,一下接一下,穩(wěn)穩(wěn)地,就像糊涂之人在磨刀,而他,就像個智者,明明知道這把刀將來要對付的恰恰是磨刀的人。他的良心被揪起,又重重摔下,因此羅素蘭搞出的任何一點聲音都讓他心煩,他想讓她坐沙發(fā)上歇息吧,但又說不出口,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知道說了也白說,不把他打理妥帖羅素蘭是不會讓他出門的,無論他多么不安與心煩,也得忍著。
你問我為什么?我哪里知道啊!但我知道是羅素蘭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這讓米海西越來越覺得自己像白癡,不僅衣服不會買不會洗,到頭來連出門怎么穿都不會了。有一次他把這個問題正式向羅素蘭提出,羅素蘭也說這確實是問題,她知道她這樣大包大攬不對,對他不好,就是孩子也該有個斷奶的時候,可是她就是做不到。她說米海西那么忙,她卻在家里閑著,這些小事她能幫就盡可能去幫好了。但事實上,米海西的衣著一直都是由她操辦的。米海西來自農(nóng)村,大學畢業(yè)后分配到羅素蘭在的廠子里,羅素蘭初次見米海西時,他剛參加完一個培訓正迎著風穿過廣場。說到這里,是不是你們那代男人年輕時都瘦,而女人倒似乎很胖,我這么說當然沒根據(jù),可我就是認為你們那代人年輕時男人偏瘦,女人偏胖,衣服還總喜歡穿得胖胖大大松松垮垮的,米海西說那時他也那樣,因為正好頂風,他又把筆記本抱到懷里,從側面看上去整個人就像只大蝦。反正那個樣子夠滑稽也夠叫人憐憫的。羅素蘭就是在由滑稽向憐憫的過渡中對米海西產(chǎn)生興趣的,知道嗎,喜歡一個人的理由有時很奇妙,有的是想從對方身上得到什么,有的則是想給予,羅素蘭屬于后者。這也許與她是家里的獨生女天然地獲得的愛太多又無處釋放有關,可是獨生女一般情況身上是有公主病的啊,但羅素蘭卻沒有,至少是在米海西面前沒有,她一開始就將自己的人生緊緊地縲紲在米海西身上,在一次參加團委組織的郊游活動中他們確立了關系,她向米海西提出的第一個問題卻不是“你愛不愛我”或“究竟有多愛我”的問題,而是米海西的腰圍。你知道米海西當時怎么回答嗎?他說不知道。
你們那代人是不是對自己,當然包括身體都陌生?羅素蘭卻絲毫不覺得奇怪,作為同代人,她應該是理解他的。于是她問米海西,“那你的褲子……買的時候也不需要說明一下?”羅素蘭從口袋里掏出軟尺,哦,這很正常,你也至少穿過一件女人親手為你織的毛衣吧,你們那代人,似乎一個女人不給自己愛的人織上一件毛衣就成不了妻子。我們?我們這一代沒有什么約定俗成的東西,要說有,那也可能是上床吧,但其實還是沒有,因為就算和你睡了覺懷了你的孩子我也不一定非得嫁給你。羅素蘭用軟尺量米海西的腰圍,隨帶也量了他身上的褲腰,然后咯咯就笑了,量腰圍是因為她要給米海西織一件毛衣,量褲腰她是想知道米海西究竟將誰的褲子穿到了自己身上。羅素蘭將皮尺抻展半蹲下很專業(yè)地繞米海西的腰一周,米海西從未經(jīng)歷過這個,他怦然心跳,不知道將低頭去看羅素蘭還是將頭轉到一邊。羅素蘭將第一個數(shù)子默默記下,然后去解米海西的褲扣,米海西的心都要跳到地上了,他本能地用手去護,因為從小接受的教育深刻地告訴他,這樣的動作只能等到新婚之夜,這符合你們那代人的心理吧,任何事情都上綱上線,擠一下眼睛就是耍流氓,拉一下手就得去登記,不鼓掌就是不熱情,燙個發(fā)就是騷,你們總說我們這一代人生猛,我反倒是認為你們那代人生猛,我們的生猛無非是個體的,無非是些生活瑣碎,可你們不一樣,你們的生猛是集體的,是靈魂深處的。因此你們在集體中就顯得無比強大,但一落實到個人時,就變得無比內(nèi)斂與膽怯,你想想看,是這個樣子吧。你沒發(fā)現(xiàn)嘛,當你們突然離開集體時就會失魂落魄,就會無所適從,那種恐慌甚至是恐懼,讓你們無法享受獨處帶來的自由與安寧。米海西也一樣,他把自己身上有的荷爾蒙都給了工作,因為只有那樣才是正確的,為時代,為社會,為國家,為世界,為未來,總之得把自己奉獻出去,你們最愛贊美的是“蠟燭”,最愛的詩句是“春蠶到死絲方盡”,對吧?我說這些,絲毫沒有批評誰的意思。你想想,羅素蘭不也這樣嘛,只不過是換了種方式。所以說,在米海西用手保護褲扣和羅素蘭動手去解褲扣,背后的實質(zhì)其實是一種東西。當然最終勝利的是羅素蘭,因為她是出于愛,愛總能最終勝利,羅素蘭將皮尺一點點在米海西褲腰上壓實,等轉完一圈,看到皮尺上的那個數(shù)字時,羅素蘭直接就倒在地了,二尺六寸五,而米海西的實際腰圍只有一尺九寸六,老天啊,“說,到底是誰的褲子?”米海西這次很耿氣,說是母親的,因為直到現(xiàn)在除了工裝外他還沒有穿過一件花錢買的衣服,母親是裁縫,他所有的衣服都由母親縫制,他當然知道尺碼合適衣服穿上才合身,可他們家不富裕,不僅沒有積蓄,還有因他上學而欠下的外債,他的母親善意地認為(或希望)自己的兒子會長胖,在縫褲子時就預留了他長胖的空間。這在羅素蘭那里是無法想象的,也無法理解,她嘻嘻著問米海西母親為什么希望他胖,理由很簡單啊,那個時候胖人似乎只有兩種,當官的和有錢的。羅素蘭這就明白了,自那以后羅素蘭就開始打理米海西的穿著了。但羅素蘭不許米海西追潮流、學港星,不會鼓勵米海西燙發(fā)染發(fā),更不會讓他戴耳釘留胡子,穿花襯衣戴金項鏈,還把一副蛤蟆鏡掛到領口處。而是從米海西的皮膚、身材、腰腿比例和氣質(zhì)性格入手,從款式到顏色,包括領帶花紋、西服后片開不開叉、配什么鞋,都要做到不僅適合米海西這個人,還要達到能給米海西添光增色。不到兩年時間,經(jīng)過羅素蘭的精心打造和培養(yǎng),米海西就變成了一個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穩(wěn)重上進的陽光青年,以至于后來廠里人說,米海西之所以能脫穎而出,先是調(diào)到團委做干事,后來提拔為團委書記、廠辦主任,再后來成為廠級領導,羅素蘭的功勞占一大半。
然后呢,他們過了十大幾年平穩(wěn)安適的生活,當然背后的真正原因是他們有著共同的目標,他們每天生活在一起,生活卻不是目標。你大概也是吧,工作、學習、生活,這樣的排列順序是你們那代人的標準模式,甚至完全可以將“生活”去掉,變成工作、學習、工作。工作需要的是同事,學習需要的是同學,而只有生活才需要愛人或情人,但無論是愛人或情人,在你們那代人來說都是羞于提及的吧。所以盡管米海西和羅素蘭如何在別人面前扮演著恩愛夫妻的角色,但他們實際上依然是親密的戰(zhàn)友與同學。直到有一天,他莫名地從領導崗位上下來……對,下來了,雖然給了他一個調(diào)研員,但沒有權了,不管有沒有錢,至少他是有閑了,這時他才突然像被叫停的馬拉松隊員一樣開始審視自己,明晃晃的陽光就照在頭頂,額頭上的汗還在流著,他卻對身邊的一切產(chǎn)生了懷疑,因為他沒有中途停下來的心理準備啊,那種沒有方向的感覺很嚇人的,于是開始懷疑人生,懷疑過去,甚至會問自己為什么不是那個坐在賽道邊上打著傘喝著礦泉水的看客。哦,對不起,這些就都是我的杜撰,米海西沒有跟我說過類似的話,他只是說自己出了問題,覺得自己上當了,被騙了,是誰騙了他他卻說不出來。
是的,他真是這么說的。他總是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但實際上我懂,大概也正是我的懂才讓我們的關系非同一般。因此,我認為我們是……怎么說呢,盡管我是一名物理老師,站在講臺上給孩子講的是磁場、能量守恒、加速度和引力,但我們實際上是一種醫(yī)患關系。你別笑,你知道你這種笑有多可愛嗎,小心我愛上你,那樣你可就倒霉了,其實現(xiàn)在的男人并不希望女人真心愛上自己,對吧,你們只希望女人交出身體,其他的嘛,多一點都是負累。難道不是?你別不承認,我又不是小女生。
你別吞吞吐吐了,有什么呀,反正男女這種事一個巴掌拍不響,你就是有點小陰謀那也要看我想不想識破你。別把女人看得那么傻好嗎?包括米海西和我的約會,我不相信羅素蘭沒有察覺。其實無論他在書房坐得多么固若磐石,她要是用心也會覺察到他的飄忽與不安的。她蹲在門口擦鞋,外面天已大變,沉沉的光影中米海西一定會大發(fā)感慨,可是這次,他沒有,真能沉得住氣,最后還是羅素蘭發(fā)了感慨,唉喲,看看這天氣……書房里的米海西沒有應話。看起來,可是……要下雨了啊,應該還小不了。羅素蘭說。哦……米海西這才不咸不淡地應聲,完全是應付。羅素蘭繼續(xù)擦鞋,過了一會兒,她說,要不,穿那雙舊的吧!出去就是踩了水也不心疼。可是那雙也太舊了吧!米海西說。羅素蘭手里捧著鞋左看右看,她應該能聽出得米海西語氣中的反常,“怎么就舊了呢?”只是因為米海西是汗腳皮鞋的內(nèi)襯爆了點皮,右腳的后跟兒處撕了個小口,但羅素蘭早就拿到街口修好了,再說米海西穿長褲,有誰還會趴到地上看你腳上的鞋啊?以往米海西也從沒有這么難伺候過,每次出門不好交代的人倒是她羅素蘭,不是衣領不對了,袖口太長了,就晃褲扣與褲子顏色不配了,每次嫌麻煩都是米海西,他總說一個大男人有什么啊,只要不胡子拉碴,衣服不露肉就行了??墒悄翘臁_素蘭心里應該咯噔一下的,但她什么也沒有說。羅素蘭將擦好的鞋放到鞋架上,看了看表,趕緊到廚房取幾塊餅干,沖了一杯姜紅茶,端進了書房。米海西有個毛病,吸上冷氣胃就難受,就算不難受,考慮到聚會難免喝酒,她也絕不會讓老公空肚子出門。你看,多好的一個女人?。∷ь^看看窗外,雨是定然要下了,她又取一件背心來要米海西穿上,還說你看,是純白的,帶萊卡,穿在襯衣里一點不顯。米海西說,他知道羅素蘭是好心,可這份好心是在添亂,他多么希望羅素蘭不要管他,最好還無端端地沖他發(fā)火,叫他滾。可是,羅素蘭是不會的。
至于嗎?老先生,那是你不了解米海西。米海西太敏感了,你別以為那只是一雙鞋或一件背心,以我的判斷,他很可能在我們敲定時間起,就開始策劃了這次約會了,每個環(huán)節(jié),每個細節(jié),知道嗎,他不僅會想象自己,還會想象我,譬如我們進入房間,第一時間應該是擁抱、接吻,還是……脫鞋?當然是脫鞋,那么他腳上會是一雙油膩男的白色線襪呢,還是故作青春的短腰襪,他當然會穿純黑色的線襪,鞋肯定脫掉了吧,兩人像老情人一樣,聊著各自赴約路上的經(jīng)歷,一邊把鞋并排放好,去換上酒店準備好的拖鞋,然后去調(diào)房間里的燈光,洗手,燒上一壺開水,我是說,他一定會把每個動作都調(diào)試到既紳士狀態(tài),但又不能做作,他知道我這個人大大咧咧,我們這代人的女人似乎個個都大大咧咧,男人都屌絲,但他不能屌絲,他一定想到我在不經(jīng)意間會向他的鞋投去一眼,是誰說來著,了解一個男人只要看一眼他的鞋就行,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這句話,但他絕不可以讓自己的鞋露出里面爆皮的內(nèi)襯,還有修過的鞋幫。你明白嗎,他不是大亨,如果是一位大亨,穿這樣的鞋會被人認為是美德,可是放到一個普通人身上,那就是寒酸。其實這完全是你們那代人的心理,我才不管這些呢,因為我覺得我既然決定和你上床了就會義無反顧,不就是男女之間興致一起來上一次嘛,難聽點講,不就是把對方的身體拿來一用嘛,一起合作,來完成一場活塞運動,感覺好是命,感覺不好那也是命,就像肚子餓了憑著眼緣就推開了一家飯店的門,你不可能預告知道飯菜的味道??墒敲缀N鞑贿@樣,他將一切都預設在美好之上。我不知道應該怎么說,老先生,一對男女,盡管他們無所不聊,哪怕利用現(xiàn)代的通信手段在視頻里對對方的身體做了徹頭徹尾的了解,但實際上到床上操練,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不是說他不懂這個道理,很可能正因為他懂才表現(xiàn)得這樣,他一定預設了兩種結果:天堂和地獄。你說,其實哪有那么嚴重,畢竟天堂與地獄之間還有一個人間嘛,無論成與不成起碼不影響大家繼續(xù)做朋友。但是人與人不一樣,尤其還隔了代際,包括那件背心,你哪里能猜得出他做了多少聯(lián)想,興許他擔心我會笑話他一個大男人夏天還穿背心,興許他打算在解開衣扣時想直接露出自己的胸毛,或者他脫背心時動作很笨拙,誰知道呢,總之是他不想出現(xiàn)瑕疵。不過,為給羅素蘭一個交代,臨出門時他還是將背心穿上了,只是一上車就又脫了。你別笑,這種盡可能減少麻煩或中間環(huán)節(jié)的事我也做過……什么?我當然不穿背心,我上車后脫掉的是文胸,有一次是內(nèi)褲,那時我和一個警察在談戀愛,時間對我們來說就是一切,呵呵,你知道嘛,一個小警察,在換崗休息時他跑到地下車庫,然后……不說了,不說了,我們還是說米海西吧!他那天出門比平時晚,是在他妻子羅素蘭的催促下出門的,因為離我們的約定時間還早,可羅素蘭以天氣不好要他早點出門,他只好服從。這樣,他就有了足夠豐富的時間了,時間足夠豐富多好啊,可以從從容容、不慌不忙,但他害怕的正是這種足夠和豐富,因為從從容容和不慌不忙會讓他思考,會讓他胡思亂想,在他發(fā)動好車,“呯”的一聲關上車門時,他就開始罵自己,為什么自己總是這么討厭,房間已經(jīng)定好,讓對方下飛機后直接去房間不就得了,干嗎還充大頭非親自去接她一下不可。想想人家那些大人物,輪到這種事情哪個不是做得滴水不漏,是啊,是啊……如果約定時他要這么說,我會答應的,不管他是不是公職人員,也不管他是不是大人物,只要說上一聲我是能理解的,畢竟是公共場合嘛,是他自己非要說恰恰是公共場合才無所謂,他嘴上這么說,心里卻不這么想。你們這代人啊,就是做不到直來直去,我當時也是腦子簡單,因為他的說法在理嘛,誰還不能去機場接個人啊,就是說,誰知道你去機場接的人是誰啊。這年頭沒有人會去關心別人的生活,你在大街上沒見過抱在一起狂吻亂啃的男女嗎,你會管人家是什么關系嗎?
是的,這本來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故事:一個叫米海西的男人,瞞著妻子去機場去見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就是我,我們事先說了,我們要在機場附近的酒店開房做一次愛。簡單吧?但其實不簡單。男女之間的事說簡單也簡單,反正機緣巧合,又不傷筋動骨。但說復雜也復雜,說不定一次約會就會改變兩個人的人生……呵呵,你是問我那個米海西到底有什么魅力嗎?這我還真是一時間說不上來,那種柔軟?那種可憐?應該是真誠吧,真誠可能是最打動人東西,我不是說真誠的人就不說謊,我是說有些人就是說謊也不影響你能感覺出他的真誠,可有些人不行,他就是告訴你他有多少存款和幾個女人上過床我也不信他,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但我相信自己的直覺,你沒發(fā)現(xiàn)嘛,我們這代人似乎和你們那代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們更愿意相信自己。我這樣說吧,米海西給我的感覺很特別,我80后,他70后,我本來可以把他當老先生看,可我莫名地想和他上床,似乎只有上床我才能更真切地看懂你們這代人,你們這代人總給我留下假惺惺的印象,當然在你們眼里,我們才是真正墮落的一代,我們覺得你們很可憐,你們大概也覺得我們很可憐,我們兩代人需要彼此拯救,但實際上,誰能拯救得了誰呢,拯救這個詞本身就很滑稽,反正我就信奉一句話:人的命,天注定。我們拯救來拯救去,最后發(fā)現(xiàn)最需要拯救的人恰恰是自己。
你需要來杯咖啡嗎?你看外面已經(jīng)狂風大作,看起來要下雨了,咱們定然一時半晌起飛不了了,和我們那天一樣樣兒的,真是巧啊,老天爺不會是讓你來彌補我那天的缺吧!可是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對你產(chǎn)生興趣。我繼續(xù)往下講。米海西說,那天傍晚,一出車庫天就陰沉了,他開車擠出市區(qū)熙熙攘攘的高峰期駛進機場快速道。一路上他車門窗緊鎖,大音量播放著許巍的《藍蓮花》:
沒有什么能夠阻擋 你對自由的向往
天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無牽掛
穿過幽暗的歲月 也曾感到彷徨
當你低頭的瞬間 才發(fā)覺腳下的路……
你聽出來了,這就是米海西的可愛之處,一只可憐蟲,你不覺得一只可憐蟲可愛嗎?在開往機場的路上,他把所有走神的時間都用來從后視鏡里看自己,似乎鏡子是個稱職的裁判或智者,可以給他提出警告和建議,然而他看到的只是身后從西北方向追來的黑云,前后左右的車在燈光的迷亂中穿行,有幾輛一直跟在后面,他的不緊不慢四平八穩(wěn)讓人家摁起了喇叭,可他們哪里知道他的這種不緊不慢四平八穩(wěn)有多煎熬,他長長地出氣,在車里大喊大叫,甚至希望突然來個剮蹭或追尾,最好對方還是個難纏的司機,一定要把他搞到交警大隊去。這可是行進在與一個女人約會的路上啊,你能理解他嗎?在他將這些講給我時我不理解,但事后想想也就理解了。他覺得自己在懸崖邊上游走,在他無法自我把控的時候就想借助外力。不過,當他看到手機上提示航班正點到達時,也就死心沓地沒有選擇余地了,他只能努力將接下來的事情完成好,我畢竟有一個博士的頭銜,他是不可能隨便就取消約會的,就是說即便這一晚是場災難,他也得接受。至于我,當然沒有他那么多負擔……嘻嘻,我有時候就想,我為什么要和他這樣一個男人上床,我剛才已經(jīng)說了,潛意識里還是一種好奇。你笑什么,老先生,我說過我并不缺性,我是說年齡可不一定代表溫柔,也代表不了床上的技巧。因此我們這次約會絕對不是單一的身體上那點事。我是給自己戴高帽?我可不覺得。因為如果只是身體上那點事,米海西也不一定非得找我,他有一個足可以讓他放心拿來一用的女人的,這個女人一會兒就會出現(xiàn)在咱們的故事里。
我和米海西約好晚上七點在機場的到港出口處見。我的飛機六點五十到,下飛機,取行李,十分鐘足夠。米海西是卡著點將車開進機場的,停好車后給自己留出了五分鐘的步行時間,他盡可能將時間算得分秒不差,就像他嘭地關上車門,黑壓壓的天空上亮起一道閃電,然后便是轟隆隆滾滾而來的雷聲,不過當時他顧不了這些,他滿腦子都是我拉著行李從電梯上緩緩下來邁著款款的步子向他走來的情形。我們在人群中相互對視,心領神會地微笑卻互出聲,然后在人們的忙亂中快速離開。米海西說,他到指定地點后還本能地伸手去摸了自己的屁兜,那里放著男女約會最最不可缺少的東西。然后呢,他會把我快速地安頓到自己車上,等我坐好后,他才會向我解釋為什么兩手空空,連一束玫瑰花都沒帶。好,你現(xiàn)在正眼看著我,從額頭到眼睛,鼻梁到嘴唇,包括我的手,難道我就連一束玫瑰都不值嗎?其實不大可必,他也太把我當小女生了,這種事情上我想我比他更老辣或者經(jīng)驗豐富得多。我還真的在乎一束玫瑰?我當然知道他不是想不到,他只是擔心自己捧上一束玫瑰在機場遇上熟人。
哇,你看外面,雨下得多及時啊,看來這故事我是非得講完了。我剛才說了,那天和今天一樣樣的,暴雨像大孔篩一樣從天而降,米海西卻沒有接到我,因為我們的航班沒有降落,機場電子屏,包括米海西手機上提示航班已經(jīng)正點到達,我們確實也到了機場上空,只是因為天氣原因無法降落,所有的到港航班不是備降附近的機場,就是原路返航。米海西六神無主地在機場到處找我,還以為自己錯過了時間,這個時候他妻子羅素蘭發(fā)來了信息,問他涼不涼,她那邊已經(jīng)下開了,雨很大。米海西給羅素蘭回復,說看樣子這邊也會下。實際上,外面同樣也下開了,傾盆一般,他這么說只是一種拖延,這就是聰明男人的做法。從一開始就設法給自己預留時間。
我不知道他在機場里是怎么熬過那段時間的,當然他已經(jīng)得知我們的飛機已經(jīng)飛往二百多公里外的連城機場。他只能等,以他的性格會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去等。五十分鐘后,我打開手機,微信里一堆的問號,然后我給他打了電話,第一句話當然是“真倒霉”,你要知道,我們的時間是有限的,米海西是以參加聚會出來的,一個成年人的聚會有多長時間,四五個小時足可以了吧。我能聽出他非常著急、沮喪。這個時候我也只能安慰他,說我們都盡力,就沖我給你帶的禮物,我們也要見上一面。他的聲音壓很低,說,還帶什么禮物嘛,我就是他最大的禮物。盡管他的話說得很曖昧,但聽起來很勉強。是我過敏嗎?但愿吧!我們約好七點見面,然后在一起度過四個小時,他十一點準時離開。為了盡可能高質(zhì)量地利用這四小時,他把酒店定在機場最近的地方,事先我們說好的,連晚餐都在房間里吃,可是我們還沒見面就這么冤枉地報廢了一個小時,誰還有好心情?但我們誰都不能說泄氣話,我用好事多磨開導他,他一定在電話那邊苦笑,是啊,不然還能怎樣!我們都不想放棄這次機會,越是這個時候也不想,就像面對挑戰(zhàn),不到最后絕不言棄。我再一次道歉,怕他受傷,我沒有當過母親,但對他卻充滿了憐惜,如果他在我面前我會把他摟在懷里撫摸他的頭,盡管是天氣的原因,但我必須為天氣向他道歉。我跟他說,如果不介意,他就在機場里吃晚飯吧,那樣可以節(jié)省時間。他說,那怎么可以,我們說好一起吃的。我說,反正我不餓。再說飛機上有餐。本來嘛,我一直在減肥,晚餐吃不吃都行。我說,你在那里干等,我心里會難受。兩人一時無語。我知道他在猶豫,我就在電話里撒嬌,你快去吧,你得抓緊時間補補能量,我可不想等我們一會兒見面了,你卻有氣無力。
我們就這樣掛斷電話。后來的事情就好玩了,米海西說,他走進一家快餐店,隨便點了一份面食套餐,挑了靠窗的地方坐下。服務員很快幫他端上來,可他剛挑起一筷子面還沒送進嘴里,就聽到有人問他可不可坐他對面。他說,可以。然后就聽到嗤嗤的笑聲。米—?!?!對方將他的名字一個字一個字叫了出來。
是的,來了一個女人,就是前面我跟你提過的,可以讓米海西放心用一用的女人。她叫葉麗娟,過去是米海西的同事,現(xiàn)在干什么米海西也不清楚,他只知道在一起工作時,這個女人就不僅濃妝艷抹香氣撲人,還穿得總是暴露。米海西心里當然深深地咯噔一下,你想想吧,他是來和一個女人約會的,另一個女人卻坐到了他面前,更要命的這個女人和他還不是普通的一般關系。但米海西必須故作鎮(zhèn)定,他拉著長音問葉麗娟這是……意思是問她來機場干嘛。葉麗娟嘻嘻笑,說來和他約會!一塊厚冰馬上貼到米海西的后背上,他的第一反應便是自己哪里出了紕漏,難道就因為沒穿那雙舊鞋?葉麗娟和羅素蘭認識,關系還曾經(jīng)不錯,莫不是羅素蘭派葉麗娟來盯自己吧,可葉麗娟不是那種人呀!葉麗娟向米海西擠眉弄眼,又示意他和她做好配合,她又重復一遍,說是你電話里說要我和你在這里見面的。這時,米海西才發(fā)現(xiàn),葉麗娟的背后跟來一個高高瘦瘦下巴處留著山羊胡的男青年。男青年不管米海西是誰,就是娘娘腔地叫葉麗娟“姐”。葉麗娟對男青年十分反感,你就是叫媽也不行。那天,葉麗娟,藍色牛仔褲,低開領短款真絲襯衣,胳膊稍稍一抬就會露肚臍,但全放下來,肩頭處又會露出內(nèi)衣吊帶,皮皮片片,依然是葉麗娟的風格。男青年進一步往葉麗娟身上蹭。葉麗娟就沖男青年說,我沒逼你,是你自己非要來送我,現(xiàn)在你可以走了。可你說你是來接人。男青年說。你這個人耳朵是怎么長的!怎么連“見”和“接”都分不清。葉麗娟說,我跟你說是來“見人”的好不好。我再說一遍,是你非要來,你都看到了,怎么,非得要我介紹我朋友和你認識一下嗎?男子看看米海西,又看看葉麗娟,尷尬,還是不相信。但他只能勉強笑笑,低聲對葉麗娟說“你先忙,回頭我再聯(lián)系你”,就走了。
米海西給葉麗娟解了圍,卻給自己惹來了麻煩。這算不算一種人生哲學呢?好壞相宜,善惡相伴,其實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對吧?就像咱們兩個,今天晚上我當你是朋友把這一切告訴你,說不定哪天會變成你要挾我和你上床的把柄,或者某一天你會作為告密者揭發(fā)一個女博士的生活作風。不會?那是你現(xiàn)在這么說。此一時彼一時嘛,誰也管不了未來,又找不到后悔藥,我們只能保證眼下??墒悄銈冞@代人,似乎總想為未來而活,卻又受制于過去。是我偏執(zhí)?反正我這么認為。就說突然冒出來的葉麗娟吧,發(fā)生她和米海西之間的故事,米海西就完完整整告訴我了,這也是米海西的可愛之處,我知道有些男人把自己和女人的故事作為炫耀的資本,但米海西不同,米海西講得很真誠。當然,除非他是一個非常厲害的大內(nèi)高手,反正我一聽就覺得他很真誠,女人也總是在真誠面前敗下陣來。
你是問羅素蘭對米海西的感覺嗎?我相信她大概也和我一樣吧。當然真誠與誠實是兩碼事,與坦誠也不是一碼事。有時候真誠恰恰藏在謊言之中。我想羅素蘭一定也看到了一點,包括這個葉麗娟,一會兒我會講到,她明確表示過自己發(fā)現(xiàn)米海西骨子里有一種真誠。但米海西必須得將自己隱藏在謊言中,這是他接受教育的結果,是生存的需要。咱們還是聊那天晚上的事吧。葉麗娟的出現(xiàn)讓米海西的心情雪上加霜,他問葉麗娟這是演得哪一出??!葉麗娟沒有隱瞞,說就是為了甩掉剛才的那個小屁孩,就那個男青年。她說,只是和老娘吃過兩頓,就死活要娶老娘,也不知道這些小孩子是缺腦子啊,還是缺媽。今天又是,死纏著不放,我就說,我要來機場接人,人家就非來送我。米海西怔怔地看葉麗娟,說,結果就正好遇上了我。是啊,不過這有什么呀,反正只是個理由嘛,我還為了你去過火車站呢。你為我去火車站?啥時候的事?。课以趺床恢?。米海西問。
葉麗娟和米海西講,有一次晚上羅素蘭不在家,米海西和她在微信說他睡不著,恨不得到大街上拉個女人回來。葉麗娟還開玩笑說,女人在大街上好好的,你拉人家回來做啥。米海西說,你說我做啥,我還當奶奶供起來??!我太想了,特別想,你是過來人,應該知道的吧。葉麗娟就說,那你就去啊,別光說不練,或者……我去,怎么樣。微信里米海西半天不說話,過了一會兒發(fā)來一段語音,卻是哽咽的哭聲。葉麗娟當然就明白了,她說,你也別想那么多,你就把我當成那個大街上的女人好了,然后她問米海西自己現(xiàn)在要跑到他家他會怎樣?你猜米海西怎么回答,米海西說,我會開門歡迎你。這不廢話嘛!人家葉麗娟又問他,然后呢?“然后我給你泡茶?!比~麗娟又問,然后呢?“咱們一起聊天?!比~麗娟繼續(xù)追問,再然后呢?“再然后,天就亮了。”米海西就這么一個混蛋,差點兒把葉麗娟噎死,要是我,一準兒罵他“混蛋,你去死吧”,但是葉麗娟沒有。葉麗娟當時在家里泡腳,兩只腳相互搓著,搓著搓著,嘩啦一聲將腳抽出來,拎了件外衣,趿拉了拖鞋,就出門了。她老公還問她這是怎么了,她說自己的一個閨蜜在家犯病了。葉麗娟心急火燎開車跑到米海西家樓下,才發(fā)現(xiàn)自己頭腦發(fā)熱。因為米海西興許只是想和她聊天,想發(fā)泄一下情緒,興許他真的想拉一個女人回家,卻恰恰不能是自己??墒撬呀?jīng)出來了,不能馬上回家,她只好開著車到火車站空空遛了一圈。米海西聽到這里對葉麗娟說了“對不起”。葉麗娟說,這三個字恰恰是她這輩子最最討厭的字。我也討厭,老先生,尤其是出于你們男人之口,什么叫對不起,有本事就別干那些對不起的事。米海西說,他看著葉麗娟伸手去摸屁兜(米海西突然聯(lián)想到她的手是去摸自己的屁兜里),但葉麗娟只是想抽煙,她摸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里面只剩最后一根了,她抽出來遞給米海西,然后又因為后悔塞進自己嘴里,當然,因為是公共場合,她只能將煙放在嘴里空嚼,卻不能點著。她咬字不真地問米海西,是來接人吧!米海西說,是。親戚?算是。說“算是”時,米海西的臉紅了。葉麗娟沒有追問,只是伸手拍了米海西的胳膊,輕聲說,別騙人了,要是來接親戚,你干嘛那么緊張。我緊張嗎?米海西心里煩死了。煩這飛機,煩這天氣,煩面前這個女人。
葉麗娟長什么樣子?你們男人是不是總是對風騷的女人情有獨鐘?別騙我了,我已經(jīng)從你眼睛里看到你對葉麗娟這類女人有興趣。米海西還真讓我看過葉麗娟的照片,不過當時他把她當一服藥,他是這么說的,他說病了,用了一副葉麗娟這樣的藥。當然沒治好嘛。我還跟他說,道理很簡單,不是藥性不足,就是不對癥!但我已經(jīng)確信我可以醫(yī)好他。照片上的葉麗娟很性感,當然撩撥的是男人的肉體。米海西也坦誠地告訴我,他和葉麗娟發(fā)生過關系,只不過她的身體對他的病來說是無益的,甚至適得其反。你說什么?你問我米海西到底有什么?。课疫@么說吧,從小到大長期的教育讓他變得太靈魂了,就是說,他太囿于精神了,卻失去了一些本能,你能懂嗎,我不能用“本真”,因為我也說不清人的本真是身體還是靈魂,但本能是一定是身體的。你約過炮吧,就是男女雙方都想借對方身體一用的那種,可以談錢,也可以不談錢。那就是本能。米海西就是突然有一天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了這個本能,他在絢爛的靈魂世界里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空中樓閣,他害怕了,你要知道他也是有知識的人,他不相信那種事物懸置于空中的真實性,于是他反觀別人,去找各種各樣的參照,力圖去發(fā)現(xiàn)那種構成自己當前狀態(tài)的力,可是他沒有答案,他只看到了別人身上的那種信心與自在,那種鏗鏘與從容。關于這些,我問過他的,他是不是在道德上過不了關,但他否定了,他不認為一個人和婚姻外異性發(fā)生關系會動搖他對道德的理解,他甚至跟我講:自然為德,自然為大德。但他就是做不到自然。你是問我他的問題到底出在哪里嗎?這個問題應該由你來回答啊,不是說,你們男人都是下半身思考的動物嘛,興許米海西恰恰是失去了用下半身思考的能力,他無法將下半身與上半身分開,因此他覺得自己不像個男人。
你是問我他有沒有和別的女人做過嗎?我不是跟你說了嘛,他和葉麗娟有過,當然在此之前他也有過類似這樣的意圖,要是沒有他怎么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這一情況呢。他去過那種提供特殊服務的發(fā)廊,在迷幻般粉紅色的燈光下,他身體后靠,將頭貼在發(fā)廊妹的胸上,他也順從地將臉貼在人家乳房上,他聞著那種充滿誘惑的香水味,甚至人家將手伸進他的褲襠處都沒有拒絕,他只是心跳加速,饑渴得想將女孩拉到門簾后的那張床上對她掘地三尺,他和女孩在鏡子里交流,女孩看著他的臉在耳邊輕聲呼喊他,來吧,帥哥,我保你滿意??墒撬霾坏剑瑹o論那顆心多么洶涌澎湃都喚不起他的身體,他無法做到身心步調(diào)一致。他逃出了發(fā)廊,覺得自己像從污水坑里剛爬出來,一身惡心的臭氣,可女孩白嫩的脖子、手臂以及柔軟的乳房又如理想一樣深扎在他心里,他渴望一具異性的身體,但又覺得是種墮落,似乎一旦碰過妻子之外的女人他就離開了“人”的行列。我絲毫沒有夸大,他就是這么說的。你是說他在騙我?不,老先生,在男女關系上我雖不能說是老江湖,但至少也算老司機,他很真誠,不會騙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工作上受挫,突然感覺失去了人生意義,就想在生活中找回自己。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他至少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心智上的某種不健全,我是說人一心向上,拼搏在通往靈魂高尚的路上當然是對的,但萬一有一天突然掉隊了呢,我是說人們都希望去往天堂,但還是有不少人會歸于地獄,地獄既然和天堂不在一個維度,我是說你總得……適應?準備?我是說,我們起碼不能一無所知吧。所以我認為,你們那代人,至少米海西這個人接受的教育太單一了,也太單向了,他只能茁壯成長、向陽而生,可是他偏偏中途受了挫,于是他像游魂一樣蕩來蕩去,胡撓亂抓。如果在那個時候他能遇到我就好了,可惜他遇到的是葉麗娟。葉麗娟也是一個80后,她同樣生猛,但她是那種簡單粗暴的生猛,單從身體上講,她還是不錯的,體態(tài)豐盈,肌膚細白,性格樂觀,聲音也好聽,在單位里有“小海豚”之稱,追求她的男人不少,明的,暗的,硬的,軟的。但葉麗娟都看不上。據(jù)說,當時米海西是廠辦主任,她是文印室打字員。兩人常見面,有一次米海西把葉麗娟叫到自己辦公室談話,她卻對他嬉皮笑臉,完全沒有下級的樣子。米海西提到那些追葉麗娟的男人,葉麗娟當然說不是自己的錯,女人不能因為漂亮就是錯,再說了,就算是作為主任的他,見到漂亮女人也不是不動心吧。米海西莫名其妙臉紅,他讓葉麗娟走,葉麗娟卻不走,反倒直接說如果他要追她的話,她會欣然接受。她進而解釋說,別拿權不權、錢不錢、帥不帥的來套她,她衡量男人的標準就一個—自己喜或不喜歡。她說他喜歡單純真誠的男人,而米海西就是。葉麗娟走后,他坐在椅子上問自己,我單純,我真誠嗎?我怎么一點兒也不覺得。不過從那以后,他和葉麗娟私下里的聊天就多了,從現(xiàn)實聊到網(wǎng)上,葉麗娟直接對他打開心扉,說自己和老公已有五前沒性生活了。米海西問她,那你需要男人時怎么辦。葉麗娟說,這不是你來了嘛。葉麗娟說她就是喜歡床上那一口,那股勁兒要上來了,就像犯煙癮,越是不想就越想,越是克制就越克制不住。她還問米海西,你能體會嗎?
米海西說,能。
什么意思?葉麗娟說,你是說你和羅素蘭也沒那事了?
那倒不是。我們很好。
看來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葉麗娟說,是外面有人了吧?
沒有的事。我不是這種情況。
那是哪種情況?
我也不知道。
但總想著和別的女人上床,對吧?
是。米海西承認了。接著說,我總感覺生活不真實,有種迷迷糊糊的感覺。
那是你太壓抑了。葉麗娟說,那就出去找個女人嘛,反正又不難。
不難?說得輕巧。
這不,眼前就放著一個現(xiàn)成的嘛!
米海西就跟葉麗娟說,我和羅素蘭感情還是可以的。
這與夫妻感情沒關系,朋友。這世上的事你不能動不動就用感情去衡量,你沒發(fā)現(xiàn)嘛,造成我們痛苦和勞累的東西有時候恰恰是感情。
你看,老先生,米海西還是個不錯的男人吧!要換別的男人,早和葉麗娟開房了。當然葉麗娟突然出現(xiàn)在機場的時候,米海西已經(jīng)和她有過那次關系了,只是他們的那一次情況很糟……你說,他在騙我,想博得我的同情心?如果真是那樣,這家伙可就是老手了,但我覺得不像。
還說機場的事吧!米海西當然在葉麗娟面前表現(xiàn)得很冷淡,葉麗娟伸手向服務員點果汁,他都說人家,我看你就不用了吧,稍等等,趁人不注意你就可以溜了。要知道,那時已經(jīng)是大雨傾盆,葉麗娟往哪里溜啊。葉麗娟才不聽他,等服務員送來果汁,她慢慢攪動里邊的冰塊。米海西非常著急。葉麗娟卻不急,似乎還歪打正著遇上了美事。她單手托腮,問米海西接幾個人。米海西順口說了一句,一個。那我就不急了。葉麗娟說,你怎么也得把我捎回去吧!葉麗娟看一眼窗外,窗外閃電如利刀撕布,接著是如轆軸碾過的雷聲,她直接說,看看這天氣,你也不能把我撂在這里吧?!翱墒恰泵缀N魇呛苷J真地表現(xiàn)出自己有難言之隱的?!翱墒鞘裁??難道你回去羅素蘭還會為這事打你屁股?你不讓她知道不就行了?!边@是葉麗娟的原話,她緊緊地盯住米海西,不讓他逃跑。
你是說,看來一對男女發(fā)生過關系和沒有發(fā)生過關系就是不一樣?這不廢話嘛……你想聽他們倆的事?看來誰喜歡八卦啊,即便是陌生人的。好吧……對,你說對了,我也認為他們不是一個道上的,不過,你沒發(fā)現(xiàn)嘛,關于選擇這件事吧,在工作和事業(yè)上大家似乎,愿意選擇志同道合的,但在生活中,我是說男女關系上似乎更喜歡互補性的,瘦男人往往會先胖媳婦,高大的男人往往會選擇一個瘦小的女人,外向的往往和內(nèi)斂的搞到一起,和漂亮的女人上床的往往卻是丑丑的男人,所以米海西選擇葉麗娟并不足為奇。只不過,兩人的目的卻沒有達成一致,就是說沒有形成相向而行的那種效果。他們太過于相信機緣巧合了,可他們忽略一個大前提,米海西太正統(tǒng)了,一直活在正統(tǒng)中,我不知道這個正統(tǒng)是否像硬殼一樣保護著他,但他絕對已經(jīng)變成軟體動物了,他是一只海底的扇貝,卻想要有飛翔的理想,很可能他把僵硬的貝殼當翅膀了,呵呵,我這么形容有點失當,我是說他很可能根本沒有意識要想飛上天,得先沖出水面,這種現(xiàn)實性的準備還是非常必要的,可是他們呢,在一個夏天的晚上就稀里糊涂地發(fā)生了。他們一起參加完聚會,因為同路米海西上了葉麗娟的車。米海西不想回家,葉麗娟就把他拉到森林公園的山上,畢竟是森林公園,又是大晚上,葉麗娟很可能是因為顧及米海西的身份才選擇這里。他們將車停好,推開車門,打開天窗,頭上蒼穹遼闊、繁星如織,四周漆黑一片,嶺壑難辯。多浪漫啊!米海西說他憋得慌,說自己活得不像個人。葉麗娟當然去安慰他,他便把葉麗娟一把拉進懷里了。接下來的事情就在葉麗娟一連串“好吧”“好吧”“好吧”中進行了。葉麗娟沒有鼓勵,卻順從了。她將自己像大地一樣鋪開,準備讓米海西像脫韁的馬兒一樣在自己的身體上馳騁。米海西卻突然停了下來。他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拾自己。你是問他們到底做成了沒有?我哪知道啊。米海西說他是進入了,但他又說葉麗娟卻沒有感覺到,總之草草了事了,葉麗娟興許是想把米海西帶到彼岸的,卻不想將他推到河里。更要命的是葉麗娟還說了一句徹底挫敗米海西的話,她說,米海西是好男人。好男人……在那個時候……老先生,你一蹶不振,我卻說你是好男人,你不覺得是種侮辱嗎?
問題到底出在哪里,我認為是心理。他又不是真不行,他和他妻子好著呢。這就涉及身體與靈魂、圣潔與骯臟的問題了。米海西的靈魂深處一定有一個圣潔的模板,但身體的,包括物質(zhì)的,一定就是骯臟的那版,這個世界誰不想做個圣潔之人,完美之人,好人?。∧闶菃柺遣皇桥c他的家庭出身有關嗎?應該有這方面的原因吧。他出在鄉(xiāng)下,是拼了自己的青春又加上父母的骨血才到城市的,他娶了廠長的女兒,不論大小還混了個官,應該是處級,要換算到地方可是縣長級,一個典型的鳳凰男。但這些話我從未對他說過,他太愛惜自己了,不是賭不起,而是壓根兒就不敢賭,他必須穩(wěn)扎穩(wěn)打,總是在別人眼中校正自己。我這樣說可以嗎?相比于你們,我們80后更愛自己,但是愛的是真正的自己,你們也愛惜自己,但愛的只是一個假想或假象。就拿我來說吧,我有過一段婚姻,但我不會為婚姻犧牲掉自己……什么,你說我活在一種自在的荒涼中?錯!別拿這種詞來勾引我,迷惑我啊。我告訴你吧,我一點兒也不荒涼,我恰恰擁有了更多的愛……你當然不明白,但我知道你們的人生只能贏不能輸,你們個個都得活得像榜樣,所有的齷齪與一點私心都必須壓制在心里,然后一點點地積累,不斷地增多,永遠做不了那個透亮的水晶人。所以說,我們80后實際上是你們70后的回歸,因為你們太想成為別人了,但每個人總得承認自己作為個體的存在。什么?我的觀點是錯的,你反對?反對無效。反正我就是這么認為。
譬如米海西那天晚上在機場遇上葉麗娟,他完全可以直截了當?shù)馗嬖V人家,自己有個約會,還是個女的。人家會知趣地離開的。但是米海西卻就是不說。你們這代人就是這樣,死要面子活受罪。后來米海西跟我講,人家葉麗娟是有察覺的,她就是使壞。當然這也只是他的猜測,說不定葉麗娟真是在有意識地干著一件幫他懸崖勒馬的高尚之事!總之,葉麗娟沒有走的意思,那種橫豎要賴上米海西的勁頭簡直快把米海西逼出火了??伤?,就是有火也不發(fā)。忍著是你們那代人的美德吧?在這個情況下,他只能越來越焦躁不安,他一口口將面條送進嘴里,氣憤地罵窗外的天氣。葉麗娟呵呵笑,說,老天爺就是沖你來的,膽小的孩子怕雷電,老天爺就試試你的膽兒。說到這里,葉麗娟才問米海西,你不是來接人嘛,要接的人呢?天氣原因,先降到連城機場了。米海西講,這不是在等著嘛,還不知道等幾點,所以我的意思是,要不你先回吧?雨這么大,我怎么回啊?我游泳啊?!正好這時,我給米海西打了一個電話,我問他那邊的情況。米海西在電話里說雨很大,不要說停,連減小的意思都沒有。他的聲音很低,極不自然。我并不知道他對面坐著一個女人。米海西說,他在接我電的時,葉麗娟正用手摳她的指甲,用腳撩他的褲角,還將腳掌踩到他的小腿上,她一直壞笑,壞笑,沖米海西撇嘴說,看你裝!她一定聽到了我的聲音,于是等我們的電話一斷,就跟米海西講,何必嘛,難道我會告密?犯不著吧!都什么年代了,大家又都不是小孩子。米海西的臉色就越發(fā)難看了,他跟葉麗娟說,還是我先送你回去吧,然后我再回來,反正飛機在連城就是現(xiàn)在起飛,時間也來得及。葉麗娟嫵媚地笑,說,沒必要嘛!就算接上你要接的人,你也可以說我是你表妹嘛,或者說是你的同事剛好同一航班,先接上了我,就順路搭個便車。
你說這就有點夸張了?那也是米海西在夸張。我可一點都沒杜撰。可能在你看來,米海西特殊,只是一個個例吧,但我不覺得,因為我總能從他身上看到一些你們那代人的共有特征,當然不是和女人做愛這件事,這只是一個例子。
所有的這些情況都是事后我才知道的。米海西說,那天晚上在機場,他沒有把我更多的信息透露給葉麗娟,但他讓葉麗娟看了我的相片,因為登機前給他發(fā)過一張相片。這完全是葉麗娟的強行要求,她一定要看看我是怎么一個女人,到底她強在哪里。那天我穿著紅色的緊身套頭衫,黑色的長筒皮靴,披著長發(fā),戴著一頂帽子,一點兒不像大學老師,這裝束很讓葉麗娟滿足,因為從長相上她并看不出我比她好在哪里,但她尊重米海西的選擇,人與人之間就是這么奇妙,沒緣故沒理由,一切都是八王看綠豆。
我和米海西怎么認識的?我剛才說了,八王看綠豆嘛!有一次我到他的城市開會,閑得無聊玩微信里的搜索附近人,結果搜到了他。在虛擬的世界里,米海西和現(xiàn)實中判若兩人,當然前提是我也不含糊,畢竟在現(xiàn)實世界里大家都太一本正經(jīng)衣冠楚楚了嘛,在虛擬的世界里就可以恣意放縱一些。在視頻里我讓他看過我的身體,給過他熱烈似火的吻;他也對我暴露過他雄壯的身體,我們玩餓狼撲鹿的游戲,他扮演兇殘的狼,我扮演怯生生在危險里奔跑的小鹿,他用詞兇狠,利爪、鋼牙、撕碎、生吞活剝、剖膛劐肚、一口口咬碎你心臟、一點點舔吮你的腸子等等,但我們從來沒有讓對方看到過臉。直到后來我們聊到性話題,結果發(fā)現(xiàn)我們的三觀不僅基本吻合,簡直就完全一致,于是我們互送玫瑰,在一段長時間的停頓后,屏幕上看到了對方的臉。關于他、他和葉麗娟、他的婚姻都是這之后才講給我的,但我不想聽,我以自己一直單身缺乏婚姻經(jīng)驗讓他打住,我只想和他探討男人和女人,因為丈夫和妻子是社會的,只有男人和女人才是自己的。然后他沉默,再開口時就說他有一種深深的孤獨感,妻子對他越好,這種感覺就越強烈。我說那種孤獨感的根本原因是因為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一個人不僅要學會和別人相處,同時也得學會和自己相處。我記得說到這里,我給他看了我的腿,當然是一條圓潤光滑很性感的腿,我剛從浴室出來,問他美嗎,要不要親手摸摸它,親口嘗嘗它。于是就有了我們的這個約會。
我當然能體會他心中的壓力。我們還沒見面,他就問過我,要是出現(xiàn)了他和葉麗娟那樣的情況該怎么辦?我說那不可能,你只要給我房間給我時間,剩下的就不用管了?!昂冒桑 彼f,那他就再豁出去一次。你聽聽,多可怕啊,他用了“豁出去”,至于嗎?于是,我們開始商量具體細節(jié)。那次我是去哈爾濱開會,中途要在他的城市轉機,我特意調(diào)整了航班,留出一個晚上給他,我希望他能有一整夜時間,你想想,一個完整的夜晚上和只有幾個小時,兩者所產(chǎn)生的心理壓力是不一樣,前者可以讓你完全放松,后者就會讓你不停地看表。但是沒辦法,米海西做不到,他說他只能爭取到四個小時。我說,那也夠了,我還騙他說自己獨身多年也不習慣睡覺時旁邊躺著一個男人,但實際上我特別喜歡躺在男人懷里睡覺。為了這次約會,我們真做了不少準備,當然是那些容易影響心情的東西,譬如他問我喜歡哪類香水,是否對安全套過敏,譬如我直接告訴他,只要男人一進入我的身體我就會哭,高潮時不僅大喊大叫還會扭動身體,那樣會不會嚇倒他等等。
那么后來呢?你是問我們見面后的情況?你別急嘛,聽我慢慢講,反正就是飛機起飛,咱們也坐在一起,我還可以繼續(xù)講。我在連城機場那邊眼巴巴地看時間,都晚上十點了,飛機還是沒有起飛的跡象。我知道米海西在那邊也不好過。我又給他打電話,問他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我就是現(xiàn)在起飛,我們就是見面也沒有那個啥的時間了啊。你就不能想想辦法破一次例嗎?就一次,不說為我,就算為你自己。米海西沒有直接回答我,他說容他想想,然后掛斷了電話。米海西說,我們的通話對面的葉麗娟全都聽到了,她自告奮勇站出來給米海西支招,讓他給羅素蘭打電話,只要電話一通,剩余的話由她來說。事先她還問他是以什么名義向羅素蘭請假的。米海西說是聚會,也就是吃飯。葉麗娟看看窗外,雨其實早已經(jīng)停了,她問米海西是和什么人吃飯。米海西回答是一群詩人和畫家,單位上沒什么實際工作后,他就和一些詩人和畫家建立了關系?!澳蔷秃棉k了?!比~麗娟支的招很簡單,詩人和畫家本身就是理由。因為這些人狂放,無度,酒場上很容易喝高,然后砸了人家的場子,結果被警察帶走了,或者一位大師酒后突發(fā)心梗被送進了醫(yī)院,而米海西又是個熱心人,得留下來幫忙。為了更真實,葉麗娟說她自己也在場,打電話的時候她就正和米海西在醫(yī)院呢,病人在搶救,他們還不知道幾點才能回呢。這樣的理由,羅素蘭一定會相信。
萬事俱備了!可惜我們最終還是無緣見面。為什么?米海西是接受了葉麗娟的建議,只是在給羅素蘭打電話之前,他要先給我打個電話。電話通了,我聽得出他那種因為馬上要見我而發(fā)生的急促的呼吸聲,他問我飛機的情況,我說我正準備要打給他的,剛剛有的一點希望也被雨澆滅了。我說,你那邊一定雨過天晴了吧。他說是的??墒俏疫@里開始雷電交加了。我們的飛機還不知道幾點才能起飛呢。我說的是真的,機場方面也傳來了因為天氣原因航班暫時還不能起飛的通知。我的情緒糟透了,完全沒有了心情,“這叫什么事啊,以我現(xiàn)在的心情,我覺得你還是回吧?!崩舷壬悄?,你覺得我說的是真心話嗎?我現(xiàn)在心情不好,說不定隨著飛機起飛,或見到他,馬上就好了呀??墒敲缀N鲄s像得了令松了綁一樣,欣然接受了,他說:“這樣也好,那咱們以后再找機會!”這是哪跟哪啊,似乎這次約會是我逼他的一樣。米海西就這樣退縮了,放棄了,撤場了。我能說什么?我只能說,“好吧!”完了我還加了一句“對不起?!?/p>
唉呀呀,你這老先生,這有什么好笑的嘛,你還有心情笑,當時我都氣死了,心想這個笨蛋,這個可憐蟲,什么蝸牛、扇貝,簡直就是一只鼻涕蟲,活該。但我畢竟不是他啊,興許他有他的難處。后來米海西說,是他拉著葉麗娟一起回市區(qū)的,他還問葉麗娟要不要告訴那個男青年一聲,葉麗娟罵他有病,和一個沒有關系的人干嗎要扯上關系?。∶缀N髡f,在路上,他和和葉麗娟一起罵天氣,現(xiàn)在看起來,我們都應該感謝那天的天氣。米海西說,他是送了葉麗娟才回自己家的,剛好十一點半,時間正合適。進門前,他把屁兜里那個沒打開的安全套扔進了小區(qū)的垃圾桶。羅素蘭也和往常一樣在客廳等他。他們簡單聊了幾句便去洗漱。與以往不同的是,米海西特別的輕松,格外高興,淋浴時還哼起了小曲。羅素蘭在外面問他,晚上遇到什么了開心事。他說這次聚會盡管很熱鬧,但一點兒意思都沒有。然后兩人就上床了。米海西難得主動一次地摟住羅素蘭,說自己有事要向她坦白。
私房錢?要是私房錢,就不用坦白了。
不是。
那就是喜歡上別的女人,一時沒把持住,開房了。
也不是。米海西這才一五一十說,其實之前他說去參加聚會,有很多次根本就沒去。他只是一個人去公園里逛逛或到書店待著,然后到附近的小飯店吃一碗面,等時間差不多就回家了,直到……
直到有一天你遇到一個女人!
怎么總是女人。米海西說,直到今天晚上,我才突然意識到……人與人之間還是有差異的,我有什么不服不甘的呢,承認自己不行那又怎么了,又不會死人。
是啊,道理沒錯啊。羅素蘭雖然這么說,但實際上她沒有聽懂米海西的話。因為她根本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熄燈后,兩人依然四眼大睜,羅素蘭照例趴到米海西身上,以女上男下的姿勢做了愛。橘黃色的燈光下,羅素蘭喊著“我叫你不睡”“讓你不睡”“我看你睡不著”的口號將米海西推上高空。米海西這次飛得很高,他看到了耀眼的閃電,聽到了隆隆的雷聲,想起了我曾經(jīng)跟他說過的那句話:婚姻里其實充滿了謊言。他在自己“嗷嗷啊啊”的叫聲中輕盈地盤旋而上,也在虛幻與現(xiàn)實交融的幽光中,看到了羅素蘭身上滿掛的汗珠。
然后他再也沒有聯(lián)系我?他要不聯(lián)系我,我剛才講的這一切從哪來?。柯犇?,廣播里在叫我們了!正好故事也講完了,咱們起身吧。你看,同樣的夜,同樣的機場,發(fā)生著的故事卻不同。什么?我們……?那不可能,人家不是說了嘛,同行是冤家,除非哪天我改行去做動物研究,你知道嗎,自從認識米海西后,我莫名地對軟體動物產(chǎn)生了興趣,外殼與內(nèi)心,柔軟與堅強,敏感與遲鈍,多有意思啊!好了,我們得抓緊時間了,等一會兒上了飛機,咱們來個角色互換,你講,我聽,如何?不過,現(xiàn)在咱們得登機了。咱們先到天上去,那樣,咱們就可以離現(xiàn)實遠點兒了。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