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淇琳
去年秋天,母親摔傷導(dǎo)致骨折。醫(yī)生說摔得不輕,骨頭自愈的機會不大,不如換個髖關(guān)節(jié)。手術(shù)后,我在醫(yī)院陪床二十多天,累得脖頸又酸又僵,肋骨也似乎錯位了,每天都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下去了。在某個清晨洗漱的時候,我看到鏡子中的自己眼皮水腫、眼泡鼓脹,多愿此時能有人為我捎來琴聲、花香、溪流與山色,以喚醒我的靈魂。
打開手機,看到好友發(fā)來一張圖片,是一只雀兒立在枯枝上,滿心愉悅、仰頭高歌的樣子。好友附上一句:“我們都曾有過黯淡時光,但總有一只麻雀會為你展開它全部的世界?!?/p>
想起我讀初中二年級的時候,表姐不肯接受家里的安排,一個人離鄉(xiāng)到廈門學(xué)習(xí)手藝。當(dāng)時,美術(shù)廠不肯收沒有雕刻功底的人,可她沒有打退堂鼓,自己跑去給工人們燒水、做飯、打下手。過了大半年,表姐悄悄地學(xué)了些雕刻手法,廠長覺得她頗有些天分,破格讓她從學(xué)徒干起。我離開家到外地讀書的那年,表姐已經(jīng)是工藝美術(shù)雕刻師了,手底下還帶著幾個學(xué)徒。表姐總能把生活中的一些不如意過濾掉。
讀到作家鐘求是的《星期二咖啡館》,小說開場波瀾不驚,從老人早起出發(fā)乘坐高鐵到咖啡館展開,以一個女孩快樂的笑聲收尾。老人每月的第一個星期二都會到另一座城市的一間咖啡館,與一位叫徐娟的服務(wù)生聊天,因為姑娘的眼睛里有他因車禍去世的兒子的眼角膜。
老人的兒子離世時,留下了一本名為《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書。我特別喜歡書中樸素的哲學(xué)道理:不管明天如何,也要以平和的態(tài)度把握日常生活的溫情脈脈,感受生活中無處不在,卻往往被眼睛和心靈忽略掉的那些點點滴滴的幸福。它讓我倏乎之間想起劉亮程散文里的一句“暖和了,過來坐坐……”。對老人而言,兒子離世,每個月不遠千里到另外一座城市,就是支撐他活下去的一點念想,是寒冷中的一絲火苗,讓他可以過去坐一坐,暖一暖。
黃永玉和表叔沈從文的感情很好,沈從文去世后,黃永玉回憶沈從文,其中記錄了一件往事:50年代一個秋天的下午,屋里靜悄悄地剩下他一人在寫東西。我們坐下喝茶,他忽然輕嘆了一聲:“好累啊?!?/p>
“是的,累?。 ?/p>
“北京的秋天真好!”他說。
“……天真藍……那棗樹……”我望了望窗子。
“日子不夠用!”他說。
那段日子,沈從文清苦的飲食、沉重的工作、精神的磨難、心臟和血管的毛病,讓黃永玉時刻都在擔(dān)心表叔會死去,祈禱“讓他活得長些吧”。就像王爾德說的那樣:“在這動蕩和紛亂的時代,在這紛爭和絕望的可怕時刻,只有美的無憂的殿堂,可以使人忘卻,使人歡樂。”支撐沈從文“活得長些”的,不僅僅是窗前的藍天、白云和棗樹,一定也有窗外的麻雀為他展開的那個美麗絢爛的世界,因此他才會感嘆日子還不夠用,秋天美著呢。
林語堂先生說:“不管我們走到生命的哪一個階段,都應(yīng)該喜歡那一段時光,完成那一個階段該完成的職責(zé),不沉迷于過去,不狂熱地期待著未來,生命這樣就好。”是的,無論行走在怎樣黯淡的時光里,總會有一只麻雀為你展開另外一個世界,那里有被我們忽略的幸福,我們因此覺得這個世界是值得好好活下去的。但是,麻雀又是偏心的,它不會對所有人都展開它全部的世界,而是需要我們用心去傾聽和體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