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鵬飛

于右任（1879-1964）是著名愛國人士、政治家，是我國近現(xiàn)代史上的重要人物，也是杰出的詩人和成就卓著的書法家。對于歷史上的人物和作品，每個時代都會有不同的認識。立足于新時代語境，重新審視、思考和研究于右任的詩詞和書法，就會有新的感想和認識。

作為詩人的于右任，他的詩詞在近現(xiàn)代是獨樹一幟的，而他又是白話詩創(chuàng)作的先驅(qū)。

于右任7歲入村塾、11歲到三原，先后接受了具有民主思想的毛班、朱佛光、劉古愚、孫芷沅等名儒教誨，啟迪了他報國救國的革命思想，使他樹立了“太平思想何由見，革命才能不自囚”的志向。光緒二十九年（1903），于右任以第十名中舉，翌年赴禮部會試時，由于他輯印的自己的詩集《半哭半笑樓詩草》被陜甘總督升允以“逆豎倡言草命大逆不道”密奏朝廷而革舉人，嚴令通緝正法，遂南逃上海，開始了他反清救國的生涯。1906年，于右任在日本得識孫中山后，加入同盟會，從事革命活動。1907年起在上海先后創(chuàng)辦《神州日報》、《民呼日報》、《民吁日報》和《民立報》，以詩文評論時政，為民請命，他有一首“示談善吾”的詩，可見他的革命意志：“大陸沉沉亦可冷，眾生無語哭蒼天。今番只合殉名死，半壁江山一墓田。”

此詩作于1909年5月，是《民呼日報》出版之時，他說“民呼”就是人民的呼聲。他還在詩中呼喚“中華之魂死不死？中華之危竟至此！”把官府中吞食民脂民膏的腐朽官吏比作“署中狗”：“署中豢爾當何用？分唑吾民脂與膏！”并大聲疾呼：“四萬萬六千萬同胞，齊奮起”，“沖開血路飛”，顯示出他報國的赤誠之心。詩風慷慨激昂，以此鼓舞人心，推翻清廷。辛亥革命前，于右任用大風、騷心、半哭半笑樓主等筆名，發(fā)表了大量詩文、社論和評論，其中許多詩詞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對動員民眾、宣傳革命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1909年的《元寶歌》刻畫了清廷貪官污吏的丑惡嘴臉，并進行了無情的抨擊。1910年的《勸資政議員歌》和《勸軍機大臣歌》，對清廷官僚們進行了幽默的嘲諷：“勸議員，早回家，回家給婆娘抱娃娃，日暮途窮，風雨交加?？?！凍壞了你那薄柳身材薄命花！”讓這些無能之輩大白于天下，讓人深思，反映了他的赤誠報國之心。以至辛亥革命后，孫中山頒贈《民立報》旌義狀，表彰其對革命的貢獻和懿行。而這些詩卻都是用白話所寫，比陳獨秀在上海主編創(chuàng)刊《新青年》雜志早五年，比“五四”新文化運動早十多年，于右任可謂是白話詩創(chuàng)作的先驅(qū)。

從詩歌發(fā)展看，在戊戌變法（1898）前，梁啟超、黃遵完、譚嗣同等提出“詩界革命”的口號，尤其是黃遵憲主張利用古人優(yōu)良傳統(tǒng)，力求變化多樣，創(chuàng)作了“舊風格含新意境”的詩，成為了“詩界革命”的旗幟，但他的詩在形式上仍是舊風格，只是“頗喜挦扯新名詞以自表異”（梁啟超語）。從這一點上看，是于右任真正發(fā)揚光大了“詩界革命”，以新形式、新意境寫詩，他用通俗的語言人詩，給人以全新的五光十色，又有慷慨激昂的氣勢和幽默諷刺的情調(diào)，成為真正的“新詩”創(chuàng)作先驅(qū)。景行行止，以“詩界革命”來呼喚社會革命。

辛亥革命后，于右任任臨時政府交通次長，力推鐵路、郵政、航運改革。袁世凱竊國后，他又全力支持孫中山二次革命，回陜西任靖國軍總司令，主持西北革命大計，于討袁、護國運動中有重大建樹。其時寫的《元宵節(jié)十唱》《十二月小唱》都朗朗上口，由民歌演化而成，深受民眾喜愛。尤其是1926年，當大革命的風暴迅猛發(fā)展之時，于右任不畏艱險，前往蘇聯(lián)，促請馮玉祥回國，進軍西北，為解西安之圍和策應(yīng)北伐竭盡全力。蘇聯(lián)之行，他心潮彭湃，視野開闊，詩風為之一變，出版了《變風集》。他大膽突破舊格式，變古風、歌行體進行創(chuàng)作，甚至用口號入詩。如《紅場歌》氣勢洶涌磅礴，一瀉千里，是他舊瓶新酒的杰作?！蹲冿L集》也是他大雅扶輪，進行“詩界革命”的碩果。

1931年起，于右任出任監(jiān)察院長，撰著了《監(jiān)察制度考》和《監(jiān)察制度史考》，為監(jiān)察制度之建立和實施費盡心血?？箲?zhàn)期間，于右任主張國共兩黨合作，共同抗擊外敵，并寫了著名的《中華民族抗戰(zhàn)歌》，此詞由唐學詠譜曲，鼓舞了全民抗戰(zhàn)意志，這都足見于右任在詩詞創(chuàng)作上完全是由心而發(fā)。

梁啟超說：“過渡時代，必有革命。然革命者，當革其精神，非草其形式。吾黨近好言詩界革命。雖然，若以堆積滿紙新名詞為革命，是又滿洲政府變法維新之類也。能以舊風格含新意境，斯可以興舉革命之實矣?！庇谟胰蝿?chuàng)作以舊體詩詞為主，白話詩只占極小一部分。作為革命詩人，他與“南社”密不可分。1909年，柳亞子、陳去病、高旭等，在虎丘雅集成立“南社”時，17人中有14人是同盟會成員。他們提倡民族氣節(jié)，反對清廷的壓迫和專制，命名為“南社”的意思是“操南音不忘本”，進行反清革命。后來在1923年，于右任還與柳亞子、廖仲愷、何香凝等創(chuàng)立“歲寒社”，似是“南社”之延續(xù)。以詩詞進行革命，以詩詞呼吁民眾報國救國，正是他詩詞創(chuàng)作赤誠懿行的原委。故而，他的詩詞意境博大壯闊、氣勢雄渾磅礴，音調(diào)鏗鏘豪邁。讀他的詩不僅被他憂國憂民的愛國精神所感動，更能體會到他詩詞中流露出的大雅扶輪的真摯的民族自尊心。

“五四”新文化運動，沖擊了詩詞所依賴的傳統(tǒng)文化，歐化式的新詩和白話詩在中華大地蔓延開來。于右任同時代的許多學者、名人，都將詩詞視為封建文化的殘余：葉圣陶認為寫傳統(tǒng)詩詞是“骸骨的迷戀”，朱自清認為是強弩之末，朱湘認為是寶藏悉盡的礦山，甚至柳亞子也認為只有五十年壽命。將詩詞擯棄于當時文學的門戶之外，使新文化運動從某種程度上脫離了民族文化根基，走向了另一極端。而于右任堅持詩詞創(chuàng)作，且又能不斷地讓詩詞舊形式出新意。正如他自己所說：“泥古非也，擬古亦非也。無古人之氣息，非也;盡古人之面貌亦非也。以浩浩感慨之致，卷舒其問，是古是我，即古即我，乃為得之?！币源丝梢娝谠娫~創(chuàng)作上的不斷創(chuàng)新。他在《雙調(diào)殿前歡》曲中稱贊杜甫“大哉詩圣，為時代開生命”，評價李白“三杯拔劍舞龍泉，詩家血色開生面”，強調(diào)詩是隨著時代變化而發(fā)展的，不能脫離傳統(tǒng)，也不脫離時代。以至他后來在臺南詩人的集會上說：“執(zhí)新詩以批評舊詩，或執(zhí)舊詩以批評新詩，此皆不知詩者也，舊詩體格之博大，在世界詩中，實無遜色。”詩要“發(fā)揚時代精神，便利大眾欣賞”，“不管大眾之需要，而閉門為之，此詩便無真生命”，可見于右任在詩詞創(chuàng)作上是新文化與舊文化變革出新的代表人物，為舊體詩的創(chuàng)新做出了楷范，這也正是他詩詞的文化意義所在。

作為教育家的于右任，在文字改革上有著自己的獨特見解，“標準草書”的倡導，體現(xiàn)出他教育家的責任擔當。

于右任一生重視教育，1905年在上海震旦學院畢業(yè)后，即參與并主持籌備成立了復旦公學（復旦大學前身）和中國公學。1918年在任陜西靖國軍總司令期間，還在總司令部設(shè)立教育處。他在三原創(chuàng)辦了渭北中學、渭北師范、三原中學和民治學校。1922年國共兩黨合作在他主持下一起創(chuàng)辦上海大學，為民主革命培養(yǎng)了大批人才。1930年他興辦斗口村農(nóng)事試驗場和東段林場，免費為農(nóng)民傳授技術(shù)，供應(yīng)良種。1933年，他又創(chuàng)立陜西三原女子中學，解決女子上學難題。他還與楊虎城一起創(chuàng)辦了西北農(nóng)林專業(yè)學校（西北農(nóng)林科技大學前身）。由此可見于右任在教育事業(yè)上的貢獻。

而于右任盡力辦學之時，也是新舊文化激烈碰撞的時代。不但傳統(tǒng)詩詞所依賴的古代漢語瀕臨解體，而且歐化思潮直接影響著漢字，漢字拼音化運動此起彼伏：錢玄同是廢除漢字思想的代表人物，他認為漢字“最糟的，便是它和現(xiàn)代世界文化格格不人”，并和黎錦熙等人提出了“廢除漢字采用新拼音文字案”，倡導漢語羅馬字母式拼音化。錢玄同作為文化名人，北京大學教授，又是當時教育部“漢字省體委員會”首席委員，他代表了當時的歐化思潮。事實上，在“五四”新文化運動前后，不但有錢玄同、黎錦熙、趙元任、林語堂、劉半農(nóng)等一批學者、教授推波助瀾，而且還有專門的社團，在北京大學還有專門的“為什么要提倡國語羅馬字”的演講，乃至1928年由北京大學文學院正式公布了“國語羅馬字”，聲勢浩大。1931年，在海參威召開的“中國新文字第一次代表大會”上，瞿秋白提出了完整的拉丁化新文字方案，將漢字拼音化運動推向高潮。然而，于右任雖參與文字改革，可從他的詩文看，從未對“五四”新文化運動有任何評價，他所創(chuàng)辦的多所學校，也未見有漢字拉丁化的宣傳和教育。他的漢字改革思想，則反映在他推行的“標準草書”上。

雖然，于右任在南京政府中是各方倚重的人物，作為國民黨中央執(zhí)行委員，他屬于最高領(lǐng)導層的成員，參與的政治活動涉及各處，但他并無實力參與或左右各大派系的傾軋紛爭，能夠決策的事務(wù)非常少。故將精力傾注于文化教育上頗多，而“標準草書”是他傾注心血最多的一事。于右任從漢字書寫實際出發(fā)，研究漢字的快速寫法、規(guī)范寫法。他在《標準草書自序》中說：“文字乃人類表現(xiàn)思想、發(fā)展生活之工具。其結(jié)構(gòu)之巧拙，使用之難易，關(guān)于民族之前途者至切！現(xiàn)代各國印刷用楷、書寫用草，已成通例;革命后之強國，更于文字之改進，不遺余力。傳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事雖細，可以喻大。目今之所謂器者，乃挾之以與各國各族競其優(yōu)劣。觀夫古今民族之強弱，國家之存亡，天演公例，良可畏也！然則廣草書于天下，以求制作之便利，盡文化之功能，節(jié)省全體國民之時間，發(fā)揚全族傳統(tǒng)之利器，豈非當今急務(wù)歟！”他將漢字書寫改革與國之興亡聯(lián)系起業(yè)，他立志推行印刷用楷書，書寫用草書，力圖改進我國文字，節(jié)省書寫時間，增加工作效率，體現(xiàn)出他作為教育家的責任心。他與漢字拉丁化的教授學者們形成鮮明對比：一個是改良漢字的書寫方法，一個是廢除漢字，可見于右任與當時漢字改革思潮的不同處，有著自己的獨特見解。

為此，于右任于1930年在上海成立草書社，征集和研究歷代書家的草字，以“易識、易寫、準確、美麗”為四原則，制成標準草書。還于1932年將草書社正名為“標準草書社”，1934年又改為“標準草書研究會”，可見于右任的良苦用心。1936年，由上海漢文正楷書局印行了《標準草書千字文》，到1939年已是第三次修譏由中華書局出版。嗣后，他又不斷修訂完善，孜孜不倦，直至他逝世，耗盡畢生精力。《標準草書千字文》既是法帖，又是教課書。采用以雙鉤體精印，從王羲之到孫過庭、懷素等的四百五十余種書法資料中選出，是個巨大而艱辛的工程，體現(xiàn)出他“有感于中國文字之急需謀求其書寫之便利，以應(yīng)時代要求，而倡標準草書”的決心。他赤誠懿行，為草書的普及，為發(fā)揚傳承漢字的實用價值、美學價值作出了貢獻。與廢除漢字思潮相比，這正體現(xiàn)了他作為教育家的愛國精神，也是他推行“標準草書”的文化意義。

隨著歷史的前進，漢字沿用到今天，既沒有拉丁化，書寫也沒有標準草書化，已被簡化字代替，而日常應(yīng)用書寫也被電腦所代替，這是歷史發(fā)展之使然。正如陳振濂在《定義民國書法》一文中所說：“近代書法與民國書法史，是一個堪比浩瀚五千年古代史絕不遜色的極重要的所在。這五十年書法所經(jīng)歷的變遷，誠可謂是‘歷千年未有之奇變。它所遇到的很多歷史疑問與時代挑戰(zhàn)，都是幾千年古代史所從未遇到的。僅僅用古代書法史的現(xiàn)成經(jīng)驗，根本無法解讀、解釋、解答這五十年所遇到的新問題。而這些古代書法史未能解釋的書法現(xiàn)象，正構(gòu)成了我們今天的各個學術(shù)聚焦點?！睆倪@一點上看，于右任倡導的“標準草書”也成為了當今學術(shù)研究的問題，但他的“標準草書”直到當今仍是書家研習草書法則的重要范本。

作為書法家的于右任，他在書法創(chuàng)作探求上是近現(xiàn)代書壇的一座豐碑。

從于右任倡導的標準草書看，文字功用的目的顯然勝于藝術(shù)欣賞的目的。當然，作為一個大眾應(yīng)用的命題，離真正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是有很大差別的。作為一代書家，于右任的書法創(chuàng)作并非僅僅局限于標準草書上，他在碑學大潮中是書法成就卓著的人物，他的書風雄強而激昂，也是他詩風的體現(xiàn)。

自清代乾嘉時期阮元在《南北書派論》一文中提出北碑南帖論后，大大地啟發(fā)了后人，之后包世臣《藝舟雙楫》進一步倡導尊碑風氣，到了清末康有為在1889年寫成《廣藝舟雙楫》一書，更是偏激鼓吹北碑，使處于政治大變革前夜的晚清，在文化藝術(shù)領(lǐng)域中同樣存在著“變法”洪流，把揚碑抑帖推向了高潮，亦使晚清書法呈顯出兩種不同的走向：一種是帖學的延續(xù)，一種是碑學的興盛，兩者互融，形成了書法藝術(shù)豐富多彩的景象。于右任正是在康有為思想的影響下，成為從“詩界革命”到“書界革命”的重要一員。

還是從于右任的經(jīng)歷看，1898年于右任20歲時以歲試第一名作廩膳生，1903年他25歲時以第十名中舉，此時的書法肯定是以帖學面目出現(xiàn)的。因為他于1919年書寫的《劉仲貞墓志銘》還是一派唐宋氣象，字跡遒麗，用筆雅健溫醇，似有李北海、蘇東坡筆意。然而，他于1921年所書的自作詩《贈召卿楷書四屏》墨跡，已取法北碑，書風開始大變。到1924年所書《張清和墓志銘》則完全是一派成熟而有自己特色的北碑氣象了。由此可見，他是在1919年到1924年這五年中完成由帖到碑的轉(zhuǎn)換的。也正是他受命主持西北靖國軍事，“獨撐革命危局于西北”，追隨孫中山“篤守主義，持以無倦”之時，他是中年變法，是北碑書風的實踐者。

于右任中年以后的書法大體可分為兩種類型：一是他潛心魏碑，寫出了獨步當代的北碑式楷書和行書;二是他為創(chuàng)立“標準草書”，進行碑帖互融，寫出了極具個性的草書。

于右任的楷書和行書，是他對北朝書法直接取法的結(jié)果。他所寫的《張清和墓志銘》《胡勵生墓志銘》等，都是他“朝臨石門銘、暮寫二十品”（于右任詩句）的體現(xiàn)。他還有一首《尋碑詩》，是他迷戀北碑的寫照：“曳杖尋碑去，城南日往還。水沉千福寺，云掩五臺山。洗滌摩崖上，徘徊造像問。悉來且乘興，得失兩開顏?！?/p>

由于于右任有李北海、蘇東坡的楷書基礎(chǔ)，故《龍門造像》中那些粗糙、棱角分明的痕跡，在他筆下已剔除干凈，他的楷書結(jié)字緊密、筆致舒展，給人以嚴肅端莊的正大氣象和磅礴奔騰的韻律。于右任的行書直接從楷書演化，這在他書寫的許多對聯(lián)中尤為明顯，如：他1921年所書的“江樓聯(lián)雪句，野寺看春耕”聯(lián)◎和“飛文何灑落，援筆起風霜”聯(lián)，灑脫雄強、氣勢奪人，與他同時所作詩文，達到了高度默契，有著同樣的氣勢和意境。也可看到于右任這時已脫盡其秀才、舉人式的筆致，而多的是建功立業(yè)的雄心。而“氣平更事久，心曠得春多”聯(lián)，更是結(jié)字寬博、運筆激昂流暢，是他北碑書風的代表作。拿于右任的北碑書風與康有為、梁啟超、陶宣睿、曾熙、李瑞清等人相比較，于右任顯得雄文大筆，尤其是行書，成為趙之謙之后的又一大家，是執(zhí)掌北碑書風大旗的人物。

然而，于右任又是勤于探索、勇于創(chuàng)造的人。自從他于1930年在上海成立草書社后，又潛心于“標準草書”的研究，從此又開始了他碑帖兼修之路，走著一條從帖到碑，再從碑到帖進行碑帖兼融的研書之路。從他的作品看，他于1932年所書的楷書《楊松軒墓表》，他的北碑書風中又滲透入了帖意，寫得清勁遒麗，與此前所書的墓志銘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同時，他的草書亦由此前行書的雄強博大而走向遒勁精妙，字形由扁方而變?yōu)閳A轉(zhuǎn)，開創(chuàng)出真正屬于自己的新風格，而這種風格伴隨他終身。

從《中國書法全集82·于右任卷》看，他最早的從北碑書風再轉(zhuǎn)向吸收“二王”帖學書風的作品是1932年所書的墨跡《岳西峰墓志銘》，可謂是他進行融帖于碑的初探;到了1934年所作草書《斗口村農(nóng)事試驗場遺屬碑》已全用草書，已受倡導“標準草書”觀念的影響，碑中書法已帖多于碑;再到1938年所書《文天祥正氣歌》，已是碑帖交融的草書了，既與他的草書觀念相一致，又有他氣勢博大的北碑書風融入其中，這是他倡導《標準草書》后，自己在書法藝術(shù)上身體力行探索研究的碩果，從碑到帖的融合又經(jīng)歷了五個多年頭，可見他對書法探求所傾注的深情。于右任是近現(xiàn)代書壇上，碑帖兼融開草書新風的第一人。

于右任的草書繼承了北碑派的雄渾大氣，又攝取帖學傳統(tǒng)靈動舒卷的逸氣，生機勃勃，顯示出他作為一個書家對形式、技巧的高超把握與駕馭的能力。

用筆是書法作品中最具精神內(nèi)涵和形式表現(xiàn)力的基礎(chǔ)因素，于右任即是強調(diào)用筆輕松隨意和奇妙變幻的藝術(shù)效果。讀他的書法，就能體會到他是通過筆鋒的靈動轉(zhuǎn)換來表現(xiàn)點畫細節(jié)的意味和情趣，生發(fā)出流動、通暢之氣。他的點畫、結(jié)體都率意得體，與當時的碑派書家過分忽視點畫表現(xiàn)、與沒落的帖派書家單一乏味的用筆比較起來，于右任是匠心獨運的，凸顯出他與時人的不同處。于右任在1950年所書《標準草書草圣千文》是他晚年的代表作。這冊草書靈動而多生氣，追求筆畫的揖讓、動蕩、變化以及出奇制勝的即興應(yīng)變?？吹剿扔姓嬲趯懽值膫鹘y(tǒng)心態(tài)，使字形在合乎“標準法則”中變化，又看到他打破行距字距整齊劃一的古典約束，輕松而不失嚴密，左舒右卷，做到了真正意義上的意勢貫通。正如王澄在《于右任書法評傳》中所說：“于右任草書的用筆比歷代草書大家的用筆變化了許多，而且是美的;于右任草書的結(jié)字比歷代草書大家的結(jié)字變化了許多，豐富了許多，而且也是美的。他并沒有被自己制定的標準所框死，而是在那相對的限制中，獲得了充分的自由，使得他那超乎常人的筆墨得以隨心所欲、淋漓盡致地發(fā)揮?！?/p>

其實，在于右任任監(jiān)察院院長、尤其是在重慶期間，他麾下正是詩人、書畫家的聚集之地。如章士釗、沈尹默、汪東、喬大壯、葉元龍、潘伯鷹、謝稚柳等，可見當時的監(jiān)察院，是一個特殊的文化世界。高層次文化人的詩書交往，風物流連，一定是相互感染、互相砥礪的。在這些人中，書法都是以“二王”帖學面目出現(xiàn)的，這也有助于于右任的“標準草書”研究。尤其是沈尹默作《三十六用寺韻為右任院長題標準草書》詩，對于右任的標準草書和他的書法藝術(shù)給予了極高的評價：“高論嘗聞靜安寺，整齊百體刪草字。美觀適用兼有之，用心大與尋常異。追隨執(zhí)事來巴岷，敢矜一得言訚訚。文宗三易理當爾，皆字尤宜明便馴……”而且他在《南呂四塊玉曲》中將于右任的詩書稱之為“詩太白、草伯英，關(guān)中老漢最知名”，這是同道對他的推崇，也是對他詩詞、書法藝術(shù)成就的高度概括。

（作者為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學術(shù)委員會委員）

責任編輯：陳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