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斯博
[摘 ? ?要]三棒鼓是土家族傳統(tǒng)曲藝之一。其文本內容與漢民族的民間文學和傳統(tǒng)戲曲有著同源性,同時也采取本土化的敘事策略。就表現形式而言,三棒鼓的表演場域、表演程式和文本體制既具有漢民族傳統(tǒng)戲曲的特點,也保持著自己獨特的文化因子;在審美品格上,三棒鼓追求團圓之趣、喜俗尚謔、崇險尚奇,這些都體現出三棒鼓和而不同的文化品格,也成為中華文化走向多元一體格局的鮮明注解。
[關鍵詞]文化認同;三棒鼓;和而不同;土家族
三棒鼓是流傳于土家族聚居區(qū)的傳統(tǒng)曲藝之一,又稱“喪棒鼓”“花鼓”“喜花鼓”“花鼓子”“打花鼓”“花鼓調”等。表演人數1—6人不等,表演樂器有鼓、鑼、鈸等,表演道具有鼓棒、刀、叉、碗等。三棒鼓的表演分為兩類,一種以敘事為主,這類表演以對唱、對打為主,一人打鼓,一人敲鑼,敘事內容多與土家族人民的生產、生活息息相關,另一種以表演為主,演奏、歌唱和雜耍相結合,表演過程中拋刀舞棒。①
關于土家族的族源有巴人后裔說、烏蠻后裔說、土著居民后裔說和古羌人后裔說。②經過幾次民族大融合之后,土家族先祖最終選擇定居于鄂湘渝黔交界的武陵山區(qū)。他們有自己的語言和文化。伴隨著民族融合的腳步,土家族文化與以儒家文化為核心的漢民族文化交流逐漸加深,共同匯聚成多元一體格局的中華文化。在文化認同過程中,土家族傳統(tǒng)曲藝典型代表三棒鼓,被打上和而不同的文化烙印,也典型反映出中華民族的文化品格。
一、三棒鼓文本內容:同源異話
從文本內容來看,敘事型三棒鼓以說書為主,其故事底本在長期的表演實踐中形成,這些底本經過幾代藝人打磨后成為成熟范本,同時也通過了觀眾的檢驗,因此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考察三棒鼓底本,可以發(fā)現其文本內容基本上都來自我們所熟知的民間傳說和故事、歷史傳說和故事以及儒家經典詩文。
三棒鼓的題材大抵包括三類。第一類來自民間傳說和民間故事。譬如《梁山伯與祝英臺》《白蛇傳》《天仙配》《仙姐送子》③《韓湘子化齋》《目連尋母》等都是來自人們耳熟能詳的民間傳說,這包括梁祝傳說、白蛇傳說、董永傳說、八仙傳說、目連傳說。同時三棒鼓還以民間故事作為底本,譬如《秦香蓮琵琶宴》以秦香蓮的民間故事為底本,《洛陽橋》源自“蔡狀元起造洛陽橋”的民間故事,《秦雪梅吊孝》寫秦雪梅與商林的愛情悲劇,該故事來自民間故事,在豫劇里亦可見。三棒鼓《四下河南》又名《滴血珠》,講述趙瓊瑤與惡人斗智斗勇,四下河南的故事。該故事在清代即有刻本傳世,后在漢川善書、川劇中亦有演繹。三棒鼓《三娘教子》講三娘王春娥含辛茹苦教育繼子的故事,故事來自民間傳說,秦腔、豫劇、京劇、昆曲、河北梆子都有所演繹。
第二類來自歷史故事和歷史演義,譬如《諸葛亮吊孝》《白帝城托孤》《武松斗殺西門慶》《馬前覆水》《薛仁貴回窯》等來自三國故事、水滸故事、朱買臣故事、薛仁貴故事,這些故事或多或少可以在歷史故事或歷史演義中覓得根源?!栋舶菜兔住分v的是孝子安安的故事,該故事載于《后漢書·烈女傳》和劉向的《孝子傳》,明陳羆齋據此作《姜詩躍鯉記》,潮劇和秦腔等地方戲都對此有所演繹。又如三棒鼓名篇《三打華府》《蓋世義俠李三寶》源自歷史演義小說《天寶圖》,該小說講述了元代義俠行俠仗義的故事,頗似《水滸傳》的風格。
第三類來自經典詩文。譬如三棒鼓《孔雀東南飛》來自漢樂府長篇敘事詩,又如《增廣賢文花鼓詞》以著名讀物《增廣賢文》為藍本,引用如下:“酒逢知己飲,詩向會人吟。相識天下多得很,知心有幾人。”①三棒鼓鼓詞將《增廣賢文》中的“相識滿天下”改為“相識天下多得很”,除此之外,幾無改動。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不難發(fā)現三棒鼓的題材與漢民族的民間文學、傳統(tǒng)戲曲具有同源性。隨著文化認同的深入,到了20世紀三棒鼓還出現了革命歷史題材作品②,這充分說明土家族文化是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文化認同并不意味著被完全同化,在具體敘事中,三棒鼓作品體現出明顯的本土意識,是謂“異話”的敘事策略。
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某些三棒鼓作品會改變人物原有身份,換上土家族人民所熟悉的身份。譬如《三打華府》是三棒鼓的經典篇目,源自歷史演義小說《天寶圖》。其中蘇子健、蘇鸞嬌兄妹二人,是鎮(zhèn)國將軍蘇定國的子女,算是出身名門。而三棒鼓《三打華府》中兩份抄本,都將蘇子健、蘇鸞嬌身份進行改寫。他們兄妹二人不是高門大戶,而是合肥縣蘇家村人,父母雙亡,一無田二無土,只能學打三棒鼓,流浪走四方。抄本細致描寫了兄妹二人過人的技藝,“哥哥蘇子健,是個英雄漢,三根棒兒手上玩,玩得好熟練。妹妹蘇鸞嬌,人才多美貌,從小練就三把刀,同把花鼓操。”③ 三棒鼓《三打華府》對人物身份進行如此改寫,有其現實依據?!度f歷野獲編》記載:“吳下向來有俚下婦人打三棒鼓乞錢者,予幼時尚見之。亦起唐三通中王文通,好用三杖打撩,萬不失一。”④可見,在明朝即有以三棒鼓行乞。又《花鼓根源》的鼓詞里提到:“講起打花鼓,根源有來處,揚州鳳陽兩個府,先把三棒舞?!雹萦捎跉v史原因,從明代開始,鳳陽三棒鼓藝人以藝行乞成為一種傳統(tǒng)。所以《三打華府》里將蘇子健和蘇鸞嬌的身份改寫為人們所熟悉的三棒鼓藝人,這一身份既符合并服務于他們行走江湖的劇情需要,又更容易被當地觀眾所接受。
在具體故事情節(jié)中,三棒鼓作品也會做細節(jié)調整,而這些細節(jié)往往體現了土家族人民的性格。譬如《安安送米》中姜詩的母親陳氏,不喜歡自己的兒媳婦龐三娘,偏愛女兒秋姑。秋姑待嫁,為籌嫁妝,欲加害嫂子。陳氏縱女行兇,逼走兒媳。待女兒出嫁后,自己重病,才發(fā)現無人可依,女兒更是老死不相往來。陳氏托人假報喪信,騙女兒前來。秋姑至發(fā)現上當,惱羞不已。陳氏良心發(fā)現,大罵不孝女。她騙女兒枕頭下有私房錢,秋姑竊喜,上前取錢,陳氏咬住秋姑手指不放。秋姑與母親決裂,回家后手指發(fā)炎,全部爛掉,又因丈夫做土匪,受累被絞死。最終陳氏請回龐氏,一家團圓。《安安送米》有很多地方戲版本。相比而言,三棒鼓作品中的母親陳氏回心轉意接回龐氏,并非純粹因為孫子安安對龐氏的孝心,而是自己深受女兒不孝之苦,在孝媳與惡女的對比中,陳氏的悔悟顯得尤為真實。陳氏罵女不孝,咒女遭天譴,最后咬其手指,這些以惡制惡的細節(jié)在其他同題材的戲曲和曲藝作品中尤為難見。這反映出土家族人民嫉惡如仇的是非觀和剛健勇猛的民族性格。
二、三棒鼓表現形式:同形別體
三棒鼓在表現形式上與漢民族傳統(tǒng)曲藝和戲曲形式有著相似性,但也保持了自己民族的文化因子,這尤其表現在表演場域、表演程式和文本體制上。
(一)表演場域:歡歌與喪鼓
作為民間藝術,土家族的三棒鼓和漢民族的花鼓都參與了普通百姓重要的生活場景。傳統(tǒng)的節(jié)慶之日、結婚、壽誕等喜慶之日,都離不開三棒鼓和花鼓的歡歌表演。從表演場域上看,花鼓多在喜慶的日子里上演,為紅喜事作慶賀之用。而三棒鼓卻是紅白喜事通吃。尤其是在治喪之時,請三棒鼓藝人坐堂,是治喪儀式中非常重要的環(huán)節(jié)。
三棒鼓在參與治喪環(huán)節(jié)中,具有很強的儀典性。譬如在儀式演唱中就有《參亡詞》《過十殿》《花鼓上紅詞》《辭亡勸孝》等諸多定篇。這些詞作多是在人去世時演唱的篇目,而演唱內容帶有一定的儀式性。譬如《參亡詞》就是從追悼逝者一生開始,“可嘆×××,離卻舊時苦。誰知又別近代福,盂蘭把會赴?!比缓罂偨Y逝者一生的價值和意義,最后為活著的人美言,替他們疏解傷痛。譬如“兒孫自然行孝念,放心去登仙。兒媳都成才,姊妹又親愛……”①這類儀式篇會根據逝者的身份和職業(yè)設計特有的鼓詞。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三棒鼓尤其推崇“孝”的觀念。譬如《辭亡勸孝》就是專門勸世人孝敬長輩的篇目,而《老來難》《勸世文》《新編勸世文》都是勸世警言,其中不乏對父母含辛茹苦養(yǎng)大子女的描寫,同時還有各種淺顯易懂的比喻。譬如“媽媽像春天,兒女得溫暖。爸爸他就是高山,為兒擋風寒”②。這也體現出土家族與漢族在孝觀念上的認同性。
在給逝者舉行追思儀式的過程中,三棒鼓藝人還承擔了一部分儀典功能。譬如,在《辭亡勸孝》 的結尾部分, 通過鼓詞開啟祭奠儀式,“有請×××,敬上一杯酒。喊聲媽媽你好走,一去不回頭。敬上酒二杯,最后把娘陪。離別兒流傷心淚,娘去不能回。三杯美酒灑,孩兒來報答。傷心悲痛喊聲媽,老人安息吧?!雹?可見在祭奠亡人的過程中,三棒鼓藝人不僅要唱詞,還要引導孝親完成祭奠儀式。在最近幾年的祭奠儀式中還出現三棒鼓藝人繞棺的活動,這些都說明三棒鼓在土家族祭奠儀式中承擔了重要的儀典功能。
(二)表演程式:守制與出格
土家族有俗語:“打不起豆腐(粑粑)送不起錢,打一夜喪鼓陪亡人?!边@說明三棒鼓在土家族喪葬儀式上具有重要的作用。從喪葬儀式的表演程式來看, 三棒鼓的表演一般分為四個步驟:第一,演唱參亡詞。三棒鼓藝人會根據逝者身份和人生經歷演唱參亡詞。第二,表演扯白,也就是講笑話。在這個階段,三棒鼓藝人互相拆臺,以挖苦對方為樂。三棒鼓藝人可以是互相挖苦,也可以是互相吹捧,還可以自吹自擂。這個部分是三棒鼓表演的高潮。第三,表演說書。到了下半夜,年輕人漸漸散去,為了度過漫長的守靈夜,三棒鼓藝人會表演說書。第四,演唱散花辭靈。所謂散花是指通過燃燒五彩條狀的紙,把逝者的罪惡帶走,同時三棒鼓藝人在這個階段要說一些感謝孝家的話,并為他們祈愿祝福。拋刀表演也可加入其間,以增強其趣味感。④
由此可見,三棒鼓在祭祀場合中的表演步驟具有程式性,這種程式是其漫長演繹的過程中逐漸固定下來的規(guī)矩,在這一點上三棒鼓與漢民族傳統(tǒng)戲曲有異曲同工之妙。戲曲表演里有“寧穿破,不穿錯”的說法,就是對表演體制中角色行當的要求。與傳統(tǒng)戲曲恪守規(guī)矩所不同的是,三棒鼓在守制的同時,往往有出格之舉。
三棒鼓的出格主要表現在表演挖苦、拆臺的內容上。相較之下,參亡詞、說書和散花辭靈三個部分基本上都有一個大致的底稿,是一種程式性的表演。唯有在扯白階段,三棒鼓藝人充分發(fā)揮了其自由創(chuàng)作的才能,扯白內容包括天南海北、宇宙洪荒,而且完全不受喪葬儀式的約束,越是恣意放縱的扯白,越能獲得觀眾的認可。譬如“哪里人最白,哪里人最黑。哪里最冷哪里熱,曉得不曉得?歐洲人最白,非洲人最黑。我國東北要冷些,海南島最熱”①。這樣的鼓詞與喪孝文化毫無關系,純屬娛樂。在這個環(huán)節(jié)越是說一些斗狠罵人的話,觀眾就越看得津津有味。從扯白的創(chuàng)作來看,三棒鼓藝人可以做到隨境口誦、應鼓而出,這種創(chuàng)作只要基本押韻即可,帶有很大的靈活性。三棒鼓藝人能夠對答如流,甚至把對方“打壓”下去,造成某種戲劇性,就取得表演成功。
在三棒鼓的表演程式里,第一、三、四個步驟都側重孝文化的表達,唯有扯白階段打破了祭祀典禮的嚴肅性,以一種狂歡文化消解了孝文化內在的秩序感,而這點恰恰體現了土家族獨特的文化個性。土家族有著獨特的生死觀——視死如生,對于生命的逝去,他們會認為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因為生命的終止,只是結束一種生命形態(tài),接下來生命會以另一種形態(tài)繼續(xù)下去。所以在喪禮上他們會跳喪舞、打喪鼓、唱喪歌,而這一切都與漢族喪葬文化中的肅穆、壓抑的氛圍截然不同。同時,在土家族文化里,還有一種獨特的“罵文化”,這種罵不是辱罵,而是以罵為歌,通過罵的形式,表達一種戲劇化的情緒。譬如在婚嫁儀式上有“罵媒”或“媒罵”的環(huán)節(jié)。?譺?訛三棒鼓在扯白時以挖苦為戲眼,正是土家族獨特“罵文化”的一種表現。
(三)文本體制:諧韻與游戲
三棒鼓的文本從格式上來講多以五五七五為基本樣式,四句一段,每段一韻,每句押韻。?譻?訛從文本形式來看,戲曲和曲藝多有自己的程式化的文本形式,譬如元雜劇的一本四折一楔、傳奇不分折而分出,都是其文本體制。相較而言,三棒鼓的文本體制相對簡單得多。然而其文本體制之外,還有一種游戲之作,這種游戲文本不以內容為核心,而是圍繞韻腳做文章,全篇既沒有實際的劇情,又沒有明顯的情感指向,似乎純粹是為了玩文字游戲,例如“全心全叫(意),深信不叫(疑)。有條有的叫做(理),可歌叫可(泣)”?譼?訛。從內容來看,這些句子之間沒有必然關系,鼓詞也沒有任何情節(jié)描寫。這一段韻腳歸在“提西韻”里,這樣的文本被稱為“成語斬言字”,即每句里面都含有一個成語,但成語又被拆開,保留最后一個字,每個成語的最后一個字必須押韻。另一種成語斬言字的格式更為復雜,需要把成語的最后一個字隱藏起來,用成語的第三個字來諧韻,譬如“已經山窮水(盡),不要想入非(非)。即有愿望壯志未(酬),也是無能為(力)”?譽?訛。這個段落的韻腳在“推唯韻”。這種演唱非常考驗藝人的知識儲備,尤其是對成語及其韻部的熟悉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