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呂志軍，男，現(xiàn)居西安，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 《花溪》 《奔流》 《延河》 《延安文學(xué)》 《文學(xué)月報》 《文學(xué)報》 《今晚報》 《西安晚報》 等發(fā)表雜文、散文、小說近百萬字。著有小說集《寒冷的夏》、散文集《溫暖的窗》。

建樹，建樹。老根把自行車往場邊一扔，拽下麻布袋朝屋里一連氣地喊。一只胳膊夾一張方桌，一只手里掂了四只竹凳出來，袋子解開，糖果刷啦啦倒進(jìn)大洋瓷盤子。又跑進(jìn)廚房拎出兩只暖水瓶，茶葉剛捏進(jìn)杯子，鄉(xiāng)親們已經(jīng)影影乎乎地近了。又連聲喊，建樹，建樹，趕緊出來攤鞭炮。

建樹懶洋洋地伸個懶腰，把頭發(fā)往旁邊一甩，又往后一捋，腳跨過門檻。喊啥嘛，好像是給咱家過事一樣。

給你說你黃黎哥要回來了，你把屋子收拾了嗎？

地也掃了，水也打了，床也鋪了，能叫人歇一會兒不？

等給你黃黎哥接過風(fēng)，有你歇的?？烊グ雅诜獠痖_，人一過墻拐角就放。

建樹從袋子里摸出一卷炮，直起身往空中拋了拋，爸，你買了萬字頭?。窟^年我們都沒有放過這么長的炮。

就你話多，擺場邊去，別炸著水壺。

建樹把頭發(fā)往旁邊一甩，腿一翹，炮卷穿過去，另一只手接了，雙手一夾， 炮封裂開，按住，走——，一卷鞭炮撲棱棱朝前滾去，攤開了。

已經(jīng)有幾個鄉(xiāng)親來了，老根一邊招呼著吃糖喝茶，一邊說馬上就回來了。大英雄啊，咱們村的大英雄啊。

正說著鞭炮響了，一個魁梧的身影拐過了墻角，大步朝場邊走來。你們看你們看，就是不一樣，走路把地都踏得忽扇忽扇的，人高得都到檐口了。黃黎，你可回來了。鄉(xiāng)親們，黃黎回來了，大英雄黃黎回來嘍。

黃黎急跨幾步，一把握住老根的手，足球跌落在地上，老根使勁兒搖著黃黎的手往竹椅上按，忙不迭地說，建樹，快把球撿了，擦洗干凈，鄉(xiāng)親們要好好摸摸哩，這是我們村里的榮譽(yù)球。黃黎朝旁邊的建樹叮囑，擦干凈，又挨個和鄉(xiāng)親們握手。幾個剛從地里趕回來的，把泥在腿腳蹭凈才伸手過去。黃黎也不嫌，把每雙手都攥了又攥。咱都坐下說話。黃黎坐在中間，鄉(xiāng)親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旖o大家說說，說說你的英雄事跡。黃黎說，老根叔，我不是英雄。咋不是，報紙電視里都說你是足球王子，你往領(lǐng)獎臺一站，咱黃家村都有名了。你球場上一跑，全村人的眼睛都跟著你跑呢，鄉(xiāng)親們說是不是？周圍的人都說是。黃黎把手往下按了按，說，鄉(xiāng)親們抬舉我啊，我踢到哪兒，或者念家了，心里想著有你們，就渾身是勁兒。我要謝謝你們呢。黃黎侄子你別謙虛，我們都盼著你回來呢，我們幾個支委合計著，要給你建個博物館，也可以叫榮譽(yù)室，讓全村人都以你為榜樣，向你學(xué)習(xí)。哎，你的那些證書獎杯呢？黃黎說，打包郵寄了，正在路上走著呢。好，好，一回來咱們就建。建樹，這幾天給你哥操心著包裹。

天黑了，聽了半天黃黎英雄故事的鄉(xiāng)親們回家去了。老根送黃黎回屋。在收拾好的屋子轉(zhuǎn)了幾圈，走到床跟前，老根說，要是你大還在，該多高興啊！他這個隊(duì)長沒白當(dāng)，培養(yǎng)出了你這么優(yōu)秀的兒子，給全村全縣的人爭了光。黃黎說，確實(shí)，我父親要是能看到體委主任、縣委書記、縣長接見我的情形，肯定會激動得哭的。走到灶跟前，老根說，可惜你娘不在了，這會兒要是看著你呼嚕呼嚕吃她做的面，她甭提會有多幸福了。黃黎紅了眼圈，摸了一把灶頭，嘴里沉沉地叫了一聲娘。老根也有些傷感，轉(zhuǎn)了話題，大侄子你有啥打算哩？你說，我這個當(dāng)隊(duì)長的一定支持你。黃黎說，農(nóng)村出路少，咱們村里好多娃娃，我現(xiàn)在退役了，回來就想把娃娃們培養(yǎng)培養(yǎng)。好，好，我先叫建樹來跟你學(xué)，這個碎小子，天天抱個籃球耍，把墻皮都砸爛了?；@球怎么能跟足球比呢，足球那是運(yùn)動之王，講求雙腳的技巧，講究隊(duì)員之間的配合，講究足球意識。叔，你知道啥叫足球意識？老根翻了翻眼說，我不知道啊。我給你說，足球意識就是……黃黎講起足球滔滔不絕。正聽得不知所以，屋外建樹喊，爸，我來接你，回吧。老根說，快進(jìn)來，剛好給你拜個師傅。建樹在外面回道，黃黎哥你早點(diǎn)休息吧。爸，手電給你放窗臺上，我先回了。

黃黎打了新鋤新镢頭，又定做了石杵，把村頭廢棄的石碌滾到場邊。多年不住，父母留給自己的房屋已經(jīng)破舊，屋頂有幾處漏雨，檐水也垮了一角。但他想，最急的不是屋子，是場邊。他把場里老根叔沒有拔凈的草又拔了一遍，把場邊平了又平，用石杵夯了，石碌碾了。水潑過，曬干，再杵，再碾。去鐵匠鋪?zhàn)隽朔叫伍T框，立在場地一頭做球門。幾周以后，一個嶄新的足球場建起來了。就是有些小，他對圍觀的鄉(xiāng)親說。已經(jīng)不錯啦，娃娃們能踢就好。老根安慰黃黎。好幾家把孩子送了過來，足球課就這么開始了。

每天，黃黎起得老早，在場上跑上十幾圈，逐步把衣服脫得只剩下短褲和球衣。他把足球從這邊運(yùn)到那邊，從那頭倒到這頭。他一會兒慢跑，足球在兩腳間穿來穿去;一會兒疾跑，腳后跟一磕，球騰空而起，從屁股后面越過頭頂，又落在他腳面?；蛑粋€趔趄，人仿佛要倒了，卻又猛地帶球向球門沖去。黃黎在練球的時候，場邊總是圍著人，人群中不時爆發(fā)出嘖嘖贊嘆和陣陣掌聲。這時，黃黎更是踢得精彩。偶爾球飛出去，有人會急忙跑過去，撿回來遞給黃黎。黃黎就說，足球足球，不能拿手碰，除非是門將。要這樣踢，他示范起來。撿球的人臉紅地說，我試試，一腳起來，球踢飛了，抱著腳直嚷嚷疼?；蛘咛哌^去，腳下被球一絆摔個仰八叉，周圍的人都大聲笑起來，摔倒的人臉紅紅地爬起來，一屁股的灰躲到人群后面去。黃黎也被惹得開心地笑了，他腳一搓，足球就在他腳尖彈跳起來，一下一下，忽高忽低，就是不落地。他顛著球，望向摔倒的人問，就這樣，你看懂了么？摔倒的人臉更紅了。

等到放學(xué)、放假，場上就更熱鬧了。幾十個孩子跟在黃黎后面，運(yùn)球，顛球。黃黎會在場邊上擺上瓶子，讓孩子們蛇形地運(yùn)球通過?；蛘哒境梢慌牛粋€一個地練習(xí)射門。腳勁小的，黃黎說，你的小腿沒有被大腿帶動起來，光用小腿怎么能把球踢遠(yuǎn)呢？腳勁大的，一腳把球踢上了房，或者哐啷一聲把鄰居家的窗玻璃踢爛了。在練球中，有個鄉(xiāng)親經(jīng)過，一個小子一腳起處，嘭，人家的眼睛挨了一下，眼前黑了好幾天才緩過來。黃黎會給人家賠玻璃賠醫(yī)藥費(fèi)。他看家長們實(shí)在不想給孩子換布鞋，又給每個孩子買了球鞋。這釘子鞋厲害，孩子們說。鞋好了，又把同伴腿踢爛了，或者球打到了襠，黃黎又給孩子們看病掏藥錢。

場地還是太小，要建個標(biāo)準(zhǔn)球場，再在上面種上草就好了，黃黎想。他去找老根。老根說，侄子，我和支委們商量了，先建你的博物館，再說你的足球場。黃黎說，博物館可以放我家里，場地是最需要的。老根還沒回答，建樹說，爸，給我也建個籃球場。老根說，這剛好，足球場建好了，籃球場也就有了。黃黎說，籃球有什么好呢，你看籃球只鍛煉彈跳力，可是足球鍛煉的是全身，運(yùn)球靠腿、腰、胯，停球用胸、大臂，攻門用頭……建樹說，不都是球。黃黎說，怎么能這么說呢，足球全世界有幾百萬職業(yè)球員，有三億人觀看，每年能創(chuàng)造幾百億元的收入，籃球咋能比呢？老根說，就是，黃黎已經(jīng)是足球王子了，可是看看你，除了會用指頭尖轉(zhuǎn)球，你能給咱拿回個獎杯？建樹把籃球一扔，門被砸得哐當(dāng)一聲。黃黎說，隊(duì)長，我向你正式提出修建足球場的申請，請你批準(zhǔn)。

場邊有一畦辣椒，辣椒邊上是兩架豆角，黃黎把這些菜秧秧鏟了，用石杵夯實(shí)，用石碌碾平，原先的場地他不敢發(fā)力，現(xiàn)在場地大了許多，他可以用力射門了。他換上一身球衣，在場地上顛了幾十個球，開始射門，一腳出去，射到了鄰居腳下。你咋把辣椒、豆角鏟了？鄰居問。都秋天了，辣椒蔫了，豆角枯了，留著也沒有用，明年春天我給你再種上。黃黎說。就是這豆角干成柴火，它也是我家的啊，你憑什么？鄰居踩住球，手叉在了腰上。你們不是走親戚了嘛，沒來得及說。這樣，我給你們賠錢。黃黎過來，去踢鄰居腳下的球，鄰居把球踢飛了。黃黎推了鄰居一把，不就是一塊廢地嘛，我是為了村里的娃娃，幾根菜苗有娃娃重要？鄰居把腰挺了挺，咋，你鏟了我家的地還要打人？你再動我一下試試。黃黎把球撿了，放在剛剛畫好的點(diǎn)球點(diǎn)上，說，我要射門了。鄰居掇只凳子往球門里一坐，來，你射。

老根趕過來，把足球往胳肢窩一夾，走，進(jìn)屋。拉著鄰居回屋去了。半晌出來，給黃黎說，明年一開春，就把辣子、豆角重新種上。臨走，又補(bǔ)充一句，玻璃再爛，雙倍賠償。

黃黎好不快活，一放學(xué)，帶著幾個孩子在場上生龍活虎，煙塵四起。周圍圍觀的人日漸稀少，終于只剩下黃黎和幾個孩子，以及他們的喊叫聲。

黃黎問，你們喜歡學(xué)校還是喜歡這里？孩子們說，喜歡這里。黃黎很高興，又問，你們喜歡學(xué)習(xí)還是喜歡足球？孩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吱聲。黃黎說，足球是世界上最偉大的運(yùn)動，它讓人變得強(qiáng)大、聰明。你看咱村的李大爺，腿摔折了，我教給他顛球的動作，他下地比其他骨傷的人快了一周。你看王大嬸，眼睛老花了，我教給她射門瞄準(zhǔn)的辦法，才半年，她就不戴老花鏡了。天下有哪種運(yùn)動能比得上足球呢？你看那些球星，他們都是絕頂?shù)穆斆?，不用看，就知道把球傳向哪?不用瞄準(zhǔn)，就能快速計算出用多大的力，左旋還是右旋，怎么能把球掛進(jìn)球門的死角——這比大型計算機(jī)算得還精準(zhǔn)??！孩子們瞪大了眼睛?；丶业穆飞?，一個孩子問另一個，足球真的這么厲害嗎？另一個回答，李大爺只是骨裂，而王嬸的眼睛是誤診。

建樹在自己家門口的柳樹上扎了一個籃筐。他已經(jīng)上初中了，蹭蹭蹭往上竄的個頭讓他把籃筐往上挪了好幾次。放學(xué)回家，他在鐵圈上掛上網(wǎng)兜，用瓦片畫出幾條線，由近及遠(yuǎn)地投籃。每次投籃前，頭發(fā)往旁邊一甩，嘴里嗖地一聲。老根說，你投籃就投籃，“嗖”什么？建樹說，村里開會前，你是不是要先干咳兩聲？老根說，對呀，提醒大家安靜。建樹說，我是給投籃配個音。老根笑了，你還配音，我看你黃黎哥踢足球才是過癮，人家的腳比你手靈活。建樹說，那你練去，練好了用腳吃飯。老根說不過兒子，就坐在檐下看。建樹跑起來，跨一大步，再跨一步，“噌”地起來，手臂高高地?fù)P起，把球扣進(jìn)鐵圈里去?；剞D(zhuǎn)身，球往樹干上一碰彈回來，接住，運(yùn)球跑了幾步，球從襠下穿來穿去，一抬臂，往后一拋，球劃個弧線又落入鐵圈里。老根端起缸子喝口茶，說，你還有兩下子。建樹說，你應(yīng)該建個籃球場。老根說，還籃球場，足球場還不知道在哪里呢。建樹說，這不簡單嗎，誰贏建誰的。

老根在考慮兒子的意見。但他有了新的任務(wù)。黃黎已經(jīng)30歲的人了，村里有幾個人給說媒，黃黎都沒有看上。這不，又有一個，還是姑娘的親娘來給老根說的，娘自己去說親，咋都抹不開面子。你的面子大，是黃黎他大的把兄弟，又是村長。老根滿口答應(yīng)。

老根給黃黎說了姑娘的情況。

姑娘24，人俊，身材好。

是嗎？身體好嗎？黃黎很感興趣的樣子。

24身體能不好嗎？正是苞谷桿桿飚青的時候。

有的女人看著壯實(shí)，其實(shí)是一包豆渣。

人家可是能吃能干的姑娘。老根咽了口唾沫。

她喜歡足球嗎？

人家……親自學(xué)習(xí)啊。老根說，又咽了口唾沫。

喜歡足球，她才能和我談得攏。不喜歡足球的人不會有好身體，也不會有大志向。

老根忽然一陣反胃，幾乎要嘔吐出來。他把自己松脫的鞋整理了一下，把帶子重新系好。

我這點(diǎn)要求一點(diǎn)也不過分，是吧，叔？

是啊，一般來說，不喜歡足球的女人也不會生孩子，老根說。

我想問問，足球場的事情研究得咋樣了？黃黎問。

正在商量，也許有辦法。老根說的是實(shí)情。

肯定有辦法！咱們村里有那么多地，我爹媽的地就夠建一個足球場了。黃黎忽然有些憤憤不平。

你說的在理，可是我大哥不在了。老根有些傷感，我的拜把大哥要是在，肯定難過死了。

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給好多人說過足球的重要性了。李大爺說肯定投我票，王嬸也說會投我票，我的學(xué)生也都贊同我。我是說如果村里要搞個投票表決的話，黃黎盯著老根說。

你敢搞個比賽嗎？老根想起建樹的建議。

當(dāng)然啊，有了足球場，我可以天天組織比賽，村里的文娛活動我會開展得紅紅火火。

我是說我們搞個球類比賽，籃球和足球比賽。

黃黎忽然惱怒起來，這是狗屁比賽，籃球怎么能和足球比賽，籃球場不及足球場一半大，籃球才10個人，足球有22個人，籃球動不動就暫停，而足球那么流暢……

可它們都是圓的。不等黃黎說完，老根拍拍屁股走了。

老根召開支委會，研究黃黎的申請。大家意見不統(tǒng)一。確切地說，老根支持劃一塊地建足球場，但其他人不同意。最后真的需要村民投票了。大家被召集在一起，蔫蔫的。老根說，咱們來個簡單的，不同意的舉手。沒人舉手。

那就是都同意了？黃黎很興奮。

老根蹬了一眼黃黎。那就發(fā)票吧，同意的打勾。

結(jié)果是，同意，一票。

黃黎還在帶學(xué)生踢足球。他每天起來得很早，熱身過后就顛球，射門。因?yàn)橐簧溟T，要跑很遠(yuǎn)把球撿回來，他就對著自己家墻踢。嘭，嘭，嘭。左邊鄰居家的狗從窩里爬起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骨扭骨扭溜達(dá)到村那頭去了。右邊鄰居家的雞，球響一聲，咯咯噠叫一聲，飛上墻頭，撲棱棱飛下來，鉆進(jìn)遠(yuǎn)處的刺架里去了。村子里很寂靜，好像人死絕了，一切活物都死絕了，只剩下這足球撞擊墻的聲音。

嘭，嘭，嘭。

趁黃黎歇息下來的時候，老根坐在了他旁邊。

叔，你能動員下那幾個孩子嗎？黃黎抹著臉上的汗。

他們上學(xué)去了。

我是說他們放學(xué)回來，還有周末。

周末我們研究了，你的房子很爛了，眼看冬天來了，不能敞著風(fēng)啊。

我覺得足球比我的房子重要，房子爛了可以重修，孩子錯過年齡就沒辦法補(bǔ)救了。

我們研究了，新莊基地給你劃好了，可以馬上動工。

黃黎的舊房拆了，新房下地基，打圈梁，立柱，砌磚。全村人都來幫忙，房修得很快。修房的間隙，黃黎會把球抱出來，在磚石的空隙里踢上幾腳，他說，你們來啊，人勞累的時候，踢一會兒球是最好的放松。大家笑笑，有的抽煙，有的下棋、打撲克，更多的坐在磚塊上閉目養(yǎng)神。放學(xué)后，建樹也會來幫忙，學(xué)過足球的孩子也來給大人們遞磚。到了周末，黃黎修房的工地好像恢復(fù)了公社時代，幾個人做飯，全村人勞動，大家一起干活，一起吃飯，一起休息。有人會喊，建樹，給我們看看打籃球。建樹應(yīng)一聲，頭發(fā)往旁邊甩甩，大手一揮，伙計們，上。一群孩子呼啦啦把建樹圍在中間。建樹左沖右突，腳步飄忽，把這個騙開，把那個晃倒，把籃球投進(jìn)臨時掛在墻上的鐵圈里。然后會有另外一個孩子被圍在中間。每投進(jìn)一個球，鄉(xiāng)親們都大聲叫好。大人說，建樹，叫我娃和你好好學(xué)，當(dāng)籃球王子。建樹說，玩玩就好，他適合羽毛球。另一個喊，建樹，我娃的籃球都買好了，還有全套的裝備。建樹說，他胳膊長，打排球吧。

也有人會喊一聲，黃黎，你也表演一下。黃黎快速換上球衣球鞋，一忽兒把球顛在腳踝，一忽兒球上了大腿面，再一挑，球到了脖頸上，頭一揚(yáng)一伸，又到了頭頂。大家叫好。黃黎問，好看嗎？老根喊一聲，開工了。大家齊刷刷地上了腳手架。

黃黎的房修好了。在良田的中間，和整個黃家村落隔田相望，視野開闊。

老根兌現(xiàn)了建博物館的諾言，這個館也充分尊重了黃黎的意見，就建在他家里。

黃黎改了習(xí)慣，每天起床，把他掙得的各種獎杯逐個擦拭，每天他都要擦拭，即使纖塵不染，他仍然要細(xì)細(xì)擦過才放心地走向球場。他的證書全部用玻璃盒子盛放著，如果有游客來參觀，旁邊的燈光會打開，照得上面的字金光閃閃。

他買了高級的法國草，把場面全鋪了，風(fēng)一吹，絨絨的滿目綠色，他在草地上設(shè)置了過球瓶，可以蛇形運(yùn)球，兩頭的球門也是嶄新的，白門白網(wǎng)，好像給綠草地上了醒目圍欄。他每天有嚴(yán)格的時間要求，幾點(diǎn)運(yùn)動，運(yùn)動量多大，幾點(diǎn)休息，休息多久。他踢球的時候還新加了口號，這是他從給鄉(xiāng)親們的講解中提煉出來的，每踢一下，就喊一聲：足球最偉大。

晚上，黃黎會去鄉(xiāng)親們家里，那時，勞作結(jié)束，孩子放學(xué)?？措娨暤?，他上去把電視一關(guān)，嘮閑話的，他就直接打斷他們說話。他不厭其煩地介紹足球，怎么能學(xué)排球呢，那純粹是個胳膊的活，有什么技術(shù)含量？怎么能打羽毛球呢，雞毛做的，和毽子、雞毛撣子有什么區(qū)別？說得久了，鄉(xiāng)親們說，黃黎你坐，我去串門，便掀開門簾到別人家去了。黃黎去得最多的是老根家，他不止一次說，建樹就是不務(wù)正業(yè)，打籃球能玩出個什么花樣，籃球筐把柳樹都扎死了，籃球把手弄臟了，人容易得病。建樹，你看你的籃球鞋，哪里有帶釘子的足球鞋漂亮，打籃球就是在一個圈圈里胡跑，就那么個小鐵圈，你打的就是那么點(diǎn)兒格局。建樹啊，你會把那些孩子害了的。建樹把頭發(fā)往旁邊甩甩，說，你玩的是球，我玩的也是球。我睡覺去了。黃黎就給老根說，叔，我不能看著建樹把自己荒廢了，都上高中了，再不練足球他的前途就毀了。你不練足球，一輩子就只當(dāng)了個村長。你還要叫他也只當(dāng)個村長嗎？老根在自己的臉上扇了一巴掌，說，我就這點(diǎn)本事，也就只能耍這球大個事。黃黎，你要好好給你大焚些紙，燒高香。這個村子放不下你了。

有一陣子，人們發(fā)現(xiàn)，黃黎沒到家里來了，他們可以照?？措娨?、拉家常，想看哪個頻道就看哪個頻道，想怎么聊就怎么聊。人們忽然環(huán)顧四周，問，黃黎晚上咋沒來，問完了，繼續(xù)該干嘛就干嘛。

黃黎家的足球場綠色的草長野了，白色的球網(wǎng)變黑了。人們才意識到，可能出問題了。

黃黎，黃黎。老根叫了好幾聲沒人應(yīng)答，他進(jìn)屋去，博物館的燈都亮著，所有的證書都閃著金光。十幾個獎杯疊摞成金字塔形狀，這和博物館剛開始的一尊一尊陳列明顯不同。一只黑白相間的足球蹲坐在前面的托架上。

臥室里，黃黎已經(jīng)沒有了氣息。他穿著球衣仰躺在床上，雙腳呈現(xiàn)出奇怪的造型。

這是射門的姿勢，建樹說。你看他手里。

老根使勁掰開黃黎的手，扯出來一個本子，竟然是全村人的人名薄，也不知道他啥時候從我那里拿走的，老根想。

再出來回看那些獎杯，像極了一個尖頂?shù)哪贡?/p>

這顆足球呢？建樹問。

埋了，和他一起深深地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