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天立
說起棒冰,怎能不提兒時的“冰棍兒”呢。這小家伙一整塊是由白糖水冷凝成的,暑天咬下一角細細品嚼,冰涼沁喉,甜香四溢,是我兒時最愛的零食了。
我從小在杭州讀書,暑假方回老家新昌看望祖父母。總是人還未到,祖母已把一整箱“新光”牌棒冰買好了,藏于冰箱。但免費的福利到手并不簡單——每日一根,絕不多給,怕小孩子吃壞肚子。但機智如我,怎會囿于“戒條”呢。美食的誘惑,足以使我“鋌而走險”,趁家人沒注意,就偷偷溜到冰箱所在地——父母的臥室,拿床墊腳,去開上格的冷凍室?!靶鹿狻迸瓢舯撬{紅色相間的紙包裝的,紙張薄如蟬翼,印著一顆碩大的星星。撕開一角,冷氣便“蹭蹭”冒上來;有些殘紙還黏在冰面,得用指尖小心剝凈。棒冰入口,如沙漠行者之逢甘醴,那種透心涼的感覺,瞬時消弭炎夏溽熱之氣,渾身舒泰。我三口兩口咬完,牙齒直打哆嗦全然不顧,生怕夜長夢多被發(fā)現(xiàn)。
一兩次的“作案”尚是不打緊的,只是次數(shù)多了,還是被祖母發(fā)現(xiàn)了蛛絲馬跡。她見冰棍數(shù)量短時間下降得太快,又翻出了我扔在垃圾桶里的包裝紙,便捉住我責罵了一頓。可我一個孩子怎能抵擋冰棍清涼甘甜的誘惑?直到再次“作案”被發(fā)現(xiàn)。作為懲罰,我暫時失去了吃棒冰的權利。
如果說祖母是嚴師,那么祖父是慈師了。他不忍見我吃不到棒冰心癢難忍,又怕我“積習難改”,便想出了一招可以控制我貪吃冰棍的法子。他拿了白紙,裁成幾十張小紙塊,寫上“一支棒冰”“兩支棒冰”之類的短語,然后起了個大早爬到山頂,把紙條藏匿在石塊下、樹梢上、草叢里。第二天,他領我上山,告訴我,只要找到任何一張帶“棒冰”字樣的紙條,就同意領相應的冰棍給我吃,每日限一張。他在旁邊靜靜地看著。于是,我拼了命地爬樹、翻石,甚至刨開土丘,弄臟了衣裳也全然罔顧。棒冰的誘惑,使我倍加努力。好容易找到一張,上面卻寫著“無”。我無奈片刻,自是不肯放棄的,繼續(xù)搜尋。與透涼甜爽的冰棍相比,暑氣的蒸騰、衣褲的臟亂算得了什么?
終于,我撿到了二十多張“棒冰票”。這些“戰(zhàn)利品”,分明是一滴滴甘如飴、潤如玉的水分子。我將它們當作寶貝疙瘩藏在儲錢罐里。每日午睡后做完作業(yè),就抽出一張,向祖父去換棒冰。他像小販似的,微笑著一手交票一手交貨。得了貨,自然是我的享受時間了。久而久之,我已能克制自己的貪欲——即使“棒冰票”用罄。有一次,他帶我去縣城逛街,忽聞陣陣有節(jié)奏的木梆敲擊聲——那是一輛“冰棍車”。他掏出兩毛錢,小販便徐徐打開三輪車上的木頭箱子。一摞摞的白糖棒冰如磚瓦整齊地碼放在藍色厚棉包裹里,蹭蹭地冒著寒氣。我眼睛都看直了。祖父讓他拿出一支給我,我大快朵頤地又吮又咬,忘記了一切煩憂。仿佛,吃棒冰是世上最大的賞心樂事。祖父問我還要吃嗎,我搖搖頭。我知道必須克制自己。
村里有戶人家,鮮少與外人來往。女主人被村民們喚作“寶緞師娘”,兒時的我不辨鄉(xiāng)音,一直以為是“爆彈師娘”——爆脾氣的意思。這使我每次經過她家都心生膽怯,害怕出岔子。后來寶緞師娘似乎是得罪了某位村民,被嚼舌根,說她家那塊地原先是墳地,滿屋子晦氣,晚上還會鬧鬼——我雖不知內情,卻更害怕路過她家,每次路過也總是一溜小跑過去。
一天,我經過寶緞師娘家,透過半掩的門縫,瞥見她的小孫子正在啃一根白糖棒冰。他愜意的樣子惹得我心里癢癢,實在是想吃一支;可一想起村里的流言,只好咽下口水。正當我躊躇之際,寶緞師娘注意到了我的身影,心里早猜出了三兩分。她搬出一張小凳子,喚我進院子里坐。出于好奇和美食誘惑,我還是忐忑地走進了那扇“晦氣”的門,卻只見尋常的院子、尋常的花草,甚至帶著莫名的煦暖。一棵老藤葡萄樹,藤藤蔓蔓從天井一角綿延開去,巴掌大的葉片遮天蔽日,送來撲面的、蔭涼的氣息。一支冒著絲絲寒氣的白糖棒冰遞送到了我面前,寶緞師娘笑吟吟地看著我。我迫不及待地接過來,嚼著甘甜的棒冰,感受沁人心脾的涼意,望著那雙慈愛充盈的眼睛。淡淡的皺紋在她眼角糜集,一對豁牙守在唇口,笑靨是那么平易、熨帖,仿佛冬日里的暖陽。她的小孫子正站在一株茶花前,癡迷迷看著鮮嫩的花蕾。他也仿佛成了蒼翠的綠葉,真實得可愛。
回到家,我告訴了祖父我的這段經歷,問他為什么大家都叫她“爆彈師娘”。他望著一臉迷惘的我說:“你要記得,人不一定和她的名字一樣。有些道理,等你長大,就明白了?!边@意味深長的一句話,我似懂非懂。
長大后我才了解到,寶緞師娘其實一直為人和善,只是她鮮少與村民接觸,方使蜚語流言蔓延如病毒。我這才漸漸悟出祖父當年話語的意思。人的善心就像一根白糖棒冰,花花綠綠的包裝紙,是人工強加的,遮掩不了它純潔的內涵。我們用心一片一片剝去本不屬于它的包裝紙,看到的才是它真實的面目。白糖棒冰吃起來雖涼,回味卻是溫暖在心的。
小小的白糖棒冰,味道雖尋常,卻別有一番綿長永年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