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夫
我寫過一些關(guān)于吃喝的文章。對于大吃大喝,小吃小喝,沒吃沒喝也積累了不少經(jīng)驗。弄到后來,我覺得許多人在吃喝方面都忽略了一樁十分重要的事情,即大家只注意研究美酒佳肴,卻忽略了吃喝時的那種境界,或稱為環(huán)境、氣氛、心情、處境等等。此種虛詞不在酒菜之列,菜單上當(dāng)然是找不到的,可是對于一個有文化的食客來講,虛的卻往往影響著實的,特別決定著對某種食品久遠(yuǎn)、美好的記憶。
有許多少小離家的蘇州人,回到家鄉(xiāng)之后,到處尋找小餛飩、豆腐花、臭豆腐干、糖粥等這些兒時或青少年時代常吃的食品。找到了以后也很高興,可吃了以后總覺得味道不如從前,這“味道”就需要分解了。一種可能是這些小食品的制作是不如從前,因為現(xiàn)在很少有人愿意花大力氣賺小錢,不過,此種不足還是可以想辦法加以補復(fù)或改進(jìn)的,可那“味道”的主要之點卻無法恢復(fù)了。
那時候你吃糖粥,可能是依偎在慈母的身邊,媽媽用繡花掙來的錢替你們買一碗粥,看著你站在粥攤旁吃得又香又甜,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看著你又餓又饞,她的眼眶中含著熱淚。你吃的不僅是糖粥,還有慈母的愛憐,溫馨的童年。
那時候你吃豆腐花,也許是到外婆家作客的,把你當(dāng)作寶貝的外婆給了一筆錢,讓姐表弟陪你去逛玄妙觀,那一天你們簡直是玩瘋了。吃遍了玄妙觀里的小攤頭之后,還看了猢猻出把戲。童年的歡樂,兒時的友誼,至今還留在那一小碗豆腐花里。
那一次你吃小餛飩,也許是正當(dāng)初戀,如火的戀情使你們二位不畏冬夜的朔風(fēng),手挽著手,肩并著肩,在蘇州那空寂無人的小巷里,無休止地彎來拐去。到夜半前后,忽見遠(yuǎn)處有一簇火光,接著又傳來了賣小餛飩的竹梆子聲,這才使你們想到了餓,感到了冷。你們飛奔到餛飩攤前,一下買了三碗,一人一碗,還有一碗推來讓去,最后是平均分配。那小餛飩的味道也確實鮮美,更主要的卻是愛情的添加劑。如今你耄耋老矣,他鄉(xiāng)漂泊數(shù)十年,歸來重游舊地,住在一家高級賓館里,茶飯不思,只想吃碗小餛飩。廚師分外殷勤,做了一碗蝦肉、薺菜配以高湯的小餛飩。老實說,此種餛飩要比餛飩擔(dān)上的高級幾倍。擔(dān)子上的小餛飩只抹了點肉餡,主要是一團(tuán)餛飩皮,外加肉骨頭湯和大蒜葉,可你還是覺得賓館里的小餛飩沒有擔(dān)子上的小餛飩有滋味。
老年人的味覺雖然有點遲鈍,但也不會如此地不分涇渭。究其原因不在小餛飩,而在環(huán)境、處境、心情。世界上最高明的廚師,也無法調(diào)制出那初戀的滋味。冬夜、深巷、寒風(fēng)、戀火已經(jīng)與那小餛飩共釀成一壇美酒,這美酒在你的心中、在心靈深處埋藏了數(shù)十年,酒是愈陳愈濃愈醇厚,也許還混和著不可名狀的百般滋味。心靈深處的美酒和苦酒,人世間是無法買到的,除非你能讓時光倒流,像放錄像似地再來一遍。
如果你是一個在外面行走的人,這些年來適逢宴會之風(fēng)盛行,你或是作樂,或是作客,或是躬逢盛宴,或是恭忝末座;山珍海味,特色佳肴,巡杯把盞,杯盤狼藉,氣氛熱烈,每次宴會好像都有什么紀(jì)念意義??墒悄闵斫?jīng)百戰(zhàn)之后,對那些宴會的記憶簡直是一片模糊,甚至記不起到底吃了些什么東西。倒不如那一年你到一位下放的朋友家去,那位可憐的朋友的荒郊茅屋,家徒四壁,晚來雨大風(fēng)急,籌辦菜肴是不可能的。好在是田里還有韭菜,雞窩里還有五只雞蛋,洋鐵罐里有二斤花生米,開洋葷是沒有的,油紙信封里還有一把蝦皮,有兩瓶洋河大曲,是你帶去的。好,炒花生米,文火燜蛋,蝦皮炒韭菜。三樣下酒物,萬種人間事,半身的經(jīng)歷,滿腔的熱血,苦酒合著淚水下咽,直吃得云天霧地,黎明雞啼。隨著斗換星移,一切都已顯得那么遙遠(yuǎn),可那晚的情景卻十分清晰,你清清楚楚地記得吃了幾樣什么東西,特別是那現(xiàn)割現(xiàn)炒的韭菜,肥、滑、香、嫩、鮮,你怎么也不會忘記。詩人杜甫雖然有時也窮得沒飯吃,但人可以肯定,他一定參加過不少豐盛的宴會,說不定還有“陪酒女郎”,燕窩、熊掌什么??墒嵌爬舷壬∠笞钌畹囊彩堑揭晃弧拔魟e君未婚”的衛(wèi)八處士家去吃韭菜,留下了“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梁”的詩句膾炙人口。附帶說一句,春天的頭刀或二刀韭菜確實是美味,上市之時和魚、肉差不多的價錢。
近幾年來,飲食行業(yè)的朋友們也注意到了吃喝時的環(huán)境,可對環(huán)境的理解卻是狹義的,還沒有向境界發(fā)展,往往只是注意飯店裝修,洋派、豪華、浮華甚至庸俗,進(jìn)去以后像進(jìn)入了國外二、三流或不入流的酒店。也學(xué)人家服務(wù),由服務(wù)員分菜,換一道菜換一件個人使用的餐具,像吃西餐似的。西餐每席只有三、四菜,好辦。中餐每席有十幾二十幾道菜,每道菜都換盤子、換碟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忙得不亦樂乎,吃的人好像是在看操作表演,分散了對菜肴的注意力。有一次我和幾位同行去參加此種“高級”宴會,吃完了以后我問幾位朋友:“今天到底吃了些什么?”一位朋友回答得好:“吃了不少盤子、碟子和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