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建新

羅霄山脈中段的井岡山，原本名不見經(jīng)傳，自從20世紀20年代毛澤東在此建立農(nóng)村革命根據(jù)地之后，井岡山才聲名鵲起。毛澤東在井岡山戰(zhàn)斗、生活僅一年零三個月，但他對井岡山情有獨鐘，先后為其賦詞《西江月·井岡山》《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和《念奴嬌·井岡山》。三首詞均以“井岡山”為題，又都提到“黃洋界”：“黃洋界上炮聲隆”“過了黃洋界，險處不須看”“黃洋界上，車子飛如躍”。詩如其人，詩言心志。反復以地名入詩并為題，這一現(xiàn)象在毛澤東詩詞創(chuàng)作中絕無僅有。毛澤東一而再，再而三地吟詠井岡山，足見井岡山在毛澤東心目中的分量之重、感悟之深、情結之濃。

黃洋界上炮聲隆

1927年9月9日，毛澤東領導發(fā)動湘贛邊界秋收起義。10月，他率領起義部隊來到井岡山，開始創(chuàng)建第一個農(nóng)村革命根據(jù)地的艱苦斗爭。1928年4月，朱德率南昌起義保存下來的部隊和湘南起義農(nóng)軍轉移到井岡山地區(qū)，與毛澤東領導的部隊勝利會師。隨后，兩支軍隊合編為中國工農(nóng)革命軍第四軍（后改稱中國工農(nóng)紅軍第四軍，簡稱紅四軍）。

井岡山革命根據(jù)地的建立，引起國民黨反動派的仇視與恐慌。湘贛敵軍先后對井岡山發(fā)動四次“進剿”，都被紅軍挫敗。7月中旬，湘贛敵軍對井岡山根據(jù)地發(fā)動第一次“會剿”，紅四軍分兩路反擊。湖南省委代表杜修經(jīng)等人，附和紅二十九團中一些人欲回家鄉(xiāng)的情緒，引導紅二十八、紅二十九團向湘南冒進，結果使紅四軍主力和井岡山根據(jù)地受到很大損失，史稱“八月失敗”。當時毛澤東正在永新指揮紅三十一團阻擊敵人。他聞訊后命第一營迅速撤回井岡山，和紅三十二團留守，他親率紅三十一團第三營到湘南迎回紅二十八團。

1928年8月下旬，就在紅二十八團還在湘南、毛澤東率部前往桂東迎還紅軍大隊之際，湘贛敵軍對井岡山根據(jù)地發(fā)動第二次“會剿”。8月30日上午，敵軍4個團開始進攻黃洋界哨口。紅軍守軍不足一營，憑借山險，利用竹釘陣、滾木礌石、竹籬笆、壕溝等，打退了敵人的多次進攻。下午4點左右，敵人又開始進攻。紅軍戰(zhàn)士將在湘南繳獲的一門迫擊炮從茨坪軍械所搬上了黃洋界。只有三發(fā)炮彈，前兩發(fā)因受潮沒有打響，第三發(fā)正好擊中敵人沖鋒密集區(qū)。敵軍指揮官以為紅軍主力已經(jīng)殺回井岡山，嚇得連夜逃之夭夭。

毛澤東從桂東迎還紅四軍大隊，9月26日回到井岡山，詳細了解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的勝利經(jīng)過后，毛澤東欣然賦詞：

西江月·井岡山

山下旌旗在望，山頭鼓角相聞。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

早已森嚴壁壘，更加眾志成城。黃洋界上炮聲隆，報道敵軍宵遁。

詞的上闋描寫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時敵我雙方的態(tài)勢。“山下旌旗在望，山頭鼓角相聞”，單刀直入，展現(xiàn)了戰(zhàn)火紛飛的現(xiàn)場。旌旗和鼓角都是古代用于指揮戰(zhàn)斗、助揚軍威的器具。過去有一種解釋，認為“山下”指敵方，“山頭”指我方。1964年1月27日，毛澤東口頭答復外國文書籍出版局《毛主席詩詞》英譯者說：“‘旌旗和‘鼓角都是指我軍。黃洋界很陡，陣地在山腰，指揮在山頭，敵人仰攻。山下并沒有都被敵人占領，沒有嚴重到這個程度?！浩煸谕鋵崨]有飄揚的旗子，都是卷起的?！薄皵耻妵f千重”，敵強我弱，井岡山處在敵軍的包圍之中?！拔易詭h然不動”，根據(jù)地軍民臨危不懼、屹如泰山的英雄風貌躍然而出。

詞的下闋進一步指出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取得勝利的原因?！霸缫焉瓏辣趬荆颖娭境沙恰?，屬紀實性描寫，并非一般形容，更不是虛構夸張?！氨趬尽敝竾烂芾喂痰墓な隆！吧瓏辣趬尽薄氨娭境沙恰迸c“巋然不動”前后照應，既顯得莊重雄渾，又韻味深長。“黃洋界上炮聲隆，報道敵軍宵遁”，渲染那門迫擊炮退敵的戲劇性情節(jié)。“敵軍宵遁”與“敵軍圍困萬千重”形成鮮明對照。毛澤東沒有過多描寫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的具體經(jīng)過，卻以戰(zhàn)斗結局收尾，節(jié)省了許多筆墨，從而更發(fā)揮了小令的特點。

這首詞描寫黃洋界保衛(wèi)戰(zhàn)，為何以“井岡山”為題呢？在中國革命戰(zhàn)爭史上，就戰(zhàn)役規(guī)模、持續(xù)時間、激烈程度、戰(zhàn)略戰(zhàn)術而言，此役并不出類拔萃，但毛澤東卻對其格外高看一眼。正如毛澤東在《井岡山的斗爭》中所說：“我守軍不足一營，憑險抵抗，將敵擊潰，保存了這個根據(jù)地。”它不是簡單的退敵之功，而是守住了井岡山，保衛(wèi)了根據(jù)地。

大革命失敗前后，毛澤東多次提出“上山”思想。1927年6月，毛澤東提出，山區(qū)的人上山，濱湖的人上船，拿起槍桿子進行斗爭，武裝保衛(wèi)革命。7月4日，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上，毛澤東主張農(nóng)軍“上山”，認為“上山可造成軍事勢力的基礎”。八七會議后，中央臨時政治局分工之前，主持中共中央工作的瞿秋白，征求毛澤東去上海黨中央機關工作的意見。毛澤東表示，不愿去大城市住高樓大廈，更愿到農(nóng)村去，上山結交綠林朋友。秋收起義失利后，毛澤東毅然決定引兵井岡，實現(xiàn)他決意“上山”的宏圖大略。

黃洋界之戰(zhàn)保衛(wèi)了井岡山根據(jù)地，捍衛(wèi)了毛澤東“上山”理論的實踐成果，這是他詞贊此役的根本原因。1933年12月底，馮雪峰到瑞金后，對毛澤東說：魯迅讀過他的《西江月·井岡山》等詞，認為有“山大王”氣概。毛澤東聽后開懷大笑。魯迅的點評一語中的，與毛澤東可謂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重上井岡反復吟

井岡山的特殊地位是中國革命所賦予的。1959年3月5日，謝覺哉初到井岡山時，詩贊井岡山：“祝賀你以前是中國的第一山，今后永遠是中國的第一山?！?962年3月5日，朱德重訪井岡山時，揮毫題寫“天下第一山”。

1965年5月21日，毛澤東從湖南長沙出發(fā)，途經(jīng)茶陵、永新、寧岡，22日晚上到達茨坪，入住井岡山賓館。29日，毛澤東下山。其間，他廣泛地了解了井岡山地區(qū)水利、公路建設和人民生活等情況，分別親切會見了當年的老紅軍、烈士家屬，以及當?shù)氐臋C關干部和群眾，回顧了當年根據(jù)地革命斗爭的波瀾壯闊的歷史。看到井岡山生機勃勃的新貌，毛澤東撫今追昔，豪情滿懷，奮筆寫下《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和《念奴嬌·井岡山》：

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

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岡山。千里來尋故地，舊貌變新顏。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過了黃洋界，險處不須看。

風雷動，旌旗奮，是人寰。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缮暇盘鞌堅拢上挛逖笞谨M，談笑凱歌還。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

念奴嬌·井岡山

參天萬木，千百里，飛上南天奇岳。故地重來何所見，多了樓臺亭閣。五井碑前，黃洋界上，車子飛如躍。江山如畫，古代曾云海綠。

彈指三十八年，人間變了，似天淵翻覆。猶記當時烽火里，九死一生如昨。獨有豪情，天際懸明月，風雷磅礴。一聲雞唱，萬怪煙消云落。

這兩首作品是毛澤東重上井岡山時的感懷之作，但究竟孰先孰后，引發(fā)了學者頗多揣測。龍劍宇、胡國強《毛澤東的詩詞人生》書中認為，《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在先，《念奴嬌·井岡山》在后。陳晉《文人毛澤東》書中認為《念奴嬌·井岡山》在先，《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在后。在臧克家主編的《毛澤東詩詞鑒賞》中，吳嘉認為兩首作品同時產(chǎn)生。而蔡清富、黃輝映《毛澤東詩詞大觀》和周振甫《毛澤東詩詞鑒賞》的說法則比較含糊，認為兩首作品不分先后。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兩首作品應當是在毛澤東重上井岡山期間醞釀而成的，都抒發(fā)了他對井岡山的一片深情，至于下山之后又反復修改則是另外一回事了。

人們的普遍觀點是，《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最早發(fā)表于《詩刊》1976年1月號，《念奴嬌·井岡山》最早發(fā)表于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年9月版《毛澤東詩詞選》。然而，北華航天工業(yè)學院的宋蒼松有了新的說法。他長期致力于毛澤東詩詞版本的收藏，其中不乏國外的很多版本。據(jù)他考證，美國《中國季刊》雜志1968年4-6月號上，刊登了陳志讓（Jerome Chen）翻譯的《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并附有中文。在注釋中，陳志讓說明了這首詞的來源和出處。當年，一個日本代表團在井岡山茨坪的一個敬老院得到《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內容，后輾轉到日本東京大學教授竹內實手中。竹內實是日本著名毛澤東研究專家，曾著有《毛澤東的詩詞與人生》一書。他將該詞發(fā)表在1967年1月19日的《朝日新聞》上。那期《中國季刊》出版不久，英國東部出版有限公司出版了這首詞的單行本《重上井岡山：一首未發(fā)表的毛澤東詩詞》。1969年，法國巴黎伊埃爾內出版社出版由居伊·羅索萊翻譯評注的《毛澤東詩詞大全》一書，收錄毛澤東詩詞38首，首次將《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收入其中。隨后，歐美多個毛澤東詩詞譯本都收錄了該詞。換言之，《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在國內公開發(fā)表之前，已經(jīng)在歐美國家廣為傳播。

“久有凌云志”，毛澤東胸懷的“凌云志”究竟是什么內容？《后漢書·馮衍傳》說馮衍自謂“常有凌云之志”。臧克家曾指出：“毛主席的《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是以‘久有凌云志起首的”，“這‘凌云志使我們聯(lián)系到‘秋收暴動、第一桿紅旗插上這革命的山頭;使人們聯(lián)想到在三座大山壓頂、黑夜如磐的反動統(tǒng)治之下，堅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革命壯志?！泵珴蓶|偉大的歷史功績之一，就是將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國實際相結合，探索出了具有中國特色的革命成功之路，即井岡山道路。毛澤東建立農(nóng)村革命根據(jù)地之后，井岡山成為革命的山，英雄的山，勝利的山。沒有井岡山斗爭的探索實踐，就沒有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偉大開篇，就沒有中國革命的嶄新局面。沒有井岡山斗爭的烽火連天，就沒有中國共產(chǎn)黨武裝奪取政權之路的峰回路轉。沒有井岡山革命武裝的“激流歸大?！保蜎]有人民軍隊的由小到大，由弱到強?！熬糜辛柙浦荆厣暇畬健?，是毛澤東對井岡山魂牽夢繞的直接體現(xiàn)。

故地重來何所見

就字面而言，毛澤東的《水調歌頭·井岡山》《念奴嬌·井岡山》出語平易，時間、地點、內容、意境、情感、格調、結構甚至用詞，均有許多貼近或類似之處。如“千里來尋故地”與“故地重來”;“舊貌換新顏”與“多了樓臺亭閣”“人間變了，似天淵地覆”;“高路入云端”與“飛上南天奇岳”;“風雷動”與“風雷磅礴”;“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與“彈指三十八年”;“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與“獨有豪情”;“談笑凱歌還”與“一聲雞唱，萬怪煙消云落”。但二者比較起來，《水調歌頭·重上井岡山》更有思想深度，更富有哲理旨趣。而從毛澤東生前同意將其公開發(fā)表來判斷，他本人顯然對這首詞也更為中意。

兩首詞作都反映了毛澤東慨嘆時間飛逝、往事如昨。從當年在井岡山創(chuàng)建革命根據(jù)地到故地重游，已經(jīng)三十八個年頭，對有限的人生而言何其漫長，而對無涯的歷史而言又何其短暫?！帮L雷動，旌旗奮”“猶記當時烽火里，九死一生如昨”。井岡山對毛澤東人生的意義、對中國革命的意義不會因為時間的飛逝而消逝，反而是猶在眼前，揮之不去。這就不難理解毛澤東重上井岡山時在黃洋界會駐足四十五分鐘之久。

在黃洋界哨口，72歲的毛澤東甩掉跟隨的人群，大步走向峰巒崖邊，神色凝重地佇立眺望，追憶往事。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了硝煙血腥，沒有了刀光劍影，沒有了強勢對手，只剩下一望無際的山林和田野，還有心靈世界一望無際的比較和緬懷。黃洋界上的塹壕已逐漸被歷史的風塵淹沒，那春雷一樣的炮聲和殊死搏斗的喊殺聲融進了群山。只有過來人才可以體會，戰(zhàn)斗是多么慘烈，革命是何等艱難！

兩首詞作都表達了毛澤東對井岡山思念之深、歸心之切。“千里來尋故地”“千百里，飛上南天奇岳”，雖生活在千里之外，卻割舍不下念念不忘的那份牽掛?？v然遠隔千山萬水，也阻擋不了故地重游的興致。1965年5月25日，毛澤東對陪同人員深情地說：“我離開井岡山已經(jīng)三十八年了。這次舊地重游，回憶起三十八年前的這段歷史，心情總是非常激動的。為了創(chuàng)建這塊革命根據(jù)地，不少革命先烈犧牲了自己的生命。我早想回井岡山看看，一別就是三十八年??！我的心情和你們一樣高興、激動?！?/p>

兩首詞作都體現(xiàn)了毛澤東對井岡山巨變的歡欣鼓舞。當年的井岡山斗爭環(huán)境險惡，生活條件艱苦，而如今卻是“舊貌換新顏”“到處鶯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多了亭臺樓閣”“江山如畫”。這一切都為讀者藝術地呈現(xiàn)了新社會的山水畫圖。當年的流血犧牲，當年的不懈探索，已經(jīng)換來了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的蒸蒸日上，井岡山是新中國輝煌成就的一個縮影。恰恰是這種巨變，使“千里來尋故地”的“尋”字顯得更具回味余地，使“舊貌換新顏”的“換”字更具有稱心如意的意味。

歷史不會隨風而去，滾滾向前的時代也不會憑空而來。三十八年的光陰，沒有減弱毛澤東的井岡情結;半個多世紀的歲月，絲毫沒有妨礙讀者對毛澤東井岡山詞作的反復誦讀與品味。毛澤東1965年重上井岡山，沒有龐大的隨行人員，一切都是那么平常和從容。只是在毛澤東離開井岡山的那天，為一睹領袖的風采，群眾從四面八方聞訊趕來，使井岡山空前熱鬧了一番。最后，毛澤東在井岡山人民熱烈的歡呼聲和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中離開了井岡山。那激動人心的場面，至今仍讓井岡山人民難以忘懷。

責任編輯 / 陳 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