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她而言，布恩迪亞家男人的心里沒有看不穿的秘密，因為一個世紀的牌戲與閱歷已經教會她這個家族的歷史不過是一系列無可改變的重復，若不是車軸在進程中必不可免地磨損，這旋轉的車輪將永遠滾動下去。

—— 《百年孤獨》

烏爾蘇拉死前豁然開朗，世界只是身外之物，因此她的內心不再為任何痛苦而波動。她與丈夫親手建立的馬孔多已逾百年。從枝繁葉茂、烈火烹油，走向子孫零落、殘垣斷壁。百年發(fā)展，不過是從一時繁盛走向永恒孤獨。烏爾蘇拉感慨道，“就如奧雷里亞諾一樣，世界好像在原地轉圈”。

她與丈夫何塞·阿爾卡蒂奧·布恩迪亞是表兄妹，打結婚就恐懼會生下帶豬尾巴的孩子，那是家族的傳統(tǒng)。烏爾蘇拉堅拒與丈夫同床，結婚一年多仍無子息，這一點引發(fā)了血案，丈夫殺死嘲笑他的村民，并強行脫下烏爾蘇拉的約束衣。為逃避不斷糾纏的幽靈，夫妻倆離開村子逃往荒僻之地，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建起一個名叫馬孔多的小鎮(zhèn)。他們在此繁衍七代，期間經歷甚多：瘋狂、孤僻，亂倫、私生子，出走、暴死，市鎮(zhèn)與家族的繁榮，時代與社會的進步，不斷的革命與戰(zhàn)爭，還有血淋淋的殺人如麻。最后，何塞半瘋之中棲息栗樹下，寂然而逝；最后一個孩子，出生時帶著一根豬尾巴。這個孩子被螞蟻蛀空成皮囊，他是第五代奧雷里亞諾與其姨媽亂倫生下的孩子。

所有這一切，吉普賽人用梵語都預先寫在羊皮紙上。

這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在他的名作《百年孤獨》中，以他那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為我們講述了一個百年家族的神奇歷史。馬爾克斯有拉美游吟詩人的習性，語言瑰奇而富魔力，如裹挾一切的滔滔洪流，向讀者傾瀉而來泥沙俱下。他的故事沒有現(xiàn)實邏輯，卻以一種非理性的連貫，而成為一個自洽體系。他所描述的小鎮(zhèn)馬孔多，四面皆是水，孤懸于文明之外；小鎮(zhèn)百年所經歷的痛苦，亦猶如南美這塊大陸一樣。

因此，人們認為這個小鎮(zhèn)就是拉美的一個巨大隱喻：孤獨而苦難繁多，封閉而動蕩不休。

布恩迪亞家族建立了馬孔多，并在某種程度上監(jiān)管著馬孔多。不過這個小鎮(zhèn)的繁榮及其今后命運，卻與吉普賽人有關。來到這個小鎮(zhèn)的吉普賽人有兩群，一群就是梅爾基亞德斯，他一家?guī)砹舜盆F，帶來了望遠鏡放大鏡，帶來了科學知識，帶來了當時最為新奇的發(fā)明。梅爾基亞德斯本人最后住在布恩迪亞家里，在這里進行魔術般的試驗，并用梵文在羊皮紙上寫下布恩迪亞一家的命運。另一群吉普賽人則是年輕男女，他們并非傳播進步的使者，而是販賣娛樂的商人：能唱意大利情歌的鸚鵡，能下金蛋的母雞，能猜心思的猴子，能讓人忘卻不快的儀器……奧雷里亞諾上校面對行刑隊所想起的冰塊，也是他們所帶來的。

如果說梅爾基亞德斯給小鎮(zhèn)帶來的是理性與知識，那么這群年輕吉普賽人帶來的就是感性與娛樂。這是來自外界的兩股力量，他們一起塑造了馬孔多的性格。而其內部的力量，同樣從相反的方向拉扯著馬孔多人。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布恩迪亞的兩個兒子。他們出生時均天賦異稟，大兒子塊頭巨大，其陽物更是駭人聽聞；小兒子則在母親肚子中就會哭，天生有預知的能力。一個沖動而富有激情，一個冷靜而有領導才能。這個家族的男性后代，都以他倆的名字來命名，當然女性后代也差不多如此。因此，家族歷史也就是一個內部循環(huán)的故事，看似一代不同于一代，實則都是行為與性情均相似，姓名決定其命運。布恩迪亞家族其實也是“在原地轉圈”。

垂垂老矣的烏爾蘇拉，在回顧這個家族歷史時，也不禁感嘆到：所有叫奧雷里亞諾的都性格孤僻，但頭腦敏銳，富于洞察力；所有叫何塞·阿爾卡蒂奧的都性格沖動，富于事業(yè)心，但命中注定帶有悲劇色彩。她認為這個事實無可辯駁。

小說中給人留下最深印象的人物，莫過于奧雷里亞諾上校。他是布恩迪亞的次子，首個出生于馬孔多的家族成員。這是一個叱咤風云的人物，頗富傳奇色彩?！鞍l(fā)動過三十二場武裝起義，無一成功。他與十七個女人生下十七個兒子，一夜之間都被逐個除掉，其中最年長的不到三十五歲。他逃過十四次暗殺、七十三次伏擊和一次槍決?！?“他官至革命軍總司令，從南到北、自西至東都在他的統(tǒng)轄之下，他也成為最令政府恐懼的人物?！彼詺⑦^一次，子彈從背部穿出而未傷著重要器官；他最后歸宿是在孤寂中制作金魚維生，在樹下小便時死去，禿鷲從天而降。他的一生仍是原地轉圈。

奧雷里亞諾在還不知自由派與保守派區(qū)別之時，就成為一名不斷發(fā)起戰(zhàn)爭的革命分子。他嘲笑他的朋友馬爾克斯上校，稱他為見不到的東西——自由——而戰(zhàn)，表明自己是為自尊而戰(zhàn)。最后他要處決馬爾克斯，并將作為保守派將軍的朋友蒙卡達槍決。他認真地對蒙卡達說，“不是我要槍斃你。是革命要槍斃你。”不過蒙卡達也看穿了他，說上校憎恨軍人，與他們戰(zhàn)斗了一生，但最后卻變得與他們一樣?！澳悴粌H會變成我們歷史上最專制最殘忍的獨裁者，而且還得槍斃我的烏爾蘇拉大姐來撫慰你的良心。”烏爾蘇拉認為兒子是無力去愛的人，從未愛過任何人。他并非為理想而戰(zhàn)，他成功與失敗都只有一個原因，就是純粹、罪惡的自大。

在奧雷里亞諾身上，我們能看到拉美許多革命者的影子。他們有激情，也有魅力，他們是革命的化身。他們鐘情于革命，革命成為他們終極的理想。如切·格瓦拉，他如奧雷里亞諾上校一樣縱橫美洲大陸，一生不斷發(fā)動起義，總是身處戰(zhàn)爭之中。他們用革命摧毀了一切?！吧系垡詿o邊美意創(chuàng)造，又被惡魔所敗壞”。拉丁美洲也在革命中在原地轉圈，貧窮與動蕩永遠伴隨著這片孤獨的大陸。

歷史學家曾借用人類學家一個術語“內卷化”，來形容近代中國華北的情形，其實馬爾克斯筆下的布恩迪亞家族、馬孔多小鎮(zhèn)，甚而整個拉丁美洲，也可比擬。他們看似豐富多彩的歷史，實則只是不斷在重復。

一場長達四年十一個月零兩天的大雨，讓布恩迪亞家族曾經華麗的大宅徹底衰敗，野草叢生，斷壁殘垣。馬爾克斯又給這個原地轉圈的家族，涂上了一層魔幻的色彩。

經典重讀

《百年孤獨》

作者_[哥倫比亞] 加西亞·馬爾克斯

出版社_南海出版公司

譯者_范曄

小說描寫了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的傳奇故事，以及加勒比海沿岸小鎮(zhèn)馬孔多的百年興衰，反映了拉丁美洲一個世紀以來風云變幻的歷史。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使他成為拉丁美洲的驕傲，也讓他獲得了世界級的聲望。

精彩書摘

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里雷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那時的馬孔多是一個二十戶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蘆葦蓋成的屋子沿河岸排開，湍急的河水清澈見底，河床里卵石潔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世界新生伊始，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提到的時候尚需用手指指點點。

科學縮短了距離。

最好的朋友，是剛剛失去的朋友。

買下一張永久車票，登上一列永無終點的火車。

我確實一度死去，但難以忍受孤獨又重返人世。

羊皮卷上所載一切自永遠至永遠不會再重復，因為注定經受百年孤獨的家族不會再有第二次機會在大地上出現(xiàn)。

悅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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