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阿敏
舊時窮書生常被稱為窮酸。在戲曲舞臺上,就有一類窮生戲,單獨演繹他們又窮又酸的生活。那么,戲曲是如何表現(xiàn)這些窮酸的呢?
在京劇中,有一類獨特的窮生戲,以表現(xiàn)落魄書生為主。窮生是小生行當(dāng)中的一種,如《連升店》中的王明芳、《打侄上墳》中的陳大官、《豆汁記》中的莫稽,這些角色一般都穿“富貴衣”,表演上以做工見長,表現(xiàn)人物的窮酸氣。京劇中常稱窮書生為窮酸,即又窮又酸,這正是窮生戲的關(guān)鍵所在。人物穿著雖然破爛,但不能演成叫花子形象,需有一種文人之酸腐氣。如《豆汁記》中的金松,是個叫花子頭,后為莫稽的岳父,一出場,觀眾即可明顯感覺其與莫稽的氣質(zhì)不同。
富貴衣
從扮相上看,富貴衣是窮生的主要標志。富貴衣是京劇大衣箱中的頭一件戲衣,第二件才是官蟒。穿富貴衣者,眼下雖然貧窮,日后必定富貴發(fā)達,故名富貴衣。如《花園贈金》中的薛平貴,父母雙亡,一貧如洗,餓暈在花園門外。到《大登殿》中,則已得了唐室天下,登上皇帝寶座。又如《彩樓記》之呂蒙正,起初貧困無以自存,每日到寺中趕齋,后來中了大宋狀元。在《狀元媒》中,他這個狀元還給皇家說親做媒,早已不是昔日受僧人戲弄的窮書生了。
把富貴衣列為戲衣之首,不僅凸顯了平民意識,還有鼓勵人自強向上之意。如不能自強,終身窮困者,則不宜穿此衣。將富貴衣放在最上面,也有保護下面那些繡金、繡銀的珍貴服裝之用。這件衣服是在青褶子上補上雜色碎綢塊,表示衣衫襤褸。不是照搬生活中破的、臟的衣服,而是根據(jù)京劇獨特的藝術(shù)審美,加上菱形、方形或其他不規(guī)則的雜色綢塊。補丁錯落有致,不失舞臺美。京劇中人物在調(diào)侃他人落魄時,常說:“你怎么賣了零碎綢子了?”即表示對方穿著破爛,窮困潦倒,身上盡是補丁。
窮生頭戴高方巾,身穿富貴衣,腳上穿鞋子一般踩著鞋后跟,走起路來總是拖著鞋子,抬不起腳,以示其潦倒之狀。如《打侄上墳》中的陳大官,出場即捂著肚子,走路拖著鞋子,表現(xiàn)他挨餓乏力的情狀。他拿到嬸母給的銀子,匆忙出門要走。這時管家陳志告訴他叔父來了,陳大官慌忙之中,把鞋子弄掉了。這里的表演一般是將鞋子拿在手上要穿,三次都不曾穿上,只好一腳高一腳低狼狽而逃。這三次穿鞋的動作是演出中的一大看點,每個演員也許有不同的發(fā)揮,但這又是符合戲情戲理的,并非單純賣弄演技。如果陳大官不是拖著鞋子走路,也就沒有三次穿鞋的這些表演。
窮生相
既是窮生,首先當(dāng)然要表演出窮相?!抖怪洝分?,為了表現(xiàn)風(fēng)雪天衣衫單薄的形象,莫稽一出場即抱胸、掰肩、伸脖子,雙肩朝后掰,頭和脖子伸出來,手捂凍僵的耳朵,一副窮生相。唱“一霎時只覺得胸中冷透”時,先上右袖,后上左袖,再雙抖袖,走醉步,三翻袖,最后因饑寒交迫,倒臥在地。這幾個身段,用以表示寒風(fēng)刺骨、凍餓難當(dāng),頓時使舞臺變成了滴水成冰、風(fēng)雪漫天的場景。
莫稽喝豆汁的一段表演,是京劇程式化、虛擬性的經(jīng)典場景。演員拿著一副空碗筷,無實物表演。喝豆汁時,咂嘴,哈氣,吃完后再咂嘴,先舔筷,再刮碗、舔碗。觀眾透過表演看來卻覺得十分真實,將莫稽那種餓到極點、饑不擇食的感覺表現(xiàn)出來,甚至讓你覺得他真是喝飽了。
《評雪辨蹤》一折戲中,呂蒙正與劉翠萍夫妻二人在寒窯吵架,劉翠萍端起砂鍋,呂蒙正趕緊讓其放下:“啊,兩口子打架,與砂鍋無干?!睂嵲谑歉F到家了,鍋砸了,吃飯的家伙也就沒了。無奈之下,不得不妥協(xié),雙方才都把手里的東西放下。簡短的一句念白,即可見其貧已入骨之情態(tài)。
但是窮又各不相同,演來不可千篇一律?!洞蛑渡蠅灐分械年惔蠊伲谕饷鏁冑€夜游,浪蕩逍遙,將家財花費已盡,功名失落,落在這乞討之中。聞得叔父開倉放糧,前去領(lǐng)些糧米度日。上場念:“大官生來命運低,失落功名被人欺。十字街前人取笑,不怨旁人怨自己?!彼埧峙虏皇且惶靸商炝?。這是真窮得沒有法子了,才冒著被叔父教訓(xùn)的風(fēng)險前去領(lǐng)些糧米。
破屋又遭連夜雨,行船偏遇頂頭風(fēng)。真是倒運,嬸母送給陳大官的銀子又被賊偷去。陳大官在街上討了幾文錢,買些祭品,去給父母上墳。他買了一個炮仗準備放,想放掉身上的晦氣??墒敲畎胩煲矝]點著,沮喪地感嘆:“我人窮罷了,連放炮都不響了!”陳大官放炮仗的一連串動作非常有趣。他去點炮仗,看見火星出來,急忙轉(zhuǎn)身躲開,做出一個雙手握拳、伸出食指分別堵住左右耳朵,同時瞪眼、鼓腮、蹲身的動作,造型詼諧而美觀。
而《連升店》中的王明芳,是科考的舉子,覺得自己是金子早晚要發(fā)光。上場念:“蓬蒿隱蔽靈芝草,淤泥陷著紫金盆?!彪m然目下是個窮舉子,可是人窮志不窮。盡管在投宿時遭到店家的譏諷,但還能不卑不亢。其神情身段也沒有像一般窮生那樣躬身捂肚,拖地而行,這與陳大官的狼狽樣大不相同。還敢于對店家的一些丑陋現(xiàn)象進行批評,甚至也拿店家開玩笑。如評論店家曲解四書為“好極,妙極,可惡之極”,對店家告誡“這是我堆草的屋子,你可要小心火燭”,回之以“你說了半日,就是這一句像話”。王明芳在屋內(nèi)哼書,店家跑過來吹燈。王明芳對店家說有了賊了,偷了他的被窩褥子。實際他什么也沒帶來,還說放在衣袋之內(nèi)。店家說:“衣袋里盛得下被窩褥子嗎?”他又改口稱是當(dāng)票。
酸腐氣
《連升店》中,店主說王明芳“窮人禮多”,而他們身上的那股酸氣,很多時候也正是因為過分講究禮節(jié)而導(dǎo)致的。本來店家讓王明芳住他堆草的屋子也沒打算收錢,第二天早上臨走時,王明芳掏出幾個小制錢給店家,還說這是我的店錢、飯錢、茶錢、酒錢,外加一小碟瓜子錢。這派頭看上去像是住在多高級的地方,不過是鋪草、蓋草將就了一晚而已。
京劇名家蕭潤增自述其表演經(jīng)驗說:“酸氣打哪來呀?自己去琢磨。后來有點明白了,都在一些細節(jié)上。比方說演個書生,那一定很講禮貌的,文人的禮多,但演的時候夸張一點,言談舉止透著一股書呆子勁兒,酸氣就表現(xiàn)岀來了,把它演到位,發(fā)于心而形于外,這樣才行呢!”
呂蒙正從寺廟趕齋落空而回,又冷又餓,劉翠萍解下羅裙蓋在呂蒙正身上,當(dāng)呂蒙正得知這是羅裙后,說:“羅裙,乃下體之物,怎么拿來頂在我的頭上?。磕阊?,真是玷辱我們斯文哪!”身體明明很需要,蓋上之后也覺得突然暖和起來了,可嘴上卻是另一套說辭,還上升到有辱斯文的高度,都是窮書生的酸氣在作怪。衣服還要分個上下,冷到發(fā)抖,還說什么“雖寒而不冷”,死要面子活受罪。
窮生畢竟不同于叫花子,身上還有些書卷氣,只是有些迂腐。這種迂腐氣,源于對圣賢經(jīng)傳的頂禮膜拜,深信不疑。在他們自身看來也許不覺不妥,旁人看去就有幾分可笑,這是那些濫竽充數(shù)、冒充斯文者所不會有的氣質(zhì)。當(dāng)?shù)昙野淹趺鞣伎吹臅釉诘厣蠒r,王明芳趕緊拾起書本,頂在頭上,供在桌上,下跪拜書??谥羞€念念有詞:“哎呀呀,這還了得!誹謗圣賢!”“圣賢老師,你不要怪罪于他,他是個蠢牛木馬!”“脊背朝天,畜生一般,誹謗圣賢,誹謗圣賢!”一般人看來,不就是本書嗎?值得這樣大呼小叫、頂禮膜拜嗎?在書生的眼中,書籍承載著圣賢內(nèi)圣外王的大法,豈容褻瀆。迂腐中透露出文化浸潤的深厚,這也正是窮生戲的獨特魅力所在。這些看似夸張的細節(jié)演出了書生的神韻,演員自身沒有一點書卷氣,難以傳神寫照。
窮生有一點窮骨頭,卻不失書卷氣。一會兒窮磨撒賴,一會兒傲氣凌人。這類小生要演到好處,實不容易。既要演出他的“窮”,又要演出他的“酸”,而這個“酸”是最難表現(xiàn)的:過火了不行,過火了容易讓人看了厭煩生惡;演不到家也不行,表演不到則傳達不出窮生的特點。表演當(dāng)以寒酸迂腐而又傲骨嶙峋的神態(tài)為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