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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約死亡

2020-08-09 08:41畢淑敏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0年7期
關鍵詞:大夫院長病人

淡藍色卡片。病危通知單。

夫接過它,眼睛忽而大忽而小地凝視著。因為夫的面色偏黃,在藍光的輝映下,顯出綠來。

姓名 ?畢淑敏 ?年齡 ?70 ?性別 ?女 ?籍貫 ?山東

診斷 ?肝癌晚期

……

夫翻來覆去地檢視著,好像在欣賞深秋原野上最后一朵矢車菊。

“開什么玩笑。”他說。

我說:“不是玩笑。是真的?!?/p>

他說:“什么是真的?70歲吧?肝癌吧?為什么要選擇70?這是你的吉祥數(shù)吧?還有肝癌。就是一定要得癌癥,就得別的癌好了,不要選肝癌。我第一次聽到這種病,是在毛主席的好干部焦裕祿身上。是它把焦裕祿的藤椅扶手抵出了一個洞?!?/p>

我說:“70是上了詩歌的。杜甫語錄。而且我以為70是一個界限。70以前算短壽,70以后就死而無憾了。至于肝癌,鑒于你這樣不愿意聽,我可以改為胰腺癌?!?/p>

夫說:“你饒了我最主要的是饒了你自己好不好?為什么非要選擇這些絕頂可怕的罪名折磨自己?”

我說:“這不是罪名,是病。況且,都一樣?!?/p>

他說:“什么都一樣?病是不一樣的。感冒只會使我們趴在床上,可癌會使我們死亡?!蔽艺f:“你不錯。你在給一名優(yōu)秀的內(nèi)科醫(yī)生當了近20年的丈夫之后,已經(jīng)相當內(nèi)行。有人是久病成醫(yī),你是久愛成醫(yī)?!?/p>

他說:“我們不說這個話題好不好?我知道你最近在臨終關懷醫(yī)院采訪,今天就弄了這個勞什子來嚇我。我們離死還遠著呢,我們還年輕。”

我拿起小鏡子,照照他又照照我。屋里有許多鏡子,可惜都像木板一樣鑲在固定的地方。我們每天走到那個角落打量自己,光線總是從特定的角度照著我們。在朦朧的旮旯里,我們總以為韶華依舊。

現(xiàn)在小鏡子近在咫尺地逼視著你,你看得清歲月之網(wǎng)每一個繩扣。

夫說:“鏡子老了。”

我從書包里往外掏磁帶。精致的小盒子像一塊塊果醬夾心餅干,從我的手指柔滑地脫落。

夫從錄音磁帶的夾層里捻出一張張內(nèi)容揭示。這是我在偷錄的間隙匆匆寫就,潦草不堪。

86歲的癡呆病人叱罵醫(yī)務人員。

五男二女要求拔下其母的氧氣吸管。

英國臨終關懷醫(yī)學專家詹姆斯博士參觀醫(yī)院時的講話。

……

我把一盒磁帶卡進音響,撳下按鍵。

極為急促的呼吸聲,夾雜著怪異的喘息。

“知道這是什么聲音吧?”我問。

“聽說有一種×××級的錄音帶,錄的是人們造愛時的音響??上г蹮o緣見識到。這就是嗎?”夫說。

“不要想入非非。這是一位垂危病人最后的呼吸。你或我或是其他的任何人,都有可能發(fā)出這樣的聲音。只是那時自己不一定聽得清。人生應該完整,我怕你聽不到,才特地錄來這最后的華彩。好好聽聽吧。人和人其實相像,生的時候都是一樣的血污,死的時候都是一樣的抽噎。明晰地知道這個全過程,該是文明人類的需要?!?/p>

他說:“你趕快把它關了,我拒絕知道。”

我指點說:“這是最后的嘆息,其后就是永恒的沉寂?!?/p>

高保真的音響并沒有聽從我的預告,在那個老人艱難地吁出悠悠長氣之后,是一聲尖銳的汽車喇叭。臨終關懷醫(yī)院設在馬路邊。

“這里還有癌癥病人痛苦的呻吟。”我說,換了一盤磁帶。

“我不聽。不聽不聽!”他斬釘截鐵地說,甚至還用雙手捂住耳朵。這個動作使他顯得很幼稚。死亡使我們所有的人幼稚。

“你不要以為人們知道得越多越好。好奇心是有限的。我知道你是想寫一篇有關臨終關懷的文章,可是我要告訴你,沒有人想看這樣的文章,人們拒絕談論死亡。”他索性走過去,鎖住聲音。

我知道他說的是事實,我們這個民族不喜歡議論普通人的死亡。我們崇尚的是壯烈的死,慘烈的死,貞節(jié)的死,苦難的死,我們蔑視平平常常的死。一個偉人說,人固有一死,或重如泰山,或輕如鴻毛。我們就不由自主地以為世上就只有這兩種死法。其實大多數(shù)的人死得像一塊鵝卵石,說不上太重,但也不至于飄起來。

你可以拒絕一切,但不可以拒絕死亡。拒絕可以把世俗的一切圈在外面,好像一座荒涼的古堡。但死亡會大踏步地越過藩籬,鎮(zhèn)定地擋住你的去路。

我決定探索普通人之死,看不看由你。

益壽司吉。

臨終關懷醫(yī)院的門楣上漆著這四字,大而紅,像四只巨蟹。我是第一次看到這幾個字組合在一起,竟念成益壽吉司,覺得甚好。

這是執(zhí)掌常人生死的一座殿堂。對,還是司局級的。

口字形的院子,鑲玻璃的回廊。幾十間病房,奶白色的霧氣縈繞其上。一片靜謐的院落里,晾著許多帶藍色條紋的衣褲,有尖細的冰錐懸在衣物的最低點。

我當過許多年的醫(yī)生,我知道這個行當里的許多秘密。我決定不暴露我的醫(yī)生經(jīng)歷,讓醫(yī)院的醫(yī)生護士在完全不戒備的情形下自由發(fā)言,以便更客觀更冷靜地描述我見到的一切。

院長是一位中年婦人,身材嬌好,但是頭發(fā)散亂。這使我對她的第一印象頗好。好的女醫(yī)生多半不修邊幅。假如她長得一般也就罷了,要是她天生麗質(zhì)還不知珍愛自己,你就可以放心大膽地依賴她的醫(yī)術了。

“就這么說嗎?”她看完我的介紹信,問。

“隨便說?!蔽以谝露道锇戳虽浺魴C?!耙晃覇柲裁?,您就答什么也行。您是怎么想起來辦這家臨終關懷醫(yī)院的?”

“那時候我還是個醫(yī)學生。我常常聽到老醫(yī)生對病人的家屬說,回去吧。什么好吃就弄點什么吃。病人家屬就乖乖地把病人推走了。我說,為什么不把他們留下來試一試呢?老醫(yī)生說,醫(yī)生醫(yī)生,是只醫(yī)得生而管不了死的。他們已經(jīng)沒有醫(yī)治的價值了。做什么都要有價值,識別出什么病人有價值,什么病人沒有價值,是醫(yī)生經(jīng)驗的象征。年輕人,你慢慢摸索。我說,那他們怎么辦?那些已經(jīng)沒有醫(yī)療價值可是還活著的人?老醫(yī)生說,那不是我們的事。那是人類的一個死角。后來我的經(jīng)驗漸漸地豐富了,我非常希望自己把他們忘掉,醫(yī)生的基本功訓練之一,就是讓自己的心靈逐漸粗糙??墒请S著我見過的死亡越多,我越發(fā)現(xiàn)死亡是那樣的不平等。我私下里做過一個調(diào)查,你知道人一般是死在哪里?”

“不知道。醫(yī)院里吧?”我沒多大把握地說。

“大多數(shù)人都會這樣說??墒菄揽岬臄?shù)字說明,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是死在醫(yī)院潔白的病床上,他們大部分是年輕人或是高干。一直到死,都有人服侍他們。普通的老人就沒有這番待遇了。三分之一死在急救車里,家里的人發(fā)現(xiàn)他們不行了,趕快往醫(yī)院運,鐵皮的救護車就成了最后的歸宿。還有三分之一的老人死在家里??梢哉f,假如你是一個平民,你多半是在沒有醫(yī)療保護的情景下寂寞地死去。生命是一個完整的過程,作為中國人,我們畫得不圓?!痹洪L憂郁地注視著我,那目光分明是為我將來的死亡之地惋惜。

“所以您就創(chuàng)辦了這所醫(yī)院?”我避開她悲天憫人的視線。

“是的。很難。租房子,添設備,招人手……”

“這里一共有過多少人?”我問。

“你是說工作人員嗎?”

“不是。我是說,這里一共住過多少病人?”

“幾百人?!彼f,“我們建院的時間還不長,今年會達到1000人?!?/p>

“所有的病人都……死了嗎?”我說。

“是的。絕大多數(shù)的病人都去了。我們醫(yī)院的平均住院時間是13.7天。您知道這是一個什么概念嗎?”

“知道。就是說您這里的病人,基本上在不到兩周的時間內(nèi),就全部死亡?!蔽艺f。

“您理解得很正確。他們?nèi)既チ恕!痹洪L看著蒼涼的天空。今天天氣不好,有極細小的雪花趴上了她的發(fā)絲。

“我們到病房看看吧?!彼f。我跟在她的身后,向低矮的平房走去。在臨推開病房門的一剎那,她停頓了一下,回頭望了望我。我臉上的神色很泰然。多年行醫(yī)的磨煉,我不怕死人不怕鮮血不怕糞便不怕丑陋。

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氣,好像人們要潛進深水時那樣。畢竟我知道門里的那個世界和我們大不一樣。

陰陽界。

生命像一只舊鉤子,懸掛著我們的軀體。從我們降生的那瞬起,鉤子就在時間的峭壁上承受重量。你的鉤子結實不結實?不知道。隨著我們身心的漸漸膨脹,那個鉤子像受了熱的塑料漸漸抻長。當然,一般說來它的質(zhì)量還是不錯的,不會戛然斷裂。但它的韌度被歲月磨損,當灰塵的重量越積越多的時候,終有一天,那鉤子像水龍頭口一粒將滴未滴的水珠,縮出頸子般的窄處。

鉤子就要斷裂了。

房間里擺著兩張床,通常醫(yī)院的模樣。床上是空的。我想院長不可能隨時隨地掌握病床的周轉,她誤把我領進一間空屋。

就在我禮貌地準備退出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那床上其實是有人的。

我在心理上,已經(jīng)預備了他們的瘦,但現(xiàn)實仍然令我震駭。

他們比骷髏還干癟。骷髏是洗練而潔白的,棱角分明。他們連這種力度也沒有,完全是枯萎的雪片。床單細碎的折紋,就是他們軀體的輪廓了。枕頭上是一只空罐頭盒,青灰色地塌陷著。有一些不很顯著的洞穴點綴其上,我在其中兩顆平行的洞里,看到絕望而平和的星光。

“您叫什么名字?”我問。

沒有人回答。

“多大歲數(shù)了?”

“得的是什么病???”

“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我鍥而不舍地詢問,一律沒有回答。屋子里很暖和,強悍的氣流沖擊著暖氣管的內(nèi)壁,啪啪作響。

“他們不會回答你的。世界在他們心中已經(jīng)不存在了。他們只是在等待,等待上路。到遠方去?!痹洪L說。

也許是看我太急于和這些人交談,在另一間病房里,院長代我發(fā)問。

“你們覺得好嗎?”

“我八十四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币晃焕咸T著嘴說。“大夫常來。護士也常來。那些閨女叫我老祖。不用叫老祖,叫老太就行。都好,可就是不去。不去就拖累人。早去了就好?!彼粗洪L說,一副充滿表現(xiàn)欲的樣子。

我看了一眼她床頭的診斷牌。老年性癡呆。

“這幾句話并不癡呆啊?很邏輯,很完整?!蔽逸p聲對院長說。

“老人們也很要強。他們也像小孩似的,要在生人面前表現(xiàn)表現(xiàn)。剛才這幾句話,把她一天的精氣神都耗竭了,咱們走后,得昏睡一整天。她還記得我是院長,一個勁地說醫(yī)生護士的好話。挺可愛的。”

“您是說,她在癡呆之中,還記得討好別人?”我說。

“是啊。這很正常。她一生都是一個小人物,她知道小人物該怎么過活。別的都忘了,這個不會忘。她到最后一口氣都記著自己見什么人得說什么話?!痹洪L說。

我們一間間屋子走過去,瀕死的人是那么地相似。極端瘦弱,極端淡漠。在這個過程中,你覺得自己快速衰老。

回到辦公室,院長說:“你不是問我有沒有活著出去的人嗎?我想起來了,有一個的……”

那是一個初春的下午,乍暖還寒最難將息的時候。一個瘦瘦的男子走進來。他華貴的變色鏡,由于屋內(nèi)昏暗的光線而逐漸變得清澈透明,更顯出臉色的蒼白。

他張了張嘴,沒有出聲。像一個剜去了肉的河蚌,干燥地敞著唇。

院長回答說:“沒有。還沒有?!?/p>

他每天都在這個時候走進來,問同樣的話。院長都有同樣的答案使他轉身出去。相似的過程使院長很不好意思,搶先說了。

“可是,到底還要多長時間?”小伙子問。好像空氣中有一條鞭子抽了他的臉,臉稀薄地紅了。

“不知道。你明白這不是天氣預報。就是天氣預報也常常搞錯,在預報晴天的時候下雨。”院長鳥瞰著這個已不算年輕的年輕人。成天接觸的都是垂垂老矣之人,院長覺得自己足有幾百歲了。她比所有的人都要老,比那些將要死去的人老,比他們的子女更要老上幾輩。

“但是你們應該知道。沒有人比你們更有經(jīng)驗的了?!蹦贻p人固執(zhí)地說。他平日沒說過這么多的話。院長知道這種人一旦開始說了,他就會問個水落石出。

“是的。我們是比一般的醫(yī)院有些經(jīng)驗,但它畢竟不是定律。生孩子是有規(guī)律的,比如月份減三加七。但死沒有。你母親的各項生命指征都正常。就是說,她雖然是架舊馬車了,可還在緩緩地運行。等著吧。有些時候我們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等待?!痹洪L很體諒面前的年輕人。當家屬把他們的親人送到臨終關懷醫(yī)院來以后,院長就覺得同他們有了一種親屬關系。

“等到什么時候?”小伙子急切地問。

“等到她精神突然好起來。眼睛會像涂了油似的發(fā)亮,說話充滿感情。假如你的母親是個文化人,還會有詩意。她會突然說她想吃某種東西,嗅覺突出地好,會聽見很遙遠的聲音……到這種時候,就快了。依我們無數(shù)次的經(jīng)驗,從那時起,大約還有一天的時間。”院長諄諄告誡。

“那就是……”小伙子思索。

“是的。那就是回光返照。”“可是,我剛看了。她昏昏沉沉的,好像完全失去了知覺。我叫她、搖她,她什么表情也沒有,只把睫毛閃了一下?!毙』镒邮卣f。

“那是她在同你打招呼。別埋怨她,她只有這么多的勁,全使出來,只能動一動睫毛。你記住我的話,將來你老的時候,就知道這是什么滋味了。提眼皮的那塊肌肉,距大腦最近又最輕巧。它是人類隨意活動最后的屏障?!痹洪L解釋。

“院長。不要同我說我老了以后的事情,我不愿意聽這個。我會老,我們每個人都會老。在老還沒有到來之前,讓我們抓緊時機干點事。既然我們都會攤上那個結局,沒有必要說來說去。我們的道德總是太注意結局而忽視過程。我還沒有向您介紹過我自己……”年輕人激動起來。

“我認識你,你不是21床的兒子嗎?”院長道。

“我是博士。在英語里博士和醫(yī)生是一個詞,可我不是醫(yī)生是博士,是我的母親把我培養(yǎng)成博士。我馬上要到德國去學習,這也是我母親清醒時非常引為自豪的一件事。這是我的護照、簽證,喏,還有一個星期以后飛往法蘭克福的機票……”小伙子把一大攤東西鋪在桌面上,棕色護照像一大塊巧克力餅,斜插其中。

院長不由自主地向后躲閃了半步。東西太雜亂,要是碰掉了一星半點,說不清。

院長辦公室的桌子很破舊,側面都噴著稅務局的字樣。稅務局如今都是鳥槍換炮的機構,淘汰下的桌椅就以很便宜的價錢賣給了臨終關懷醫(yī)院。一張三條腿的桌子只要了十元錢,哪里找!

當時,院長買下桌子以后,悠閑地在古老的橋墩底下和菜農(nóng)討價還價。在買了一把新鮮的小白菜之后,她走上橋頭。

大媽!封涼臺不?貼壁紙不?打家具不?

橋畔的小工麇集過來,手里揚著光潔的木板。

不打家具。光修。還油。干不?院長說。

這是個苦活??催@半老太太的模樣,家里一定不寬裕,手頭不會太大方。

小工們想著,漸漸散去。只剩下一個小木匠,剛剛進城,沒人雇他就得干掏飯錢。他說,我油,我也能修。

小木匠油的桌面濃淡不勻,像村姑搽的胭脂。在一塊濃郁的褐黃處,躺著即將成為法蘭克福人的小伙子的鑰匙鏈,上面只有一把鑰匙了。

“快收起來。我相信你的飛機票是真的。別丟了?!痹洪L說。

“可是因為我的母親,我遲遲不能動身。從秋天到冬天,我一次次推遲了行期。再推下去,法蘭克福就要取消我的資格?!毙』镒討n愁地說。

院長頻頻地點著頭。這并不說明她贊成你,只是證明她很注意地聽。

“你們能否幫助我?”小伙子懇切地說。

“我們當然很愿意幫助你。關于你母親的后事……你還有別的兄弟姐妹嗎?”

“沒有。我是獨子。父親很早就去世了?!?/p>

“那么,單位也行?!?/p>

“沒有單位。我母親是家庭婦女。”

“我說的是你的單位?!?/p>

“我的單位?因為出國的事,我已經(jīng)同我的單位鬧翻了。我是不打算回來了?!?/p>

“那么就朋友吧。雖說這種事不太好辦,但我們一定大力協(xié)助你。你請你要好的朋友來一下,同我們?nèi)〉寐?lián)系。這樣你就可以放心地飛走了。你母親的后事,我們和你的朋友一起操辦。我們會盡心盡意地去做。你要是不放心,我們可以把整個過程拍成錄像,給你捎去。一定像你在場一樣肅穆隆重。”院長設身處地地說。

即將成為法蘭克福人的小伙子依舊眉頭緊鎖:“我相信你們,但這件事不能這樣辦。我是獨子,母親含辛茹苦將我拉扯大,假如我不能親自給她老人家送終,我的心靈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悔恨無窮。這一輩子,無論我拿了哪一國的綠卡,成了哪一國的華裔,我的靈魂都會不安。骨子里我永遠是一個中國人,有一套中國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我辛勞一生的母親應該有一個善終,她只能在我的懷里死去。其他的任何一種死法我都不能接受?!?/p>

見多識廣的院長糊涂了:“可是那該怎么辦呢?你是知道的,我們這里不做安樂死的。”

曾經(jīng)有一家子女把80多歲患皮膚癌的老父親送到醫(yī)院后,對院長說:“人就交給你們了。愛怎么辦就怎么辦吧。”醫(yī)護人員顧不得說別的。先把人攙到床上去。一走動,癌被觸醒了,鮮血順著老人的褲腿灌滿了兩只鞋。他的肢體像蜂窩一般爛著,腐敗的氣息把他周圍幾十平方米的地域熏得像停尸房。

“大夫,讓他早點去了得了。他也省得受罪了。為他好,也為了大伙好。大熱的天,您看蒼蠅可勁地往這院里飛,紅頭綠頭的直打架。跟您商量商量,讓他安樂了得了。”兒子邊給院長遞冰激凌邊說。

院長說:“你們的意思我可以理解。我的這所醫(yī)院是唯一不以延長病人生命為宗旨的醫(yī)療機構。但是我沒法滿足你們的要求,因為中國沒有這方面的法律。假如實行了安樂死,我們說不清?!?/p>

一個外國同行的故事讓院長痛心疾首。

一個美麗的女人患了不治之癥。治療只是延長她受苦的時間,治療本身更加重了她的痛苦。

我實在是受不了了,醫(yī)生。從我患病以來,我求過您許多次,但這是我最后一次求您了。我不能讓我的所有感官,都成為儲藏痛苦的容器。我不愿意生命的存在,只是為了證明醫(yī)學的威力。我的生命現(xiàn)時對我已毫無意義,它只是病的跑馬場。我的意志已經(jīng)走到盡頭。我除了消耗別人的精力與財富以外,唯一的用處就是感受痛苦。經(jīng)過鄭重的考慮,我懇求幫助我,結束生命。

那位醫(yī)生冷靜地說,女士,您剛才談論的問題,應該去問您的丈夫。作為您的保健醫(yī)生,我只能告訴您,您對病的了解和預后判斷,都是正確的。

我們已經(jīng)商量過了?,F(xiàn)在我需要的是您的幫助。病人瘦骨嶙峋的手指摳住醫(yī)生,傳達出毅力。

我已經(jīng)盡了我的能力幫助您。

那是以前。我說的是現(xiàn)在。請您幫助我結束自己的生命。您知道,我是一個多么膽小的人??!

您是說,要我?guī)椭銡⑺雷约海?/p>

我不需要您親手來做這件事。這也許會在我的身后給您帶來麻煩。我只請求您告訴我應當怎樣做。它最好簡單實用,像電子計算器的按鍵一樣。只消輕輕一彈,一切就結束了。您知道,我是一個懦弱的女人。雖然決心已下,但我怕自己在最后的關頭會手忙腳亂。我的意志不會動搖,但我的手指可能會發(fā)抖。所以,那裝置力求百發(fā)百中。還有最后一條……

女病人突然顯出羞怯,說,假如您覺得我的要求太過分了,可以拒絕。就這我已感激不盡。那就是您幫我選擇的死亡方式,最好不要使我很丑陋。

女士,您讓我想一想。這個問題很突然……我欽佩您的勇氣和智慧。它其實是對生命的一種尊重。但這一切,需要手續(xù)。

我現(xiàn)在很清醒,完全是我的自由選擇。但是您說得很對,我和我的丈夫將寫出書面文件。在最后的時刻,我指的是那個時候……女病人望著遠方,好像那里翱翔著一只鷹。

醫(yī)生微頷首,表示他明白。

我的丈夫會在場的。我們篤愛一生,他不會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走開的。謝謝您了,醫(yī)生!我們會衷心表達這種情感,無論在道義還是物質(zhì)上。這是您為我做的最后也是最好的治療。

我不是為了錢才決定幫助你的,女士。我敬佩的是你的勇氣。

醫(yī)生做了一個精巧的裝置,類似兒童玩的彈弓。它有一個小小的機關,只要輕輕一撳,就會有一支鋒利而強勁的針頭射進皮膚。它攜帶劇毒藥液,可在幾秒鐘內(nèi)致人死地。

女士和她的丈夫選定了一個吉日。那是一個明媚的春天的傍晚,空氣中浮動著毛茸茸撩撥人打噴嚏的花粉氣息。曝曬過一天的大地蒸騰著濕潤的嵐氣,白樺林顯出幽藍的色澤。

醫(yī)生和丈夫隨著女人走。他們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無論她到什么地方,他們都只能跟隨。

就這里吧。女人如釋重負地說。她的肌體已十分虛弱,還要留有足夠的勁道操縱小彈弓。

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斜傾的陽光像金色的綬帶披在林間的木椅上,白樺樹干像剛出海的刀魚,閃著銀白鱗光。嫩葉像羽毛似的搖曳著,仿佛要脫離柔韌的樹枝飛升。

醫(yī)生突然想丟掉他的小彈弓。讓我們再試一試好嗎?一切都重新開始。他滿懷希望地說。

女人輕快地微笑了。她說,當?shù)谝淮伟堰@里當作最后的安息地時,我也動搖了。決心像方糖似的融化。但是,夜間頻頻發(fā)作的劇痛提醒了我。我的生命已經(jīng)不屬于我,只服從病魔。不要再無望地延宕下去,趁一切還來得及。我現(xiàn)在還有力量為自己畫一個圓圓的句號,掙一個體面的死。我按照自己的意志完成了一生,我是勝利者。好了,開始吧,我摯愛的人們。

她吻了她丈夫,吻了她的醫(yī)生。

她對丈夫說,原來我是想讓你坐在我的身邊,陪我走到盡頭??墒乾F(xiàn)在我改變主意了。讓我一個人獨自面對這一切。你們倆往東方去吧,那個角落里生長著美麗的孔雀杉。你們可以靜靜地欣賞它綠云一般的枝葉。五分鐘以后你們就可以回來了。是吧?醫(yī)生?您說過這么長時間足夠了。

她天真地望著醫(yī)生。

是的。足夠了。醫(yī)生干巴巴地說。

再見了!不,我應該說,永別了!女人優(yōu)雅地揮了揮手。

兩個男人像伐去樹冠的木樁,動也不動。

喔,請你們走吧。我已經(jīng)感覺到冷了。再待下去,我會感冒的。女人說。是的,她會感冒的,感冒還會轉成肺炎。她的體質(zhì)很不好,這是一定的。所以要快,我們走吧。醫(yī)生拉起癡迷狀態(tài)的男子,男子夢魘似的跟著他向東方走去。

才走了幾步,醫(yī)生又回過頭來。

還要打攪您一下,非常對不起。我有點不放心,關于那個彈弓。假如您操作的不完美,對您還是對我,都是一種尷尬。請原諒,您當著我的面再演習一遍。

女士順從地拿出小彈弓。它像一只溫和的小寵物,蜷在女人的手心。醫(yī)生換掉注滿毒劑的針頭,放上一枚空針。然后說,請試試。

女士伸出自己骨瘦如柴的左前臂,那里布滿藥物注射的針孔。疤痕累累像一段蛇蛻。只有肘窩正中還有銅錢大的一塊皮膚,保持著少婦應有的光澤。

那里有一根救命的血管。醫(yī)院的護士們都有意識地為病人保留一截光滑的靜脈,好像母親為窮孩子藏起最后一塊錢幣,留著山窮水盡時用。

女人把針頭對準這塊未遭過荼毒的皮肉,果決地按下開關。針頭在剛離開彈弓架的時候,筆直向上。女人嚇得閉了一下眼睛。但她馬上就睜開了,很不好意思。就是射中了眼睛也沒有什么了不起。剩下一只眼睛足夠干這件事的。針頭在盤旋了一個美麗的弧形之后瀟灑下滑,像流星撕破空氣,穩(wěn)穩(wěn)地戳中女人胳膊。

不很痛?對嗎?我在我自己身上也試過的。感覺很好,是嗎?醫(yī)生很耐心地問。

是的。很好。只有一點輕微的疼,好像被牛虻叮了一下。女士說,她有些焦急,從樹葉間隙,看到太陽迅速下滑,接近地平線的一端已經(jīng)模糊。

我不得不請你們走了。很抱歉。她說。

祝晚安。這是她的丈夫說的唯一的話。

兩個男人踏著厚厚的腐葉向東方走去。影子像黑色的路標引著他們。

他們沒有回頭。不知是怕自己失了勇氣還是怕那女人失了勇氣。

等一等!突然傳來女人尖銳的叫喊。接著是踢踢踏踏的跑步聲。

你不要跑。我們就到你那里去。讓我們回家!她的丈夫熱淚盈眶。

醫(yī)生也被感動了。他發(fā)誓,永遠也不給病人幫這樣的忙了。

他們和女人面對面地站著。女人的臉由于奔跑,現(xiàn)出嬌艷的緋紅。

她劇烈地喘息,許久才平靜下來。面對醫(yī)生,她說,我再問您一遍,您一定要如實地回答我。

我一定如實地回答您,以上帝的名義。醫(yī)生說。

我要問的是……過一會兒,我……會不會很可怕?特別是我的臉……女士目光炯炯地盯著醫(yī)生。

不會。什么都不會改變。一切都和現(xiàn)在一樣,特別是您的臉,氣色很好,一切都將保持住。那將是一種凝固。醫(yī)生冷靜地說。

那太好了!快!請你們快走!我感覺到我臉上的血正在往脖子里回流,紅色就快保持不住了。我需要這份健康的顏色。她說著用雙手托住自己的下巴,以為能夠阻止血液的傾瀉。

男人們義無反顧地走了。他們看到了孔雀杉,綠色的羽翼遮沒了半個天空。

時間到了。醫(yī)生說。

再等一會兒吧。萬一……我不能忍受。丈夫說。

你應該相信我。相信科學。醫(yī)生率先踏響了去冬留下的黃葉。

女士很優(yōu)雅地側臥在林間的木椅上,臉上留存著永遠不去的緋紅。

……您的例子不是很好嗎?皮膚癌患者的兒子把冰激凌倒了一下手,由于院長遲遲不接,黏稠的奶液流淌下來。

是的。對病人和對家屬都不是一件壞事,可是醫(yī)生負不了這個責任。不要說在我們這個死亡教育很不發(fā)達的國家,沒有立法,誰也不敢實施。就是我剛才說的那位外國醫(yī)生,后來也被州法院傳訊。最后以謀殺罪和制造殺人武器罪被逮捕。所以,關于安樂死的問題,我們無法討論。院長說。

我們可以到公證處去。說明一切都是我們的選擇,同醫(yī)院無關。怎么樣?這樣還不可以嗎?你們還要怎么樣呢?你們要我們熬到什么時候才算完呢?皮膚癌的兒子焦躁起來。

我很同情你??墒俏也荒堋at(yī)院不能這么做。院長舔舔干燥的嘴唇。她每天要同病人的家屬說無數(shù)的話。在最后的日子里,家屬同醫(yī)生說的話,遠比同他們垂危的親人多得多。

日言百句,其氣自傷。院長回到家里,很少說話。就像廚師在自己家里,只吃最簡單的飯菜。

你們做醫(yī)生的,把人治活沒什么本事,把人治死還不容易?找點抑制呼吸抑制心跳的藥面泡在滴瓶里,不就什么事都了結了嗎?皮膚癌的兒子很內(nèi)行地說。

這種內(nèi)行激怒了院長,或者說是潛伏在這種內(nèi)行后面的冷酷。安樂死未嘗不可,但它由這樣一位打扮過于精細、揮著淋瀝冰激凌的年輕人,如此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她為那奄奄一息的老人嘆息。

她的病人都已經(jīng)失去了對這個世界的發(fā)言權。她要為他們說句公道話。

“既然你知道得這么清楚,又不用負法律責任,你把你老父親拉回家去就是了,所有的操作你都可以在家里完成,又何必送到我們這里來!”院長沒好氣地說。

冰激凌化了。

“您這是什么話?我哪能那么殘忍?那我的后半輩子還有好日子過嗎?我父親死在家里,還是叫我一手給安樂的!雖說久病床前無孝子,我想讓他早點去了,可我自己不能干這事。我的手上不能沾著我父親的血。既然你們醫(yī)院這么不肯幫忙,咱們就熬著吧。快有出頭的日子了。”衣冠楚楚的年輕人甩了甩手上的奶油湯,嘆了一口氣。

院長也嘆了一口氣。不能說皮膚癌的兒子講得毫無道理。但有道理的事,不一定現(xiàn)在就能做。親屬不敢做,醫(yī)院也不敢做。安樂死需要群體意識,當群體還沒有用法律的形式把規(guī)則固定下來,做了就是犯規(guī)。

我們的民族忌諱死亡。華夏大地雖不出產(chǎn)鴕鳥,但我們秉承了這種動物的精神。帝王將相們尋找長生不死之藥,以為可以逃脫自然的法則。小小百姓有許多言語禁忌,他們天真地認為不談死亡,死亡就會扭過臉,給我們一個光滑的后背。人們把無數(shù)天然的動植物和礦物混淆在一起,用神秘的火加以熔煉。人們以為無法忍受的高溫會把天地間的精華焊接在一塊兒,咽到肚里,就可與日月同輝(且不說日月也有崩潰的一天)。我們崇尚“福壽祿”三星,以為這是人生成就的最高境界。革命了,人們不再談“祿”?!暗摗爆F(xiàn)在叫勤務員或是公務員,你不能在門上貼個倒“祿”字,以求在新的一年里加官進爵,不斷進步。至于“?!?,最是眾說紛紜的詞,有一千個人,就有一千條對“?!钡淖⒔?。說不清的事,就不要去說它了。唯有這個“壽”簡單明了,國際通用的度量衡標準。只要活得久遠,那便是福祉,是一個人德行的明證。像一匹沒有縮過水的白布,一眼就看出長短。

我們曾煉出那么多有用無用的仙丹,我們正繁衍著世界上最龐大的人群。可是我們還沒有學會正視死亡。我們的老人像外國女人似的不談年齡,好像閻王爺是多情的騎士,而且弱智,極好糊弄。

在這種夾縫中誕生的中國臨終關懷醫(yī)院,像老式掛鐘的吊擺,忽而傾向瀕危的去者,忽而傾向疲憊的生人。多了一番搖擺的艱難。

那個小伙子用手絹揩著手上的冰激凌湯失望地走了,這個即將成為法蘭克福人的小伙子又來了。

院長迷惘地看著他。他已明確得知醫(yī)院不做安樂死的操作。

“院長,您不必緊張。我今天是特意來向您致謝的。在我母親最后的日子里,你們給了她溫馨。她雖然不會說話了,但我看得出她挺滿意。我是她一手撫養(yǎng)大的,我讀得懂她每一個眼神?!毙』镒訉嵭膶嵰獾卣f。

“不。哪里。這是我們應該做的?!痹洪L按照慣例謙虛著,心想,他的真實意圖是什么?院長習慣于開門見山,世上沒有比死亡更硬碰硬的事。

“現(xiàn)在,我要把我媽媽接走。”

“為什么?”院長很驚異,“她會死的。把她從病床上挪下來,再搬到救護車上,抬來抬去,與病人極不相宜,她會……”院長突然噤了聲。

法蘭克福的小伙子鎮(zhèn)靜地看著她。

院長明白了。兒子需要母親的那個結局。而是要快,越快越好。距那架巨型飛機起飛的時間,對于火化一具尸體,操辦一場像模像樣的喪禮來說,并不寬裕。

大家相對無言。

“小伙子,我還要提醒你。當然老人家可能會在這場搬遷中停止呼吸,這是最理想不過的結局了??墒侨f一吶?萬一你母親挺過了這場折騰,回到家里還是咽不完這口氣,你馬上又要出國,誰來照料她最后的時光?死亡就像一片搖搖欲墜的樹葉,也許下一陣風就會飄落,也許會懸掛到第二年的春天。人死是一難,活著不容易,死也不容易。請三思而行?!痹洪L苦口婆心。

“謝謝您。您為我想得可真周到。是啊,要真那樣,就好了。可您說得也對, 要不利索, 變成您后來講的那樣,就更難辦了。我不能把我媽接回家, 那算怎么回事? 家里擺個死人, 老婆孩子還不嚇暈?實話跟您說吧, 我給我媽另聯(lián)系了一家醫(yī)院, 民辦的……”

“小伙子,把你媽接走,是你的自由。接家去,我沒得可說。有的老人就愛死在家里,這也是中國人的習俗。但要是接到別的醫(yī)院里去,不是我當院長的老王賣瓜,要說臨終服務,我們這里是周到的。民辦醫(yī)院收費高,治療也不盡如人意,特別是條件比較差。你再全面考慮?!贬t(yī)院床位很緊,等著住院的打破頭,院長是設身處地為他想。

即將成為法蘭克福人的小伙子垂下頭來。他在想什么?

院長說:“你還有什么特殊的難處,盡管說,只要力所能及,我們將全力以赴?!彼丝桃巡粏慰紤]一個老人的去留,而是怎樣把醫(yī)院辦得更好。

“主要是他們所能提供的服務你們沒有?!毙』镒訛殡y地說。

假如他說出別的理由出院,院長什么話也不會說。住院有些像銀行,進出自便。但這句話刺激了院長的職業(yè)自尊。

“沒有什么服務項目是民辦醫(yī)院能做而我們不能做的?!痹洪L很矜持地說。

“真的。有?!毙』镒硬缓芮樵傅呛芸隙ǖ卣f。

“沒有。他們能做到的我們都可以做到。你詳細說說?!痹洪L有幾分冒火,她覺著這不是事實。

……

沒有回答。小伙子沉默。聽得見遠處病房輕聲嗚咽,又一位老人去了。

“說??!”院長不耐煩了。

“我不說?!毙』镒咏K于開口,“我不想說。”

院長火了:“你剛才還說感謝我們,這么一件小事都藏著掖著!就看在我們?yōu)槟銒尪耸憾四虻姆萆?,你也該說!”

“你是不是想你媽反正也這樣了,再說什么也沒大的意義了?別這么想。是人都得死,你給我們提了好的建議,以后的老人們就會舒適些。就請看在將要死去的人面子上,你告訴我實話?!痹洪L熱忱地懇求。

“我不想說?!毙』镒雨幊林?。

你這個人太不像話啦!我要偷你嗎?我要搶你嗎?為病人服務的事,又不是專利,有什么不可說?行了,你走吧,快到你的法蘭克?;蚴峭鈬钠渌裁吹胤饺グ?。你人還沒走,就變得這么不通情達理。我不稀罕你說了。你前腳把病人轉走,我后腳就能打聽出他們使的辦法。”院長氣憤地說。

事情往往一發(fā)火就有了轉機。

“院長,我之所以不說的原因不是對您。是對我自己的。”小伙子艱難地說。

“說吧?!?/p>

“那家醫(yī)院已同意將我母親安置在一間沒有暖氣的房間里,拔掉在這里維持了幾個月的鼻飼管。而且停用一切維持藥物,氧氣也掐斷……這樣,據(jù)他們估計,我母親在一兩天內(nèi)就可以……走了?!狈ㄌm克福的小伙子不看院長,對著墻壁說。

他的話說得很理智,漠然中滲出殘酷。但他越往后說,語調(diào)越被一種潛在的哭泣所分割?!斑@樣,我就可以在母親身邊盡完最后的孝道,無怨無悔地踏上奔赴異國的道路。我將把母親滾燙的骨灰?guī)г谏磉?,無論我走到什么地方,母親都永遠同我在一起了。她會保佑我、關照我,我一生永不孤單。從此,我的靈魂同母親的靈魂在一起,永不分離?!?/p>

院長瞠目結舌。她覺得自己也算個高級知識分子了,真不明白這個兒子!要說他不孝吧,他服侍老母到今天,此刻眼里還閃著瑩瑩水光。要說他孝,竟打算把自己的親生母親活活凍死!餓死!

院長背對著法蘭克福的小伙子,從抽屜里拿出一瓶藥,說:“我本是從來不幫病人做這種事的。拿去,這雖是普通的鎮(zhèn)靜藥,給你的媽媽服上幾粒,她也能毫無痛苦地永遠睡去。比你那辦法要人道得多?!?/p>

小伙子驚恐地叫起來:“不!不!我不要!我怎能親手給我的媽媽吃這種東西?!那樣,我的心靈將一輩子不得安寧。我的媽媽會在一個特定的時間死去,而那個時間正是由于我給她吃了某種東西,這個結論會使我痛苦萬分。我的靈魂將終生在有愧于母親的陰影里徘徊。我不能做這件事!”

老人走了。臨上救護車的時候,她的精神出奇的好。是真好,不是回光返照。她已經(jīng)能喃喃地說話了?!拔摇弦粋€更好的醫(yī)院去……比這兒還好……這兒就挺好……”她甚至輕微地動了一下手臂,算是跟大伙告別??吹贸鏊郧笆且晃惑w面而有威嚴的老太太。

醫(yī)護人員像摘漁網(wǎng)似的從她身上取下各種導管。揪下氧氣的時候,她的呼吸頓時窘促。她長期生活在氧氣的保護下,其實同正常人已不在一個地球。那是幾億年以前的地球,樹木蔥蘢恐龍出沒,氧氣比現(xiàn)代要多得多。她知道這是轉院的需要,就堅強地隱忍著。幾乎沒有一個病人能從這所醫(yī)院里活著出去,她是多么的幸福啊。

“我好了……會來看你們……”這是法蘭克福小伙子的母親說的最后一句話。

整個告別過程,院長沒有出面。她抱著雙臂從窗戶看著這一切。她覺得自己沒出息,當了這么多年的白衣天使,還那么容易動感情。她在想,小伙子不怕他媽媽的死,那么,他絕不是裝出來的恐懼,究竟是怕什么呢?

他怕的是天命。

死生有命,富貴在天。他哪怕在外國得了諾貝爾獎,他也畏天命。

在中國人的骨髓里,覺得人是不能操縱自己的生命的。冥冥中有一只手,那是天的意志。天要你活,你不得不活。天要你死,你非死不可。兒子可以把母親往死路上推,但他不敢清晰明確地對那個時刻負起責任。他不怕母親,他怕的是天。代天行道,天就會怨你僭越了名分,懲罰于你。

既要達到自己的目的,又要順乎天意。難??!不孝的兒女們!

我與院長交談著,進來一位穿淡紫色工作服的女孩。我知道這是護工的裝束。護工就是護理員,臨終關懷醫(yī)院里最臟最累的活由她們承擔。

女孩向院長請示工作。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女孩,直到她離開。

“她叫小白。我知道你為什么看她?!痹洪L和我已經(jīng)熟悉,半開玩笑。

“她工作服的顏色很奇怪,像紫羅蘭的葉子。”我說。

“我們的護工都是年輕的女孩。你覺不覺得穿這種顏色的衣服顯得更美麗?我希望院子里多一些生氣。當然,這種布也比較便宜。”院長笑了笑說,“但引你注目的不單是衣服,是小白的漂亮?!?/p>

我說:“在這種悲痛的地方看到如此美麗的女孩,真叫人不好意思,好像對不住垂危的人?!?/p>

院長說:“這是您從年輕的活人的角度看問題。其實,老人們看到美好的事物,精神會凜然一振。他們不嫉妒。”

我隔著窗戶追蹤小白的身影,她的肌膚像鮮嫩的白菜心,泛出瑩瑩水光。絕無化妝,但無可挑剔的眉宇漆黑如墨,輪廓極為柔和的嘴唇艷紅如丹。

我說:“我也不算孤陋寡聞的人,像這么美麗的女孩從來沒見過?!?/p>

院長說:“她是我從保姆市場上挑來的。當時一口鄉(xiāng)下話,現(xiàn)在下了班穿上時裝,所有的人都看她。”

“我想她剛從鄉(xiāng)下來的時候,可能安心在您這兒?,F(xiàn)在依她的相貌氣質(zhì),隨便可以在五星級的飯店里謀到飯碗。您靠什么留住她?”

院長說:“她真有你說得那么漂亮?也許我們天天看,慣了?!?/p>

我說:“真的。我是一個對女人的長相很挑剔的女人。女人騙男人容易,騙女人難。”

院長說:“其實小白最出色的不是漂亮,是善良。善良是女人最好的化妝品,它使女孩子的臉蒙上一層圣潔之光,看上去就格外動人。例如菩薩,例如佛。菩薩真是天下最俊俏的女子嗎?肯定不是。但你覺得是?!?/p>

我說:“能夠告訴我,您一個月給小白們發(fā)多少餉錢?”

院長說:“您最好不要問我這件事。您一問我就心酸。不過您既然問了,我就告訴您,因為給臨時工的工錢也不是我定的,是公家。每月200元?!?/p>

我說:“我想同她談談?!?/p>

“可以。今天她是主班,非常忙。下次她上副班的時候,您來?!?/p>

我和小白站在院子里談話。所有的房間都被病人擠得滿滿的。冬天是收獲死亡的季節(jié),只有院長的房間有空,但我想避開院長。

“你長得真漂亮?!蔽艺f。我本不準備這樣開頭,實有恭維之嫌。話脫口而出,你站在小白面前沒法不說這話。猶如你在焦渴當中看到清泉,沒法不說真涼快?。≡缤矶嫉谜f,完全下意識。

她微微笑笑,說:“也許是周圍太凄涼了,陪襯的?!?/p>

院長說她讀了很多文學書,還學著外語。

“你以后會長久地在這兒干嗎?你知道自己的價值嗎?”我迫不及待地問。

“小白!小白!你在哪兒吶?快去看看你當班的那個6床吧!”遠處淡紫色的影子喊。

我拉了小白聊天,她護理的病人就出現(xiàn)了真空。聽人一叫,像林業(yè)工人聽到火警,顧不得同我打招呼,撒腿就跑。

我緊追其后,心想這可以現(xiàn)場觀察。

露天冰冷的空氣麻痹了嗅覺。尾隨小白進了病房,直奔6床。鮮紅的“6”字床號下,一位須發(fā)潔白的老人正在安詳?shù)爻韵憬?,全無呼喚的危急。

“嗨!真是虛驚……”我剛說到這兒,看見老翁不高興地把手里的香蕉一甩,巴掌印到了墻上。

一個黃而黏的毛茸茸的屎手印,新鮮地扣在壁紙上,呼呼地冒著熱氣。

他欣賞著,又按了一個,呵呵笑。

濃烈的屎氣像原子彈爆炸的煙霧,嗆人肺腑。眼睛習慣了室內(nèi)的昏暗,我看清香蕉是糯軟的糞便。

頓時,胃里倒海翻江,辣而苦的灼熱直逼咽喉。我連連干嘔,發(fā)出烏鴉一般的怪聲。

透過眼眶里的酸淚,我還瞄著小白。她的嗅覺好像完全失靈,溫柔的白臉無一絲變色,細細的柳眉徐緩地舒展著,輕聲說:“你啊你。我就這么一會兒不在,怎么就……”說著用紙去揩老翁的黃手。

氣味愈發(fā)濃郁。

無論我多么欽佩姑娘的美德,生理反射還是繼續(xù),再過一秒鐘,胃液就會洶涌而出。我像一個逃兵,扭頭就跑,把病房的木門摔得震天作響。

我在陽光下盡情地嘔吐。每一根睫毛都掛滿淚水,看天空有幾十輪太陽。

當小白重又裊裊婷婷地站在我面前,我仍拂著胸口,無法安定。那惡臭無比的糞便,那狼吞虎咽香蕉的場面……

我又想嘔。

小白不停地同我說話,以求轉移我的注意力:“都這樣。我剛來的時候,幾天沒有吃下一粒糧食。我真恨我的鼻子。我媽從小就說我的鼻子靈,干這活鼻子靈就受大罪了?,F(xiàn)在好了,我的鼻子已經(jīng)聾了。我是院長招來的,后來院長太忙,就說小白,以后這招工的事就分給你了。你現(xiàn)身說法,就這活,就這錢,誰愛來就來。來了先試工三天,愿意干就留下,不愿意干就走,給工錢。以前院長挑來的人,盡不干的,有的連工錢都不要,就跑了。輪到我挑,基本上都站下了。你覺得好點了嗎?要不咱們到上風頭站站?”

我出了洋相,還要人家勞動者照顧,真慚愧。我忙說:“好了。你是怎么挑人的?”

“院長挑人是看人能不能干??吹缴韷寻虼?、手腳粗糙的就要。我是先挑長相,長得美的就要。”小白柔柔地說。

天!就這人所不齒的活,還要挑美女來干,要不是自己面前這個嬌美的女郎櫻唇親自吐出,我是絕然不信的。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說:“我說的美,并不是平常講的漂亮。美就是面善。面善的女人,天長日久地就美了,漂亮的女人并不一定美。一個姑娘要是經(jīng)常和善地笑著對人,不是那種妖妖地笑,她的嘴巴就會往上翹,眉梢就會搖起來。面善是有一個尺寸的,眉太高了就不對了,那是瘋。太低了也不對,她當著人的時候笑,背后就哭喪臉,不是真心的歡喜。反正我也說不太清,看得多了,你自然就分得出來了。院長挑能干能吃苦的,其實能干和能吃苦是可以變的。再說這里的活,真比拔麥子脫土坯,也不是太累。但一定得心善,要不然做不長這活的?!?/p>

我對這鄉(xiāng)村女子刮目相看?!懊嫔剖翘焐膯??”我問。

“是天生的,練不來的。善就是善,不善就是不善。我到保姆市場招工,什么話也不說,只靜靜地尋面善的女孩?!?/p>

我說:“你給我演演你是怎么招工的好嗎?”

小白為難:“怎么演呢?那詞都是到時現(xiàn)想的。一碰到實在的人,我就會說了。像現(xiàn)在這樣干說,真不知說什么?!?/p>

我說:“這么著吧。假裝這院子就是勞務市場,我就是想找工作的。你來問我?!?/p>

小白重又打量了我一眼,說:“俺不會雇你的。不同你搭拉話。”

我很沮喪地說:“是不是因我不面善?”

她說:“面還行。只是捂得太白?!?/p>

我說:“你自家也很白。再說,在屋里捂得時間長了,都變白?!?/p>

她說:“白和白是不一樣的,天生的白可以要,捂白的就不行。您想,農(nóng)村一個小妮,不下地,不曬太陽,是不是很嬌?哪里還有耐心侍候人?”

我說:“你的眼睛還挺毒。好了,面試的關就算我通過了,你再往下說什么?”

小白說:“再往下我就問,有服侍病人的活你愿意干嗎?我們是公家的?!?/p>

我想著,這一句話沒啥大稀奇,就瞪著眼等她的下文。她說:“該你了。你得反過來問我了?!?/p>

問什么?我略一想,說:“一個月給多少錢呢?”

小白撲哧笑了,說:“你不像的。面善的女子不這樣說?!?/p>

我說:“保姆市場上的女孩不就是為了掙錢才跑出來的?哪里能不問錢呢?”

小白說:“我們出來是為了掙錢??稍诩依锸悄菢酉氲?,一進了城,眼就花了。錢倒是次要些的,先要找個穩(wěn)妥地方安頓下來。所以我們先要問:那地兒在哪兒?”

我就說,不遠。

管住嗎?她們會問。

管。我說。

她們的心就安些了,再問,都干什么活?

我就說,服侍病人。她們會說,俺們不會呢。現(xiàn)今城里的人求職的時候,興把自己吹得天花亂墜,說自己這行那行。鄉(xiāng)下人不,還遵循丑話說在前頭的古例。我就說,這不難。家里有老人吧?就照那樣服侍就中。最難的事就是接屎接尿。不過下了班能洗澡。

一般說她們這會兒得停半晌,考慮屎尿的事。過一會兒她們會問,你是干這活兒的吧?

我說,是啊。她們說,這就中了。你能干我也能干。待到把這些都說妥了,她們才會小心翼翼地問,每月多少錢哪?

我就實話實說。然后說,先試試。要覺得不好,隨時都可以走。工錢干一天有一天的。要是我們覺著你不稱職,你也只好走。

她們就說,那是。你是東家。

就這樣。

小白說完了,又靜靜地看著我,像一朵迎風搖曳的紫云英。

“工錢你覺著少不少?”我悄悄關了衣兜里的錄音機,不愿她的私房話留下痕跡。

“少?!彼f。

“那你為什么不到別處去?”

“我知道,在城里,一個漂亮的女孩能得到的機會,比在鄉(xiāng)下多得多??晌蚁矚g這兒,喜歡這些快死的人。您是剛來,只看到他們的傻和臟。其實他們沒有一絲害人之心,像嬰孩似的。你對他好,他就對你好,非常純凈。跟他們相處,充滿靜謐與安寧。古話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里是人世間最善良的角落。我向快死的人發(fā)出真心的微笑,他們會記得我。小時候,我奶奶可疼我了。有一天我上學去了,奶奶得了暴病。放學的時候,我在路上玩了一小會兒,踢一塊彩色的石子。那塊石子掉到山溝里,我去找它。我奶奶臨死的時候,還一個勁地叫著我的名字。她得的是絞腸痧,非常難挨的病。她一直叫著我的名字,說太陽曬到那根秫秸的時候,我的孫女就下學了。我到家的時候,太陽剛剛移過那根秫秸,可我的奶奶再也看不見我了。我盡心盡意地服侍每一個快死的人。不管他聽得見聽不見,我都大聲對他說,我叫小白。我想他們都是馬上就要見到我奶奶的人了,一定會告訴我奶奶,說你那個孫女小白,是個好心眼的姑娘。說真的,我不是可憐這些快死的人,是敬畏他們。他們就要到另一個地方去了,我奶奶就住在那里……”

清澈的淚水在她臉上滾動,像一件美妙的瓷器又鍍上一層閃亮的釉彩。因為痛苦,她的嘴唇顯出蓬勃的緋色,眼睛像深夜的孤燈閃閃發(fā)亮。

在北京冬日晴朗的天空下,欣賞這樣一張晶瑩的臉龐哭泣,真是一種享受。

“經(jīng)你的手,有多少老人……去了?”我問。在這所院子里,廣泛地使用“去了”這個隱語。它像神秘的幕布,將現(xiàn)實與未知斷絕。

“聽他們吐出最后一口氣的人,少說,有100個了?!毙“渍f,神情蒼老。

“怕嗎?”

“不怕。”

“剛開始總有些怕的嗎?后來就不怕了,是不是?”我重又打開錄音,遺憾剛才沒錄上。

“不。我從見第一個死人就不害怕。我沒覺得死與不死有什么大變化。還是那個人,不過是從我這兒到我奶奶那兒去了?!彼恼Z調(diào)蒼涼。

“你碰到鬧鬼嗎?這院落這么大,下雨的時候,刮風的時候,半夜的時候,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可曾有過異樣?”我忍不住問。這兩年神秘文化盛行,這是最有傳奇色彩的地方。百十平方米的面積,積聚著成百上千的鬼魂。隨著時間的推移,勢必更加擁擠。

“沒有?!彼芸隙ǖ卣f。“哎,你等等!”她叫起來?!叭菸液煤孟胍幌搿S幸淮?。那是一年中秋節(jié),沒有月亮,冷雨瀟瀟。前一天,剛死了五個人。我們這里雖說常死人,但一天死這么多人的時候,也少見。夜里,我一個人值班,呆呆地坐著。心想這是一個團圓的日子,那五個人卻等不得了,急急地走了。正想到這里,院子里壞了很長時間的路燈,突然亮了,整個院落如同白晝。在太明亮的地方,你會看到許多影子像蚊蟲似的飄動。我還是呆呆地坐著,值班的齊大夫睡眼惺忪地走出來。齊大夫醫(yī)術高,人又好,病人都喜歡他。齊大夫說,小白你還挺能干的,這燈壞了好長時間老說修老沒修,今天晚上又是風又是雨的,你一個女孩家倒把它修好了。我說,不是我修好的,您看我坐在這兒,鞋還是干的。齊大夫說,這燈泡也太亮了,看不出是多少瓦的。他默不作聲地看了一會兒。他一定也看到了那些影子,可他什么也沒說。我們就靜靜地看著院子,沒有絲毫的恐懼,好像在看皮影戲?!?/p>

是他們來了。齊大夫說。

我說,是。

都來了。還真一個都不少。齊大夫說。

我說,都那么大歲數(shù)的人,聚一次也不容易。

他們在跳舞。齊大夫說。

我說,以后人再多了,這個院子怕擱不下了。

魂靈不占地方。齊大夫說。

你害怕嗎?他又說。

我說,不害怕。

他說,你這個娃娃膽還挺大。

我說,我從前也不認識他們。從老家大老遠地跑到京城來服侍他們,這是緣分。在最后的日子里,我待在他們身邊的時間,比他們的兒女多多了。我從沒做過對不起他們的事,心里沒鬼。鬼也是講理的。您看,它們要來,怕嚇了我,還先把燈給開了。

大概到天快亮的時候,燈又突然熄了?!拔乙稽c都不覺得這有什么奇怪的,這是它們最后離開的地方。人都要到他去過的地方走一走,好像有什么東西丟在那里了,要撿回來。你要不問,我倒忘了?!?/p>

遠處有人喊:“小白,4床又打了屎醬啦!”

“就來?!彼摺?/p>

“再問最后一個問題,你對以后有什么打算?”

她邊跑邊說:“以后我想當醫(yī)生。不但服侍他們,還給他們治病。這樣他們就會對我奶奶說,你那個小白孫女越發(fā)出息了。只是不知道當?shù)蒙袭敳簧?。這里面有個戶口問題?!?/p>

真希望哪個有權有勢又善良又英俊的北京小伙,娶了小白姑娘。他不但得了美貌賢淑的妻子,人間也多了懸壺濟世的良醫(yī)。

改天,我見到了齊大夫。我不知男人的面善該如何鑒定,齊大夫是那種很開朗的臉形。

我已發(fā)現(xiàn),臨終關懷醫(yī)院里的工作人員長得都很耐看。不知是院長挑的時候就根據(jù)了某種面相原理,還是這種慈善事業(yè)干久了,人就自然顯出佛相。

我把這感覺同齊大夫說了。他說:“你要是想聽真話,就把你兜里那架小機器關了?!?/p>

我服從了,說:“你怎么知道的?”

他說:“因為你不記筆記。”

我掏出紙筆說:“現(xiàn)在只好手工操作。聽說你很愛你的工作?”

他說:“誰給我造謠?我根本就不愛我現(xiàn)在的工作!我是醫(yī)學院的高材生,在這里工作沒有絲毫的成就感!你所有的病人都死了,死了!他們進來的時候,就沒有打算活著出去。你千方百計延續(xù)他的生命,他自己不想活,家屬還嫌你啰嗦。臨終關懷醫(yī)院是正經(jīng)醫(yī)生的地獄。這是那些婆婆媽媽的慈善家施舍愛心的地方,它和真正的醫(yī)學風馬牛不相及。我正在托人,走后門,必要時送禮,爭取早一天離開。”

我一時窘住,搭訕著說:“聽說你對病人挺好,大家喜歡。”

他冷笑道:“他們?yōu)槭裁床幌矚g我?我一天笑瞇瞇的,他們有什么要求我都設法滿足。這不是醫(yī)生該干的活,是高級男傭。這些人根本沒有必要救治,作為社會的人,他們已毫無價值。比如那個一個大字不識的癡呆老太,只因大躍進時拐著小腳當了幾年工人,就吃了幾十年的公費醫(yī)療。累計藥費十萬元以上。這種人留有何用?她對人類最后的貢獻就是早早死去!人的再一個用處就是對家庭的貢獻。這些人,風燭殘年,徒然消費,傳統(tǒng)的孝道壓得子女抬不起頭來。非得把孩子們肥的拖瘦,瘦的拖干,一戶戶家徒四壁彈盡糧絕,賣了冰箱賣彩電,家家負債才算孝順嗎?該死的就讓他死好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為什么人們歌頌大自然的秋天卻不歌頌死亡?秋天就是集體死亡!死有什么?從這個星球誕生到今天,已經(jīng)死過無數(shù)的人。在我們每一個活著的人背后,都站著四十個死人。生命是一條無盡的鏈條,在太陽下閃爍的那一截就是生,隱沒在無邊的黑暗中的就是死。它是一個環(huán),沒有截然的區(qū)別。不必看得那么重,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生死,對世界沒有任何影響。中國現(xiàn)在的死亡者,基本上都誕生于本世紀的初葉,他們?nèi)狈茖W死亡的教養(yǎng)。假如我到了老年,一定定下遺囑,安樂死,絕不拖累他人。死也要有膽略?!?/p>

他突然停頓。

這是醫(yī)生辦公室,成堆的病歷攤在他面前,鋁制病歷夾的反光使他熠熠生輝。

“也許,我不該對你說這些。畢竟他們很可憐?!彼芷>氲卣f。

我說:“你是死亡學說里的陽剛論者?!?/p>

我們正交談著,有人通知,英國的臨終關懷醫(yī)學專家詹姆斯博士到院參觀,請齊大夫陪同。

我說:“我可以聽聽嗎?”

齊大夫說:“你英語聽力如何?”

我說:“湊合?!?/p>

他說:“聽不懂的地方,我會給你翻譯的?!?/p>

我們迎出去。

詹姆斯博士一把茂密的大胡子,像土匪出沒的密林。這使他的面部表情很不清晰。你無法猜測他奶酪一般柔滑的前額里,想的是什么。

“每逢有外國人參觀,我都很氣餒、很自卑。我們太窮、太簡陋了?!饼R大夫仿佛無意地擋住一條晾曬的床單。床單上有一片污黃。

英國人穿著極為考究的暗色條紋西服,用極為蹩腳的中文說了句“你們好”之后,沉默地隨同我們參觀病房。質(zhì)量很好的牛皮鞋,將古老而皸裂的青磚地踏出咯吱聲。

他輕聲嘟囔了句:“HSPICE CARE。”

齊大夫剛要譯,我會意地點點頭。

HSPICE CARE——一個古老的詞語,發(fā)源于中世紀的歐洲。用今天的話來說,招待所之意。那時候,許多苦行跋涉的香客,在他們到達哥特建筑教堂的巨大尖頂之下,早已貧病交加。唯有虔誠疲憊的心還在微弱跳動。神父和修女就在教堂邊搭一間小房,收留他們。無償?shù)貫樗麄冎尾。峁╋嬍撤?。一些香客歇息后,又繼續(xù)他們漫長的朝圣路了,一些就在這個宗教的慈善機構里安詳?shù)厮廊ァ?/p>

HSPICE CARE經(jīng)過許多年的演變,無數(shù)志愿服務者用自己溫暖的雙手,撫慰了瀕死的苦難的人們,成為可憐的人生旅途,最后一處燃有篝火的驛站。

1967年,英國的桑德斯女士在倫敦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座現(xiàn)代化的臨終關懷機構——圣克里斯多弗臨終關懷醫(yī)院。

臨終關懷事業(yè)在全世界如火如荼地蔓延。

作為中國最權威的辭書——《辭?!罚两駴]有收錄“臨終關懷”這一辭條。人們只知道臨終是一個極端痛苦孤獨的時刻,和關懷搭配在一起,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們推開一間病房,熏人的香氣撲面而來,嗆得英國人打了一個噴嚏。太突如其來,紳士來不及掏出手絹,于是我們看到白種人粉紅色潔凈的上膛。

“喏!帶香味的煙霧會刺激病人的呼吸道。在我們的國家里,驅除病房內(nèi)的異味,應該用鮮花?!闭材匪共┦空f。

我們未置可否。鮮花,當然好??墒俏覀冑I不起。子女們會用買鮮花的錢去買鮮王漿。

齊大夫說:“東方的逝者喜歡這種神秘的味道,給人一種成仙的感覺。臨終關懷醫(yī)院里一切以病人的要求為第一,所以我們熏香?!?/p>

詹姆斯博士半信半疑。

病房里有一張床。只有一張床的房間叫“高間”——高級房間之意。同高干病房不同,只要多出錢就可以住。

但是病人沒有躺在病床上,仰在沙發(fā)上痛苦地呻吟。他的雙腿纏滿繃帶,疼痛把他的臉撕得很恐怖。

“他是什么?。俊闭材匪共┦繂?。

“雙下肢動脈閉鎖合并感染?!饼R大夫答。

我知道這是一種極為痛苦的病癥,甚過癌癥。

“為什么不用鎮(zhèn)痛劑?”博士不解地問。

“用了。”隨行的護士說。

“可是病人還在痛?!辈┦繍阑鸬卣f。

“鎮(zhèn)痛劑每四小時應用一次。上次的藥效已經(jīng)消失,下次的時間還未到。”護士耐心解釋,心想堂堂醫(yī)學博士,怎么連常識都不懂。

“他多大年紀了?”博士問。

“89歲了。”旁邊一位家屬說。

老人知道是在說他,突然用尖銳的聲音驚叫起來:“我為什么還不死???為什么!老天,求求他們,讓我死了吧!人要走,怎么這么難!孝順的孩子們,幫我一把,讓我死了吧!都怪我的秋衣不結實!你們要是給我買件結實的秋衣,我的苦也就熬到頭了……”涕淚縱橫。

齊大夫顧不得翻譯,問家屬:“怎么回事?”

家屬說:“老爺子痛得受不了,好多回想尋死,我們時刻看著,不敢讓他夠上一點帶尖帶鉤的東西。剛才他疼得實在受不住,趁我上廁所的時間,從沙發(fā)上爬起來要上吊。他早就不能平躺著了,躺下就得疼暈過去。他哪有繩啊,就把秋衣脫下來挽了個扣,搭在晾衣服的鐵絲上了。要不怎么說老爺子遭罪呢,每天痛出一身一身的汗,那秋衣早泡糟了。掛不住他,摔在地上了……”

齊大夫不情愿地把話翻給詹姆斯博士。補充說:“幸好沒有其他傷?!?/p>

“可是病人很恐懼,你們看不出來嗎?”詹姆斯博士憤怒了,“臨終的人并不是恐懼死亡,他們只是恐懼疼痛!死亡不可避免,疼痛卻是完全可以避免的。你們?yōu)槭裁床婚L程足量地使用鎮(zhèn)痛劑,保證他們毫無痛苦地走向永恒?在我們的國度里,病人一旦被確認患了不可逆轉的疾病,并伴有刻骨銘心的疼痛時,臨終關懷醫(yī)院將無限量地使用麻醉性鎮(zhèn)痛劑。怕他成癮吧?他已經(jīng)89歲了,絕不會活著走出這間病室。你們?yōu)槭裁床蛔屗孢m?要是在我們的國家里,他每天會得到300片以上的鹽酸嗎啡,他會覺不出任何疼痛。我們還有更先進的止痛膏藥,敷在患處,保證72小時不痛。我的國家,是劇痛者的天堂!”他咻咻吐著氣。

齊大夫對我說:“他有什么權利對我們指手畫腳?”說完又長嘆一口氣。

“可是我又想起毛主席的一段語錄,一個外國人,毫無利己的動機……”

我說:“你快跟他交流。人家正看著你?!?/p>

“我們的麻醉性鎮(zhèn)痛劑使用非常嚴格。例如嗎啡,要經(jīng)過幾級機構批準。每一片都要登記在案。”齊大夫鄭重解說。

“我可以知道一下貴國麻醉鎮(zhèn)痛劑的產(chǎn)量嗎?”博士的藍眼珠很專注。

“當然可以?!饼R大夫報出一個數(shù)字。

“準確嗎?”博士充滿疑惑。

“非常可靠。這是我們國家統(tǒng)計局公布的數(shù)字?!饼R大夫很有把握地說。

“假如您的數(shù)字準確無誤,那我要說,以一個11億龐大人口的國家,只使用這樣微不足道的鎮(zhèn)痛劑,貴國的絕大多數(shù)晚期癌癥病人,都是活活痛死的!”博士極為憤慨。

我們都愣住了。我們這個民族善于忍受疼痛,我們以堅忍不拔著稱于世。我們的每一位久病的英雄都說,把好藥留給別人吧,我還能忍。我們的醫(yī)生習慣了對病人說,到實在不行了,再用鎮(zhèn)痛藥。剛有一點小痛就用,大痛時怎么辦?

我們在思索。

藍眼珠不依不饒:“每當我看到第三世界國家將大量的海洛因焚毀的時候,都萬分遺憾。那是一筆多么寶貴的財富??!上帝給了人感覺痛苦的神經(jīng),上帝又給了人克制疼痛的法寶。你們辜負了上帝的公平?!?/p>

齊大夫清了清嗓子,說:“詹姆斯博士,我很喜歡這種思維的碰撞。但是您知道嗎,在中國的歷史上,曾經(jīng)有一場悲壯而屈辱的鴉片戰(zhàn)爭。那場血火之戰(zhàn)的挑起者就是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lián)合王國,緣于他們向我們輸入鴉片。我們是鴉片戰(zhàn)爭的戰(zhàn)敗國。對此我們刻骨不忘?!?/p>

詹姆斯博士的眼睛蒙上云翳。他費力地回憶著,說:“很抱歉……”

他畢竟是一個有良知的英國紳士。

他接著說:“抱歉的是,我并不知道歷史上曾經(jīng)有過這樣一場戰(zhàn)爭。我是醫(yī)生,我除了醫(yī)學之外,其他一律不感興趣。我只同您討論醫(yī)學。我不明白眼前這位老人發(fā)黑潰爛的雙腿,同100多年前的那場戰(zhàn)爭有什么關聯(lián)?你們以為不給這位痛不欲生的老人吃鎮(zhèn)痛劑,那場戰(zhàn)爭的結局就會改寫了嗎?我的中國同行,你們是不是把簡單的醫(yī)療問題想得太復雜了太久遠了?而對這個企圖以紡織品自殺的老人,太少人道的關注?!”

我們張口結舌。無論我們多么地具有愛國主義情操,也無法同這個英國佬理論。他只懂醫(yī)學。

我們又走進一間病房。這是一位老媼,用乒乓球一般瓷白的眼珠瞟著房頂。一個穿紫衣的護工正給她喂食。一種混有黃色顆粒的乳汁從她鼻孔的管里推進,少部分自嘴角外溢。尖銳的喉結滾動著,耙子似的把液體驅趕入胃。

“這是什么液體?”

“菠蘿奶?!弊o工小白用英語回答博士。她無法確切稱呼這種流質(zhì),就把菠蘿和牛奶兩個單詞疊加。

詹姆斯博士聽懂了,說:“這是一種殘忍?!?/p>

一瓶純白的液體懸掛在半空,好像豬板油。它們凝重地滴進老太婆骨瘦如柴的臂膀。

“這是在輸油?!饼R大夫簡短地說。那是蛋白乳,給不能進食的病人提供高熱量。

詹姆斯博士說:“這是一種殘忍?!?/p>

齊大夫忍不住說:“您可以說得明確一點么?誰對誰殘忍?”

詹姆斯博士說:“我說得難道還不明確嗎?是中國的臨終關懷人員對臨終的病人殘忍。”

“能說得再詳細一點嗎?”齊大夫咄咄逼人地問。

“中國人太看重生命的數(shù)量,忽視生命的質(zhì)量。在生命的末期,長度已毫無意義,關鍵是生存的品位。對于已經(jīng)無法經(jīng)口進食的人,你們把導管從她的鼻腔捅進去,強行把復雜的營養(yǎng)成分灌入毫無生氣的胃,讓她的消化道不得安寧。這難道不是殘忍嗎?還有你們叫作油的這種黏稠物,進入血管給她疲憊的心臟加重負擔。她的肌體是一個衰弱的腳夫。你們卻強加給她更多的貨物,難道不是殘忍嗎?我研究過你們的禪學,一個老人,不吃任何動物蛋白,拒絕人際交流,在深山老林里面對一塊石壁,直至像音樂中的漸弱符號,融化在大自然中,成為你們理想中的最高境界。這種活著同死了一樣的生存狀態(tài),不可思議。生命在于動作,沒有了動作,猶如剝了皮的青蛙,連標本都不如。當死亡一定要降臨的時候,就像一個嬰兒的誕生,我們要做的是讓它到來得更為舒適和順利。”

我想到了一個詞——“方溝”。東西方文化的溝。真是一條深邃的大峽谷,我們可以相互聽到歌聲,但想走到一起,多么艱難!

齊大夫用比英國人更為地道的姿勢抱著雙肩說:“我從理論上同意您的觀點,詹姆斯博士。但是中國人民的偉大領袖毛主席說過這樣一句話,對具體情況要做具體分析……”

正說著,小白捧進來一個多層奶油蛋糕。圖案繁復,疊床架屋,堂皇得像古羅馬的競技場。

“奶奶,您要的蛋糕來了。先拿來給您瞧瞧,讓您高興高興。等一會兒,您的兒子女兒媳婦女婿孫子孫女外孫子外孫女來了,我們就把蠟燭點著,說什么您也吃上一塊壽糕。今兒是您的壽辰,有一點沒能叫您滿意,就是我在店里買生日蠟燭,人家說,老人家那么高壽,得插多少支蠟燭?壽糕還不成了馬蜂窩?我說,那不成,說什么我們也得插上,奶奶就等著這一天哪!后來他們給想了個辦法,您多大歲數(shù),就插了兩個蠟做的數(shù)字。待會兒,數(shù)字蠟點起紅紅的火苗,多好看哪!”女孩子興致勃勃地講著,完全不顧及半昏迷的老太是否聽得見。就像喋喋不休的母親,相信她的嬰兒一定記住了她的話。

老婦真的抖開眼皮,用明亮得駭人的眸子,盯住了蛋糕上的紅色阿拉伯數(shù)字。

“78”,像燈塔似的戳在奶油之中,柔軟的燭芯像男孩調(diào)皮的卷發(fā),耷拉在一旁,引誘你點燃。

老人自豪地看了所有人一眼,嘴唇動了動。她什么聲音都沒有發(fā)出,好像不屑于為不認識的人浪費精力。不過我們都聽到了她的話:“終于活到78歲啦!”

詹姆斯博士翻著硬而卷曲的睫毛說:“是這位老婦人要求你們把她的生命一定保存到78歲誕辰這一天?”

齊大夫說:“是的?!?/p>

詹姆斯博士說:“請愿諒我剛才的唐突?!?/p>

齊大夫說:“我們之間的共同之處大于我們的不同之處?!?/p>

詹姆斯博士說:“是的。在臨終關懷醫(yī)院里,病人是最靠近上帝的人。我們要像服從上帝一樣,服從他們。”

我們又走進一間病房。仰臥的病人是位禿頭老漢,嗚嗚在哭。音色凄厲,像有人往生了銹的管道里吹氣。

“爺爺,別哭了。那東西是不能要了,對您的病不好。”小白也跟過來,和顏悅色地勸。

“他為什么這么悲痛?”詹姆斯博士問。

我也是第一次看人哭得這樣傷心。許多文學作品里都形容老人眼淚如何渾濁,其實不確。他的淚珠非常晶瑩,每一粒都有紐扣大。

齊大夫走過去,像哄小孩似的扳起他的頭:“老爺子,又為那事哭,是不是?”

老翁淚眼凄迷中看到齊大夫,抖著皺紋笑了:“你來了就好了。他們都不聽我的,就你心好?!闭f著用手指挖耳朵眼里灌進的淚水,眼巴巴地等著。

小白氣得一甩手,說:“齊大夫,你就會收買人心?!?/p>

我和詹姆斯博士面面相覷,不知是怎么回事。齊大夫也不解釋,從白大褂兜里掏出一包“紅塔山”,摸出火柴,撲的點著,將米黃色的過濾煙嘴優(yōu)雅地銜在嘴里,徐徐吸著。待朱紅色的焰火像儀表似的漸漸發(fā)亮,迅即拔下。一邊吐著雪青的煙圈,一邊把煙嘴栽到老翁干裂的唇里。

老人像獅子打起歡快的呼嚕,大口噴煙。原來就灰暗的臉,罩成紫色。

我看了眼他的診斷:肺癌。

詹姆斯博士贊許地連說OK。

撲撲!病人把煙段像瓜子皮似的彈出,艱難地說:“這煙……不對味……騙人……”

小白心疼地撿起煙把兒,說:“齊大夫能騙你嗎?這根煙值好幾毛錢呢。怎么說丟就丟了?”

病人梗著脖子說:“我抽了70年的煙,我能冤枉人嗎?我沒說齊大夫他騙我,我說是煙販子騙了齊大夫。齊大夫比孩子們好,他們不叫我吸煙。我說,你們有后悔的時候。到那時,想我了,甭點香,就在我的骨灰盒上燒根煙就行。不過得好煙,冒牌貨不行?!?/p>

齊大夫臉色很難看。

詹姆斯博士上前一步,從褲袋里掏出一個硬如盔甲的煙盒按了某處機關,啪的躥出一根。他用長滿黃毛的手指捻起煙,打著金烏龜模樣的打火機。并不見火苗跳起,煙就熏著了。他輕輕噓了一口,遞給病人。

肺癌緊緊地抿著口,像個死蚌。

“給——你——”詹姆斯博士用怪調(diào)的中文滿臉熱情地說著,藍眼珠里跳蕩著仁愛的光輝,“這是正宗的英格蘭產(chǎn)品,絕無假冒?!彼钟糜⒄Z說,急切地要齊大夫翻給病人。

肺癌把嘴張開了,但不是接煙。說:“我不要沾過你嘴巴的煙。我要是叫你傳染上了艾滋病,怎么辦?我聽人說了,親嘴可以傳染?!?/p>

我覺得齊大夫完全可以把這些話隱瞞下來,隨便用其他理由拒絕博士的好意。但是,齊大夫原湯原食地將話譯了過去,不懷好意地瞧著大洋彼岸的紳士。

我們都很緊張。

詹姆斯博士悲憫地看著病人,停了一會兒才說:“不要以為西方的每一個人都是艾滋病患者。我可以很負責地說,我不是?!闭f罷,他把煙盒留在床頭柜上,對小白說:“小姐,請您再給他點上一支煙。謝謝?!?/p>

他小心地沒有觸到煙盒內(nèi)壁。

小白憋紅了臉。齊大夫接過來說:“中國的女士一般不會吸煙。我來吧?!?/p>

老爺子香噴噴地吸著煙,沖著外國人,連連杵大拇哥:“好煙!好煙!”

詹姆斯博士觀察起墻上的一幅字畫。小白又到別處忙了。

“齊大夫,你還是挺適合搞臨終關懷。刀子嘴,豆腐心?!蔽艺f。

“不?!彼叽蟮纳碥|佝僂了,“我給病人買的紅塔山的確是冒牌貨。正規(guī)店里的太貴了。病人們都管我要煙,我又不能收他們的錢。賣煙的小販說,這煙是專賣給送禮的人的。我的煙不是給當官的人抽的,是給臨去了的人,我不該騙他們。西方的臨終關懷人員的確值得學習?!?/p>

我說:“我們畢竟剛剛開始?!?/p>

詹姆斯博士說:“我仔細研究了他這張圖表,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一個規(guī)律……”

我們定睛看去,那是一幅草書,鐵劃銀鉤“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什么規(guī)律?”我們異口同聲。

“這個符咒連續(xù)出現(xiàn)了三次?!辈┦棵兹椎拇笫种更c著。

真夠難為這位洋博士的。一片天女散花的狂草之間,他居然認出了三個相似又絕不雷同的“老”字。

齊大夫看了看我說:“解釋這是作家的專利?!?/p>

我說:“還是你說吧。他們既然把它貼在這里,自然有寓意?!?/p>

齊大夫清清喉嚨,說:“這第一個老字,是一個動詞。意思是照顧服侍老人。第二個老字是代詞,指的是自家的雙親。這第三個老字是名詞,包括普天下所有的老人,具有一種抽象的意味?!?/p>

詹姆斯博士凝神聽著。

齊大夫接著說:“這句話穿起來的意思就是,你要像服侍自己的雙親那樣服侍整個人類的老人?!?/p>

詹姆斯博士喟嘆道:“神秘而博愛的東方哲學!”

我們?yōu)檎材匪共┦克托小?/p>

“我沒有想到在紅色中國,看到你這樣年輕而認真的同行?!笨吹贸?,詹姆斯博士挺欣賞齊大夫,但他的夸獎仍極有節(jié)制。

“我這一次到你們的國家來,請我看了豪華的賓館,現(xiàn)代化的流水線,吃了皇帝吃過的飯,游覽了美麗的古跡。一切都在萌芽,你們幾乎什么都有了。建設中的中國現(xiàn)在只缺一樣東西了?!闭材匪共┦亢苷鎿吹卣f。

“什么東西?”我們又一次異口同聲。

“就缺臨終關懷事業(yè)了。這是文明世界的象征?!彼f。

我覺得這真是干什么吆喝什么。但還是為他真誠的敬業(yè)的精神所感動。

詹姆斯博士繼續(xù)說:“你們的臨終關懷醫(yī)院太簡陋了,像貧民窟。我們的醫(yī)院像花園,高大的病房,先進的設備。甚至還有一所幼兒園建在里面。讓孩子們的歡笑去沖淡死亡的嘆息。我們還有無數(shù)的志愿者。大學教授、學生、白領職員、家庭婦女……當然最多的是大學生,組成關懷者大軍,完全無償?shù)貫榇刮5牟∪朔?,閃爍基督的精神。很可惜,你們要走到這一天,還很漫長……”

無論詹姆斯博士懷著怎樣的善意,齊大夫還是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們現(xiàn)在就有不要任何報酬的志愿者?!?/p>

同樣固執(zhí)的英國博士說:“可是我沒有看到?!?/p>

“那是你在中國待的時間還短。假如你有興趣,請周末下午來。你會看到我們的志愿者?!饼R大夫毫不退讓地堅持。

一位志愿者站在我面前。我是那么不情愿用志愿者這個詞來稱呼她。她很年輕,眉宇間很憂郁,時刻提醒你她不是一個完全的志愿者,而是被某種目的驅使到這里來的。

這一次站在院子里,是為了更方便地談論死亡。病房里住滿了垂危的人,盡管有的昏睡、有的癡呆,我還是不愿在距離他們很近的地方談不可避免的歸宿。盡管他們可能完全聽不見。

因為冷,女孩的瘦削的雙頰現(xiàn)出艷麗的玫瑰色,使她比我初見時可愛了許多。冷和熱都會使年輕人臉色紅潤。但熱會使額頭也紅起來,人顯得毛躁。唯有冰冷中的紅潤,像果子一樣生動。

“你為什么到這里來的呢?”我問。不是專業(yè)記者,很不會采訪,只揀最好奇的問。

“因為……大家都來,我就來?!彼f。聲音很小,迫使你離她更近些,看到她的額頭明凈得像剛洗過的玻璃杯。

“如果大家都不來,你來嗎?”我問。這是一個穿著隨大流的小姑娘,今冬最流行的黑色羊毛健美褲,套上洋紅色的小靴子,該是很有生氣的打扮,但仍然覺出她的沉悶。

“我不來?!彼纱嗟卣f。

還好。有說真話的勇氣。

“那么為什么來呢?”

“因為總說要做好事,一般的好事早都叫人做完了。我說的不是數(shù)量,是種類。學院要挖掘新的好事品種。一位同學的表姐在這兒當護士。她說,大學生閑得沒事,到醫(yī)院來陪著要死的老頭老太太說會兒話吧。就這樣?!?/p>

“同學們都有些什么說法?”

“說什么的都有。先說,給不給錢???外國干這事可得給大價錢。立刻有人反駁,你才土了呢,外國干這活一分錢不要。其實他倆說得都對都不對。如果要錢,真是不少要。如果不要,就一分也不要?!?/p>

“你們呢?”我明知故問。

“我們當然是不要的。一個星期來一次。”

“大家愿意來嗎?”

“怎么說呢?又害怕又好奇。真的,我長這么大沒見過死人。我特怕見死的東西,所以我喜歡小動物,可是我從來不養(yǎng)。覺得養(yǎng)不好,它們就死了。心里的難過,遠遠大于它們活著的時候帶給我的歡樂。我問過我媽,說以前的人有的連螞蟻都沒踩死過,我眼睛不好,根本看不清地上有沒有螞蟻,不知踩死多少小生靈了,真糟。我媽說,傻孩子,一條性命,哪就隨隨便便沒了?只要不是成心用鞋底碾,螞蟻不會死。我試了一回,穿著旅游鞋走過去,回頭趴地上一看,螞蟻安然無恙。我的心不壞,可是我不愿來。不是因為別的,我太容易憂傷了,膽子還特小?!?/p>

“不來不行嗎?不是說自愿嗎?”我問。

“不行?,F(xiàn)在說是自愿的事,有幾個是真自愿的?學校后來把它規(guī)定為品行項目,打分記檔案。說這是愛心服務,必須來。剛開始,我的確是被迫的,但現(xiàn)在,我是心甘情愿地來了?!?/p>

我不知假如詹姆斯博士在場,會是一副什么樣表情。我說:“詳細講講好嗎?”

“第一次走進這個院落,死氣沉沉。表姐說同學們愿意進屋同老人聊天最好,要不幫著打掃衛(wèi)生也行。她知道我們害怕。

“幾個膽大的同學隨便找了個門,一推就進去了。我很想等他們出來告訴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兒再決定進不進??伤麄兒孟襁M了漩渦,再不露頭。我傻傻地站在院子當間,后來發(fā)現(xiàn)只剩下我一個人還站在那兒。表姐走過來說,你要不幫助擦玻璃吧。

“我端了一盆熱水立在一扇窗戶外頭。那一年的冬天比今年冷,玻璃上結了厚厚的冰花,是從里面結的,外面蒙著黃沙。我用手把抹布擰干。表姐會關心人,水是熱的。我團著手巾在玻璃上一下一下地抹,一溜溜同抹布等寬的潔凈玻璃面就露出來了?,F(xiàn)在只剩下里面的冰花了。我是第一次這么仔細地觀察冰花,像一棵棵圣誕樹,筆直地立在透明的大廈里。因了毛巾稀薄的熱氣,它們極輕微地融化了,精致的樹葉好像淋了雨,晶瑩的霧氣纏繞其上,輪廓柔軟地模糊了?,F(xiàn)在,這間病房玻璃朝外的一面,已經(jīng)像剛洗過的葡萄,帶著隱隱的水珠,漂亮清潔。明亮但并不溫暖的陽光照在上面,泛出帶虹彩的光。

“其實沒什么用。光擦一面的玻璃等于不擦。我不敢去擦里面,不知這間門窗緊閉的小屋里躺著怎樣可怕的怪物。沒辦法消磨剩下的時間,我就用手指揉搓那塊最下面的玻璃。玻璃這東西挺奇怪的,你用布用報紙用汽油用酒精,都沒有用手指頭擦得干凈,好像手跟玻璃相克。

“我下意識地用手心畫著圈,玻璃閃出鋼藍色的光。突然。手掌對側的白羽毛神奇地變薄了,露出一個淡褐色的洞,好像一塊蛋形的巧克力敷在玻璃的那一面。由于我的體溫,一小塊冰凌變成蒸汽飛走了。我不由得湊過去,想看看這間我擦凈了外面玻璃的房子,是番什么景象。

“我換了一只手。原先那只手掌已變得同冰塊一般冷。新的手心熱力很沖,油亮黑暗的斑塊迅速擴大,已經(jīng)夠我把兩只眼睛鑲在上面了。

“我半蹲著腿,因為那塊玻璃很矮。我屏住氣把鼻子壓扁在冷冷的玻璃板上……”

“您猜我看到了什么?”她憂郁的眼神垂落在地,好像怕嚇著我,提示我有個準備。

她不知我當過醫(yī)生,而且已在病區(qū)盤桓多日。

“雪白的被單,瘦如骷髏的老人,樹根一樣的皺紋,氧氣瓶……”我直截了當?shù)卣f。

“你說得對?!彼p聲說,知道沒有什么能出乎我的意料。

“我是看到了那些,但不在那一刻。那一刻,我看到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黑暗中,有螢火蟲在飛,不多,僅兩只,但飛得很快。在黑暗四周,有一圈白茫茫的藤條,編織著細密古怪的花紋……”

“這是什么?”輪到我吃驚了。能讓一個有著20多年醫(yī)齡的主治醫(yī)師吃驚的事,實在是不多。

“那是一雙患白內(nèi)障的老爺爺?shù)难劬ΑK龔奈业氖中娜诔龅哪莾蓚€小洞向外張望?!迸⒁琅f垂著眼簾說。

“講下去。”我極力使自己音色平和。

“后來我就進去了。我看到了您剛才說的那一切。我對老爺爺說,我是來為您服務的。”

他在床上,仍然保持著窺探外界的姿勢,只是脖子軟弱地耷在肩膀上。他是晚期胃癌,消瘦得無與倫比。臉色像一個角落里的臟塑料袋,眼睛大得令人恐怖。也許是剛才的運動費盡了氣力,他拼命喘息。

看得出他非常寂寞。我想他該對我的到來表現(xiàn)出高興??墒?,沒有。他面無表情地對著我,淡漠得像一塊舊床單。

我是個生性靦腆的女孩,對那些熱烈追求我的男孩都不知說什么好,面對這樣一個年紀足可做我太爺?shù)某聊险撸娌恢撛鯓印?/p>

我呆呆地看著他,他也呆呆地看著我。就像我們最初隔著窗戶那樣。

就在這時,護工小白送飯來了。我說,你到別處忙吧,我來喂飯。

小白說,杜爺爺?shù)娘埧刹缓梦沽?。要實在不吃,別勉強。

我說,你放心。我把雞湯面放在嘴邊吹,不涼不燙地送到杜爺爺面前。他的嘴像被透明膠紙粘住了,嚴絲合縫。

您得吃飯啊。我后悔攬了勸人吃飯的活,我不會勸人。

他終于開了口,不是吃飯,是說話。藥都沒有用,飯就更沒有用了。我不要吃飯。他很清醒,癌癥病人至死都很清醒,沒人能說服他們。

您總得吃一點。我又說了一句。我不會說別的話,就擎著勺愣愣地站著。勺里的飯涼了,我就把它磕在另一個碗里,重剜一勺熱乎的湯,像舉蠟燭一樣端著。我想,古代的舉案齊眉,大概就是如此。

杜爺爺打起精神,掙扎著說,你這不是成心氣我嗎?

我的眼淚一下子迸出來。我跟你無親無故,這么服侍你,你還不知好歹!

我倔強地一直舉著,直到雞油凝出黃圈。

杜爺爺嘆了一口氣說,我吃,孩子,有一個條件。

我心里很反感。吃不吃飯是你自己的事,還跟我講什么條件??梢幌氲交厝ミ€得匯報今天的戰(zhàn)果,只好順著他。就問,什么條件?

這回他回答得挺利索:唱一個歌吧。

我為難地說,我不會唱。

他毫不通融,死心塌地地說,那我就不吃飯!

我在心里嘲笑他。你見過這么不講理的老頭嗎?我只是一個志愿服務人員,幾個小時以后就走了。你吃不吃飯關我什么事?是你肚子餓還是我肚子餓?這么大年紀了,還要人來哄你。我憤憤地說,不吃就算了,我去喂別人。

他仿佛很怕我走,忙說,你唱一句就行。唱一句我就吃一口。

真沒見過這樣的交易。做事總要有始有終。我說,好吧,我唱。只是我從來沒有當著人唱過歌,可能不準。

他像孩子一樣興奮,望著我說,唱吧唱吧。

唱什么呢?輪到開口,更犯難。唱個《團結就是力量》吧。有勁,聽著振奮。我說。

不聽。他說,平日里小白常唱這個。他說。我這才知道以吃飯要挾唱歌,是他的慣用伎倆。

我忍著氣說,那就給您唱個《瀟灑走一回》。

他木訥地問,到哪兒去走一回?

我這才記起他住院已經(jīng)很久,現(xiàn)時風靡的歌曲十分陌生。我說,您看,您讓我唱,我要唱的您又不聽。您自己說一個歌吧。別太難,我不會。

他慎重地開始想,慘白的臉上突然現(xiàn)出黃色。真的,不是紅色。由于極度衰竭,他的血很稀很淡,就像紹興黃酒的色澤。

他終于想好了,說,就唱一個情歌吧。

我手里的湯潑了。一個垂垂老矣的病叟,80多歲的年紀,居然要聽什么情歌!該不是他的神經(jīng)有什么毛病?看他目光炯炯的樣子,我想起了無所不在的弗洛伊德。這老頭在尋找宣泄,是性變態(tài)。

我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會、什么、情歌!

他仍滿懷期望地說,就是“在那遙遠的地方”。

不會!我說。

他說,那就“一條大河”也行。

我說,也不會。他好像覺察到了什么,試探地說,都會的呀。你要記不清詞了,我給你提。

你說我一個20歲的大學生用他80歲的老頭提醒嗎?我還是硬邦邦地一口拒絕。他改變戰(zhàn)術,說,你就唱一個“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也成。你是不是怕我說了不算話啊?我先吃,我這就吃給你看啊……說著,抖抖索索接過勺,填進嘴里,用長了黑苔的舌頭攪拌面條。

我突然一分鐘也不愿在屋里待了。我有那么多的功課要做,要看許許多多的書,要和男朋友約會,要去參加舞會和買新衣服……為什么要為一個素昧平生的人耗費金子一樣的年華?我已經(jīng)來過了,這就是說,我已經(jīng)問心無愧。我可以走了。我說,歌我不會唱,飯您自己看著辦好了。再見。

他怔怔地看著我,面條像有生命的蟲子,從他的嘴里褪出來。

屋里很靜,天已漸黑。我若趕快走,其后的事就都不會發(fā)生。小白托著干凈的衣物走進來,說,正好要給病人換衣服,你幫幫忙。我那邊好亂。她走時順手把燈開了。

兩端發(fā)黑的日光燈管發(fā)出毒蛇樣的嘶叫聲。

我對虛弱地倚在枕頭上的老爺爺說,請您移動一下,我來換床單。

他很吃力地用肘架著半拉身子,挪到一旁。我剛把單子鋪平,他就迫不及待把自己摔了回來,仰著喘氣。

我看到在他后背底下,很大一塊床單裹了起來,像郵寄了一萬里的信封。

叫別人看到,肯定是我工作不力的明證。我說,請您再挪開一次,我把單子抻抻平。這樣多難看。

他短促地喘著氣說,又折騰什么。

我說,這是為你好。

他說,不知道為誰好啊。

我說,您這個爺爺怎么這么說話?難道是為我好?我又不躺在這床上!那么深的褶子壓你身下,你會硌得慌!

他祈求地說,我覺不出硌。真的,孩子,除了心口,我再也覺不出別的了。讓我安生會兒,行不?

我不由分說地將他搬到一旁。他不很配合,就像小孩不肯離開玩具柜臺那樣。但見我使了強力,也沒有很大的反抗。你可以感覺到他的骨頭硬僵地倔強。幸好,他比我想象的輕多了,幾乎是稻草人。操作時,我聽到他的體內(nèi)像半瓶子啤酒似的,發(fā)出冒著氣泡的咣當聲。為了表示我的不滿,我順便搡了他一下。

好了。你看,現(xiàn)在多平整!看著也舒服。我抹著頭上的汗水說。

他陰沉著臉一聲不吭。甚至盡力欠著半個身子,拒絕沾我鋪平了的那邊床單。不知是怕揉皺了,又要麻煩我一番,還是無聲的抗議。

現(xiàn)在讓我們來換衣服。我不理他,自顧自說。我發(fā)現(xiàn)他沒有任何力量,我完全可以左右他。不知您注意到?jīng)]有?在臨終關懷醫(yī)院里,人們對病人什么事都是說“我們”,從不用單數(shù)“我”。比如說讓我們來翻個身。聽起來好像志愿人員要和病人一起翻身似的。臨終的人都失去自我照料的能力,哪怕一個極簡單的動作,都要協(xié)力完成。

我不換。老爺爺很衰弱但很清晰地說。

真是個難題。不行。我也很果斷地說。小白把衣服交給了我,他不換,不是我的失職嗎?

他冷漠地盯著我說,我不要你換。他用僅有的氣力強調(diào)了那個“你”字,意思再分明沒有了。他不是不換,只是不要我來幫助他這件事。

我并不是一個很愛幫助人的人。例如在學校里,有人拒絕了我的幫助,我會樂呵呵地跑開,然后永世不理他。你已經(jīng)表明了你的善意,在道義上你已經(jīng)圓滿。他不需要你的幫助,就咎由自取了。但在這里,一切顛倒了。他分明是需要幫助的,沒人幫助他連個飯勺都拿不起,可他卻倨傲地拒絕了你!你的自尊被強烈灼傷。

為什么不要我?guī)椭悖∥屹|(zhì)問他。特別突出“我”字。

因為……因為……他遲疑著。

我氣勢洶洶,追究到底。

因為你是個女孩。他終于說出。

我沒想到竟是這個原因,心里有些感動。但情勢不容我聽從他,我問,那么你打算讓誰幫你換衣服?

小白。他很快說。

那小白就不是一個女孩子嗎?我不平,覺得受了歧視。

我讓一個女孩看見也就罷了,沒法子的事??!可我不愿讓你們都看見!他突然低沉地吼叫起來。

想不到他衰弱不堪的胸膛里,還有這么強烈的性別自尊。我好聲勸慰,我們都學過人體生理,您不必不好意思。我和小白是一樣的。她現(xiàn)在正忙。

最后一個理由打動了他。他無可奈何地說,小白是太忙了,讓她歇歇吧。

幫他換衣服,應該說我是很負責的。換內(nèi)褲的時候,我用被子蓋住他的下身。一是維護他那可憐的自尊心,二是怕他受涼。換上衣的時候,我簡直就用被子搭了一個小帳篷,鉆在里面忙活。

絮套里的氣味很不好聞,有死泥塘的腐敗氣息。我憋著氣,眼淚都流了出來。在醫(yī)院藍線條圖案的襯衣里,還有一件貼身T恤。湊著被頭篩進的恍惚光線,我看見爺爺胸前有一張猴臉。就是京劇孫悟空的彩色臉譜。大概是這猴王剛從蟠桃園吃飽了出來,齜牙咧嘴煞是開心。由于久未換洗,T恤的顏色已像廁所小便池上方的墻壁,污穢不堪。孫悟空臉蛋上的鮮紅已染得像醬油膏。

您老抬抬胳膊,我給你把這件T恤換下來。我和顏悅色地說。

不換。他斬釘截鐵地回答。

為什么?輪到我吃驚。

什么都不為。不換。他毫無商榷之意。

老年人真喜怒無常。從T恤的污濁判斷,縱是小白,上回也沒說服他脫下這件寶貝。我敏銳地想到這可能是一件信物,一定有一個故事,也許和他的情人有關。只是這種T恤是這兩年才興起來的,帶有一種漫畫式的夸張,叫人忍俊不禁。想必他的情人是位幽默的老媼??墒撬秊槭裁床粊砜此??可憐他孤苦伶仃的樣子,身邊是一個親人也沒有。又一想,要是我能說服他換下來洗一洗再穿上,不是比小白還能干了嗎?

我說,洗凈了,我再給您穿上。

他惱怒了,我不換!我說過了我不換,我就是不換!你這個姑娘怎么這么討厭!你是來幫助我還是來成心氣我?你從一進門就吊著個臉子,吆喝我干這干那,煩死我啦!你根本就不是為了我,你是為了你自己!

我此時還伏在他的被子里,預備給他更衣。他的聲音透過我頭頂厚厚的棉絮濾過來,如喑啞的鼓鳴。我呼地一下撩開被子,全然忘記他還赤裸著雙臂。扇起的冷風把他枯萎的白發(fā)吹得炸起,更顯出面目的嶙峋。

我大吼一聲,沒見過你這樣的病人!要不是記著臨來時表姐的囑咐,無論如何不能同病人吵架,我非跟他沒完。

他恨恨地看著我。大概是怕冷,自己艱難地穿上襯衣,遮住了那個嬉皮笑臉的骯臟猴王。

當小白進來的時候,一切看起來還算正常。

小白說,杜爺爺,今天來的志愿人員是大學生,比別的來得更細心更有經(jīng)驗吧?

老人極含糊地嗚了一聲,看起來很沮喪。

別難過他們走。爺爺,他們下星期還會來的。小白甜甜地說著,抱走了藍條紋的衣物。

我感到精神和體力都很疲憊。我不是一個愛交際的女孩。和這樣一位喜怒無常的老叟打交道,恨不能馬上逃走。

你把面條給我端過來。他毫無感情地說。

冷了。我說。畢竟他是要死的人了,我不能不理他。

拿來。他命令式地說。

我端了過去。面條已凝固。

他用勺摳了一塊,按進嘴里。嚼呀嚼,好像那是泡泡糖。然后極為痛苦地咽下去,我聽見撲通一聲響,好像把石頭丟下深潭。

他看著我,把勺子很響亮地撂下。

我控制著內(nèi)心的嫌惡,盡量柔情說,老爺爺,我走了,下周六我再來看您。祝您晚安。

他蠟像般臥著,無聲無息。

我小心翼翼地往外走。當我就要挑起厚重的棉門簾時,聽到我的背后發(fā)出聲音:你到這里來,應該給人帶來快樂。像你這種哭喪著臉的女孩,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啦!

大而洪亮。簡直可以稱為咆哮。你絕不相信它出自一個病人。

我急速跑出去,任淚水橫流。這是一個老怪物、老瘋子。他一定得了人世間最嚴重的神經(jīng)癡呆,腦軟化!他活著給世界帶來丑惡,趕快死了吧!

我用一個文明女孩所有想得出來的刻毒語言咒罵他,直到下個星期六。

又到了志愿者服務的日子。集合的時候,我對班長說,對不起,今天我不能去了。

他說,怎么了?上回醫(yī)院里還表揚你能干。

我說,感冒了。老人本來就體質(zhì)弱,傳給他們就糟了。

他說,不會吧?這么快?中午我還看你和男朋友打網(wǎng)球。別是借機去看電影。

我說,感冒就是突然感到被冒犯。今天下午我將一直在圖書館帶病堅持學習。你可明察暗訪。

我沒有去,整個下午心神不定。每間房屋里都有志愿者,只有那里寂寞。不知他如愿以償還是感覺凄涼。想必該是前者,是他說的他不愿見我。想到這里,我扶著一本最難讀的書啃下去。

又一個周六來臨。這一次我編不出新理由,再者我想看看那個倔老頭究竟怎樣。假如他要拒絕我,就請當眾說好了。省得明明是他的責任,卻要我東躲西藏地背黑鍋。

我走進臨終關懷醫(yī)院,碰見小白。她說,你來了,太好了。上個星期六杜爺爺一直在等你。

是嗎?就是那個倔老頭嗎?我心中突然很溫暖。我不該和他置氣的,他畢竟是病人。我三腳兩步地往那間小屋跑。我看見窗上的冰花像幃幔一般厚。這一次我一定要里外都擦,讓老人家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外面的天。

小白一把拉住我說,別去了。那間房子已經(jīng)空了。

我說,那他呢?我不知他的名字。

小白說,他去了。就是昨天,星期五。他很想等到星期六的,可惜沒有等到。世界上的有些事,不是你想怎么著就能怎么著的。

我說,這不可能。

真的,我不相信這死訊。一個可以發(fā)那么大脾氣的人,怎么能說死就死了呢?

小白說,我小時候,也不相信人會死。但杜爺爺確實是去了。他只有一個女兒在美國,臨死也沒能趕回來。他一直都很清醒。最后他已經(jīng)不再等他的女兒,只是等你。

我說,這怎么會?等我?我知道有些人在臨死前會等人,甚至死不瞑目。但他不會等我。我同他只見過一面,而且還不歡而散。

是等你。小白很肯定地說。他說他對不起你,想當面向你道個歉。小白突然想起,說他還有件東西本想親手交給你,后來托給了我。你等著,我給你去拿。

我站在朔風呼嘯的院落里,望著冰花爛漫的窗戶。昨天,昨天我在做什么?上天為什么不給我一點啟示呢?

小白回來了。一層層打開布包。于是,我在北中國湛藍的天宇下,看到了一件雪白的T恤衫。前胸是一個嘻笑著的美猴王臉譜。雙眼噴射晶光,嘴唇剛被桃汁浸染過,鮮紅欲滴。

上面有一張紙條。

孩子:

你是我這一生認識的最后一個人了。原諒我那天對你的暴躁??吹贸瞿闶莻€天性憂郁的女孩,因為我以前就是這種性格的人。這不好。得了癌癥以后,我決心做一個快活的人。我想了許多辦法。比如唱歌。但最有效的是穿這件孫悟空的背心。我一看見這個滑稽的猴臉,就忍不住微笑起來。我要到遙遠的地方去了。在我走之前,送給你一個猴臉。當你憂傷的時候,看看它,你會情不自禁地微笑。

一位愛發(fā)脾氣的爺爺

字跡非常潦草,每一橫每一豎都是分幾次寫完的。

北風里,我滿臉都是淚水。但我真的望著那件鮮艷的臉譜T恤,微笑了。

小白說,爺爺死的時候很痛苦。他是胃的幽門部癌,腸道完全梗阻,就像人的下水道不通,全積在胃里。每進一滴水,都像毒藥。

我知道爺爺最后的那勺飯,就是他對我最大的撫慰了。

以前,我真的不會唱歌?,F(xiàn)在,為了到這里來,我學會了許多歌。人們在許多地方尋找快樂。很多人終其一生也沒能找到。爺爺教給了我快樂,死亡教給了我快樂。您說,我現(xiàn)在是不是已經(jīng)不是很憂郁了?

女志愿者望著我。

我說:“祝你永遠快樂地為老人們唱歌?!?/p>

由于我在醫(yī)院里頻繁出沒,有的病人家屬已同我熟識。

“是你老爹還是老媽在這里關懷著?看來你是個孝子。來探視總看見你。”他們說。

走進院長辦公室,齊大夫恰巧也在。我說:“我對這次采訪很滿意。還有最后一個要求,希望千萬不要拒絕。”

他們真誠地說:“盡管說?!?/p>

我說:“就是介紹一個病人住院。時間不會長,所有費用一律照付,不必優(yōu)惠?!?/p>

他們說:“沒問題。跟您關系密切嗎?”臉上露出關切之色。

我說:“很密切。”

他們說:“男的女的?”

我說:“女的?!?/p>

他們查了墻上的病區(qū)床位一覽表說:“正好有一張女空床。叫病人趕快來吧,我們的床位很緊張。”

我急急點頭說:“今天就來。”

他們說:“要不要我們派車去接?我們有這個服務項目,上門拉病人。收費很少,只要一點油錢?!?/p>

我說:“謝謝,那倒不必了?!?/p>

齊大夫說:“您說待不了幾天了,想必已是最后時候。不知病人什么???現(xiàn)在醫(yī)院還是在家?”

我說:“那個病人就是我。我想在你們的病房住上幾天。我想體驗一下死亡,請你們一切都按正規(guī)程序來辦。”

院長和齊大夫把鼻孔張得好大。要不是多日來相互了解,我想他們會建議我去安定醫(yī)院。

院長說:“好吧。我就第一次收一個注定出院的病人。不過,一旦來了重病人,你必須立即騰床?!?/p>

我連連點頭。

齊大夫說:“沒想到作家也挺敬業(yè)。死亡其實沒有你想象得那樣玄。中國有句成語叫垂死掙扎,好像死前痛苦萬分。根據(jù)最新研究,肌體在死亡之前已經(jīng)做好了一系列的準備工作。神志模糊,感覺遲鈍,閾值提高到極限。你不能用正常人的感受看待死亡。”

院長說:“我同意齊大夫的觀點。有一則醫(yī)學報道說,病人躺在手術床上,局部麻醉。突然病人嘆息了一聲,我要死了。隨后,他的呼吸心跳完全停止。這是貨真價實的死亡,正在流血的傷口,變得干干凈凈。因為心臟罷工,再也不會有血流出來。開始搶救。15分鐘以后,病人才重新恢復心跳呼吸。你知道此人是怎么形容死亡的?”

我說:“這個人說得可能不大真切。他畢竟又活過來了,是個贗品?!?/p>

齊大夫說:“您這話說得不確。假如不是全力救治,他就再不會轉回來。呼吸心跳停止的感受,就是死亡?!?/p>

我說:“那好,我們來聽聽他品嘗死亡的感覺。”

院長說:“他說死亡是輕飄飄暖洋洋的羽毛一般。那個瞬間是飛翔的感覺,一切痛苦都不復存在了,極為舒服?!?/p>

我駭然。比聽到死亡是最慘烈的酷刑還要駭然。

“死亡可能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起碼,它不像我們想象得那樣可怖?!饼R大夫說。

他看出了我的保留,就說:“例如你去了一個地方,覺著不好,不適應,是不是你就回來了?”

我說:“是啊?!?/p>

他說:“這就對了。你見過一個從死亡國度回來的人嗎?”

我頓悟,說:“沒見過。它們都不愿回來。”

院長說:“我們國家缺乏死亡教育。死亡凄迷可怖。揭掉死的面紗。既然我們或遲或早要到那里去旅游,我希望能給將去的人一張導游圖?!?/p>

“21床的。就是剛剛去了的那個21床的。這是她最后的藥。她對我說,這點藥我怕是用不著了,我就要上路了。扔了挺可惜,還給醫(yī)生他們也不要了。這兒的床位很緊,馬上就會有新的人來。剛來的人都睡不好覺,我掖褥底下,你就讓他們吃吧。沒想到真派上了用場。吃了嗎?”

我說:“我吃。”

她又說:“別害怕。沒什么。我見過幾回了,真的沒什么。”口氣就像我小時候,先打了預防針的女孩對后面的女孩說。

我說:“我不怕。謝謝您和以前的21床。”

她嘎嘎笑著,說:“謝我的我就收下了,謝21床的,等你到了那邊跟她當面說吧?!?/p>

她又突然隱去了。這一回,有結結實實的藥在我手中。

一個陌生的死女人留下的藥。我卻感到和她那么親近。我把藥抹進嘴里,緩緩地咽了。

我想到了一個詞,“遺藥”。

生和死的界限在我的頭腦里漸漸模糊起來。她像哈雷彗星的軌道,巨大的橢圓。

從死者那里繼承的藥片有著特殊的魔力。一覺醒來,我對面的18床,已經(jīng)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床上的被子見棱見角,瑞雪一般祥和沖淡。

護士笑盈盈地看著我,說:“您居然睡得這樣熟。我們處理18床的后事,您一點都不知道。”

我悔得捶胸頓足。

植物的20床依舊是極寧靜地吐著舌頭。

我不敢靠近19床,怕她看見我決非病入膏肓之徒。我盤腿坐在被垛旁,好像真正沉疴不起的病婦。

“你是裝的?!?9床虛懷若谷地說,“裝什么不行,來裝死呢?你睡著了的時候,我一聽你的喘氣聲就知道了。真正要去了的人,喘氣是三長兩短?!?/p>

她埋藏在被子的溝壑中,我不知她的表情。

在這樣一位充滿了死亡睿智的祖宗面前,你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但我還是要說:“我不是為了好奇。因為人們都害怕這件事,我想事先嘗一嘗,告訴大家。”

19床說:“你想得倒好!嘗得到嗎?嘗不到的。死亡是一個紅果子,要好多年才會熟。每個人都有一個,你急什么?搶著摘下來,是青的。青果子和紅果子能是一般味嗎?”

我啞口無言。

她忽然細細地笑了,說:“你知道我現(xiàn)在想的是什么?”

這正是我極想知道的。這些天里,我總想問問垂危的人們,可是我不忍心。我怕太悲悵?,F(xiàn)在有人主動坦露,自然求之不得。

她說:“我在想,下一輩子我變個什么好呢?過幾天我就會被抬去燒灰,在晴朗的日子,如果有風,我會被刮得很遠。我可不愿意在天上飄得太久,我打算很快就落到地上來。最多也就明年這個時候吧,我就變回來了。我已經(jīng)想好了我要變的東西,如果不隨我的心,我就想想辦法抗過去。比如趕上要我變成一棵樹,我就不吸水,早點枯死。有些樹無緣無故地枯死,就是這個故事,它們不樂意做樹。要是讓我變成一個碗,我就跳到地上打碎,鋦也鋦不起來。你碰到過碗自己打碎的事吧?”

我已經(jīng)習慣了驚世駭俗的語言,連說是。

“這樣我就能變成我想變的那個玩意兒了?!彼凉M意地結束了自己的話。

面對著老婦人運籌帷幄的縝密的思維,我嘆服之余小心地問:“那您究竟想早日變成什么呢?”

“眼睛。一個胖小小子的眼睛,要睫毛長長的那種?!崩掀牌艛蒯斀罔F地說,“實在變不成一雙,變一只也成?!彼铝撕艽蟮膶捜菪?,“那一只就讓給別人變吧?!?/p>

我探身,注視到她癟如空巢的眼窩,才知道她是一位盲人。

我想,未來一定有個男孩的眼睛像鷹隼般銳亮。

“你呢?你下輩子打算變個啥?”她像老樹精似的問我。

“我……”我張口結舌,發(fā)現(xiàn)自己關于死亡的所有知識都淺嘗輒止。我們以為運行到死,生命就完結。其實真正將死的人,忙碌地考慮著后面的事情。

是的。我們會化煙。煙會在天上飛。它終究會落地。構成我們生命最基本的那些小粒子,攜帶著我們的信息,在宇宙中穿行。那是一把打亂了的牌,只有極少數(shù)的時候,才會再化為人形。我們會變成自然中的任何一種物質(zhì),顯形或是隱形地俯視著世界,在無垠中沿著永恒的軌道盤旋。

珍惜這明亮的機會,直到最后一分鐘。

“慢慢想……我還有好多年的時間哩……不急,不急……”婆婆又突然住了口。她安詳?shù)乇犞鵁o珠的眼眶,不再與我說話。

坐在臨終關懷醫(yī)院的病床上,我呼吸著新鮮的陽光,由衷地微笑起來。

是的。我們還有許多年呢!

陽光打在粉墻上,照亮一幅瀟灑的草書。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按照齊大夫的解釋,這句話該是:像愛我們自己的孩子那樣愛全人類的孩子。

臨終關懷醫(yī)院里的所有字畫,都是院長的老父親執(zhí)筆。聽說他是一位很有名的書畫家,給大賓館作畫,一幅都是成千上萬元??墒撬畠菏且环皱X也不給他的。

原載《北京文學》1994年第3期

本刊責編 ?吳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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