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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是鐘聲半馬蹄

2020-08-09 08:41娜彧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20年7期
關鍵詞:林家小馬教授

娜彧

1

回頭想想,事情大概是從香港回來那段時間開始的。盡管,種子早就播下。

林教授下了飛機,打開手機,跳出了三個未接電話。他看了號碼,是同一個,提示所屬地是他家鄉(xiāng)的,但并不是他通訊錄里的。林教授皺皺眉頭,想了想,還是回撥過去了。他擔心自己家人有事情。

張愛玲說,人到中年,時常會覺得孤獨,因為你一睜開眼睛,周圍都是要依靠你的人,卻沒有你可以依靠的人。最深刻的體驗是他父親那一年突然間就得了胃癌,于是他浪費了整整半年時間。當然也不能說浪費,救命的事情,而且是自己的父親。這里的浪費是指相對于林教授的工作而言,對林教授來說,工作以外的事情都是浪費時間,非迫不得已他不會去管的。林教授的夫人,是大學附屬中學的校醫(yī),不是體檢季一般不忙,因此家里就能多顧一點。

那半年,本來林教授準備去美國交流,在將一切手續(xù)都辦好之后,林教授的父母來家里玩,順便送行的意思。林教授的夫人說,爸爸好像瘦了很多,他說最近吃下去的東西總是不消化,堵著,要不帶他去檢查一下吧。查就查吧,林教授的夫人是醫(yī)院的,林教授嗯了一聲,意思是這事兒你看著辦吧,別浪費我時間了。殊不知,結果是胃賁門惡性腫瘤,也就是從食道到胃那一段長了個菜花一樣的腫瘤,死死地堵著食物下行的通道,當然不消化了。這種不消化其實已經(jīng)一年了,只是一開始打嗝、噯氣、肚子脹都會以為是吃得太多了或者消化一時不好。這一下,不僅僅是浪費時間了,林教授所有的計劃全部打亂,他爹生他早,那一年他四十不到,他爹還不到六十,這么年輕就算不能救了也得試試看,萬一可以呢,而且胃癌只要沒有轉移,治愈率還是挺高的。

林教授雖然人到中年,哦不,那一年其實還不能說中年,不到四十,正是學術的黃金時期。但是除了學術,林教授在其他方面都是弱項。想想看,從小到大一直都在學校,一路上到博士后,工作的時候已經(jīng)三十了,除了在國外讀書比較辛苦,真沒有過太多的坎坷,也不識人間甘苦。快要四十歲的人,聽到父親是癌癥,竟然當著老婆面就哭了,哭得特別傷心。老婆第一次見他哭,嚇得趕緊將家里的存折、銀行卡全部翻出來交給他。后來才知道,他父親在農村居然連農保都沒保,他存折里那點錢,原是為出國準備的,交了兩次住院費就沒了。開刀、化療,那段時間,錢跟流水一樣,關鍵這些水都是借來的,還有些是林教授提前簽了賣身契,也就是本來不大愿意合作的單位現(xiàn)在答應合作、簽了合同之后的提成和學校的獎勵??傊?,一切可以來錢的渠道,林教授都不介意了。為確保父親能夠康復,林教授不惜低頭求人找腫瘤醫(yī)院最好的主刀醫(yī)生,那段時間已經(jīng)不允許醫(yī)生收紅包了,林教授包了一萬元紅包鬼鬼祟祟地尾隨主刀主任進了辦公室,硬是塞進了醫(yī)生的公文包。他知道不該送,這是不正之風,但是送了他才覺得安心。開刀之前,如果不是自己在,每天都要問病房里照顧父親的人:主任沒來吧?來查房了。就查了一下房?那還能咋的。哦,不不,不咋的。他怕主任來退錢。一直到那位著名的一把刀上了手術臺錢還沒退回來,林教授才松了口氣。果然父親的刀開得非常好,切掉了三分之二的胃,也就是將有腫塊可能的部位全部切去,必須切得干干凈凈才行,以防星火燎原?;謴偷靡埠芎?,檢查之后并沒有轉移。至今已經(jīng)過了兩年了。林教授想起來還是覺得那一萬元送得很值得。實際上他不送難道人家會有意不開好?還是熟人介紹的,當然不可能,但林教授想,送了應該可以更用心的,用心比不用心肯定好嘛。這顯然是林教授的心理作用,心理安慰。那是林教授第一次送禮,送紅包,自此他也理解了醫(yī)生收紅包并不都是醫(yī)生示意的,是病人自己示意自己的。他自己原諒了自己,畢竟命比錢重要。之前或者之后,林教授確實沒有因為利益而送過領導或者官員禮物,畢竟他這種科研工作,重要的還是靠實力。當然也有些沒什么實力的最終也做了教授,這些人往往比林教授這樣的人得到更多的利益,因為啥都會去爭取,也彎得下腰。林教授看了也不嫉妒,他做不來自己沒本事卻彎下腰讓人踏上去拿了東西給他的事情。他付出實力,人家付出的是尊嚴,那也是付出不是?

總之,隨著年齡的增長,林教授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能理解年輕時候深惡痛絕的事情。其實是隨著年齡的增長,沒啥精力和時間去深惡痛絕了。管好自己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林教授電話撥過去,立刻有人接起來了。張口便叫他領導,是他們那邊的鄉(xiāng)音。林教授說你打錯了,我不是領導。

喂喂喂,你先別掛,我是張二強,沒錯啊,老同學。你現(xiàn)在是博導,不是林導嘛。

林教授在腦子里飛速地過了一下,這個名字確實是熟悉的,但一時想不起來。

你看你看想不起來了吧?經(jīng)常找你抄作業(yè)的那個,哈哈,記得吧?

哦,當然記得當然,老同學。你——林教授想起來了,高中同學,確實是常常跟他要作業(yè)抄的那個。算起來,畢業(yè)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林教授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接到他的電話。

我們同學里就你混得最有面子了。是在某某大學吧?是吧?

是的。林教授一邊簡單地應答,一邊眼睛看著指示路線,走向出關處。

太好了,老同學啊,太好了,我兒子今年也想考你們大學。

林教授明白了,去年他已經(jīng)領教過了。去年他作為招生領隊去的是自己的家鄉(xiāng),他們那里雖然地級城市不是特別大,但是高考確實會考,分數(shù)年年新高。一個地級市,重點高中四個,每年都有十來個清華北大。接下來就輪到林教授的大學了。每個大學都希望將最好的學生拉到自己的學校,所以學校派出的招生領隊都是曾經(jīng)那個地方高中畢業(yè)的,這樣以便更好地交流產(chǎn)生親切感。當然,能上清華北大的肯定不會去別處,林教授們的任務是拉分數(shù)線達到前五名,但不知道選哪所學校的孩子們。林教授不知道自己是否說動了那些徘徊在十字路口的學生,但是去年他的確體會到了什么叫父老鄉(xiāng)親——那一周,他都沒時間回自己的家,一直在賓館,除了白天招生解答,晚上總會接到各種各樣的電話:林老師,我是你二姑父大哥的侄兒,我兒子今年想上你們大學;林教授,我是您小姨同事妹妹的閨蜜……;林教授,你現(xiàn)在有空嗎?我想請您幫我兒子分析一下他能填哪所大學;林教授……林教授頭兩天還是比較熱情的,畢竟關系到孩子一輩子的命運,他能幫還是愿意幫幫的,尤其是要他幫忙分析能上哪所大學的。后來真的頭都大了,面對著那些分數(shù)線接近他們大學,卻還沒有達到的老鄉(xiāng)的孩子,他說分數(shù)線夠不到肯定不行的,這是硬坎。人家說,你是招生的,你就不能幫個忙嗎?真幫不了的。就差一分啊,萬一你們招不滿又向下降呢?這個可能性不大,你要想冒險也行。什么叫冒險?有什么危險?就是你沒被我們錄取,然后同類的分數(shù)較低的學校也因為你沒有第一志愿選他們而不錄取你,所以你被調劑到更差的大學。那你覺得有多大危險?挺大的,還是建議你報某某大學。我家娃就喜歡你們大學,你看是不是還有其他辦法?真沒有。你們沒有留名額嗎?留不留我不知道,再說留名額也不是留給我們普通教師的。你都教授了還是普通教師?這?怎么回答呢?我們學校有幾百個教授呢。這句話本來不想說,畢竟林教授和天下男人一樣,是要面子的,說了顯得自己確實普通了,沒有“榮歸故里”的感覺,但是不說顯然人家以為你不盡力??傊ツ暌淮?,林教授便再也不想去老家招生了。今年他提前去了香港大學。沒想到還是有人找上門來。

你兒子已經(jīng)上大學了?

哦不,不是大學,你們大學太難考了,四年前就領教過了。話說四年前你是教授嗎?

四年前?是。我八年前就是了。

啊呀,那我們都不知道啊。要知道說不定我家仔現(xiàn)在不一樣了。

哪里啊,高考是全國統(tǒng)一的,得按照分數(shù)和排名來的,我沒什么作用的。

哈哈哈,現(xiàn)在你有作用了,老同學。我仔想考你們的研究生。就是你們學院的。

啊,你早點說就好了,我的名額已經(jīng)滿了,都是直博的。

你幫我看看某某教授有沒有名額,我兒子想考他的。

林教授自己笑了一下,原來是自己自作多情。他說,好的。回頭我告訴你。

2

剛放下電話,他看到一個未讀微信:兒子,你啥時候給我個孫子?林教授深深地嘆了口氣,摁了刪除鍵。他不能將這個給夫人看到,畢竟夫人身體不好,再說年齡也不小了,再怎么說也屬于高齡了。兩個人早就斷了再生第二胎的打算??墒?,自從國家放開了二胎,他母親幾乎天天催他再生一個孫子。

再給我生一個孫子啊,要不我死了也不甘心。他母親說。

他和母親聊過,婷婷身體不是很好,不能生了。

她說,現(xiàn)在科學發(fā)達了,連心臟病都能生孩子,我看她也沒什么病啊。

高齡產(chǎn)婦非常危險。

才四十多一點,怎么就高齡了,隔壁村一個女的五十歲了,去年生下個兒子,她兒子比她外孫還小兩歲呢。你說吧,國家不讓生我也就算了。現(xiàn)在國家給政策了,你們還能生,你不給我生一個,我我我,我一點面子都沒有啊,你知道嗎?

媽,你看,你孫女又漂亮又優(yōu)秀,這不是很有面子了?

漂亮有什么用?優(yōu)秀有什么用?她是個女孩子,最后還不是人家的人。你想想,你算算,我和你爸兩邊有哪家沒有仔的?

林家有仔不就行了嗎?我堂弟堂哥都有仔就可以了。林教授一開始還沒完全領會他媽媽的意思。

所以你更要生啊,只有我沒孫子,我這老臉往哪兒放?你說你大媽,那時候國家還不讓生,讓她媳婦躲娘家生,硬是生了第五個才生了個仔,現(xiàn)在你大媽就比我有面子多了啊。

自己孩子送人了,這還有面子?

不送人怎么能再生呢?四個女娃兩個送人才能再生啊,就算四個都送人了,只要生出一個仔臉上就有光?,F(xiàn)在,我看她那副得意的模樣就心里堵得慌。

要是這樣,我早被學校開除了。

國家不讓生,我沒硬要你們生啊。我算講道理的媽了吧?現(xiàn)在國家說可以生了,你們?yōu)槭裁床粸槲蚁胂肽??然后,他母親覺得自己特別委屈,說到傷心處,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好好好,我回去跟婷婷商量商量。

好在不住在一起,不搭她這茬,先就這么著吧。

林教授以為他母親就是一個心病,正好碰上了國家開放二胎,所以這個心病發(fā)作了。他呢,當然也是希望再有一個兒子,作為一個從農村出來的學者,從情感上說還是有著想要兒子的想法的,就像女兒出生之時他略有失望一樣。不知道為什么婷婷懷孕的時候他就是覺得是兒子,肯定是兒子,結果當護士告訴在外面等待的他說是個女兒的時候,他一時間竟然愣住了,但是,失望也就那么一會兒,畢竟讀了那么多年書。隨著女兒的長大,他是越來越喜歡這個上輩子的小情人了。如果沒有計劃生育,大概他們是會再生一個吧?實際上,如果他們真的生,在美國兩次都是有機會的。尤其是在美國做博士后的時候,兩年呢,兩年足夠生一個了,為什么不生呢?想來想去,因為窮,沒錢,前程又沒有定,便怎么也沒信心。雖然作為博士后有工資,但扣除加州的房租,也剩不了多少,反正每個月幾乎都是光光的。大概存了一年存了三千美金,打算剩下一年再存三千,那么回國安家買房總要好一點。后來還沒回國,他媽打電話來說家里沒錢了,便寄給他媽一半,又沒錢了。沒錢的時候,尤其未來還不清楚的時候,就一心想著把當下過好,根本沒有再生一個孩子的想法。

第二次去美國是交流學者,也是有機會生的,那是他父親癌癥康復之后,還是因為沒錢。第一次博士后工資高,又是美國導師出錢和買保險;第二次是交流學者,國家給一些生活費,大概是美國導師的三分之一,還得自己買保險,包含懷孕的那種很貴的保險。再說那是交流一年,萬一不懷孕呢?高額保險白買了不是?本來給父親看病就沒錢了,所以處處省著,一年后回國,也沒在美國生一個抱回來。說白了,林教授雖然是個教授,但各種緣故,從來都不富有。一直以來,可能并不是國家政策,而是“窮”讓他們在二胎面前止步。

現(xiàn)在,隨著林教授事業(yè)的發(fā)展,家里也沒有意外發(fā)生,一切都很順利,其實可以負擔了。但是確實太遲了,想到二胎可能打破現(xiàn)在的平靜生活,將要和那些年輕人一樣從頭開始,再看看女兒跟他撒嬌使性的樣子,他便沒有了那種迫切想要個兒子的心情,婷婷更沒有。

他母親有,且近來尤其迫切。對他來說雖然母親離得遠,陽奉陰違就可以了,但只要母親給他打電話或者發(fā)短信提起這個,還是會讓他感覺到自己沒有滿足母親愿望,好像是自己太自私了。

在出租車上,他接了兩個電話,一個是同事問他明天有沒有空做博士答辯委員?他說有空,他今天剛剛回來;另外一個是秘書小馬,她知道老板今天回來,但是她打電話主要是為明天她來不了單位請假。

我家里確實有點事兒。她欲言又止。

沒事兒,最近組里也沒啥事。你先忙吧。他皺著眉頭說。

小馬也是一個女孩的媽媽,好像是老公單位忙,所以她只能是一個典型的賢妻良母;有時候不免影響了科研組的工作。林教授跟婷婷說,小馬確實有點煩,太不給力了,想換一個。婷婷說,她能理解做媽媽的,小馬也挺不容易,能擔待就擔待點吧。

半小時后到家,婷婷在等他。

他放下行李,洗了個手。坐在沙發(fā)上,端起婷婷泡好的紅茶:還是家里舒服。

累吧?早點休息。我已經(jīng)把電熱毯開熱了。

嗯,有點。不過——他伸手要摟邊上的婷婷,有些小別勝新婚的欲望。

太累的話明天吧,洗個澡先休息。婷婷當然知道。

我沒事,香港又不是美國,也不遠,飛機上瞇了一會兒。

婷婷笑了一下,心領神會地說,我剛洗過,我先上床。

四十歲的男人,誰沒有一點自己的私人遭遇呢?尤其是現(xiàn)在這個社會,都市的空氣里都彌漫著欲望。說實話,林教授也不是清白得如水如白紙,他被人引誘過,也逢場作戲過,但是,在關鍵時刻他都懸崖勒馬了。他覺得可能還是自己膽小、不安的緣故,所以不能理解其他男人不碰自己老婆,而專門喜歡外面彩旗飄飄的感覺。他覺得這種東西需要融洽,需要兩個人長時間的心有靈犀。當然,這也是因為婷婷很敏感吧,而且樂于合作??傊?,他倆之間不管其他是不是合拍,這件事情真的是合作得天衣無縫,幾乎每次都是同時到達高潮。他能感受到婷婷快要到達前那一刻的變化,身體表面的和身體里面的,他能準確地把握到。因此,他也很有成就感。

但是今天,他感覺不大好,有點心有余而力不足。婷婷說應該是安全期,他還是很謹慎地主動要求戴避孕套;戴上避孕套似乎又不大得勁。沒事,婷婷說,你有點累,今天應該是安全期,真不用戴。不戴好像不受自己控制。結果難得一次沒等到婷婷高潮他就一瀉千里了。

我知道你沒來,對不起啊??赡苁俏覀兲L時間沒這個了,過于激動。他伏在婷婷身上,有點羞愧。

婷婷拍拍他后背,說,真沒啥,她能感覺到他很累。

就算讓你過個癮吧。婷婷說完咯咯咯地笑了,她確實不在意。

他在床上琢磨了很久,今兒這是怎么啦?哪兒出了問題?想著想著快要睡著的時候突然又被一條短信驚醒:兒子,媽要孫子,要孫子?。∷仡^看了看背對他的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的婷婷,知道緣故了。白天那條短信影響了他,他有兩個潛意識:希望滿足母親的愿望,讓婷婷懷孕;同時,又怕婷婷懷孕。然后,他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刪除了短信,將手機調成了靜音。

誰?都這么遲了?婷婷問得口齒不清,也許是被林教授的嘆息驚醒了。

哦,同事。沒啥事,明天博士論文答辯。

明天刮明天的風,睡吧。婷婷嘟囔了一聲。

3

第二天林教授剛到學校,昨天那個老同學的電話就打來了。

你有沒有幫我問?林導。半開玩笑的口氣,林教授知道顯然是催促。

我還沒到辦公室呢,你別著急,我也得找機會問人家。我跟他是一個系,但不是一個專業(yè)的,也不是很熟。

不熟?一個單位的怎么不熟呢?看來你這個人還是和以前一樣。

林教授其實已經(jīng)幾乎不記得那位二十多年不來往的同學了,他自己說是還在家鄉(xiāng)混。林教授每年過年回去卻也沒見他來找過自己,只是模模糊糊有個少年時候的印象,連樣子都忘記了。但是這位同學好像昨天才跟他把酒言歡敘過舊,說話還有一點兄長教育弟弟的口吻。

一般脾氣不好的可能就掛了電話,但是林教授比較不好意思,雖然心里想這人誰啊?但是口氣很和氣:我們一個單位幾千個老師呢,一個系也有近百個老師。確實不是每個人都很熟悉,自己專業(yè)的熟悉一些。

你那個專業(yè)我查過了,找工作肯定沒問題,但是不如那位老師的專業(yè)能賺錢,他們是直接和企業(yè)關聯(lián),開發(fā)新產(chǎn)品對吧?

對,他們是材料開發(fā)。放心吧,我?guī)湍銌?。我有點事,先就這樣了。林教授第一次沒有等對方回答,掛了電話。大概誰也不喜歡別人貶低自己,不管是哪方面。林教授有點惱火,你這么能干,啥都知道,要我?guī)褪裁疵Γ?/p>

突然想起來今天有博士答辯,他趕緊檢查了一下郵件,確定了時間和地方,還好,是下午。下午的話就意味著整個晚上也就泡湯了,博士論文答辯之后就是導師請答辯委員吃飯,然后就是唱卡拉OK或者打牌斗地主?,F(xiàn)在基金管得嚴,也不大去卡拉OK了,因為沒辦法報銷。所以大都找個咖啡館,四個教授打斗地主打到凌晨,或者是哪家夫人打電話來催。他們不賭錢,就是賭個誰打得好,也屬于智商范疇之類的較量,都打得很認真。

林教授想上午得趕緊處理一下今天該做的事情,但是有些事情得秘書去跑腿,而小馬今天請假。不行,再這樣還是得辭了她。林教授不知道是因為一大早接到的電話不爽,還是下午博士論文答辯讓他覺得時間不夠用,現(xiàn)在覺得特別心煩。然后想,還是先將申請基金的材料做了吧,遲早要做。這是關系到錢的問題,沒錢怎么招學生?沒學生怎么做科研?沒科研怎么出成果?沒成果怎么申請基金?沒基金怎么招學生?所以環(huán)環(huán)相扣。相對來說,由于林教授實在是個特別努力的人,所以成果還是說得過去的。不過他自己也發(fā)現(xiàn),近幾年雖然發(fā)表文章很多,但總是在等級上不能更上一層樓,就像一個瓶頸,怎么都突破不了。突破不了,就做不了杰青、長江。有人可以不要好文章也能上,但林教授不行。他那個同學其實說得是對的,小時候看到老,他性格還是原來那樣:除了努力、努力爭取更多實力,沒別的本事跟別人爭。

這樣挺好,不上杰青長江也沒啥,累成老李那樣有啥意思?婷婷說。

老李是原來林教授課題組的大老板,比林教授大十歲,早就是杰青長江了,但是老李還要拼命。用婷婷的話來說,難道你們不忙得廢寢忘食就覺得自己沒有價值嗎?

林教授每天大概九點到辦公室,辦公室有張沙發(fā),在學校吃完午飯后瞇二十分鐘。自從女兒上初中住校之后,晚飯也大都在學校吃,即便是在家吃也就一個小時左右,準會又出現(xiàn)在辦公室。夜里十一點準備回家??墒?,每次林教授離開的時候,總是發(fā)現(xiàn)老李辦公室的燈還是亮著的。常常是第二天醒來,林教授習慣性地收一下郵件,會發(fā)現(xiàn)老李深夜兩三點鐘發(fā)來的郵件。這讓林教授覺得自己總是還不夠努力,所以才一直在瓶頸晃悠。

婷婷說,老李那身體,他自己就一點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老李知道自己高血壓、高血糖,尿酸也高,所以每次大家聚會喝酒前先吃一把藥。都啥藥啊?我咋知道?不能問人家吧?婷婷是個學醫(yī)的,她替老李操著心,又不能多管人家閑事。只好讓林教授不要學老李。

我都不懂你們學科學的,一點都不知道科學地活著。都是名利惹的禍,老李想拼院士吧?不過看這樣,身體能不能堅持到那天也說不定呢。婷婷說得口無遮攔。

你別瞎說,老李的愿望是在他們初高中母校的校園里立個石像,他們學校挺牛的,有不少知名校友,牛人都立了石像。只要老李成了院士,就會有個石像。

婷婷聽了笑死了:立個石像怎么啦?就永垂不朽了?唉,你們這些高級知識分子,有時候也是真可笑。

林教授和婷婷的關系基本上算是中年夫妻家庭里比較好的那種。婷婷家境較好,吃苦少,所以比大部分女人簡單天真,這是林教授特別喜歡的。她不像別人滿腦子利益得失,她去菜場買菜從不還價,還說農民真可憐,青菜兩元一斤,兩千斤才四千元,得忙成啥樣才收獲兩千斤青菜。林教授說,你是從菜販子手里買的,農民拿不到兩元,最多一元。???國家有給他們補貼嗎?肯定有吧?要不農民太苦了。林教授看著婷婷一臉真誠的同情,覺得她確實很善良。但林教授認為,正因為這種善良,所以她不懂他母親。

林教授的母親,除了想要孫子,還有個特別讓婷婷不能理解的個性,用婷婷的話說:你媽簡直自私到不可理喻。

他媽原來是鎮(zhèn)上百貨店的營業(yè)員,后來可以個人做生意的時候承包了幾個柜臺,那時候方圓百里也就鎮(zhèn)上一個百貨店,所以她是賺過錢的人。林教授曾經(jīng)跟婷婷說過,他上大學的那陣子,過年回去幫忙,他媽的柜臺一晚上能數(shù)兩三千塊。那是啥時候?也就是工資高才兩三百的時候,林媽媽承包的百貨柜臺已經(jīng)營業(yè)額一天兩三千了。但是,錢呢?林媽媽從來都是說自己沒錢,兒子結婚、買房、生孩子都沒見過她拿錢出來。那時候,林教授還是有夢想的學生林家豪,在碩士博士的路上奔忙;婷婷在醫(yī)學院附屬醫(yī)院工作,忙,但是收入還不錯,基本上家用都是婷婷的。他們先是租的人家兩間屋子的房子,在里面領了結婚證算是結了婚;后來換了三樓的兩室套,在那里生下了女兒。再后來停薪留職跟著林家豪去日本讀博士,接著又去美國上博士后。那時候,他們一直在路上,沒有精力去追求大部分小夫妻所看中的物質需求,婷婷便也沒有感覺到婆家有什么問題。

一直到他們在日本的時候,林媽媽打電話跟兒子要錢。她不明說,就說家里一塊豆腐都要分三次吃,然后林家豪給家里寄去了他們在日本積蓄的一半。第二次是在美國,林媽媽跟兒子說自己要去棉紡廠打工,因為你爸爸太沒出息了,啥錢也賺不來。林家豪急壞了:棉紡廠對肺不好,你別去啊,我給你先寄點吧。前面說過,那時候他們賬戶上有三千美金存款,他跟婷婷商量,婷婷說實在要寄就寄一千吧,結果他寄了一半,一千五美金。婷婷沒哭沒鬧,盯著他看了半天,一晚上沒怎么說話。其實那時候他們那點錢也是為了回國需要安家,在美國一點點省出來的。國外的留學生真的不是國內想的那樣能賺很多錢,大部分是要打工才能交學費的。林家豪是日本國費博士,也就是日本國家出錢培養(yǎng)的那種,每個月固定將近二十萬日元的工資。即便是這樣,在日本的時候,他們也是連草莓都舍不得吃,每次晚上九點過后去超市買打折的水果還是左思右想,搞得她三歲的女兒理想是“要做一個賣草莓的”,她聽了大笑,笑過就買了一盒便宜一點的安慰一下小姑娘。在美國,她每周倒三次車去一次中國超市買一周的菜,連挑個黃瓜都要挑便宜幾毛錢一磅的。省到最后都給了她婆婆,然后她想起來,不對啊,她有退休工資,有租房房租,而且不是十幾年前每晚就數(shù)兩三千了嗎?她之前似乎也從沒有給過林家豪錢。婷婷家也有親戚在農村的,似乎大家都在為兒女忙。即便是最老實的,就靠種地打工的表舅,也是忙來忙去都為了兒子。婷婷對林家豪說,你媽媽是不是覺得我們在國外就有錢?你要跟你媽溝通溝通啊。林家豪說,算了吧,她總是我媽。后來回到國內,婷婷注意了一下,發(fā)現(xiàn)婆婆的錢就是她的命,她不給任何人,常常為了公公生意不好不給她錢而吵得不可開交。她有個保險箱在她臥室里,當她不得不從里面拿錢的時候,比如人情世故,比如小輩的壓歲錢,比如需要請客買菜,只要她出錢,接下來兩天脾氣就會特別不好。她的錢,除非涉及她自己的健康和安全,比如她說自己有偏頭疼,全國的醫(yī)院和專家都看遍了,關鍵是也沒看出啥問題。牙疼也不會像一般婦女一樣忍忍或者吃點止痛藥,她會去洗牙。而對老頭子,也就是得癌癥的林教授的爸爸,若是他的腿到冬天就痛,胃常常不大舒服,她都是帶著嘲諷說:平時不注意的老毛病,不要管它,過段時間就好了。老頭子年輕時候做生意,一開始還好,后來虧了。據(jù)說借了銀行不少錢,還不了了,都成了呆賬,于是也沒錢東山再起。林教授母親說老頭子是前世的冤家,不賺錢還要吃老娘的。這些都是當著兒子媳婦孫女的面說的,婷婷雖然覺得不好,但也只當是夫妻間的吵架。可是這次,面臨著老頭子的生死關頭,老太婆在CT室外面對兒子媳婦說,我反正沒錢,你們沒錢就算了,不治了,我也早就不想跟他過了。

婷婷目瞪口呆,多少年的夫妻怎么說得出這樣的話來?親人的命怎么也比錢重要吧?林教授認為他母親可能確實沒錢,你看她自己也舍不得吃好的穿好的。婷婷說,你不是說你大學寒假回去盡幫你媽數(shù)錢嗎?林教授說,那都是啥時候的事情了?再說也是要用的嘛。婷婷說,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又沒給你錢,自己有退休工資,還有房租,我們平時還隔三岔五地給她,怎么就用完了?林教授說,可能是要還我爸欠下的債。你媽那人會替你爸還銀行的呆賬?她會這么傻?好像我媽說也借了私人的錢,那個得還。你媽連你爸爸的命都不管,我是不相信她會還債的。你就是不相信我媽,不相信就不要說。你媽不是剛收了你妹婿家四萬禮金嗎?難道又還了你爸爸的債?

說起來這四萬禮金,確實是驚到了婷婷。因為小姑子和前妹夫結婚前打過一個孩子,導致后來怎么也不懷孕,離婚了。小姑子人又胖,長得也不好看,最要命的是不孕,在農村不孕簡直就不是女人,所以一直也找不到人家。終于在多年之后,遇到了現(xiàn)在的老公,一個看起來還挺靠譜的——老婆因為生孩子出血過多死了的,家里有倆男孩,亟需新媽媽??雌饋硖熳髁季?,他妹妹也沒有生孩子的壓力。那個男人最不錯的是,聽說他妹妹的心愿就是生個自己的孩子,還沒結婚就給他妹妹做試管嬰兒,雖然沒有成功,但是錢花下去了。沒想到結婚前林教授的媽媽又跟人家要了四萬禮金。加起來八九萬,在一個小縣城不算少了,妹婿也是在外面打工掙錢的那種。

不久,林教授的父親就被診斷為胃癌。林媽媽不肯拿錢,那只有兒女出。本來也該女兒出一點,但是想到好不容易剛剛結婚的小姑子用了人家八九萬,婷婷說,爸爸生病再讓他們出錢,我怕你妹妹不好做人呢。

于是只能全部自己來,盡管家里也沒錢,除了林教授跟人提前簽下“賣身契”,還有就是去銀行貸款,那種對事業(yè)單位工作人員隨借隨還的貸款,也還好不算太麻煩。婷婷說,我們畢竟來錢沒他們辛苦,算了。

但是對于婆婆不肯拿出錢來給公公治病,婷婷是想不通的。

我沒見過比你媽更自私的母親。

你不懂,別說了。每次他都表現(xiàn)出很不高興的樣子,婷婷便不再往下說。

林教授覺得他母親的自私都是可以理解的,年輕時候吃太多苦了。他母親告訴他,外公家原先是縣城的,是下放所以才到他父親那個村上,然后他沒怎么上過學的父親,看上了他初中畢業(yè)成績優(yōu)秀的母親。他外公為了能夠在這里安穩(wěn)下來,將他母親嫁給了他父親。那時候,他爺爺是三代貧農的身份,生產(chǎn)隊的會計,有一言九鼎的威信。而當他母親懷著他大著肚子的時候,外公家落實了政策,除了他母親,一家都上了縣城。他覺得自己是能理解母親的,她確實是犧牲了自己成全了一大家,心里未必沒有委屈,便會覺得只有自己可靠不是?那怎么可靠呢?錢!她的這種拼命要錢、過度自保的感覺,林教授作為兒子,能體會得到。婷婷是城里姑娘,他覺得她不會懂得他母親。

4

準備申請基金資料也不是一兩天能搞完的,往往要一個星期左右。對于凡事謹慎小心的林教授來說,可能要更長時間。這一個上午,林教授只做了一點點,中間跟兩個學生聊了聊他們的實驗想法。這些都是林教授的工作,他只有在辦公室,才覺得心里是安穩(wěn)的??煲绞c的時候,婷婷給他發(fā)了個短信:在第四食堂等你,靠近賣涼皮的地方。

他倆自從女兒住校了之后,大都在學校吃飯,學校有很多食堂,各種各樣品種,也不大容易厭倦。婷婷說自己解放一半了,等女兒上大學就全解放了。說不管林教授了,自己想出去玩就出去玩。你那時候還沒退休呢。申請內退啊,人想開點,衣食無憂就早點享福。賺大錢有你呢,反正你喜歡忙,我忙啥忙?

我喜歡忙?沒飯吃的時候就不會這么說了。林教授說。

怎么會沒飯吃?再怎么現(xiàn)在吃飽總沒問題吧。婷婷每次都這樣說,帶著不解。

“沒飯吃的時候”是林教授的口頭禪,然而婷婷無論如何不能理解,大概是她從小到大沒有過這種感覺,她覺得那是她父母那時候的經(jīng)歷,而林教授說出來真是跟他媽媽一模一樣的口氣。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她問林教授小時候家里是不是很窮?林教授說那時候他們家是村上最富有的,是第一家有電視機的。那怎么會沒飯吃?有錢不一定有飯吃啊。婷婷搞不懂了,連飯都吃不上怎么叫有錢?

實際上,婷婷確實并不完全了解她的丈夫。這個中國著名大學的現(xiàn)代科學家腦子里住著的大部分都是和她無關的成長經(jīng)歷,她既不能感受也不能分享。只是大部分時候,在沒有沖突的時候,不表現(xiàn)出來。

林教授收拾好東西,正準備出門,手機響了,他拿起來看,又是那個同學。怎么辦?他還沒去找材料專業(yè)的那個教授,下午也去不了,下午答辯。可是這個人怎么這么煩人?不是告訴他問過了再給他電話嘛。林教授不接電話,停了。林教授剛走到電梯口,又來了。看來不接不行。

“林導啊,那教授咋說呢?”

“我昨晚剛從香港出差回來,上午忙死了,還沒去呢。我去過會打電話給你的?!蹦沁呁A艘幌?,忽然問林教授的地址,說要給他寄點家鄉(xiāng)特產(chǎn)過來。林教授連忙說,別別別,都是同學別這樣,我也就是問一下,不麻煩。我看啊,我下午要給博士論文答辯,要不明天一早給你去找一下?那邊說,我怕說遲了他招滿了,你看你都招滿了。林教授說,我是直博的,不是直博還沒開始呢,你放心好了,來得及的。那么,就麻煩老同學盡快幫我問一下,你打個招呼比我們直接問要好很多。好,你等我電話。

林教授吃飯的時候跟婷婷說起這個老同學,婷婷說,為了孩子嘛,著急是可能的,但這個人確實有點那個,哈哈。

午飯之后林教授回辦公室瞇了一會兒,做了個夢,他媽來了,還牽著一個男孩的手,說是他兒子。他半驚半嚇地醒過來,說了一句荒唐,趕緊準備去答辯現(xiàn)場。

博士論文答辯如果不是特別差,基本上也就是走個過場。林教授這個學校的學生,差不到哪里去,而且大部分時候科研組的要求都比較嚴格,比如學校規(guī)定兩篇影響因子6.0左右的國際刊物論文就可以畢業(yè)了,不少教授要四篇,一定要四篇。林教授后來自己出來獨立了,也是遵守了這個規(guī)則:必須四篇論文。既然能發(fā)四篇國際論文,大體上學生都已經(jīng)刻苦到一定程度了,一般到了答辯的時候,都是過的。不過就是幾個教授借機聚聚,喝個酒打打牌放松一下。打牌這種事情和個人的工作風格特別像,比如老李,他永遠要贏,而且堅信自己沒有打錯,即便是他打錯了,也會找到別人的過錯所以他打錯了,誰都不愿意和他對家,然而他是長江學者,比較牛,林教授這樣的后輩就不大好意思明確表示不愿意。但是林教授能忍,而且他不輕易說話,給人的感覺比那些滿嘴跑火車的要有尊嚴。所以老李跟林教授對家也不好意思罵得過分,場面還算和諧。這個晚上他們打了三局,三局都贏了。老李興高采烈,林教授心情也比上午要好了很多。

他回到家的時候十一點多鐘,婷婷說今天還算早啊。他說,答辯和打牌都還順利,看起來是個好兆頭,這之后的工作也會很順利吧。

嗨,真不懂你們這些學科學的,一腦子的迷信。

這不是迷信,就是第六感吧,或者是氣場。也就是現(xiàn)在大家流行說的量子糾纏,你不知道的并不代表不存在。你看不到而已,你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哈哈哈,一半是科學,一半是巫婆的感覺。

林教授剛說運氣好,手機振動了一下,這個時候了,一條微信居然來自他的母親:我們明天去你家。

說起來,因為公公化療,她和婆婆也有過住在一起將近三個月的經(jīng)驗,那是婷婷主動提出來的,然而——

6

那是公公剛剛開完刀,需要化療,婷婷想了至少一個星期,對林教授說,畢竟大城市醫(yī)院條件好一些,我們家陽光不錯,關鍵是我們小區(qū)環(huán)境也好,要不就在我們這里化療吧。林教授沒想到婷婷如此建議,化療需要三個月,本來是準備回老家的縣醫(yī)院去化療的?;熤灰幬锊畈欢啵旧弦膊粫刑蟮牟顒e。三個月住在一起,連林教授都覺得會發(fā)生不愉快,他顯然是知道他媽的。所以,他做好了讓父親回家化療的準備。

婷婷想到可能發(fā)生的和婆婆之間的不愉快,想到了也許會有的不方便,所以她至少想了一個星期。但是,最終還是想:回縣城畢竟不如這里條件好;當然也可以給他們在醫(yī)院邊上租個房子,她因此去看過,房子大都比較陰暗,如果臨街,可能晚上還會很吵影響睡眠。再怎么說,好容易搶回來的命,還是要克服所有的困難去爭取更好的結果。

婷婷將女兒朝陽的房間收拾給他們,說病人需要陽光,反正女兒住校,一周回來兩次跟我住,那兩天你就住北面書房好了。婷婷說,只要你媽照顧好你爸爸就行了。家里的事情,不用她管。你爸爸是胃的毛病,需要少吃多餐,可能需要盡心盡力一點。

出院第一天,婷婷沒去上班,在書房整理東西,十點鐘到客廳一看,公公在看電視。媽呢?哦,她去醫(yī)院了。她去醫(yī)院干嗎?她說她要檢查一下身體。你吃了嗎?公公沒說話,婷婷趕緊去菜場買了兩條鯽魚熬了湯給公公。

你媽怎么回事?你爸住院那么多天,她不能去檢查身體?剛回來就自己走了,天這么冷,都快中午了,你爸連口熱湯都喝不上。婷婷很嚴肅地對林教授說,你跟你媽說,這種病人需要用心一點照顧的。

好好好,我說。你別管那么多。他們倆這么多年夫妻了。

現(xiàn)在不一樣,你爸爸是個病人,而且是癌癥病人。剛開完刀,馬上要化療,需要用心照顧的。你媽這樣照顧不行。

林教授明知道婷婷說得是對的,但讓他這樣對他媽說話,他說不出口。

婷婷靜下來想想他說得也有道理,人家這么多年的夫妻了,要你管那么多干嗎?但她還是擔心好不容易從死亡線上搶救下來的公公,會因為預后不好而抵抗力下降,發(fā)生轉移。畢竟她是學醫(yī)的,她見過太多以為手術后康復了,最后由于免疫力下降化療不理想而很快離開的。

所幸公公的體質原來是好的,所以免疫力恢復得還不錯。經(jīng)過四個周期的化療,公公不肯繼續(xù)往下化療,說太難受了。婷婷說,估計也差不多了,剩下兩個不化省不少錢呢。誰知道林教授一聽就不高興了:就知道你會說省錢,不化完萬一癌細胞殺不掉怎么辦?那你說服爸爸接著化吧。婷婷克制住了委屈,冷冷地說。但是,公公無論如何不肯再化療。林教授注意了兩周不化療的爸爸,精神反而比化療好很多,漸漸地面色也紅潤起來,才沒有堅持。

婷婷跟林教授聊,癌癥是說不定的,萬一真的轉移了,后期的治療已經(jīng)不是他們承擔得起的了,所以必須保重。跟你媽說不要再罵你爸了,老頭子雖然現(xiàn)在不賺錢了,但人還是不錯的,一家子不缺才是最重要的。還有,胃癌復發(fā)率或者轉移超過百分之六十以上,萬一,只是萬一啊,到時候沒錢怎么辦?他又沒有保險?,F(xiàn)在我們該借的借了,該貸的貸了,該提前支取的也支取完了。萬一有點啥,不能等死吧?所以她跟林教授商量,把他們老家那套靠近馬路的五層的房子賣了,反正也沒人住。

說起那棟房子,是那種一排五六層、看起來像店面的小縣城特有的小產(chǎn)權聯(lián)排別墅,大都靠著城郊接合處的馬路邊。那房子是他父親壯年生意好的那陣子置下的,好歹也是個曾經(jīng)賺過錢的證明,當時頗有點炫耀的意思。話說回來了,也許是錢掙得確實不夠多,幾乎也沒啥裝修,并且連自來水都沒拉過來,用水全靠水泵壓地下水。有時候,如果水壓不夠,洗一半澡,水就沒了。剛結婚那陣子,林教授夫妻倆回家,住三樓,外面是大馬路,不遠處是收費站,半夜三更都是此起彼伏的大貨車的剎車聲、鳴笛聲。又常常斷水,確實也不是很方便。所以后來他妹妹再婚之后,妹婿常年在外打工,老兩口就住妹妹家?guī)椭疹檪z孩子:女婿前妻的孩子,最小的才幾個月。然后這房子就租出去,他媽管收房租。他媽說房子靠馬路,也就是第一層租給人家做生意了,二樓以上的租不出去,你們別以為租金有多少錢。

此后林教授一家回去就只能住酒店了,好在小縣城酒店也不算太貴。

婷婷的意見,既然房子也沒人住,租了也沒多少錢,不如賣了,給老夫妻買一套舒適的三室一廳套房,剩下的錢給公公準備點備用金。萬一轉移救不救呢?這是無底洞啊,得存點錢才安心。

婷婷讓林教授跟他媽提提看,林教授覺得這個建議也好,但是他不作聲,他覺得哪兒不對勁。

那天林教授在家睡午覺剛剛醒來,婷婷說,媽現(xiàn)在正好在看電視,你爸出去散步了,你正好去說說看。你要是不方便說,要不我跟她說?

林教授躺床上,沒有贊成,也沒有反對,貌似是默許的。

于是婷婷坐在看電視的婆婆邊上,說了公公病情的各種可能,最后提出這個建議。還沒等她說完,林教授的媽媽突然像火山爆發(fā)一樣,從沙發(fā)上跳起來,指著婷婷直接就罵:你這個不會生仔的女人,倒是會管我們家的事情,打我房子的主意?我告訴你,我們家的東西跟你沒關系,你現(xiàn)在住的這房子是我兒子的,你給我滾,你早就應該滾了!

婷婷蒙了,有人叫她滾,這不是她自己的家嗎?居然有人在她家讓她滾,她反應過來之后才說了一句:這是我家,應該滾的是你。林教授出現(xiàn)了。

他媽媽本來瞪大眼睛罵媳婦,看到兒子出來了,立即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哭,說,我養(yǎng)你這么大,你找這么個媳婦來氣我,你給我休了她,你給我立即休了她。離婚,你跟她離婚!

婷婷還想說什么,被林教授拉到了房間。

你聽到你媽說什么了?她叫你跟我離婚。有這樣的媽嗎?婷婷氣到不行。

醫(yī)生說婷婷心臟不大好,懷孕肯定不行,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呢。

有啥三長兩短?有啥事我這做媽的給你擔著。

媽,你說什么呢?林教授看了一眼走廊盡頭的臥室門,壓低了嗓子,再說了,就算婷婷愿意生,也不一定是男孩啊。

找人啊,四五個月的時候找人做個B超,不是仔就做了再懷啊。你不好找我?guī)湍?,到我們那里去找啊?/p>

好了,媽,我睡覺去了。你們也早點休息吧。林教授終于聽不下去了。

兒子,你別一說到這個就跟我梗。你坐下,你替我想想,你妹妹又生不了娃。

小琴那兒子挺可愛的,不就是您孫子嗎?

你別跟媽裝傻,你不知道那不是小琴的親骨肉?她要是能生,我也就不求你了,我讓她生倆仔,一個姓他家的劉,一個姓林。她不能生啊,這不試管嬰兒都做過兩次了,沒成。

別做了,受罪。她現(xiàn)在孩子挺不錯的。

不做了,她老公也算不錯的,大幾萬大幾萬地花,最后都扔下了水。以前給她找醫(yī)生吃藥我也花了不少冤枉錢。她是沒辦法不能生。所以我才來求你們啊,你們沒問題啊,現(xiàn)在政策放開了,你們再生倆也沒事啊。

媽,我們肯定不會再生了。林教授難得態(tài)度很堅定,他想,如果再敷衍,不但了不了事,還會帶來更多的麻煩。

為什么呀,兒子?你還年輕,才四十啊,再生一個不費事啊。

婷婷屬于高齡產(chǎn)婦了,又有心臟病,太危險了??隙ú簧?。媽,您休息吧。

林教授的媽呆住了,她難得聽到兒子這么決絕地跟她說話,然后沒等她回答就回房間了,顯然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老太太來到兒子家里主要目的,就是當面勸兒子再生個二胎,雖然之前和兒媳婦有很大的矛盾,但她不在乎兒媳的冷眼,這是她兒子的家,她有底氣。她甚至很有信心,兒子一定會考慮她的心情,她太了解她兒子了,從小到大一直是聽話的,他基本上是對她這個媽媽言聽計從的。唯有一次,他鬼迷心竅,也就是兒子上大學不懂事的時候,寒假回來被她店里一個打工的女孩勾引,他甚至打算娶那個女孩。她趕走了女孩,阻止了兒子娶一個初中畢業(yè)生。她上學的時候成績是特別好的,如果不是后來社會問題家庭情況,讓她停留在了初中畢業(yè),全村人都認為她一定可以考上大學。所以她是看不起一個有條件上學的姑娘還只是初中畢業(yè)。她看到那個心懷鬼胎的姑娘在沒有燈的倉庫里,如何用發(fā)育得很好的乳房“勾引”她的兒子,她看到兒子抱著姑娘的手插進了姑娘的棉褲,但是她堅決不同意兒子說要娶那位姑娘。寒假還沒結束,她便趕走了兒子,然后她冷靜地說服姑娘的家人幫姑娘找了個人家,在最短的時間內嫁了出去,以至于兒子暑假回來,以為可以娶到的女孩已經(jīng)是人家的老婆了。這件事情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她的驕傲,她覺得因為這件事情她改變了兒子的前途。如果不是她當時的手段,兒子大學畢業(yè)之后大概就會結婚,然后留在家鄉(xiāng)的小縣城。不過現(xiàn)在想起來,他留在縣城,說不定她不止有一個孫子了。

她對老頭子說,唉,人看不到前面的路,早知道就讓他娶了那姑娘,孫子說不定兩三個都有啦。那姑娘也很能干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身價幾百萬的老板了。我現(xiàn)在呢?啥都沒有。

老頭子說,要是那樣,現(xiàn)在我肯定就沒了,去黃土公社啦。

她看了一眼老頭子,若有所思地說:你?沒就沒了唄,有個孫子,你沒了有什么要緊?

8

林媽沒有說服兒子,但她不死心,她還想從婷婷那里再試試看。盡管她也知道婷婷不喜歡她,但是,她有她的想法。

她當著婷婷的面,跟老頭子發(fā)脾氣:天天跟你這個死老頭在一起,一點樂趣都沒有。肯定是你上輩子作孽了,這輩子注定沒有孫子。

她說的是方言憋出的半普通話,顯然是說給婷婷聽的。婷婷皺皺眉頭,她沒有接婆婆的話,她去廚房準備晚餐了。

第二天,婆婆買了老母雞,說特地從農民手里買來給婷婷補補身體的。婷婷愣住了,她不知道婆婆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稍微有些感動,她想是不是婆婆為之前的事情,變相地向她道歉呢?

我不用補,讓爸多吃點。他才需要補。婷婷說。

他吃那么好干嗎?你多吃點,我聽家豪說你心臟不大好,你多吃點補補。

婷婷說,謝謝媽,我心臟沒啥大事。來,你們都吃。

沒啥大事更要補補,心臟好起來給我生個大胖孫子啊。林媽喜氣洋洋地往婷婷碗里夾了一個雞心。

婷婷看林教授。林教授不置可否,沒聽見一樣吃飯。婷婷便也不再接婆婆的話,她可以裝作聽不懂的樣子。

晚飯之后回到房間,婷婷問林教授:你媽什么意思?

林教授說,我妹妹不能生,他們喜歡孩子吧。

他們喜歡孩子?漸漸小時候也沒見他們多喜歡呢。他們是喜歡男孩吧?一口一個孫子,昨天也說給我聽。她啥意思?。克强跉夂孟窀闵塘亢靡粯?。

商量好怎么了?我們也不是不能生,再生一個又不犯法。林教授并不是一個情商很高的人,尤其是面對著婷婷。

實際上,你能看出來,我是個喜歡孩子的人。如果在日本或者美國的時候,我們能看到前途,或者能感覺到來自家里的支持,而不是我們那么艱辛還跟我們要錢,也許我們早就生了老二了。我們不生孩子你也知道,因為一直沒有生二胎的經(jīng)濟基礎。她要孫子就別跟我們要錢啊。

說什么呢,不想生就不想生唄,又跟我媽有啥關系?這都是什么理由?條件,我堂弟表弟生三四個的條件都好?

如果像他們那樣,我寧肯一個不生。

不生就不生,別找理由。

好吧,不說了。讓你媽以后別跟我說這些行嗎?

她想說什么就說什么,我管得了?她是我媽。

林教授看婷婷,他其實知道婷婷不高興,但是他認為自己如果偏向婷婷,會讓婷婷對母親更有意見。他覺得婆媳關系應該平衡處理,才不至于有更多的麻煩。

林教授認為自古以來婆媳關系就總是不好的,他有他自己處理婆媳關系的原則:在母親面前盡量幫著婷婷,在婷婷面前盡量幫著媽媽,兩個人都在的話就不說話。實際上,除了目前他尚在堅持不讓婷婷生二胎以外,前者他做得不好。后二者他做得確實好,可能是因為他覺得婷婷離他更近,更能理解他。但是,理科教授林家豪將物的共性等同于人了。而他,并不知道。

婷婷隱隱約約覺得只要婆婆在這個家,她便隨時可能有危險。

我媽身體不大好,明天周末,我回去一趟。周一回來。

林教授沒作聲。他當然知道婷婷是有意躲他父母,但他確實也不能說什么。婷婷回去住兩天也好,免得真的又和他媽鬧出矛盾來。

9

婷婷回了娘家,正合婆婆的心意,她可以隨時和兒子促膝談心。林教授怕父母兩個人在家寂寞,周末便也比平時早一點回來。

老頭子在廚房燒飯的時候,林媽便拉著兒子坐在沙發(fā)上,聊聊家鄉(xiāng)的事情,實際上都是聊她的言外之意。三叔家的兒子生了倆兒子了。小芳堂妹你知道嗎?懷上就流產(chǎn)的那個,這次在床上差不多躺了十個月,終于生了個大胖小子。鄰居丫頭之前罰款生了仨都是丫頭,這次懷上,國家允許生了,倒是生了個仔哦。對了,還有鎮(zhèn)上的張嫂,女兒嫁人生了個兒子,不是能生二胎了嘛,老兩口求女兒再生一個跟他們倆姓,女兒不肯。然后張嫂自己懷孕了,說求人不如求己,生了個大胖小子,比外孫小一歲多呢。

林教授看看他媽,什么意思?她也不可能生了啊。

你看我干嗎,我是沒那個本事了。我如果有本事也不會求你們了,我跟張嫂一樣自己再生一個。不行啊,我老了。但是張嫂比婷婷大多了,她能生,婷婷怎么就不能生了?

張嫂?你說的是張二妹?她是我同學的妹妹吧?她沒婷婷大,四十歲不到,鄉(xiāng)下人結婚早。媽,我和婷婷真的不打算再生二胎了。婷婷也說了,生二胎除非讓我找其他女人。

哦,我說呢,原來是這個女人在作怪。找其他女人?她以為你沒那個本事啊?那你就找其他女人給她看啊。

媽,那我這家還要不要了?林教授說著要站起來離開。

坐下,聽媽說。你一個堂堂的教授,她不就一個小護士嗎?她憑什么對你說這樣的話?你怎么能這么聽她的話?她說不生就不生?她跟我作對沒事,不能跟我們林家的后代作對啊!

媽,她不是跟你作對。我們要生在美國日本就生了。

那你們那時候為什么不生呢?

林教授頓了頓說,生個孩子哪里那么容易呢?要有精力、有時間、有錢。我們那個時候,什么都沒有。

你啊,你這個孩子,肯定又是聽你老婆這么說的。不生,總會找到理由的。

該吃飯了。老頭子將菜一個個擺上桌子。

你聽我說,你不要光聽你老婆的話。你老婆這個人,看起來像個好人,其實會算計得很。她那點小九九我早就看透了,就知道自己享福,有啥???我看她面孔紅紅的,精神好得很。她就是不為我們林家想想。依我看,你不能依著她。你不想要個兒子嗎?媽不相信你不想要個兒子,你也就是依著你老婆才說不想生。哪有男人不想要個仔的?是你老婆不為林家想,也不為你想想。她如果為你想想,現(xiàn)在你的仔都會打醬油了,會有什么困難?不愁不長就愁不養(yǎng)。養(yǎng)下來還愁長不大?

林教授的腦子里再次閃過了自己的童年,確實怎么樣都能長大,但是他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再次經(jīng)歷他的童年。

媽,不管以前什么原因,現(xiàn)在我們年齡大了,真不能再生了。

男人四十算什么大呢?她是有些大了,但是你不大啊。她不是讓你找其他女人生嗎?她既然讓你找了,你為啥不找?

媽,她那是氣話,我怎么找其他女人?誰愿意無緣無故地跟我生個孩子?我又不是那些土豪,可以隨便找個小三。

傻兒子啊,你可以名正言順地和別的女人生啊。她不肯生不能生,你們離婚,你找個能生的肯生的啊。你現(xiàn)在這種條件,大教授,找個大姑娘也找得到啊。

林教授倒吸一口涼氣,他沒想到他媽會說出這種話,而且,說得這么理所當然理直氣壯。他驚訝地看著他媽。

你看著我干嗎呢?我說的是實話啊。她以為她是什么?你爸爸生了個病,不是你出的錢嗎?好像都是她的錢一樣,要把她當觀音菩薩供著?沒她我林家就沒花樣頭了?我看有她我林家才沒指望呢。沒生個仔,還有理了。

媽,你別說了。幸虧漸漸不在家,要不……

漸漸也被她教壞了,難得來也不讓我們說說話,去姥姥家了。這還不是她教的?

媽,漸漸是她姥姥帶大的,跟姥姥關系好,每個周末都去。跟你們不是很熟,小孩子嘛,當然也不懂爺爺奶奶更親,哪個對她好她就去哪邊,跟婷婷沒啥關系。

你這孩子咋這么說話呢?你這話的意思是我們對她不好。我自己的孫女,我會對她不好?

林教授確實無意中說了實話,連忙補救:不是說你們對她不好,你們住得遠,不如她和她姥姥熟。她從小是她姥姥帶大的,所以親姥姥,不是說你們對她不好。

唉,漸漸要是個仔,也輪不到她姥姥。算了,不說這個丫頭片子了,你再給我生個仔,讓他跟我親啊。

我們肯定生不了了,現(xiàn)在我們一家挺好的。婷婷對我、對漸漸都挺好的,我不能冒這個險,萬一婷婷有啥危險……

好什么好?你是個大教授,她當然得對你好一點,你要是啥都不是,你看她怎么對你好。

好了好了,吃飯了。婷婷人還是不錯的,就是沒生個仔。林爸把碗筷都擺好了,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給我閉嘴,你撿了條命把她當親媽了?再說也不是她的功勞,是你兒子孝順,她就惦記著你那房子。

媽,婷婷也沒說要咱家房子的錢,她的意思是那房子放著又不能住,不如賣了給你倆買套房子,剩下的錢給爸治病。她是這個意思,你那天可能沒聽懂。

我沒聽懂?是你沒弄懂吧?我的房子要她來指手畫腳?奇了怪了。我的房子我還要留給我孫子呢,她算哪門子來的?

吃飯吧,媽。別說了。吃飯。

不吃!我一想到我孫子,我就吃不下飯,我還不如死了好。我死了你們也安靜。我死了你那老婆最開心,所以我還不能死。不管怎么樣,我不見到我孫子我死都不會瞑目。

老太婆真的不吃飯了,并且像上次一樣抹著眼淚去房間了。林教授看了一眼父親,老頭子嘆了口氣,說:要不,你看看跟婷婷商量一下,你們再生一個吧。

這時候林教授的手機響起來了,是那個二十多年沒見過的老同學。林教授已經(jīng)將找過導師的事情告訴他了。不知道他為什么還打電話過來。

林導,我啊,是我。謝謝你啊。再問一句,是不是考取了一定就能上了?

這個我不知道,但是在同等條件下,肯定是接受你家的。萬一有好得多的,那就說不定了。每個導師都希望有好的學生。

不能肯定?。?/p>

我能肯定的是導師會注意你的,考得好的話沒有什么意外基本沒問題。

林教授擱了電話問他爸爸:你知道他嗎?就是以前住我家后面的那個。

林爸還沒回答,剛才哭哭啼啼進房間說不吃飯的林媽沖了出來:你要幫他啊,他小姨子是我們鎮(zhèn)上衛(wèi)生院做B超的,以后肯定要找他的。你幫他,以后求他小姨子做B超,男娃女娃肯定會告訴你的。

我高中畢業(yè)之后就沒見過他,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的。這個人挺煩的。

我把電話給他的,他答應我以后找他小姨子,我才給他的啊。這有啥煩的呢,你也就是打個招呼。

此刻,婷婷在娘家陪著她媽聊天,她媽也在勸她能生就再生一個,這樣大家都高興。你看現(xiàn)在,弄得大家都不開心。你也要理解老人想要孫子的想法,畢竟他們那里就這個最重要。你生一個兒子,大家皆大歡喜,家豪肯定開心得不得了。

那我要再生一個女兒呢?

不會的,你小時候我就給你算過命,如果沒有計劃生育,就是一兒一女的命。而且,女兒都像媽媽,你就像我一樣,第一個女兒,第二個就是兒子了。

婷婷沉默了一會兒,堅定地說,不,我肯定不生。

她不是不想生,她長一張?zhí)焐懞⒆酉矚g的臉,她也喜歡孩子。但是,潛意識里,婆婆越是想要孫子她越是不想生。她那么通情達理,但是卻憋著一口氣。

孩子是你的,也不是他奶奶的,你這有啥可賭氣的。我是勸你和家豪能生就再生一個,都才四十歲,肯定還是能生的嘛。

媽,這不是生個孩子的事情。你不要再說了,我和家豪都不準備再生了。

10

周一早上婷婷從娘家直接去上班了,整個一天都在想婆婆這周會不會走。不走的話自己是不是要每天回娘家。天天回娘家的話豈不是顯得怪怪的?不回的話每天對著指桑罵槐的婆婆,到底要不要再發(fā)作一次?發(fā)作的話她和老公關系怎么處?

你媽啥時候回去?中午休息的時候,婷婷想想還是給林教授發(fā)了個短信。

明天就走了,我妹妹的孩子要人帶。

明天啥時候走?

買的上午的票。

嗯。我今晚值班,明天你送一下吧。婷婷口氣雖然很平淡,但是真的如釋重負,她不是今天值班,但是她跟最近孩子快要高考的一位值班大姐說,她愿意幫她值個班,而且不要她還。

說實話,問他媽啥時候回去就是明顯趕他媽走,因此她也沒指望林教授這么好聲好氣地和她說話,每當說到他媽的時候他就特別敏感。這敏感來自哪里,她也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他肯定知道他們倆之間的問題在于他媽,而讓她傷心的是,他明明知道他母親的潑辣無理和她的通情達理,卻還是從不安慰她;不但不安慰,還會說出特別無情的話,讓婷婷覺得他媽再怎么壞都是他最重要的,而她再怎么好都是外人。外人,結婚十幾年的外人,想起來婷婷就覺得好心酸,然后會想起不大好往下想的心思。

不管如何,婆婆要回去了讓婷婷松了口氣。只要不和婆婆在一起,她不去多想,倒也一切顯得沒那么絕望。

第二天查房交班之后,該下班的時候,婷婷看了看墻上的鐘,平時她總是覺得科室會拖夜班的時間,今天倒是覺得怎么主任沒開晨會呢?哦,最近醫(yī)院里的病人不多。他們醫(yī)院,也大都是臨時的病人,不那么重的。重癥病人會轉到并不遠的附屬醫(yī)院或者??漆t(yī)院。

婷婷是高護畢業(yè),也就是大專護士。畢業(yè)之后分配在大學附屬醫(yī)院。林家豪那時候還在上研究生,有一次同學畢業(yè)聚會,那時候年輕,一不小心喝得不省人事,直接被同學送到醫(yī)院。正好婷婷值班,拉開他衣服看了一眼他的身體,很正經(jīng)地批評了他的同學:他這是酒精過敏,你們灌他酒,萬一喉頭過敏水腫,人說沒就沒了。同學們面面相覷,小聲地爭辯:是他自己要喝的,我們沒有灌他。婷婷頗有些威嚴地掃視了兩個同學一眼,走了。林家豪掛了兩瓶水,漸漸醒了,一睜眼首先看到的是婷婷的臉,她正在給他檢查心率、血壓。

哦,醒了?你知道你不能喝酒嗎?婷婷戴著口罩,就剩下倆眼睛。盡管口氣很冷漠,林家豪還是被那眼睛吸引住了:清澈、烏黑,好像有星星在里面一樣。

我難得喝這么多。林家豪笑著對婷婷說。

你最好一點不喝,因為你酒精過敏,萬一引起喉頭水腫誰都救不了你哦。

林家豪驚出一身冷汗,于是更加清醒了:喉頭怎么會水腫?

有人過敏表現(xiàn)就是喉頭水腫,也就是你的呼吸通道水腫了,懂嗎?

懂,就是沒法呼吸了。林家豪一下子就明白了。

這么年輕,還是名牌大學的研究生,因為喝酒掛了可不合算。行了,這瓶水完了就可以回去了。以后注意點啊。

其實婷婷跟病人說話都是這樣,但林家豪覺得她特別關心自己,你看,還知道我是研究生,這姑娘顯然挺關注我。

人家是護士,要看病歷的啊。

人要是動了心也就沒什么不可能的了,掛完水已經(jīng)是夜里三點了。林家豪頗有些戀戀不舍,陪他的同學很開心終于可以回家睡覺了,他卻似乎還不大想走,硬說自己頭昏,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又坐了一會兒。

后來呢,他跑醫(yī)院來找婷婷了,找了兩次都沒找到。所謂的找也就是鬼鬼祟祟地在病區(qū)走來走去,重點是看看那些護士。有戴口罩的有不戴的。那天婷婷是戴著口罩的,但林家豪認為不管她戴不戴口罩自己都能認出她來。

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第三次,林家豪一走進病區(qū)就看到婷婷正好推著發(fā)藥的車子從護士辦公室出來。

醫(yī)生,醫(yī)生,你你你,你還認識我嗎?林家豪也顧不得矜持了,立即迎上去。

婷婷看了他一會兒,摘下了口罩,你不是那個酒精過敏的學生嗎?又怎么啦?

林家豪第一次看到婷婷眼睛以外的部分,真是江南女孩的那種清秀可人,越發(fā)地讓林家豪覺得,這就是他要找的“對的那個”。

林家豪成功了。因此沒有酒量的林家豪并沒有戒酒,喝個一瓶啤酒就有些醉了,那種不可不醉、不可太醉的狀態(tài),舒服。關鍵酒是他的媒人啊。

后來的婷婷結婚之后跟著林家豪去了美國,美國缺少護士,她有想要留下來的想法。也就是她再去社區(qū)大學上個學,考個執(zhí)照。她算了一下,加上學英語,至少要三年。但是兩年之后林家豪必須回國了,她想來想去還是放棄學了一半的學業(yè)回來了。回來以后就到了校醫(yī)院,比以前在附屬醫(yī)院閑很多,有了更多的時間照顧家里。

本來一切無風也無雨,最多就是小康家庭出來的婷婷和視財如命的婆婆之間的摩擦,這也沒啥。錢能解決的事情都不是事情。但是,現(xiàn)在好像不一樣了。

11

婷婷拖拖拉拉一直快要到中午的時候才離開醫(yī)院,她其實就是不想遇見還沒有走的婆婆,還好,當她打開門的時候,家里是安靜的。

婷婷深深地呼了一口氣,感覺整個人輕松下來了,然后,她并沒有打掃衛(wèi)生,而是洗了個澡,上床睡覺了。幾乎是頭剛靠著枕頭,她就睡著了。平時一兩個夜班回來她從來沒這么累過,畢竟校醫(yī)院的夜班也就是一個形式,甚至是可以睡覺的。但是,這次婷婷覺得自己就快要累癱了,是那種卸下重擔之后突然輕松下來的累。

微笑掛在她的臉上,顯然她做了個好夢,在夢中,她夢見了林教授的手穿過她的身體,她夢見了一場完美的做愛,她居然真的高潮了,就在夢中。然后,她醒了。醒來的時候大概是下午四點,她睜著眼睛躺在床上想剛才那個夢,四十歲了居然做了一個春夢。她想了想,林教授去了香港兩個星期,回來又遇上各種事情,很久沒親熱所以她想了?

那今晚,就不要假裝矜持了,想必他現(xiàn)在應該和她一樣,畢竟他也是憋了好幾天了。婷婷伸了個懶腰,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拿起手機看到四個未接電話都是來自老公。她笑了一下并沒有立即撥過去,起床將自己梳洗了一番,看著鏡子里自己尚未老去的容顏,眉目間的羞澀,突然之間就覺得生活原來如此幸福,之前的絕望、心酸好像在一個春夢之后都溜走了。

林教授送走了父母,但是并沒有送走他母親的千叮萬囑:兒子啊,你一定要給我生個孫子啊,要不我想孫子會想出病來,你看我現(xiàn)在經(jīng)常頭昏、咳嗽,到處查過了就是查不出毛病。連醫(yī)生都說我是心病,啥心病呢?我尋思著就是想孫子,我有個孫子就啥病也沒有了。林教授因此沒敢斬釘截鐵地說不生二胎,其實他也不是不敢,是潛意識里確實有些動搖了。

從火車站回到辦公室,秘書小馬今天又請假,說孩子生病。他本來就有些心煩,此刻恨不得立即辭了小馬。想起來婷婷說小馬也不容易,忍了忍,就給婷婷打電話,他是想找婷婷發(fā)一下火,將對小馬的不滿發(fā)到婷婷身上。他經(jīng)常這樣的,一時的怒氣不管是來自哪里的,總找個由頭發(fā)給婷婷,婷婷還好,她知道他發(fā)過了就算了。但是,今天婷婷正在睡覺,手機靜音狀態(tài),他又打了一個,當然還是沒有接聽。下午吃完飯,午睡后他繼續(xù)打,還是沒有人接聽。他打電話到醫(yī)院,醫(yī)院說夜班下班就回去了。他才想起來,要不可能睡覺了?不過,以前夜班也沒見她睡到中午啊,倒是常常不睡覺。他其實知道她睡著的可能性比較大,但還是覺得不舒服?,F(xiàn)在的不舒服并不是僅僅因為小馬了,跟婷婷相反,林教授今天一天都覺得哪里不對,一腔的火沒地方發(fā)。

五點左右,他接到婷婷的電話,他拿起電話就吼起來:你怎么回事?去哪里了?我給你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了。

婷婷本來想問他今晚啥時候回來,她要去菜場買幾個他喜歡吃的菜回來做。沒想到被一陣呵斥,剛才那點柔情一下子全跑了。

我上夜班不要睡覺?

你睡了一整天?你看看幾點了?你沒看到我的電話嗎?

嗯,睡了一天。累死了。

你有啥累的?我爸媽在這里你又沒在家做飯,怎么就累著你了?

我上夜班了呀。

以前上夜班也沒見你睡這么長時間。

你找我有事?

有事?有事這會兒也沒了。

你到底吃錯了啥藥?無聊。

婷婷掛了電話,完全沒有了剛才想要做幾個好菜,開一瓶好酒,兩個人浪漫一下重溫春夢的心情了。

不不不,確實我也有錯,我回來應該給他打個電話。婷婷不斷地說服自己,但是怎么總覺得說服不了自己呢?每次都是這樣,只要他媽媽來一次,他們倆之間就會有莫名其妙的不愉快。完全是不成理由的、克制不住的沖突,大多數(shù)時候是根本想不到的。厭惡再次油然而生,且越來越濃,讓婷婷不得不拼命對自己說,他們都走了,沒事了沒事了。

婷婷調整了一下情緒,給林教授發(fā)了一個短信:晚上吃啥?我去買菜。大概等了半小時,才收到他的回復:不用了,晚飯我在食堂吃。有組會。

剛才還自責的婷婷站到窗口看著窗外的落葉,突然感到了悲涼漸至。結婚也快十五年了,難道緣分到頭了嗎?她給閨蜜發(fā)了個短信:有空?我去找你。立刻就得到了回應:在家,來吧,我剛好烤了蛋糕。

婷婷立即出了家門,此刻她實在不想一個人待著,她想找個人傾訴一下,她到底做錯了什么?她自從結婚之后幾乎就圍著家庭轉,她為了他不為難,總是比對自己父母還要好地對他的父母。她本也是一個傲嬌的姑娘,是父母從小到大的寶貝,是醫(yī)院里那些年輕醫(yī)生眼中的目標,她并沒有想到會有一個林家豪在等她。他們還算好吧?這么多年來,若是沒有他家那么多的問題,尤其是他母親。但是怎么會沒有呢?此刻婷婷非常深刻地體會到:“你不是嫁給一個男人,你是嫁給一個家庭”的說法。那么遠的家庭,不住在一起的家庭,都能影響她的幸福。此刻,婷婷覺得林教授真的很像他母親,比如表面看起來脾氣很好,比如特別喜歡遷怒于身邊的人,他母親這一輩子都在罵他父親,而他難道不是常常無來由地就沖她發(fā)火嗎?

厭惡再一次像霧一樣飄起,厭惡讓她再次想到了離婚這個詞。

離婚對她來說是一個響炸耳膜的詞,她知道若是她離婚,大概所有人都會覺得她瘋了:脾氣很好的林教授;一個美麗可愛的女兒;一份得心應手的沒有任何壓力的工作。沒有人會想起來她有啥不滿足的。關鍵是,她是一個傳統(tǒng)家庭里出來的姑娘,她父母也是對林教授相當滿意,她若是離婚會不會眾叛親離?算了吧,忍過這一陣子吧。他父母回去時間長一點,他也就沒那么心焦了。

12

林教授雖然是科學家,但屬于情緒型的科學家,情緒上來就沒啥理智,什么話都說,尤其是對著婷婷;情緒過后理智回歸,會知道自己錯了,不失面子地讓一點步。婷婷習慣了,他習慣了婷婷的習慣,以為也沒啥,婷婷反正懂他。

發(fā)火之后,一個人在食堂食不知味地吃了一會兒,還是給婷婷發(fā)了個短信:今晚組會取消,我晚飯后就回去。

實際上今晚根本沒有組會。

等了好久,也沒見婷婷回復。此刻,婷婷正在跟閨蜜傾訴自己這些天和這些年來的委屈:我就弄不懂了,他明明知道他母親是自私而刻薄的,對他父親也不好,就是不說說她;都四十歲的人了,在他媽面前還是啥都不敢說;倒是對著我,怎么傷人怎么說——我為什么要生?他們要我生我就是不生,就算我喜歡孩子,我也不會再給他們生一個姓林的,我才不會為他們生。

閨蜜說婷婷瘋了,口不擇言,一點也不像溫柔的林教授的小女人,哈哈哈。

林教授不見回復,又打婷婷的電話,他是想和解的,但是婷婷的手機放在包里,包掛在閨蜜家的衣帽架上,而且,一直沒有打開靜音狀態(tài)。因為非工作狀態(tài),除了老公找她,基本上平時也沒啥聯(lián)系的人,女兒在學校,父母尚在健康狀態(tài),閨蜜有時候會找她,但現(xiàn)在閨蜜正在眼前聽她倒一肚子的垃圾。

林教授打不通電話,火氣又上來了,他認為婷婷是有意跟他作對,就是因為這幾天他父母在這邊。人都走了,她還這樣,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平常并不怎么喝酒的林教授,此刻想要一瓶冰啤酒,他將吃了兩三口的飯菜送到碗碟回收處,又去食堂小賣部買了一聽冰啤酒。

兩分鐘之后,他又去拿了一瓶。

出食堂的時候,他又拿了兩瓶,回到辦公室。林教授每天晚上都在辦公室,所以他在辦公室很正常。但是喝醉了在辦公室還是第一次。

秘書小馬一般晚上是不來辦公室的,但那天晚上她覺得自己之前請假太多,便來到辦公室補一下上周的工作,處理沒有處理完的學生報銷憑證。

小馬確實不是有意怠慢工作或者偷懶,而是這兩個月和老公為了爭孩子撫養(yǎng)權的問題在打官司,雖然她贏了,但是從婚姻狀況變成離異,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了。她也不好意思跟林教授說離婚了,所以總說家里有事,孩子有事。

她在自己辦公室處理完事情之后,準備回家,經(jīng)過林教授辦公室的時候,就想進去打個招呼。敲門,林教授正在醉夢中;她覺得不大對勁,便用秘書備用鑰匙打開了林教授的辦公室,看到林教授從沙發(fā)上滾下來了,正在地板上四仰八叉地酣睡。

小馬退出來,想去叫一個男學生來幫忙,但是實驗室的燈是黑的,今晚是周日,他們都早早回去了,或者一部分人沒有來。碩士博士們作為最廉價的勞動力,為了拿到最終的學位,一周最多也就休息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因為論文的結果,在實驗室忙碌。所以,那每周休息的一天,也就是今天,實驗室是沒有一個學生的。

小馬回到林教授辦公室,覺得這樣太容易感冒了,還是要叫醒林教授。她蹲下來,想推推林教授,感覺他渾身都是熱氣,便找到一塊毛巾,浸濕了冷水,搭在他額頭上,希望因此他能醒來。然而,一點用都沒有。

林老師,你醒醒啊,你醒醒。小馬不得不去拍他的臉。

林教授困難地睜開了眼睛,但是他看到的是婷婷的臉,他以為是躺在自己家的床上,于是,一伸手將小馬擁了過來,并且翻身將小馬壓在了身子下面。

小馬一開始還是有點發(fā)蒙,想要掙扎,但是她老板不管不顧地將手伸進了她的衣服里面。秋天,她沒有穿胸罩,她是一個成熟的女人,太久沒有跟男人在一起了,而林教授在她身上一直嘟嘟囔囔著“要”“要”——她甚至能感覺到林教授兩腿間快要爆炸的欲望。

這件事情發(fā)生在秋天,大概第二年的春天,林教授不得不離婚了,因為小馬懷孕六個月了。兩個月的時候她就告訴他了,并且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一年沒有和老公在一起了,是林教授的孩子。林教授叫小馬去流產(chǎn)的那天,他媽媽打電話給他,說自己可能活不長了,病因也查不出來,能不能讓她在臨死前知道自己會有一個孫子?

然后,他又打電話,讓小馬暫時不要去流產(chǎn)。

他有點天真地想,讓小馬將孩子生下來,跟小馬說好了送給他,他可以給小馬一筆錢,允許她經(jīng)??春⒆印KJ為,婷婷也許可以理解,不和他離婚一起撫養(yǎng)這個孩子。畢竟他那天確實將小馬當作了婷婷。

他想了如何對婷婷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他甚至差不多快要跪下來求婷婷能夠理解他并且包容他,他以為他們的感情是沒有問題的,他是愛婷婷而不是小馬,而婷婷肯定是知道的。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婷婷那么堅定而冷靜地離開了他。婷婷沒有哭鬧、沒有埋怨、沒有爭吵。

夏天的時候,林教授的第二個女兒誕生了。不,實際上,應該說第三個女兒,畢竟小馬的女兒也叫他爸爸。

婷婷呢,離婚后她從醫(yī)院辭職了,也就是林教授的女兒誕生的那個月,九月,她踏上了去美國的飛機。她順利地申請了學生簽證,要去繼續(xù)她因為跟著林教授回來,而放棄的護士許可證學業(yè)。她比較順利地帶走了女兒,她對林教授說,反正你家不喜歡女兒,你讓我?guī)ё甙?。這樣,你和小馬也相處得融洽一點。

林教授的母親一開始依舊常常跟林教授嘮叨要孫子,只是小馬不是婷婷,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讓老太太死了心。小馬其實很能干,擁有兩個女兒的她,現(xiàn)在也很幸福和滿足,她自己并沒有想到天降姻緣。盡管她知道林教授弄錯了,把她當作了婷婷,但結果就是林教授確實是一個顧家的好男人,他不像前夫那樣喜歡燈紅酒綠,他也用心照顧她和剛出生的女兒,對她第一個女兒也很好。那還要什么呢?而且她畢竟是財務出身,所以將林教授所有的銀行卡管得井井有條,也就是林教授用出的每一筆錢,她都知道。她也不算小氣,過年過節(jié)禮數(shù)很周到,該送的送,該給的給;而不該的,一分也不會多。她和婷婷完全不一樣,她對婆婆客氣得很有分寸,但她有本事讓老太太覺得有一條界線是不能逾越的。后來老太太胸腺長了個啥,也開了刀。小馬當著老太太的面說,媽自己有醫(yī)保,也有存款,按理說呢,我知道您是不需要我們操心的;但是我們做兒女的心意還是要的,營養(yǎng)費什么的也不能啥都不管。這樣吧,妹妹給多少,我們給雙倍吧。林教授的妹妹那次父親胃癌都沒出一分錢,這次剛剛在別處買了一套投資性的房子,更不覺得有這個責任了,便也說現(xiàn)在手頭沒啥錢,就買了些水果放在了床頭。小馬呢,也不說什么,臨走的時候塞了一個紅包到婆婆手里,說,媽您隨便買點吃的吧。老太太打開一看,六張紅票子。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得到過來自兒子的、她以為理所當然的錢了,所以心情很好地將紅包放進了她隨身的小包里,心里覺得這個媳婦很懂事。

在和婷婷離婚之后,重新做了嬰兒父親的林教授畢竟已到中年,精力不濟,便再也沒有在事業(yè)上有所發(fā)展。高校就是這樣,四十五歲之前如果你沒有該有的,比如杰青、長江學者之類的稱號,基本上過了四十五歲就會漸漸被邊緣化?,F(xiàn)在的林教授已經(jīng)是半退休狀態(tài),他兩年沒發(fā)大文章,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任何希望往上走,所以也不努力了。反正,回國前那種想要做一流科學家的雄心壯志早就煙消云散了。這三年,他已過了后悔莫及的心態(tài),甚至并不那么想念婷婷;偶爾想起婷婷,也不是那種思念,伴隨的都是和母親的爭吵?,F(xiàn)在,小馬居然讓這種煩惱漸漸走遠。小馬讓他越來越覺得,他和兩個女兒以及小馬才是一家人,而和他母親確實是兩家人,并不是他之前以為的一切都應該壓在他肩上。

有一天,林教授送小女兒去上幼兒園,在門口小女兒轉身說“爸爸再見”的時候,他忽然覺得他似乎回到了第一天送大女兒上幼兒園的時候。漸漸現(xiàn)在美國,已經(jīng)高中了。他不常得到她的消息,除非他問,婷婷會簡單地回答他。但是,他也不大問,小女兒也夠他忙的了。

他其實多么愛他的女兒,大的和現(xiàn)在的小的。

原載《長江文藝》2020年第6期

責任編輯 ?向 ?午

本刊責編 ?吳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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