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麗
回頭仔細想想,關(guān)于父親這個話題我已經(jīng)說了太多。在我的許多作品里,他要么是主角,要么是配角,直到在《天臺上的父親》里,他從天臺上“如一只笨鳥般從上面飛了下來”。我以為可以做一個了結(jié)了。
其實沒有,關(guān)于父親的故事遠遠沒有結(jié)束。他總是不經(jīng)意間像一個漂浮者,不遠不近地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讓我欲罷不能。即使最卑微的人,也有自己的夢想。也許那夢想如風中之燭,捧在手心里小心地呵護著還難以為繼。但惟其卑微,那光才更純粹更純潔。尋找那光,不應(yīng)該成為我們作家的探索之旅嗎?畢竟,作家的使命不僅僅在于波瀾壯闊的宏大敘事,還在于于微茫之中,能看見細小的光暈。
我寫《黃河故事》其實寫的就是父親的夢想,但在那種逼仄的環(huán)境里,他的夢想看起來既可笑又可憐。他一生唯一的一次綻放,就是當三輪車夫給人送菜的時候,在路邊一個小飯店死乞白賴地當了一次大廚,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飯店做菜,“在父親的操持下,一時之間只見勺子翻飛 ,碗盤叮當。平時蔫不拉嘰的父親,好像突然間換了一個人,簡直像個音樂演奏家,把各種樂器調(diào)撥得如行云流水,蕩氣回腸。”
父親身邊的母親也是一個可歌可泣的女人,她也有自己的夢想。她從不向命運低頭,家族曾經(jīng)的榮光在她血液里隆隆作響。她經(jīng)見過大世面,一心一意想扶助丈夫活得有體面些,但一腔熱情總是在堅硬的現(xiàn)實面前灰飛煙滅。直至最后,即使她享受著兒女因子承父志帶來的各種便利,也始終覺得“靠吃都能活一輩子,養(yǎng)活一家人,到底是個啥世道呢?”
父母之間的張力和博弈,也給孩子們的成長蒙上了陰影。大姐的自私,二姐的隱忍,我的無奈和弟弟的懦弱,構(gòu)成一幅疼痛而真實的人間煙火。其中的愛恨情仇與真假對錯,真的很難一言以蔽之。
流轉(zhuǎn)的歷史歲月,變遷的地理空間。回到彼時彼地,回到文中人物心靈隱秘幽微之處,那種愛怨恨的復雜交織,一旦被提及觸碰便永遠都是痛。其實當我們置身其中,能夠深深地感受到的是愛不起來、恨不徹底,痛不完全的無奈。毋庸諱言,像很多家庭一樣,曾經(jīng)有某些事情發(fā)生了,但那只是一家人生活的一部分。如果不是放在小說里,它就像沒有發(fā)生過一樣,或者說,我們寧愿相信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這就是我想在《黃河故事》里所要表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