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濤

《皇帝的四庫：乾隆朝晚期的學者與國家》

（美）蓋博堅著

鄭云艷譯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9年10月

清代在中國文化史上舉足輕重。整個清王朝時期，舉凡中國歷史上所出現(xiàn)過的主要學術流派，如理學、漢學、今文經學、陽明學乃至湮沒多時的諸子學等，都在清代文化史上先后復興。不僅中國傳統(tǒng)學術，明末所引入西方天文學等也在清代得以延續(xù)，鴉片戰(zhàn)爭之后國人更是借助諸子學逐漸接受西學，中國文化也隨之實現(xiàn)從“傳統(tǒng)中變”到“傳統(tǒng)外變”的轉換。

換言之，清代是中國傳統(tǒng)學術文化的總結，也是近代中國文化的開端。就前者而言，最具有標志性的事件當然是乾隆年間《四庫全書》的撰修。

合作、妥協(xié)乃至相互利用

時至今日，《四庫全書》依然是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文獻資源。不過，文化和思想雖然緊密結合，但仍有基本分野。學界對清王朝撰修《四庫全書》的評價就能說明問題。

眾所周知，《四庫全書》的撰修一方面集大成地整理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另一方面也伴隨著對“違礙”書籍的禁毀。歷來學者多在充分肯定前者同時，批判且完全否定后者。持平而論，這樣過于簡單地將全部責任推給專制皇權，會相對忽略了其中皇帝、官僚、士人以及普通民眾之間復雜的互動關系。美國學者蓋博堅1989年榮獲美國亞洲研究協(xié)會“列文森獎”的《皇帝的四庫：乾隆朝晚期的學者與國家》一書，就特別強調《四庫全書》編纂過程中，皇帝、官員與士人等在相關問題中互動關系的權威之作。

《皇帝的四庫》聚焦于《四庫全書》整個撰修過程中，皇帝、官員、士人乃至民眾的相對一致之處，強調各方在相關事務中的合作面相。當然，這種合作并非沒有矛盾和沖突，但《四庫全書》作為國家大型學術項目的完成本身就是各方合作、妥協(xié)的結果。無論是國家主持編寫大型學術圖書，還是發(fā)起文字檢查，都不是清代乾隆朝的首創(chuàng)。誠如作者所言，國家承擔大型學術圖書的編纂本身就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參與到這一傳統(tǒng)促成相關學術項目也是士人的責任。

為此，該書回顧了中國這一學術傳統(tǒng)的發(fā)展，特別強調皇權和政府對學術文獻享有特權，“對儒家經典的管理，以及對儒家經典進行修改的特權，是昭示某王朝統(tǒng)治合法性的重要基礎”。

作者以為，古代中國“從理論上來說，唯一合理的統(tǒng)治術便是德治，而德治的特征及其運行機制又是被儒家經典定義，并通過學者對儒家經典的注疏而得以闡發(fā)的”。如此，這種涉及王朝合法性的典籍管理和修改工作必然伴隨相關文字審定，其極端自然就是文字獄。這是一個雖非全然有意，但卻常常相伴而行的過程。

在中國古代，政治和學術緊密結合，皇帝不僅具有最后的政治決策權，也往往具有學術決策權。中國傳統(tǒng)理想的皇帝是“圣王”，作為學術文化象征者的“圣人”也是其重要面相。這和近代以來學術獨立的觀念大相徑庭。于是，從學術獨立角度看到的政府對學術的控制，在中國傳統(tǒng)中卻可能是皇權和政府合法性職能的一部分。

蓋博堅在本書中認為，在“儒家政府框架中，創(chuàng)造和爭議是可能的”。中國傳統(tǒng)儒家政府雖非近代國家政權，但有其自身合法性基礎，不能簡單以西方近代觀念來衡量?！端膸烊珪纷拗畷r的乾隆朝，無疑是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盛世，所謂滿漢民族矛盾也較比此前要緩和。作者對此反復強調：這個時代給中國人帶來一種史無前例的繁華與安全，朝廷內外的許多士人都認為遠古的理想社會似乎實現(xiàn)了。

這也是《四庫全書》撰修展開的背景：各學術派別借助皇帝實現(xiàn)自身目標;學者和官僚間雖偶有矛盾，但尚能和諧相處;為使皇帝認可各自理念，學派之間彼此角逐。

正是基于上述認識，蓋博堅強調皇帝、官員、士人等在《四庫全書》修纂過程中的協(xié)作一致。他承認18世紀中國的學者與國家間確實存有差異，但更強調要關注被克服的矛盾，而非無法調和的沖突。為此，本書通過典型人物個案，清晰呈現(xiàn)了《四庫全書》撰修過程中各方的合作、妥協(xié)乃至相互利用的歷史圖景，突破了既有認識。在作者筆下，朱筠作為周旋于皇權和士人之間的學術組織者，當1772年乾隆皇帝頒布詔令采集遺書時，就以考據(jù)學的名義鼓勵藏書家積極響應皇帝號召。以戴震和邵晉涵為代表的乾嘉漢學或言考據(jù)學者，在《四庫全書》撰修中起到學術中堅的作用;同時，作者還以姚鼐在四庫館中的際遇，討論宋學學者的淡出，以及與考據(jù)學者間的競爭關系。

“創(chuàng)造和爭議是可能的”

《四庫全書》的撰修是文獻學的學術盛典，長于考據(jù)且作為學術主流的漢學學者起中堅作用理所應該。但問題是，清代漢學不完全是作為“方法”的考據(jù)學，漢學學者也有自身的“思想”。他們在學術脈絡中與清初顧炎武等密切相關，而顧炎武等與清政府觀念有異。如此，朝廷在必須倚重漢學學者撰修《四庫全書》的同時，必然會對其在“思想”觀念上加以限制與引導。

作者對此也頗多強調。他考察了邵晉涵的成長背景，邵為《四庫全書總目》所做提要稿的內容，以此彰顯漢學者對清朝廷的態(tài)度。與此相應，作者指出，清朝廷一方面不希望過分夸大私人史學家如邵晉涵的重要性;另一方面，則開展了一場改變當時主流學術運動的系統(tǒng)活動。

作者注意到，許多人都發(fā)現(xiàn)，乾隆朝廷對“漢學運動”懷有不良企圖，其中之一就是將“漢學運動”的焦點從“內容”轉向“方法論”。清朝廷的目的是將漢學家的思想或政治論斷，轉化為與18世紀現(xiàn)實政治無關的“好古式”討論。這一點頗似?？鹿P下的“規(guī)訓”。學界以往多關注對漢學的外在壓力，沒有太多注意到清政府相對軟性的“引導”。

蓋博堅避開學界在乾嘉漢學起源上的種種說法，直接討論其與朝廷統(tǒng)治者間相對和諧的一面，以及得以興起的社會經濟背景。從思想角度而言，中國古代盛世時期在思想上要相對平庸;但就學術發(fā)展來說，穩(wěn)定的社會政治經濟則至關重要。乾嘉漢學的主流確實是學術遠大于思想，雖然出類拔萃者如戴震意識到必須從學術上升到思想，并寫出《孟子字義疏證》這樣的理論著作，但大多數(shù)考證學者均止于考證而已。

究其原因，功力不足所限，學術偏見使然，抑或社會政治環(huán)境的左右，不一而足。簡言之，作為學術抑或學問技術手段的考據(jù)學，和清朝統(tǒng)治者并無沖突，在諸如《四庫全書》編纂等過程中甚至為中流砥柱。由此，乾嘉漢學出現(xiàn)學術與思想兩分，其對官方意識形態(tài)之理學，于思想上回避，在學術上不屑，堅守考據(jù)立場且以之自矜。

蓋博堅于漢宋學術競爭之外，更系統(tǒng)考察與《四庫全書》撰修相伴隨的文字獄，很好地揭示了其中皇帝、官員、士人和民眾之間的復雜互動關系。作者指出，1774年9月，采集圖書善本和禁止違礙書籍的平衡被打破，乾隆皇帝轉向采集和禁毀反滿文獻。

進入文字獄第二階段，即1774年9月到1780年12月，圖書審查迅速展開，且超出皇帝的預想。其中部分原因是所謂違礙圖書的性質不明確，還有就是當時士人成功舉報違礙圖書的回報很高。圖書審查活動為許多人提供了機會，他們?yōu)榍螳@利撰寫告發(fā)書并夸大其詞。

對此，乾隆皇帝也逐漸認識到：“在草澤中私自嘯詠者甚多，若必一一吹求，繩以律法，則詩以言志，反使人人自危，其將何以措手足耶？……將此通諭中外知之?！?/p>

當然，這畢竟是一本形成于30多年前的著作，書中不少內容學界都已有新的研究。前文已經充分說明本書的新意，時至今日也依然足以引發(fā)人們對學者與政治和國家關系這一重大問題的思考。但是，不可諱言，本書多專題研究和個案探討，相關問題的全面性非其主旨。讀者如果想進一步了解《四庫全書》的撰修過程及相關問題，可參考近年張升所著《四庫全書館研究》，此書是此領域非常好的綜合性研究。筆者以為將蓋博堅《皇帝的四庫：乾隆朝晚期的學者與國家》與張升論著合觀，必然會對《四庫全書》撰修的相關問題有更為全面和深刻的認識。

蓋博堅本書的核心命題“儒家政府框架中，創(chuàng)造和爭議是可能的”無疑充滿睿見，突破了后世對《四庫全書》編修中文字獄等問題上沖突認知。學術研究是一個辯證發(fā)展的過程，作者的睿見始于他對各方在《四庫全書》撰修過程中一致性的強調，不過這一角度難免于無形中高估了來自皇帝和官方的“善意”。王汎森著《權力的毛細管作用》對清代文字中“自我審查”現(xiàn)象的研究，對此可以有所補充。

簡言之，士人等的“自我審查”，可能并不完全是皇帝或官方的主觀意愿，但確是他們權力意志在士人和民眾中的客觀展開?！端膸烊珪纷拗辛硪环矫鎯热莸恼归_，固然有本書所強調士人和民眾利用官方意志謀取自身利益的因素，但官方權力意志作為主導方，理應在文字獄帶來的“失范”行為中負主要責任。

乾隆朝這一與文化盛況相伴的思想壓抑，雖然不必為幾十年后中國遭遇西方的全面挫敗負主要責任，但認為這思想上的盛世平庸掩蓋了問題，埋下了危機，應不為過。要不然，我們怎么理解道光十九年（1839年）龔自珍《已亥雜詩》所言：“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