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憲
懂家灣的清晨,不是在雞的鳴叫中醒來,就是在鳥的鳴叫中蘇醒。我每次回到山寨,都睡到自然醒,醒后就聽見雞在叫,鳥也在叫。
我每次起床,我爸媽幾乎都去山里干活了?;鹂拥牟窕鹩没野胙谥?,冒著煙。煨在撐架上的洗臉水,在提壺里滋滋響。飯,用電飯煲一直熱著。起床后,有太陽的話,我通常會搬把椅子在屋檐下靜思一會兒,或看看對面山上的閑云和藍天,才吃飯。我家土狗,要是沒跟我爸媽去山里,會跑到我跟前,跟我玩。我用手摸摸它的頭,用腳踩踩它的頭,它會順勢躺在地上,乖順地望著我,望著無憂的天空。
從我有記憶起,我家就養(yǎng)有土狗。現(xiàn)在養(yǎng)的這只土狗,是我家養(yǎng)的第五只土狗,中間多年沒養(yǎng)狗。這只土狗,今年五六歲了,與前面被人毒死或打死的四只土狗比,要幸運多了,也是活得最久的。土狗從清晨一直叫到深夜,從山里叫到山外,叫得風不敢四處亂跑,叫得云不敢過多停留,叫得黃昏不敢晚來。在山里干活的人可以聽見,在溪溝休息的人可以聽見,在家曬太陽的老人更能聽見。
山寨的時光,是很緩慢和散漫的。沒事了,我坐在門前的柿子樹下,找點陽光曬曬,靜靜聽聽心跳,然后用我左手把住右手的脈搏,脈搏跳動正常,天空蔚藍正常,雞鳴正常,溪水流動正常,山里種的莊稼正常。
從山外吹來的風,不大,但很高,比我高,比我家屋檐高,比我栽種的樹高,比山寨的大山高。我家門前高高矮矮的樹,在風里,像浪花,一波又一波向我靠近。葉子沙啞的聲音,緩緩走到我耳畔,閉著眼睛,一口一口慢慢品嘗。我喜歡,與這樣的時光打交道,沒有拘束感,沒有距離感。一縷落在葉上的陽光,足夠讓我看上好一陣,欣喜不已。一群螞蟻搬運從我嘴邊故意掉下的飯粒,忙得不可開交,蹲下身子,看看這群跟人一樣喜歡美食的家伙,倒也頗有情趣。小時候,我吃飯格外小心,飯粒掉在地上,是要挨罵的。有時飯粒掉在椅上或桌上,我奶奶會用筷子或手指夾起來,放進自己嘴里吃掉。
山寨跟我一起長大的伙伴,沒有一個人在家,有的舉家搬出了山寨,有的在外一年回來一兩次。小時候,一起放牛的山坡,荒得人走不通了。溪溝里砌來灌溉水田和洗澡的水壩,被一場大水夷為平地了。還有幾位坐在寨子門口曬太陽或打掃天塔坪的老人,住進更深的山里了。
晚飯后,我會找個小山坡,看看落在山寨的夕陽,回想小時候。幾個小伙伴一起捉迷藏,一起偷自家還沒成熟的柑橘,還有別人家的苞谷;一起光著膀子,滿世界找馬蜂窩捅;一起站在木橋上撒尿,比誰尿的遠,激起的水花多;一起走兩三公里的山路,上學(xué)放學(xué)。夏天,個個穿著涼拖鞋,在田野上網(wǎng)蝴蝶網(wǎng)蜻蜓,抓蟬抓青蛙。偶爾碰到蛇,嚇得半死,等回過神后,立馬撿起石頭或木棍,追著打,也有被打死的,也有逃脫的。
山里的陽光,很自由,很溫暖,山里的水,很清甜,很透亮。山與水,和時光在變與不變之中,靜守歲月之美。
我出生時,山寨有二十六戶人家,現(xiàn)在住著五戶人家,一戶人家住一個山頭。其中,最年輕的一戶人家,也五十多歲了。山寨有十棟房子沒倒下,五棟住有人,五棟空著??罩姆孔?,有的屋頂爬滿了青苔,有的屋前長滿雜草,有的住著雞。在不久以后,那些空著的房子,倒下是必然的。那些在鎮(zhèn)上村上,蓋了房子和搬遷到村上去住的,又把房子拆掉的人家,有人在宅基地上,種了幾茬玉米,撒了幾把油菜,無人管,長得都不是很好,然后就交給時間打理了?,F(xiàn)今,宅基地上長了一堆草,留著一堆碎瓦,碎瓦已被雜草遮得嚴嚴實實了。
前些日子,我在縣城遇見一個我喊婆婆的長輩。她是兩年前從山寨搬到村上集中搬遷點的。她家老屋,在我家十米開外的地方。不過,在住進集中搬遷點之前,老屋拆了。她跟她兒子租住在縣城。不久前,她兒子去廣州打工了。婆婆靠在夜市上打零工維持生計,每月差不多能掙1200元,但一年的房租要4000塊,日子過得還是很緊巴的。
我跟她說,如果老屋不拆,還可以回山寨種點地,喂點雞。婆婆家的田地少,多年未種,荒得不成樣子了。她每次回山寨,都會到老屋的宅基地上走走看看。宅基地復(fù)墾后,雜草叢生,成了我家的樂園。面對眼前的一切,婆婆是回想往日的生活,還是感嘆生活的無奈,旁人無法得知。
一個山寨的根,有人,有炊煙。從山寨搬出去的人家,上年紀的人,對山寨還存有一定感情,還回山寨看看。而一些年輕人,對山寨少了一份依戀,更不愿像父輩,靠一畝三分地養(yǎng)活自己,這樣的日子,太清貧太清苦了。
于是我想,等我老了,就回山寨,在我家屋后種點蔬菜,養(yǎng)點小雞,在通向我家小道兩側(cè)撒點花籽,讓它像野花一樣生長。到那時,我家的桂花樹、楠木樹、桃樹、梨樹,都長大了。然后我去山林里找?guī)卓美蠘漭?,放在樹下當椅子。坐在樹蔸上看書,書更有溫度,看云,云更輕淡?;驈纳嚼餁w來,坐在樹蔸上休憩,讓風吹吹,把汗水和疲憊一起卷走。日子如云般愜意。
我爸媽去山里干農(nóng)活兒,只要不是清晨,我基本上會跟著去。有時打下幫手,有時坐在地頭看我爸媽干活?;顑杭睍r,我爸媽頂著三十六七度高溫,沒有一寸蔭涼。我媽老用山里涼快搪塞我。我爸媽每次從山里回來,身上的汗味夾著香草味,有些甜,也有些苦。
我家做飯,燒的是柴火,屋頂和板壁熏的黑漆漆的。房子是木頭的,密封性不好,每次燒火,火苗四處亂竄,熏得眼睛直掉眼淚。燒柴火,煙多灰多。陽光照進屋里,灰塵在陽光里舞動。夏天,我家在灶臺上做飯多。我第一次在灶臺上做飯,是在小學(xué)。那時個子矮,墊凳子才能夠得上鍋。灶鍋做飯,可以留米湯,用米湯煮鍋巴稀飯,稀飯很香。
我家的灶,是二十幾年前修的,灶膛小,不好生火。生火還得講技巧,先放些干竹條引火,然后再加柴火。要是有火星,要么用蠟燭引火,要么用吹火筒吹。吹火筒是用兩三節(jié)竹子做的,在竹節(jié)底部,用釘子打個小眼,勻速吹。吹火的力道,我從小就掌握了,不用擔心會把火苗吹滅。
灶臺上,老擺著與煙火有關(guān)的東西,如鹽、油、醬、醋等。每次吃完晚飯,除了瓶裝的調(diào)味品外,其他的拿罩子蓋住或拿到碗柜里,避免老鼠溜來溜去。
老鼠繁衍能力強。我媽用老鼠藥,毒死了一只又一只老鼠,但沒過幾天,又有老鼠在我家跑來跑去。我在山寨睡覺,討厭老鼠半夜把我吵醒。我學(xué)過貓叫,老鼠聽而不聞,我行我素。后來,也不學(xué)貓叫了。有的老鼠,可能是從山里來的,餓得慌,山里沒偷吃的糧食了。下山后,不愿再回山里,就陸續(xù)有老鼠把家安在我家的廁所、豬圈、屋頂、地板下的旮旯里,還有柴火堆。與老鼠一樣讓我煩的,還有我家的雞,有事沒事總喜歡到天塔坪來玩,它們老撅起屁股,不撿地方拉屎。有時你拿竹竿追,它給你繞圈子,東躲西藏。它們很會會意主人的想法,知道不會把它往死里打,一邊跑一邊咯咯咯地唱著歌謠。
下午四五點鐘,從山里覓食的雞,陸續(xù)回來了,山寨全是雞在叫。寨上住的五戶人家,養(yǎng)雞最少的,起碼也有五六十只。一只雞叫后,其他的雞,就隨之叫了起來。在山寨,還有竹雞和野雞,老在山里叫。它們比養(yǎng)在家里的雞自由,整個山寨,都是它們棲息的樂園。
我回山寨,一是為了陪伴父母,二是想認真看清山寨。山寨有些過去,跟風去了遠方。我很難把握風飄去的方向,像我把握不住山寨是否會消失一樣。寨上的碾坊、石磨、風車、木水桶、蓑衣斗篷等等,都在一天天一樣樣地減少和消失。這些東西的丟失,是很可惜的。
城市有城市的記憶,山寨有山寨的記憶。不管山寨如何發(fā)展,還是不能丟掉山寨固有的一些東西。如陳舊的老屋蓋在山坡上,坡下一條小路,小路長滿雜草,或是小路旁溪水潺潺;如房前屋后種著綠油油的莊稼,有老人挑著大糞在田野上行走;如屋頂冒著淡淡的炊煙,一群雞鴨在打鬧,等等。
在山寨,我是最閑的一個人。我曾一個人拿把柴刀到山林里,坐了一個下午。山林里,很少有人去,陽光照不進去,雨很難著地。地上的枯葉,鋪了一層又一層,葉干而脆,輕輕一踩,只聽見咔咔的聲音。我找了棵高大的楓樹,一屁股坐在楓樹底下,枝丫遒勁,楓葉稠密。樹上有個很大的鳥窩,窩里好像沒住鳥。我在樹下坐著時,聽見半空中有東西在撞擊楓樹。我尋找聲音的發(fā)源處,枝葉太密,脖子抬酸了,也一無所獲。按照我在山寨的生活經(jīng)驗,十有八九是啄木鳥在給楓樹巡診。我繞著楓樹轉(zhuǎn)了轉(zhuǎn),得需兩個成年人圍抱。深山里的鳥真快活,在密密麻麻看不見天的樹林里游玩,吃著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果子,毫無顧忌地吃,吃后也不用擔心是否打過農(nóng)藥。山林很大且幽深,膽小的人是有些膽怯的。山林里我怕的是蛇,不過很少碰見蛇。我每次去山林會帶把柴刀,一是把遮在小道上的枝丫和刺砍掉,二是防身。原本就保護得很好的山林,自從退耕還林,禁止亂砍濫伐后,山林更綠了,樹木更大了。隨便坐在一處樹下,想尋覓一尺陽光,都頗有些難。坐在山林中冥想,聽聽風,聽聽鳥叫,偶爾用柴刀拍打一下樹干,或在地上尋覓一處螞蟻,也是不錯的。行走在山林,最容易遺忘的,是時間。在時光流逝中,我想認識山寨的內(nèi)心,像父輩們一樣愛著山寨,愛風的樣子,陽光的樣子,田野的樣子,白云的樣子,炊煙的樣子,溪水的樣子……
我出生那年,山寨的田地分產(chǎn)到戶沒多久。我家分到的四五畝田地,現(xiàn)在差不多荒了一大半。這四五畝田地,曾經(jīng)養(yǎng)活了我們一家七口人,還供我和弟弟妹妹讀書。我爸媽對田地的了解比我深,對待田地的脾性比我有耐心。如田坎垮了,地角垮了,我爸媽會立馬找石頭和土,填起來。山寨的田地很貧瘠,我爸媽想方設(shè)法給它養(yǎng)肥,給田地里倒草木灰、雞糞,或割回一些草放進田地里。有時會讓連續(xù)種了三兩年的地,休整一下,或換種另一種作物。我家的地,那塊適合種什么作物,這塊適合種什么作物,我爸媽一清二楚。我家地里常種的作物有苞谷、高粱、黃豆、綠豆、土豆、番薯等,其他的很少種。苞谷,是山寨最常種的一種作物,苞谷可以賣錢,也可以養(yǎng)豬喂雞。寨上的人種苞谷,都喜歡用地膜種,長得好,個頭也大,收成好了,起碼可以多喂十天半個月的雞。
山寨的田地,要不在深山老林,要不在懸崖峭壁,巴掌大一塊一塊的。種田種地是靠牛耕或人挖的。今年,我爸媽種了好大一塊苞谷,地是我爸媽用鋤頭,一鋤頭一鋤頭挖的。眼下,地里的苞谷正在發(fā)芽,山寨的鳥太多,老喜歡吃嫩嫩的苞谷苗。一不留神,半塊地的苞谷苗,不出一兩個早上,就被鳥吃的精光。清晨,我躺在床上就聽見有人在地里吆喝,我爸每天天剛亮就出門了,也去苞谷地趕鳥了。
有一天下午,我去菜園摘菜的路上,突然從一塊地里傳出音樂,我仔細看了半天,地頭沒人,我再看看地的周圍,也沒人,只有一頭牛在低頭吃草。我突然回過神來,地間有個戴草帽,穿件破衣服,把手伸向藍天的稻草人。我猜,可能是該地的主人,在稻草人身上放了部手機,循環(huán)播放音樂,讓鳥聽見后,不敢來偷吃苞谷苗。我不知道這樣的效果好不好,也沒有去問,反正我把菜摘完,乃至夜幕來臨時,音樂還在催促苞谷苗快點長?,F(xiàn)在的鳥聰明,不怕稻草人,甚至?xí)仍诘静萑说念^上拉屎拉尿。
記得小時候,山寨的人會把從山里收回的苞谷,把個頭大的留下來,然后用繩子綁在房梁上晾著。等來年春天,把苞谷兩頭去掉,用中間顆粒大的苞谷粒做種?,F(xiàn)在,每年我爸媽從山里收回苞谷,直接用剝苞谷機子全部剝完。來年要種苞谷,再去鎮(zhèn)上的種子店買。過去山寨除了稻谷好像沒留種,像辣椒、西紅柿、苦瓜、黃瓜、南瓜、高粱、黃豆、綠豆等作物,都是自家留的種?,F(xiàn)在倒好,個個圖省事,留種的習(xí)慣都有所改變。我家地里種的辣子苗、黃瓜苗、西紅柿苗等蔬菜苗子,都是我爸到鎮(zhèn)上集市買的。
從山寨出去的人,沒人想回山寨。在我讀初中時,山寨除了一個到海南當兵的和兩個上大學(xué)的,是沒有一個人離開山寨的。戶戶種田種地,把清苦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在海南當兵的那人,兵役服完后回到了山寨,然后在鎮(zhèn)上蓋了房子,搬出了山寨。兩個上大學(xué)的,一個分配到張家界市機關(guān)單位,一個分配到永順縣當老師。兩個上大學(xué)的人,算是山寨第一批徹底走出山寨的人。
在我當兵離開山寨三四年后,山寨的人開始大批往外走,到沿海打工的,到外地上大學(xué)的。有的賺錢了,就到縣城和市里買房子了,或到鎮(zhèn)上蓋房子了。山寨上的孩子,有的一出生就被父母帶到沿海去了;有的上完大學(xué),就在當?shù)鼐蜆I(yè)了;有的考入縣城的機關(guān)事業(yè)單位了。我爸第一次走出山寨,到廣東、廣西、浙江等地的工地上打小工,是我離開山寨大概十年后,那年我爸已五十好幾了。有一年,我媽在我爸的開導(dǎo)下,跟我姨去了浙江打工,那是我媽第一次出遠門。我媽一個字都不識,在流水線上干了一年,一天十二個小時,也說比在家里種田種地要輕松一點。我媽是個特別傳統(tǒng)的婦女,等我媽過年從浙江回到山寨,看見我家房前屋后全是雜草,連屋檐下長的都是雜草,我媽頓然掉下了眼淚。我媽心痛老屋,照這樣下去,三兩年不住人,老屋就倒了。后來,我姨多次邀我媽去浙江打工,我媽都沒答應(yīng)。我爸倒是斷斷續(xù)續(xù)在外出,最遠跑到新疆的吐魯番。我爸外出了,我媽一個人守著老屋,在家種點地,養(yǎng)點雞。
我媽現(xiàn)在給我家土狗吃的,還是苞谷糊糊。每次我和我弟給土狗喂吃的,會往苞谷糊糊里加點米飯,或從鍋里夾幾塊肉。偶爾山寨其他人家的土狗來我家找吃的,是偷雞不成蝕把米,我家土狗會奮勇驅(qū)趕,我也會假裝舞刀弄棍嚇唬嚇唬。曾有只土狗,來我家偷吃了幾個雞蛋,被我媽碰見了,到現(xiàn)在還說著此事。為了以防萬一,我媽把雞窩放得老高老高的,像掛燈籠似的,懸掛在半空中。
夜里,狗叫是有些討人厭煩的,像有人不喜歡聽烏鴉叫一樣。烏鴉叫,在山寨是不吉祥的征兆。有時烏鴉叫過后,山寨會有老人去世,有時安然無恙。烏鴉在山寨不是很多,不像我在北方遇見的烏鴉,群飛時,像一片烏云遮著天空。我家土狗,有些老了,耳朵背了,眼睛也不好使了。偶爾碰到我,還會睜著眼睛,狂叫。半夜里狗叫,有時可能是一陣風路過,有時可能是一輪明月路過,有時可能是一只老鼠路過,有時可能是一只失眠的鳥兒路過,而夜晚在山寨行走的人,是少之又少。土狗的叫,會把沉睡的山寨吵醒,像個醉漢胡言亂語一番,就了事了。
夏夜,時常可以聽見青蛙在叫。從田野里傳來,聲音極有穿透力。蛙的叫聲,像一座山連接著一座山,此起彼伏。山很大,也很空曠,完全可以容納蛙的叫聲。有時坐在屋前納涼,蛙聲就順著蒲扇傳入耳朵,像詩,像歌,聲聲扣人心弦。小時候,聽蛙聲,聽著聽著,就躺在奶奶的懷里睡了。在夜里跟青蛙一樣,漫山遍野叫的,還有蛐蛐。我家房前屋后的草叢堆里,全是蛐蛐,我家地里,全是蛐蛐。有時睡不著,躺在床上冥思,聽蛐蛐叫,也很美。蛐蛐應(yīng)該不會像蛙,田荒了,蛙聲就少了。
從山寨路過的那條縣級公路,變寬了點,灰塵飛揚的路面換成了水泥路,車也多了起來。這條路,依舊彎多路陡,沿途老聽見重型卡車爬坡的聲響,聽見汽車的喇叭聲,這個聲音比雞叫、狗叫、蛙叫刺耳多了。沿途好多村民買起了小汽車和摩托車。村村通公路修進了家門,我媽每次去鎮(zhèn)上集市賣菜,都是我爸騎摩托去送她的。路,是山寨一成不變中,最大的變化,隨著群山起伏,隨著腳步起伏。
山寨除了山,還是山,除了云,還是云,除了靜,還是靜。太陽,是山寨人用鋤頭,一鋤頭一鋤頭刨開的,夕陽,是山寨人用鋤頭,一鋤頭一鋤頭挖下去的。夜晚,山?jīng)]盡頭,路也沒盡頭。幾個男人坐在木橋下的石塊上,抽著旱煙,煙霧把夜熏得更黑,黑得只能看見星星墜落在溪水里。從寨子外照來的一束束車燈,在群山之間起起伏伏,穿過寧靜的夜,穿過寧靜的山寨。
山寨不老,也就上百年。
我不知道一個村寨能存活多久,生命周期有多長,但有些村莊的消失是必然的。我去過永順縣的好多山寨,或多或少都面臨著從地面上消失的跡象?,F(xiàn)在,我唯一能做的,是認真而真實地認識山寨,認識山寨的風霜雨露,認識山寨的白天黑夜,認識山寨人的善良淳樸。
我喜歡山寨的那些野花,因為它不攀附,不附和,有人看無人看,春來了,就盡情綻放。我也喜歡山寨的田地,與人的誠實很貼近,與人的厚重是相通的,不會被一陣風吹走。
半夜醒來,有鳥在叫。而此時,山寨很是安靜,鴉雀無聲,土狗在傾聽,苞谷苗在傾聽,溪水在傾聽,月亮在傾聽,還有從山外吹來的風在傾聽。當然,我也在傾聽,傾聽自己的內(nèi)心,傾聽山寨的內(nèi)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