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靜
1
山間的傍晚,暮色從窗外悄然涌入,蟲聲如雨,窸窸窣窣地落在草葉間,夜霧從大地升起。杜遠楓鋪平了信紙,一字一句地寫道:
老婆、兒子:
今天是我離家的第一天,這兒叫溪山寺村。據(jù)說是因為依著村有座山叫溪山,山上有座寺廟,得來的名兒。這里的教學(xué)點只有28個人,老師只有2個,哦不,只剩1個了。聽說原先在這兒的那個代課老師嫌工資低走了,只有校長一個人講三個年級的課。我第一天來上課就懵了,一個班里一半坐著一年級學(xué)生,另一半坐著二年級學(xué)生。給一年級上課的時候,二年級的就自習(xí),給二年級上課的時候,一年級的就在那兒玩。沒辦法,老師太少了,校長說這是復(fù)合式教學(xué),他還說,我是他們學(xué)校的福星。如果我不來,他一個人教學(xué),顧不過來那么多學(xué)生,成績就上不去,就會有家長把孩子轉(zhuǎn)到中心小學(xué)或私立學(xué)校。學(xué)生一旦減少到一定數(shù)量,這個教學(xué)點就會被撤掉,所有孩子都要去離家?guī)坠锏闹行男W(xué)。路遠且崎嶇,這會給孩子們和家長們帶來很大麻煩……
正寫著,門外響起了敲門聲,篤篤篤,四平八穩(wěn)。杜遠楓拉開門,校長那黝黑的臉上浮著一層濃濃的笑意,自顧自地走了進來,四面打量著說,杜老師,寫家書呢?行李都安置妥當了沒?
杜遠楓淡淡地笑著,沒啥行李,就隨身帶了些衣服。
喲,你的東西還真是少啊,連個鍋都沒有,咋吃飯呢?
他愣了下,是啊,自己一路失了魂地西馳而來,很多生活的必需品都沒準備妥當。嘴上卻說,沒事,我不愛做飯,平時去飯館吃好了。
校長的笑紋更深了,哈哈,一聽這話就知道是大城市來的,我們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地兒哪有啥飯館啊,村里人平時請客吃飯都是自家做些肉菜蒸碗,要不就去鎮(zhèn)上,鎮(zhèn)上才有飯館。
杜遠楓尷尬地愣在那兒,忽然,凝滯的空氣被一陣咕嚕聲攪動得起了漣漪,他摸了摸肚子,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校長爽朗地大聲說,杜老師,以后你不想做飯,就跟著我們一起吃吧,走,我就是來喊你吃飯的。
杜遠楓走出門,看到了校長嘴里的“我們”,校長媳婦還有幾個留校住宿的學(xué)生正圍坐在一張圓桌旁,那些孩子的眼睛在暮色里閃閃發(fā)亮,都齊刷刷地盯著他,他看著那些星辰般的眼睛,心里突然一疼。
菜都是常見的山野青蔬,沒有葷腥,卻也新鮮可人。杜遠楓尤愛那盤干香椿炒雞蛋,青蔥里裹著鵝黃,滿滿嚼上一口,口腔里充斥著春天蓬勃的味道。校長看他吃得香,冷不丁問道,我見你開的車很不錯,原先在省城是干啥工作的?咋想起來到俺們這兒當個代課老師啊?
杜遠楓停下筷子,他調(diào)整了一下表情,用最誠懇的樣子把早已準備在肚子里的說辭背了出來。我在省城也是個小學(xué)老師,私立學(xué)校的,因為壓力太大工作太忙,上一年查出得了惡性黑色素瘤,還好救得及時,命撿回來了,就干脆辭了職,到這有山有水的地方,給身體和心靈都放個假,這里的空氣好,壓力也小。
杜遠楓一口氣說完,又拿出一沓人民幣,放在校長面前。
這是我這個月的飯錢,您收下,以后我一天三頓就在您這兒吃了。
校長媳婦那憨厚的臉上浮起一絲紅暈,連連擺手說,都是自家種的糧食和菜,用不了這么多錢。
校長沉吟一下,數(shù)出幾張票子,剩下的推到杜遠楓面前說,杜老師,你能來,我們已經(jīng)高興壞了,錢不能多收,意思意思就行了。前幾天縣教育局響應(yīng)上級教育扶貧的口號,給我們村小配備了一批先進的教學(xué)設(shè)施和文體器材,可我一個山里漢,啥也不會用,一直放著落灰,你是大城市的老師,水平高,你一來孩子們的教學(xué)質(zhì)量肯定有大的飛躍。我真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高興!不過話說回來,你如果是想來休養(yǎng)身心的話,估計要失望了,農(nóng)村小學(xué)的老師工作量比城里的還大呢!一個人要教多個年級、多個學(xué)科的課,還要教體育、音樂、美術(shù),還要兼顧學(xué)生的安全教育、品德教育等,唉,我真怕你的身體吃不消。
校長快速地瞟了他一眼,點起一根煙,煙霧輕盈地在空氣中旋轉(zhuǎn)升騰,漸趨于無。
杜遠楓抬頭看了看天邊,夕陽正掙扎著被群山慢慢吞噬那最后的光芒。他微笑著說,沒事,我身體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了,而且我這人就喜歡忙,習(xí)慣了。
校長忙不迭地點頭,一臉掩飾不住的欣喜。
晚上躺在床上,杜遠楓輾轉(zhuǎn)難眠,思維像一艘精力旺盛的快艇飛速地在無垠的虛空里馳騁,左沖右突,不受控制,白天的事都清楚地在眼前重現(xiàn)。
杜遠楓脫去白大褂,找到院長,沉默著把辭職報告遞上前。他不敢去看院長的眼睛,曾經(jīng)這是他的老師,手把手教會他怎么用薄薄的手術(shù)刀切開那柔軟的人體,在骨與血之間尋找到病灶。
怎么回事?你難道不知道院里準備任命你為主任?
我知道,可我……對不起,院長。杜遠楓艱難地從嘴里吐出這些話,垂首靜默。
院長的聲音忽然低沉溫柔起來,我知道你心里過不去那坎,但人要往前看啊,你不工作,日子怎么過下去?
我對不起您的栽培,可是,我已經(jīng)決定了。
遠楓,說吧,是健民還是華西?他們給你開多少錢的工資?院長的聲音陡然變成冷硬的匕首,刺進他的胸膛,那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
杜遠楓一抬頭,猛然撞上院長那凌厲的眼神,驀然一驚,辯解道,不是,不是您想的那樣,我只是不想再當醫(yī)生了,對不起。
他沒有回家,開著車到商店簡單買了幾件換洗衣服便漫無目的地在公路上游蕩。他想了幾夜了,滿腦子思緒早被捋得清清爽爽、透透徹徹。
杜遠楓,這個外科有名的“杜一刀”決定了,要去一所鄉(xiāng)村學(xué)校當個代課老師,去看看那些大山深處的孩子們是怎么生活的。去哪兒呢?腦子里突然就蹦出了那個地名,溪山寺村。好吧,就這里吧,他疲憊地囑咐了導(dǎo)航,任黑色的豐田載著自己滑向未知的遠方。
沒想到當個鄉(xiāng)村代課老師這么容易,杜遠楓擺出身份證、文憑等物,校長只是簡單看了看,就激動地握著他的手說,歡迎歡迎。
杜遠楓努力把思維拉回來,眼睛盯著天花板上的污漬,聽著屋外的山風(fēng)和蟲鳴,伸展開四肢,接納睡意的襲來。
2
這所村小簡陋而寧靜,四周是連綿起伏的青山。有時下過雨,山間就浮起繚繞的白霧,像山林的吐納呼吸。村落不大,住戶都依山而建,像野蘑菇一樣散落在各處。杜遠楓走在小路上,隨手折了一根狗尾巴草,一邊甩著一邊想著今天的課。
雖然從沒當過老師,但他心里不怯,畢竟是醫(yī)學(xué)博士,教個小學(xué)的語文數(shù)學(xué)還能教不了?他開始喜歡上這種教課的感覺,十幾雙眼睛激動地盯著你,聽你繪聲繪色地描述著草長鶯飛的江南、風(fēng)刀霜劍的塞外、慷慨激昂的英雄、回腸蕩氣的戰(zhàn)爭。他講著講著就會神游天外,仿佛時光倒流,他仿佛從沒有娶妻生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在這里教學(xué),一直教了十年、二十年。他慢慢發(fā)現(xiàn),這里的孩子們學(xué)習(xí)基礎(chǔ)參差不齊,有些落后太多,簡單的聲母韻母分不清,應(yīng)用題稍微拐了幾道彎便算不出來。杜遠楓決定去家訪,其實這也是他一直都想做的,探尋這些孩子們的成長環(huán)境。
第一戶是張子涵家,這丫頭光長個子不長心眼,好幾次作業(yè)都沒做,問她,只會不好意思地垂著眼笑,旁邊的男同學(xué)一個勁地起哄,她還要帶孩子哩……
張家的房子是灰磚壘筑,窗戶上連塊玻璃都沒有,釘著看不出顏色的塑料布,用來隔寒擋風(fēng)。破舊的屋檐下安了個嶄新的空調(diào)外機,像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挎了個精致的皮包,顯得不倫不類。
張子涵正抱著一個八九個月大的嬰兒逗弄著,一看見老師來了,愣得站在那說不出話來。杜遠楓笑著說,子涵,今天老師來是想做一下家訪,了解了解你的生活情況。
子涵奶奶忙讓座道,快坐,快坐,您真是個好先生?。≡饶莻€教書先生啊,從沒來家里過!
杜遠楓開門見山,對老人說,這丫頭腦子很好使,但就是上課總打瞌睡,很影響聽課效果,作業(yè)也經(jīng)常不做,您該管管了。
老人的雙手緊緊絞在一起,像兩棵虬曲枯瘦的樹根交叉起來。她苦著臉說,唉,沒辦法啊,您看我家這情況,我一把歲數(shù)了還要在地里刨食。子涵的父母都嫌種地沒出路,越跑越遠,現(xiàn)在跑到廣東打工去了,把這兩個孩子給我扔家里,我干一天活下來,腰酸背痛的,根本就帶不成小的,只能讓丫頭帶她弟弟。丫頭從放學(xué)回來就沒歇過,幫忙帶孩子、做飯、喂雞食,晚上孩子一鬧能把一家人都吵得睡不著,她白天哪能有精神?白天學(xué)不會,晚上作業(yè)也就不會寫了,唉,我也輔導(dǎo)不了啊。
杜遠楓皺著眉頭看向女孩,女孩的臉緋紅,像被鐵塊燙了,她眼睛仍然低垂著,只是能看到那長睫毛籠著的一泓湖水起了霧,濕漉漉的。那懷中的嬰兒像是中了定身法,呆呆地張著嘴看著陌生來客,嘴角掛著一絲長長的銀亮的涎水。
杜遠楓忍不住說,孩子不能只生不養(yǎng)啊,您管不了就應(yīng)該讓他父母帶走養(yǎng),也不能耽誤了這丫頭的學(xué)習(xí)啊。
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尾音陡然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跌落下來。孩子的父母在外打工,哪能帶個八九個月的嬰兒東跑西顛呢?何況這道理他們哪能不知道,只不過是被生計逼得沒辦法罷了。
老太太敏銳地捕捉到他話里的那絲軟弱,一把揪住提著高腔說,哎喲,您可不能當著孩子面這樣說啊,讓丫頭以后記恨俺們嗎?她父母是去給人干活哩,不是享福哩,帶個奶娃子能行?再說了,丫頭學(xué)習(xí)好是她的造化,學(xué)不好也不能怪別人,那是命!這年頭考上大學(xué)也不一定能找到工作呢,俺們對她不強求。
子涵奶奶的嘴角往下撇著,像墜了幾斤重的秤砣,被皺紋擠得看不見的小眼睛里流出一絲不滿。杜遠楓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忽然覺得晚風(fēng)都穿堂而過,漲滿了他的衣袖,冷颼颼的,他急忙告辭出門,走出很遠,背后好像還粘著張子涵的目光,那欲言又止的像湖水一樣深而靜的目光。
接下來要去的是田旺旺家,田旺旺小名叫小牛,杜遠楓也跟著其他孩子一起喊他小牛,他太像一頭稚嫩而莽撞的小牛了。杜遠楓每次在課堂上提問題,他總是第一個高高舉起小胳膊,兩只大眼睛瞪得溜圓,興奮地喊著我知道我知道,真提問他了,答案卻總是令人啼笑皆非,牽起一串孩子們的笑聲,小牛就在這笑聲里不好意思地撓著頭傻樂。
杜遠楓從心底喜歡這頭天真的小牛,所以他無法忽視小牛的衣服為什么總是那么臟,幾乎所有衣服都不合身,要不太大要不太小,還有一次竟然穿了兩只不一樣的鞋跑來學(xué)校。他想知道,這樣的孩子背后有怎樣的家長?
當他出現(xiàn)在男孩家門口的時候,小牛像枚驚喜的炮彈一下子彈射到杜遠楓面前。老師,老師,老師來了!杜遠楓摸摸他的頭跨進了屋子,環(huán)顧四周,同樣是灰磚壘就的房子,但這戶跟張子涵家相比,更加凌亂而狹小。辨不出年代的家具像怪獸一樣蹲踞在屋子角落里,摞滿了亂七八糟的家什。屋子里的空氣混雜著霉味、尿騷味、藥香味,這些味道擰成一條濕漉漉的繩子,迎面甩向杜遠楓的面門,把他擊得差點倒退一步。
一個顫顫巍巍的老人拄著拐杖迎了出來,他枯瘦的臉上嵌著兩只黑洞洞的眼睛,深井一樣一眼望不到底。杜遠楓站在昏暗的堂屋里,借著一線微弱的光,隱約看到里屋門邊擺著一張床,床上巋然不動臥著一團黑影,這黑影像是一大堆海綿,正慢慢地吸收著窗外那濃得化不開的暮色。老人朝里屋看了看,咳著說,屋里躺的是孩子他奶,自從孩子他爸沒了后她就一直病著,吊著一口氣不死,就因為心里的結(jié)沒打開呢!小牛咋了?是不是在學(xué)校惹事了?
不,不,小牛表現(xiàn)很好,我是來做個家訪,了解一下班里的學(xué)生。
落座后,小牛便飛快地端來一杯茶,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杜遠楓,滿臉都是開心的笑意。
老人看著門外的天幕,夜色正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他咳了幾聲,四面跑風(fēng)的嘴里斷斷續(xù)續(xù)地蹦出夢囈似的訴苦:俺家在村子里就是個沒人愿意搭理的破落戶,大人丟人,孩子也跟著遭罪。杜遠楓下意識地趕緊看小牛,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像一陣風(fēng)似的刮到院子里去了,院子里的雞恐懼地尖叫著,像在躲避他的追逐。
老人說他的兒子也沒有啥技術(shù),還好會開汽車,就去縣城里跑出租養(yǎng)家糊口。那一年下很大的雪,我提醒他臨近年關(guān)了別出門了,街上亂。他非不聽。果然出事了,我的兒啊,頭上被砸了那么大一個血窟窿,被發(fā)現(xiàn)時身子已經(jīng)僵了。
老人停下來,一邊劇烈地咳著一邊拭著淚。杜遠楓沒想到是這樣慘烈的故事,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有伸過手去緊緊握住老人的手。他悚然一驚,這簡直不像人的手,是一雙長年與困窘生活摩擦的手,粗糙干硬長滿繭子。
老人又說,我兒子死后,兒媳那個沒良心的就扔下兩個孩子跑了,連聲招呼都不打,倆孩子一夜間就成了沒爹沒娘的。那時候家里整天亂糟糟,小牛還小,天天哭鬧,老伴又病倒了,只能靠我種點薄田度日。我大孫子本來是很老實的一個孩子,就是從那時候性格大變,開始跟鎮(zhèn)上的壞痞子們混,打架,賭博,慢慢地開始偷偷摸摸了。后來有天,大孫子跟我說要去省城發(fā)大財去,我就料到不會是啥好事,鎖著門不讓他去,結(jié)果他那幾個孬朋友把鎖砸了帶他跑了,跑了有一年多吧,警察通知我,他果然犯事了,而且還是死罪,他跟兩個渾小子去偷人家東西,被發(fā)現(xiàn)后把人家殺了。我氣得?。∥壹沂来灏?,咋會出了這個逆子啊,我死了都沒法跟祖宗們交代啊!那兩個小孩年紀小,只有他倒霉,剛過十八歲,剛好夠判死刑的年紀,后來槍決他時,我硬撐著沒去法場,我要讓他知道,田家人永遠都不會原諒他。
老人喘了口氣,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將他的面容拉扯得凄苦而扭曲。他緊緊地反握住杜遠楓的手說,我能看出來您是個好老師,我家小牛腦子靈光著呢!您千萬多費心,我家只剩他了……
老人忽然發(fā)現(xiàn)手中這雙手越來越冷,像握著塊滑溜溜的冰,隨時都能融化流走。老人趕緊站起來說,我再給您續(xù)點熱茶,天冷了。杜遠楓緩緩站起來說,不了,我該回去了。他搖搖晃晃走到院子里,小牛正試圖騎在一只瘋狂掙扎的大公雞上面,月亮升起來了,滿院的清輝像細浪一樣蕩漾。
3
杜遠楓患上了嚴重的失眠,失眠讓他的時間陡然多出一倍,他試圖把白天的所有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連喘息的空都沒有,讓白天巨大的疲憊把自己趕進晚上的夢境里。所以他吃完晚飯就挨家挨戶地上門給學(xué)生們輔導(dǎo)功課。
這個村子靠山吃飯,準確地說,是靠著山腰那幾十畝薄田吃飯,但是這里的地很貧瘠,黃土里摻雜著碎石,莊稼的根扎不深。前些年種小麥,種久了,地就不養(yǎng)麥了,只好種玉米、土豆,地里的收成全看老天臉色。村民們都窮得叮當響,于是大部分青壯年都離開大山去往城市打工,這個簡陋的農(nóng)村小學(xué)三分之二的孩子都是留守兒童。這些孩子都是由上年紀的爺爺奶奶或者伯伯嬸嬸照顧,自然管不了學(xué)習(xí),只能管個吃喝拉撒。杜遠楓最初一個個登門,手把手輔導(dǎo)功課,家長們還以為要收費,一臉不情愿,后來知道是義務(wù)的、免費的,一個個熱情得跟火盆似的。校長的每條皺紋都溢滿了驚喜,拍著杜遠楓的肩膀說,我沒看走眼,您是位盡職盡責(zé)的好老師!您犧牲自己休息時間給孩子們輔導(dǎo),真是太令人感動了。這番堂皇的溢美之詞從校長嘴里用飽含土味的鄉(xiāng)音說出來,帶著幾分失真和滑稽,杜遠楓淡淡地笑笑沒說話。
可慢慢地,杜遠楓察覺到那些家長們的態(tài)度有了微妙的變化。他這邊給學(xué)生講著作業(yè),那邊爺爺奶奶們就端坐著旁聽,或者踢踢踏踏地在一旁走來走去,杜遠楓能隱隱感覺到那目光像蛛絲一樣粘在背上,這目光里的內(nèi)容是復(fù)雜的,難以言說的。這天下課,孩子們都跑出去玩了,杜遠楓瞥見小牛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眼瞟他一眼又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故意裝作不知道,低頭看著手里的書,小男孩果然一扭一扭地走過來,咬了咬手指,輕聲對他說,老師,我想告訴您一些事。
哦,說吧。
村里很多人說您的壞話,他們說您精神不正常,還說您可能是個壞人,我不懂他們?yōu)樯哆@樣說您,反正我覺得您是個好人,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老師。
哦。杜遠楓心里起了微微的波瀾,表面還是冷漠的樣子。
男孩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像是有些急了,仿佛是為了證實他不是在無中生有地撒謊,突然加快語速,機關(guān)槍似的說,他們說您開的車很貴,用的手機也很好,不像是缺錢的人,來我們這兒肯定是有目的,他們還說,您每周五都給家里寫信,但從沒見您去寄過信,您沒有家人,都是編出來騙人的。
好了,我知道了!杜遠楓突然站了起來,往外走去。小牛愣了一下,又緊跟在他身后,風(fēng)把他遲遲疑疑的話傳到杜遠楓耳朵里,老師,您好久沒來我家了。
杜遠楓仍然雷打不動地做家訪,進行課外輔導(dǎo),把自己的時間安排得密不透風(fēng),他最怕的就是過周六周日,這兩天的校舍就像荒原,空寂得連風(fēng)的囈語都能聽見。望著山上那郁郁蔥蔥的樹木,他想,不如去爬這座溪山吧,爬出一身臭汗,也許晚上就能睡好覺了。
溪山上長的樹都有些殺氣騰騰,恣肆隨性地舒展著枝干,走在里面,看不到陽光,只能看見滿眼蔓延的濃稠的綠,這些油漆一樣濃重的綠像是把外界都隔絕起來,自成王國。這滿山的樹估計有些年頭了,杜遠楓一邊想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腳下是村民們踩出來的小路,光憑這小路就能猜到平日上山的人極少。他忽然想起校長說過,這座山接近頂峰的地方坐落著那所寺廟——溪山寺。這里以前來的人比較多,后來荒蕪了,再后來不知哪年從哪里,跑來一個和尚住進了廟里,人們很少見到他,只偶爾看到他下山買東西,行色匆匆的。
杜遠楓折了根樹枝,拄著往上走,腳下的路越走越窄,陽光的暴曬把植物蓬勃的氣息都蒸騰出來,他聞著這氣息,回憶被啟封,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次爬山。
那時他拉著妻子,她像一頭健壯而靈活的小鹿,掙脫他的手蹦蹦跳跳地躍過山澗、溪流、小徑。她回過頭朝他喊,喂,老人家,快點跟上啊。她的頭發(fā)在陽光下閃耀著金黃的光芒,他看著她鍍了一層光暈的側(cè)臉,心蕩神馳。那時杜遠楓跟妻子承諾,以后孩子出生后,要帶著他(她)一起再爬一次這張家界。后來孩子出生了,長大了,他的工作也蒸蒸日上,得獎了,升職了。只是再也沒時間陪他們母子們了。妻子抱怨過,吵過,吵架時她不再是小鹿,而是頭母獅,憤怒地訴說自己的“喪偶式婚姻”是多么痛苦,現(xiàn)在想來,他只覺得心中刺痛。杜遠楓捂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再一抬頭,竟然看到那蒼翠中掩映著的一角飛檐,寺廟在縹緲的山嵐里若隱若現(xiàn)。
他終于爬到了山頂,站在褐色的廟門旁往里張望,小小的院子里長著一株龐大的杏樹,樹上開滿了純白的杏花,像堆了一樹雪片珠玉,璀璨生輝。一陣風(fēng)過,杏花雪飄飄灑灑,落在樹下的石桌、石凳上。他看著那滿樹花光,不禁癡了,半晌才意識到正對著大門的殿里空空蕩蕩,陳舊的佛像垂首默然。這種寂靜里藏著一縷古怪,這里沒有人氣!很久都沒人住了吧?
杜遠楓忽然覺得背上冷颼颼的,便心生退意。
杜遠楓輕輕地嘆了口氣轉(zhuǎn)過身來,背后是一張暗黃色的臉,泥塑一樣毫無表情。他瞬間魂飛天外,差點叫出聲來,背后不知什么時候站著一個人!
杜遠楓定下神來,上下一打量,這大概就是那個僧人了,穿著一身辨不出顏色的僧袍,手里拎著一大袋米,光亮的額頭上綴滿汗珠,一雙細長的眼睛像是在看他,又像是在看他背后虛無的空氣,渾身都散發(fā)著一種生人勿近的冷峻。杜遠楓沒說話,上前一步幫他把大米抬進院里,僧人也沒說話,對他施了一禮便飄然進屋了。杜遠楓站在那杏花疏影里發(fā)了會兒呆,滿院的花香妖異無比,被陽光蒸騰得愈加濃烈,他隱隱有些眩暈,像被這香氣灌醉了一般,便匆忙下山了。
從這以后,杜遠楓只要有空閑的時間便開始爬這座山,每次都堅持爬到山頂,只是他再也沒見過那個僧人,只能隔著門聽到木魚聲,篤篤篤的,每一擊都像是合著時光的鼓點,急促緊張,彌漫著一種淡淡的憂傷。
4
又是一個周末,杜遠楓鋪平了一張白紙,一字一句地寫上:
妻子、兒子:
不知不覺我已經(jīng)離家這么久了,很想你們,每天都想,有時候我看到這些學(xué)生,看著看著就好像看見了磊磊,你們還好嗎?
我已經(jīng)慢慢地適應(yīng)了這里,信號不好,網(wǎng)絡(luò)不太流暢,這樣也好,不知不覺間已戒掉了手機癮,有時一天不見手機也不會再失魂落魄了。我剛來的那陣子,電話很多,遠親近戚、同事朋友,很多人問我上哪高就了。真是滑稽,一個人走了太多平坦大路,想拐個彎走走野徑難道就不行了嗎?
我不認為我現(xiàn)在做的工作跟救死扶傷比遜色什么,一個是肉體上,一個是精神上,本來就沒法比。說到精神,我來了后才知道鄉(xiāng)村留守兒童的精神世界是多么貧瘠,城里的小孩像磊磊,從小可以上早教班、益智繪畫等等,多姿多彩。長大了有藝術(shù)展可以看,音樂會可以聽,更重要的是有很多很多書可以看,我到現(xiàn)在都能記得,我小時候泡市圖書館時的那種滿足感??蛇@里的孩子呢,有父母在家的還會買幾本書,有的耐心給孩子讀讀,但這樣的家庭太少了,大部分是留守兒童,父母不在身邊,只有老眼昏花目不識丁的爺奶,更沒有人給他們買書,所以這里的孩子們也都沒有讀書的習(xí)慣。
現(xiàn)在農(nóng)村人在外打工,有的掙錢也不少,給家里蓋了房子,買了電器,給孩子買大堆的零食和玩具,給父母買了嶄新的智能手機。這些沒人管的留守兒童們一有空就抱著手機玩游戲看抖音刷快手,有些大點的孩子不滿足于在手機上玩游戲,還總是偷偷摸摸地往鎮(zhèn)上跑,去鎮(zhèn)上網(wǎng)吧打游戲,在那種烏煙瘴氣的地方,有些孩子就會結(jié)交一些鎮(zhèn)上的小地痞,跟著學(xué)壞。我就想,如果在村小辦個小型圖書室就好了,孩子們可以把書借走拿回家看,也可以在學(xué)校看,只要能看書就行。我一直相信,讀過的那些文字,總有些會觸動到靈魂,滲透進生命里,塑造出你的品格、素養(yǎng)、精神。
前幾天,我跟溪山寺村的駐村書記小昭聯(lián)系,讓他幫忙想想辦法,這是個很不錯的小伙子,做事雷厲風(fēng)行,很快便和縣文化局、縣新華書店溝通協(xié)調(diào),給村小捐贈了兩千多本圖書,我自己購置了幾套桌椅,讓校長騰出一間教師宿舍,改造成圖書室??粗⒆觽兣踔鴷緦P拈喿x的樣子,真感覺這些天的辛苦都沒有白費,他們邊看書邊不停地跟我提各種問題,我回答得咽炎都快犯了,但不知道為什么,心里一點都不覺得煩。
還有件事要告訴你們,我跟小昭和縣司法局的同志們聯(lián)系,邀請他們來村小給孩子們普及法律知識,第一堂普法小講堂已經(jīng)開過了,以后每半個月他們就會來講一次。孩子們聽得可專心了,比上我的課還專心,司法局的同志們水平也很高,點子多,以孩子們喜歡看的動畫片為例,講解違法行為和后果。農(nóng)村的留守兒童很多都是爺奶管教,只顧個溫飽,很多孩子都不知道善與惡的分界線,不知道有些行為從小不改掉,再往后就會發(fā)展為犯罪。我張羅著辦起這個講堂,初衷也在于此,讓這些沒人管的孩子們懂原則,明是非,心里有把標尺,可以衡量自身的對與錯。
高興的是,司法局的同志們說他們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他們準備發(fā)動基層司法所的工作人員,把這個普法小講堂擴展到全縣所有的中小學(xué),他們說下次來村小講課的主題是“怎樣預(yù)防犯罪與遠離侵害”,說實話,我從現(xiàn)在就有些期待了,孩子們也一樣,整天纏著我問“法律叔叔們”啥時候來。
這兒的民風(fēng)還是很淳樸的,開始我做義務(wù)家訪,輔導(dǎo)作業(yè),很多村民不理解,還嫌我事多,現(xiàn)在慢慢地,孩子們的成績提高了,村民們也越來越和氣了,有時還非要往我包里塞些種的水果、紅薯啥的。學(xué)生們也挺爭氣,成績進步得很快,上次期中考試,一二年級都考得不錯,聽校長說有些家長聽說我講得好,正準備把鎮(zhèn)上小學(xué)就讀的孩子接回村小上學(xué)。每天晚上回來,我的喉嚨都劇痛,這幾天才好了點,校長不知道從哪里挖來一些草藥,說當?shù)亟小懊邸?,喝了以后舒服多了?/p>
不要擔(dān)心我,我一切都好,今天就寫到這里吧,我愛你們!
寫完信,杜遠楓走出門,大口地呼吸著山里的新鮮空氣,已經(jīng)是冬天了,遠遠地傳來幾聲零零星星的鞭炮聲,他忽然有了個想法。
一年即將迎來最后一個節(jié)日——春節(jié),村里陸陸續(xù)續(xù)有打工的人們回家過年,杜遠楓趁著這機會,挑了個日子把回家的那些家長們召集到一起開了個家長會。他提前準備好講稿,早早地來到操場布置。
冬日微弱的陽光像羽毛一樣撫著操場的每個角落,搬著板凳的家長們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杜遠楓站在旁邊的冬青樹下,一言不發(fā)地打量著他們。來的家長大部分是女性,也有零零星星幾個老人。有的家長打扮時尚,穿著簇新的羽絨服,抹著艷麗的口紅,讓孩子坐在自己腿上,用手攬著,臉貼著臉湊在一起,嘰嘰呱呱不知在說笑什么。有的摟著孩子肩膀,一臉寵溺的表情,往孩子嘴里不停地塞著零食。還有的跟孩子并肩坐在一起,孩子表情拘謹,神情漠然,家長一臉嚴肅,像是在訓(xùn)斥著什么。還有四個學(xué)生,父母和爺奶都沒來,他們孤零零地坐在最后面,像四棵沉默的小草。杜遠楓注意到其中有個叫小菡的女孩,總是盯著那些坐在家長腿上撒嬌的同學(xué),一看到就像被火灼傷了似的趕緊低下頭,但又忍不住偷偷看。還有個叫高翔的男孩,怔怔地看著家長和同學(xué)們,不時低頭抹一下眼睛,杜遠楓知道,高翔的父母遠在深圳,已有兩年沒回來了,今年估計也不會回來了。還有小牛,手插在口袋里,不時地吸溜著鼻涕,突然,他抬起頭看向杜遠楓,目光相撞的一剎那,杜遠楓趕緊扭過了頭。
家長會開始了,校長在杜遠楓的示意下把學(xué)生們帶離了操場,杜遠楓先是通報了本學(xué)年每個孩子的期末成績,表揚了所有孩子,將他們的進步告訴給家長們。如他所料,底下一片掌聲,一片喜氣洋洋。接下來,杜遠楓清清嗓子,開始說他在教學(xué)過程中發(fā)現(xiàn)的關(guān)于留守兒童的問題,包括學(xué)習(xí)上的、思想上的、行為習(xí)慣上的、品德上的。家長們都仰著頭聽得很認真,沒有人再說話和玩手機了。操場里只回蕩著杜遠楓的聲音,空氣無形中變得黏稠起來,像堵墻一樣壓向每個人的心頭,連鳥雀們都識趣地噤了聲。
他說,有些老人膝下的孫子孫女有好幾個,這些孩子的父母都出去打工,就只能把孩子們集中到老人家里統(tǒng)一照看,這些老人們不僅要照顧地里的莊稼,還要照看這么多孩子,難免力不從心。像莊小梅家,我每次去家訪,都是幾個孩子湊一起嘰嘰喳喳地玩鬧,沒一個坐那安靜學(xué)習(xí)的。老人們能管得住嗎?喂飽飯就行了。還有李浩浩,這孩子只有個爺爺照看,爺爺年紀都70多了,耳朵眼睛都不好使,我好幾次聽浩浩說,他沒吃早飯就來上學(xué)了,衣服也沒人洗,不管天氣冷熱,總是那兩身臟得看不出顏色的衣裳,小朋友們都不跟他玩,說他身子有跳蚤,有次上體育課,我發(fā)現(xiàn)他不停地跺腳,一問才知道,沒穿襪子,腳凍得慌,才6歲多的孩子啊,看著多讓人心酸!
這還都是生活上的,學(xué)習(xí)上更別提了,沒人給孩子們檢查作業(yè)、答疑解惑,有些孩子因為學(xué)習(xí)底子薄弱,上課總是跟不上,下課了跟我說聽不懂,雖然我一直在想辦法幫他們趕上,但家長的作用也很重要??!還有一個孩子,我不說名字了,平時文文靜靜的,誰知道總趁大課間的時候在教室里偷東西,都是橡皮、鉛筆這些不值錢的,后來被我抓住了,才知道這孩子的奶奶從小教育她不能吃虧,有多少便宜就占多少。這能培養(yǎng)出什么孩子呢?她長大后能走上什么路呢?就像小時候長歪的樹,大了就很難掰直了??珊⒆拥呐囵B(yǎng)是潛移默化的,不是你們這些家長們過年時回來說教幾句就行的,對孩子影響最深的還是父母,在培育思想品德方面,父母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
我希望在座的父母們重視這個問題,孩子們是人,不是養(yǎng)的貓狗,他們需要愛和關(guān)懷,現(xiàn)在信息多發(fā)達啊,一天抽出點空給孩子打打電話,發(fā)發(fā)視頻,了解孩子的生活和學(xué)習(xí),這不難吧?
你們知道嗎,班里的孩子一般分兩種,一種是特別努力學(xué)習(xí)的,處處追求完美,想通過學(xué)習(xí)來得到老師和父母的肯定,這種學(xué)生也有心理問題,太壓抑了。上周有個學(xué)生上自習(xí)的時候把另一個不停說話的學(xué)生頭砸破了,全班震驚,因為他平時看著很老實一個人,一點都不像這么暴戾。還有另一類學(xué)生,滿身劣習(xí),在墻上亂寫亂畫,破壞桌椅,上課搗亂,你會說真是討打,他們的確是討打,因為他們只想引起老師的注意,哪怕方式不對。
這時,操場上像城墻一樣堅固的靜默忽然被打破了一個角,一個男家長喊了聲,孩子們苦,我們也沒法啊,要掙錢啊。
杜遠楓點點頭說,對,你們要掙錢,要養(yǎng)家糊口,可據(jù)我所知,現(xiàn)在國家已經(jīng)開始重視留守兒童的教育問題了,有很多城市都出臺了政策,打工人員可以憑借暫住證安排子女就近入學(xué),有些城市專門開通了留守兒童教育綠色通道,開辦了務(wù)工人員子弟學(xué)校。孩子不會成為你們掙錢路上的阻礙啊,你們可以帶上他們,參與到他們的每個成長環(huán)節(jié)當中啊。
有個婦女站起來激動地說,不是俺不想帶著俺娃,俺也想啊,天天想??沙抢锏墓⑿W(xué)難進去,民辦學(xué)校學(xué)費又貴,農(nóng)民工子弟學(xué)校離得遠,孩子得在那住宿,你想啊,孩子在家還有爺爺奶奶照顧,在學(xué)校寄宿照樣長期見不到我們,還見不到爺奶,還不如在家呢。另外,即使把孩子帶身邊,每天接送上下學(xué)我們根本就沒精力啊,有時候遲到五分鐘飯碗可能就丟了,尤其像俺妹子她家是賣蜂蜜的,常年四處亂轉(zhuǎn),這個月在這個縣,下個月就跑那個縣了,你讓他們咋帶著娃呢?
底下一片喧嘩,家長們都七嘴八舌敞開了聲音互相倒起苦水來,這個話題顯然引起了他們的共鳴,一時群情激昂,聲浪喧囂。杜遠楓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能尷尬地張著嘴,他忽然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從心底慢慢涌上來。
這時,校長走上臺來,一張嘴那渾厚的男高音便鎮(zhèn)住了大家。
家長們,靜一靜,今天我們要討論的不是這一肚子苦水,大家也不是來開茶話會的,噴噴話拍拍屁股就走了。今天我們開這個家長會,就是要讓在座的各位深刻認識到留守兒童身上存在的很多問題,要讓各位重視起來。
要說你們?yōu)榱松嫋|奔西走不容易,可現(xiàn)在國家扶貧政策這么好,為啥不能留在家鄉(xiāng)掙錢呢?我想問問在座的各位,有多少人是被大城市的花花世界迷了心竅,不舍得離開的?有多少人是為了一張臉,為了所謂的面子,為了在鄉(xiāng)親們面前夸夸其談的?有的在外面掙了點錢,就燒得不知道自己是誰了,天天東家轉(zhuǎn)轉(zhuǎn)西家悠悠,只怕別人不知道你掙了那點錢,可你們想過孩子們嗎?錢掙再多,孩子沒出息了,很快不就把你的那點老底吃空了?孩子品德不好,對你不孝順,你掙個金山又有啥用?咱村駐村書記小昭同志為咱們村引來了林果產(chǎn)業(yè),還幫助成立了農(nóng)民合作社,這些都是帶貧企業(yè),政府補貼的有錢,你們就在家門口干干活不也能掙錢?還有鄉(xiāng)里扶貧干部也給咱村開過會了,說咱們這土壤不適合種糧食,但因為是丘陵地帶,適合種梨樹等果樹,我聽說辛集鄉(xiāng)也有種梨樹的,人均年收入至少五萬以上!還有咱村自古以來就有做蠶絲被的傳統(tǒng),那些當媽的,收收心,在家做做蠶絲被往外銷或者開個網(wǎng)店在淘寶上賣,或者也弄個直播在抖音上賣,都是掙錢的門路啊是不是?即使掙得沒有在外面多,但起碼天天能見到孩子了。這些整天見不到爹娘的娃娃們可憐得很,那個三年級的趙曉楠,有次我見她放學(xué)了不回家,在墻上畫了一個男的站在左邊,又畫了個女的站在右邊,她就站在他們中間手拉著兩邊虛擬的人像,我問她在干什么,她說今天是她生日,太想爸媽了,就把他們畫出來,幻想他們在跟她一起過生日。
校長說到這,聲音哽咽了起來。臺下的人群像被投擲了一顆石子,漣漪一波波蕩開去。家長們互相低語著,有的悄悄地抹起了眼淚。
散會后,學(xué)生們從教室里涌出來,跟著各自的父母回家。忽然,走過來一個穿著長筒靴的女人,她攔住杜遠楓說,老師,我想跟您說點事。杜遠楓看了看她,眼睛泛紅,像是剛哭過的樣子。
杜遠楓的聲音低沉了下來,雙肘支在桌子上抱住了頭,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哭聲,肩膀劇烈地一抖一抖,像是合著這痛苦的共鳴。
后來案子破了,警察告訴我,那晚我走了不久,有三個賊溜到了我們那個小區(qū),先是偷了兩戶,什么值錢的東西都沒撈到。到我家后估計心浮氣躁,不小心弄出了聲響,我妻子睡眠很淺,一下子拉亮了燈,看到了賊。妻子呼救拼斗中就被滅了口,可恨他們連孩子都沒放過。這三人很快便被抓到了,我一直以為會是三個窮兇極惡、殘忍冷血的男人,沒想到是三個十幾歲的孩子。他們看上去就是一群普通的少年,眼神清澈又帶點怯懦,像小鹿一樣,可誰能想到就是這樣的男孩會雙手沾滿鮮血。法庭審判的時候,他們當中最高的,年齡最大的那個被判了死刑,他突然哭了起來,遠遠地朝我的方向跪了下來,我知道他的良心讓他感到痛苦,他后悔了??晌也荒芙邮?,這輕飄飄的一跪換不回我的家人!從這以后,我就魔怔了,整天神思恍惚,班也不去上了,請了長假,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這個世上我真成了孤家寡人了。我有個朋友的媳婦在公安局,我朋友看我狀態(tài)很不好,就托他媳婦幫我打聽案子的具體細節(jié)和罪犯背景。后來我這朋友提了幾瓶酒來找我,一進門就說,我給你打聽清楚了,今天聽了這三人的事,你的恨也許會減輕點,喝了這些酒,哥陪你大醉一場,這事就翻篇吧。
這三人都是農(nóng)村來的,一個15歲,一個16歲,還有一個剛滿18歲。15歲那個男孩叫劉小根,他的父親從小沒讀過幾年書,很年輕就出來打工了,認識了一個工廠里的小妹,也就十八九歲的年紀,兩個懵懵懂懂的人就在一起了,很快懷上了一個孩子,女孩家里不同意他們結(jié)婚,讓她把孩子打掉,最后還是生了出來,女孩向劉家要了一筆錢把孩子往劉家一扔就一走了之了。劉小根的父親那時也還是個孩子,對這個嬰兒不管不問,偶爾往家打個電話聽見孩子哭才想起自己還有個孩子。后來劉小根的父親結(jié)婚,因為要瞞著女方,就謊稱劉小根是他弟弟,所以,劉小根從小就是他爺爺奶奶照顧大的,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就格外自卑,很快輟了學(xué),像他父親一樣去城市打工,可又吃不了苦,慢慢跟著學(xué)壞,走上了扒竊的路。
那個16歲的男孩叫王陽陽,他倒是有父有母,但父母都在外地打工,他也是常年由他爺爺照看,他爺爺盼了四個孫女才盼來了這個男孩,嬌慣得不成樣子,小小年紀就打雞罵狗,村里人人厭惡,有次把老師頭上砸了個大包,一害怕就躲家里不上學(xué)了。后來偷了他爺爺?shù)腻X,跟著村里的小青年跑省城玩,慢慢地就加入了犯罪團伙。
那個18歲的男孩,家就住在這個溪山寺村,他倒是從小就老實本分,但很多年前他父親去縣里跑出租,被人殺害了,兇手一直沒找到。他母親受不了家里窮,丟下兩個孩子跑了,一直沒有音訊。從那以后,他家就一日不如一日了,這男孩就是從那時性格大變,變得暴戾兇狠,只要是欺負他弟弟的小孩,他就把人往死里打。可能是想家里沒個頂門立戶的,他狠一點,才能保護家里不被村人欺負吧。后來因為在學(xué)校經(jīng)常打架,被鎮(zhèn)中學(xué)勸退,他就跟著一群小混混跑到了省城。
那時他們?nèi)齻€都只是想來省城玩玩,順便看看有什么掙錢的門路沒有,誰知道他們結(jié)交了一些不良少年,引他們加入了一個犯罪團伙,這個團伙專門威逼利誘青少年偷竊搶劫財物,每天都要完成任務(wù),否則回去就要被毒打。他們?nèi)齻€已經(jīng)后悔了,但被緊盯著,還拿家人的性命威脅,脫不了身。那晚,他們偷了兩戶都一無所獲,到我家時是抱著很大希望的,也得手了,偷了不少錢,沒想到其中一個偷到梳妝臺上的鉆戒時,驚醒了我妻子。我那傻妻子啊,從來都是天不怕地不怕,一看這些賊都是些瘦小的少年,立馬就大了膽子,最重要的是她看到了男孩手里拿的鉆戒,那是我送她的結(jié)婚信物,她怎么能由他們帶走呢。
我知道這一切后,果然,心里的恨減少了幾分,但還是無法釋懷啊,從沒殺過人的少年們,為什么一沖動偏偏殺的是我的妻兒?我善良的妻子和可愛的兒子做錯了什么,為什么要被奪走生命?
杜遠楓的聲音又開始激動起來,忽然僧人說,我去再燒點茶水,轉(zhuǎn)身離去。杜遠楓看著手中那個白瓷茶盞,杏花疏影里,那抹凈白就像妻子的臉頰,他的心又開始灼痛起來。他一仰頭把杯中的茶一飲而盡,忽然一陣眩暈,原來心痛的時候,茶也能喝醉。
過了許久,僧人回來了,他說,你現(xiàn)在來到溪山寺村,是為了什么?
杜遠楓說,我以前當醫(yī)生的時候,覺得人們終日奔波勞作,但生命如此不堪一擊,它是由柔軟的肉和脆弱的骨頭組合成的,一場災(zāi)禍、一頓棒擊、一次染病,都能讓它受到致命的傷害。所以我立志當一名好醫(yī)生,救死扶傷??蛇@場變故發(fā)生后,我忽然一夜之間體悟到很多,比身體更重要的是一個人的心靈,如果心靈被蒙蔽了,身體健康茁壯又有何益?而這些年輕的男孩,人生才剛剛開始,心靈就已迷失了方向,走上了歧途。我忽然很想看看他們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這一步的,我想了解農(nóng)村這群我從沒了解過的群體——留守兒童。我想憑著自己一點微薄的力量去改變點什么,哪怕什么都沒改變,也不后悔。
對了,說來也巧,我在一次家訪中才知道我班里一個叫小牛的孩子是被判死刑的那個少年的弟弟,他的哥哥走上了歧路,還好他沒有,聰明懂事、學(xué)習(xí)也認真,但我還是過不了心里那道坎,每次看到他總會莫名地生出憎惡,我減少去他家的次數(shù),上課也不常提問他,我知道他是無辜的,但還是過不了心里這道坎。
杜遠楓無力地垂著頭看著眼前的茶杯,一片花瓣旋轉(zhuǎn)著落到杯中,像只玉白色的微型小舟蕩漾在淡青色的茶水上。杜遠楓大口地喝著茶,一仰頭,清亮的淚水潸潸劃過臉頰,落入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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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日,當杜遠楓再爬到山上,已經(jīng)人去廟空了。他剛走近廟門,就發(fā)覺一絲異常,沒有木魚聲,整個寺廟像是和周遭的空氣凍結(jié)在一起。他一腳跨進門,踩碎了這寂靜。
這是他第一次走進殿內(nèi),他注意到僧人的床鋪整潔,被子疊得方方正正,僧人總是隨身戴著的那串念珠,整整齊齊地放在旁邊。杜遠楓心里陡然一驚,僧人也許永遠不會回來了。杜遠楓悵然地下了山,從那以后,他的失眠就開始用藥物來治療。
小牛幾天沒來,他爺爺打來電話請假,說是家里有些事。杜遠楓講課的時候總是會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個空蕩蕩的座位,沒有那雙亮如星辰的眼睛和令人捧腹的發(fā)言,真有些不習(xí)慣,他無數(shù)次地告訴自己別管閑事,卻又總覺得不放心,晚上吃了飯后還是向小牛家走去。
一進院子,便看見堂屋擺著小牛奶奶的遺像,遺像前供著香燭和紙花,小牛額上系著白布條,一見杜遠楓來,忙從椅子上跳下來。杜遠楓對小牛爺爺說,我不放心小牛,還以為他生病了,本想來給他補課呢,真不好意思。老人忙把他迎進屋,倒了杯水說,老伴一走,我?guī)滋鞗]緩過勁兒來,再加上操辦喪事,累得一身的老毛病都犯了,照顧不了小牛,他還得照顧我,耽誤了幾天學(xué)習(xí),真對不住您。
別這樣說了,親人去世,孩子即使上學(xué),也難免分心。
您知道嗎,殺他爸爸的兇手找到了。所以孩子心里也都是事兒,哪能學(xué)進去啊。我老伴就是聽說兇手找到了,眼睛才閉上了,熬了這么多年,受了這么多罪,她終于能解脫了,我那可憐兒子也能在九泉下安息了。說出來估計您都不信,兇手竟然是溪山寺里那個和尚,他是自己跑去鎮(zhèn)派出所自首的,說是那晚喝醉了酒跟我兒子起了爭執(zhí),一沖動就把人殺了,殺人后不敢回家,聽說這邊山高林密,就拋家舍業(yè)跑這兒的山上出了家,他沒想到,我們也沒想到,竟然成了一村的鄰居,有時候還見過面。這和尚前幾天不知道咋良心發(fā)現(xiàn),去自首了。唉,他一時沖動,好端端的一個家就成這樣了。
老人悲痛的情緒和著渾濁的淚噴涌而出,滿臉的皺紋堆積成了一枚山核桃。杜遠楓不忍再看,心里波濤起伏,一時間大腦一片茫茫,和尚那雙細長的眼睛和那山寺里的杏花像拉長的鏡頭一樣模糊難辨。
杜遠楓的失眠越來越嚴重了,一片安定已沒有用,吃進肚里如泥牛入海,蹤跡全無,什么作用都沒起。他每晚都像被失眠撕裂成兩個人,互相爭吵喧鬧,往事紛至沓來,擠得腦子想要爆裂。他又加大了安定的劑量,一次兩片,不行,三片……日子把白天和黑夜連成混沌的一片,沒有分割線,他如同整日渾渾噩噩步履蹣跚地行走在滿地泥濘中,不知道是第幾個白天,第幾個黑夜。
這天晚上,杜遠楓看著手邊的家書,忽然不知道要寫些什么了,這注定是一封投寄不出的信,他一下一下地玩著打火機,聽著那啪啪的聲響,火光里,妻子的笑臉映了出來,火苗燃燒了信紙,他神思恍惚中吃下一把安定想,如果能睡著該有多好,哪怕永遠不醒也行,也許夢里就能和他們團聚。
再醒來時陽光明媚,眼前是一片潔白的房頂,滿屋子藥水的氣味。一扭頭小牛趴在旁邊的桌子上正睡得香,一個護士端著托盤走進來輕聲說,你醒了?昨晚要不是這個小孩發(fā)現(xiàn)的早,你就永遠睡過去了。真是的,有啥事想不開,要吃那么多安眠藥???!杜遠楓呆了半晌,下意識地拿過枕旁的手機翻看,全是學(xué)生或家長發(fā)的短信,都是關(guān)心的話,這些樸實的話語大部分要靠猜,因為錯字很多,他看著看著就忍不住笑了。轉(zhuǎn)過頭,他潮濕的目光緩緩撫過小牛那削瘦的肩膀,發(fā)黃的頭發(fā),長長的微微顫動的眼睫毛,桌子上攤著他的作業(yè)本,杜遠楓拿過來看,是篇作文:
我的父親
我真正的父親已經(jīng)死了,我想不起來他的樣子。
我有一個想象中的父親,他像我真正的父親一樣愛我,關(guān)心我。我不會做題的時候他給我講,我肚子餓的時候他給我盛飯,他知道很多很多東西,他什么都會,我真想有這樣一個父親啊,讓他給我講很多很多有趣的知識,帶我去田野里放風(fēng)箏,去河里游泳,永遠不用擔(dān)心他會打我罵我,也不會再擔(dān)心那些壞孩子欺負我。
我愛我想象中的這個父親——杜老師。
作業(yè)紙上開始開出大朵洇開的花,潔凈的水霧的花,將字都慢慢暈染成一抹淡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