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子民

墮入紅塵命已苦，四顧茫茫無知音;滄海桑田化淚雨，倥傯百年一瞬間。身凈難脫俗世事，愛恨情仇勢比天;誰道萬事了卻日，滿目凄涼夢更深。

1896年（光緒二十二年）夏天，天津靜海還沒有從中日甲午戰(zhàn)爭的陰影里走出來，一座新蓋不久的農(nóng)家院子里，一聲嬰兒的啼哭打破了寒夜的沉寂。

站在門外的教書先生祁秀停止了來回走動，臉上露出喜悅之色。沒等接生婆發(fā)話，他便急不可耐地拋下自己的學(xué)生陶凱，向產(chǎn)房走去。

祁秀進(jìn)屋細(xì)觀了新生嬰兒后，忽然長嘆一聲，陰著臉來到了客廳。

陶凱見老師的臉色不對，便問：“老師喜添貴子，為何悶悶不樂？”

祁秀又是一聲長嘆，說：“唉，想我祁秀于光緒十年鄉(xiāng)試中秀才，再考舉人，兩屆不第，淪為教書先生。國難當(dāng)頭，大業(yè)不成，就是想有個后人也要等十二年了?！?/p>

陶凱奇怪地問：“老師，您現(xiàn)在不是有兒子了嗎？”

祁秀兩手一攤，說：“我適才觀此子，抽筋拔骨，奇丑無比，看著也不像個有壽之人！唉，我翻破字典取的‘長福之名，怕是名不副實(shí)了！”

陶凱開導(dǎo)說：“老師何不請郎中前來診治？”

祁秀說：“已經(jīng)去請了?！?/p>

此后，郎中便成了祁秀家里的?？停惴匠T我登場，竟無一人能說出個子丑寅卯。這天，祁家又請來天津名醫(yī)會診，祁秀用帶著疑問的眼光看著成排的郎中。

戴叉子眼鏡的老郎中說：“此子出生半年，囟門凸起，脈象虛弱，老朽行醫(yī)幾十年，尚未見過如此怪病?！?/p>

戴瓜皮帽的新郎中說：“恕我直言，小兒已無藥可救了，即便僥幸活下來，也是呆傻之人?！?/p>

祁秀轉(zhuǎn)頭問其他郎中：“你們可有良方？”

眾郎中的頭搖得像撥浪鼓。

祁秀啞然，眾人退了出去。

正當(dāng)祁秀愁眉不展、無計可施時，墻外忽然傳來游醫(yī)的鈴聲，他面上一喜，馬上叫人去請。

不一會兒，一個20歲左右的英俊后生推門而入，家人皆疑，祁秀更是一頭霧水。

那后生放下串鈴和“專治疑難雜癥”的白底黑邊旗，向祁秀拱手使了個眼色。

祁秀心領(lǐng)神會，屏退眾人，問：“你是何人？年紀(jì)輕輕的也會看??？”

那后生拱手道：“祁先生，在下名叫小德子，是吳不治大夫的徒兒。本家?guī)煾赣惺吕p身，特叫我來見您?！?/p>

祁秀仔細(xì)想了想，記起名醫(yī)吳不治確實(shí)有這么一個徒弟，一個月前還在吳不治開的藥店里給自己端過茶水，長得精細(xì)乖巧。但祁秀還是很謹(jǐn)慎地問：“你師父可有書信帶來？”

小德子忙答：“師父說您之前見過我，毋須書信?！?/p>

祁秀審視了小德子半天，問：“你師父有何交代？”

小德子左顧右盼，對祁秀耳語了半天。

祁秀只是搖頭，連連說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睔夥找粫r很尷尬。

任憑小德子再怎么說，祁秀只是低頭不語。他回頭望了望病中的小兒，隨即愁容滿面，且?guī)Р粷M道：“小德子，我剛才以為是你師父來了呢。我正要請你師父這個河北名醫(yī)給小兒診治一下，沒想到卻是你?！?/p>

小德子走過來，摸了摸小長福的頭，看了看他的手指和舌苔，竟陰陰地笑了。在祁秀猶疑的目光中，小德子也不言語，只拿出一指寬的黃紙一張，用毛筆在上面書寫藥方。

祁秀看時，見處方上只開了一種中成藥——紫雪再造丸。

小德子見其疑慮，便說：“這病癥我?guī)煾敢姷枚嗔?，前天剛剛治愈了一例，沒什么大不了的，藥都是我去抓的。貴公子的病，毋須我?guī)煾赣H診，只要照單拿藥，我可保他痊愈?！?/p>

祁秀半信半疑，問：“哪有此藥？”

小德子說：“只天津達(dá)仁堂有售?！闭f著，將小兒抱過來，相看多時，然后道，“此子投胎到人世，是受難來的。”

祁秀聞聽，臉一沉，問：“你何出此不祥之言？”

小德子并不解釋，從懷里掏出一張字條，晃在祁秀面前。祁秀看時，上面是一首詩：默默一世有大難，逢劫期望貴人現(xiàn)。身凈無緣紅塵事，終生怎續(xù)知己伴……祁秀尚未看完，小德子已收起了那張字條。

祁秀雖未讀完，一看就是吳不治的字。妻子要臨產(chǎn)的信息，他已在一個月前向吳不治詳細(xì)咨詢過，想必吳大夫已為自己的孩子算了命。想到這里，他便放下了戒心，問：“你師父還有何吩咐？”

小德子悄聲說：“前線急缺人手，您的人要快些到位??！”

祁秀點(diǎn)了點(diǎn)頭，送小德子出了門。

次日天色已晚，一騎快馬在祁秀家門口停了下來。只聽陶凱大喊道：“老師，天津的藥買回來了！”

祁秀急忙出門迎接，把藥拿給家人，吩咐道：“快給長福服下?！?/p>

晨昏交替，家人按時給小長福灌藥。三天后，小兒竟然病癥全無，笑語連連，手舞足蹈。

幾年后，小長福在外玩耍，竟比一般嬰兒還要健壯。祁秀便帶他四處游學(xué)，父親教書，他做陪讀。

這一年，小長福又隨父親走街串巷。

在路上，祁秀叮囑道：“長福，我們家窮，你一定要比官宦人家的子弟學(xué)得更好，我們祁家才有振興之日?！?/p>

小長福說：“爹爹請放心，您教的我都背熟了，只是有些事不明白。”

祁秀說：“不懂就問?！?/p>

小長福突然問：“爹爹，刀槍不入是什么意思？”

祁秀答道：“那是一種硬氣功。”

小長福問：“那‘扶清滅洋又是什么意思？”

祁秀臉色一變，環(huán)顧左右，說：“長福，你才七歲，不要問這些問題?！?/p>

小長福心中不服，說：“您和吳叔叔的話我都聽到了。他找您要什么東西，您卻不給他？”

祁秀小聲叮囑道：“以后不要亂說，會被殺頭的?！?/p>

小長福用手向后一指，說：“爹爹，您看，吳文德叔叔跟著我們半天了。”

順著小長福手指的方向，祁秀發(fā)現(xiàn)那個小德子正向他們陰陰地瞅著，便悄悄地說：“甩開他！”

二人繞了幾個胡同，祁秀把小長福送到了陶凱家門前，警覺地向外面看了看，道：“長福，你就住這兒吧，會有個叫桃桃的小姐姐和你一起玩耍的。如果過十天我不來接你，你就到老爺廟的第三個佛像座下取封書信，拿著去北京找你叔叔祁彪。”

小長福似懂非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問：“爹爹，您要干什么去？”

祁秀說：“我要出遠(yuǎn)門，也不知能不能回來?！?/p>

小長福說：“我要跟您一起去?！?/p>

祁秀臉色非常難看，語氣堅決道：“不行，你要記住爹爹的話，不能和任何人提起這事兒！”說完，他把小長福推進(jìn)門內(nèi)，自己轉(zhuǎn)身走了。

小長福委屈地哭了起來。

這時，一個小女孩跑過來，安慰他說：“你要聽話，你爹爹就會來接你?！?/p>

小長福擦干眼淚，跟著小女孩進(jìn)了屋。

祁秀轉(zhuǎn)過幾條街道，路過一個破舊的院子時，一條麻袋從天而降，罩在他的頭上，他被兩個彪形大漢推進(jìn)了一間暗屋內(nèi)。

現(xiàn)在的小德子已經(jīng)26歲了，人長得更加秀氣。他操著不男不女的口音問：“祁秀才，你真的打算跟朝廷作對到底？”

祁秀說：“小德子，我一直沒放松對你的懷疑，原來你真的給朝廷當(dāng)了鷹犬！你對得起你師父嗎？”

小德子冷笑道：“其實(shí)，我?guī)煾冈诮o你寫的詩里已經(jīng)告訴你他被控制了，可惜你沒看出來。你要是不想追隨我?guī)煾干衔魈?，就把那份名單和?lián)絡(luò)暗號交給我，我或許會為你請功?！?/p>

“呸！”一口痰吐在小德子的臉上。

小德子一邊擦著臉，一邊陰狠地說：“你就不為你那聰明伶俐的兒子想想？”

祁秀一驚，說：“小德子，你可以殺我，但你要是敢動我兒子，我變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小德子陰冷地笑了，說：“哈哈哈，我不會讓他死的，因?yàn)樗俏揖冗^來的，我要好好地留著他。我限你在今天天黑之前把東西交出來，否則，你知道后果！”

當(dāng)夜，月黑風(fēng)高。一條火龍從祁家的新屋沖天而起，燒得噼啪作響。鄉(xiāng)親們呼喊著“救火??！救火啊！”紛紛拿著家里的水桶、臉盆出來救火，可惜杯水車薪，火勢太猛，他們根本無法近前。

祁秀夫婦驚慌失措，想打開門逃出去，卻發(fā)現(xiàn)大門被鐵絲綁得死死的。不一會兒，二人即被大火吞噬……祁家也在一夜之間變成了一片瓦礫。

祠堂里，小長福身披大孝，哭倒在父母靈前。

吳文德上前扶起他，說：“鄉(xiāng)親們，這孩子可憐，我在眾鄉(xiāng)鄰的見證下，帶他尋一條出路吧?！?/p>

鄉(xiāng)親們帶著一種憐憫的眼神望著他們。這個說：“孩子無家可歸、身無分文，確實(shí)可憐?！蹦莻€說：“世道不太平，我家難找隔夜糧啊！要不……”眾人自覺地給吳文德讓開了一條道。

這時，陶凱領(lǐng)著女兒桃桃擋在了門口，說：“謝謝吳先生的好意，我是祁先生的學(xué)生，我要把小長福帶回去?！?/p>

吳文德剛想發(fā)作，眾鄉(xiāng)鄰喊道：“對，不能讓外人帶他走！”

吳文德嘴里說著：“也好，也好?！笨粗談P把小長福帶走了，眼里發(fā)出陰冷的光。

十天過去。小長福在陶凱家和桃桃彈著玻璃球，可他總是走神。他太想念父母了，就跑到窗臺上望著窗外。

桃桃小嘴一噘，說：“長福，你再不跟我玩的話，我就把高粱面子給弟弟瑞華吃?！?/p>

小長福憂傷地說：“桃桃，不是我不想和你玩，只因我想起了我爹爹的話，得出去一趟?！?/p>

桃桃問：“你要出去干什么？”

小長福說：“我爹爹不讓我告訴外人?！?/p>

桃桃氣得把玻璃球扔在地上，說：“我是外人嗎？”

小長福不回答。

桃桃便把玻璃球往地里踩，噘著嘴生氣。

綠樹掩映下，小長福撇開桃桃，走在去老爺廟的路上。踏進(jìn)廟門的時候，他看見中間那個巨大的佛像似在向他微笑。他向第三個大佛走去，突然發(fā)現(xiàn)廟里有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正在拿眼瞄他。他轉(zhuǎn)身走向香爐，一邊燒香，一邊斜眼觀察著那幾個人，發(fā)現(xiàn)他們也在瞅他。

機(jī)警的小長福沒有取出那個信封，他上完香后，裝作若無其事地從廟里走了出來。令他驚訝的是，桃桃正站在前面，拿眼瞪著他。

他走上去，說：“我不回你家了，我要去找我叔叔，你離我遠(yuǎn)點(diǎn)兒?！闭f著就往前走。

桃桃一聲不響地跟著小長福，卻被他推了個屁墩。

桃桃眼巴巴地看著小長福走遠(yuǎn)，一時委屈，“哇”地哭出聲來。等她擦干眼淚想回家的時候，她卻傻眼了，眼前有兩個大漢擋住了她的去路，她眼前一黑，被人捂住嘴，塞進(jìn)了麻袋……

一個破褡褳，一頂破草帽，一根打狗棍，七歲的小長福踏上了前往北京尋親的道路。

走在密林里，望著如火的驕陽，看看褡褳里將盡的干糧和水，小長福一臉迷茫。走著，踉蹌著，在一個萬里無云的山道上，他倒了下去……

他是被一滴雨水濺醒的，他用干裂的嘴唇舔著雨滴，滿臉的幸福。他又沉沉地睡去，夢里，他看見父親和母親正在教他念《弟子規(guī)》。

一聲炸雷打碎了小長福的夢，如注的雨水澆在他的臉上，他又醒過來了。他打開褡褳，發(fā)現(xiàn)里面多了兩個餅子，便疑惑地尋找著給他餅子的好心人，眼前卻是風(fēng)雨飄搖的混沌世界。

黃葉飄落下來，落在京城的一個大院內(nèi)。

一身短打的漢子正在展示拳腳，閃轉(zhuǎn)騰挪，“嘿嗬”有聲，高超的武藝引來了陣陣喝彩聲。

院主人從藤椅上起身，拍拍漢子的肩膀，說：“好樣的，我還真選對人了?！?/p>

那漢子雙手抱拳，深施一禮，說：“多謝慶王爺?！?/p>

二人正說著，院門“咣當(dāng)”一聲開了，一個小乞丐倒在地上。漢子正要呵斥，突然，他的目光定在了小乞丐的耳垂上。多么熟悉啊！去年夏天，哥哥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我家小長福就憑這個大耳垂也能享二十年榮華富貴……”

漢子翻過小乞丐，驚呼道：“長福，你是長福？”

一口涼水噴過去，小長福睜開了眼睛，吃力地說：“叔……叔叔……”

小長福躺在床上，靜靜地睡著。叔叔嬸子站在床前，目光復(fù)雜地看著他。

叔叔聲音低沉道：“去年我回家上墳，他爹媽還好好的呢，小長福還幫我點(diǎn)香了呢，沒想到會遭此橫禍……”

嬸子問：“你想把他留下？”

叔叔說：“一個七歲的孩子一路要飯，大半年才來到北京，不知受了多少罪呢！”

嬸子說：“我們在北京少受罪了嗎？吳大人讓你秘密查訪義和團(tuán)的殘余，你卻走漏了風(fēng)聲，讓義和團(tuán)的人跑了。我們花光了全部家產(chǎn)才擺平這事，慶王爺剛看中你，卻又來了個小麻煩?！?/p>

叔叔看了看炕上嗷嗷待哺的孩子們，說：“我也知道養(yǎng)著一家六口有多難，你又疾病纏身……”

嬸子問：“又來一個白吃的，你如何維持生計？”

叔叔幾乎把腦袋低到褲襠里，不再吱聲。

嬸子繼續(xù)嘮叨：“你說你，從小也不讀書考取功名，說書唱戲耍花腔，不務(wù)正業(yè)，北京是大地方，出來一個就是人物，你給慶王爺做保鏢，頂多算個打手，能賺幾兩銀子？我跟你算是倒了大霉……”說著哭了起來。

小長福躺在床上，早聽見了叔叔嬸子的對話，可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夫妻二人正愁容滿面，外面有人傳過話來：“祁師傅，吳大人叫你去一趟?！?/p>

嬸子嚇得癱坐在地，說：“走了義和團(tuán)的事兒，不會是又要過堂吧？”

叔叔也已嚇得兩腿發(fā)顫，又不敢違拗，便硬著頭皮出去了。

小長福爬起來，跟著嬸子把叔叔送出老遠(yuǎn)，才悶聲而歸。

嬸子倚在門上，站了好幾個小時。日落時分，叔叔終于回來了。嬸子跑過去，上下盯著丈夫看，發(fā)現(xiàn)并沒有一點(diǎn)兒傷，便驚喜地問：“你怎么才回來？吳大人到底找你干什么？”

叔叔一掃先前的愁容，說：“吳大人事兒多，半天才輪到見我。朝廷的承德離宮正招募小工，吳大人念我忠心，給了我一個名額，如有親人，可以去應(yīng)聘?！彼呎f邊興奮地盯住小長?？?。

小長福聽到“朝廷”二字，想起父親說過“朝廷無能”，便低下頭說：“叔叔，我不給朝廷當(dāng)小工。”

嬸子杏眼圓睜，道：“怎么，讓你去吃香的喝辣的，還委屈你啦？”

小長福什么也沒說，跑出屋外，望著天上的星星出神。這一夜，他想了很多很多……

第二天早晨，一大家子人圍著餐桌吃飯，都黑著臉不作聲。

小長福站起來，說：“叔叔，我愿意給朝廷當(dāng)小工?！?/p>

叔叔嬸嬸一陣驚疑后，臉色終于釋然。

流光飛逝，四年后，叔叔祁彪騎著高頭大馬，將侄兒祁長福送往承德。

來到承德，夕陽即將落山。祁長福看到山中有園、園中有山，殿、堂、樓、館、亭、榭、閣、軒、齋、寺各具特色，高興得手舞足蹈。

祁彪?yún)s異常痛苦地說：“長福，叔叔對不起你，我就不應(yīng)該把你交給吳文德?！?/p>

聽到“吳文德”三個字，祁長福想起了四年前被送到吳文德那里凈身的場景，那刻骨銘心的痛仿佛就在昨天。他淡淡地說：“叔叔，我不怨您，我知道您的難處?！?/p>

祁彪哽咽著說：“你這一入宮，我們怕是又要幾年見不了一次面……”

祁長福說：“叔叔，一有機(jī)會我就去見您。”

祁彪含淚叮囑道：“這里不比家里，要緊睜眼、慢張嘴，活著要緊……”說完，灑淚而去。

祁長福坐在煙雨樓前，望著快要落山的太陽出神。他在一本舊黃歷上寫下：光緒三十四年，我十二歲……一陣鐘聲響過，他向麗正門廣場跑去。

領(lǐng)班的喊了一嗓子：“請吳大人分派工作！”

八十多人怯生生地低頭站成一排，沒人敢仰視吳大人。

吳大人輕聲道：“都抬起頭來，讓我瞧瞧。”

祁長福抬起頭，與“吳大人”四目相對的一剎那，他愣住了。吳文德那陰沉的目光早已印在他的腦海中。他又低下了頭，聽吳大人訓(xùn)話。

吳文德清了清嗓子，說：“各位，從今天開始，這個園子由我掌管。以前啥規(guī)矩我不管，以后，我就是規(guī)矩！”他掃視了一下眾人，接著說，“張國祿，你負(fù)責(zé)離宮的安全保衛(wèi)。張金祥，你負(fù)責(zé)廚房‘白案（主食）。祁維國，你負(fù)責(zé)廚房‘紅案。李子貴，你負(fù)責(zé)整個山莊的衛(wèi)生。趙付軍，你負(fù)責(zé)園林綠化……”

祁長福還愣愣地站在那里等著分工，直到所有人都分派了，他也沒聽到吳文德喊自己的名字。

吳文德走到他跟前，輕輕地問：“你跟隨父親做了幾年陪讀？”

祁長福答應(yīng)一聲：“大人，五年?！?/p>

吳文德問：“能知書識字？”

祁長福答：“四書五經(jīng)、六爻八卦都曾讀過。”

吳文德親切地說：“知道嗎，你的命是我給的，否則你小時候就沒了?！?/p>

祁長福低聲說：“聽家父說過?！?/p>

吳文德說：“不僅如此，你在逃往北京的路上，我一直在給你食物，否則，你怕是早就餓死了。以后知道怎樣對我了吧？”

祁長福想起了一路上的“好心人”，答道：“報答吳大人的恩情?！?/p>

吳文德笑道：“算你有良心。去御書房吧，做侍書，為阿哥們準(zhǔn)備上課的書籍?！?/p>

祁長福一手托腮，一手?jǐn)[弄著石子。他靜坐在熱河旁，蒸騰的水霧彌漫了夕陽，也彌漫了他的心。

五年的光陰對深居離宮的他好像過了五十年，他時常想起父母慈祥的面容，常常想起過去隨父親到處教學(xué)時那快樂的時光，也常常想起父親藏在佛像下面的那封信?？墒?，他現(xiàn)在已沒有自由，就是踏出避暑山莊半步，也要吳大人親批。

遠(yuǎn)處傳來侍衛(wèi)的喊聲：“長福，慶王爺叫你到山莊外拿書！”

他不敢怠慢，答應(yīng)一聲，向山莊外跑去。

他拿著兩本書跑回六和塔前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夜晚的熱河有一層薄薄的霧，如籠著的輕紗。河邊有一只烏龜在拼命地爬，貪玩的他便去捉烏龜?？墒?，他快，烏龜也快，他慢，烏龜也慢。終于要捉到手了，他卻一腳踩在一塊西瓜皮上，連人帶書滑進(jìn)了熱河……

“啪”，一件瓷器摔在地上。慶王爺正怒氣沖沖地問：“你這奴才，到底干什么去了？”

祁長福渾身是泥，怯生生地來到書房門口，不敢回答。

慶王爺像惡狼一樣盯著他，問：“書呢？我叫你拿的書呢？你是去印書的嗎？”

祁長福把滿是爛泥的書一舉，低聲說：“王爺，書在這兒，我沒有去印書。”

慶王爺一腳把祁長福踢倒在地，大喝一聲：“來人！”

吳文德匆忙而出，問：“王爺何故動怒？”

慶王爺怒氣沖沖地說：“你看看你給我選的好奴才！我這好端端的孤本，竟讓他給毀了。送回京城，著刑部依《大清律》治罪！”

吳文德一驚，說：“王爺，請您念在我鞍前馬后、盡心盡力的份上，還是從輕處罰他吧！”說完，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祁長福一臉不服地說：“王爺，《大清律》里是沒有這一條的?！?/p>

慶王爺剛要發(fā)怒，吳文德喝道：“你這不知深淺的奴才，還不給王爺?shù)狼?！?/p>

祁長福像根木頭一樣杵著，毫無表情。

慶王爺看了吳文德一眼，說：“既然是吳大人求情，那就打這奴才二十板子，貶他去御廚房做火頭軍！”

祁長福被拉到樓后行刑。

吳文德給行刑人一個眼神，兩名大漢板子掄得高、喊聲大，落到祁長福的屁股上卻很輕。

行完刑后，走到僻靜處，祁長福問：“吳大人，您為何要幫我？”

吳文德詭異地笑道：“你還知道誰對你好??！今后要是我有個什么為難處，你也能舍命幫我嗎？”

祁長福說：“小人愿赴湯蹈火?！?/p>

祁長福走遠(yuǎn)了，慶王爺從暗處走出來，問：“這小子行嗎？”

吳文德說：“王爺，您要的人，要具備‘能勇忠三條。那處河段，是大雨后淹沒的沼澤，全是淤泥，凡掉入者，很少有活著出來的，他能活著回來，足見其能;他敢與王爺分辯，足見其勇;他能對我感恩戴德，足見其忠。這樣的人不用，那用什么？”

慶王爺說：“從他的眼神看，我擔(dān)心他不能為我所用?！?/p>

吳文德討好地說：“王爺，我是您的人，他是我的人，不就相當(dāng)于您的人嗎？”

第二天午飯前，御廚房里鍋碗瓢盆叮當(dāng)響，廚師們都忙得不可開交。祁長福來報到時，沒人搭理他。他只好怯怯地問：“哪位是張金祥師傅？”

張師傅看也沒看他，說：“你就是從御書房貶到御廚房的那個小家伙？”

祁長福說：“是的，吳大人讓我來‘白案當(dāng)司火?！?/p>

張師傅問：“知道什么叫司火嗎？”

祁長福說：“知道。司火，說白了，就是給面食師傅燒火，老百姓叫蹲灶火坑?！?/p>

聽到這話，張師傅才轉(zhuǎn)身白了他一眼，說：“你知道的還不少。不要小瞧燒火這活兒，啥時火急啥時火慢那是有講究的，老百姓還有一句話，不要打鐵烤煳褲子——不看火色?！?/p>

祁長福蹲在灶坑前，把雜亂的木棍、劈柴擺得整整齊齊后，開始幫小李子給張師傅燒火蒸饅頭。一鍋饅頭很快出來，潔白、個大、饞人，張師傅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嗯，火候掌握得很好，小李子，趕緊送到餐廳，不然饞壞了人就是罪過?！?/p>

小李子端起饅頭走了，祁長福把灶坑收拾得干干凈凈，又去擦鍋臺。幾個師傅都對他伸出了大拇指。

張師傅偷偷地塞給他一個小饅頭，說：“小伙子，悠著點(diǎn)兒，勁兒別使猛了?！?/p>

祁長福把饅頭掖起來，說：“沒事兒，我歲數(shù)小，多干點(diǎn)兒活也是應(yīng)該的。”

張師傅說：“我看你也是忠厚勤快之人，怎么就讓人打了板子呢？以后你要好好跟我學(xué)，給我當(dāng)徒弟如何？”

祁長福說：“只要師傅不嫌棄，我愿意在廚房干活，省得看那些人的臉子?！?/p>

此話一出，嚇了張師傅一跳，說：“小小年紀(jì)可不能亂講，要掉腦袋的。”

祁長福怕張師傅擔(dān)心，趕緊點(diǎn)頭。

一個月后，祁長福在廚房里行了拜師禮，張師傅主教他做各種面食、糕點(diǎn)。

這天，慶王爺正在寢宮里獨(dú)自飲酒，吳文德匆忙進(jìn)來，拱手道：“王爺，上旨要恢復(fù)‘木蘭秋狝了。”

慶王爺把抿著的一口酒停在嘴邊，說：“內(nèi)憂外患，皇上能有那個閑心？”

吳文德道：“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木蘭秋狝自康熙十六年開始，到道光四年廢止，已過去了八十多年，早已成為歷史傳說，怎么會恢復(fù)呢？”

慶王爺放下酒杯，惶恐地問：“不會是沖著我們來的吧？”

吳文德?lián)u了搖頭，說：“王爺雖不得朝廷厚愛，卻也未到要被清除的程度。我想，應(yīng)該是朝廷要借機(jī)清除亂黨?！?/p>

慶王爺一拍大腿，說：“對頭，是沖著亂黨來的。知道會派誰來主持嗎？”

吳文德說：“據(jù)線報，胡日勒將軍的部隊已聚集熱河一帶。王爺，我們何不趁機(jī)除了他？”

慶王爺乜斜了吳文德一眼，說：“這可是逆天行事?。∠胛页械码x宮，過去常有上萬人聚集，現(xiàn)在是門前冷落，一片衰敗的景象啊！就是缺少像你這樣對朝廷忠心的人?！?/p>

吳文德說：“朝廷更需要王爺這樣憂國憂民的中興大才??！”

慶王爺說：“我能中興？我人微言輕，不得重用，剿滅亂黨，功在你和胡日勒，于我何干??？”

吳文德低聲說：“王爺要想在朝中占有一席之地，一是培植自己的勢力，二是打擊對手，三是為朝廷立功。”

慶王爺把酒盅一蹾，說：“拯朝廷于危難，救萬民于水火，這些口號我也會喊，可是，做起來實(shí)在太難了！”

吳文德低聲說：“王爺，如果胡日勒將軍不能完成皇命，而我們卻提前鏟除了亂黨，那您在朝中不就有話語權(quán)了嗎？”

慶王爺一臉蒙圈，說：“我是越來越糊涂了……”

吳文德來到門口看了一下，回頭悄聲道：“等胡日勒來離宮督促‘木蘭秋狝準(zhǔn)備事宜時，我們干脆把他給‘咔嚓了，推到亂黨頭上，然后我們再趁勢剿滅亂黨，這樣一來豈不是立了頭功？”

“唔，這可是大事，讓我好好想想！”

燈光漸暗，二人小聲密謀起來……

第二天早晨，御廚房里，廚師們都站得整整齊齊的，等著張師傅安排工作。

張師傅說：“伙計們，今年的中秋節(jié)，皇上要‘木蘭秋狝。接吳大人指令，‘白案要日夜開工，趕制一千斤月餅，供京城來離宮的人員享用。如皇上來山莊行獵，要帶三千個‘皇糧——杈子火燒。今天大家就忙活起來，千萬不能掉了鏈子?！?/p>

會散了，祁長福好奇地問：“師傅，杈子火燒是什么東西？”

張師傅賣了個關(guān)子，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一般人我不教他。我可告訴你，杈子火燒弄不好，挨罵是小事，挨板子是常事，掉腦袋可就是大事了?！?/p>

祁長福見師傅說得嚴(yán)重，就安慰道：“師傅，不就是三千個杈子火燒嗎？我來幫您?！?/p>

張師傅說：“說來輕巧，做起來卻很難，你可要用心學(xué)。”說著邊比劃邊實(shí)踐地告訴祁長福，做杈子火燒，得先打制火燒皮子，把火燒皮子兩面烙好后，上杈子二次烘烤，直至全熟，這才叫“杈子火燒”。

祁長福邊跟著學(xué)，邊說：“聽著就好吃。”

張師傅說：“這杈子火燒從和面到燒烤，從熏肉到夾肉，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有講究。做出的杈子火燒要酥而不脆，油而不膩，干而不澀，最重要的是要能保存兩個月而不變質(zhì)?！?/p>

祁長福說：“這有些難吧。”

張師傅說：“你想，要是給皇帝爺吃壞了肚子，你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祁長福聽著師傅的講解，便有些浮躁，說：“師傅，有那么講究嗎？”

張師傅說：“那是自然，聽說過去每次的‘木蘭秋狝，都要山莊的第一廚親自去做，一點(diǎn)兒也不敢馬虎。”

張師傅的話并沒有讓祁長福重視起來。傍晚時分，他操起柴刀，直奔后山。柴刀飛舞，很快砍了一大捆樹杈子，用繩子一捆，背了回來。

回到御廚房時，已是夜晚。祁長福把張師傅和的三盆面做成杈子火燒皮，架在樹杈上烤起來。

第二天拂曉，張師傅帶著廚師們來做早點(diǎn)，發(fā)現(xiàn)被煙火熏得烏眼青的祁長福，先是吃了一驚，再一看他烤出的三笸籮“杈子火燒”，頓時火冒三丈，罵道：“敗家玩意兒，好好的白面讓你糟踏了！這三個月，你就吃你的‘杈子火燒吧！”說著對著他的屁股就是兩腳。

張師傅身后嘲笑聲四起：“真是小牛犢子不怕虎。”

午后，祁長福坐在河邊，一邊吃著像干樹皮一樣的自制“杈子火燒”，一邊翻書查找杈子火燒的相關(guān)知識。

“紅案”廚師祁維國走過來問：“小伙子，愁眉不展的在干什么呢？”

祁長福說：“我在查有關(guān)杈子火燒的資料?！?/p>

祁維國說：“小伙子，你對杈子火燒只是一知半解，還是由我來給你講講它的故事吧。”

祁長福高興地說：“謝謝祁師傅，這個我愛聽。”

祁維國說：“乾隆三十年的秋天，皇上率文武官員來承德圍場打獵，時稱‘木蘭秋狝。傍晚，架起篝火，皇上傳膳，太監(jiān)和御廚取出備好的御用干糧——‘杈子火燒盒子菜，裝入烘烤。當(dāng)時，六歲的皇子永琰和其他皇子非常好奇，在旁圍觀。乾隆命御廚停手，讓永琰親手試試。永琰取過刀子，將火燒側(cè)面剖開，裝入熏肉。乾隆說：‘對，夾。當(dāng)時在旁伴駕的文淵閣大學(xué)士紀(jì)曉嵐見此情景，現(xiàn)場吟詩一首：木蘭秋狝遍地花，莽原傳膳無魚蝦。杈子火燒盒子菜，君授愛子操對夾……”

祁長福聽得津津有味，問：“祁師傅，您也會做杈子火燒？”

祁維國沒有正面回答，他望了望西下的太陽，嘆了一口氣，說：“承德離宮日漸蕭條，我們學(xué)手藝，不能只為皇家服務(wù)，也要讓老百姓吃上?！?/p>

祁長福還沒和這位本家?guī)煾祰Z夠，遠(yuǎn)處忽然傳話過來：“長福，速到煙雨樓見吳大人！”

夜色中的煙雨樓已沒了往日的燈火，蒸騰的煙霧籠罩著這座神奇的建筑。

陰影里，看著祁長福從煙雨樓出去了，慶王爺從屏風(fēng)后閃了出來，說：“那小子是這塊料？”

吳文德說：“這可是我從小就培養(yǎng)的苗子。干活多，言語少，閑來無事幫別人，去御廚房才幾天啊，人人都喜歡他。要是能為我們所用，他一定能成我的接班人?！?/p>

慶王爺還是不放心，問：“他答應(yīng)了？”

吳文德得意地說：“王爺?shù)氖聝海l敢不答應(yīng)？再說，我對他有救命之恩，他是個知恩圖報的人?！?/p>

慶王爺說：“明天胡日勒可就來了，一定要做得萬無一失，還要不顯山不露水?！?/p>

吳文德說：“我乃河北名醫(yī)之徒，救人性命不敢說包治百病，但要人性命絕對是萬無一失?！?/p>

慶王爺問：“你這么自信？”

吳文德說：“這是我從師傅那兒偷學(xué)來的藥，無色無味、慢性中毒，七天犯藥，一個月后斃命，您就瞧好吧?！?/p>

慶王爺背過身去，一臉陰狠地說：“胡日勒匹夫，你暗結(jié)亂黨，助我對手，就別怪我手黑了！”

太陽照在麗正門的牌匾上，離宮大小管事的和一干人等在陽光下列隊等待。

終于，一隊騎兵呼嘯而至，打頭的蒙古族將軍胡日勒勒住韁繩，警覺地向站在麗正門前的隊伍掃視著。

慶王爺和吳文德從麗正門里走出，拱手笑臉迎上，說：“胡日勒將軍到了，有失遠(yuǎn)迎，恕罪恕罪?！?/p>

胡日勒一抱拳，說：“二位客氣了，我也是奉圣上之命前來檢點(diǎn)‘木蘭秋狝的籌備工作，不必拘禮?！?/p>

慶王爺拱手道：“將軍乃蒙古族英雄，又受皇上欽點(diǎn)，容我等用蒙古族禮節(jié)向?qū)④娋淳?。”說完，他向后一擺手，“還不給將軍奉下馬酒？”

身著蒙古族服裝的兩男兩女唱起了《敬酒歌》，后邊的人邊和邊舞。祁長福身著蒙古族服裝，雙手舉著托盤低頭疾行，快到胡日勒將軍跟前時，他一腳絆在拖地的長袍上，摔了一個嘴啃泥，那酒飛向胡日勒將軍的黑臉……

祁長福趴在殺豬的木板上，兩個行刑人員拄著板子立在兩旁，離宮的所有人圍成一個半圓，等待吳文德發(fā)話。

吳文德鐵青著臉，說：“祁長福，你身為離宮下人，在給朝廷欽派的胡日勒將軍敬酒時，馬失前蹄，污損了朝廷禮儀，罪不容赦。慶王爺開恩，賞你二十大板。行刑！”說罷，他一個眼神過去，兩個板爺是高舉重落，板板煞骨，直打得祁長福皮開肉綻，但他竟一聲未吭。

站著看行刑的有三個人表情十分強(qiáng)烈：張師傅一臉悔恨，祁維國一臉心疼，還有一個十七八歲的送菜姑娘，嚇得用手捂上了眼睛。

行刑完畢，祁長福癱倒在殺豬板上，眾人漸散。

張師傅指著祁長福，責(zé)怪道：“你鬧出個自制杈子火燒，又鬧個馬失前蹄，從此我沒你這個徒弟！”說完拂袖而去。

門前只剩下祁維國和那個送菜的姑娘，二人心疼地走上前，抬起木板，把祁長福抬回了宿舍。

祁長福躺在大通鋪上，望著眼前的二人，淚往外涌。送菜的姑娘說了聲“我去給他買藥”，向外跑去。

祁維國一邊給祁長福擦血，一邊問：“小伙子是哪里人?。俊?/p>

祁長福說：“天津靜海人。”

祁維國說：“我們是老鄉(xiāng)呢，以后我們要彼此照應(yīng)?！?/p>

祁長福嘆了口氣，說：“連張師傅都不認(rèn)我這個徒弟了，我還能照應(yīng)您什么啊？”

祁維國說：“我們既是同鄉(xiāng)，又是同姓，一筆寫不出倆祁字來，以后我做你叔叔如何？”

祁長福說：“只怕會跟我吃掛帶（被連累）?！?/p>

祁維國豪爽地說：“我們是男人，就要有思想，敢擔(dān)當(dāng)。我們這個山莊已不比從前了，在這里賣命是不會有好結(jié)局的，一旦有個風(fēng)吹草動，我們也好討個生計?！?/p>

祁長福強(qiáng)忍著痛，說：“我聽說整個山莊只有您和張師傅會做杈子火燒，叔叔教我吧。等我傷好后，我即行叔侄大禮?！?/p>

這時，送菜的姑娘買藥回來了。她拿出一個瓶子，叮囑道：“這個外敷?！庇帜贸鋈齻€草紙包說，“這三包煎服。我得去訂菜了?！闭f完，向外疾走。

祁長福欠了下屁股，問：“你叫什么？我還沒給你錢呢……”這才發(fā)現(xiàn)人已走遠(yuǎn)，鉆心的痛讓他“哎喲”了幾聲。

離宮煙雨樓昏暗的燈光下，煙霧彌漫。八仙桌上的菜已經(jīng)涼了，慶王爺和吳文德在那兒拉著臉喝酒。

慶王爺恨恨地說：“很好的機(jī)會沒了，朝廷給我的時間不多了。你確定他不是故意的？”

吳文德說：“不像是故意的。王爺，我們還有一張好牌沒打?！?/p>

慶王爺漫不經(jīng)心地問：“什么牌？”

吳文德把嘴貼近慶王爺?shù)亩?，說：“我已經(jīng)摸到了亂黨的活動規(guī)律，盯上了一個人。”

慶王爺驚喜地說：“好啊，我們可以先下手為強(qiáng)了。那小子不行就除了吧，你的事情他早晚會知道?！?/p>

吳文德陰陰地說：“等抓了亂黨，就說他是內(nèi)線，這樣名正言順。那時，我們也好回京邀功享福，不用在這里擔(dān)驚受怕地過苦日子。”

慶王爺一臉頹色，說：“怕是等不到那一天啊，日薄西山了……來人，上點(diǎn)兒杈子火燒！”

二人陰郁地端起酒杯，卻再無心思喝酒。

祁長福的板傷還沒好，可他急著要跟祁維國學(xué)藝，就忍著傷痛來到了御廚房里。

祁維國見他真誠，一邊講解，一邊指導(dǎo)著他做杈子火燒。

“我們先學(xué)做杈子火燒皮。溫鹽水和面，餳透，揉勻開片擦酥，分劑圓團(tuán)展餅用印，涂油上鍋復(fù)印煎透，上扠烤邊，見黃即可?！?/p>

在祁維國的指導(dǎo)下，一鍋杈子火燒出爐了。

祁維國滿意地說：“嗯，外形圓潤，色澤金黃，層次分明，香脆爽口……”

話沒說完，外面?zhèn)鬟M(jìn)話來：“值班的聽好，慶王爺要新出鍋的杈子火燒兩斤，半小時后上齊！”

祁維國答應(yīng)一聲，接著說：“我們再做杈子火燒的核心部分——盒子菜。”

祁長福問：“叔叔，什么叫‘盒子菜?。俊?/p>

祁維國說：“它是杈子火燒的‘心，是一種特別加工的熏肉，由于常裝在食盒中攜帶備用而得名?！?/p>

祁長福說：“叔叔教我?！?/p>

祁維國一邊做一邊說：“須選當(dāng)天宰殺的黑毛豬前槽肩胛肉、腰條五花肉，切五寸見方，經(jīng)清水浸泡、清煮、鹵醬、熏制四個步驟進(jìn)行。來，你來試試?！?/p>

祁長福在祁維國的指導(dǎo)下，從選料到制作，每一步都精工細(xì)做，絲毫不馬虎，一鍋“盒子菜”很快就出來了。

祁維國拿起一塊嘗了嘗，說：“晶瑩剔透，香氣宜人，奇香無比，浸入肺腑，嘗在口里，軟、滑、香、咸，瘦肉不柴，肥者不膩，看之秀色可餐，嗅之香氣撲鼻。大侄子，你成功了！”

祁長福興奮地說：“叔叔比張師傅指導(dǎo)得好?！?/p>

祁維國嘆了口氣，說：“可惜啊，這么好的食品就是我的父母也吃不到，何況其他老百姓呢！”

祁長福問：“叔叔，何不把它帶出宮去，讓爺爺奶奶嘗一嘗？”

祁維國無奈地說：“說得輕巧，清廷若在，絕不允許百姓與他們同食;清廷若不在，我們也不敢說是在宮廷里服過務(wù)的人。做好了，你送去吧?！?/p>

太陽又一次照在御廚房的案板上。

祁長福忙完早飯，收拾好廚房，興奮地來到紅案廚房見祁維國，說：“叔叔，‘盒子菜我已經(jīng)會做了，以后您忙不過來就叫我?！?/p>

祁維國看了一眼飛滿蒼蠅的“盒子菜”，說：“大侄子，真正的‘盒子菜就是三伏天放月余也不會變質(zhì)，而且蚊蠅不戀。你看看你做的‘盒子菜……”

祁長福一看，頓感不好意思，說：“有那么神奇呀！”

祁維國說：“這才是杈子火燒能成為‘皇糧的根本原因……”

這時，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和對話聲傳了過來。

只聽廚師老張說：“秀娟姑娘，你天天采購肉禽蛋、糧食蔬菜的，不累嗎？”

被叫作秀娟的說：“不累，有菲紅幫忙呢?！?/p>

又一個廚師輕浮的聲音說：“娟兒，你要是累得慌，哥幫你?！?/p>

秀娟道：“不用，我看你不像好人呢?！?/p>

祁維國向那邊看了看，說：“禁閉的離宮，壓抑的空氣，秀娟姑娘的到來總給這里帶來了新鮮空氣?！?/p>

祁長福感慨道：“多么熱情的姑娘啊，我還欠人家買藥的錢呢?！?/p>

祁維國說：“大侄子，她那是對你有意思?！?/p>

祁長福的臉“刷”地紅了，說：“叔叔，不要戲耍我，人家哪會看上我！”

祁維國一本正經(jīng)地說：“以我過來人的經(jīng)驗(yàn)看，那些上灶的、揉面的、燒火的、跑堂的、站崗的、淘廁所的，以及前來就餐的公子王孫，見著秀娟都亂了方寸，你要是不早下手，就是別人的了?！?/p>

祁長福驚問：“叔叔，您說您是過來人？怎么從沒見您提過家人呢？”

祁維國左右環(huán)視了一下，說：“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以后我會告訴你的?！?/p>

第二天早晨，熱河籠罩在一團(tuán)霧氣中。小橋下，秀娟一個人拉著滿車的肉蛋菜吃力地向橋上走。拉到橋中間時，由于氣力不支，板車開始溜坡，秀娟腳下一滑，連人帶車一起跌落到橋下的河中。繩子纏在她的脖子上，爛泥已至胸部，她連喊“救命”，可周圍只有蟬在聒噪。

祁長福正在山上砍上好的杈子，隱約聽到救命聲。他手持砍刀，狂奔下山，任樹枝劃破自己的手臉。

熱河的霧氣里，秀娟像一尊佛像，垂頭立在泥中，水已淹至下巴處。祁長福見狀，二話沒說，一躍跳入湖中，用砍刀將纏繞在秀娟身上的繩索砍斷，然后借助菜車的浮力，費(fèi)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她拖上了岸。

秀娟在涼水和呼喊的刺激下終于睜開了眼睛。眼前的祁長福，臉上被樹枝劃得血印斑斑，還在滲血，一雙大眼睛正在看著自己傻笑。她又看了看自己，渾身是泥、衣衫不整，凹凸有致的曲線狼狽地展現(xiàn)在對方面前。她掙扎著坐起來，羞澀地裹了裹衣服。

祁長福問：“今天怎么你自己送菜呢？”

秀娟有氣無力地回答：“小丫頭菲紅說她病了……我以為我自己能行，沒想到……”

祁長福心疼地說：“以后可不能這么干了?！?/p>

秀娟說：“沒辦法，廚房等菜下鍋，又沒人幫我?！?/p>

祁長福說：“我來幫你?！?/p>

秀娟兩眼迷離，說：“幫我把車和菜撈上來吧，我可賠不起……”

二人于是開始撈菜……

離宮煙雨樓內(nèi)，昏暗的燈光加上陰沉的面孔，氣氛格外緊張。

慶王爺問：“皇上要‘木蘭秋狝的消息真?zhèn)鞒鋈チ耍俊?/p>

吳文德說：“真?zhèn)鞒鋈チ?。而且，一些激進(jìn)勢力和亂黨已蠢蠢欲動。”

慶王爺問：“這消息可靠嗎？”

吳文德說：“那個叫菲紅的小丫頭，一蒙二嚇唬的，早把秀娟和什么人接觸、說了什么話都告訴我了?！?/p>

慶王爺問：“他們沒察覺吧？”

吳文德想了想，說：“她聽到有個人好像說這是一個圈套……”

二人又碰了一杯酒，小聲嘀咕起來。

今天，秀娟和菲紅一起拉著送菜車來了。幾名廚師和雜役開始卸菜。秀娟悄悄把祁長福叫到一邊，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塞到他手里，扭頭而去。

祁長福打開布包，里面是一套手工縫制的衣褲和一雙精制的鞋襪。鞋里塞著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幾個字：老爺（太陽）下山，湖洲等你。

祁長?？戳T，心中五味雜陳，他想起了在大火中掙扎的父母，想起了空有一身武功的叔叔，想起神秘兮兮的吳大人那陰鷙的眼神，不由哆嗦了一下。

夏日的如意湖邊一片清涼，通紅的晚霞映紅了湖面。秀娟早已等在岸邊，那飄逸的長發(fā)被夕陽鍍了一層金。見到祁長福到來，她羞澀地走過去，把一個又黃又大的桃子塞在他手里。二人向如意洲走去，眼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面，竟一時無話可說。

還是秀娟打破了沉寂，她說：“我感覺我們以前見過?！?/p>

祁長福說：“也許是上輩子吧！”

秀娟說：“我沒開玩笑。你是哪里人？怎么從沒見你回家？”

祁長福望著遠(yuǎn)去的河水，喃喃道：“我哪還有什么家??！”

秀娟問：“你沒有親人了嗎？”

祁長福搖了搖頭，說：“我的父母早就死了，有個叔叔在給朝廷做事，也好幾年沒音信了?！?/p>

秀娟問：“你的父母是被大火燒死的嗎？”

祁長福一驚，問：“你怎么知道？”

熱河沉靜了，秀娟的眼淚滴到了河水里，說：“我不該問你這些的，你也是個苦瓜蛋子……”

這下祁長?；帕耍€是第一次看見女孩子在他面前流淚，便覺得自己哪句話說錯了，或是自己的遭遇感染了她，便趕緊給她擦眼淚。

秀娟用袖子擦干淚，說：“我也是為自己流淚。你不想聽聽我的故事嗎？我是桃桃啊?！?/p>

祁長福驚得舌頭伸出老長，說：“你是桃桃？”

此時，祁長福的記憶回到了七年前，他想起了老家靜海父親的學(xué)生陶凱，還有那個和他玩耍的小姑娘桃桃?？墒?，眼前這個帶著滿眼憂傷的姑娘真是那個天真爛漫的小桃桃嗎？

秀娟像在講別人的故事，說：“我真的是桃桃，我們小時候在一起住了十天。七歲那年，我跟你去老爺廟時，被人販子抓走，他們把我賣到這里，吳大人給我改名秀娟?！?/p>

祁長福怎能忘記那些日子呢？他愧疚地說：“是我連累了你……自那以后，你再沒有見到自己的父母嗎？”

秀娟說：“我托吳大人找過我的父母，他告訴我，他們都死了?？墒牵疤煳掖蚵牫鑫业牡艿苋鹑A寄住在哈達(dá)街的姑姑家。”

祁長福問：“我來了四年，以前怎么沒見到你呢？”

秀娟說：“我原來是在這里給嬪妃們端尿盆兒的。今年吳大人為了御道衛(wèi)生，不用牲畜運(yùn)輸，御廚房用的蛋禽蔬菜車皆用人拉，又怕亂黨乘機(jī)混進(jìn)來，便用我和那個小丫頭做運(yùn)輸?！?/p>

祁長福心痛地說：“桃桃，你吃苦了，都怨我當(dāng)年沒把你送回去?！?/p>

秀娟倒是很開朗，說：“現(xiàn)在說這個也晚了，那時我們都是小孩子……”

她深情地看著祁長福，祁長福也在看著她。朦朧的月色下，寂寂的湖畔，兩人的距離突然拉近了，他們的肩不知不覺地靠在了一起。

祁長福說：“我想離開這里?！?/p>

秀娟說：“我想和你一起走?！?/p>

他們相擁在一起，任淚水流過肩頭。當(dāng)秀娟的手觸到祁長福衣扣的一剎那，祁長福像被蛇咬一樣急忙躲開，說：“不……不……”

秀娟不解地問：“為什么？你是嫌我丑嗎？”

祁長?；艁y地說：“不……我不能……”

秀娟站起身說：“一個男人，怎么婆婆媽媽的……”

祁長福把頭都低到褲襠里了，說：“我……我不是男人！”說完，他拼命地向湖邊跑去，“撲通”一聲跳進(jìn)了湖水里。

祁長福順著熱河走了很久，往回走的時候已經(jīng)快半夜了。路過煙雨樓時，他突然發(fā)現(xiàn)吳文德那陰鷙的眼神正在看著自己，便向他問了聲好，然后習(xí)慣地低下頭，等著訓(xùn)示。

吳文德看了他良久，說：“進(jìn)來說話。”

進(jìn)到樓內(nèi)，吳文德說：“我等你多時了。按大清律，私自出宮當(dāng)斬，你應(yīng)該清楚吧？”

祁長福說：“大人，這里是行宮，不是皇宮?！?/p>

吳文德說：“放肆！行宮也是宮?！?/p>

祁長福說：“小的知罪了，請大人發(fā)落?！?/p>

吳文德圍著他轉(zhuǎn)了一圈，說：“你知道，我對你像親生兒子一樣，可你一次次讓我失望?！?/p>

祁長?；炭值卣f：“是小的無能……”

吳文德說：“你不是無能，是不忠！你那次‘馬前失蹄是故意的，什么都瞞不過我的眼睛！慶王爺可是要找你算賬呢！”

祁長福愣了一下，說：“還望大人在慶王爺那兒替我解釋。”

吳文德說：“我可以在慶王爺那兒給你求情，饒你不死，但是你要幫我辦三件事。”

祁長福說：“請大人明示?！?/p>

吳文德環(huán)視了一下周圍，悄悄地說：“我們都是朝廷的人，可現(xiàn)在的局勢對我大清十分不利，義和團(tuán)的余孽剛剛肅清，亂黨又有了苗頭?！?/p>

祁長福說：“大人，您和我說這些，我聽不懂，您就說要我辦的哪三件事吧?！?/p>

吳文德說：“好，爽快！聽說你和秀娟姑娘關(guān)系不錯？她就沒和你說點(diǎn)兒什么嗎？”

祁長福說：“沒……沒有??！”

吳文德說：“不說實(shí)話！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我監(jiān)視秀娟的一舉一動，隨時向我報告！”

祁長福心里“咯噔”一下，還是不自覺地說了個“喳”。

吳文德說：“第二件事。大清已日薄西山，我這幾年攢下了幾兩銀子，你明日幫我運(yùn)回老家！”

祁長福拱手回答：“喳?！?/p>

吳文德說：“第三件事，我們要為自己的后路打算了。目前，掌握了杈子火燒的只有三個人，祁師傅、張師傅，還有你，要是張師傅不在，這技術(shù)是不是就掌握在你們爺倆手里了？”

祁長福搖頭說：“不知吳大人何意？”

吳文德做了個砍頭的動作，問：“完成這三個任務(wù)有困難嗎？如果完不成，慶王爺取你人頭還是輕松的！”說完，他扔給祁長福一包藥，閃進(jìn)了內(nèi)室。

祁長福打開那個包，發(fā)現(xiàn)那是上次讓他下在胡日勒將軍酒杯里的東西，心里便一陣發(fā)緊。

太陽升起的時候，秀娟和小丫頭菲紅推著菜車過來了。祁長福走過去幫她們卸菜，秀娟偷偷地塞給他一個手絹包，里面是兩個桃。

秀娟神秘地對他說：“一會兒陪我到大廟去一趟?！?/p>

祁長福疑惑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卸完菜，二人一前一后向大廟走去。

在普寧寺的香爐前，秀娟請了一炷香，示意一臉疑惑的祁長福也取一炷，二人恭立爐前。

秀娟低聲說：“我知道你嫌我丑，咱們做不成夫妻，那就做姐弟吧?！辈蝗萜铋L福說話，她已捻香跪拜，“跟我拜。佛祖在上，我陶秀娟，他祁長福，兩人愿結(jié)異姓金蘭。我二人同年所生，我比長福大四個月，為姐，長福為弟。雖不親生，勝似親生，此生此世，我們事事照應(yīng)，若赴死地，容我先行?！?/p>

祁長福深深地叩下頭去，說：“秀娟為姐，長福為弟。雖不親生，勝似親生，此生此世，我們事事照應(yīng)，惹赴死地，容我先行。”

二人長頭磕地，廟內(nèi)鐘聲繞梁。

祁長福和秀娟并排回到離宮，二人在煙雨樓后依依不舍。

祁長福說：“姐，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可以后要小心了，吳大人……托付我一些事情，我要去見他?！?/p>

秀娟看祁長福欲言又止的樣子，心里也在打鼓，說：“弟弟放心，我不會做對不起祖宗的事。”

祁長福有話想說，終于未說，向煙雨樓走去了。

走到窗下，他聽見吳文德與慶王爺正在說話。

“吳大人，你說的事兒靠譜嗎？”

“王爺，經(jīng)過我和手下半年的細(xì)心摸排，亂黨就在承德活動，他們大概是想借‘木蘭秋狝起事?！?/p>

“何以見得？”

“他們的頭頭一會兒在雙塔山集合開會，我們拿住他們便可一網(wǎng)打盡，到那時，慶王爺可就立大功了。”

“從哪兒找到的線頭？”

“從我這里一個負(fù)責(zé)買菜的姑娘那里……”

祁長福聽到“買菜的姑娘”幾個字，不敢怠慢，悄然閃開，撒腿就去找秀娟。好在在集市上很快就找到了她，二人拼命地向雙塔山跑去。

秀娟邊跑邊說：“長福，走這邊，路近?！?/p>

二人不怕山林茂密，溝坎險阻，手拉著手向前奔。

到了塔山上，他們向下一望，便見有三三兩兩不明身份的人在山下游動徘徊。在這些人中，祁長福發(fā)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叔叔祁彪，不由愣住了：叔叔難道也是亂黨？

秀娟掏出一支短笛，嗚嗚地吹起來，那聲音向山下彌散而去，竟如一首曠野晨曲。

山下，一支短笛和鳴吹響。一些“游客”警覺地聽起來，然后從容地四散而去。雙塔山很快恢復(fù)了寧靜，只聽見悠悠的笛聲和鳥鳴。

過了片時，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幾個大漢走上山來，后面跟著一大隊清兵。

祁長福一驚，說：“快，我們躲那邊去，那兒有個山洞?！?/p>

二人向山洞跑去。進(jìn)洞后，祁長福用樹枝把洞口遮掩起來。從樹枝的縫隙間，他看見一隊清兵走了過去。

外面響過一陣槍聲后，又恢復(fù)了平靜。小小的山洞里，二人已經(jīng)緊貼在了一起，彼此能感受到對方的體溫。

秀娟問：“你怎么知道這兒有個山洞？”

祁長福說：“砍樹杈子時發(fā)現(xiàn)的。你是亂黨？”

秀娟說：“什么亂黨？他們是給老百姓辦事的人，我只是告訴他們一些離宮的事情。”

祁長福說：“你這是傳遞情報，不怕被殺頭嗎？”

秀娟說：“我不怕。有那么多人為了自由而戰(zhàn)，他們都不怕死，我怕什么？”

祁長福說：“姐，我不想和亂黨沾上邊，我要好好地生活?！?/p>

秀娟突然像不認(rèn)識祁長福一樣，死死地盯著他，說：“你要好好地生活？你的父親也想考取功名，好好生活，可是他還是被清廷的鷹犬燒死了！我也不想和亂黨沾邊，可我不是一樣不能和父母兄弟團(tuán)聚嗎？”

祁長福一愣，問：“我父親？你怎么知道他是被清廷的人燒死的？”

秀娟說：“你看見剛才吹短笛的那個人了嗎？他就是你的叔叔，為了調(diào)查你父母到底是為誰所害，他做了天津靜海義和團(tuán)的聯(lián)絡(luò)員。知道是誰殺害你的父母嗎？就是慶王爺指使人干的?！?/p>

祁長福聽到這里，如五雷轟頂。慶王爺殺了自己的父母，自己竟然甘心給人家當(dāng)奴才！他曾經(jīng)對叔叔把自己送到宮里心生怨恨，沒想到叔叔才是錚錚鐵漢。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褲襠，恨恨地問：“他們?yōu)槭裁春ξ业母改?？?/p>

秀娟說：“聽說你父親手上有一份進(jìn)步人士的名單，朝廷派人索要，他卻拒不交出?，F(xiàn)在那份名單不知藏在哪里，怕是被那把大火給燒了……”

“那把大火……”祁長福叨念著，眼前浮現(xiàn)出父親最后的日子。一向和藹的父親非常嚴(yán)肅地對他說：“長福，若我十天不來接你，你就到老爺廟第三個佛像座下取一個信封，然后去北京找你叔叔……”夜里，祁家在一把大火里升上了天……想到這兒，他把五指攥得“咯嘣”響，恨聲道：“我要報仇！”說完，就要往外沖。

秀娟一把扯住他，說：“你這是要去送死嗎？現(xiàn)在，整個山莊全是慶王爺?shù)娜?，逃命都來不及呢，你還往火里跳？”

祁長福一聽，蔫了下來，說：“姐，我不逃。但是這里你不能再住下去了。”

秀娟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嗯，我要去哈達(dá)街找我的弟弟瑞華?！?/p>

祁長福往山下看了一眼，說：“你現(xiàn)在走也是自投羅網(wǎng)，周圍全是清兵。等后半夜兵困馬乏的時候你再走吧，越過山后的叢林向東北，便是哈達(dá)街的方向?！?/p>

秀娟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我要你和我一起走?！?/p>

祁長福說：“姐，我現(xiàn)在還不能和你一起走，我要走了，那還是個男人嗎？你且隨我找地兒藏身?！?/p>

二人躲過清兵，悄悄回到離宮，潛入祁長福管理的柴房。

祁長福將秀娟安排在柴垛后，悄聲說：“清兵都在外圍搜查、抓人，這里反而更安全?！?/p>

寂靜的山野，一片蟲鳴，偶有幾點(diǎn)清兵吸煙的火亮。祁長福拉著秀娟的手，在山林中艱難地行走。到了山頂，二人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

祁長福從懷里掏出二十個杈子火燒，交給秀娟，說：“現(xiàn)在應(yīng)該安全了，從這兒往東走十里路就有大道，一直走就能到哈達(dá)街?！?/p>

秀娟拉著祁長福的手，淚流滿面，說：“義弟，我在哈達(dá)街等你?！?/p>

祁長福放開秀娟的手，用砍刀砍了一根約兩米長的木棍，交到秀娟手中，目送著秀娟向山下走去，一直望著她隱沒在林中。

祁長福正待下山，一個黑影擋住了他的去路。他把斧柄握得緊緊的，隨時準(zhǔn)備拼命。卻聽一個聲音輕輕傳來：“長福，是我?！彼ňσ豢矗瓉硎鞘迨迤畋?，便說：“叔叔，我恨你！”

祁彪說：“長福，生在亂世，我們都身不由己。”

祁長福問：“你加入了亂黨？”

祁彪說：“長福，我們不能為清王朝賣命了，跟組織干吧。”

祁長福說：“我不管你是什么組織，在我沒報父母的大仇之前，我不會跟著任何人干的?！?/p>

祁彪說：“長福，你這樣是報不了仇的。你附耳過來，我有要緊話對你說?！?/p>

……

祁長?；氐缴较?，直奔慶王爺居住的院子。面對慶王爺住所的黑漆大門，他上去就是兩菜刀，并大喊道：“慶王老賊，你給我滾出來！”

聽到喊聲，慶王爺?shù)谋ｇS、護(hù)院全部沖了出來。祁長?？此麄?nèi)硕鄤荼姡鐾染团?。那些人哪里肯放，一邊喊一邊追了過來。眾人追到六和塔前，祁長福再也跑不動了。幾個保鏢飛步上前，把他捆了個結(jié)實(shí)，押著他去見慶王爺。

吳文德帶人正守在慶王爺住所的門前，見眾人押著祁長福過來，便喝道：“把這個反賊押到我那里，我要親自審問他?！?/p>

來到吳文德的住處，祁長福跪在地上。

吳文德陰沉著臉，圍著祁長福打轉(zhuǎn)，半天才說：“說吧，為何行刺慶王爺？”

祁長福一臉發(fā)蒙，說：“刺殺慶王爺？我沒有刺殺他呀，我是去討要秀娟的?！?/p>

吳文德感到奇怪，說：“秀娟姑娘到底在哪兒？”

祁長福說：“我聽說她被慶王爺擄去了，就去救她……”

吳文德喝道：“不見棺材不落淚，見了棺材也不落淚。你和秀娟出去，有人看見了，你還敢抵賴？”

祁長福鎮(zhèn)靜地說：“上午，我是和她出去了?！?/p>

吳文德問：“出去干什么？”

祁長福答：“去普寧寺燒香?！?/p>

吳文德問：“燒香干什么？”

祁長福答：“她要跟我結(jié)婚。”

吳文德聽后，哈哈大笑，說：“跟你結(jié)婚？哈哈哈……你答應(yīng)了？”

祁長福答：“我跑了?！?/p>

吳文德問：“跑哪去了？”

祁長福答：“后山。”

吳文德問：“去后山干什么？”

祁長福沉默了半天，幽怨地說：“哭我的身世，砍柴，不行嗎？”

吳文德惡狠狠地說：“行啊，你翅膀硬了。我交辦的事情你一件沒辦成，還讓秀娟跑了。我煞費(fèi)苦心培養(yǎng)你，沒想到你就是一只白眼狼。來人，給我打二十大板！”

一年后的1912年2月12日（宣統(tǒng)三年春），大清隆?；侍髱е鶜q的溥儀，在故宮養(yǎng)心殿舉行了最后一次朝禮，隆裕太后將事先準(zhǔn)備好的《清帝退位詔書》交給時任外交大臣的胡惟德，讓他布告全國，清朝皇帝正式宣告退位。

承德離宮御廚房的廚師們收拾著行囊，每個人臉上的表情各異。祁維國和祁長福高興地幫助他們打著行李，說著“保重”的話，大家依依惜別。

吳文德站在宿舍前，看著離宮內(nèi)的太監(jiān)、宮女、廚師、雜役們背著大包小包出來，他想上前說幾句話，可是沒人搭理他，人們匆匆而去。他皺了一下眉頭，轉(zhuǎn)身向御廚房的宿舍走來。

吳文德進(jìn)屋，見祁維國、祁長福二人在收拾行李，便放下以往的架子，笑容可掬地說：“二位欲往何處?。俊?/p>

祁維國說：“我們二人離鄉(xiāng)背井多年，想回鄉(xiāng)購二畝薄田，以安生活?！?/p>

吳文德說：“據(jù)我所知，二位的家鄉(xiāng)靜海是前些年鬧義和團(tuán)最兇的地方。義和團(tuán)兄弟，不是死在洋人的炮火中，便是被清政府彈壓致死。當(dāng)?shù)剜l(xiāng)親對清政府恨之入骨，對效忠清宮的人稱其為‘走狗、‘鷹犬，你們是想回去找死嗎？”

此話觸到祁維國的痛處，他眼前出現(xiàn)了恐懼的一幕，一個在宮中當(dāng)侍衛(wèi)的老鄉(xiāng)，回家探親時，就是被家鄉(xiāng)的人活活打死的，掛的牌子就是“清宮走狗”。所以，至今他不敢回家鄉(xiāng)和兒子祁建華相認(rèn)。

祁維國正在沉思，祁長福對吳文德說：“你才是鎮(zhèn)壓義和團(tuán)和進(jìn)步人士的劊子手，與我們何干？”

吳文德說：“小伙子，話不能這樣說，正頭香主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為了報仇，不把積怨撒在你們這些所謂的‘走狗身上，能熄了這股火嗎？”

祁維國問：“吳大人，說了半天，你到底什么意思?。俊?/p>

吳文德說：“如二位愿意，我們可以一起共事，再謀大業(yè)?！?/p>

祁長福啐道：“我倆乃清白之人，怎能與豺狼為伍？”說罷，背起行囊向外走去。后面是吳文德陰陰的眼神。

祁維國與吳文德搭訕幾句后，向祁長福追去。

走到岔路口，祁維國突然停了下來，看著南來北往的人群發(fā)愁。

祁長福問：“叔叔，您為什么不走了？我們直走就是天津的方向。”

祁維國猶疑地說：“侄兒，吳文德說得有些道理。我被迫入宮這么多年，為什么不回家？就是怕鄉(xiāng)親們誤解。這次離宮解散，我滿心高興，終于可以回家了，可是，我能回去嗎？”

祁長福說：“叔叔，我們不能聽吳文德的，那個小人，這些年害了多少人??！”

祁維國說：“我知道他是小人，我們可以不跟著小人干壞事，可小人不可太得罪??！”

祁長福說：“叔叔說得有道理，我也拿不定主意呢。”

此時的祁長福既想回家完成父親的囑托，又想去哈達(dá)街見義姐秀娟，正處在兩難之中。

忽然，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自己的叔叔祁彪舉著個算卦的牌子信步走來，便趕緊告訴祁維國：“叔叔，那是我的親叔叔祁彪。”

祁維國說：“他是算命先生啊，我們何不請他指點(diǎn)迷津？”

祁長福便迎到祁彪面前，說了自己目前的情況。

祁彪四顧一番，見旁邊不遠(yuǎn)處有人影在晃動，便要離開。

祁維國誠懇地說：“本家兄弟也是走南闖北之人，就告訴我們何去何從吧?！?/p>

祁彪見狀，十指一掐，念念有詞道：“口里不能去，關(guān)外有生機(jī)。”

祁長福問：“為什么？”

祁彪說：“前有革命軍，后有清殘余。”

祁維國問：“我們留在承德，行嗎？”

祁彪說：“熱河是非地，哈達(dá)好求生。”

祁長福問：“我們能干些什么呢？”

祁彪說：“無奈操舊業(yè)，有生定有名?！闭f著把祁長福叫到一邊，悄聲問，“那天，你把秀娟姑娘送到哪里了？”

祁長?；卮穑骸拔蚁胨龖?yīng)該在哈達(dá)街。”

祁彪笑道：“難道你還不知該何去何從嗎？”

祁長?；腥淮笪?，會心地笑了。

三人別過，祁長福便和祁維國一起向城外走去。

出了城，祁維國說：“侄子，咱們離老家可是越來越遠(yuǎn)了。一起去哈達(dá)街倒是可以，但我要約法三章，一是絕不能說我們曾在離宮里供過職，二是對外宣稱我們是親叔侄，三是我們暫時不能做杈子火燒。”

祁長福跪地發(fā)誓道：“就按叔叔的三條辦，侄兒絕不失信?！逼鹕淼乃查g，他看見樹叢中有一人影，便向祁維國使了個眼色，并大聲說，“叔叔，我們啟程吧，這里離圍場還很遠(yuǎn)呢?！闭f完，起身向圍場的方向走去。

祁維國跟過來，不解地問：“怎么改道了？”

祁長福頭也沒回，悄聲說：“后面有尾巴，應(yīng)該是吳文德那個壞蛋?！?/p>

哈達(dá)街，是一座塞外小城，人口五六萬，是熱河省乃至東北的經(jīng)濟(jì)中心和交通要道。巍巍的紅山下，流淌著一條清澈的英金河。

祁長福和祁維國進(jìn)城后，找了間客棧住下來。

祁長福換上新衣服，說：“叔叔，您先吃飯，我出去辦點(diǎn)兒事就回?！?/p>

祁維國笑道：“我知道你要去干什么，快去吧，別急出個好歹來。”

祁長福不顧叔叔的調(diào)笑，出門向正街走去。他邊走邊打聽秀娟的下落，被問的人卻都搖頭擺手。

傍晚時分，祁維國正倚在被子上想著家鄉(xiāng)的妻兒，卻見祁長福垂頭喪氣地進(jìn)來了。他坐直身子，說：“這一看就是沒找著人啊。沒吃飯吧？我給你買了兩個燒餅?！?/p>

祁長福拿起燒餅，邊狼吞虎咽，邊說：“找了半個哈達(dá)街，一點(diǎn)兒她的線索也沒有?！?/p>

祁維國說：“明天接著找吧，悲歡離合對我們這樣的草民來說都是常事兒?！?/p>

祁長福邊喝水邊說：“叔叔，雖然沒找到秀娟，可我在頭道街找到個出租院，那兒既能住，又能做生意，價錢也不貴?！?/p>

祁維國一聽，勁頭就來了，說：“好啊，我也正想著這事呢。哈達(dá)街這地方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我們總不能坐吃山空吧。我想販賣牛羊，倒騰皮張?！?/p>

祁長福遺憾地說：“我從小沒討過生計，什么都不懂，全憑叔叔作主?！?/p>

吃過晚飯，二人累了兩天，一夜無話，沉沉地睡去。

晨昏交替，太陽又快落山了，一抹余暉照在頭道街的出租院內(nèi)。

祁維國和祁長福呆呆地望著半圈牛羊，二人誰也沒說話。一年多的時間已過去，祁長福走遍了哈達(dá)街，也沒見著秀娟的影子，他徹底死心了。兩人的牛羊生意也一敗涂地。他們既不會看貨，也不懂得如何交易，望著眼前餓得嗷嗷亂叫的牛羊，叔侄二人一袋一袋地嘬著蛤蟆拱（一種煙）。

祁維國一臉愁容道：“長福啊，我們快把在離宮干活攢的錢賠沒了?！?/p>

祁長福望著夕陽說：“我在離宮都呆成廢人了?！?/p>

祁維國站起來說：“看來，我們得另謀出路?！?/p>

祁長福提醒道：“叔叔，我們不能做杈子火燒嗎？”

祁維國臉一沉，說：“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我們在離宮的經(jīng)歷會給我們帶來災(zāi)難的。明天把這些牛羊一處理，我們就分頭找活兒干吧?！?/p>

祁長福無奈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默默地向夜色中走去。

他這一出去就是一宿。他走遍了哈達(dá)街的大小街道，希望能和秀娟邂逅，希望能找到一點(diǎn)兒商機(jī)，或者找到一個合適的跳河之地。在他向西南望去時，那里有一顆明亮的星星，他想起了父母的眼睛。他多么想這么走下去，回到老家天津，那里有他的未了之愿?？墒?，他已經(jīng)沒有回家的盤纏了。

迎著朝陽，祁長福惆悵地在哈達(dá)街上走著。一家名為“瑞福和”的糕點(diǎn)店映入他的眼簾，門口立著個牌子：招募糕點(diǎn)師傅。

祁長福走進(jìn)去，說：“掌柜，我要應(yīng)聘?！?/p>

王掌柜見是一年輕后生，便指指牌子，說：“我們這次招的是師傅，不是學(xué)徒，后生還是另尋別處吧?！?/p>

祁長福說：“老板，我不是學(xué)徒，是師傅?！贝苏Z一出，掌柜和他的員工們都笑了。

祁長福一臉認(rèn)真道：“我沒開玩笑?！?/p>

王掌柜也認(rèn)真起來，說：“既然這樣，那引他上案吧?！?/p>

在其他員工的引導(dǎo)下，祁長福踱步案前，和面、加料、燒烤一氣呵成，制出的桃酥色香誘人，直把掌柜和員工們看得目瞪口呆。

祁長福淡淡地說：“這只是牛刀小試，好活計還在后頭呢。”

王掌柜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進(jìn)店試用，行則留用，不行走人?！?/p>

一周的試用，祁長福的到來，讓瑞福和糕點(diǎn)店顧客盈門。

一中年顧客一邊拿著糕點(diǎn)往外走，一邊說：“你看人家現(xiàn)在的糕點(diǎn)，好吃又好看，花樣還多?！?/p>

另一女顧客說：“就是嘛，比以前強(qiáng)多了。”

眾人正在贊美，伙計喊道：“大家別擠了，下午再來買吧?！?/p>

一年輕顧客對正要包子糕點(diǎn)渣的年老顧客說：“唉，爺們兒，您給我留點(diǎn)兒唄?！?/p>

王掌柜站在旁邊看著，糕點(diǎn)師們也在旁邊看著。沒買上糕點(diǎn)的噘著嘴散了，王掌柜卻樂得合不攏嘴。

回到店內(nèi)，糕點(diǎn)師們站成一排，掌柜的把銅錢掂得“嘩嘩”作響，他一改往日的嚴(yán)肅，說：“今天，爺我高興，提前發(fā)薪?！?/p>

眾伙計眉開眼笑地領(lǐng)著錢，祁長福站在了一邊。

王掌柜問：“長福，你想要多少？”

祁長福說：“說好的試用，管吃管住就行，工錢先不要?！?/p>

王掌柜笑道：“我從不巧使喚人，賬房發(fā)錢，按鋪里最高薪水發(fā)給他。”

此話一出，店內(nèi)的幾位糕點(diǎn)師面面相覷，嘴里不說，臉上卻露出不服之色。

祁長福在瑞福和棲身后，祁維國也在哈達(dá)街上開了一家“九里香”熟食店，因人手不夠，不久，他又輾轉(zhuǎn)把天津的妻兒接了過來。

時光荏苒，又近中秋。幾近破產(chǎn)的瑞福和糕點(diǎn)店奇跡般活了過來。

王掌柜領(lǐng)著女兒王麗君喜滋滋地來到加工車間，向伙計們招手，伙計們都圍了過來。

王掌柜說：“大伙看，這是什么？”

眾師傅湊過來一看，個個都傻了眼。一個木件，通體紫紅的檀木散發(fā)著幽幽的芳香，福、祿、喜、壽四個字端莊大氣，可就是不知這是什么。

王掌柜高興地說：“這是長福制作的月餅?zāi)＞??！?/p>

師傅們驚嘆道：“模具?。∥覀兇蟀胼呑訌氖赂恻c(diǎn)行業(yè)，從來沒見過這么精制的月餅?zāi)Ｗ?。?/p>

王掌柜說：“我知道給長福薪水最高你們不服，那請問你們，誰還能制作出這么好的玩意兒?。俊?/p>

車間里鴉雀無聲。

祁長福倒不好意思起來，說：“師傅們的絕招我也不會?！?/p>

王掌柜嚴(yán)肅地說：“中秋節(jié)馬上就要到了，我們店要制作一批上好的月餅，推向熱河省會。有這么好的模具，還得有相配的月餅餡料。長福，你來調(diào)制。其他人有意見嗎？”

一老師傅說：“以技服人，眾人皆服。師傅徒弟們，都聽長福調(diào)遣！”

眾人各就各位，和面的和面，拌餡兒的拌餡兒，一時店內(nèi)沸騰。

第一爐月餅出來了，掌柜的嘗了一口，夸贊道：“色澤金黃，口感豐厚，皮薄柔軟，造型美觀。”

王麗君也嘗了一口，手舞足蹈，說：“餡大油潤，圖形精美，氣味奇香，回味無窮。長福哥，為什么今年的月餅格外好吃好看？”

祁長福說：“餡料除了必不可少的面、油、蛋、糖、鹽、紅絲、玫瑰、芝麻、桃仁、花生、瓜子仁外，我又偷偷地加了香料和食色?！?/p>

王麗君說：“我要和長福哥學(xué)做月餅?！?/p>

祁長福說：“這是個人技藝，不能外傳的。”

王麗君“哼”了一聲，氣嘟嘟地向外走去。

一輪明月掛在天空，糕點(diǎn)店外亮如白晝。各色月餅擺上柜臺，琳瑯滿目。除月餅外，還有槽子糕、蜂糕、芙蓉糕、光頭、茶葉酥、桃酥、薩其馬、荷花酥、元宵、大小雜拌兒。

顧客絡(luò)繹不絕，一人贊道：“今年的花樣品種真多?。　?/p>

一戴墨鏡的先生擠到案前，向祁長福使了個眼色。

祁長福驚道：“叔叔，怎么是您？”

祁彪把他拉到一邊，說：“長福，我有話要和你說?！?/p>

祁長福便和叔叔擠出人群，向僻靜處走去。

……

掌柜家里，八仙桌上，果蔬鮮艷。王麗君正在專心致志地給一個西瓜割月牙，王掌柜打開了一瓶好酒。

豐盛的菜肴上來了，掌柜問伙計：“長福還沒完活嗎？”

伙計說：“早烘烤完了，卻被他叔叔叫走了?！?/p>

正說著，祁長福一臉疲憊地進(jìn)來了。

王掌柜高興地說：“長福，坐到麗君這邊來，累壞了吧？”

祁長福羞澀地坐下來，說：“掌柜的，不累。”

王掌柜笑道：“該著我王某人時來運(yùn)轉(zhuǎn)??！我慧眼識英才，招到了你這個多才多藝的伙計，才有今天的興盛?！?/p>

王麗君說：“爸，您是夸長福，還是夸自己呢？”

王掌柜笑道：“不管夸誰，今晚我格外高興。長福，我先敬你一杯酒?！?/p>

祁長?；琶φ酒饋恚f：“掌柜的，使不得，應(yīng)該我敬您才是。”

王掌柜說：“待要好，大敬小。長福，我想長期讓你留在我身邊，我馬上提升你為店鋪的大藝師，全權(quán)打理加工、銷售的一切事宜，你能答應(yīng)我嗎？”

祁長福謙虛地說：“掌柜的高抬我了。”

王麗君也端起酒杯，杏眼撩人，說：“長福哥，我也敬你一杯，我要拜你為師?！?/p>

祁長福說：“拜我為師，跟我能學(xué)什么呀？”

王麗君說：“學(xué)手藝唄。怎么，你不想教我?。俊?/p>

祁長福說：“想教，只怕你不稀罕學(xué)?！?/p>

王掌柜說：“這孩子，我說啥她都不聽，就聽你的。為了小女，我再敬你一大杯?！?/p>

祁長福本不勝酒力，酒過三巡，他已是半醉。想起父母被無情的大火吞噬，想起秀娟可能已葬身原始森林，他不覺眼含熱淚。

王掌柜見狀，問：“長福，你這是怎么了？”

祁長福淚滴酒中，說：“我想家了。”

王掌柜說：“那就回去看看吧?！闭f完，他轉(zhuǎn)身拿出一把“袁大頭”，強(qiáng)塞進(jìn)祁長福的衣兜里。

祁長福郁悶而回，明天他要回老家辦三件事：給父母上墳;完成父親的囑托;查證父母為誰所害。

祁長福走后，王麗君天天撕著家里的日歷，時不時地向窗外望著。

王掌柜從外面走進(jìn)來，見她這般光景，就問：“麗君，為什么不出去逛街了？頭道街又新開了一家館子。”

王麗君聲音低沉道：“爸，我沒勁！”

王掌柜和藹地說：“麗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不能一根筋啊?！?/p>

王麗君耍起小性子，說：“不知道幫忙，就知道添亂！”

日歷撕下了第十頁，哈達(dá)街又見萬家燈火。

這天，祁長福一臉疲憊地回到了糕點(diǎn)店宿舍。他沒有吃晚飯，默默地坐在床上，拿出那個又黃又爛的信封，里面有三張紙：一張是一份長長的名單和地址，一張是寫給天津義和團(tuán)負(fù)責(zé)人的信，一張是寫給他的信。寫給他的那封信上的文字如下：

長福，當(dāng)你打開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不在人世了。那個游醫(yī)吳先生是宮廷派出的內(nèi)線，清廷的鷹犬。他出賣了他的師傅吳不治，潛伏到我們隊伍里。秘密被我發(fā)現(xiàn)后，他就要對我下手了。你拿到這封信后，不要給我報仇，憑你一個小孩子報不了仇。把信交給叔叔，讓他轉(zhuǎn)交給義和團(tuán)，他們會給我報仇的……

讀到這里，祁長福淚如泉涌，他一拳捶在自己的頭上，自責(zé)道：“我茍全性命，侍賊多年，我還算是個男人嗎？”

“長福，長福，你在干什么？”門外響起了王麗君的聲音。

率性可愛的王麗君對祁長福的情，祁長福早看出來了，但他心里有太多的苦水和仇恨，無法和一個十七歲的女孩訴說，他不愿讓這樣一個單純的女孩子卷入自己的恩怨情仇之中。因此，他故意裝作睡著了，沒有開門。

王麗君敲了半天門，祁長福就是不開，她一跺腳，說：“哼！我爹請你過去商量事兒，你愛去不去！”說完走了。

祁長福來到王家前廳，見過王掌柜，問：“掌柜的，您叫我？”

王掌柜愣了一下，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說：“是啊，回來也不知會一聲，也好給你接風(fēng)啊?！?/p>

祁長福說：“剛到家，本想明早再來請安的?！?/p>

王掌柜問：“長福，你來瑞福和也有好些年了，你在我這兒干得還順心嗎？”

祁長福答：“掌柜的，很順心?！?/p>

王掌柜笑著問：“如果我想讓你在這兒干一輩子呢？”

祁長福認(rèn)真地回答：“掌柜的，我前幾天就回答您了。承蒙不棄，我愿給您當(dāng)一輩子伙計?！?/p>

王掌柜哈哈一笑，說：“可不是當(dāng)伙計那么簡單啰！你是聰明人，我就和你嘮點(diǎn)兒家常。剛才是麗君找的你吧？”

祁長福臉一紅，未置可否。

王掌柜嘆了口氣，說：“我現(xiàn)在最著急的就是這個獨(dú)生女兒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每天都有媒人上門提親。結(jié)果呢，一半門不當(dāng)戶不對，我不同意，一半是麗君看不上人家，斷然回絕了。就你回老家這些天，幾家大戶人家托人來提親，都是誠意滿滿，沒想到麗君一句‘紈绔子弟，就把媒人給罵出去了?！闭f完，他瞅著祁長福。

祁長福說：“還是要尊重小姐的選擇?！?/p>

王掌柜說：“唉，我老王家雖然還算不上豪門富戶，在哈達(dá)街也是上等人家，我深知麗君的脾氣秉性，怕到了大戶人家，女兒剛烈的性格難以適應(yīng)大宅院的環(huán)境，所以不敢逼她?！?/p>

祁長福說：“小姐是要找一個脾氣好些的。”

王掌柜說：“不瞞你說，我還有一個自私的想法，想尋一個踏實(shí)的后生招贅入戶。這樣，女兒就不必出閣，既免去了女兒寄人籬下的境遇，也使我的家業(yè)有個傳承。”

祁長福說：“掌柜的想法很好。”

王掌柜盯著祁長?？戳税胩?，說：“長福，我想把麗君托付給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祁長福先驚后憂，表情復(fù)雜，竟不知如何回復(fù)。

王掌柜見他半天不語，以為他害羞或是經(jīng)濟(jì)困難，便笑道：“你如同意這門婚事，一切費(fèi)用皆由我承擔(dān)，婚后將店鋪全權(quán)交你打理，我不再過問店內(nèi)的一草一木，一心頤養(yǎng)天年?！?/p>

祁長福聽后，深施一禮，道：“感謝掌柜的厚愛，我在老家已有妻室！父親臨終囑托，除非妻子亡故，今生絕不能再娶或納妾。掌柜的美意，長福實(shí)難從命?！?/p>

話到此處，王掌柜愣得合不攏嘴，只通情達(dá)理地長嘆了一聲。

“哐”的一聲，內(nèi)門打開，王麗君沖出來，指著祁長福問：“你說你有妻室，她姓甚名誰，現(xiàn)在何方？”

祁長福訥訥地道：“她……她叫……秀娟……在……在……”

王麗君緊逼道：“吭哧癟肚，分明撒謊。要是真有，你給我領(lǐng)來瞧瞧！”

祁長福嘟囔道：“暫時……來不了?！?/p>

王麗君一把挎住長福的胳膊，說：“不管那三七二十一，今年我就要嫁與你！”

祁長福滿臉通紅，不知所措。

王掌柜只好苦苦相勸，說：“麗君，快放手，成何體統(tǒng)?！?/p>

王麗君咬牙道：“女兒今生非長福不嫁。不求名分，不能做正室，做妾也無妨，哪怕當(dāng)丫環(huán)！”

王掌柜左右為難。

正在這時，后廳下人來報：“夫人已兩天不能進(jìn)食，請掌柜去看一下?！?/p>

王掌柜問：“李郎中不是在嗎？”

下人說：“他也沒辦法?！?/p>

王麗君聽后，總算松了手。

祁長福松了口氣，隨王掌柜父女一起去看掌柜夫人。

王掌柜邊向后堂走，邊說：“我這夫人，生女兒麗君時難產(chǎn)，險些喪命，從此病根未除，便皈依了佛門，在后廳自設(shè)一佛堂，念佛誦經(jīng)十好幾年了。”

到了后堂，李郎中迎到堂外，悄聲說：“王掌柜，從脈相上看，夫人過度虛弱，五臟俱衰，如不抓緊救治，恐有性命之危?！?/p>

王掌柜問：“就沒什么好方子嗎？”

李郎中搖了搖頭，說：“世道不平，自今年3月4日日軍侵入哈達(dá)街后，就更加缺醫(yī)少藥了。大城市倒是有良醫(yī)好藥，可是，夫人已經(jīng)經(jīng)不起顛簸，不如請個醫(yī)道高明的大夫來診治。”

王麗君問：“爹爹，能找到好大夫嗎？趕緊救我媽呀！”

王掌柜皺起眉頭，左思右想，突然眉頭舒展，說：“想起來了，有個姓吳的游醫(yī)，不僅醫(yī)道精湛，還會打卦算命。十年前在承德、哈達(dá)街、朝陽一帶游醫(yī)時，我沒少周濟(jì)他。”

祁長福問：“您現(xiàn)在還能找到他嗎？”

王掌柜說：“說來也巧，五個月前，日軍進(jìn)入哈達(dá)街后舉行入城儀式，吳大夫在儀式上出現(xiàn)過。前兩天，我還在二東街支棟大樓憲兵司令部前見過他，他說他現(xiàn)在幫日本人做事。我想應(yīng)該可以找到他。”

祁長福說：“掌柜的，我去請他？”

王掌柜一擺手，說：“還是我親自去請吧。”

支棟樓前，日本憲兵吉田站得筆直。他看見王掌柜的馬車駛來，馬上拉槍栓攔住。

王掌柜跳下車，點(diǎn)頭哈腰道：“太君，我想找吳大夫……吳，口天吳?！?/p>

吉田半漢語半日語地嘰哩哇啦了一陣，王掌柜一句也沒聽明白，只好寫了個紙條，讓他交給吳大夫。可等了半天，也不見吳大夫的身影，便趕著馬車回去了。

中秋的陽光透過樹枝照在王掌柜家的門樓上，光影斑駁細(xì)碎。吉田開著一塌鼻子轎車，拉著吳大夫來到王掌柜家。

王掌柜和王麗君聽到車笛聲，趕緊出門相迎。

吳大夫下車與王掌柜握手，吉田眼光發(fā)直，在王麗君身上賊溜溜地瞄著。

來到夫人床前，吳大夫把脈診治，連說“無妨”。正要開藥方，吉田走過來，用日語與吳大夫耳語了幾句。

吳大夫站起點(diǎn)頭，慢慢地開了藥方，告訴王掌柜：“此藥只有日本人開的藥店才有，須讓你女兒親自拿藥煎服，以女兒紅酒做藥引方可見效?！?/p>

王掌柜說：“麗君，你就去給你媽抓藥吧?！?/p>

王麗君點(diǎn)了點(diǎn)頭。

吳大夫說：“路途不近，請吉田君辛苦一趟?！?/p>

吉田“啪”的一個立正，用笨拙的漢語說：“呃（我）愿效勞?！?/p>

王掌柜點(diǎn)了點(diǎn)頭，讓女兒上了那輛黑色的塌鼻子轎車。

中午時分，王掌柜在門前急得直打轉(zhuǎn)，他不時地看一下老式懷表。

這時，祁長福推著一車面粉回來了，問：“掌柜的在這兒干啥呢？”

王掌柜焦急地說：“麗君跟著吉田出去買藥，這都太陽偏西了，也不見人影，我又走不開，你快去找找吧?！?/p>

一陣車笛聲打斷了他的話，就見那輛塌鼻子轎車飛快駛來。吉田停穩(wěn)了車，從車?yán)镉檬盅谥肜幽樧叱鰜怼?/p>

王掌柜打開車門，見車?yán)餂]有女兒，便問：“太君，我女兒呢？她不是跟你的車走了嗎？為什么你自己回來了？”

吉田邊走邊哇啦了幾句日語，王掌柜聽了半天也沒聽明白。

祁長福發(fā)現(xiàn)吉田的臉用白毛巾包裹著，且有血滲出，便用日語問：“你的臉怎么了？小姐呢？”

吉田邊往屋里走，邊用日語說：“臉是不小心被樹杈劃傷的，小姐去尋藥了。憲兵隊有公務(wù)，我就先回來了?！?/p>

祁長福問：“你們抓的藥呢？”

吉田說：“幾個藥店都沒有這種藥。”

客廳內(nèi)，吳大夫搖了搖頭，說：“藥沒抓回來，病人已經(jīng)病入膏肓，沒有藥，再高的醫(yī)術(shù)也難有回天之術(shù)，只能先服用些維生素維持了?！?/p>

王掌柜著急地問：“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吳大夫說：“如后期病人實(shí)在痛苦，可用些‘福壽膏（鴉片）緩解一下。我要回去了，太君等著我呢?！?/p>

王掌柜千恩萬謝，封了十塊“袁大頭”給吳大夫。吳大夫假意不收，吉田已將銀元裝入袋中，幾人說著話出來了。

祁長福站在廚房門口，遠(yuǎn)遠(yuǎn)看見吳大夫，臉色驟變。他頓時心中一緊，血往上涌。這不是害他父母和秀娟的吳文德嗎？他永遠(yuǎn)忘不了吳文德那雙陰鷙的眼，那是一雙取了多少仁人志士性命的眼?。∷北紡N房，操起菜刀，沖出院外?？墒?，塌鼻子轎車在他身邊卷起一片塵土，揚(yáng)長而去。

王掌柜走過來，焦急地說：“長福，麗君不見了，你趕緊帶人去找找?！?/p>

祁長福放下菜刀，大聲對伙計們說：“你們幾個分頭到所有的藥店去問，有消息馬上回來報告！”說著向外跑去。

祁長福循著塌鼻子轎車的車轍，一直尋到紅山腳下。回首望去，夕陽西下。

走到英金河拐彎處，他發(fā)現(xiàn)一個俏麗的身影正向英金河的深水處移動。他快步跑過去，看清了，正是王麗君。她披頭散發(fā)，面色無光，似乎在享受著河水的冰涼。

祁長福喊道：“麗君，我來啦！”沒有回音。他又喊，“不要再往前走了，在那兒等著我！”

王麗君回過頭，發(fā)出一聲慘笑，說：“長福哥，你來晚了……”

祁長福一個魚躍，跳進(jìn)水里，游了過去。他扯住王麗君的腰帶，奮力往岸邊拉。終于，精疲力竭的他把王麗君拖上了岸。祁長福倒在蘆葦蕩中，王麗君倒在他的懷里。周圍蛙聲一片，這個世界似乎已經(jīng)靜止了。

昏暗的燈光下，祁長福和王麗君默默地站在客廳里。王麗君兩眼發(fā)直，沒有眼淚。

王掌柜問女兒：“你這是怎么了？”

王麗君一言不發(fā)。

祁長福說：“她不小心掉河里了?！?/p>

王掌柜吩咐下人：“趕緊燒熱水給小姐洗澡，再熬些姜湯，請郎中?！?/p>

郎中進(jìn)屋，診完脈后，說：“王小姐只是一時受了驚嚇，并無大礙，休息幾日就會痊愈的。”

王掌柜不放心地問：“真沒事兒嗎？”

郎中說：“我是看不出什么毛病的。也許是中邪了吧，要不找三道街的那個大仙看看？”

自那天開始，王麗君一改往常習(xí)性，整日守在屋中。起初家人以為她受了驚嚇，在屋中修身養(yǎng)性，可一連兩個月，原本活潑好動的她竟然沒有邁出房門半步，也沒說過一句話，而且吃得越來越少。

看著女兒憔悴的樣子，王掌柜又請了一位老郎中來家里診病。

老郎中診脈半天后，王掌柜問：“老先生，怎么樣？”

老郎中向上推了推叉子眼鏡，嘴角上揚(yáng)，說：“恭喜掌柜的，小姐有喜了。”

一句話驚得滿屋子人目瞪口呆。

尷尬了半天，王掌柜一揮手，祁長福把不明就里的老郎中請出屋外，眾人皆識趣地散去。

王掌柜來到女兒面前，半怨半恨地說：“想我王長友在哈達(dá)街也是說別人話的人，沒想到你竟做出如此茍且之事，這叫我日后如何在哈達(dá)街立足？”

王麗君只是低頭不語。

王掌柜又說：“麗君，這里沒有外人，你告訴我是何人所為？”

王麗君還是一言不發(fā)，眼淚直流。

王掌柜六神無主，眼睛一轉(zhuǎn)，向外喊道：“叫長福進(jìn)來。”

一會兒，祁長福進(jìn)屋。

王掌柜眼露殺氣，盯著他問：“是不是你造的孽？”

祁長福聞聽此言，愣了一下，說：“不是?！?/p>

王掌柜語氣溫和下來，說：“如果是，不妨直說，我絕不會追究，我會成全你們的?！?/p>

祁長福發(fā)誓道：“真的不是?！?/p>

王掌柜問：“不是你，那又會是誰？”

祁長福說：“掌柜的，不如先放一放，等小姐想明白了再問吧?！?/p>

王掌柜說：“她一言不發(fā)，我如何弄清子丑寅卯？你一個男人如果做了錯事不敢擔(dān)當(dāng)，我一定饒不了你！”

夕陽的余暉灑在王麗君蒼白的臉上。她見祁長福進(jìn)院，便向他招手。

祁長福走過來問：“小姐，你叫我？”

王麗君說：“我們屋里說去，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忙，你要先答應(yīng)?！?/p>

祁長福說：“只要我能辦到，絕無二言，一定鼎力相助。”

到了屋里，王麗君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她說：“我要把我的事兒告訴你……”

祁長福說：“好，我聽著?！?/p>

王麗君沉重地說：“那天，吉田將我拉到紅山腳下，便欲茍合，我不從，他便糟踏了我……我在他的臉上咬了一口，他便把我扔在荒郊野外，自己開車跑了……”

祁長福聽到此處，手握得“咯咯”直響，說：“你為什么不和你父親說？”

王麗君說：“我怕父親去找日本鬼子報仇，他不是日本鬼子的對手。”

祁長福問：“那為什么和我說？”

王麗君說：“我此生認(rèn)準(zhǔn)你了，我現(xiàn)在不能以賤軀侍你，來世愿當(dāng)犬馬。只求如有機(jī)會，為我報仇雪恥！”

祁長福狠狠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沉默片刻，王麗君說：“你還得幫我給父親寫封信，我將肚中的孽種除掉，然后遠(yuǎn)走他鄉(xiāng)，以避免給家門涂上齷齪之名?！?/p>

祁長福咬著牙說：“小姐，你千萬不要離家出走，我可以認(rèn)下腹中的胎兒?！?/p>

王麗君凄慘地笑了，說：“那樣對你不公，我意已決，不必多言?！?/p>

祁長福見拗不過小姐，只好按她說的下筆書寫。

王麗君看了看信稿，說：“最后加上：請求父親原諒我這個不孝的女兒，今生不能報答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來世一定加倍補(bǔ)償……”

祁長福一驚，說：“小姐，你可千萬不能想不開?。　?/p>

王麗君輕松地笑了笑，說：“不會的，我很欣慰，終于贏得了你的心……”

信寫完后，祁長福急忙往王掌柜住的前廳跑，半天才將門敲開。王掌柜披衣出來開門，祁長福便將事情的原委向王掌柜做了稟報。

王掌柜聽完，疾步去了后院，卻見房門緊閉，叫也不應(yīng)。祁長福飛起一腳，踹開房門，只見王麗君已掛在梁上，給父親的遺書散落在地。

眾人托起她，解下她脖子上的繩索，一摸鼻息，人已經(jīng)不行了。王掌柜見狀，暈厥在地。眾人捶背半天，他方才醒轉(zhuǎn)。

祁長福以頭撞墻，說：“是我們害了小姐啊！”

悲號之聲傳至后堂，夫人驚問何事。

下人答：“小姐病危了?！?/p>

夫人愣了半晌，下床移動小腳，還沒等邁出門檻，便倒地而終。

漫漫長夜，祁長福一身疲憊地回到頭道街租住屋里。他找出已經(jīng)長了銹的殺羊刀，在磨刀石上用力地磨著，滿臉殺氣。

磨完刀后，他在一本舊黃歷上寫道：1933年12月，王家一日母女雙亡，二尸三命。處理完后事，王掌柜再也無心經(jīng)營了。瑞福和糕點(diǎn)鋪關(guān)張，王掌柜失蹤，我又失業(yè)了。最主要的是，我的快樂被麗君帶走了，剩下的只有仇恨……

他把日記藏好，把磨得雪亮的殺羊刀用指甲試了試，非常滿意。

祁維國正從外面走進(jìn)來，驚訝地看著祁長福，說：“長福，你在做什么？”

祁長福鎮(zhèn)靜地說：“準(zhǔn)備重操殺‘羊舊業(yè)?！?/p>

祁維國感到奇怪地問：“那條道不是已經(jīng)走不通了嗎？”

祁長福說：“叔叔，我要是惹出什么事來，您就遠(yuǎn)走高飛?！闭f完，他揣上殺羊刀，走進(jìn)夜色里。

祁維國用擔(dān)心的眼神看著他，沒有說話。

月黑風(fēng)高，伸手不見五指。祁長福一動不動地潛伏在支棟樓對面的樹叢里。

三更鼓響，吉田滿臉酒氣，打著哈欠出來了。他用槍托當(dāng)拄棍兒，歪歪斜斜地?fù)Q下站崗的哨兵。

祁長福一躍而起，挺刀要去刺殺吉田?？墒?，他的身體被一股強(qiáng)大的力量拽住了，回頭一看，竟是一個魁梧的漢子。

那漢子按下他的肩膀，用手向支棟樓內(nèi)一指。祁長?？匆娙齻€荷槍實(shí)彈的人從里面走出來。這三個人都挎著盒子炮，一個是日本軍官，一個是吳文德，還有一個高大的日本兵野村。軍官走到吉田跟前，“哇啦”一句，雙手在吉田的臉上左右開弓，打得“啪啪”響。吉田一個立正：“松井源長官，哈依！”

那漢子把祁長福拉到?jīng)]人處，悄悄地說：“這是在查崗，吉田被打耳光是因?yàn)轱嬀啤！?/p>

祁長福問：“你是誰？為什么幫我？”

那漢子說：“我叫陶瑞華，因?yàn)槲覀兌际侵袊??！?/p>

祁長福恨恨地說：“父母大仇不能報，朋友奇恥不能雪，我還算什么人？”

陶瑞華說：“我們得從長計議?！?/p>

祁長福施了一禮，說：“請到家里請教?！?/p>

祁長福拉著陶瑞華回到住處的時候，屋內(nèi)亮著燈，叔叔祁維國似乎剛進(jìn)屋。見祁長?；貋砹?，他長舒了一口氣。

陶瑞華見家里還有人，便想走，卻被祁維國一把拽住。

祁維國說：“剛才在支棟樓前，是先生制止了我侄兒的魯莽行為。現(xiàn)在長福又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先生既送他回來，就不想說點(diǎn)什么嗎？長福，上酒，我們爺仨一醉方休。”

祁長福把陶瑞華推到炕上，擺上炕桌，拿來一小碟花生米、一盤豬頭肉、一盤小蔥拌豆腐，又找出一瓶大老散（散裝白酒），三人端起了酒盅。

陶瑞華問祁維國：“祁先生在哪兒發(fā)財?。俊?/p>

祁維國說：“發(fā)什么財啊，也就是瞎折騰。倒騰牛羊皮張賠了錢，吃一塹長一智，不懂行的干不了。民國六年正月十八，在哈達(dá)街開了第一家杈子火燒鋪九里香，開了十六年，日本人來了，黃鋪了?，F(xiàn)在找了一家門臉，開了一家熟食店，叫生隆熏肉鋪，勉強(qiáng)度日?！?/p>

陶瑞華吃了一口豬頭肉，說：“這個我知道，你們做出的熏雞、熏肉、熏兔，醬肘花、醬豬蹄，灌腸、烤腸，那叫一個香，賺了不少錢吧？”

祁長福說：“我叔叔用料從不將就，不對付，不糊弄，加工成本高，賺不了啥錢?！?/p>

陶瑞華說：“賺不了錢還不做杈子火燒啊，你們做的宮廷杈子火燒不是天下第一嗎？”

此話一出，嚇得祁氏叔侄全站了起來，一把殺羊刀對著陶瑞華。

陶瑞華淡然一笑，說：“二位這是唱哪出??？噢，我明白了，你們是不想暴露自己在承德離宮干過活的身份！”

祁維國問：“你怎么知道我們在離宮干過？”

陶瑞華說：“我要是說出我是干什么的，只怕把你們嚇出尿來。”

祁長福喝問：“干什么的？”

陶瑞華喝了一口酒，說：“日軍駐哈達(dá)街保安大隊大隊長。”

這句話驚得祁維國也操起了羊拐杖，說：“你是漢奸？”

陶瑞華鎮(zhèn)靜地擺了擺手，說：“二位爺，先坐下，何必如此？不用瞞我，你們是怕不了解的人把你們當(dāng)清廷的走狗。其實(shí)，你們也是勞苦大眾，也是封建社會的受害者，我不會把你們的身份向別人說的?！?/p>

祁維國放下拐杖，坐下來說：“聽了陶先生這番話，我心里亮堂了。我何嘗不想大大方方地開個杈子火燒鋪??！可是我的九里香……”

陶瑞華說：“我知道九里香是怎么關(guān)門的。”

祁長福問：“難道先生能掐會算？”

陶瑞華一字一板地說：“今年2月下旬，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踏上了塞北這一片草原。2月28日，哈達(dá)街周邊地區(qū)的戰(zhàn)役打響后，你率全店員工，每日加工一百斤杈子火燒，親自攜兒子祁建華、侄兒祁長福送往前線，犒勞抗日參戰(zhàn)將士。”

祁維國驚問：“你怎么知道得這么詳細(xì)？”

陶瑞華說：“祁掌柜，你的事兒是被吳文德副官發(fā)現(xiàn)的，他報告給了日本人，已記錄在案，是我派人故意給你攪黃的。”

祁維國失望地說：“沒想到你在給日本人做事！”

陶瑞華說：“你不要管我給誰做事，但我們要記住這是在中國的土地上。”

祁維國似懂非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好，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認(rèn)真觀察了，哈達(dá)街是遠(yuǎn)近聞名的物資集散地，駱駝是主要的運(yùn)輸工具，為了接待往來的客商，出了許多專門接待駝隊、客商食宿的大車店。”

祁長福接著說：“是啊，像田寶店、杖子店、青龍店、長脖店、興隆店、長安店，每天都有不少客商?！?/p>

祁維國問：“知道他們途中吃什么嗎？”

祁長福說：“這還真沒研究過?！?/p>

祁維國說：“哈達(dá)火燒?！?/p>

祁長福說：“可是，我們也不會做哈達(dá)火燒啊！”

祁維國說：“我也沒想讓你做哈達(dá)火燒，我決心把杈子火燒鋪再開起來?！?/p>

祁長福問：“還開九里香嗎？我們能過得了日本人和吳文德那一關(guān)嗎？”

祁維國說：“陶先生說了，這是中國的土地。杈子火燒便于攜帶，久儲不敗，香酥可口，比哈達(dá)火燒還好吃，不能讓這門手藝失傳了?！?/p>

陶瑞華贊賞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祁老板，你們有什么要幫忙的，可以找我表弟張春明，他也是做生意的?，F(xiàn)在兵荒馬亂的，日本人還在橫行，我們要團(tuán)結(jié)起來，才能成事兒?！?/p>

送走陶瑞華，祁長福問：“叔叔，我們什么時候做？”

祁維國望了望東方的啟明星，說：“看準(zhǔn)了商機(jī)，馬上行動。你做‘白案，專做杈子火燒皮，讓建華做‘盒子菜。但是，我們要小心吳文德那個大漢奸?！?/p>

天色微明，本想報完仇就遠(yuǎn)走他鄉(xiāng)的祁長福，為了杈子火燒卻留了下來?？墒牵闹械某鸷逕盟y以平靜……

“九里香”杈子火燒鋪又重新開業(yè)了，門口的牌子上寫著：開業(yè)三天，不對外營業(yè)，免費(fèi)請哈達(dá)街各大車店掌柜和客商品嘗。

店內(nèi)擺起一溜八仙桌，客人吃得熱火朝天。

一位戴墨鏡的先生當(dāng)即獻(xiàn)上一副對聯(lián)：

兩片火燒酥里嫩，一處熏肉郁而香。

下面的人附和道：“好聯(lián)，頭道街九里香的熏肉、烤餅的香味，紅廟子都能聞到?！?/p>

飯后，祁長福把那位戴墨鏡的先生請到僻靜處，問：“叔叔，您怎么在這兒？”

祁彪摘下墨鏡，說：“我是奔吳文德來的?！?/p>

二人在墻角小聲爭論了半天，祁長福也沒有說服叔叔。

九里香的杈子火燒很快火了。當(dāng)時哈達(dá)街人一傳十十傳百，每天大量的杈子火燒還是供不應(yīng)求，本地人認(rèn)準(zhǔn)了杈子火燒，南北通匯的客商也認(rèn)準(zhǔn)了杈子火燒。于是，祁維國又將二道街華興飯莊東側(cè)的店面盤下來，開了個分店。

事業(yè)發(fā)展了，祁長福卻沒有叔叔那么高興。這天夜里，他拖著疲倦的身體走出杈子火燒鋪，仰頭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從懷里抽出那把殺羊刀，那刀便在夜色中閃著寒光。

他潛伏到支棟樓對面的樹叢里，像獵人一樣盯著對面的獵物。

遠(yuǎn)遠(yuǎn)的有兩個人勾肩搭背走來，嘴里說著醉話，正是吳文德和吉田。

蒙著面的祁長福從樹后一躍而起，沖出去揮刀便刺。吳文德也是練家子出身，吉田是日本武士出身，二人看似喝醉，身手卻異常靈活。只三個回合，祁長福的殺羊刀就被吉田打落在地。吉田揮起軍刀，獰笑著向祁長?？硜怼?/p>

這時，一個黑影在三人面前一晃，兩把生石灰迷了吳文德和吉田的眼睛。那人拉起祁長福就跑，后面響起了槍聲和叫喊聲。

二人倉皇逃進(jìn)一戶人家，祁長福一把扯掉那人的面罩，驚問：“陶瑞華？你在跟蹤我？”

陶瑞華說：“我已經(jīng)從我表弟張春明那兒知道你要去報仇的情況，所以就一直跟在你身后。你太莽撞了，你就不怕死嗎？”

祁長福說：“一想起我死去的爹娘和麗君、桃桃，我就什么都不怕了?！?/p>

陶瑞華驚訝地問：“桃桃，你說桃桃？難道是天津靜海失蹤的那個桃桃？”

祁長福說：“是啊，在承德離宮的桃桃就是讓吳文德給害得下落不明的?！?/p>

陶瑞華的眼淚出來了，說：“桃桃，我的姐啊……你在哪兒呢？”

祁長福驚訝地說：“怎么？你就是秀娟說的那個弟弟？是的，她是說要到哈達(dá)街找她弟弟的！可是我尋遍了哈達(dá)街，都十幾年了，至今也沒有找到她。”

陶瑞華心情沉重地說：“我父親陶凱是你父親祁秀的學(xué)生。你父母死后，我姐桃桃也失蹤了。父親為了避禍，來到哈達(dá)街我姑母家里，沒幾年就去世了。他臨終時囑托我，要我一定找到姐姐。我?guī)缀踝弑榱舜蟀雮€中國，剛在承德發(fā)現(xiàn)了一點(diǎn)兒線索，誰知她又突然銷聲匿跡……”

說到秀娟，兩個男人均流下了眼淚。

祁長福說：“這樣說來，這個仇更要報了。”

陶瑞華說：“你想報仇，這樣不行。吉田那兒你要和他交‘朋友。”

祁長福問：“你想讓我和你一樣當(dāng)漢奸？”

陶瑞華說：“說得這難聽干嗎？你只有接近他，才能給他致命一擊。”

祁長福問：“我靠什么能接近他？”

陶瑞華說：“杈子火燒和酒杯?！?/p>

新開業(yè)的九里香杈子火燒鋪正在街面，裝修得整潔大氣。祁維國坐在柜臺前扒拉著算盤，祁長福和伙計們忙碌著各自的活計，進(jìn)料、加工、制作、銷售，一切井井有條。

戴著墨鏡的祁彪來買杈子火燒，祁維國和他打招呼道：“張先生（化名），今天沒說書??？”

祁彪說：“你這杈子火燒皮子和熏肉一出鍋，濃郁的芳香布滿了整條街啊，我這書都說不下去了！”

祁維國開玩笑道：“張先生，啥時把我這杈子火燒也編到你書里去？”

祁彪說：“我這就給你編——餅酥肉香顧客多，杈子火燒沒得說……”正說著，看見兩個日本兵和一個翻譯走了過來，二人趕緊躲到一邊。

日軍駐哈達(dá)街特務(wù)機(jī)關(guān)長松井源嗅了嗅鼻子，說：“什么的，這么香？”

站在一旁的吳文德趕緊哈腰道：“九里香杈子火燒?！?/p>

松井源問：“杈子火燒？”

吳文德說：“太君忘了，大日本皇軍進(jìn)攻哈達(dá)街時，給抗日部隊送杈子火燒的就是九里香?！?/p>

松井源眼睛一轉(zhuǎn)，說：“九里香？現(xiàn)在中日激戰(zhàn)，前線需要補(bǔ)給、犒賞。吉田，通知九里香，每周六往皇軍司令部送杈子火燒五十斤，為憲兵改善伙食?！?/p>

吉田“啪”的一個立正：“哈依！”

吉田跑步來到九里香杈子火燒鋪，祁長福正在打杈子火燒皮，他仔細(xì)地端詳著，這個日本憲兵的左臉上有一個非常顯眼的疤痕。

這是當(dāng)年強(qiáng)暴麗君留下的，麗君自殺前聲淚俱下的哭訴場景、托付報仇雪恥的場面歷歷在目，不鏟除這個禍害，怎么對得起麗君的生死相托？一股復(fù)仇的怒火讓向來默默不語的祁長福血液沸騰了。他的手不知不覺地握起了一把菜刀，向吉田走去。在經(jīng)過祁彪身邊時，祁彪用下巴向外一指，祁長福發(fā)現(xiàn)吳文德正和一個日本軍官在說話，他馬上滿臉堆笑地走到吉田面前。

吉田對祁維國說：“松井源機(jī)關(guān)長命令你，每周六往憲兵司令部送杈子火燒五十斤，不得有誤！”

祁維國看了一眼祁長福手里的菜刀，一臉嚴(yán)肅地說：“長福，以后給太君送杈子火燒的事兒就交給你了，不要走神！”

祁長福答應(yīng)一聲，說：“是，掌柜的?！鞭D(zhuǎn)身拿幾個杈子火燒塞到吉田手里，“請?zhí)葒L嘗。”

吉田拿著杈子火燒走了，吳文德卻邁步進(jìn)來。他冷冷地看了祁長福和祁維國半天，說：“別躲了，我早就知道這鋪?zhàn)邮悄銈冮_的，我也知道，像我們這種人離開離宮那地方，混口飯吃不容易，比如我，這十多年來一直在當(dāng)游醫(yī)！所以，我就沒有為難你們！不過，哈達(dá)街現(xiàn)在是日本人的地盤，你們做任何事都得悠著點(diǎn)兒，太過了的話，那可是你們自己找死！”說罷，出門揚(yáng)長而去。

祁長福瞪著吳文德的背影，揚(yáng)了揚(yáng)菜刀，低聲罵道：“你就是只狗！你給我等著！”

朝陽斜射在支棟樓日本憲兵隊的牌子上。祁長福挑著杈子火燒擔(dān)子向門口走來。

吉田把槍栓拉得“咔咔”響，說：“什么的干活？”

祁長福堆笑道：“太君，才過一周你又不認(rèn)識我了？我是九里香杈子火燒鋪的伙計，給你們送杈子火燒來了。”

吉田看是祁長福，笑了：“喲西！”他伸出黑手拿了一個杈子火燒吃起來，然后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就放這兒吧。”

祁長福從懷里掏出一塊油紙包，打開來，是一塊熏肉，說：“太君，這是特意給您的。”他又從襠兜里掏出一瓶二鍋頭，“這也是給您的?！?/p>

吉田高興得直伸大拇指，說：“喲西！喲西！”

時光像冬天的云，悄悄地流走了。祁長福坐在店門前賣著杈子火燒，想著未了之事。

吉田帶著憲兵野村巡邏過來，祁長福趕緊打招呼：“吉田君，又一周沒見你了，進(jìn)店坐坐？”

吉田說：“不，有任務(wù)的干活?！?/p>

祁長福小聲說：“晚上我們喝點(diǎn)兒？我弄了兩瓶好酒，專門等你這老朋友呢?！?/p>

吉田一聽“酒”字，哈喇子就流了出來，說：“那好吧，今晚正好不值班，我們宴賓樓的見?！闭f完，他帶著憲兵野村走遠(yuǎn)了。

傍晚，古色古香的宴賓樓二樓，傳來中日夾雜的說話聲。

祁長福向樓下喊道：“掌柜的，好吃的盡管上??！”聽樓下答應(yīng)一聲，他開始給吉田和憲兵野村斟酒。

一會兒，幾個熱騰騰的好菜便端了上來。祁長福舉起酒杯，說：“二位島國朋友，感謝你們對九里香的照顧，我敬你們兩杯?！?/p>

野村端起酒剛想喝，吉田斥責(zé)道：“你的，負(fù)責(zé)倒酒?！币按灞悴磺樵傅胤畔铝司票?。

喝了半天后，吉田已經(jīng)是醉醺醺的了，他讓野村扶他去上廁所。祁長福趁機(jī)往吉田的酒杯里倒進(jìn)一些藥物。

從廁所里回來，吉田又喝了好幾杯酒。祁長福在喝下一大杯酒后，忽然軟綿綿地倒在了桌子底下。

吉田瞅了一眼祁長福，輕蔑地說了句“東亞病夫”，便在野村的攙扶下，歪歪斜斜地出了宴賓樓。二人越過二道街向憲兵隊走去時，蒙眬中，吉田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日軍入城紀(jì)念碑旁站著一個“女人”。他立馬來了精神，松開野村的胳膊，向“女人”追去?？墒?，他快，那個“女人”也快，他慢，那個“女人”也慢。追到三道街一個公用井臺時，他終于追上了。

吉田看清了，那個“女人”竟是他日思夜想的糕點(diǎn)店千金“王麗君”，雖說過去了好多年，但那熟悉的花襖，長長的辮子，他依舊記得。

“麗君，美人兒……”吉田撲了過去。

“女人”一閃身，只聽“撲通”一聲，吉田掉進(jìn)了井里。

隨后趕到的野村嚇得不知所措，趕緊喊人救命，仔細(xì)一看，跟前哪還有人？剛才見到的那個“女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一絲晨光照在南山的一座孤墳上，周圍山花陪伴。

祁長福跪在墳前，點(diǎn)燃一炷香，輕聲道：“麗君，你的大仇，長福哥替你報了，你現(xiàn)在可以瞑目了。如果有來世，如果我還是一個男人，我們一定在一起……”

他拿出昨晚那身女人的衣服，說：“這是你生前最喜歡的衣服，帶去吧！”說著用火柴點(diǎn)燃了衣服。

驕陽似火，一路狂奔。祁長福走到哈達(dá)街去圍場和承德的岔路口，再也走不動了。他踉蹌地來到一塊大石頭前，摸摸自己的肚子，前后一望，發(fā)現(xiàn)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便躺在石頭上沉沉地睡去。

隱約感覺嗩吶聲聲，笑語串串，他手牽著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走入了洞房。用秤桿兒挑開看時，那女子先看像是王麗君，轉(zhuǎn)眼又變成了秀娟。他正要去抱，只覺眼冒金星，嗓子冒煙，便大喊：“水、水、水……”

似乎聽見一陣呼喊，他使勁睜開了沉重的眼皮。蒙眬中，一女子正在給自己喂水。他定睛看時，眼前的人竟像是秀娟。

這是在做夢還是在陰曹地府？他用手掐了一下大腿，感覺還疼，確定不是做夢。

眼前的人確實(shí)是秀娟，她見祁長福醒來，眼含淚花道：“弟弟，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在這兒遇見了你！”

二十多年不見，盡管對方的改變不小，但祁長福還是一眼認(rèn)出了她。在秀娟的攙扶下，祁長福坐直身子，驚奇地問：“秀娟姐，你怎么在這里？”

秀娟嘆口氣，說：“一言難盡??！”

二十三年前的那天夜里，秀娟逃離承德，走在黑黢黢的山林里，入耳的盡是狼嚎聲。她一手持棍，一手扒拉著茂密的灌木前進(jìn)著，一只孤狼的眼睛在黑夜中像兩盞燈，一直跟隨著她。她不敢停留，邊回頭瞄著狼，邊找下山的路，偶爾丟下一個杈子火燒。狼吃完后，就又跟著她。扔了七八個杈子火燒后，東方露出了魚肚白。

后來，餓狼對杈子火燒只是聞了聞，不再吃了。眼看著她即將走出山林，那狼突然向她發(fā)起了進(jìn)攻。她手持木棍左沖右突，可狼似乎不著急，糾纏著不讓她下山。終于，她氣力難支，被樹根絆了一下，向后倒去。狼也隨即撲了過來。

“砰”的一聲槍響，狼受傷而去，一個老獵人站在她面前。

秀娟心有余悸地爬起來，說：“大爺，謝謝您救了我！”

老獵人說：“姑娘，你怎么敢一個人走夜路呢？”

秀娟說：“大爺，我是天津人，想到哈達(dá)街找我弟弟?！?/p>

老獵人說：“上哈達(dá)街啊？你走錯路了，下了山是圍場，先到我家去打個尖吧。”

秀娟點(diǎn)頭，跟著老獵人向山下走去。

說到此處，秀娟一臉滄桑地向山林望去，像還沒有從那一場景中解脫出來。

祁長福問：“姐，這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你應(yīng)該早就成家了吧？”

秀娟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我現(xiàn)在都是兩兒一女的媽了?！彼驑淞诌呉恢?，“你看，那就是我丈夫，老獵人的兒子?！?/p>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祁長福才看見山林旁邊石頭上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干瘦漢子，正在抽煙。

秀娟叫過男人，對他說：“老李，這就是我在承德認(rèn)下的義弟祁長福?！?/p>

老李拿過幾張餅子走過來，塞到祁長福手里，說：“兄弟，先墊巴（吃）點(diǎn)兒吧，等到了圍場再好好吃一頓?！?/p>

秀娟說：“我丈夫上山打獵閃了腰，不能再干體力活了。我倆在圍場開了一個雜貨鋪，維持一家人的生計?！?/p>

祁長福問：“你沒去找你弟弟嗎？”

秀娟說：“找過。前些年，親戚說他去外地找我了。日本人進(jìn)來后，我再去找他，卻聽說他當(dāng)了漢奸。這次，我領(lǐng)著丈夫去哈達(dá)街看病，順便想問問我弟弟為啥當(dāng)漢奸，可哈達(dá)街的日本人正在大搜捕，我們就回來了?！?/p>

祁長福說：“我知道你弟弟在干什么，可是你現(xiàn)在找他不方便?！?/p>

秀娟驚喜地問：“真的？那可太好了！你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

老李說：“先回圍場吧，老弟也餓壞了。”

秀娟說：“可不是嘛，弟弟，你上我家去住吧?！?/p>

祁長?？戳艘谎鄹山惴?，說：“跟你們回家可以，但你們必須保守我在承德離宮供過職的秘密?！?/p>

秀娟夫婦立即點(diǎn)頭應(yīng)允。

祁長福又說：“我殺了日本人，現(xiàn)在成了他們追捕的對象，為了掩人耳目，我要改名陶生。回家后，你們對幾個孩子介紹時，就說我是他們的親舅舅?！?/p>

二人又是連連點(diǎn)頭。

一年后的某天，哈達(dá)街郊外的娘娘廟一片寂靜，祁長福躲在廟后的樹叢里張望著。一會兒，陶瑞華走了過來，站在廟前吸煙。

祁長福走出樹叢，輕輕地拍了陶瑞華一下，說：“兄弟，借個火?！?/p>

陶瑞華說：“我一看那紙條就是你寫的，回來干什么？”

祁長福說：“我想看看叔叔和你，再捎帶進(jìn)點(diǎn)兒貨?！?/p>

陶瑞華沉重地說：“維國叔叔去世了?！?/p>

祁長福一驚，說：“短短一年時間沒見，他怎么就去世了呢？”

陶瑞華搖頭嘆氣，說：“人生無常啊！”

原來，一年前的那天，祁長福殺了吉田逃走后，日本人和吳文德馬上就察覺到殺人者是祁長福，于是派人去抓祁長福和祁維國。陶瑞華知道祁長福已經(jīng)離開了哈達(dá)街，又趕在日本人前面，傳信給了祁維國，讓他趕緊逃跑。祁維國倉皇逃出九里香，來到鄉(xiāng)下的一個好友家里暫住。得知日本人懸賞的布告貼到了村口，為了不給朋友添麻煩，他只得離開那里，另尋藏身之處。時值隆冬，祁維國逃出去沒多遠(yuǎn)，便因肚內(nèi)無食，病倒在一家客棧中。他所帶盤纏不多，已無就醫(yī)之資，幾天后便奄奄一息了。彌留之際，他托店家傳信給他兒子祁建華，讓他前來替自己收尸。

祁長福聽罷，掩面落淚。陽光照著他熟悉的頭道街，卻再也見不到如親叔叔一樣的祁維國了。

陶瑞華探完路回來，說：“大哥，現(xiàn)在沒人，你去見見建華吧。”

祁長福悄悄地向祁建華家靠近，正要上前敲門，忽聽到后面有動靜，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野村帶著個憲兵正站在他身后，笑瞇瞇地看著他。

祁長福心想“真是冤家路窄”，拔刀直奔野村。野村大叫一聲，摳動了扳機(jī)，誰知盒子炮卻卡殼了。一旁的憲兵舉著刺刀向祁長福刺來，祁長福躲過，用力一推，那憲兵就倒在野村的懷里。祁長福拔腿逃竄，在胡同口拐彎處正碰見陶瑞華。

陶瑞華焦急地說：“他們抓的是你，你往那邊跑，我來引開他們?！闭f完，他便蹲在墻角處假裝系鞋帶。

野村跑過來，絆在陶瑞華腳上，頓時摔了個嘴啃泥。

一旁的憲兵惱羞成怒，照著陶瑞華大腿就是一刺刀，陶瑞華閃身躲開。二人只想抓住祁長福，對著陶瑞華一聲咆哮后，三人便各自向前追去。

祁長?；挪粨衤?，闖入市場內(nèi)，卻不知該往哪兒跑，與野村追過來的陶瑞華悄悄地向一大堆葦席一指，祁長福明白其意，趕緊鉆入葦席中。

倆憲兵眼見到手的人瞬間沒了，就四處尋找，發(fā)現(xiàn)陶瑞華正在向旁邊追，便嘰里呱啦地問：“剛才那個人在哪兒？”

陶瑞華隨手向市場西門一指，說：“太君，那人往那邊跑了?！?/p>

憲兵吼道：“那還不幫我們追？”

于是，在陶瑞華的帶領(lǐng)下，兩個日本憲兵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在頭道街繞起了圈子。

這時，吳文德帶著偽軍過來了，一聽說發(fā)現(xiàn)了祁長福的行蹤，當(dāng)即下令：“全城搜查！”

憲兵和偽軍們鬧騰了大半夜，也沒找到祁長福。拂曉時分，見城里總算安靜下來了，祁長福便從陶瑞華家出來，悄悄出城，逃離了哈達(dá)街。

這天，一戶農(nóng)家正在辦喜事。祁長福樂呵呵地扛著一袋子面進(jìn)了院，聽見幾個幫忙的男女鄉(xiāng)親在院里一邊摘菜一邊閑扯。

“唉，你們看見了嗎？秀娟突然冒出個弟弟，從打來也沒見他回過老家?！?/p>

“可不是嗎？我還給他提過親呢，他就是不搭攏?！?/p>

“我也給他介紹了幾個，有丑的，有俊的，有寡婦，也有老姑娘，他連看也不看?！?/p>

“你看他長得個頭高挑、膚白體壯，看著也是厚道、老實(shí)、能干的爺們兒，怎么就不近女色呢？”

祁長福已經(jīng)走到了他們跟前，他們也沒發(fā)現(xiàn)，接著議論。

“那還用說嗎？有病唄?！?/p>

“最讓人想不開的是他姐姐，好像對弟弟成親的事也沒什么熱心?！?/p>

“這不明擺著嗎？秀娟丈夫現(xiàn)在是廢人了，秀娟都四十歲了，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齡，就找個‘拉幫套的唄……”

“拉幫套”這個詞兒祁長福是知道的，是指男人軟弱無能或身患?xì)埣?，女人找個身強(qiáng)力壯的男人來家搭伙，管吃、管住、管睡。

聽到這里，祁長福氣憤地把面粉往眾人面前的案板上一扔，眾人抬頭一見是他，很是尷尬，四散而去。

祁長福回到雜貨鋪時，秀娟和丈夫老李還在理貨。他把貨款交給秀娟，說：“姐、姐夫，我想到外地去謀生。”

老李一臉驚訝，說：“怎么，這不是干得好好的嗎？”

秀娟說：“長福，我知道你為什么要離開這個家，是有人嚼舌頭。我一個女人都不怕，你怕什么？”

祁長福說：“姐，你只說對了一半，我想離開這個家還有一個原因，害了我父母的吳文德還活在世上，我不能連累你們。”

秀娟說：“長福，結(jié)拜的時候，我們可在佛祖面前發(fā)過誓，有難同當(dāng)，你不能讓我成為背信棄義之人。”

老李說：“這兩年，我也聽到過‘好心人明里暗里的提示。但我看出來了，你們是真姐弟，我從心里敬佩你們的這種姐弟情，誰說啥也沒用?！?/p>

二人的話說得祁長福無法堅持，他便放棄了離開此地的念頭。

新年的鞭炮又響了起來，祁長福拿起1940年的老黃歷在背面記著什么，餐廳里傳來秀娟的兒子老二的聲音：“舅，年三十吃發(fā)面了！”

祁長福來到餐廳，桌子上已經(jīng)擺滿了豐盛的食品，一家人按次序坐了下來。

秀娟舉起酒杯，高興地說：“轉(zhuǎn)眼又過了一年，孩子們也長大成人了，我和老頭兒有一個新的想法，成年的兒女分家另過，店鋪由長福打理，其他人做幫手。”

老大喝了一口酒，說：“我同意?！?/p>

祁長福放下酒杯，說：“姐，那怎么行呢？老大已經(jīng)成家，也很有經(jīng)營頭腦，讓他打理，我做幫手，店鋪會更加紅火?！?/p>

老二站起來說：“我同意舅的想法，雜貨店讓哥哥打理。我平時喜歡下廚房，跟舅舅學(xué)了面點(diǎn)手藝，我想另起爐灶，開一家餑餑店，專門制作各種面食。”

三丫也站起來，說：“我也不能盡吃閑飯，我給你們當(dāng)跑堂的?！?/p>

秀娟說：“長福，我知道，三個孩子中，你最喜歡老二，老二也特別黏你。你到現(xiàn)在也不娶妻生子，我看你們爺倆平時親熱的樣子，與親生父子沒什么兩樣，我想讓老二認(rèn)你做父親，也好讓你祁家后繼有人。”

祁長福急得站了起來，說：“姐姐、姐夫，這事萬萬不行，我大仇未報，不可連累孩子。”

老二在父母的眼神下，當(dāng)場跪地磕頭，說：“父親在上，受兒子一拜！”

祁長福不好再推托，扶起了孩子，激動得滿眼是淚。

時光荏苒，日月如梭。1945年的立秋格外熱，秀娟一家人和眾親友忙活著給老二娶親。老二站在門口對前來賀喜的親友笑臉相迎，秀娟和丈夫老李、祁長福在屋內(nèi)計劃著婚禮的事宜。

祁長福說：“以前上門提親的人絡(luò)繹不絕，老二都不搭攏，這個哈達(dá)街的姑娘他倒是很上心?！?/p>

秀娟說：“這姑娘是立秋生人，取名‘立秋。人長得俊俏，機(jī)靈能干，溫柔善良，就是家境一般。算命先生說，今天是農(nóng)歷七月初一，雖為單日，但時逢立秋，和姑娘的生日、名字正好相合，是極難得的好日子?！?/p>

老李說：“好賴都是他自己找的，我們咋著都成。”

外面?zhèn)鱽碇Э偷暮奥暎骸敖佑H的馬車就要到了！”

三人迎出去，馬車到門，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眾親友簇?fù)碇研履锝舆M(jìn)了新房。

一家人就在院子里設(shè)了三十多桌酒宴，座無虛席。送親的隊伍有二十多人，分坐三桌。

吉時已到，典禮開始。新郎的父母端坐房前，新郎的義父也一并就座，接受一對新人的參拜。

送親桌上一位戴墨鏡的老者摘下眼鏡，緊盯著祁長?？?，又戴上眼鏡，與鄰座的人嘀咕了幾句后，離席而去。

那人正是吳文德。那年，吳文德因?yàn)闆]有抓到通緝犯祁長福和祁維國，就被日本特務(wù)機(jī)關(guān)長松井源一腳踢出了支棟樓。這些年來，他的日子一直混得極不如意，每常想起，他總覺得自己之所以落得如此下場，全是因?yàn)槠铋L福這個喪門星。好在蒼天有眼，今日，在他的干孫女立秋出嫁的酒席宴上，他突然發(fā)現(xiàn)新郎的義父正是日本人懸賞捉拿的祁長福。

吳文德恨得牙癢癢，近十年過去了，這家伙竟然藏在這里！于是，他雇了輛馬車，飛奔回哈達(dá)街。

吳文德見到松井源，點(diǎn)頭哈腰說：“長官，我想問一下，十年前的懸賞緝兇告示現(xiàn)在還算不算數(shù)？”

松井源瞇著眼看了一下吳文德，說：“皇軍的話怎能不算數(shù)？”

吳文德得意地說：“我找到了十年前殺死吉田小隊長的兇手祁長福?！?/p>

松井源聞言，立馬伸出大拇指，說：“喲西，屋里說去。”

一番密謀布置，松井源一臉嚴(yán)肅，說：“野村小隊長，你帶四個憲兵，讓吳文德帶路，火速秘密捉拿祁長福歸案！”

野村“哈依”了一聲。

吳文德眼珠一轉(zhuǎn)，說：“長官，圍場不比哈達(dá)街，地處邊遠(yuǎn)，現(xiàn)在形勢嚴(yán)峻，去的人太少，恐有不測?！?/p>

松井源說：“前線吃緊，給你的人已經(jīng)夠多了。”他轉(zhuǎn)向旁邊的陶瑞華，“你的，加派一個班的人馬，跟隨吳桑行動。如果兇手反抗、逃脫，可就地正法！速速行動！”

“是，太君！”陶瑞華立正挺胸回答。

午后的陽光照著崎嶇的山路。吳文德帶領(lǐng)五個憲兵，陶瑞華帶領(lǐng)十二名偽軍，組成抓捕行動隊，乘兩輛三輪摩托車和一輛卡車出發(fā)了。

吳文德對野村說：“哈達(dá)街到圍場雖然只有二百多里，可路況不好，有時還要繞道，我們一定要抓緊時間?！?/p>

野村擦了擦臉上的汗，說：“都立秋了，天怎么還這么熱！”

一路顛簸，坐摩托車的個個灰頭土臉，坐卡車的人人汗流浹背。

天漸漸黑了下來。吳文德說：“前面就是圍場了，為防萬一，我們半夜再進(jìn)去拿人?！?/p>

野村點(diǎn)頭同意，轉(zhuǎn)頭對陶瑞華說：“你們把車開進(jìn)那條溝里，在車上填飽肚子后，等著半夜拿人！”

日偽軍答應(yīng)一聲，向林中開去。

車內(nèi)，陶瑞華向西邊望了望，焦急地對年輕司機(jī)說：“你的情報應(yīng)該送出去了吧？按照約定，咱們發(fā)出了三個信號，怎么一個也沒收到回音？”

司機(jī)一臉茫然道：“我也說不清楚?！?/p>

陶瑞華沉思道：“說明抗聯(lián)根本沒有接到我們的情報和建議?！痹瓉?，他已讓年輕司機(jī)給抗聯(lián)組織傳去了消息，要抗聯(lián)出兵在圍場圍殲前去抓人的日偽軍。

司機(jī)說：“時間緊迫，可能是他們走錯了路吧！”

陶瑞華眼望不遠(yuǎn)處圍場透出的燈光，焦急地來回踱步，說：“看來我們只能見機(jī)行事了?！?/p>

年輕司機(jī)問：“怎么行事？”

陶瑞華說：“做好兄弟們的工作，干掉鬼子！”

年輕司機(jī)一愣，說：“大哥……我們的人平時嚇唬嚇唬老百姓還可以，跟鬼子干，人熊家伙式兒也不好使??！”

陶瑞華堅定地說：“顧不得那么多了，組織沒得到情報，長福一家還蒙在鼓里，就是用槍托砸，也要把鬼子砸死！”

年輕司機(jī)見要動真格的，腿直打哆嗦，問：“大哥，我們的人能都聽咱們的嗎？”

陶瑞華說：“你放心，這里面有六個人是抗聯(lián)的人，一會兒一對一地分組，把鬼子就地消滅！”

時近半夜，吳文德帶領(lǐng)五名憲兵到達(dá)秀娟家的墻外。緊隨其后的是陶瑞華帶領(lǐng)的十二名偽軍，他們埋伏在憲兵身后。

陶瑞華悄聲說：“等我槍聲一響，就來個三打一，打他們的后腚炮?！?/p>

年輕司機(jī)把話耳語過去，一切在悄無聲息中進(jìn)行，連一直守在埋伏地點(diǎn)的吳文德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一絲破綻。

初秋的圍場，星光燦爛，幾聲狗叫，一片蟲鳴。

秀娟一家人還沉浸在喜慶的氛圍中，他們說著閑話，收拾著屋子。半夜時分，其他人陸續(xù)睡覺去了，堂屋里只剩下祁長福和秀娟的丈夫老李。

突然，外面的狗叫聲讓祁長福警覺起來，他說：“不對，有外人來?！?/p>

老李問：“你怎么知道？”

祁長福說：“平時狗不這樣叫的?！?/p>

他悄悄地走到窗臺，順著窗戶縫向外一看，就見幾個日本兵正在向屋門口爬行。他趕緊對老李說：“姐夫，他們是沖我來的，我出去對付他們，你告訴秀娟他們快跑?！?/p>

老李卻說：“長福，你去保護(hù)秀娟他們從后門走，由我來引開鬼子?！?/p>

說完，沒容祁長福說話，老李扯過祁長福在二兒子婚禮上穿的衣服一披，向門外走去。

埋伏在暗處的吳文德對這件衣服很熟悉，可他畢竟年齡大了，老眼昏花，野村以手勢問“是不是”，吳文德小聲說：“就是他！”

野村大手一揮，四個憲兵如狼似虎，立刻撲上前去拿人。老李見狀，扭頭就跑，野村舉起了手槍。

陶瑞華見情況不對，大喊一聲：“兄弟們，干了這幫狗日的！”

偽軍們于是亂槍齊發(fā)。

可惜，這些偽軍真的不怎么頂用，手中的槍就像燒火棍，只有陶瑞華撂倒了一個日本兵。

“砰”的一聲槍響，老李應(yīng)著野村的槍聲，從墻上掉了下來。

陶瑞華兩眼冒火，帶領(lǐng)偽軍們沖進(jìn)院中，槍口對準(zhǔn)了幾個憲兵和吳文德。可憐的偽軍四打一，竟又讓憲兵打倒了兩個，陶瑞華也腰部中槍，鮮血染紅了衣衫。見了血的偽軍突然爆發(fā)了自信，槍不好使，他們就用槍托把三個憲兵的腦袋砸得稀巴爛。

野村背靠墻角與陶瑞華對射，黑燈瞎火的誰也沒有擊中誰。野村悄悄地拿出一顆手雷，還沒等他的手扣在引爆環(huán)上，祁長福仿佛天降，只聽得“呼”的一股風(fēng)，炒菜的大勺已經(jīng)重重地砸在他的腦袋上。野村像喝醉了酒一樣晃悠了兩下，倒在地上。

吳文德見勢不妙，轉(zhuǎn)身想溜，陶瑞華一根繩索把他綁了。

一片樹林，一座新墳，幾只白幡，幾個淚人。天色大亮，晨曦照在秀娟一家人驚恐而悲傷的臉上。

祁長福悲痛地說：“姐夫是替我死的?！?/p>

秀娟伏在丈夫的墳上，喃喃地說：“我知道我欠長福一條命，可不能由你來還啊！”

祁長福不知如何安慰秀娟，他把滿腔的仇恨發(fā)泄在綁在旁邊樹上的吳文德身上。他從懷里掏出一把殺羊刀，一刀捅在吳文德的左腿上，吳文德殺豬般號叫起來。

陶瑞華趕忙過來拉開祁長福，說：“長福，不要沖動，我們還要問他一些情況?！?/p>

祁長福憤怒地說：“這樣的清廷鷹犬、賣國漢奸、民族敗類，留他何用？我要替我父母報仇！”又一刀捅過去，卻被陶瑞華抓住了手腕。

陶瑞華一擺手，年輕司機(jī)把吳文德押走了。

離開墳場，陶瑞華攙扶著秀娟默默地走在山路上。

秀娟悲痛地說：“弟弟回來了，男人卻走了，老天爺就不能讓我順順利利圓圓滿滿地活著嗎？”

陶瑞華說：“姐，這跟老天爺沒關(guān)系，這是人禍?！?/p>

秀娟望著眼前幾十年不見的弟弟，感慨萬千，說：“瑞華，我們一家人要是能在一起生活該多好??！”

陶瑞華說：“姐，我們一家人馬上就要團(tuán)聚了！你考慮一下下一步的生活吧?！?/p>

秀娟失望地望著山下，說：“生意是做不成了，日本人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陶瑞華堅定地望著遠(yuǎn)方，說：“姐，日本鬼子是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了。我還有任務(wù)，有事就到承德雙塔寺南的平房找我?！?/p>

祁長福聲音低沉地說：“姐，都是我連累了你們。我這些年的所有積蓄都在床下的箱子里，你帶著孩子們另謀出路吧?！?/p>

秀娟問：“那你怎么辦？”

祁長福說：“別管我了，我有我的生活?！?/p>

孩子們齊聲說：“舅舅，您不能離開我們！”

秀娟說：“老弟，我們是發(fā)過誓的，有難同當(dāng)，我們找沒有被日本鬼子糟蹋過的干凈地方生活吧?！?/p>

祁長福失望地說：“連年戰(zhàn)爭，哪還有什么干凈的地方??！”說完，在眾親人的目光中向陶瑞華追去。

一周過去了。陶瑞華穿著一身八路軍的服裝坐在辦公桌前，祁長福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進(jìn)來，問：“瑞華，日本人沒找姐他們的麻煩吧？”

陶瑞華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暴露了身份，不得不回到抗聯(lián)分部，我也不知鬼子的動向。姐姐家的情況我已經(jīng)向組織匯報了，組織已經(jīng)采取了相應(yīng)措施，他們一家現(xiàn)在應(yīng)該很安全。”

祁長福問：“我參加抗聯(lián)的事你怎么不上心??？”

陶瑞華說：“這事得等組織審批，我個人無權(quán)接納。我也給你催著呢，可是我聽說……”

祁長福問：“聽說什么？”

陶瑞華遲疑地說：“說是……要調(diào)查調(diào)查?！?/p>

祁長福說：“我有什么好調(diào)查的？不就是被迫在承德離宮干過嗎？”

陶瑞華吞吞吐吐地說：“問題好像……沒那么簡單……”

見陶瑞華欲言又止，祁長福心知可能有誤解，便惆悵地向外走去。

1945年8月15日，日本戰(zhàn)敗投降。

這天，祁長福信步來到二道街，一副嶄新的“九里香杈子火燒鋪”的牌子引起了他的興趣。他走到跟前，撫摸著牌子，無比親切和感動。

祁維國的兒子祁建華從店里走出來，興奮地說：“長福大哥，真的是你！”

祁長福說：“我就知道，有兄弟在，九里香一定能復(fù)生。”

祁建華拉著他的手，說：“大哥，我找你好久了，回來吧，我們一起干?！?/p>

祁長福向鋪?zhàn)永锟戳丝矗磺芯袟l，顧客盈門，便說：“不，兄弟，我一看你這店就知道不缺人手，不缺顧客?！闭f完，轉(zhuǎn)身要走。

祁建華說：“要不……大哥你自己開個店吧，效益還是不錯的?！?/p>

祁長福轉(zhuǎn)身說：“多年的戰(zhàn)亂，滿目瘡痍的哈達(dá)街目前還養(yǎng)活不了兩個杈子火燒鋪?！?/p>

祁建華說：“沒事的，這樣我們兄弟就可以在一起了，還能有個照應(yīng)?！?/p>

祁長福說：“我在圍場還有個家，暫時離不開，等條件成熟了，我會回到哈達(dá)街的?！?/p>

兄弟二人依依惜別。

一晃到了1948年5月26日。一輛馬車行駛在哈達(dá)街的三道街上，祁長福趕車，秀娟坐在一車山貨上面。

秀娟高興地說：“賣了這車山貨，能給老大換回一車貨，我們還可以到弟弟家串個門，這買賣劃算?！?/p>

祁長福說：“是啊，秀娟姐，自從姐夫去世，你一直悶悶不樂，以后常出來散散心吧?！?/p>

秀娟望著還很蕭條的哈達(dá)街，說：“唉，轉(zhuǎn)眼之間我們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人這輩子過得太快了！”

祁長福說：“是啊，姐，這次到弟弟家，就說我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免得哈達(dá)街的眾伙計見著我就追著問?！?/p>

秀娟低聲問：“為什么我們不能真結(jié)婚呢？”

祁長福一臉遺憾地說：“以后我會告訴你的。姐，我想去拜祭一下祁叔叔?！?/p>

秀娟說：“好，我和你一起去?！?/p>

1949年春，祁長?；氐搅斯_(dá)街，他終于決定做杈子火燒了。

幾盤小菜，一壺老酒，祁長福、陶瑞華的表弟張春明、梁國東等一幫故舊圍桌而坐。

祁長福說：“各位，我們都是老伙計了，開宗明義，我想結(jié)成個在鬧市小攤上銷售的杈子火燒團(tuán)體?！?/p>

張春明問：“為什么不開店？”

祁長福說：“現(xiàn)在時局仍不穩(wěn)，資金短缺，不宜開店，只適合游商?！?/p>

幾個人商議了半天，均表示聽祁長福的。

祁長福見眾人無異議，便說出了自己的安排：“我們先以鐵棚車為作坊，每個人各顯所長，梁國東負(fù)責(zé)煮‘盒子菜，我和王續(xù)常做‘杈子火燒，春明負(fù)責(zé)做餛飩、小米粥。”

眾人應(yīng)了一聲：“好！”四個酒杯碰在了一起。

祁長福拿出一沓邊幣放在桌上，讓他們出去采買，大家各自張羅起來。

半個月后，哈達(dá)街一拉溜停著三個鐵棚車。攤子支起后，明火明灶，現(xiàn)場制作，一大群人圍在攤前連吃帶欣賞。

一食客指著做杈子火燒的祁長福說：“看看啊，香氣四溢，手藝嫻熟。”

另一食客附和道：“可不是嘛，這樣做生意能不紅火嗎？”

中秋節(jié)來了，祁長福邊干活邊告訴員工：“我們這樣做成本低，價格親民，老百姓都能吃得起?！?/p>

正說著，秀娟急匆匆地走來，附耳說：“長福，我有急事找你。”

秀娟把祁長福拉到僻靜處，悄悄地說：“被政府關(guān)押的吳文德供出你是他的同黨，原為清廷鷹犬，后為投日漢奸！”

祁長福聽后，臉紅氣堵，說：“他這是血口噴人，惡人先告狀！”

秀娟焦急地說：“他還說政府要是不信，可以讓你脫下褲子瞧瞧。長福，難道你……”

祁長福說：“你弟弟陶瑞華知道我的冤屈，他可以證明我的清白?！?/p>

秀娟焦急地說：“可別說了，他也被當(dāng)漢奸押走了。吳文德指認(rèn)他是漢奸隊隊長。”

祁長福一聽，慌了，焦急地問：“那可怎么辦？我要和吳文德對質(zhì)！”

秀娟說：“對什么質(zhì)??？因?yàn)殛P(guān)押條件簡陋，又放松了警惕，吳文德脫逃了?！?/p>

祁長福一驚，說：“跑了？”

秀娟往他手里塞了一袋干糧，說：“一些事情已無法對證，這案子是熱河方面辦的，馬上就來拿你了，你趕緊跑吧！”

祁長福沒有跑。他來到宴賓樓，自己喝了一瓶老白干。酒后，他從宴賓樓出來，跌跌撞撞地走著，漫無目的地向前走，不知道何去何從。

恍惚間，他來到了哈達(dá)街說書場，屋內(nèi)沒有一個聽眾，只有說書人祁彪。

祁彪看了看祁長福，說：“大侄子，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我專門給你彈唱一段《人生八難》吧?！?/p>

三弦響起，一聲聲嘶啞的唱詞流出：

一難腦疾遇救星，

二難玩童留殘生，

三難落湖覓漂木，

四難線報助逃功，

五難倒臥逢故舊，

六難賊寇追無蹤，

七難再遭敵圍困，

八難躲過炸彈轟。

劫劫總有貴人至，

化險為夷保太平。

大難不死必后福，

平平安安度余生。

一生遺憾無婚配，

身邊不缺女伴行。

好人終生有好報，

常做善事勝誦經(jīng)……

祁長福低聲問：“叔叔，您還好嗎？”

祁彪悲愴地說：“長福，我知道他們在抓你……也在抓我。我不配做你的叔叔，不該送你去宮廷，也不該發(fā)展你當(dāng)下線啊！我不會連累你……”話沒說完，他嘴角抽搐，氣如游絲，絕命而亡。

1949年10月1日。楓葉，紅山。53歲的祁長福站在紅山的最高峰，張開雙臂做騰飛狀。一片落葉無聲地飄下，瞬間被下面滔滔的英金河水吞沒了。

山下的哈達(dá)街，那里有流動的彩旗和準(zhǔn)備游行的隊伍。

他在懸崖邊俯視了半天，停住了腳步，拿出一本日記，用油布包好，把日記藏進(jìn)了石頭縫里……

他回到家里的時候，張春明的兒子張愛國正在焦急地等著他。祁長福有氣無力、面色蒼白地倒在病床上，死魚一樣的眼盯著眼前的小孩子，說：“愛國，我怕是活不成了。臨走之前，我要把我的事兒全告訴你，你轉(zhuǎn)告給你爸和你表姑……”

小愛國帶著疲倦和悲傷說：“表姑父，您什么也不要說了，為了我表姑，您也要好好地活著，他們馬上就趕過來了……”

門被推開，張春明、陶瑞華和秀娟進(jìn)來了。陶瑞華手里拿著一個小收音機(jī)，一見到祁長福，他就高興地說：“長福，你可回來了，我一直讓愛國等著你呢?！?/p>

秀娟說：“長福，組織審查清楚了，瑞華是打入敵人內(nèi)部的有功之臣，要升官了。你也是封建社會的受害者和被壓迫者，無罪?！?/p>

聽到這話，祁長?！膀v”地坐起，說：“這是真的嗎？”

陶瑞華看了祁長福一眼，笑道：“是的，姐夫，你的事兒我已經(jīng)向上邊打了報告，吳文德也被抓回來了，他已承認(rèn)是想報復(fù)陷害你。新中國要成立了，會給每個勞苦大眾帶來幸福的?！?/p>

秀娟羞澀地說：“瑞華，以后你不要叫他姐夫了，你就叫他大哥吧?！?/p>

新中國成立了，人民翻身做主人了。祁長福也活過來了，并且活得很健康。哈達(dá)街也和全國一樣，政通人和，百廢俱興。

時光荏苒，祁長福把1953年的日歷的最后一頁撕下來時，新的一年又開始了。他照例在日歷背后記錄著自己的人生歷程，然后粘在一個本子上。

突然，十一歲的張愛國慌慌張張地跑進(jìn)來，說：“祁大爺，我父親死了！”

祁長福吃了一驚，趕緊將手中的筆記本塞進(jìn)柜子里，跟著張愛國向張家跑去。

一聲聲嗩吶，一陣陣悲號。張春明38歲的遺孀帶著四個年幼的兒女跪倒在靈前和前來吊唁的人腳下，向人們哭訴著：“春明為了這個家，不分白天黑夜地張羅杈子火燒鋪，本來身體就不好……現(xiàn)在撇下我們孤兒寡母去了……”

祁長福聽著，眉頭不展，只覺得胸口發(fā)悶。

吊唁完畢，祁長福來到張春明的妻子身邊，說：“弟妹，我兄弟走了，你著急也沒有用。為了一家人的生活，你一定要挺住。”

張妻悲愁地說：“長福大哥，春明他踢蹬完家底，制辦了這家杈子火燒鋪，如今他撒手不管，我又不懂，這可怎么辦啊？”

祁長福說：“店鋪還是要開張的。弟弟不在了，我來幫你支撐這個鋪?zhàn)影伞！?/p>

張妻無奈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祁長福來到張家?guī)?，把“華記杈子火燒鋪”的牌子擦了擦，開始收拾廂房。他用木板搭了一張床，躺上去試了試。

清晨的陽光照在華記杈子火燒鋪的牌子上，客人們來來往往地出入著店鋪。

一幫鄰居坐在太陽下，一邊曬眵目糊，一邊審視著張家，議論聲四起：“看人家，來了個老伙計，這生意比誰家都紅火。”

“這老頭兒白里透紅，與眾不同。”

“快六十歲的人了，臉上居然沒有一根胡須?！?/p>

……

店內(nèi)，張愛國靜靜地看著祁長福和面。

祁長福問：“你為什么不去上學(xué)？”

張愛國回答：“我媽養(yǎng)我們四個太累了，供不起?！?/p>

祁長福又問：“你退學(xué)了？”

張愛國答：“是啊。兩個姐姐的學(xué)業(yè)不能耽誤，我是男人，應(yīng)該我退學(xué)。”

祁長福說：“你才11歲，退了學(xué)能干什么呢？”

張愛國堅定地說：“我要幫母親撐起這個家，跟您學(xué)做杈子火燒?！?/p>

祁長福說：“好孩子，你站到木頭墩上來，這樣才能看清打餅、看爐的過程?！?/p>

店外議論還在繼續(xù)：“知道嗎？那老祁頭白天幫鋪里支撐生意，晚上就住在張家?！?/p>

“聽說他自己的杈子火燒鋪都要開業(yè)了，卻荒了自己的田，幫別人種地……”

“是呢，男人冬天剛死，春天心就花了，是不是太快了！”

張愛國跑出來，聽見別人的議論，他似懂非懂，但覺得不是什么好話，便瞪了他們一眼，跑開了。

昏黃的油燈下，祁長福和張愛國并排躺在炕上。祁長福看看張愛國睡著了，便躡手躡腳地爬起來，向另一個屋子走去。

張愛國睜開眼，見身邊沒人，也悄悄地爬起來。在外屋，他聽見另一個屋里傳來“嘩嘩”的水聲。

祁長福正在洗澡，張愛國突然闖了進(jìn)去。剎那間，兩人都呆住了。祁長福慌忙拿起浴巾遮擋，張愛國像泥像一樣立在他面前。

“你，給我滾出去！”祁長福向門口一指，張愛國嚇得轉(zhuǎn)身就逃。

張愛國跑到廚房，拿起一塊面，發(fā)著狠地揉起來。

祁長福站在他身后，和藹地說：“愛國，你還小，一些事你不懂。我的事，你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否則，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也不教你技術(shù)了?！?/p>

張愛國瞪著溜圓的小眼睛，問：“您告訴我，您天天都在日歷上記什么？您怎么不到澡堂子里去洗澡？您為什么和別的男人不一樣？”

祁長福心情沉重地說：“愛國，我現(xiàn)在告訴你，你也不懂。”

張愛國倔強(qiáng)地說：“您要是不告訴我，我就告訴全哈達(dá)街的人?！?/p>

祁長福長嘆了一口氣，說：“那樣，我只有離開你們家，去一個誰也找不到我的地方了?！?/p>

張愛國一聽說他要離開，傻了眼，趕忙說：“大爺，我絕對不會和任何人說的?！?/p>

祁長福說：“你要發(fā)誓?！?/p>

張愛國雙膝跪地，舉手發(fā)誓道：“我一定信守諾言，如有半點(diǎn)違諾，必遭五雷轟頂！”

祁長福趕緊拉起張愛國，痛苦地說：“我已經(jīng)是一個六十歲的糟老頭子了，不知哪天就要去見閻王，沒必要守著這個秘密了，其實(shí)，我是個公公?！?/p>

張愛國不解地問：“公公？什么是公公？”

祁長福說：“就是太監(jiān)。我說了你也不懂。想當(dāng)年，我比你還小兩歲的時候，被叔叔送到宮中凈了身。凈身那天，疼得我死的心都有了，可我沒有掉一滴眼淚，我恨那個社會……”

張愛國懵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扶著祁長福向西廂房走去。

說出了心中的秘密，祁長福反而輕松了，他恬靜而充實(shí)地過著他的后半生。

很多年以后，93歲的祁長福坐在華記杈子火燒鋪的對面，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流，一坐就是半天。

已是中年、一臉滄桑的張愛國走出來，說：“大爺，我又給您做了您最愛吃的餛飩，我們上屋去吧。”

祁長福說：“不，愛國，陪大爺坐會兒?！?/p>

張愛國問：“大爺，您是不是想圍場的家了？為什么不回圍場和家人團(tuán)聚？”

祁長福說：“我把塞外哈達(dá)街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鄉(xiāng)，我愛這個城市不大不小，我愛這個城市歷史悠久，我愛這個城市民風(fēng)淳厚，我更愛哈達(dá)街的特色小吃——杈子火燒?！?/p>

張愛國說：“大爺，哈達(dá)街杈子火燒現(xiàn)在已經(jīng)家喻戶曉、婦孺皆知了，這有您的功勞?！?/p>

祁長福滿意地說：“嗯，哈達(dá)街杈子火燒，餅，層次分明、香脆爽口;肉，晶瑩剔透、香氣宜人，奇香無比、浸入肺腑，嘗在口里，軟、滑、香、咸;瘦肉不柴、肥者不膩，看之秀色可餐，嗅之香氣撲鼻啊！”

張愛國說：“是啊，哈達(dá)街杈子火燒讓哈達(dá)街的人享飽了口福，同時也是哈達(dá)街人對外炫耀的資本?！?/p>

入夜時分，青年男女走進(jìn)華記杈子火燒鋪處對象;外地朋友走進(jìn)杈子火燒鋪打“對調(diào)”（北京撲克拖拉機(jī)的鼻祖）。

祁長福笑了，他站起來向家里走去。

身邊走過幾個客人，其中一個說：“來哈達(dá)街不嘗杈子火燒，就像去北京沒吃烤鴨，到天津沒吃狗不理包子一樣遺憾?！?/p>

祁長?？纯垂_(dá)街的夜色，又回望了一眼華記杈子火燒鋪的霓虹招牌，戀戀而回。

他費(fèi)力地撕下1988年的一頁日歷，右手顫抖地在日歷上寫著什么。圍場來的秀娟、義子和張愛國立在床邊，守著這位93歲的彌留之際的老人。

祁長福向親人們擺擺手，嘶啞地說：“你們……先出去，我和愛國有話說?！?/p>

秀娟帶著家人們出去了，祁長福顫巍巍地對張愛國說：“你……不是想知道我的事兒嗎？我的前半生……在紅山最高峰北側(cè)的石縫的一個油布包里，里面有個黃歷粘成的小本……我的后半生，在床下柜子的日記里……但是，你要在我去世后十年才能向別人透露……包括我的家人?！?/p>

說完，他老淚縱橫，慢慢閉上了雙眼。

祁長福的“頭七”之后，張愛國從紅山峰頂找到了那個油布包，翻看著里面的日記——

我1905年（9歲）入宮當(dāng)小公公（太監(jiān)），被凈身時在床上躺了七天，沒掉一滴眼淚……

1908年開始，吳文德想把我培養(yǎng)成大內(nèi)高手，我不想害人……

1924年，多年沒見的叔叔祁彪找到我，讓我加入一個組織，我稀里糊涂地答應(yīng)了……

1948年，他們讓我提供情報，我覺得出賣了良心，就沒有答應(yīng)。共產(chǎn)黨對我親如父母，我憑什么給國民黨當(dāng)探子？

1949年，這一天發(fā)喪了叔叔祁彪……

張愛國收起日記，悲傷地向山下走去。

十年后，張愛國才向他人透露了祁長福及杈子火燒的故事。

公元2000年，張愛國給剛剛開業(yè)的“亨通杈子火燒王”送的禮品鏡上題寫了“清宮佳肴傳哈達(dá)，正宗火燒數(shù)亨通”的祝賀語。

一批批的記者來了，他們探訪著杈子火燒的來歷。

目前，哈達(dá)街涌現(xiàn)出了很多杈子火燒名店。2003年10月18日，城南杈子火燒被中國烹飪協(xié)會認(rèn)定為中國名點(diǎn);2004年10月23日，福興樓杈子火燒榮獲第十三屆中國廚師節(jié)名點(diǎn)制作金獎，并被中國烹飪協(xié)會認(rèn)定為中國名點(di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