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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人

2020-07-28 09:02秋塵
當(dāng)代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桑迪托尼女兒

秋塵

1

一轉(zhuǎn)過向陽街那超過120度的大彎,桑迪的心就開始往下沉。跟著,身子也往下沉,快沉到底了,情緒躁動了起來,心隱隱地發(fā)慌,她趕緊伸展了一下上身,一口長長的嘆息后,寶馬已經(jīng)開進(jìn)了小區(qū),徑直進(jìn)入了停車場,在自家的車位上停了下來。桑迪卻并不下車,感覺身子重得提不起來,便干脆繼續(xù)在車?yán)镒?,好在,腦子是空的,一切在此刻化為虛空??上е凰破蹋恢獜倪h(yuǎn)方何處的角落里,隱隱傳來幾聲狗叫,她這才看了看表,馬上就八點(diǎn)了,她咬了咬牙,決然地拎著副駕駛座上的公務(wù)包和飯袋,鼓足了身體里殘留的最后一點(diǎn)力氣,提起了身子。

也許在車?yán)镒锰昧?,踩在街道上的腳板麻麻的,飄飄的。恍惚中,已經(jīng)到了自家的大門口。她站住了,好久不肯伸手開門。自從母親搬來住后,打開這道門對于她來說竟然愈發(fā)猶豫,愈發(fā)沉重起來。

果不其然。門一開,就看見了門廊下婷婷的母親,依舊那種翹首以望的姿態(tài),恭敬地站著。一見到她,母親身子前移了兩步,卻又矜持地打住了,傳過來的是母親嬌嗔的話音,“今天回來的更晚了?!?/p>

桑迪不搭腔,只四下里看著,沒見到愛犬發(fā)傻,心下狐疑,母親來了,發(fā)傻也跟著犯起怪來,往日她下班回來,一進(jìn)門就能撲面而來,歡天喜地的,今天也開始拿起了架子。

“發(fā)傻——”桑迪叫了起來。沒有動靜,她又叫了一聲,聲音比前次大。還是沒有動靜。眼前的母親靈動了起來,一只手先是前后左右比畫著,然后身子也跟著轉(zhuǎn)著圈,指指點(diǎn)點(diǎn)地,沖著地板,伴著一陣鳥語。母親說的是廣東話,桑迪不算會說,大體卻也聽得懂,只是她不愛聽而已,也就難得好好聽。母親剛才那一番表演,她倒是明白的。母親說,她把發(fā)傻關(guān)進(jìn)了麥吉爾的房間里,她嫌一條狗整天在家里亂跑亂轉(zhuǎn),煩死人了。尤其身上還掉毛,把家里的地毯地板搞得亂七八糟,害得她整天跟在后面不停地掃啊掃。母親比畫完了,側(cè)身站定,像一個有冤情的人等著縣官替她翻案,或者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要等著長輩來替她申冤,一臉委屈地看著桑迪。

桑迪打開門邊的衣柜,把脫下的外套放了進(jìn)去,又從底部拿出一雙香灰色輕便帆布鞋換上。一種淡淡的檸檬草味撲面而來,她知道母親今天拖了地板,難怪一進(jìn)門就覺著家里冷。說了多少回了,不要每天都拖地,母親就是不聽。此刻,她牙根已經(jīng)開始發(fā)癢,盤旋在心頭的一些老話,正在嗓子眼兒集結(jié)。桑迪下意識地把握成了個拳頭的手,趕緊堵在嘴上,生怕一不小心,心眼一松,那些一定會讓她后悔的老話會噴薄而出。這么多年在人事部工作的職業(yè)經(jīng)驗(yàn)早已讓她領(lǐng)略“禍從口出”的真諦,無論心里如何翻江倒海,可這張嘴,該上鎖時一定不能開。

關(guān)上衣柜門的時候,桑迪在落地鏡里無意間看見了自己的臉。憔悴,肅穆,還有一絲恐怕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怨懟——這怎么可能是她的臉呢,簡直像顆干透了的加州檸檬。她嫌棄地不忍再看,低下頭去,彎腰拎起地板上的公務(wù)包和飯袋,徑直往里走,走過母親身前時,心里一個低沉的聲音提醒著她,該和母親打聲招呼。腔子里凝聚起的那股真氣升到了嗓子眼兒的時候,還是被什么堵住了,她忽然意識到,母親沒有像前幾日那樣,多此一舉地上來替她拿公務(wù)包,她心頭一松,一絲得意浮上心頭,看來,母親開始長記性了。

“桑迪——”母親的聲音,扯住了她的腳步。她站定了身子,并沒回頭。

“我的女兒,來——”母親說著,已經(jīng)走到了她的面前,一邊張開雙臂,把她擁入懷中,一邊喃喃地鳥語著,“你今天看著好累,我明白的,我都明白——”

桑迪全身僵直,一下子糊涂起來,等意識到剛剛自己被母親強(qiáng)抱了,立刻變成了一只緊張過度、準(zhǔn)備開戰(zhàn)的刺猬,全身汗毛倒豎起來。而現(xiàn)在,她的肩膀,她的背,都在被那雙從來就沒有熟悉過的手,輕輕地拍打著。在待她試圖分辨這突如其來的母愛發(fā)生的因由的當(dāng)口,母親已經(jīng)放逐了她,向后退了幾步,然后彎下腰,正在去拿她的公務(wù)包。

“我自己來!”她大叫了起來,天崩地裂了似的。

“噢,對的,我又忘了。我總是給你爸爸拿公務(wù)包的?!蹦赣H縮回了已經(jīng)觸到包的手,略微彎著腰站著,格外恭敬,那樣子讓桑迪那一腔的氣惱生出一絲憐惜來。

“今天你在家里怎么樣?”她終于強(qiáng)忍著心中的某種情緒,聽上去還算心平氣和。不等母親回答,她就往起居室走去,一直走到窗前的長沙發(fā)邊上,把公務(wù)包放在頂頭的茶幾上——那是她平日里看書上網(wǎng)在家中加班的地方。沙發(fā)被母親整理得像店里的展品一般,整整齊齊、一塵不染,搞得她全身都很不自在。隨即,一種要跳上去好好踐踏一把的欲望被勾了出來,她一屁股坐上去,連帆布鞋也沒脫,連腳帶鞋,扭來扭去了好幾下。母親的影子在眼角佇立,桑迪顧雍了一會兒,覺得終于算是過了把小癮,才靠著沙發(fā)一頭,半躺了下來。

母親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來到她的身邊,僵直地站著,手上拿著一沓大大小小的信件。桑迪厭惡地閉上了眼睛,可不知有一種什么力量迫使她的眼睛又睜開了。眼前那一沓子信件上方,是母親那張渴望的臉。讓她驚疑的是,在今天的那張臉上,桑迪還看到了一絲若有似無的諂媚。

“這是今天的信?!蹦赣H說,“這一封是我銀行來的。你趕緊看看?!蹦赣H遞下來的那個信封簡直要打到桑迪的臉。

桑迪沒動,眼睛看向另一側(cè)的窗外。前幾日里和母親說過的話,好似仍在窗外盤旋:“我跟你說了多少遍了,我在辦公室里開了一天的會,看了一天的文件了,不想一回家就看信。我又不是不給你看,告訴你等我吃完晚飯?jiān)倏?,行嘛?!碑?dāng)然,這是說得出口的話,在之前以不同的口吻,在不同的場景,用不同的句式,已經(jīng)都表達(dá)得淋漓盡致了。如果再說,恐怕舌頭都要起老繭了。當(dāng)然說不出口的話也有一籮筐,只能在桑迪自己的心底里盤旋:你怎么就總把我的話當(dāng)耳邊風(fēng)!這是我的家,我的家呀!既然在我的家里,難道你就不能給我一點(diǎn)尊重?!

桑迪磨蹭著,用一只腳上的鞋褪掉了另一只腳上的鞋,又用那只沒鞋的腳褪掉了另一只腳上的鞋。嘴里不知為什么,哼哼了兩下,轉(zhuǎn)身把屁股對著母親,心平氣和地面對著沙發(fā)背說:“先放這兒,我累了,先躺會兒,吃完飯給你看。”說完,她覺得自己就要散架了,便閉上了眼睛。

“這封信我等了很久了,很重要?!蹦赣H的聲音在空中回蕩。

“反正今天什么也做不了了,我吃完飯給你看。”桑迪半睡半醒地說。

“很重要的,”母親哀怨地囁嚅,“你爸爸總是立刻就給我看的。”

桑迪的呼吸被什么阻斷了一下,好一會兒,她依舊閉著眼睛說:“爸爸已經(jīng)走了?!?/p>

“是,走了。走了107天了?!?/p>

桑迪微微睜開了眼睛。算了算日子,可不是嘛,一點(diǎn)不錯,是107天了。

四周靜了下來。好一會兒,桑迪聽見母親的拖鞋擦著地板,踢踏,踢踏,一下,又一下,離她遠(yuǎn)去了。

“我真希望你爸爸還能回來?!?/p>

桑迪木然,喃喃心語著:爸爸,爸爸,你怎么可以就這么走了——

2

是發(fā)傻粗重的哼哼聲,讓桑迪睜開了眼睛。很快,她意識到自己睡著了。蒙嚨中,她摩挲到了之前放在茶幾上的手機(jī),打開來看時間,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睡了十多分鐘。只是這一小覺卻睡得格外透,格外爽暢,整個人,清醒了,感覺簡直不像是在晚上,倒仿佛是清晨,神清氣爽。

發(fā)傻開始用嘴拱著她的胳膊。桑迪粗著嗓子,故意兇巴巴地叫,嘿,你今天沒出來迎接我回家。發(fā)傻哼哼著,搖著尾巴,依舊來回地拱著。桑迪知道發(fā)傻已經(jīng)等不及了,在叫她去玩球——這是發(fā)傻的最愛。發(fā)傻不喜歡和托尼玩球,托尼太有耐心了,而桑迪卻總是耐心不夠,玩幾下就煩躁起來,大呼小叫的,發(fā)傻難得和她玩得盡興,也許正因?yàn)槿绱?,發(fā)傻卻總是想著和桑迪玩球,桑迪也試圖讓自己學(xué)著變得耐心,偶爾還會給發(fā)傻些“意外”的舉動和獎賞,甚至是小刺激。也說不上來為什么,她知道怎樣調(diào)教發(fā)傻,有時候,她甚至覺得,發(fā)傻是最懂她的一個,尤其是在父親去世之后,這種感覺愈發(fā)強(qiáng)烈了起來。

“好的,好的,來了,來了?!闭f著,桑迪的眼睛忽被晃了一下,她立刻瞥見了不遠(yuǎn)處的門廊外,一團(tuán)若隱若現(xiàn)的光影在晃動——那是母親,她這才想起來,母親在等著她看信,顯然著急了,在關(guān)注著她的一舉一動。

“去把球拿來?!鄙5蠈Πl(fā)傻故意大叫了一聲。

發(fā)傻抬頭看了她一眼,似乎要確認(rèn)一下,就立刻轉(zhuǎn)身,撒歡兒地朝樓上跑去。這小東西就是聰明,她知道發(fā)傻抬頭看她那一眼是因?yàn)樗郧耙?guī)定過,球只能在它的屋子里玩。現(xiàn)在她自己破了自己定的規(guī)矩。這有什么辦法呢,都是不得已的,廊道那里母親時隱時現(xiàn)的身影莫名地讓她焦慮,而每天回來陪發(fā)傻玩一會兒球是對發(fā)傻一天老老實(shí)實(shí)待在家里的犒賞,盡管現(xiàn)在她真的感到很餓。

今天的發(fā)傻有些奇怪——桑迪是忽然意識到的。發(fā)傻雖然依舊是高興得屁顛屁顛的,可動作并不那么盡興,不時地看看她,窺視她一下,搞得這扔球的游戲,不是為了發(fā)傻,倒是為了逗她開心似的。這一刻,桑迪似乎明白了為什么發(fā)傻今天沒來迎接她的緣故——小家伙知道母親在門口等她,怕屬于高等動物的兩個女人再次發(fā)生昨日那樣的沖突,就知趣地躲開了。等到母親不在跟前,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才肯跑出來和她親近。小東西,夠精!她心里罵了一句,卻涌出了一股愛意,跟著,是一縷莫名的傷感。

桑迪很快失去了玩球的興致。她站住了,跟發(fā)傻說,媽媽餓了,要吃飯去,說著便走到廚房的冰箱前,拿出一盒蔬菜沙拉,撕開里面單放的堅(jiān)果袋和色拉油,拌好了,熱了杯牛奶,坐在餐桌前,吃了起來。發(fā)傻很理解似的,怏怏地一直跟著她,見她坐了下來,也跟著趴在桌邊。桑迪不經(jīng)意地看了它一眼,今天的發(fā)傻真的和自己一樣,心事沉重。

桌上擺著母親的飯——母親不習(xí)慣用冰箱,剩飯都放在桌上。桑迪知道這些飯其實(shí)是留給她的——這是母親認(rèn)為她完成母親職責(zé)的方式——雖然母親也知道她做的飯,桑迪和外孫女麥吉爾都是不愛碰的,但母親還是會用一個個漂亮的碟子把每樣她自己愛做又愛吃的飯菜整整齊齊地蓋好,擺在餐桌上。不用看桑迪也猜得到,那些漂亮的碟子下面,除了粽子、米糕之類的碳水化合物,就是雞爪、豬內(nèi)臟、豬血,或者香腸、叉燒之類的腌制臘味??峙乱灿行┦卟?,炒的,一定是油乎乎的,還很爛乎,而且很咸。偶爾,在特殊的日子里,還會有些母親家鄉(xiāng)的特色,煲仔飯、油炸鬼,最恐怖的是那種章魚干、海螺干、蝦干啥的煲湯,真是腥不可言。她不知道和母親說過多少遍了,不要給她做晚飯,母親就是不聽,總是要擺上這么一大堆,跟開展覽會似的。如果她抱怨的話,母親就會狡辯說,我怕晚上會餓,留著給自己吃的。鬼才信!

說也奇怪了,桑迪從小就和母親吃不到一塊兒去。母親很能吃,比她飯量大得多,而且最喜歡碳水化合物,可母親卻一點(diǎn)都不胖,吃多少,都依然把體型保持得跟個芭蕾舞演員似的,頎長、瘦削、骨感——這是她最嫉妒母親的地方。她的體型像父親,正好相反,吸口氣進(jìn)去就能胖出一圈來。父親生病的時候,她就想,為什么吃一樣的食物,父親就得了胃癌,母親卻啥事兒都沒有,健康得簡直像個退了休的舞蹈教練。

嚼著那些蔬菜色拉,桑迪覺得特別沒味,對,味同嚼蠟,就像她現(xiàn)在的生活。其實(shí)她也不喜歡吃Trader Joe買來的色拉拼盤,可是沒辦法呀,她可不能重蹈父親的路子,胃癌實(shí)在太可怕了。這些蔬菜雖說吃的時候感覺不好,可吃完了不會讓身體特別沉重,只想睡覺。健康,健康是要付出代價的。

“啪嗒”,一個碗上扣著的盤子掉了下來。下意識地一瞥,桑迪看見里面是炒筍片。炒筍片,她是喜歡的。手中的叉子已經(jīng)伸到了一半,待就要插到筍片上了,卻又縮了回來。不,她不能吃,吃了的話,以后母親頓頓都會做炒筍片,那樣,一場和母親關(guān)于筍片的持久戰(zhàn)就又要打響了。不,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堅(jiān)決不能像以前那樣疏忽大意了。在和母親過往的戰(zhàn)爭中,桑迪從來就覺得自己是不該輸?shù)?,可不知怎的,她卻從來都沒有贏過。父親在的時候,她都沒有贏過,如今父親走了,她——

色拉吃完了,可她竟然覺得沒吃飽,也許是周五,晚飯吃得又晚了些。桑迪的手此刻已經(jīng)情不白禁地伸向了盛著筍片的盤子。悠悠地叉了一片,送到嘴里。舌苔陡然間興奮了起來。嗯,味道還真不錯呢。于是叉子又扎了下去,這一次是兩片。真的不能不佩服中國人,他們就是會吃,會搞,任何看似不起眼的東西,只要一經(jīng)過他們的菜譜,就跟施了魔法,點(diǎn)石成金。正在她有滋有味咀嚼的時候,忽然意識到身后有動靜。見鬼了。她下意識地側(cè)頭,隱約見身后昏暗的燈光下,母親站在水池邊,在往茶杯里添開水。

桑迪趕忙站起了身,心不在焉地收拾著叉盤,恍惚間,就走到了水池邊,準(zhǔn)備清洗。

母親即刻就把水池給讓了出來,走向餐桌邊。等站定了,側(cè)頭尖著嗓子:“你吃了炒筍片?”

桑迪心下發(fā)虛,趕緊支吾,“你那碟子沒有放好,掉下來了?!?/p>

母親“哦”了一聲,像是埋怨,又像是自言自語,“我記得你小時候就愛吃筍子?!?/p>

“你去拿信吧,馬上給你看?!?/p>

母親欣欣然地走了。

桑迪洗完了餐具,關(guān)上了水龍頭,順手擦了一下大理石臺面,其實(shí)那里根本就不臟,母親白天在家恐怕不止擦過一遍。

“?!钡囊宦?,手機(jī)的短信來得正是時候,桑迪想,大概是托尼,和她商量周末的計(jì)劃。

短信是女兒麥吉爾發(fā)的,告訴她說已經(jīng)決定暑假里要和男友維克多一起去中國了,還告訴她計(jì)劃的行程和時間。

這是最后通牒呀。桑迪想著,已經(jīng)給女兒撥通了電話,她可不想在手機(jī)上打短信。照例,女兒沒接電話。她知道女兒不肯接她的電話,即便看見也不接——現(xiàn)在的年輕人簡直就屬啞巴一族,白長了一張嘴,懶得說話,偏喜歡讓手指頭在手機(jī)上跳舞。她又撥了一遍。女兒還是沒接。她再次撥了一遍。終于,接通了。她知道女兒的臉上一定寫著一百個不情愿。

“你真的要去?”她問。

“我不是告訴過你嘛?!迸畠蝴溂獱栆琅f是那種永遠(yuǎn)都在埋怨她的口氣。

“你已經(jīng)大三了,應(yīng)該開始做些實(shí)習(xí)了,不然到時候你找工作不好找啊。我都幫你找了那個朱迪阿姨,看她——”

“媽——我跟你說過,這事兒你別管?!?/p>

“那,那要我給你買票?”

“No,維克多說他給我買?!?/p>

“我知道他家有錢,可你還沒做人家的媳婦呢,平白無故用人家的錢,這不好。太不好了!好像我出不起機(jī)票似的。”

“媽——他是我男朋友?!?/p>

“男朋友,男朋友算啥?今天是你的男朋友,明天就——”

“媽,你就是在人事部干得時間太長了,誰都不相信,總是負(fù)面思維。”

“我的確是見得多了。我告訴你,寶貝兒,你最好——”

“媽——我知道。要用套,別讓你突然變成阿婆。”女兒不耐煩地說出了她想說的話,搞得桑迪又好氣又好笑,她的確好幾次提醒女兒,千萬要用避孕套,她可不想突然一天見到女兒抱個小寶寶回來?!皨尅迸畠河纸辛艘宦暎曇艟徍土嗽S多,桑迪眼前立刻出現(xiàn)了女兒一臉的詭異,知道小東西又要提什么讓她七上八下的要求了。

“又怎么了?”她帶著陰陽怪氣冷冷地說。

女兒似乎故意拖延著,像還在猶豫。好一會兒,桑迪才聽見,“阿婆說,她也想去?!?/p>

“阿婆?”桑迪這把真是詫異,“她,她怎么知道這事兒?你已經(jīng)跟她說了?”問完了,桑迪就后悔,自己這不是豬腦子嘛,最近母親恐怕是天天和女兒打電話,祖孫倆說不定這是在一起里應(yīng)外合地誑她呢。

“你忘啦?上次我?guī)ЬS克多回家,阿婆知道維克多也是廣東來的,就說她真想回老家看看?!?/p>

“她一輩子都沒回去過,兄弟姐妹都給她移到這里來了,現(xiàn)在回去她還能找誰呀?!鄙5辖兄?,忽然意識到什么,抬頭看了一眼,見母親站在廚房的水池邊,水龍頭嘩嘩的,她就知道,母親又在那里擦啊洗呀,嫌她剛才用了廚房,收拾得不干凈。真是無奈!

“她只想回廣東老家。我們可是會到處跑的。除非媽你也去——”

桑迪立刻叫了起來:“我才不會去呢。我一輩子都沒去過那個地方,誰都不認(rèn)識,我去干嗎呀。她愿意去就自己去唄,不過我告訴你,這可是你惹出的麻煩喲,到時候鬧出什么事兒來,你可得自己解決,別總是讓我給你擦屁股?!鄙5险f完,心里不僅沒爽快起來,反而像塞進(jìn)了一團(tuán)用過的臟兮兮的餐巾紙。

麥吉爾在那邊嘻嘻地笑了起來。桑迪正自納悶,就聽女兒說:“我想也是的,你又不會說那里的話,去了還得阿婆給你做翻譯?!?/p>

桑迪語塞,眼前出現(xiàn)了女兒得意的壞笑。女兒得意的是,她的廣東話要比桑迪好,因?yàn)樾r候她一放學(xué)就去阿婆阿公家,后來上了中學(xué),也是阿婆阿公送她上學(xué)接她放學(xué)。讓桑迪一直奇怪的是,對她事事看不上的母親,對遠(yuǎn)不如她優(yōu)秀的女兒倒是格外地包容寵愛,不,簡直是溺愛。人說隔代親隔代親,在他們家的確如此。

“哦,我忘記問了,你阿婆,她喜歡你的小男朋友?”

“當(dāng)然,阿婆當(dāng)然喜歡他了,比我還想得周到呢。她還問了維克多好多他們老家的事,維克多還給阿婆看了很多老家的照片——”

桑迪“呵呵”了兩聲,打斷女兒:“那你可得小心了,你爸爸就是當(dāng)年你阿婆喜歡的,給我挑的,你看現(xiàn)在怎么樣啊。她呀,就是喜歡那種家里有錢的,以為有錢人就會對你好,就像你阿公對她那樣——”

“媽,我知道了,其實(shí)阿婆也知道我爸不如你能干,誰讓你那么能干呢?”

女兒這就算是卸甲投降了,桑迪便道:“那好吧,那你就和阿婆一起去好了,正好也讓我好好享受一下難得的清凈。你知道,阿婆在這里,發(fā)傻天天都發(fā)狂,我天天都發(fā)瘋。你們?nèi)チ俗詈茫f別不去——”桑迪說著,自己都覺得有點(diǎn)歇斯底里了,趕緊收了口。

“媽——”桑迪聽出來這聲媽全是埋怨,“她是你的媽媽——”

“我知道?!鄙5洗驍嗔伺畠?,“我是她的女兒?!?/p>

“媽——”麥吉爾的聲音緩和了些,“我知道你小的時候,阿婆對你不夠好,但是你有阿公啊,還有你阿嬤啊。”

這話像電擊了桑迪的淚腺,她一下子鼻酸眼脹,血往腦門涌。

“我覺得你很幸運(yùn)。阿公那么喜歡你,連我都嫉妒。但是我必須說,阿婆對我還是挺好的,我想,她對我好,也就是對你好呀。是吧——”

桑迪此刻已經(jīng)鎮(zhèn)定了下來,“我們下次再討論這個問題吧,我要給你阿婆看信,她等著呢。”

關(guān)掉了手機(jī),桑迪卻在沙發(fā)上發(fā)起呆來,直到母親走了過來。

3

這不過是封銀行每月例行的客戶賬單出入報告而已。

信封上寫的,依舊是父親的名字,雖然桑迪和母親上周去銀行更改成了母親的名字。賬戶上的賬目并沒有太大的變化。這是對的。父親去世的所有花費(fèi),都是她和哥哥兩人付的。父親在世84年,不僅沒有讓他們兄妹倆操過什么心,更沒有花過他們的錢。現(xiàn)在想想,桑迪還是追悔莫及,父親這輩子過的,和清教徒也差不多。除了去過亞洲,去把母親娶來,連北美的加拿大和墨西哥都沒去過,更不用說遙遠(yuǎn)的歐洲大陸了。雖然她努力過多次,但父親就是沒有出門旅游的興趣。桑迪覺得自己太死心眼,其實(shí)給他們訂了票,帶著他們?nèi)ゾ蛯α耍f不定一旦父親邁出了國門,也就喜歡上了旅游,喜歡上那樣的世界??上?,那時候的自己,似乎從來都沒有意識到父親會離開這個世界。甚至在父親被查出癌癥晚期的時候,她也并沒有真正理解“去世”的意義。

當(dāng)年阿嬤離世的時候,她還小,阿嬤最后的日子,她也沒在阿嬤身邊,雖然日后想起阿嬤,心中也悵惘,也無奈,可阿嬤那次的失去,與這次父親的失去卻是這么的不同。她想過這個問題,仔細(xì)地想過,現(xiàn)在她是這樣認(rèn)為的:阿嬤走了,她的世界不再那么隨心所欲,因?yàn)槟赣H填充了阿嬤的位置,但那時,無論在阿嬤還是在母親的心目中,父親都是家里真正的天,真正的主宰。父親又是那么疼她,她是父親心頭的小囡囡,所以,天沒塌,萬物照常生長,她的世界依舊安然;可是這次,父親走了,天塌了,萬物都在死去,世界呈現(xiàn)的只剩下亂象,唯有她好像還活著,而且還想繼續(xù)活下去,為了自己,為了女兒麥吉爾。更讓她痛苦不堪,無法接受的是,她是在瞬間發(fā)現(xiàn),自己一下子老了,不僅老了,自己也是會死的,這個死期竟然還是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最讓她覺得無法忍受,已經(jīng)不知所措的是,后面活下去的日子,這個天竟然要她一個人來撐了,萬物要死去,她恐怕無能為力,可是她的世界,要想活得下去,活得順暢,只有她自己來撥亂反正。但這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因?yàn)樗氖澜缋?,本來是沒有母親的,母親只屬于父親,可現(xiàn)在父親不在了,母親被她繼承了下來。這是她萬萬沒想到的,更是萬萬不愿接受的。

看著手中的銀行賬單,桑迪的心還算是踏實(shí)的,因?yàn)槁?lián)邦政府發(fā)給父親的退休金已經(jīng)按時打人了賬戶。記得當(dāng)年父親和她商量過,要不要把錢直接打給她,而不是母親,顯然父親在那時候就做好了先母親而去的準(zhǔn)備。桑迪不同意,她當(dāng)然不會同意。她從來就沒有想到過,自己和母親,還會有這種“同居”生活。在她和亞瑟結(jié)婚,搬出父母家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和父母再在一個屋檐下,更不可能長相廝守??墒侨缃?,天意弄人,她倒是沒有搬回父母的家里,而是母親搬到了她的家里。

“你爸爸轉(zhuǎn)給我的社保金到了嗎?”母親站在一米開外,顯得怯怯的。

“沒有?!?/p>

“怎么會?”

“大概沒趕上?!?/p>

“那明天我們?nèi)ャy行問問?!?/p>

“不用?!鄙5险f完,覺得自己的聲音有點(diǎn)金屬味兒,就又馬上道,“政府辦事兒就是慢,我在政府工作我最知道,他們雖然慢,但一定會給你辦,你就別著急了,不會有問題的,我知道的。真的。等下個月賬單來了,肯定在上面?!闭f完這話,桑迪意識到,自己跟母親竟然一下子說了這么多話。她甚至不知道,母親真的聽懂了她說的沒有。她總是用英語和母親說話的。直到最近,確切地說,直到父親去世,她才意識到,印象中,和母親說話,她從來就沒有連續(xù)超過三句。之所以這樣,一個原因是一直以來她沒有和母親直接對話的必要,因?yàn)橛懈赣H。父親平日里和母親都是用廣東話交流,和她和哥哥,都只是用英語,從來不用廣東語。另一個原因是當(dāng)年母親為了要學(xué)英語,規(guī)定她和哥哥只能和她講英語,幫助她提高英語。結(jié)果,阿嬤走后,她根本沒有機(jī)會再說廣東話,早年和阿嬤學(xué)的有數(shù)的幾句廣東話,也都隨著阿嬤的遠(yuǎn)去帶到另一個世界去。可以說,阿嬤走后,她就與廣東話絕緣了。只是可悲的是,到了,母親也并沒能真的學(xué)會英語,永遠(yuǎn)困在廣東話的世界里。這對桑迪一直倒沒有影響,反正,她有事情,都只同父親講,母親于她,于她的成長,不只是可有可無,可以說基本缺席。

對于她和母親之間交流的不暢,在今天看來更準(zhǔn)確地說,是障礙,桑迪一直都沒有在意過,直到父親離去后的第一個母親節(jié)那天,母親搬到她這里來住時,她才意識到,雖是母女,可她們兩人,其實(shí)一直都是相識的陌路人。不是現(xiàn)在才是,而是從來就是。理性上,她知道母親的存在,她知道那個身材修長,被父親關(guān)愛而又被父親依賴的人,是父親的女人。這個叫毓秀的女人,似乎只屬于父親,雖然這個叫毓秀的女人生了兩個孩子,一個是她桑迪,一個是比她大六歲的哥哥丹尼,但是,對于哥哥和她而言,在父親沒有去世的五十多年的歲月里,這個叫毓秀的女人,對于他們,基本上可以說是不存在的。

可是天意弄人,父親走了,從發(fā)現(xiàn)得了胃癌四期到去世,只有兩個月,把這個幾乎形同陌路的女人留給了她。顯然,父親更擔(dān)心的是他的女人,而不是他的女兒,不然,父親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不會一直堅(jiān)持到自己的女兒對自己的女人做了允諾才肯撒手人寰。到如今,桑迪才知道,搬到她的家里來的,不僅是一個形同陌路的女人,還是一個我行我素,又有點(diǎn)不知所措的孩子。因?yàn)槭撬哪赣H,她大概相信女兒是有義務(wù)照顧她的?因?yàn)槭悄赣H,所以,沒有和她商量,就把家門口的那不算太像樣子的花園搞成了一毛不拔的黃土地。因?yàn)槭撬哪赣H,所以,可以給她洗衣服,給她整理房間,給她改變家里的擺設(shè),給她準(zhǔn)備第二天的午餐,可以沒完沒了地給她擦地板,打掃廚房——她做的這一切,都是在提醒桑迪她作為母親的身份,彰顯她天賦母權(quán)的權(quán)利。當(dāng)然,還有她的女兒在她的丈夫臨終病床前的那番允諾。

桑迪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落入到這個可怕的陷阱里來的。如果說,那個叫毓秀的女人真的有這些權(quán)利的話,可自己當(dāng)年作為女兒的權(quán)利,怎么并沒有享受到呢?

而且,這個女人是她的母親嗎?她是忽然間有了這個問題的。母親,多么神圣的字眼兒?可是,眼前這個與她共處一個屋檐下的女人,在她的眼里,卻簡直就是一個外人。這兩個月來,她極盡回憶之能事,在記憶的長河里掃描著,掃描著,想找到一些,不,哪怕是一次可以稱得上溫馨的瞬間??伤麡O了。記憶殘留下來的,關(guān)于這個女人的部分,只有叫她洗頭,叫她上發(fā)卷,叫她掃地,叫她吃粽子,吃哈利煎餅,吃干炒牛河,給她送油炸鬼、煲仔飯、豬血湯,這些她根本就不愛吃的東西……居然,居然沒有過一次悠閑的、愜意的、歡笑的、不為錢而去出力的片段。

在桑迪的眼里,如果一定要找出這個女人的優(yōu)點(diǎn),也許就是兩個詞:勤勞和安分。但這兩個詞,桑迪認(rèn)為,其實(shí)與她這個女兒并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

這個女人的確算得上勤勞,家里所有的活兒,她都愿意干,而且當(dāng)所有的活都干完了,她就會去再干第二遍。就像剛才,明明自己已經(jīng)把吃完色拉用的刀叉沖洗放入了洗碗機(jī),母親還是一定要拿出來,一定要手洗后,還要用那個在桑迪看來根本就不干凈的抹布擦過了,放進(jìn)碗柜里才算萬事大吉。母親這樣做是有理由的,說是用洗碗機(jī)浪費(fèi)水??缮5辖?jīng)??吹?,母親洗過的刀叉盤子,上面不是殘留著母親花眼看不見的食物,就是一定摸上去油乎乎的。廚房的臺子也是要被母親一擦再擦的,盡管那個抹布因?yàn)榭偸窍滤刹涣?,已?jīng)捂了,發(fā)著隱隱的霉味。為此,桑迪曾經(jīng)把她的抹布和拖把一起,放到洗衣機(jī)里洗,可是過了兩天,霉味就又開始隱隱地彌漫在廚房里,像泄露的煤氣一樣,搞得她一到廚房就心煩意亂,氣不打一處來。她曾經(jīng)和父親說過,母親的勤勞與潔凈無關(guān)。在母親和桑迪之間,父親是很聰明的,既最大程度維系了兩個女性之間的和平,又保持了和兩個女性最親密的關(guān)系。

在桑迪看來,母親的勤勞,最大的功勞,是把母親的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都從遙遠(yuǎn)的她的老家移民到了美國。當(dāng)年阿嬤不肯給母親錢幫著她給舅舅和姨姨們辦移民,母親就拼命地出去給人家做頭發(fā)。為此阿嬤一直都看不起母親,母親卻依舊早出晚歸,把她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發(fā)廊里,賺出了幫她弟妹們移民美國的全部費(fèi)用,不僅如此,她還成功地說服父親搬出了中國城——這些當(dāng)然都是桑迪后來一點(diǎn)點(diǎn)知道的。母親也的確是精明又能干的,這一點(diǎn)不服也真的不行。起碼在父母的家里,父親是什么家務(wù)活兒都不干的,也不會干。母親有一個觀念,家里的活兒就是該女人干的,于是,在阿嬤離世后,桑迪搬去和母親住,便成了母親手下的小奴隸,直到桑迪結(jié)了婚搬出家。

她母親這個女人是有點(diǎn)本事的,用阿嬤的話說,是有妖術(shù),不然就憑她一個外來的小丫頭,要英語不會說,要文化一竅不通,要親戚舉目看不見一個,她怎么就能把在舊金山土生土長的父親,一個多少有些抑郁癥的大男人伺候得服服帖帖的。又怎么能靠著兩只手,靠著在理發(fā)店里給人家做頭發(fā),就掙出了四個弟妹移民美國的全部費(fèi)用。當(dāng)然,桑迪一直認(rèn)為,關(guān)于后者,她也是有很大功勞的,雖然母親從來都沒有表示過,好像幫助那四個后來和她們并不很親近的舅舅姨姨們移民美國也是她桑迪的分內(nèi)之事。

說母親勤勞也就罷了,因?yàn)?,這里的中國移民個個都勤勞??赡赣H也安分。勤勞又安分的人,在這里可并不多。

母親的安分也許首先就表現(xiàn)在她對自己的工作從來就沒有過什么奢望。據(jù)父親后來說,母親剛來舊金山不久,跟著一個中國城里的理發(fā)師做了幾天徒弟,就上陣干活了。母親當(dāng)年是要出去學(xué)英語的,可只去了幾天,父親只說那就不要去理發(fā)店了,母親就退了學(xué)。退了學(xué)的母親再沒有去讀過書,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家里和理發(fā)店里。不得不承認(rèn)的是,在這個地方,她建起了自己的王國,雖然那個國王并不是她。在家庭這個王國里,父親是國王,但沒有母親,父親就變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在理發(fā)店的王國里,那個擁有執(zhí)照的老麻師傅是國王,但沒有母親,老麻師傅的王國就沒有了顧客。母親就這樣,靠著她的安分,成就了并一直支撐著兩個王國。

她太安分了,安分得無欲無求。父親不愿意出去吃飯,母親就每頓飯都在家里做;父親不喜歡去旅游,母親就安分得哪里都沒有去過;父親不喜歡母親那些來自老家的弟弟妹妹,母親就安分得不跟她幫著移民來的親弟弟妹妹們交往;父親喜歡獨(dú)來獨(dú)往,幾乎沒有什么算得上深交的朋友,母親就守著父親,和他一起獨(dú)來獨(dú)往。

更讓桑迪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直到父親去世的時候,桑迪才知道母親其實(shí)很有錢。比她都有錢!她不知道母親是怎么把這些錢存下來的。而且,不久前她才知道,父親竟然留下來了那么多遺產(chǎn)給母親。35萬。如今父親社保的一半也給了母親,也就是說,除了父親留下來的積蓄、退休金,母親現(xiàn)在每月還有一千多美金的進(jìn)賬。父母房子的貸款也早就付清了,父親這一離世,不僅他的賬戶變成了母親的,再加上父親當(dāng)年明智買下的人壽保險,母親簡直可以算是個富婆了。這,太讓桑迪大跌眼鏡了。不得不說,母親是個有福氣的女人。

最有福氣的,還是父親對她的好。自從父親退休后,母親不再一心想著去發(fā)廊賺錢,安心在家做主婦。他們兩人簡直像個連體人,不,一個蠶繭。父親是那外面蠶絲裹成的繭,母親則是里面的那只蠶寶寶。母親的日子,風(fēng)雨不侵、歲月靜好??墒乾F(xiàn)在繭破了,隨風(fēng)而逝,里面那個老去的蠶寶寶再也化不成一只可以飛翔的蝴蝶,而是繼續(xù)做著她的蠶寶寶,而這個繭,竟然要她桑迪來做。所以,母親才要給她每天拖地板、每天準(zhǔn)備午餐、每次她下班,都要替她拿公文包……母親這個永遠(yuǎn)的蠶寶寶,真是把她當(dāng)成了父親的替身,她的蠶繭。

“還是去銀行看看,看看放心。”

母親說,依舊小心地陪在沙發(fā)邊。桑迪這才意識到母親站了好一會兒了,安安靜靜的,像一棵長在那里的樹。

桑迪不語,把信還給了母親。

母親說了句什么,桑迪并沒有聽清,那嗚里哇啦的鳥語,即便她有心問,卻早已沒了力氣。反正母親說的話,她總是半聽半不聽,半懂半不懂的。一輩子都這么過來了,也只能這樣了。對母親,她從來就沒有抱過什么希望,反正等事情真的到了當(dāng)前,不得不處理了,再計(jì)較也不遲。

4

“你要出去?”母親不知從什么地方鉆了出來,驚異地問。

“我和以前的一個同事約著飲茶。”桑迪望著鏡子中的自己,來回打量著。

“我以為,我以為你今天會帶我去銀行。”母親聲音聽上去著急得很。

“沒有啊?!蹦赣H這話說得奇怪,桑迪啥時候說過這話。停下了搔首弄姿,她一臉嚴(yán)肅地對著鏡子中的母親說:“不是說等拿到下個月的賬單再去的嘛?!迸履赣H沒聽懂她的英文,她又重復(fù)著,“下個月。”

“我還有一張支票要存?!蹦赣H的聲音聽上去有點(diǎn)啞,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

“那——”桑迪遲疑著,想說要不她幫母親存,可轉(zhuǎn)而又想,母親并不想這樣,她恐怕就是想出去走走。以前父親在的時候,他倆周六總是會出去走走的,農(nóng)貿(mào)市場,百貨店啦。她這是在家里悶了一周,想出去放放風(fēng)。可真是這樣,直說就是了,干嗎這么拐彎抹角的,她最煩母親這一套。父親吃這一套,她可不吃。她于是說,“要不我早點(diǎn)回來,然后帶你去存?!?/p>

鏡子里的母親沒有說話,并不相信似的看著她,猶疑著。桑迪看得真切,大膽盯著母親的臉。她之前不記得自己有這種和母親面對面,近距離對視過的情景,或許因?yàn)榉仓匾氖?,她都與父親商量,母親從來都是缺席的,她從來都沒有必要和母親面對面。在桑迪的記憶和生活里,母親只有兩種身份:在家里,她是父親身后的那個與她無關(guān)的人;在家外,她是發(fā)廊里全能的理發(fā)師。僅此而已,說到其他的身份,她和哥哥的母親,麥吉爾的外婆,那幫舅舅姨姨們的大姐,當(dāng)然還有阿嬤的兒媳婦,母親的角色根本就不曾扮演。至于原因,桑迪認(rèn)為那是因?yàn)槟赣H根本無能為力,一個聽不懂看不懂英文的人,一個對美國社會毫無認(rèn)識的人,她覺得也不必苛求。但有一點(diǎn),母親的確有張姣好的面容,傲人的身材,也總是打扮得格外體面,既有東方淑女那種典雅,又有西方知識女人的知性。她不知道母親是怎么做到這一點(diǎn)的,她的解釋就是遺傳。只能是遺傳了。為此,桑迪倒更是對母親多了一份不屑。做人事工作這么多年她心里明鏡似的,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有好幾副面孔。

母親似乎還在那里僵持著。母親不發(fā)話,桑迪覺得也不好即刻開門出去。于是,她盯住了鏡子中的母親,因?yàn)闆]有打開廊道上的燈,母親的臉都在暗影里,這么想著,她好奇地把身體往鏡子前靠了靠,忽然,她看見母親那張近來消瘦的臉扭曲了起來,滿臉都是粗暴的皺紋,眼神空洞,無望,整個人像在受難的樣子。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伸出雙手的指頭,撐靠在鏡子上。等再定睛仔細(xì)看,眼前的母親,雖然依舊消瘦,卻回歸了那個平日里面癱的模樣。是的,這才是她的母親,總是顯得那么的鎮(zhèn)定、自若,好像沒有什么風(fēng)浪可以把她從艱難的歲月中打垮似的。可是為什么剛才,自己明明看見了她扭曲乖張,對,還有無助受苦的一張臉呢?難道——

她忽然想起來曾經(jīng)在一門心理課上學(xué)到過,說一個人所看見的外部世界,其實(shí)是這個人內(nèi)心世界的外部呈現(xiàn)而已,所以,每個人看見的世界是不一樣的。如果真是這樣,是不是說剛才自己看見的那張扭曲乖張又滄桑無助的母親的臉,是自己內(nèi)心里母親形象的變現(xiàn)呢?抑或是因?yàn)樗亲约旱哪赣H,母女畢竟曾經(jīng)連心(起碼在母親十月懷胎和她還在襁褓里時),所以她才會看見了母親此刻真實(shí)的表情呢?不然的話,剛才那一幕怎么解釋?不應(yīng)該只是自己的幻覺吧?應(yīng)該是一種內(nèi)在的共鳴,雖然共鳴的是痛苦,是糾結(jié),但那肯定是屬于真實(shí)的一部分吧。不然的話,怎么會在無意識,又在光天化日的大白天里清清楚楚地看到呢?是的,桑迪早就知道,和周圍大多數(shù)人不同的是,她和母親——眼前這個女人——擁有著一種非典型性的母女關(guān)系,但愿這種關(guān)系是極個別的,因?yàn)槔锩鏇]有孕育出那種一般意義上的愛和親情,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段不堪回首的過往,一次次痛苦的,與快樂無關(guān)的歷史片段。

雖然一直以來對自己和母親的關(guān)系都在迷惑之中,但桑迪認(rèn)為自己仍是清醒的。她清醒地知道,現(xiàn)在的自己有兩個:一個自己很不想和母親有任何瓜葛,能不糾纏就不糾纏;另一個自己又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現(xiàn)在是這個女人的依靠,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依靠。即便她把眼前的這個女人看成是一個普普通通認(rèn)識的人,她也應(yīng)該伸出援助之手,讓她在生命里最困難的時候,盡可能地安度過去。想到這兒,她坦然地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仍呆立著的母親說,“要不我叫托尼帶你去,他今天有時間?!?/p>

“我在鍋里還給你熱著粽子呢?!?/p>

桑迪就明白了,因?yàn)槟赣H沒有接她的話茬——這是母親特有的拒絕的方式:轉(zhuǎn)移話題。

“媽——”桑迪真的有點(diǎn)不樂意地叫了起來,“我在瘦身——”說著,她張牙舞爪地在身上比畫起來,她其實(shí)想和母親說的是:我不是跟你說過的嘛,我現(xiàn)在在減肥,不吃米呀面呀的碳水化合物。為什么每次我跟你說什么,你不僅聽不進(jìn)去,還故意反其道而行。你怎么總是和我作對,你難道就不能尊重我一回嗎?可是她不會用母親聽得懂的廣東話說出來。

“好吧,你去吧?!蹦赣H這一次似乎聽瞳了,邊說邊揮了揮那細(xì)長彎曲的手指。

就在桑迪把大門關(guān)上,以為終于逃出了家門,擺脫了“麻煩制造者”的時候,身后的大門卻又開了,桑迪不由地回頭,見早上清亮透明的陽光照著站在白色門板后面陰影里的母親,母親一臉的哭相,似乎身邊的這扇門關(guān)上了,就像棺材的蓋子蓋上了,她就徹底屬于了另一個世界一般。桑迪心里什么東西炸開了,身后的陽光仿佛灼燒著她的全身。

“要不——你帶我回老屋去?!?/p>

桑迪大呼了一口氣,鎮(zhèn)定了一下自己,才道:“你不是上周才去過的,怎么又要去?”上個周末母親待在那里兩天,也不知在那兒做了什么。

“反正我也沒事兒?!蹦赣H祈求的樣子。

桑迪看了看表,真的要晚了,可她說:“那你快點(diǎn),我要晚了?!?/p>

母親轉(zhuǎn)身回屋去了,桑迪跟著進(jìn)了門。因?yàn)樗肋@一等,起碼得二十分鐘——母親要出門,那可不是件小事兒,她會在鏡子前面左照、右照、前照、后照,轉(zhuǎn)著身子,一遍、兩遍、三四五遍地沒完沒了地照,她要確保自己形象完美無缺了,才肯出門見人。這么想著,桑迪已經(jīng)踱到沙發(fā)邊,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癱在沙發(fā)里,母親剛才那副無助受難的臉相,已經(jīng)變成了她此刻的心相。

顯然,母親還是在她這里待不慣,她想。父親去世后那半個多月,她是天天住在母親家里的,她深知有個自己舒服的家的女人,在另一個氣味不對卻又繞不過情面和責(zé)任的女人的家里住,是種什么滋味。當(dāng)時,桑迪不想住母親家女兒麥吉爾平日住的那間小臥房,便住在起居室的沙發(fā)上——那是父親早年自己打的沙發(fā),雖然當(dāng)年質(zhì)量是很好的,但畢竟時間長了,也大概是她年紀(jì)大了,原本記憶中特別舒適的沙發(fā),卻讓她生生地睡出了腰病來。早上起來,整個臀部像是從胯上掉了下去,挪上半步都難,更別說坐下一會兒再站起來時,那種簡直生不如死的疼。即便是躺著,或者半躺著,時間長了也像腰上灌了鉛,重得不敢翻身,一翻身,人就跟要被大卸八塊似的。她一直忍著,沒有跟母親說,只能忍著,因?yàn)樗龥]有和母親說自己感受的習(xí)慣。對這個做了50年自己母親的女人,一來她不知道怎么用母親聽得懂的話來形容那種痛;二來她不習(xí)慣在母親面前抱怨,更不用說撒嬌了;三來在母親的面前,她覺得自己永遠(yuǎn)都得是個強(qiáng)者,即便不是,起碼也要做出一個強(qiáng)者的樣子來。一個強(qiáng)者是不需要得到弱者的同情的。好在最后,母親終于看出了她的不適,這才算是體恤著,跟著她搬到了這里來。

如果不是自己的腰出了問題,恐怕現(xiàn)在她還住在母親的家里——雖然她知道住在母親那里根本就不是一個長期可行的方案。一來離她上班的地方遠(yuǎn),二來母親的房子也不如她的大,不如她的舒適,再者,等女兒麥吉爾回來了,帶著她的小男朋友,就根本不夠房間住了。只是母親是不會想這么多的。她的世界里,除了父親,外孫女麥吉爾也許占有了所余不多的空間。母親對原本給予厚望的哥哥是徹底地失望了,哥哥被他那個香港媳婦的百依百順和言聽計(jì)從徹底毀掉,母親不得不放棄了哥哥。哥哥也許是幸運(yùn)的。不然,現(xiàn)在面對母親的該是一直被母親寵為掌中寶的哥哥才是。母親也是不喜歡當(dāng)下的,即便是在現(xiàn)在,父親走了兩個月了,她其實(shí)還活在過去的世界里,根本沒在當(dāng)下。她以為她還是那個有寵愛她的丈夫,有她寵愛的兒子的幸福女人,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天天廝守的是她從來都沒有當(dāng)回事兒,血緣上雖相連,情感上卻連可有可無都夠不上的女兒。不然,母親也不會一來她這里就接二連三地闖下那么多的麻煩。

剛來時,她是根本不把自己當(dāng)外人的。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這個三居室的家從頭到尾地清洗了一遍。不,應(yīng)該不止一遍。母親的勤勞品質(zhì)之一,最突出的表現(xiàn)就是在愛干凈上。她不僅把廚房、起居室、客廳都徹底地清洗了一遍,連帶著把樓下她自己住的那間客房,和樓上麥吉爾住的臥室,以及桑迪的臥室,也全都清洗了一遍。以前母親也常常來家里,但清洗的范圍只限于樓下的公用部分,從來不上二樓的臥室——這也是在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的明爭暗斗之后,母親才終于明白了在女兒的家里,是有“禁區(qū)”的,不再進(jìn)入她的臥室,也答應(yīng)不給麥吉爾收拾房間,因?yàn)辂溂獱柕姆块g該由她自己收拾才對。可是,現(xiàn)在,這些約法三章,都被母親扔進(jìn)了垃圾桶。顯然,這次搬進(jìn)來,她不是來做客人的,而是來做主人的。

桑迪真的很不高興,尤其是母親把她的臥室里她和托尼的衣物全都重新疊了一遍,還按照她自己的思路擺放——這簡直像是母親看見了她和托尼的隱私一樣。桑迪氣了好幾天,卻一直沒提這事兒。畢竟,母親剛剛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傷痛,沒想到的是,她的沉默,顯然讓事情變得越發(fā)嚴(yán)重了起來。母親把家里所有的房間,是的,她一點(diǎn)都不夸張,所有的房間,包括車庫都徹底地來了一次大掃除,好像中國的春節(jié)即將到來一般?,F(xiàn)在,家里有什么,母親恐怕比自己都更清楚了。

客廳里很安靜,陽光從她對面的大窗口照耀進(jìn)來,照得她全身暖洋洋,輕飄飄的,甚至把體內(nèi)一直被她壓制的躁動也飄浮了上來。桑迪又看了看手機(jī)上的時鐘,二十分鐘已經(jīng)過去了。她簡直想去母親的臥室催了,但是她沒有,而是走到了窗前。然后,她就看見了那一片和尚頭——土坷垃裸露的前庭小院——這也是母親的杰作?;艘恢芡瓿闪俗顝氐椎募彝ゴ髵叱蟮哪赣H,也許是無事可做了,竟然把靶子放在了門前庭院里那些花花草草上,僅一天,她就把那些長得算不上茁壯,卻依舊自在活著的月季、薰衣草、雛菊、茉莉、燕子掌和一些肉質(zhì)的抗干旱小植株都剃了個精光。雖然這個小院原本修整得不夠整潔,像一個不修邊幅的小姑娘的頭發(fā),可是現(xiàn)在一眼望去,那個不修邊幅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不毛之地的小和尚。有一次托尼來家里,大吃一驚地問,院子里的花草怎么變成了這樣。她只能翻著白眼。

桑迪倒不是不知道母親的意圖,畢竟是她的女兒,而且曾經(jīng)在母親打工的理發(fā)店里給她做過許多年的小勞工,對于母親的價值觀,她其實(shí)再清楚不過了。她知道母親拔掉門前的花草,是為了把花園變成菜園,要不是后來她故意嚇唬母親說,市政府有規(guī)定,門前不能種成菜園,那樣到了冬天會很不美觀,影響市容,母親這才沒在和尚頭上播撒菜籽。如今,每次看到這塊不算小的和尚頭,她就太陽穴疼,她知道自己不僅得雇個人來種上花草,還因?yàn)橹浦鼓赣H把前院變成菜地,她對母親扯了謊,市政府根本沒有此類規(guī)定,尤其現(xiàn)在第一夫人米歇爾·奧巴馬到處要環(huán)保綠化,這種規(guī)定恐怕難以出爐。只是桑迪的確在辦公室里曾聽同事們議論說,中國人都太實(shí)惠,不喜歡要無用的草坪和花園,只鐘情菜園子。

想到這里,桑迪變得焦躁不安起來,伸手拉了拉圍在脖子上的羊絨圍巾。手觸到圍巾的那一刻,她的心又添了一層堵,這條她最喜歡的羊絨圍巾恐怕戴不了幾回了——這也是拜母親所賜。

按理母親是不應(yīng)該犯這種錯誤的。在母親的家里,母親是不用洗衣機(jī)的,可是在這里,她竟然敢給桑迪用洗衣機(jī)洗衣服。也許她是想按照桑迪的方式,幫桑迪的忙,但她不知道,同一個籃子里的衣物,即便都是要進(jìn)洗衣機(jī)的,也會分檔次分撥,受到不同的禮遇。有的是送到干洗店的,比如這條羊絨披肩??赡赣H競把它放進(jìn)了洗衣機(jī),于是原本杏仁蜜色好似一個含苞待放的少女的大圍巾,如今一下子就變成了一個皺巴巴的滄桑老婦,很快就會壽終正寢了。那原本平展柔軟的質(zhì)地,現(xiàn)在皺得沒了形狀。要不是桑迪實(shí)在是很喜歡這條羊絨披肩——這可是托尼上次去南美專門給她買的生日禮物,是由當(dāng)?shù)靥赜械囊环N動物駝羊的毛制成的——她也許已經(jīng)把它捐出去了。

母親還是沒出來,但桑迪聽見母親房中隱約傳來了響動。這時,她忽然想起母親出門前總是要做的一件事情,上廁所。這提醒了她,她覺得自己也應(yīng)該去一下。

一進(jìn)洗手間把燈打開,桑迪就見馬桶里黃黃白白的一攤。又不沖!她憤怒地大叫起來。一陣心堵上來,她簡直要窒息了。人,真是頑固的動物!

5

母親的老宅離桑迪的房子并不很遠(yuǎn),開車十多分鐘也就到了。母親不會開車,平日里都是坐公交。只是公交不順,要倒騰兩趟車不說,到桑迪這邊來還得爬段小坡。

母女一路無話,似各自揣著各自的心思。

這條路,桑迪再熟悉不過了。麥吉爾小的時候,她幾乎每天都要穿梭在這條路上,早上上班前先把女兒送過來,下了班還得來接。她離了婚后,麥吉爾放了學(xué)也常來,桑迪就來得少了,倒是父母常常到她這里來,母親來給她打掃衛(wèi)生——只是以桑迪的標(biāo)準(zhǔn),那叫中國式清掃,根本不能叫干凈,就是表面光而已??梢姷牟桓蓛舳伎此聘蓛袅耍豢梢姷牟桓蓛暨€是不干凈。每次來,母親還會帶些她自己喜歡吃,覺得做得也還算拿手的中國飯。像今天這樣接送母親的情況,也有過幾次,但那時候的感覺和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以前在車上,母親還會叨嘮幾句,不多,大多是關(guān)于麥吉爾的,或好,或不好,桑迪只是賣個耳朵,偶爾插幾句,不多——她的中文很有限,她周圍,除了母親和那時候還是她丈夫的亞瑟,再沒人講中文了??涩F(xiàn)在,她們住在了一個屋檐下,卻什么話都沒有了。

把母親放在老屋門口的時候,桑迪說等我吃完飯來接你。母親說不用了?!拔易约夯厝??!边@話說得讓桑迪不得不在車子已經(jīng)開始滑動的瞬間,側(cè)過頭來又看了母親一眼。母親似乎知道她會有這轉(zhuǎn)頭一瞥,正在那里等候著她。桑迪心頭一震,驚異地發(fā)現(xiàn),站在老屋門口的母親立刻就不一樣了,不只是臉上近來日漸寬深的皺紋平整了,連說出來的話都多了一層底氣,短促而篤定。

“你,你不是要去銀行嗎?”她剎住了車,狐疑地問。

“不用了,我自己坐公車去。”

桑迪恍然??粗赣H蒼老的身子消失在那熟悉的米色大門之后,她搖了搖頭,讓車子又開始慢慢滑動,待滑到路中,她狠狠地踩了油門,“呼——”的一聲,寶馬狠命地飛奔起來,子彈出膛一般,沖了出去。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邀請母親來一起住,難道就是為了在父親病榻前的那個承諾嗎?

那是2月13號,此生桑迪不能忘記卻又無法回避的日子。50年前的這一天,她來到了這個世界,而在她來到這個世界整整50年后的這一天,她最最親愛的父親走了。她不知道老天爺為什么要做如此的安排,她知道,這輩子她是再也不會過生日了。

50歲生日那天,她在醫(yī)院的病室里,守著床上不省人事的父親。那天似乎是有感應(yīng)的,一早起來,她的心情就惴惴的,原本以為見到父親會踏實(shí)下來,可是沒有。父親一直昏迷著,醫(yī)生之前就告訴她,可能就在這兩日。桑迪木雕一樣坐在床頭那張簡易的方椅子上,心不守舍地等著父親醒來。不知什么時候,昏暗中,桑迪忽然意識到父親的眼睛是睜開的,當(dāng)她的眼神與父親那被死神親吻的已經(jīng)毫無生氣的目光相對時,父親卻把頭轉(zhuǎn)向了另一邊。那是母親通常坐的位置。

爸,爸。桑迪叫著,問父親是不是要吃點(diǎn)什么,要不要喝水。父親卻狠狠地干咳了一聲,把臉又轉(zhuǎn)過來,朝向了她。但父親并沒有看她,目光注視著門口的方向。

“我——我擔(dān)心的,你——”

桑迪發(fā)現(xiàn),父親今天的聲音極其微弱,她屏住呼吸,極力專注地認(rèn)真聽著,恐怕錯過了什么。

父親卻半天沒再發(fā)出聲音來,桑迪有點(diǎn)耐不住了,望著父親問:“擔(dān)心我?擔(dān)心我什么?”

“和,和別人的關(guān)系?!?/p>

父親這話說得倒很利索,一直被桑迪握著的那只手還示意性地動了動,好像那份擔(dān)心,像電流一樣通過這只手就能傳遞到自己身上。

桑迪聽得真切,正是因?yàn)檎媲校鸥忠苫笥衷尞惼饋?。父親這是怎么了,是不是病糊涂了。怎么會說出這種話。擔(dān)心我?怎么可能?這個家里,要說最沒讓他擔(dān)心過的就是我。哥哥白結(jié)婚后,被媳婦管得,難得回來,父親雖然不說,可每次哥哥帶著孩子回來,父親總有好幾天更加沉悶寡語。而自己,當(dāng)年做學(xué)生時,是個好學(xué)生,后來工作,也算一路順利。擔(dān)心我,擔(dān)心我什么呢?除了離過婚,其他沒什么不好。女兒也很好,已經(jīng)上了大三了,再過一年,大學(xué)畢業(yè),找個工作,根本不會是問題。我自己也很好呀,剛剛才得到提拔,做了人事部主任,按說,我其實(shí)早就衣食無憂,這次提拔不是自己要求的,是老板主動提出的。還有,和托尼的關(guān)系也穩(wěn)定了,正準(zhǔn)備搬到一起同居。擔(dān)心我?擔(dān)心我什么呢?可以說我現(xiàn)在比以往什么時候都好呀。難不成父親眼睛不好使了,把自己看成母親了?母親倒的確是他該擔(dān)心的,一旦父親走了,母親不僅寸步難行,恐怕日子都不知道該怎樣過下去了。

“爸——是我,囡囡,你的囡囡呀——”桑迪已經(jīng)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拱背彎腰對著父親急切地叫著,搖著父親的胳膊。

可是父親沒有再說話,眼神空洞,看著她前面的遠(yuǎn)處。母親就是在這個時候進(jìn)來的,照例,她走到了桑迪對面的椅子前坐了下來。父親的眼睛忽然變得奇異,發(fā)出了一團(tuán)光來,一種桑迪從未見過的光,只一閃就消逝了,又落到她對面通常母親陪坐的位子上。

“我—很,很擔(dān)心——”

父親是用英語說的,聲音很低,她知道父親這是在跟她說話。父親從來都是用廣東話和母親說話的,只要用英語,那就一定是在和她說話,可父親用著英語卻死死地盯著母親。就是那一刻,桑迪一下子好像明白了父親的意思,原來父親一點(diǎn)都沒糊涂,便趕緊道:“爸——你放心,我會好好替你照顧媽。你,你不用擔(dān)心,不用擔(dān)心,真的——”她聲音很大,好像怕父親聽不見似的。父親干瘦枯萎的手動了一下,她下意識地趕緊握住。好一陣,病房里死寂一般的安靜,母親雕塑一樣,一動不動。父親那毫無生氣的眼睛轉(zhuǎn)向了天花板,儼然那是通往天堂的方向。良久,父親突然咳嗽了一聲,就在身體顫動的那一瞬間,他竟然把頭再次轉(zhuǎn)向了母親。桑迪心里一動,覺得父親這聲咳嗽是故意的,其目的就是借著咳嗽的力量,能把頭再次轉(zhuǎn)向母親。

“爸,你放心吧,我會好好地替你照顧母親的。”桑迪再次大聲叫著,比剛才那次還大,“如果她愿意,我會讓她搬到我那兒去住?!?/p>

父親就是在聽完了這句話后,走了。直到今日,父親臨終前一直關(guān)注著母親的目光,依舊不時地在桑迪的眼前映現(xiàn)。她甚至有過白責(zé),為什么當(dāng)時自己要說“替你”呢,但如果不是自己違背意愿的這句表白,父親是不是在這個世界上還會多留上幾天?雖然過后,她無數(shù)次地確認(rèn)了,自己那句承諾完全違背了自己的意愿,但在當(dāng)時,卻又完完全全是真心真意的。對于父親,她從來都是真心真意的,因?yàn)檫@個世界上最愛她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父親,另一個是阿嬤。為了父親,為了阿嬤,即便是違背自己意愿的話,她也會去說的,違背自己意愿的事,恐怕她也愿意去做。這一點(diǎn)不只她自己心里清楚,母親也清楚。對此,桑迪堅(jiān)定地認(rèn)為,絲毫不懷疑。在母親看她的目光中,桑迪看到過母親那種看阿嬤時獨(dú)有的目光與神情,或猶疑,或躲閃,甚至還有提防。對此,她是突然有一天意識到的,然后她就明白了,也許在母親的眼里,自己不過是阿嬤的替代品罷了。母親與她婆婆的那份隔閡,在她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就已經(jīng)創(chuàng)世紀(jì)般地降臨,成長,蔓延起來,等她來到這個世界,那份隔閡,變成了她的肉身實(shí)體,帶著生命力,繼續(xù)成長著,方興未艾——

最早意識到這一點(diǎn)的時候,桑迪是十分氣憤,還很氣餒的。可是后來,她又慢慢地適應(yīng)了,甚至有些得意。因?yàn)樵诎叩募依铮呤且患抑?,阿公聽阿嬤的,父親也得聽阿嬤的,她則是阿嬤的心頭肉,也是父親的心頭肉,有了阿嬤和父親,她在家里雖然是個囡囡仔,卻可隨心所欲,備受寵愛。唯有一件事情,不知為什么爸爸聽從了母親的,阿嬤又聽從了父親的——讓她去理發(fā)店幫著母親打小工。原本她以為,也許這是阿嬤的私心,她不喜歡母親給她做頭,同意讓孫女去學(xué)做頭,是為了將來自己好給阿嬤做頭。后來,等她又多明白了一些事理的時候,她以為那是為了讓母親繼續(xù)保有那份工作,或者換句話說,讓她多掙一些錢,好把她下面的那幾個弟弟妹妹都移民到美國來。再后來,桑迪做了母親,有了麥吉爾,她又有了新的認(rèn)識,無論再怎么隔代親,孩子還是父母的,正如現(xiàn)在她明白了,再怎么疼你,父母也都是要離開的。她不是也曾經(jīng)為了父親,承諾讓母親到她這里來和她一起住嗎?雖然她從來就沒有這么打算過。

如今,她知道了那句承諾的分量,履行那承諾于她之艱難,簡直可謂史無前例。她真的不確定,如今踐約了諾言的她,能夠堅(jiān)持多久。即便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認(rèn),當(dāng)初自己違背意愿輕率許下這個承諾的時候,完全是算準(zhǔn)了母親絕對不會愿意來和她一起住的。母親有母親的房子,恐怕寧可自己一個人獨(dú)住,也不會想和她一起住。她想得不錯,母親是不會為她低頭的,在她們母女的戰(zhàn)爭中,只能是,也從來都是她這個女兒向母親低頭。就像父親剛?cè)ナ滥顷?,母親還沒有放下架子,所以桑迪低頭,搬到了母親那里——那個在她看來,逼仄老舊,充斥著她對母親怨懟的地方。當(dāng)然,她沒住在自己原來的那間小臥室里,怕那已被塵封的往昔的苦痛和屈辱,再一次侵?jǐn)_她日漸安寧的心神,而是每晚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自殘,她寧可忍受難以忍受的身體的苦痛,也不愿意讓那已經(jīng)遠(yuǎn)去了,卻還隱隱閃現(xiàn)的兒時的不快回返。終于,兩個星期之后,她的腰罷工了,早年在理發(fā)店和百貨店里站得太多受了傷的腰,果斷地拒絕發(fā)揮正常的功能,致使她一周請了病假沒能去上班。這么著,母親終于答應(yīng)來她這里住。在桑迪的記憶中,在自己和母親永遠(yuǎn)的戰(zhàn)爭中,勝利者的高地,永遠(yuǎn)都屬于母親,唯獨(dú)這次除外。但十分詭異的是,這遲來的唯一一次的小小勝利,卻又似乎預(yù)示著她對即將來臨的一場大的戰(zhàn)役的失手。

6

這是一家素食店,桑迪到的時候,朱迪已經(jīng)到了多時。

和朱迪的飯局本來定在兩個月前,因父親過世,拖到了現(xiàn)在。朱迪算是桑迪一個關(guān)系穩(wěn)固的朋友,倆人曾是同事。朱迪原本學(xué)的是中國語言文學(xué),來自中國,來美后學(xué)中文的很難混,就又學(xué)了財會。剛到市政府工作時,人事制度不熟,桑迪幫過她不少,有了私交。朱迪是個有野心的女人,市政府里二三十個部門,只要有職位升遷的機(jī)會,她就申請,如今級別比桑迪還高。說也怪,雖然倆人在一起工作的時間不長,但朱迪走后,倆人的關(guān)系反倒更緊密了,個把月就要約著吃個午飯。因是午飯,大多選在工作日,見面的時間不長,彼此更新一下各自的近況,說些不愿與他人道的小心事。桑迪發(fā)現(xiàn),這種算得上親密,又沒有利益的交往,倒是人與人之間一種值得珍惜的關(guān)系,不近也不遠(yuǎn),剛剛好,既可暢所欲言,又可相安無事。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抬頭不見低頭見了,就會生出許多嘰嘰嘎嘎的事兒來,那些難得一見的,見了面,倒讓人感覺既新鮮又輕松,既獲取了信息又吐露了衷腸,時間久了,關(guān)系倒像葡萄釀了,成了酒,日久彌香,醇厚而滋養(yǎng)。

一見面的話題自然是關(guān)涉桑迪父親過世,只是桑迪并不想給她們的聚會帶上不必要的傷感調(diào)子,只輕描淡寫,沉吟感嘆幾句而已。朱迪聽后卻深受觸動似的感嘆:“我們這個年紀(jì)的人啊,是到了父母該出問題的時候了?!?/p>

桑迪稱是,“我現(xiàn)在女兒出去了,卻來了母親,感覺像又來了個小孩兒,還是個不僅不聽話,還專門和你作對的小孩兒。你還不能說什么,不好做什么。不是不敢,是覺得不該,畢竟——你說,你說——唉,我現(xiàn)在下了班,連回家的欲望都沒了,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真后悔當(dāng)初答應(yīng)我爸,可——”桑迪欲言又止地說著,本來并不想和朱迪提這些煩心事的,估計(jì)朱迪也搞不懂,聽不明白,可還是有點(diǎn)口無遮攔。一直做人事的她,太知道禍從口出的道理,再者婆婆媽媽、絮絮叨叨根本也不是她的性格,可一想起母親,就像從天而降了個無比沉重的大包裹,以自由落體的速度,摧毀著她為人行事的底線。這么下去,恐怕得去找心理醫(yī)生了。自從終于從與亞瑟的離婚陰影中磕磕碰碰地走出來后,七八年了,她覺得自己越來越自信而堅(jiān)強(qiáng)。

“咳,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我家也是的。我媽現(xiàn)在就跟你差不多?!币恢币蛞娒娑d奮不已的朱迪已經(jīng)嗓門高了起來,“你知道我爸兩年前做了腸癌手術(shù),現(xiàn)在整個變成了個孩子。我媽一直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現(xiàn)在可好,我爸對我媽那叫一個百般挑剔,嫌我媽對他不夠好,嫌我媽笨,飯都不會做,啥都干不好。你知道以前我爸對我媽多好呀,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家有什么好吃的,我爸都是先讓我媽吃,我們幾個孩子都得靠邊站。搞得好像我媽一個人吃飽了,我們?nèi)揖投汲院昧怂频?。我媽說,自我爸做了手術(shù),她一直告訴自己隱忍隱忍再隱忍,努力努力再努力,她白認(rèn)為已經(jīng)是在超水平發(fā)揮了,可我爸還總是白怨白艾,高興不起來不說,搞得好像和整個世界都有仇似的,看什么都不順眼,說恨不能拿支槍,把他不喜歡的壞蛋都給斃了。你看。我簡直不能理解,怎么一個走過八旬人生的人,到頭來,連個孩子都不如。”

“真的嗎?那你媽怎么辦?”

“咳,還能怎么辦?抱怨啊,起先也跟我爸生氣,給我打電話,哭。有一陣子,我都想干脆辭了工作回國去幫幫我媽算了。你知道我媽年輕時身體不好,的確不能干,很不能干,所以我和我姐都特別能干,我們的能干當(dāng)時在我們大院里都是出了名的。結(jié)果,現(xiàn)在兩個特能干的女兒都不在他們身邊,我在這里,我姐在南非。我跟我媽開玩笑說,這是你欠我爸的,人家對你好了一輩子,現(xiàn)在該你還了?!?/p>

“嗯,說不定真的就是這么回事兒呢?!鄙5媳恢斓隙盒α?,“那你媽怎么說?”

“你知道我是我媽的小棉襖,我說啥她都不生氣,即便真的生氣了,幾句話一哄她就高興了。我跟我媽說呀,你就把我爸當(dāng)個財神供著就行了。老頭離休老干部,只要活著,每月兩萬塊就能打到你的賬戶上,何樂而不為呢。再說了,他也不是真的對你不好,只是他以前從來不生病,不知道病魔的厲害,現(xiàn)在大病一場,醒悟了,明白了得對自己好一點(diǎn),這也是人之常情嘛。所以呀,你就盡量想著當(dāng)年我爸對你的好,趁此機(jī)會把我爸當(dāng)年對你的好全都還給他。不然下輩子投胎,他還得來找你討債?!?/p>

桑迪聽得咯咯笑了起來,心里掠過一陣美滋滋的感覺。這正是她喜歡朱迪的原因,外表英姿颯爽,性格快人快語,跟朱迪在一起,好像庸常的日子可以泛出可人的諧趣來。只是一想到自己,想到母親,桑迪還是滿心的沮喪?!斑@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沒那么簡單。畢竟都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我就不信我媽能——”

“誰說的,”朱迪即刻打斷了她,“不過也許我媽有善根,她小時候?yàn)榱宋彝馄诺纳眢w,經(jīng)常拎著籃子到廟里替我外婆燒香祈禱。我跟她這么一說,人老太太就通了。特達(dá)觀。說現(xiàn)在老頭一不高興,她就在心底里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她說還真管用的,她還告訴了我爸,讓我爸也心里不痛快時,就念阿彌陀佛。我爸才不肯念呢,還特嚴(yán)肅地板起臉來批評我媽迷信。我媽也不反駁,也不放棄,過一陣子就跟他再嘮叨一遍,不高興時就念阿彌陀佛。結(jié)果你猜后來我爸怎么著。他說,我不念阿彌陀佛,我念‘平安平安,‘長壽長壽?!敝斓瞎笮ζ饋?,一頭剛燙過的短發(fā)在頭頂和著俊美的眉眼飛舞著,攫住桑迪的視線,“你看,兩個老頑童,爭來斗去,并快樂著。我媽已經(jīng)練出來了,說,那怎么辦呢,誰讓你說我欠你爸的呢?!?/p>

“你媽是很知性很豁達(dá)的人,起碼她樂意為你爸改變,我媽才不會為了我改變呢,她從來就沒有對我——”

“會的,桑迪,你知道自從我爸生病后,我也一直都在跟著我媽學(xué),跟著我媽想。人啊,該經(jīng)歷的,早早晚晚都得經(jīng)歷。早年付出的,晚年總得饒回來,年輕時享受過的,年老了就得給還回去。那句話怎么說的來著,對,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p>

桑迪大叫起來,“不對,不對,你這頓午餐是白吃的。我請客?!?/p>

朱迪跟著笑,提高了嗓門,“我現(xiàn)在是真信了,這輩子沒能收支平衡的,下輩子接著來。”

桑迪的情緒完全被朱迪挑動了起來,思緒紛然,激動不已,指著朱迪說:“你呀,真是沒變,總是一套套的。那我問你,我記得你爸媽和我爸媽一樣,都是老夫少妻,那如果到時候你媽成了一個人了,我是說如果哈,”桑迪忽然覺著自己莽撞了,趕緊補(bǔ)救,“我是說假如哈,你媽成一個人了,你會把你媽接來和你一起住嗎?”

“當(dāng)然了,只要她愿意。而且我想她一定會愿意的?!?/p>

桑迪看著朱迪,審視著,“你確定?”

“當(dāng)然了。”朱迪不容置疑地說。

桑迪搖頭,好一會兒才篤定地說:“你呀,也就現(xiàn)在這么說,等真的住一起了,你就知道了。”

“可能會吧。但我還是會那樣做的。其實(shí)你知道,我也欠我媽的。當(dāng)年我生孩子,都是我媽退了休一個人來幫我?guī)У?,不然,我也不可能順順利利工作到現(xiàn)在。前前后后,我媽來了五年之久。后來我爸離休,才和她一起過來。說起來我媽其實(shí)不太會帶孩子,可對我而言,家里有個人就是不一樣?,F(xiàn)在想想,那時候她也真不容易。你說,我能不在她需要的時候幫她嗎?”

桑迪怔住了。

“桑迪,其實(shí)說欠債都是說著玩的啦。你想想我們這些做父母的多么寵自己的孩子呀,可是你覺得當(dāng)我們老了,我們的孩子會以同樣的方式來寵我們嗎?”桑迪再次怔住了,“基本上不會。我們對父母的愛,往往都不如對兒女的愛來得強(qiáng)烈,來得有責(zé)任心,無論父母當(dāng)年對我們付出了多少。你知道為什么嗎?”

桑迪若有所思,好一會兒才點(diǎn)頭,說:“我不知道你家的情況,但對我而言,我和母親的關(guān)系與我和女兒的關(guān)系的確很不一樣。我和女兒非常親,可是和母親——”她停住了,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語,僵了半天,卻道,“反正不一樣,很不一樣。她連英文都不會,她的世界除了我爸,就沒有了。她和我的關(guān)系,必須要通過我爸這座橋。我跟我媽就像兩個孤島。她對我而言,是座孤島。我對她而言,也是座孤島。所以現(xiàn)在,你知道——她住在我那里,特別難,特別——”

“不,不是孤島,海明威不是說過嘛,誰都不是一座孤島。在他的《喪鐘為誰鳴》里面,那是我很喜歡的一段,我會背的,聽著:誰都不是一座孤島,可以自成一體,每個人都是那廣袤大陸的一部分。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損失,因?yàn)槲野性谌祟愔小K詣e去打聽喪鐘為誰而鳴,它是為你敲響?!?/p>

看著十分得意的朱迪,桑迪倒真是迷惑了。她也記得海明威的這一段,可難道海明威說的就對嗎?如今的她可不這么認(rèn)為。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50個年頭的她,已經(jīng)不相信任何自己曾經(jīng)被教化過的信條。一切能留下來的信條,是自己經(jīng)歷過的,感受過的,否則都是垃圾。這么想著,桑迪就失去了和朱迪繼續(xù)這個話題的興趣。本來以為這一次和朱迪吃飯,可以好好放松一下的,誰想,競沒完沒了地爭了起來。她不想這樣。從事人事工作二十多年,她的世界已經(jīng)充斥了過多的爭論,工作是爭論,家里是爭論,現(xiàn)在和多年的朋友吃一頓午飯也要爭論。不,她不想!

朱迪卻還一個勁兒地沖著她大聲地說著,“我現(xiàn)在才意識到,人老了,多么的可憐,多么的無助。所以我對自己說,趁著現(xiàn)在一切還算安好,還來得及,要好好鍛煉身體,要好好善待父母,也要好好地對待孩子。以前我以為,按照我的想法來對待他們,就是對他們的好,可是現(xiàn)在我知道,真正對他們的好,是按照他們的意愿去幫助他們,成就他們。無論是父母還是孩子,從這個角度上,我倒是覺得,每一個人都應(yīng)該把自己當(dāng)成一座孤島,獨(dú)立地去經(jīng)營、去建設(shè)、去發(fā)展,獨(dú)立地去學(xué)習(xí)、去思考、去面對其他的人,去面對這個紛繁的世界。也只有從這個意義上看,我們每一個人才是平等的,因?yàn)槲覀兌际且粋€個彼此孤立卻又獨(dú)立的島嶼。而我們彼此之間,桑迪,你和我,我和我媽,我媽和我爸,你和你媽,都只不過是彼岸人?!?h3>7

回去的路上,桑迪幾多惆悵,幾多糾結(jié)。惆悵的是,她沒想到,這頓飯吃得不像原先期待的那樣,既不輕松,更算不得和諧,而且從來就只給她大刀闊斧印象的朱迪,如今競變得深沉婉約還深刻了起來。朱迪最后那段話,簡直就是宣言,人權(quán)宣言,獨(dú)立宣言。一頓飯吃下來,現(xiàn)在她更糾結(jié)了,糾結(jié)著,人到底是不是一座孤島?是,為什么?不是,又為什么?再說了,該不該是呢?海明威認(rèn)為每個人都不是一座孤島,人和人是相連的,相互影響,相互碰撞的??芍斓夏欠?,顯然讓桑迪有點(diǎn)心悅誠服,雖然她知道自己其實(shí)有那么點(diǎn)小小的心不甘情不愿。

沿著朱迪的說法,前夫亞瑟和母親,即便算是兩座孤島,發(fā)源地也一定是挨著的。不然,為什么當(dāng)年的母親,在亞瑟第一次死乞白賴跟著她回家的時候,一眼就相中了亞瑟?如果沒有母親大力的促成,沒有父親在此事上意外地失卻他一貫支持女兒的態(tài)度,也許自己的命運(yùn),起碼在婚姻這道坎兒上就完全不會是今天這樣的一筆爛賬。

她的第一個戀人不是亞瑟。打心眼兒里說,桑迪從來沒承認(rèn)亞瑟是那種她寧愿放棄自我,也要全身心去愛的男人。這樣的男人,桑迪是有過一個的,起碼當(dāng)時的桑迪和現(xiàn)在的桑迪都是這么認(rèn)定的。他叫羅伯特,長相酷似那個她酷愛的電影《美國往事》里面外號“面條”的羅伯特·德尼羅。其實(shí),她的羅伯特比電影里的那個羅伯特還年輕,還野性,還帥,長著一頭黑云朵般的卷發(fā)。只是,當(dāng)年的她和羅伯特都還是高中生,桑迪和羅伯特甚至都沒有說過幾句話。可就是那樣,并不妨礙她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羅伯特對她有情,也不妨礙羅伯特知道,桑迪對他羅伯特有意。年輕真好,有無限的夢想和憧憬,像天上的云朵,變幻莫測,遨游不羈。更不可思議的是,她和羅伯特從沒有過肌膚之親,但至今想起羅伯特來,桑迪全身的每一個細(xì)胞都還會充血,心潮澎湃,悠然蕩漾。經(jīng)過了三個男人的桑迪,如今終于明白了,愛情,愛,其實(shí)根本沒有理由。愛,就是能讓你怦然心動。可惜,這個世界上,曾經(jīng)讓她怦然心動的那個人,根本就與她無緣,因?yàn)樵谒袢恍膭又?,立刻就有母親和父親兩座大山死死壓住了她那顆還未徹底噴薄,更未怦然盡興的心動。

她忽然想到了女兒麥吉爾上次帶著小男友維克多來時,維克多教麥吉爾唱的那首悲傷的情歌。她至今記得那個名字,《愛的箴言》,說是臺灣一位著名的歌手寫給另一位歌手的。打動她的不只是那憂傷徹骨,無怨無悔的低啞磁性的男歌手的聲音,還有維克多教給她和麥吉爾的歌詞——我將真心付給了你,將悲傷留給我自己,我將青春付給了你,將歲月留給我自己,我將生命付給了你,將孤獨(dú)留給我自己,我將春天付給了你,將冬天留給我自己。愛是沒有人能了解的東西,愛是永恒的旋律,愛是歡笑淚珠飄落的過程,愛曾經(jīng)是我也是你。我將春天付給了你,將冬天留給我自己,我將你的背影留給我自己,卻將自己給了你。

更讓桑迪無奈的是,造成自己這只有冬天的孤獨(dú)歲月的一切根由,現(xiàn)在想來簡直可笑極了——只因?yàn)榱_伯特是意大利后裔。

桑迪是在很多年后才知道,為什么一直對她寵愛有加,甚至是百依百順的父親在這件事情上竟然保持了沉默,不,不只是沉默,他根本就是和母親站在她青春愛情之河的對岸,看著她一點(diǎn)點(diǎn)絕望地沉淪下去的。而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的是,她對父親的報復(fù)竟然是在三十多年后——就是在她把意大利后裔的托尼帶到了父親的面前的那一刻,父親竟然被托尼,不,是被她的報復(fù)擊垮了。見過了托尼的父親,更加沉默,然后父親病了,這一次病得很重,再也沒有好,直接和她永訣了。

所以,一個人不是一座孤島。不然的話,為什么三十多年后的托尼變成了三十年前羅伯特向父親復(fù)仇的利箭。這支箭,在歲月的時空里默默無聞地飛馳了三十年,直到父親這座島被射中,被擊沉,永遠(yuǎn)地在她的世界里落水消逝。而當(dāng)父親這座島再也看不見的時候,桑迪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只需隔海相望的另一座孤島——母親,卻跟著搖搖欲墜了。

母親顯然也不是貌似的那樣,是一座孤島。她原本只是一顆來自遙遠(yuǎn)的東方國度里投向這里來問路的石子。只不過,她不是一顆普通的石子,她具有超強(qiáng)的生根能力,不僅如此,她還能把與她相關(guān)的所有石子,一個一個,以超然的毅力和決心,從那遙遠(yuǎn)的國度搬過來,并讓那些石子和她一樣,在這里扎根、延展,假以歲月,母親從一個孤零零的石子赫然變成了與她相關(guān)的一個群島。如果一個人真的是一座孤島的話,那母親不只是一座,應(yīng)該是個群島,或者是群島中位居中心地位最重要的那座。而在她與母親之間,父親并不是一座島嶼,或者不只是一座島嶼,父親還是一只船,一只擺渡的船,一會兒擺到她這邊,一會兒擺到母親那邊;或者也可以說是一座橋,一頭架在女兒島這頭,一頭架在母親島那頭;如今,小船沉了,橋斷了,留下了兩座真正的孤島。這兩座原本只需要隔海相望就可以歲月靜好的孤島,如今都困頓交加,想靠的靠不上,想幫的幫不了。

當(dāng)年遇見亞瑟時,桑迪是在Macys做零工。亞瑟陪他大姐去店里退一件穿過也洗過的牛仔褲,桑迪雖然瞧不起這種占小便宜的人,但根據(jù)店里的規(guī)矩還是把褲子給退了。他大姐手上拿了錢,就想再買一條別樣款式的,亞瑟就黏住了桑迪,和她聊起天來。那一天,桑迪只把亞瑟當(dāng)成一個小弟弟,誰想后來才知道,亞瑟比她還大三歲。像個小弟弟的亞瑟很任性,他姐姐顯然很讓著他,比如,亞瑟要送桑迪回家,桑迪不肯,他姐姐原本也不樂意,怕回家母親罵她丟了弟弟。但最后誰也沒能抗過亞瑟,于是,姐弟倆一同送桑迪回家。如此,亞瑟見到了母親,母親和亞瑟簡直一見如故,兩人用桑迪聽不懂的鳥語聊了整個晚上。就這樣,亞瑟有了接桑迪下班,周末來家里找桑迪的理由。與其說,在那個時候,是亞瑟鐘情于她,倒不如說是母親鐘情于亞瑟。甚至可以說,自己后來并沒有嫁給一個愛自己、自己愛的人,而是嫁給了一個母親喜歡的人。說也奇怪,母親這個彼岸人,沒有文化,不會說英語,卻能夠掌握她這個拿了碩士學(xué)位人的命運(yùn)。不僅如此,母親這個女人也掌握了父親的命運(yùn),一輩子的命運(yùn)。倒是一直并不夠爭氣的哥哥,如今看來是最聰明的,只有他,以自己的無能和母親對抗,最終讓母親對他失望,因此,他也徹底逃離了母親那看不見卻又無處不在的魔掌。

當(dāng)年,桑迪真的不想嫁。就像那個日本電影,導(dǎo)演是很著名的。電影的名字,也許叫《晚春》什么的。當(dāng)時看的時候覺得真有些變態(tài),一個花樣年華的女子,有那么一種戀父情結(jié),為了年邁的教授父親,竟然不愿意出嫁,致使為父者不得不騙女兒自己要再婚,來逼迫女兒出嫁。影片的情節(jié)十分簡單,人物不多,卻讓桑迪看得心酸了好久。尤其父親在催促女兒出嫁的時候,對女兒說的那段話。好像是,父親已經(jīng)受了你很多的恩惠,是你該離開父親,去愛你的丈夫的時候了。還說夫妻不是開始時就會和諧的,需要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磨合歷練,只要相信對方,就會到達(dá)幸福的彼岸。影片的結(jié)尾,那個女子終于盛裝出嫁了,留下了孤獨(dú)的父親,獨(dú)自空守晚春的夜色。

這部父女情深的電影,不知為什么桑迪記得特別清楚,后來,她竟然又去看了一遍,才忽然意識到,那個不愿意出嫁的女子其實(shí)也是當(dāng)時不想出嫁的自己。只是那時她不愿意出嫁的原因并不只是依戀父親,倒是因?yàn)橐薜哪莻€人并不是她想嫁的人。其實(shí)自己的婚姻故事遠(yuǎn)比那個《晚春》要復(fù)雜得多。她后來很喜歡這個導(dǎo)演拍的電影,說不出的傷感和無奈的調(diào)子,好像就是她的生活。這幾日,她又忽然想到另一部片子,好像叫《東京物語》里的一句話。說話的人是那家的長輩,話的大意是,孩子在戰(zhàn)爭中死去了,很讓人難過,但是,與活著的孩子一起生活,也是很難受的。想想如今桑迪自己,不就是這樣的嗎?死去的父親讓她很難過,可與活著的母親一起這樣生活著,難道又好受嗎?

要說,讓桑迪最不能理解的是,母親為什么并不喜歡她這個女兒,根本不像她喜歡女兒麥吉爾那樣。同是母女,卻這么的不同。以前沒做母親的時候,桑迪不知道,可后來有了麥吉爾,她才知道做個母親其實(shí)挺幸福。如果下輩子還能做女人的話,她一定還會養(yǎng)孩子,而且不止養(yǎng)一個,一定得有兒有女,要兒女雙全。養(yǎng)孩子是老天爺給女人的特異功能,也是老天爺給女人的人類使命。沒有能養(yǎng)孩子的女人,人類無法繁衍自不必說,世界也許會無比的冷酷、殘忍,充斥著殺戮。因?yàn)橛辛伺撕秃⒆?,男人才有了家,男人那顆永遠(yuǎn)處于捕獵狀態(tài)、打打殺殺野性不羈的鋼鐵之心,才會不設(shè)防地柔軟片刻,安息一小會兒。說到底,女人們是靠著生養(yǎng)的特異功能,維持著家庭,維系著人世間的和平,延續(xù)人類香火的。所以,無論男人是火也好,是泥也罷,女人總是水。泥巴靠水和,火靠水來滅。

水,用來比喻女人,就像愛即是上帝一樣。

當(dāng)然,養(yǎng)孩子,更是件復(fù)雜的事情。人類能有的各種感情,生存與相處的可能狀態(tài),恐怕都會發(fā)生在親子之間,包括那些對立,甚至可以定義為仇恨的情感和狀態(tài)。它們交織著、纏綿著,并蒂生長、共同開花,比如愛與恨,父母們常常會愛子如命,卻也總是恨鐵不成鋼;愈是愛之深者,則也恨之愈烈;再比如和平與戰(zhàn)爭,似乎更是家庭中代際關(guān)系的常態(tài),無論宗族膚色、無論文化歷史,此起彼伏,綿延不絕。但在她看來,也正是在生養(yǎng)孩子的過程中,人們才逐漸地在感性上,對人、對人類、對世界有了理性的了解與認(rèn)識,對自己和他人有了彼此的理解與寬容,對責(zé)任有了更現(xiàn)實(shí)、更精準(zhǔn)的掌握和承擔(dān),對人間的情感有了更深刻、更真切的詮釋和認(rèn)同,對社會和未來的美好有了更加責(zé)無旁貸的關(guān)注、信心和永不懈怠的努力。

生養(yǎng)孩子,在桑迪看來是人生的一個重要部分,一個不可逾越的部分。因?yàn)?,沒有其他任何一種方式,可以讓人了解從做愛、到十月懷胎、到出生、到成人這一段生命的過程。沒有這一段生命的過程的切身體驗(yàn),人們就不會理解父母之愛、父母之情、父母之心、父母之難,也不會直觀地認(rèn)識自己從一個無知的嬰兒長大成人的經(jīng)歷。她一直很固執(zhí)地認(rèn)為,沒有生養(yǎng)過孩子的人,是個不算完整的成人,是依然處于發(fā)育期的人,無論他的歲數(shù)有多大。

孩子是上帝的禮物。所以桑迪特別珍惜麥吉爾——這份上帝給她的禮物。因?yàn)檫@個禮物給她帶來的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比百科全書的內(nèi)容還要豐富和深刻、比宇宙空間還要寬廣和夢幻。生養(yǎng)麥吉爾的過程,是她人生最奇異的旅程,有最瑰麗的風(fēng)景、最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最戲劇的故事、最巨大的回報、最刺激的瞬間、最出乎意料的收獲、最難以控制的結(jié)局。

然而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感覺到了,她人生最大的杰作——最最寶貝的女兒麥吉爾,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地疏離著她,和母親愈來愈近了。此刻的桑迪,忽然感到托尼之于她的唯一性。對,托尼。這么想著,桑迪心頭一陣悸動,一陣沖動。突然覺得好想念托尼。哦,托尼,可憐的托尼!為了讓母親能安心地搬到她這里來住,桑迪還是下了狠心,讓托尼從她的住處搬回了自己的住處。托尼當(dāng)時顯然是不樂意的,但拗不過桑迪,畢竟,他住的是桑迪名下的房子。再者,托尼也的確知道,桑迪母親那份潔癖,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忍受得了他的邋遢,更不用說,自己也是個不那么隨和的人,即便表面上不會太難堪,但心里的疙疙瘩瘩總是一定會有的。桑迪原本以為,托尼搬了出去,母親搬來后會檢點(diǎn)收斂一些,起碼不會那么大喇喇地對各處下手,可誰想,母親就是母親,不可能改變的那個母親,在不聲不響中,在她沒想到之處,大刀闊斧,嘁里喀喳,搞得天翻地覆。

如今,搬出去的托尼,和她似乎越來越疏離。開始每天都有電話來,或者短信??墒墙鼇?,托尼顯然是找到了什么消遣時間的樂子,已經(jīng)好幾日沒有電話,沒有短信了。想到這里,桑迪心里毛毛的,下意識地踩著油門的腳一用勁兒,車子立刻就加快了速度,身邊的景物幻燈一樣,迅速地切換流轉(zhuǎn)起來。

8

桑迪進(jìn)門的時候,托尼正在看NBA球賽。他是個球迷。

“嘿——”他沖桑迪打著招呼,“沒想到你會來?!闭f著張開了雙臂,依舊半躺在沙發(fā)上。桑迪故作輕松地走過去,投入了他的懷抱。

“她又回老屋去了,說今天晚上又住那邊了?!鄙5镶筲蟮?,聞著托尼身上的汗味,雖然知道托尼早上一定沒沖澡,但卻依舊把自己埋在他的懷里。

“致暗時刻?”托尼說著,詭秘地呵呵笑了兩聲,把桑迪往懷里又抱了抱。

桑迪卻把自己給掙脫了出來,臉對臉看著托尼問:“你說的是我,還是她?”

托尼聳了聳肩,“你覺得呢?”

桑迪泄了氣似的搖了搖頭,“也許你是對的。”她說著,把自己徹底地從托尼的懷中拔了出去,一屁股倒在托尼身邊的沙發(fā)上。托尼的胳膊又立刻繞了過來,把她再次攏進(jìn)了懷里。“別擔(dān)心,親愛的,還有我呢。”

桑迪沒有掙扎,心里倒是一松,只還是心想,這事兒,恐怕誰也沒法兒替自己頂。電視機(jī)正激烈地叫喚著,見桑迪不說話,托尼的視線開始轉(zhuǎn)向那里。桑迪覺得無趣,掙脫了托尼的臂膀,緩緩地站起身來,朝臥室走去,“你看吧,我去睡個午覺?!?/p>

桑迪沒有睡午覺的習(xí)慣,那是母親的習(xí)慣,但她不想看球賽,也不想明擺著打擾托尼看球賽,不然,托尼焦躁不安的情緒就會隨著漏掉球賽的部分的增加而增加,還會含沙射影、沒完沒了地怪到她頭上。可她真的想讓托尼陪陪她,陪她說會兒話??伤幌胝f,那不是她桑迪的做派??商稍诨实厶柎蟠采?,她的耳朵卻一直豎著。好一會兒過去了,她的眼睛開始打架,依舊沒有托尼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她搖了搖頭。

托尼是意大利移民的后代,獨(dú)子,一輩子獨(dú)身,能和桑迪走到一起,也算緣分。那時候,托尼手下有個“麻煩制造者”,尤其看不慣那些性向特別的女同事,對她們接二連三出言不遜。那幾個女同事也不是省油的燈,幾個人聯(lián)起手來,給他起了個外號“衛(wèi)道士”,并開始一起整治起這個“衛(wèi)道士”來,搞得辦公室里雞飛狗跳。開始的時候,托尼還招架得住,可到了后來,兩方的矛盾升級,明爭暗斗,明的做法是,雙方都把對方告到了人事部,人事部出面處理此事的正是桑迪。就這樣,托尼認(rèn)識了桑迪。不僅認(rèn)識了,倆人合作得很不錯,有一種天然的默契,桑迪外柔內(nèi)剛,托尼相反,看似大刀闊斧,卻總是手下留情。有了桑迪的介入,托尼很快就大刀闊斧地把事情搞定了。桑迪撤案時,托尼特地請她吃了一次午餐以示感謝,自此兩人的關(guān)系,從純粹的工作交流,走入了私人空間。那時候,托尼已經(jīng)給桑迪起了個綽號“恐怖分子”,因?yàn)槊看紊5弦坏┏霈F(xiàn)在他的辦公區(qū),就像進(jìn)來了一顆炸彈,屬下們立刻小心謹(jǐn)慎起來,平時咋咋呼呼的幾位,能不咋呼就不咋呼了,即便必須咋呼一下,也是細(xì)語柔聲,小心謹(jǐn)慎著,好像怕一個不小心,驚擾到了桑迪,會引爆這顆炸彈,搞不好就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桑迪對這個“恐怖分子”的稱謂不僅并無反感,似乎還很得意。托尼后來才知道,桑迪的女兒麥吉爾也給她起過這個綽號——當(dāng)然,女兒給她起的外號還有很多。最著名的就是響尾蛇和蜂鳥。有一次,不記得因?yàn)槭裁矗畠罕簧5蠂樋蘖?,之后對桑迪說,她瞪著女兒的樣子,就像一條響尾蛇要發(fā)起攻擊一樣。為此,桑迪專門上網(wǎng)查了一下響尾蛇,甚至背了下來:“脊椎動物,爬行綱,蝮蛇科。一種管牙類毒蛇,蛇毒是血循毒。一般體長約2米。體呈黃綠色,背部具有菱形黑褐斑。尾部末端具有一串角質(zhì)環(huán),為多次蛻皮后的殘存物,當(dāng)遇到敵人或急劇活動時,迅速擺動尾部的尾環(huán),每秒可擺動40至60次,能長時間發(fā)出響亮的聲音,致使敵人不敢近前,或被嚇跑,故稱為響尾蛇。在眼和鼻孔之間具有頰窩,是熱能的靈敏感受器,可用來測知周圍溫血動物敵人的準(zhǔn)確位置。肉食性,喜食鼠類、野兔,也食蜥蜴、其他蛇類和小鳥。常多條集聚一起進(jìn)入冬眠。卵胎生,每產(chǎn)仔蛇多達(dá)8至15條。主要分布于南、北美洲。響尾蛇奇毒無比,足以將被咬之人置于死地,但死后的響尾蛇也一樣危險。美國的研究指出,響尾蛇在死后一小時內(nèi),仍可以彈起施襲。”看到這里,桑迪嘴角露出了特有的人事部主任不易察覺的微笑,那是一種篤定、得意、勝利者的微笑,“嗯,對,就是這樣,就該是這樣,小囡囡還是怕我的?!?/p>

如果說響尾蛇代表著她具有攻擊性的負(fù)面,那女兒給她起的另一個綽號“蜂鳥”則是她喜歡的,堪稱是對她勤奮的完美詮釋。蜂鳥,也叫峰雀。這種小鳥看著挺漂亮,飛動起來美麗至極,如夢幻般,一個閃電,忽然就會降臨。最神奇的是,它可以在飛翔的途中靠著翅膀的扇動,而停留在半空中,頗有功夫。不過,桑迪好奇地問過女兒為什么覺得她像只蜂鳥,女兒回答說,因?yàn)樗偸窃诿γβ德档?。說著,麥吉爾還伸出兩只手,做著撲騰的動作。難怪女兒有事也并不經(jīng)常來找她,倒喜歡去找也是一直忙碌著的阿公,還有阿嬤。這大概和父母對女兒的那番說辭有關(guān),他們從小就灌輸給麥吉爾一種觀念——你媽媽忙的事情都是正經(jīng)事。曾經(jīng),桑迪覺得父母這樣說,是為了拉攏靠近女兒?,F(xiàn)在,她不得不承認(rèn),女兒和她父母親的祖孫關(guān)系,倒真的挺不錯的。不錯到,有時候,會讓她嫉妒。

桑迪把女兒給自己起的這些綽號告訴托尼的時候,托尼故意做出一種因恐懼而戰(zhàn)栗,而又萬幸不已的樣子說,天啊,我主仁慈,幸好響尾蛇不會飛,也不像蜂鳥一樣忙碌,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桑迪看著他不露聲色地只是笑。她知道,托尼還會補(bǔ)上一句:不過,即便這樣,你也是個不折不扣如假包換的恐怖分子。托尼喜歡用“恐怖分子”表達(dá)對她的親昵和愛意。

即便無數(shù)次地插科打諢,可兩人關(guān)系發(fā)生質(zhì)的變化,是在去年,托尼的母親病重又去世的那段時間。桑迪就是在那個時候里里外外幫了托尼很多,托尼對她有了依賴感。所以,今年年初的時候,她和托尼商量,干脆搬到她那里去,這樣,托尼的房子可以出租出去,可以多出一份收入。當(dāng)然托尼根本也不需要這多出來的一份收入,他母親去世,給他留了兩處房產(chǎn),一處在舊金山,一處在夏威夷。托尼是完全可以退休了,過神仙般的日子的,可桑迪不能退,她起碼得等女兒讀完了大學(xué)。所以,托尼說,他等著桑迪,一起退了,再過神仙的日子。

只是,父親對她和托尼的關(guān)系并沒好感,只因?yàn)橥心崾且獯罄笠帷?/p>

“你知道我對意大利人——”那次,桑迪帶著托尼第一次回家見了父親,父親是這樣跟她說的。話沒說完,桑迪就明白了父親的意思。只是,讓桑迪沒想到的是,兒時的記憶,讓已經(jīng)年邁的父親至今不能釋懷。當(dāng)年自己與初戀的失之交臂,與亞瑟婚姻的失敗,也沒能喚起父親那顆憐憫和同情的心。在于父親,托尼根本就不是托尼,托尼就是可惡的意大利裔人的全部代表。無論他有著怎樣的生活背景、閱歷和成長史,他就是那些在父親少年時曾經(jīng)給父親帶來創(chuàng)傷的人。但這一次,桑迪不打算妥協(xié)了,當(dāng)年錯過了初戀,她服從了父親,算是盡了孝;和亞瑟結(jié)婚,她將就了母親,算是盡了孝,行了順,現(xiàn)在她得為自己活一回,她不能,更不想錯過托尼。那個周末,她就讓托尼搬到了她的住處,兩人住在了一起。可說也奇怪,父親見了托尼后不久,就感到身體的不適,去醫(yī)院一查,胃癌晚期。為此,桑迪一直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不安來。雖然知道,這兩者并不應(yīng)該有什么必然的關(guān)聯(lián),只能是巧合,可這巧合來得可真是不夠巧,不得不讓人把不該聯(lián)想到的事情,聯(lián)系在了一起。

父親走了,按理桑迪可以安心地和托尼住下去了,可母親要搬進(jìn)來,托尼在,顯然不可能,也不方便。托尼倒是通情達(dá)理,沒等桑迪把話說完,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說那他就搬回去住,好在房子也沒出租,等你媽適應(yīng)了,再搬回來。桑迪雖然并不樂意,但覺得也沒更好的辦法,只能這樣了。

辦完父親的喪事不久,桑迪和母親商量,是住在原處,還是搬來和她住。哥哥那里母親是不會去的,一來嫂子在母親的眼里,根本不是個好人,哥哥又不管家,母親自小重男輕女,雖然喜歡哥哥,但自從哥哥成家后,母子的關(guān)系就愈發(fā)地疏遠(yuǎn)了。當(dāng)然,母親也可以去養(yǎng)老院,這里很多老人都不愿意去養(yǎng)老院,好像是被兒女遺棄似的,臉上掛不住。桑迪想,到時候自己老了,就去養(yǎng)老院,干嗎不去呢,有個小社區(qū),有一些和自己狀況差不多,年齡、閱歷也差不多的同齡人,可以相互慰藉幫襯,還有專門的服務(wù)人員,幫著照顧,多自然,多自在呀。但母親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去的,除了她不喜社交外,不會英語恐怕也難以得到服務(wù)。因此,對于去養(yǎng)老院,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跟母親提了一下。果不其然,母親像根本沒聽見似的。她以為母親真的沒聽見,再說了一遍,母親就起身走開了,母親當(dāng)時正在疊著衣服,結(jié)果衣服也不疊了,留下一籃子剛洗干凈的衣物和被單,散發(fā)著檸檬味軟化劑的馨香。母親是不會說“不”字的,永遠(yuǎn)都是那么的委婉。

在父親走了的這段時間里,桑迪一點(diǎn)點(diǎn)地意識到,在母親和她之間,似乎存在著一種先天的宿命——不像大多數(shù)母女那樣,女兒是來討債的。在她們這對母女之間,情形恰恰相反,母親是來向她討債的。不然,為什么打小她就不得不在母親的發(fā)廊里幫她做小妹?為什么在她成長的過程中,母親毫無貢獻(xiàn)不說,簡直是可有可無?而如今,父親走了,她卻要把母親這個大包袱扛起來,背下去?更有甚者,她是絕對沒有想到,一直都腰桿挺得比鐵杵還直的母親竟然會答應(yīng)到她這里來住。即便現(xiàn)在來了,她也并不確定母親就會在這里住下去,畢竟,母親這輩子,自從結(jié)了婚,從來沒有離開過的人是父親。唉,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呢?怎么什么都那么篤定的父親,偏偏就這么快走了,留下這么一大堆的問題和麻煩給那個一輩子只有他的女人,還有她這個一直將父親當(dāng)?shù)之?dāng)娘的女兒。

桑迪后來想,當(dāng)初母親最終決定到她這兒來,也許還和托尼有關(guān)。托尼的母親晚年也是孤獨(dú)伶仃。托尼的父親在五年前去世后,他母親一直一個人生活。托尼不忙的時候,會回去看看老人家。后來,托尼極力勸他母親去老人院住,因?yàn)樗赣H視力不好,腦子也有老年癡呆的跡象,一出門就闖禍,不是把什么東西丟了,就是把車子撞了。每次出事,都要托尼出面擺平。可他母親堅(jiān)決不肯不再開車,還跟托尼大吵大鬧,說如果不讓她開車,她情愿死了算了。托尼無法,把她的駕照偷偷藏了起來??扇思依咸珔柡?,沒駕照照樣開著車出去,大街小巷,無所顧忌,自然是闖禍不斷,直到有一天,她的老爺車壞了,老太太這才終于偃旗息鼓。老太太知道,托尼是不會去給她修車的。然后,她終于答應(yīng),進(jìn)了老人院。

托尼的母親雖然腦不算聰,目不算明,可身體一直還算健康。去了養(yǎng)老院不到三個月,老人就走了。沒什么大病的人,一下子就走了,這讓托尼震驚了,也讓托尼懊惱不已,直到現(xiàn)在提起,還會自責(zé),時不時地也會對桑迪叨嘮,后悔當(dāng)時他沒讓母親搬到他這里來一起住,或者他搬過去和母親住,這樣他母親也許還可以開車,肯定現(xiàn)在還活著,說不定還活得很好。

“當(dāng)她不在的時候,我才知道失去。等我知道失去的時候,就生出了一種悔恨。”托尼這話,是對桑迪說的,“你應(yīng)該和你母親住在一起,尤其她既不懂英語,也不會開車?!蓖心釋ι5险f這話的時候,女兒麥吉爾也在場,女兒馬上就說,托尼說得對。說來讓桑迪很不解,女兒和托尼似乎一見如故。雖然在桑迪這里,托尼代替了女兒父親亞瑟的位置,可是她發(fā)現(xiàn),女兒在很多事情上的觀點(diǎn)和態(tài)度,不與她那個生父相同,倒總是和托尼不謀而合。他們兩人總是很有話說,有些時候,桑迪都擔(dān)心,他們兩人在背后,拿她取笑。好在即便真是那樣,她也不在乎。桑迪是在一次被兩人打趣之后突然意識到的,當(dāng)年阿嬤和父親對自己的寵愛,如今被女兒麥吉爾和男朋友托尼的打趣置換了。意識到這一點(diǎn)的時候,她很欣慰,甚至想,女兒和托尼之間那種自然而又融洽的關(guān)系,也許是她與托尼親密關(guān)系發(fā)展順利的推手呢。

桑迪后來還想到,母親之所以下定決心來和她住,女兒麥吉爾一定也在里面推了一把。這個小叛徒!桑迪也是在突然之間意識到的,自己的女兒與自己母親的關(guān)系,竟然比自己和母親的關(guān)系好得多,是那種相親相愛的親人的關(guān)系。而她與母親,自己的親生母親,以前要靠父親來溝通,現(xiàn)在恐怕要靠女兒了。想到這兒,她不禁打了個寒噤。

“鈴——”電話鈴聲響起,桑迪一看上面的“囡囡”,心里暗道,還真有感應(yīng)呢,按了接聽鍵。

9

“嘿,媽,你沒事兒吧?”麥吉爾語氣詭秘。

“怎么了?”怎么這么說,她想。

女兒卻不說話了。桑迪靈機(jī)一動,忽然道:“你是不是,又跟阿婆打電話了?”

“是阿婆給我打的,”女兒搶白著,“你怎么沒讓她回家里去???”

“我——”桑迪噎住了,反應(yīng)過來后搶白,“她有鑰匙,隨時來去。怎么說我不讓她回家住?”女兒還沒說話,她等不及問,“她到底跟你說什么了?”

“她說,你媽媽不高興啦。阿婆在想是不是搬回她自己的老房子去住?!?/p>

“我怎么不高興了。她要搬回去就搬回去。這是她的決定,你知道我的態(tài)度,從來都是來去自由?!?/p>

“不,媽,那樣是不行的!不行的。”

“嘿,麥吉爾,你知道,我從來就說服不了你阿婆。這你最清楚。難道你都忘了,她想做的事情,她總是要做的,不管我同意不同意。記得吧,我不讓她整天給你吃什么粽子、粥,她偏要,躲著我偷偷給你;我不讓她給你零花錢,她偏給,哄你高興;我不讓她給你打掃屋子,她從來都替你打掃,搞得你現(xiàn)在根本就不知道房間還可以臟,需要人打掃;我不讓她——”

“媽——媽,媽——”麥吉爾在另一頭大叫著,“我知道你是對的,我知道,我知道。”女兒把聲音放低了,“媽,自從我談了戀愛,我知道,因?yàn)槲覑鬯铱梢詾榫S克多做很多我從來不做,不喜歡做的事情,我也知道,因?yàn)槲覑鬯疑踔量梢匀プ鲆恍┪艺J(rèn)為并不對的事情,只要是對他好?!?/p>

“你想說什么?我的愛情哲學(xué)家?!?/p>

“我想說,那就是阿婆,她那樣做不是為了和你做對,而是因?yàn)樗J(rèn)為那樣是對我好。當(dāng)然,你可以說她做的不對,但是你不能不承認(rèn),她那樣做是好心,是因?yàn)樗闹袗壑覀??!?/p>

“既然說到這里,那我跟你說,你不要和維克多去中國了。一定要去的話,你必須自己出旅費(fèi),不能平白無故用人家的錢,搞得我沒錢讓你出門似的?!?/p>

好半天的沉寂。桑迪想,看來是戳中了女兒的要害了?

“媽——反正我是沒錢去,你要是一定要堅(jiān)持,那我可不可以認(rèn)為你愿意給我出旅費(fèi)?”

“沒問題!”桑迪立馬道。

“0K,”電話里傳來一聲呼哨,“謝謝媽媽,我想親你?!?/p>

桑迪翻著白眼。

“但是——”女兒忽然又說。

“又但是什么?”

“我在想要不要告訴你——”女兒撒著嬌。

“隨你的便——”桑迪知道,這個小騙子越來越不好對付,自己越是表現(xiàn)得想知道,越是會上她的當(dāng)。她這個人事部主任的招數(shù),快用到頭了。

“0K,那我告訴你?!迸畠旱靡獾卣f,“即便你不給我出旅費(fèi),阿婆也會給我出?!闭f著,女兒哈哈大笑了起來,是一個決勝者的得意。

“那可不一樣,我會跟她說不能給你出。”桑迪馬上說。

“她已經(jīng)跟我說過了,她今天已經(jīng)到銀行給我打了錢?!?/p>

“啥——”桑迪噎住了,“你瞧瞧,你瞧瞧,我剛才說什么來著,我越是不讓她做什么,她就越是要做。簡直是絕望,絕望——”

“哈哈,哈哈——”女兒只管在那邊笑著,搞得桑迪在這邊咬牙切齒的,“我還沒說完呢,那些錢是讓我給她買票的。”

“什么——”桑迪震驚,“她買票?干啥?”

“她干嗎也不需要得到你的同意?”女兒馬上回嘴。

“那——”桑迪想想也對,“那她起碼得告訴我一聲吧?不管怎么說,她現(xiàn)在住我那兒呀?!?/p>

“阿婆說,她會告訴你的,等你有時間了?!?/p>

“什么意思,什么叫等我有時間了?”

“阿婆說你連給她看信的時間都沒有?!?/p>

桑迪語塞,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對,也懶得應(yīng)對了,轉(zhuǎn)了話題:“麥吉爾,我告訴你,你能相信嗎,你阿婆昨天居然擁抱我來著,”說著,桑迪發(fā)出一聲高頻的怪叫,搞得自己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你能想象嗎?她居然會擁抱我——我的天??!”

“這有什么,我一直都擁抱你呀?!?/p>

“就是因?yàn)槟阋恢边@樣,所以你擁抱我是正常的??伤龔膩矶紱]有擁抱過我,從來,從來都沒有?,F(xiàn)在你知道你多幸福了吧。”

“哦,明白了。但是,但是媽,我一直都會擁抱阿婆的,總是!就像我總是擁抱你。那為什么她不能擁抱你呢?你到底想說什么?”

“你怎么一時聰明一時糊涂。平時看著挺靈光的,怎么一說到你阿婆的事兒上,你整個就一白癡。我呀,就是想說,我和她的母女關(guān)系,不像我和你的母女關(guān)系?!?/p>

“我當(dāng)然知道你想說什么,我只是說,未必不一樣,如果你更喜歡和我這樣的母女關(guān)系,你和阿婆的關(guān)系也可以這樣的呀,她是你的媽媽呀——”

桑迪不耐煩了,“不是,不是,你根本就不明白的。你阿婆永遠(yuǎn)也不會成為我這樣的母親?!?/p>

“即便你說得對,那也是過去了。媽,你就是太強(qiáng)勢了,別以為你是人事部主任,就是正義的化身。那是在你工作的地方。你不能把人事部主任的身份帶到家里來,讓所有的人服從你,阿公當(dāng)然會服從你,阿婆不服從,所有你就不喜歡阿婆??赡阋膊皇怯肋h(yuǎn)正確的。你忘了,你和以前的那個老板總是搞不好關(guān)系。你還跟阿公抱怨過,阿公還跟你說,即便你真的是對的,老板還是老板。還有一次,你和那個叫茉莉的阿姨,原來她是你的老板,后來你做了她的老板,結(jié)果她就變成了你的敵人,再也不理你了,你跟阿公抱怨說——”

“我什么時候跟阿公抱怨過?”桑迪簡直怒不可遏了,不,不是怒不可遏,是震驚和迷茫,怎么自己都不記得和父親抱怨過工作上的事情呢。難怪在臨終的病床上,父親有那番言語,擔(dān)憂她的人際關(guān)系。

“媽—難道這是我編出來的嗎?”

“只是——”桑迪口吃了,正待解釋,又聽女兒說,“無所謂啦,反正現(xiàn)在,阿婆自己也知道,她是改變不了你的,她說她自己會改變她自己——”

“她?她改變?她跟你說的?你相信?”

“為什么不?”麥吉爾道,“只是,阿婆前次跟我通話的時候,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她說,她只熟悉回到她自己家的路,雖然她知道怎么到咱們家來,也知道怎么到舅舅家去,但到咱們家和到舅舅家的路,走起來很不習(xí)慣。只可惜,通往她自己家的那條路已經(jīng)沒有了——”

“對,沒有了。說得很對!”桑迪不耐煩地說。

“所以,阿婆說,”麥吉爾繼續(xù)道,“她要找到一條新路,能讓她習(xí)慣,這樣走起來才會舒服?!?/p>

桑迪沉吟著,不以為然,對于一個語言不通、文化也可以算得上文盲的老中國移民,只身一人,還會在70多歲這個年紀(jì)單槍匹馬,開辟出一條新路嗎?不是希望渺茫,簡直就是絕無可能。但她什么也沒說,她不想在女兒面前再多說什么,因?yàn)樗[約感覺到,麥吉爾這個小東西最近有點(diǎn)生分起來。從事人事工作多年的經(jīng)驗(yàn)告訴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在女兒的面前口無遮攔、信口開河,應(yīng)該把那個白以為長大的小東西當(dāng)成一個已經(jīng)長大了的,有思想、很獨(dú)立的成熟的個體來對待,不然,一旦形成了對峙,反而會把她推向她阿婆那邊,這是她萬萬不想看到的。于是,她輕描淡寫地說:“夠勇敢的?!?/p>

“可是媽,我好難過,我覺得阿婆很可憐。我真怕,等你老了,我也會這么可憐你?!?/p>

桑迪冷笑了兩聲道:“寶貝,你放心好了,等你媽我老了,就直接進(jìn)養(yǎng)老院,我才不會指望和你一起住,受你的閑氣呢。”

“這可是你說的,到時候別后悔喲。”

桑迪不語,知道女兒在將她的軍,她才不會示弱,正想著反擊,卻聽見一聲“媽——”是麥吉爾嗲嗲的聲音,她的心一下子似被化了。

“幸福就是家在的地方。這是維克多跟我說的話,他說,如果這個地方是家,這個地方就有幸福。你在這個地方最沒有憂慮,你可以穿著內(nèi)褲到處跑,也不會覺得有什么非禮,也不用擔(dān)心自己的私人權(quán)利受到侵犯。這就是幸福!”女兒一番似是而非的表白之后,還不等桑迪追問,就掛了電話。

桑迪握著手機(jī),呆呆的。良久,她無力地閉上了眼睛,好像要把眼前的麻煩關(guān)閉掉似的。不一會兒,耳畔響起了悠悠的歌聲——

月光光,月光光,照地堂,蝦仔你乖乖唰落床。

聽朝阿媽要趕插秧咯,阿爺睇牛要上山坡。

哦哦哦……蝦仔你快長高長大咯,幫手阿爺去睇牛羊。

哦哦哦……聽朝阿媽要捕魚蝦咯,阿嬤織網(wǎng)要織到天光。

哦哦哦……蝦仔你快高長大咯,撐艇撒網(wǎng)就更在行。

哦哦哦……蝦仔你快啪咪埋眼咯,一覺唰到大天光。

哦哦哦……

這是小時候阿嬤常常哼給她聽的搖籃曲。她從來都沒有聽母親哼過,但母親的確是哼過的,是給麥吉爾。只是阿嬤和母親哼的不太一樣,阿嬤的月光光如水如云,飄在天空中,安詳自在,母親的月光光如露如電,似冰凌,因?yàn)樗ぷ蛹猓潜臼菗u籃曲的旋律聽上去倒像是催征的號角。

也許,都是因?yàn)榘摺R驗(yàn)榘咛鬯龕鬯?,母親的疼和愛就無法再向她釋放,甚至反而生出了怨恨?所以阿嬤去世后,母親變本加厲地把缺了一份疼愛的她變成了一個任自己驅(qū)使的奴隸?

桑迪是忽然意識到頭疼的,她生病了。她想。要是能得一種病,一種能忘卻過去的病就好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得病,也不該得病,可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真的是得病了,不然,怎么會總也走不出母親在她童年歲月里留下的那片陰影呢?

10

“安靜,你也看見了,沒事的時候,我們都在看書,或者干自己的事兒(她注意到麥吉爾在打游戲)。我們可以一個晚上,麥吉爾、我,還有托尼,即便我們同在一個屋子里,也是安安靜靜,各干各的事,絕不相互影響。安安靜靜的?!鄙5喜恢约簽槭裁凑f了兩遍安安靜靜。

母親看著她,似乎并不完全明白她這些話的意思,可是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尤其是在我下班之后,我根本就不想講話?!鄙5侠^續(xù)說,“你知道我是做人事工作的,白天在單位里,除了開會還是開會,大會小會,小會大會,還經(jīng)常得辯論,沒完沒了地辯論,一遍一遍地和那些犯了紀(jì)律的員工重申市政府的規(guī)章制度。真的是一遍一遍地,我知道他們不是聽不懂,他們是裝作聽不懂,故意不想聽懂。說不過了,還會大吵大鬧,哭天抹淚的。你都不能相信,這么大的人了,卻連個懂事的孩子都不如。你看,我在班上就是整天和這種人打交道,有些人真的,是無賴,是慣犯,可是,我沒辦法,這就是我的工作,一天到晚要三令五申規(guī)章制度,總是免不了爭論不休。所以——”她停了一下,看了看面無表情的母親,確定她還在聽,才又說下去,“所以回到家,我不想說話,也不想看文件?!?/p>

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母親,一下子像明白了過來似的,臉上忽然生動了起來,很理解似的鳥語起來了:“噢,那我知道了,以后我看見你看書的時候,我就到下面去看電視好了?!?/p>

她才不會下去看電視呢,她根本就不愛看電視。她不只是不愛看電視,她連坐下來安靜一會兒都不愿意。桑迪這么想著,卻不好發(fā)作,畢竟,母親已經(jīng)開始退守,而且還給出了一個可行的方案。

“還有——”桑迪看了一下自己提前準(zhǔn)備好的筆記,“我的院子,你不要再動一草一木。”

“我本來,”母親立刻又興奮了起來,討好地說,“我本來是想給你種一片菜地的。那些花草種了沒有用的,還得澆水,浪費(fèi)——”

“我們——”桑迪打斷了母親,“我們并不想要一塊菜地,我們想要的,就是一個自自然然的花園?!?/p>

“你那里沒有花呀?!蹦赣H分辯著,有點(diǎn)著急。

桑迪雙眼直視著母親,她這是在裝傻,月季、薰衣草,難道不是花嗎?但是,她不想和母親針鋒相對,就道:“原則上市政府不希望居民在前院種菜,因?yàn)槭卟耸崭詈螅说乜瓷先ズ懿幻烙^,影響市容。你的菜地是在后院,所以沒問題。再說——”

桑迪猶豫了一下,才又說了下去:“我們就是喜歡種無用的東西,也喜歡做無用的事。”她抬眼看了看母親,見母親的臉上毫無表情,并沒有顯出不耐煩,就鼓起了勇氣,又徑直說,“比如我們喜歡狗,所以我們養(yǎng)狗。養(yǎng)狗不是為了來看家,也不是為了吃狗肉。再比如,我們喜歡出去跑步、做瑜伽、爬山,不愿意自己洗碗、洗衣服、擦地板,雖然兩個都很消耗體力,但是前者是娛樂,后者是干活,我知道你不喜歡娛樂,你覺得人的時間,就是該用來拼命掙錢,沒完沒了地掙錢,而不該用來享受。你以為你比洗衣機(jī)、洗碗機(jī)、機(jī)器人干得好,但你洗出的衣服并不干凈、也不柔軟;你洗的碗,依舊油乎乎,還有飯粒剩菜留在邊上;地板就更不用說了,邊邊角角的地方,尤其沙發(fā)底下,你都不會去打掃。還有很多,我就不說了。但總而言之,你需要接受我們的生活方式,既然和我們一起住,你就需要改變自己,用我們的方式來生活。讓我們用我們習(xí)慣的方式來生活,是對我們最基本的尊重。”

桑迪白認(rèn)為說得還算平靜,一字一句,都說得清楚。看母親臉上的表情,她認(rèn)為母親是聽瞳了,不然不會低下頭去。她一陣暢快和欣慰,在心中憋了許久,憋得心上都要長癌了的話,終于說了出來,還說得這般平靜、風(fēng)輕云淡,又嚴(yán)肅篤定,她簡直要替自己喝彩了。

“我,我想——”過了許久,母親才開口。

“你不用想了。這就是我們的要求。我,還有麥吉爾——”桑迪說著,停頓了一下,她沒想到會把麥吉爾也扯進(jìn)來,但是麥吉爾必須被扯進(jìn)來。

“你是說——”母親抬起頭來看著她,一臉的皺紋都在顫抖。

“我是說——”桑迪不讓自己再猶豫,“我們的衣服、抹布,甚至地毯都要用洗衣機(jī)洗,廚房的抹布都有一股餿味,你知道嗎?當(dāng)然,這些都由我來做,不需要你再包攬。地毯和地板也要讓小機(jī)器人去清理,麥吉爾已經(jīng)設(shè)好了程序,每周一三五中午都會自動清理的。”

母親膽怯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可然后,又拼命地?fù)u了搖頭。

“你需要找一件事情做,比如到老人院去給人家做頭?;蛘唛_一個理發(fā)館什么的。你喜歡掙錢,就去掙,爸爸已經(jīng)不在了,沒人再束縛你,你想干什么就干。讓你自己高興,你也辛苦了一輩子了,重新給自己一次機(jī)會,做一個自己想做的自由人?!鄙5险f得自己都激動了起來,“總而言之,我覺得你不能再總是待在家里,應(yīng)該出去,走走,看看,趁著你現(xiàn)在身體還0K。”

母親沒有說話。桑迪覺得火候差不多了,挺直了身子,嚴(yán)肅地說:“你是問題的所在,你需要改變自己的行為舉止和生活方式。我們每個月要和你開一次會,審查一下,評定一下,看看你是不是達(dá)到了預(yù)期的目標(biāo)。沒有的話,我們可以討論一下,如何更加有效地幫助你提高。總之,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肯定是不行的,完全無法接受,你必須改正,而且要在限定的時間內(nèi)。我剛才已經(jīng)說過了,30天內(nèi)這些問題繼續(xù)出現(xiàn),會給你口頭警告處分。之后,要是還出現(xiàn)此類的問題,就給你第一次書面警告處分。兩次書面警告處分之后,根據(jù)規(guī)定,你會被勒令停職五天。如果繼續(xù)再犯,”她在鼻子里輕輕地哼了一聲后,才說,“就會被開除?!?/p>

說完,她看了一下身邊的麥吉爾,卻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麥吉爾已經(jīng)不在自己的身邊了。正白納悶,就聽發(fā)傻叫了起來,氣勢洶洶地沖著母親,那意思好像是說:喂,都聽清楚了吧。

母親看著發(fā)傻,十分膽怯的樣子,轉(zhuǎn)過頭來,那雙丹鳳眼可憐兮兮地看著桑迪,求救一般。桑迪趕緊把眼光垂了下來,躲開了母親這種慣用的伎倆,她從不懂事的時候就知道,每當(dāng)母親拋出這種眼神,都會俘獲父親那顆善良的心。

桑迪合上了眼前的卷宗,說:“好吧,今天的會議就開到這里,我會把會議記錄整理好后發(fā)給你?!?/p>

“那——那你得用中文發(fā)給我?!?/p>

桑迪愣住了,覺得哪里不對。是啊,英文母親看不懂,可是中文,自己又不會寫,可這么多年的人事工作經(jīng)驗(yàn)告訴她,如果不把會議記錄發(fā)給對方,對方的惡劣行為一定不會改善不說,還會耍賴。于是她急中生智說:“我用英文整理出來,讓麥吉爾給你翻譯成中文?!?/p>

母親一聽這話,竟然笑了。桑迪頭皮突然一陣發(fā)麻,及至想到本來一直在自己身旁的麥吉爾一下子就不見了,母親這一笑,似乎是在明目張膽地告訴她,麥吉爾是站在母親那邊的。想到這兒,她立刻轉(zhuǎn)身,想去找麥吉爾,可一抬腳競踩空了,身體失重,“啊——”地驚叫起來。

人,醒了,她這才發(fā)現(xiàn),身在托尼的臥房,正躺在床上,全身已汗淋淋的。

原來是一場夢。

“你沒事兒吧?”身邊的托尼面朝她躺著,問了一句。桑迪嗯了一聲說,“沒事兒。”托尼就翻了個身,把臉轉(zhuǎn)了過去,很快,就打起了呼嚕。

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桑迪呆呆地看著隱約清楚起來,依舊昏暗的天花板。她想著剛才的夢,想著怎么會做這么個夢呢。太荒唐了!怎么可能呢?竟然開起了母親的批判會。天哪!

幸虧,幸虧只是一個夢。

她翻了一個身,隱約見不遠(yuǎn)處的電子鐘顯示著兩點(diǎn)多鐘。一陣疲乏感襲來,全身的每個細(xì)胞似乎都在掙扎,潛意識里,她催促自己趕緊睡去,但細(xì)胞們卻像被剛才那夢打了雞血,還在興奮不已。幸好明天是周日。

夢是心靈的反光鏡。桑迪這么想著,心還處在虛脫狀。不知過了多久,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直膨脹著的身體開始慢慢平復(fù)下去,思緒卻開始隱秘地騷動起來。夢就是夢呀。她倒是真的希望可以像在單位里處理人事糾紛那樣,一是一、二是二,有理有據(jù)、義正言辭,指出對方的錯誤,觸犯了哪些條例,嚴(yán)正地責(zé)令對方必須做出的改變,并給出期限,給出預(yù)期的目標(biāo),如果到時做不到,下一步的處罰是什么,一步一步升級,直至被開除為止……可是,她知道,她不能,恐怕,真的讓她做,她也做不到。

其實(shí),她無數(shù)次地想過,像母親這樣活了一輩子的女人,挺可憐的。大概母親還算是福氣不淺的,起碼父親是專心致志地待著她的。父親雖然禁錮了她,但也給了她一個算得上安定祥和的生活——這恐怕是她那個時代、那樣背景的女人夢寐以求的。父親給她的是一個和這個世界隔離的小島,在這座小島上,她可以無拘無束地生活,做一個妻子、做一個女人、做一個母親(雖然她認(rèn)為母親并不真的喜歡母親這個角色,她真的知道如何做母親嗎?桑迪無數(shù)次地問過自己這個問題)。父親是母親這座小島上,唯一一座通往外面世界的橋。而父親這座橋,只把那些父親認(rèn)為適合母親的東西帶來給她,為了保護(hù)她,為了不讓她受到外界的染污,父親一直以非典型性美國人的生活方式生活著,不出門吃飯,不結(jié)交朋友,不出去旅游,也不參與外面的社交活動。父母的周末是安靜的、簡單的,在桑迪看來,甚至是乏味的、孤獨(dú)的、毫無想象的空間。是的,可以說,父親的格局決定了母親生活的空間,父親的世界決定了母親的人生。父親是母親的主宰和上帝。可是誰想到,上帝先死了。

要說,父親這輩子也該算是挺有福氣的吧?——雖然這種福氣,在桑迪看來,是毫不羨慕,更是絕對不會愿意去領(lǐng)受的。

父親怎么可以這樣的無欲無求?好像這個世界,除了母親,除了子孫,就再也沒有可以吸引他,讓他好奇的東西了。白18歲在美國郵政局成為一名正式的郵遞員,30年里,父親用他的兩條腿,跑遍了舊金山街區(qū)的每一寸土地,送過來自地球上無數(shù)連聽都沒聽說過的國家和城市的信件,可在他退休35年的生活里,竟然從來沒有好奇,沒有想出去看一看那些未知世界的欲望。她記得自己曾經(jīng)問過父親這些問題。記得當(dāng)時父親不置可否地看著她,臉上卻是一片的茫然,甚至還有一種不易察覺的恐懼。那副神情,讓她無法不聯(lián)想起當(dāng)年對父親的一段采訪。

是在她上大學(xué)的時候,修了一門社會學(xué)課程,教授讓學(xué)生就舊金山當(dāng)?shù)氐臍v史做一個題為“如果時間可以重來”的項(xiàng)目,要求對歷史事件和能夠找到的當(dāng)事人進(jìn)行采訪。桑迪近水樓臺,想選一個與舊金山中國城相關(guān)的主題,她一直很好奇,那里的中國人很多都像母親這樣,一輩子生活在美國,卻并不會說英語。他們一輩子待在中國城里,一輩子也不想走出來。他們生活在美國,卻以古老的中國方式生活著,他們吃著中國飯、說著中國話,他們對中國城外的美國,有著一種本能的疏離,甚至是無名的恐懼和頑固的抵抗。她的奶奶是這樣的,她的父親也是這樣的,雖然后來父親帶著全家搬出了中國城,但卻依舊吃中國飯,和母親說中國話,不與外人,尤其是當(dāng)?shù)氐陌兹私煌?,而且特別知足,無欲無求地守著他們習(xí)以為常的寡淡日子。桑迪一直以為這樣的日子,是父母心甘情愿的,但那次的采訪作業(yè)徹底地改變了她對父母生存狀態(tài)的認(rèn)知。

“爸爸,為什么和奶奶他們不同,你要決定搬出中國城?”就是這個問題,把一直和顏悅色的父親激怒了,甚至是擊倒了。

桑迪記得清楚,那是個周末,父親原本在他自制的木工房里打著一件家具。這是一間只屬于父親的小屋。退休之后,父親幾乎把他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這間小屋里。想到父親,桑迪就會想到這間非法加蓋出來的小屋。如今小屋還在,可父親在哪里呢?如果母親想賣掉老宅的話,這間小屋恐怕是必須要拆除的。每每想到這里,桑迪就會覺得自己的心被剜去了一塊。因?yàn)樵谶@間小屋里,藏著父親的秘密,正是在這間小屋里,桑迪清清楚楚地觸摸到父親少年時一條深深的傷疤。

其實(shí)對父親的采訪,開始時還是很順利的。父親似乎心情很好——父親對她總是心情很好的,有一種格外的耐心和慈愛。桑迪曾經(jīng)想,也許正是因?yàn)槟赣H對她的格外忽略,生成了父親對她那份額外的關(guān)愛。那一天尤其如此,甚至在那一天之后,自己曾經(jīng)眼中的父親死了,一個更加復(fù)雜的、立體的父親誕生了。可也就是從那一天起,桑迪覺得,父親對自己的那一番對女兒的那種溢于言表、行諸于外的關(guān)愛也漸漸淡了下去,越來越淡,直到后來自己有了麥吉爾,她才再次看見了父親眼中那曾經(jīng)熟悉的愛,不,是更加濃烈,父親對女兒麥吉爾的愛,顯然是雙份的,而且那份愛里,竟然還有一汪她從未見過的童稚。

起初,父親回答她的問題時,并沒有停下手中的活兒,直到桑迪問出了那個在她看來很平淡隨意的——為什么會搬出中國城之后,父親停住了手。好一會兒,父親才抬起眼來,直勾勾地看著站在面前的她,欲言又止。父親看了她許久,桑迪開始沒有在意,可等到她意識到父親的異樣時,已經(jīng)不知所措了,在父親的目光里,她看見了從未見到過的冷酷,好像站在父親面前的她是個陌生人,一個不懷好意的人。

“你看過《教父》——”父親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桑迪沒有聽出父親這一句,是肯定句,還是疑問句。

“意大利黑手黨的故事,那是我最喜歡的電影之一了。不過,更喜歡的是花了四個多小時看的《美國往事》?!?/p>

父親驚愕的神情,直勾勾的眼神里,帶著憤怒的陰郁:“中國城所屬的那所公立中學(xué),除了中國孩子以外,就是意大利、俄羅斯裔的。你知道?”

父親的神情當(dāng)真嚇了桑迪一跳,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陰鷙的父親,本來并不灰暗的膚色,像塊冬日雨天里的石板?!八麄兌际莾春返拿褡?,他們的殘忍和可怕,比那電影里還要真實(shí),還要可怕?!备赣H平日里瞇縫著的雙眼睜得老大,鼻息跟著粗重起來,嘴角上方的臉頰上刻著幾道桑迪從來不曾有過印象的橫紋。這種橫紋,是一個人在憤怒的時候,因?yàn)闃O力的隱忍才會出現(xiàn)的——但這是她后來才知道的,在經(jīng)歷過了無數(shù)次的人事糾紛會議之后,這種橫紋常常會出現(xiàn)在那些有了一定年齡,自認(rèn)為受了屈辱而生出滿腔憤怒的人的臉上。

“他們不都還是中學(xué)生,會做出什么——”

“不!”父親簡直是惡狠狠地大聲打斷了她,“不,他們比他們的父輩更殘忍,因?yàn)樗麄儗Υ牟皇且獯罄?,而是中國人?!?/p>

“他們打過你?”桑迪問。她是在后來才知道,她這句話問得是這么的不懂世事,沒心沒肝。

“打,豈止是打,殺,是殺戮,簡直——”父親簡直是在咆哮了,怒不可遏的樣子逼得桑迪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膽戰(zhàn)心虛,不明就里地看著父親。她忽然發(fā)現(xiàn),身邊的父親的腰是佝僂的,不知道什么時候,父親的腰變得佝僂了。她一陣莫名的心痛。

“那個時候,”父親終于平靜了下來,又開始說話了,“我們根本就不敢等到放學(xué)就逃學(xué)了。因?yàn)橐坏┓帕藢W(xué),我們就走不了了。我們總要中國孩子一起走,這樣即便碰上一兩個也不會被滅了?!备赣H說著,臉糾結(jié)地扭曲著,“真的很可怕——”桑迪至今記得父親當(dāng)時那扭曲的臉是多么的可怕,即便在父親被檢查出了晚期胃癌之后,在兩個多月的時間里無數(shù)次的檢查和治療過程中,桑迪都不曾見過那樣可怕的臉。

“搬出中國城,就是為了你和你哥哥,怕你們重受我的苦。爸爸當(dāng)年沒有好好讀書,是因?yàn)闆]有條件。不然,我想也許我會是一個好的工程師,或者建筑師?!备赣H不知什么時候停下了手上的木工活,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眼前還沒成型的沙發(fā)椅。

“你問我,如果時間可以重來,我想我不會選擇在這里生活?!?/p>

人也許就是這樣的,上一輩人總是給下一輩人鋪好了臺階,讓下一輩人可以踏入更高的階層。桑迪后來想,對父親的那次采訪,是她青春歲月里的一劑強(qiáng)心針,讓她順利地讀完了大學(xué),雖然只是社區(qū)大學(xué),之后又邊工作邊拿了個公共管理碩士,即便后來有了女兒麥吉爾,她也沒有放棄學(xué)業(yè),沒有放棄工作,從一個普通的人事部小職員,一直做到了現(xiàn)在的人事部主任。

11

是托尼堅(jiān)持要出去吃飯的。自從和托尼確定關(guān)系后,倆人就減少了外出吃飯的次數(shù)。托尼其實(shí)挺會做飯的,桑迪雖然不是個好廚娘,卻愿意給他打下手。“自己做飯吃得香。”是托尼的口頭禪,只是今天,托尼說家里沒有備料,街角有家新開的素食店,倆人可以去嘗嘗。

感覺好久沒有和托尼一起出去吃飯了。自從母親來和她住,托尼搬了回來后,倆人就聚少離多。桑迪更是難得來托尼這里。托尼平日里是個內(nèi)斂的人,尤其是對外人,可跟桑迪在一起,有時候卻格外能講。說是能講,也就是逗樂子。托尼是個很有幽默感的人,和他在一起,桑迪覺得那個總是戴著盔甲面對世界的自己,可以偶爾耍一次賴,撒一會兒嬌。

素食店11點(diǎn)開門。兩人到的時候,店里還很靜。剛剛在窗下一方小木桌坐下來,一縷明媚的陽光就射了進(jìn)來,刺入了桑迪的眼中,也刺碎了她整個的身心,習(xí)慣了陰云密布的舊金山早晨的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白亮如雪的光芒罩住了她,她頓覺全身一暖,心情跟著似乎也有些好了起來。

托尼要了素食漢堡,她要了一碗豆腐湯。

“我們說說你媽媽吧?!蓖心岷鋈婚_口說。

桑迪驚疑地看了一眼托尼,心想在單位里最怕糾纏人事的托尼竟然主動提出和她談母親,看來是有話要說。她猶豫著,不知從何開始。好一會兒了,她依舊沉默著。小店人開始多了起來,桌椅的響動,隱約的人聲,讓桑迪感到,自己好像正身處一個藤木環(huán)繞的叢林之中,困獸一樣,走不出來,更看不到希望,即便隱約聽到遠(yuǎn)處有泉水叮咚的召喚聲,可自己連走出去的力氣都沒有。終于,她把茫然的目光移向了窗外,喃喃地說:“托尼,我最近才發(fā)現(xiàn),我其實(shí)真的并不了解她,你知道,她只說中國南方話,而我,在這里出生長大。我父親是第二代移民,我爺爺也是從中國南方移民來的,父親說,他的家鄉(xiāng)和母親的家鄉(xiāng)不遠(yuǎn),可以算是一個地方,雖然各有各的方言??筛赣H不僅聽得懂母親那邊的方言,說得也很好。所以,我母親一直沒學(xué)英文。我認(rèn)為這是她最大的失誤。你知道,她17歲的時候,是靠著嫁給父親來到美國的。”說到這里,桑迪停住了,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腦子里塞著一團(tuán)爛米粉似的,理不出個道道。

“你父親為什么沒有在這里找呢?”

桑迪看了看托尼,猶豫著,好一會兒才面色尷尬地說:“你,你了解二戰(zhàn)前舊金山中國城里中國移民的生活嗎?”

托尼似恍然了一下,點(diǎn)了點(diǎn)頭。

“要不是日本人炸了珍珠港,一夜之間,日本人成了‘壞的亞洲人,中國人成了美國人眼中‘好的亞洲人,我父親可能根本就不能讀完高中,到美國郵政局工作。他或許會永遠(yuǎn)像我祖父一樣,死在自家的洗衣房里。我父親說,他們那個時候,都是回中國老家去找媳婦的,這是他們的傳統(tǒng),也是唯一的可能。據(jù)我爸爸說,當(dāng)時他的爸爸托人給他介紹的是我媽媽的一個表姐,我爸爸去那里見那個表姐的時候,并不滿意,對方家就又把幾個待嫁的姑娘也叫了出來一起讓他選,結(jié)果我爸爸挑中了我媽媽,那時候她還不到17歲,我爸爸25。你見過的,我媽媽長得不錯,身材更好,可惜我長得不像她。”說著,桑迪沖托尼做了個鬼臉。

“不,不,不。那只不過是你自己的想法而已?!蓖心嵋桓持肛Q起,雨刷器一樣在面前左右晃動著。

桑迪心笑,聳了聳肩,才又道:“大概是他自己選的,我爸爸格外珍惜我媽媽,我媽媽也對我爸爸一直是百依百順。她精明得很,知道只要我爸爸滿意了,她就會過好日子。她曾經(jīng)在中國城里開過一個理發(fā)店,就在我們以前住的中國城那幢老房子的樓下,爸爸后來怕她出事,讓她關(guān)掉了,她二話沒說,關(guān)了。那時候,我爸爸已經(jīng)在聯(lián)邦政府的郵局工作了幾年,又如愿以償,轉(zhuǎn)到華人聚居的日落區(qū)送信,在那里買了房子,搬出了中國城。搬出了中國城,我媽就更不可能工作了。”

說著,桑迪感嘆地?fù)u了搖頭,“你看,一個女人,就是這樣的一輩子。在她最好的年華里,一個男人,一對兒女,就是她的全部。現(xiàn)在,男人沒了,兒子基本上不來往了,只有我這個跟她根本就沒有親密感的女兒,如今卻要相依為命?!?/p>

“你怎么會和你母親沒有親密感呢?這,這的確很奇怪?!?/p>

“沒有什么奇怪。我和她的關(guān)系就像雇員和雇主。很小的時候,我就得幫她干活。記得那時候我一放學(xué),就得去到她的店里,要給客人洗頭、上發(fā)卷、掃地,我都干過,干得夠夠的,煩透了。有時候客人多了,我干得饑腸轆轆、兩眼發(fā)黑,母親卻一點(diǎn)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干呀,干呀,干呀。從那時候起,我就對自己說,我長大了可千萬別像她這樣生活。這個世界上還沒有我的時候,她就在一家理發(fā)店干活,我是后來才知道,原本父母是沒打算要我的,只是因?yàn)楦绺缟聛砭蜕眢w不好,總是生病,父母覺得他根本活不長,才在無奈中要了我,可惜又是個女孩兒,他們想要的是男孩兒。我哥哥比我大六歲,雖然小時候身體不好,卻格外受重視。最近,我使勁地想,也沒想起來在我成長的歲月里,母親跟我說過什么要緊的話,做過什么特別高興的事兒?,F(xiàn)在能想起來的,除了在家里吃飯穿衣,就是在理發(fā)店里,指著地板,桑迪,掃地來,指著女客,桑迪,洗個頭,或者,上發(fā)卷,要么就是,快點(diǎn),你怎么動作這么慢,頭發(fā)怎么也沒擦干凈,諸如此類。你知道,麥吉爾總是嘲笑我的中國話不好,她可不知道,我小時候,就不記得母親跟我說過什么話,因?yàn)樗蟛糠值臅r間根本就不在家。而我在家的時間,基本上是和阿嬤還有父親度過的?!鄙5献灶欁缘卣f著,像在背書,沒有一點(diǎn)磕巴,連她自己都奇怪。

“那你怎么和她交流呢?”

“當(dāng)然一些基本的話還是能聽能說的,最最基本的那種,生活方面的。她其實(shí)也會幾句英文,真的出了門,問題也不大。但你知道,人和人之間的交流,總有一些是情緒上的,精神方面的。我自從上了學(xué),因?yàn)檎Z言的關(guān)系,就只能和父親交流了,所以和父親的關(guān)系好。我真覺得他既是我的父親,也是我的母親。而母親就像是家里的一個保姆,一個長工,永遠(yuǎn)都在干活??上野职质莻€很沉悶的人,好像對這個世界沒有什么特別的興趣,他不愛旅游,不愿與人交往,除了工作,就是待在家里,干他喜歡的木工活,守著母親。我有時候真的不明白,他們兩人,一不愛旅游,二不愛出去吃飯,整天貓?jiān)诩抑?,怎么待得住呢。你知道我母親連加州都沒出過,拉斯維加斯都沒去過。我后來才慢慢明白,這和父親早年在中國城被欺負(fù)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他實(shí)在是很害怕這個世界,害怕這個世界上的人,尤其是異族人,尤其是你——”

桑迪忽然打住了,意識到自己差一點(diǎn)失了口,便趕緊改口,繼續(xù)道:“他們那一代中國移民的苦難,我是在讀大學(xué)時,才知道的。我自從知道了父親的早年經(jīng)歷,特別同情他,那時候,他已經(jīng)退休了,我一直想說服他,帶他去看看世界,打開他的白閉,可惜我一直也沒時間,他就這么——”

桑迪不再往下說,托尼倒是感嘆了起來,“日本人偷襲了珍珠港,改變你父親的命運(yùn)?!?/p>

“對,對呀,”桑迪連連稱是,“不然的話,說不定他就得和我爺爺一樣,一輩子開個洗衣店了?!?/p>

“那也不容易,咱們這里的洗衣店現(xiàn)在可是韓國人的天下呢?!?/p>

“是啊,人真的是很奇怪。都是人,都是一個物種,卻就是這么被無端地分別著。我們搞人事的最知道,不能分別,不該分別,不許分別??蓪?shí)際上,我們也明白,沒有分別心,只能是個理想,遙遠(yuǎn)的理想。即便是我,知道不該有分別心,可下意識地就會有,有時候甚至明知故犯,對我自己的母親,你明白嗎,我真的覺得我和我母親根本就不是一類人??晌覀兙谷挥质悄概?,現(xiàn)在還要——”

桑迪停止了,一臉糾結(jié)地看著托尼。

“我明白,我懂?!蓖心嵘斐鍪謥?,在桑迪拿著餐叉的手背上拍了拍,安慰著她。

“我后來想過,其實(shí)我母親本不是這樣的。假如不是嫁給了我爸爸,來到這樣一個語言一點(diǎn)不通、文化這么不同的國家,她應(yīng)該是一個十分活潑,興趣很廣泛的人。雖然我沒有和她聊過,可我能感覺出來,她其實(shí)是有欲望的。她想出去走走看看,最近我也嘗試著叫她一起出去吃飯,不要總是在家里做。開始的時候,她總是說,你爸爸不愛出去吃飯。她就是這樣,什么都是你爸爸你爸爸。我實(shí)在不耐煩了,就大聲對她說,爸爸已經(jīng)不在了,我現(xiàn)在問的是你。這不,已經(jīng)出去吃了兩次了,看得出,她挺高興的,雖然外面的食物她未必完全喜歡,但起碼會覺得很新鮮。所以,女人們說男人們不給她們自由,可自由給她們了,她們并沒有去使用的意識?!?/p>

托尼呵呵地笑了,笑得別有深意。桑迪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瞇起眼睛問:“你那笑是啥意思?”

托尼再次笑了,搖了搖頭,才道:“聽上去還是蠻有成效的。”托尼贊許的口吻。

桑迪卻搖頭,“說出來恐怕你都不能相信,我們什么都過不到一塊兒去。從我記事開始,她就一直工作著,從來沒有間斷過。她不能有閑暇的時候——這是她對自己的要求,也是對我的要求。在她看來,女人好像生來就是干活的,其實(shí)她也不是沒有歇息的時候,但絕對不會在人前歇著,那是她所承襲的教育,是她認(rèn)準(zhǔn)的教養(yǎng),是她認(rèn)定的好人的標(biāo)準(zhǔn)。所以,在她看來,我不該養(yǎng)狗,我不該去做瑜伽,我不該周末沒事兒不好好待在家里跑出去和同事吃飯。她認(rèn)為人做一切事情都是必須有目的的,所以門前的院子不能種那些無用的花花草草,要種就種可以吃的蔬菜水果?!?/p>

托尼雖然微笑地看著桑迪,臉上卻是一臉的無奈,這讓桑迪更加興奮了起來,“托尼,你知道,我真的覺得,她的存在,就是我的煩惱,更是我的悲哀。我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和她相處,才能既讓她覺得舒服,也讓我覺得過得去,還能保持雙方的和諧。我覺得自己好無能,也好無奈,好——”桑迪說著,伸開十指,兩只手成了兩把叉子,插入長長的頭發(fā)里,抱住頭,全身跟著微微抽搐了起來。

托尼再次伸過手來,在她的頭上、手上、胳膊上摩挲著,嘴里還不時發(fā)出她熟悉的卻毫無用處的開解。好一會兒,桑迪才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盯著托尼說:“你說,托尼,我是不是一個壞女兒?甚至是一個壞人。或者起碼是個不可理喻的人。我真的不理解她,也無法理解她,根本就無法?!?/p>

“不,不,不是這樣的——”托尼急急地說著。

“你知道她給我的感覺就是那種特別陳腐、謹(jǐn)小慎微、毫無自我、絕不參與,又我行我素的那種我最怕在工作中遇見的人。我真的受不了她,可我又真的沒有想到,老天爺竟然會安排我來和她度過她的晚年。唉,我,我感覺現(xiàn)在的自己就像一個溺水的人,身上還被綁了一塊巨大的石頭,我的手腳都被捆綁著,根本不可能甩掉那塊大石頭,又不能掙扎,越掙扎,沉得越快,沉得越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和石頭一起往下沉,越沉越深,直到被淹死,同歸于盡?!?/p>

“不是不是不是,桑迪,你還有我。記得,你還有我?!蓖心峒贝俚亟衅饋?,放下了手中的刀叉,伸手過來握住了桑迪的手腕,搖晃著,“你想得太多了,聽著,你媽媽沒有那么可怕,她畢竟是你的媽媽?!?/p>

桑迪已經(jīng)哽咽了,低眉垂目,眼中一直打轉(zhuǎn)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她沒有去擦,只靜靜地坐著。好一會兒,她說:“她畢竟是我的母親,每當(dāng)我看見麥吉爾提到阿婆時那親密的樣子,我就想,也許真的是我的錯,我對她太不了解了。你知道,麥吉爾現(xiàn)在儼然就是我母親的代言人了。怎么會,怎么會變成了這樣?”

“桑迪,不是你的錯。你只是太努力了,太追求和諧完美了。你是個理想主義者,但現(xiàn)實(shí)就是這樣。我們——”托尼停了一下,才又說,“你和我,你的母親,還有我們,都不完美。但我們都向往完美,所以才變成了這樣?!?/p>

桑迪無語,木訥地一動不動,像沒聽見托尼的話。

“聽我一句話,桑迪,你需要幫她,無論她曾經(jīng)對你做了什么,但你必須要幫她。她現(xiàn)在只有你了,而且你,你看,你的工作,一直就是在幫助員工,讓他們認(rèn)識到不足,幫著他們變得更好,你幫助了那么多的人,當(dāng)初我手下那兩個家伙就是被你的耐心和堅(jiān)持改變的。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能打垮你的。我相信。我真的很相信你。你是個太陽,你有陽光,你會帶來溫暖。桑迪,我知道,你可以?!?/p>

桑迪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托尼,苦笑著搖了搖頭。

托尼一臉糾結(jié),搓著雙手:“我也不知道答案,但我覺得你需要幫她找到一件她喜歡做的事情。記得嘛,那句,是這樣說的:要孝敬父母,使你得福,在世長壽。記得嗎?”

桑迪全身一震,仿佛久久沉睡的人,被一聲響雷炸醒了一般。跟著,她的耳際傳來遙遙的聲音:“我兒,要聽你父親的訓(xùn)誨,不可離棄你母親……”

托尼還在繼續(xù)說著,“像我,喜歡看籃球,喜歡修汽車。像你,喜歡養(yǎng)狗,喜歡瑜伽。找到能寄托的興趣,人就會變得充實(shí)滿足起來,也會慢慢學(xué)會如何與自己好好相處。我只要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會覺著,活著真好?!?/p>

桑迪點(diǎn)頭,喃喃道:“我也這么想,只是,除了剪頭發(fā),做家務(wù),我真的不知道她還有什么興趣?!?h3>12

去之前,桑迪本來想給母親發(fā)個短信的,但是她沒有。她后來后悔時想,人就是這樣,有的時候該做的事情不做,即便是順手就做了的小事,就是要和自己較勁。午飯后休息了一會兒,她就帶著發(fā)傻驅(qū)車去接母親,然后回家。

路上,她想象著母親現(xiàn)在在做什么。也許在打毛衣?不用說,房子里里外外肯定是大掃除了一遍,屋外的菜地早就荒蕪了,倒是省事兒了。想來想去,她覺得母親在自己的房子里待了一天多,真的不會有太多的事情干。也許——她想,母親昨天不肯回她那里去,恐怕是要收拾房子,難道母親真的想死心塌地地和她住下去,準(zhǔn)備把老屋租出去?難說,真的很難說。

母親的房子在舊金山的華人聚居區(qū),那里中國超市和店家聚集,生活方便,雖然也多了份喧囂,但租房子倒是很緊俏的地段。當(dāng)時她向母親提議搬到她這里來住,問母親老房子怎么辦時,母親毫不猶豫,四個字回答了她,“先就這樣?!鄙5虾髞硐?,母親的回答是極其聰明的,“先就這樣”給了母親最大的靈活性,在自己這里住得好的話,她的房子便可以出租,不好的話,還可以搬回去。想到這里,她搖了搖頭。人家母女之間都是小棉襖老棉襖的,可是自己怎么就是和母親一點(diǎn)感應(yīng)都沒有呢。

記得有一次,兩人一起出門,在車上,母親試探性地問過桑迪,要不你把我和你爸的房子租出去吧,一個月也不少錢,可以幫著交麥吉爾的學(xué)費(fèi)。桑迪只說“等等”,她并不是懷疑母親的誠意。不知在什么時候,她已經(jīng)徹底說服了自己,她的女兒麥吉爾的誕生,催生了母親心田中對她吝嗇的愛,對麥吉爾,母親這個阿婆是沒得說的。麥吉爾就像一年的秋季一樣,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接受著滿滿的收獲,而她桑迪,卻要經(jīng)過冬日冷漠的枯干,春日掙扎的生發(fā),和夏日烈火的煎熬之后,才能終于結(jié)出果實(shí)來。

桑迪當(dāng)時說“等等”,還是因?yàn)樗X得母親未必能在她這里住下去。想必這一點(diǎn)當(dāng)時母親也和她一樣,心里明鏡似的。但母親并不知道隱藏在她心里的另一個原因——那間只屬于父親的非法加建的木工房。在桑迪的眼里,父母這套兩居室的宅子,除了那間父親親手設(shè)計(jì)和隔出來的木工房,其余所有的空間,都是母親的,甚至包括父母共用的臥室。

不過,母親這次松口說讓她出租老屋,桑迪倒是也有點(diǎn)覺得到時候了。雖然母親在自己這里并不那么舒心,但畢竟也住了三個月了,三個月住了下來,三年就能住得下來。就像當(dāng)時,她和亞瑟決定離婚后,還是在一起住了三年,直到亞瑟買了房子,才搬了出去。人,什么樣的日子都能過下來,只要別無選擇。她還知道,母親一旦決定和她住下去,恐怕就再也不需要老宅了。也許有一天,母親會說,把老宅賣了吧。

可自己真的做好準(zhǔn)備,把父親那間木工房拆了嗎?

桑迪的車子在母親房子前轉(zhuǎn)了好幾圈,才找到停車位。門鈴按了半天,也沒見母親。她又撥了母親家里的座機(jī)號碼,站在門外,隱約能聽見屋內(nèi)電話鈴聲一直沒完沒了地“鈴——”“鈴——”地響,可就是沒人接,也沒人出來開門。桑迪這才撥打了母親的手機(jī)號碼,還是沒人接。

桑迪忽然就不耐煩起來,后悔自己沒提前發(fā)個信息來,晚上還要去做瑜伽呢,她急著趕緊回家做準(zhǔn)備。若是提前通知母親,現(xiàn)在看見的情景應(yīng)該是,母親已經(jīng)一切就緒,正心急火燎地站在門口等著她。

她正四顧著,卻發(fā)現(xiàn)拐角處母親正一路小跑地往這邊趕。桑迪簡直像看一個陌生人似的呆住了。她知道那是母親,但似乎又不是母親。自從父親去世后,母親簡直像是忽然間就老了,動作緩慢了許多不說,人也變得呆呆的,用母親當(dāng)年喜歡罵她的話,簡直是一只“呆頭鵝”。雖然依舊是講究的,衣服穿得是一絲不茍,頭發(fā)梳得更是隨時都可以拍肖像照,臉上卻沒有了那種優(yōu)渥、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滋生出來的莊斂和淡定,這倒讓桑迪想到當(dāng)年母親在阿嬤面前那個不知所措的小媳婦的局促來??墒墙裉?,母親顯然是歡欣的,輕松的,甚至是格外喜悅和激動的。竟然還小跑了起來,兩只胳膊跟著張開,一上一下,像一只蝴蝶在翩翩飛舞。她這才注意到,母親的手里拎著那個精致的白色小包,她知道那里面放的是鑰匙、現(xiàn)金、梳子什么的,可能還有一些發(fā)卡和紙巾之類。那小包還是去年母親節(jié)時她給母親的,絲綢的緞面上嵌著一些似珠玉的球球——那是手下一個中國來的女孩子送的,桑迪知道自己是肯定不會用的。說來也奇怪,她一見那東西就覺得母親會喜歡,果不其然,這么多年來,她給母親的母親節(jié)禮物中,母親恐怕最喜歡的就是這一件。開始拿到這個絲綢緞面小包后,母親競還不舍得用,直到父親生病,她常常要出門去醫(yī)院,便拿出來用了。因?yàn)槭前咨?,其?shí)經(jīng)不得用,可這已經(jīng)快一年了,那款小手包看上去倒還是蠻新的。母親其實(shí)是個很精細(xì)的女人,對待那手包和對待那永遠(yuǎn)完美展示的發(fā)型一樣。桑迪甚至想,可惜她嫁給了父親,要不然,嫁給她家鄉(xiāng)的一個紳士,恐怕也是個享福的闊太太呢。

看著翩翩飛舞的母親,桑迪覺得自己全身的骨骼似乎也在松動,有種輕飄飄的感覺。她可是很多年都沒有見到過母親跑步的樣子了,而且還這么的靈動,一下子就在眼前,倒讓她恍惚了起來。這——這是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一定發(fā)生了什么。

“對不起呀,實(shí)在是對不起——”母親拿著那個絲綢緞面小包的手揚(yáng)著,略顯慌亂,上氣不接下氣地叫著。到了近前,她沖著桑迪笑著,那只揚(yáng)起來向她打招呼的手拍起了胸脯,試圖平復(fù)劇烈的喘息。走過桑迪身邊,她并不停留,徑自邁過大門檻,走進(jìn)院子里去開門。

“我忘記帶鑰匙了?!鄙5险f著,狐疑地看著從身旁走過的母親,忽然,她發(fā)現(xiàn)母親的背彎曲了,像只弓。

“我想你是到了的。你總是準(zhǔn)時得很?!蹦赣H說著,已經(jīng)開了門,進(jìn)了屋。

一直身前身后轉(zhuǎn)悠著的發(fā)傻迫不及待地?fù)屧谏5系那懊嬉策M(jìn)了屋,四下里跑了去。桑迪進(jìn)了門,家里的變化和她離開時并不算大,儼然一直有人住著似的,一點(diǎn)都沒有生疏感。果然,母親回來把房子里里外外又打掃了一遍。房間里充斥著一種特殊的味道,除了母親的廚房慣有的食物的味道,還透著一股特別的父親的味道,一種油漆味。

“你去哪兒了?”桑迪站在門口問,因?yàn)槟赣H只帶著一個小手包出門,又沒帶東西回來,顯然,她出去不是去買東西。

“拐角那家老年活動中心?!蹦赣H說著,端著一只粽子從廚房門口走出來,示意桑迪進(jìn)去吃。

桑迪一陣反感上來,要說什么,卻立即意識到了什么,把要說的話壓了下去,順從地走進(jìn)廚房,就又聽母親道:“那里剛剛開了一個老年發(fā)廊。我跟發(fā)廊的老板娘說了,以后我就每天下午去發(fā)廊。她是我同鄉(xiāng),是我的姐妹?!?/p>

桑迪不說話,看著粽子發(fā)呆,猶豫著是吃還是不吃。

“我想反正我沒事,不如去幫幫忙?!?/p>

桑迪不說話。心里卻道,這么多錢,還要出去打工,伸手拿了個粽子,開始剝起來。

“那個老板娘是個好人,信主的,她每個周末都免費(fèi)給老年人理發(fā)。有些人有錢呀,一定要給錢,還給得不少呢。不過,大部分人是不給錢的。她一點(diǎn)都不計(jì)較,人家給錢她也要,不給錢就算了。我跟她說,我正好去幫忙,反正我也不要工錢。你知道的,我怕閑著沒事兒干?!?/p>

桑迪一驚,想起中午托尼跟她說的話,心里一陣松快,卻不言語,用調(diào)羹舀了半勺子糖,撒在面前盤子里的肉粽上。肉粽散發(fā)出一種新鮮的裊裊的竹葉香氣來。

“你在家忙什么了?”桑迪問。

“我把你爸爸喜歡的那幾件家具重新刷了一遍漆?!蹦赣H說著,又端了一盒子波羅蜜放在餐桌上——這是桑迪最喜歡吃的水果。

桑迪心里一動,繼續(xù)吃著甜甜的粽子。

這時,傳來了發(fā)傻的叫聲。那叫聲里,桑迪聽出了激動。根據(jù)聲音的方位,她知道那是父親的木工房,大概是看見了母親新刷的油漆。

“機(jī)靈呀,真是機(jī)靈的畜生?!蹦赣H似乎是自言白語,“桑迪,”母親叫了她一聲,說,“你也過來看看?!?/p>

不等她應(yīng)答,母親已往里間走去。

桑迪跟著母親,穿過走廊,拐過彎,就發(fā)現(xiàn)了煥然一新的小屋子。

這間父親為了做木工活給自己建的小平房,和車庫相連,獨(dú)門獨(dú)院。為了方便,當(dāng)年父親在這個小平房的角落里,還建了半個洗漱間,有噴頭式淋浴的洗澡間、廁所和洗漱盆。父親不僅腳力特別好,做郵遞員,在舊金山走街串巷送信30年,還是個巧手能干的人,各類家具他都會打。這家里的家具,沒有一樣不是父親打的,當(dāng)年桑迪結(jié)婚的時候,很多家具也是父親打的,后來,連女兒的玩具也是他做的。父親做的家具,不僅樣式雅致,而且做工精細(xì),又結(jié)實(shí)耐用。桑迪曾經(jīng)想,父親如果能去上個大學(xué),上個建筑系,說不定會是一個很不錯的設(shè)計(jì)師。父親把自己的精氣神都放在了這些心愛的玩意兒上,甚至影響到了女兒,不然女兒也不會選擇讀建筑系。這年頭,誰還想去學(xué)建筑呢,只有中國來的孩子,像維克多,中國需要大興土木,回去以后,恐怕找工作不難。

自從父親去世后,桑迪就沒敢再進(jìn)來過。一走進(jìn)來,她就會有一種幻覺,好像父親還坐在那個他自己打的沙發(fā)上靜靜地休息——那是父親老年后最常坐的位子。自58歲退休到84歲去世,父親的時間大多是在這里打發(fā)的。

眼前,這間小木工房顯然已經(jīng)重新整理過了。桑迪記得很清楚,兩三個月前,她和母親搬走時,把一些父親的東西都挪到了這間閑置的小屋里??墒乾F(xiàn)在,那些東西不僅不見了,而且原來放在這里的父親用的寶貝工具,鋸子、刨子、尺子之類,和一些木料也都不知了去向。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簡易但并不是不講究的梳妝臺,還有一個木制的書架,書架上擺著兩個皮革箱子——據(jù)說那是母親當(dāng)年從中國帶來的結(jié)婚嫁妝,里面裝的都是當(dāng)年她最值錢的東西。最顯眼的是書架最上一層那張父親抱著熟睡的麥吉爾打盹的照片——那是桑迪的杰作。

桑迪被那帶著木質(zhì)相框的大照片驚住了。這是一張久違了的照片,記得那是個周六的下午,那時候她正在忙著拿碩士學(xué)位,周五晚上沒像往日那樣來接麥吉爾,直到第二天下午交了作業(yè)才來。那日母親不在,她進(jìn)來后,一路找到了這間小屋,看見了坐在老爺椅里的父親,和他懷中抱著的麥吉爾。桑迪站在門口好久,癡癡地看著這一對祖孫,五味雜陳。她不知道是羨慕麥吉爾,還是嫉妒麥吉爾。是的,那時候,桑迪似乎都并不確定自己的情緒,有羨慕,也還有嫉妒。她是多年以后才明白的,當(dāng)母親也對麥吉爾疼愛有加的時候,桑迪才真正明白:也許,人的慈悲感與歲月相關(guān),也或許與自身的生活狀況相關(guān)。當(dāng)歲月老去,當(dāng)衣食無憂,慈悲感也就藤蔓一般隨著老去的時間滋生出來。多么幸運(yùn)的麥吉爾!那一刻,桑迪無比想念她的阿嬤——那個有著一雙怪異的小腳,卻無比嬌寵她的老太太。

這一刻,她有一種沖動,想把這張帶框的照片帶走。這么想著,她不禁上前一步,立刻發(fā)現(xiàn),那鏡框和承載著的書架是一樣的質(zhì)地,乍一看,相片像是鑲嵌在書架上的,和書架渾然成為一體。顯然這是父親的設(shè)計(jì),是父親為母親打的,書架式的梳妝臺,和梳妝臺上母親最在意的兩個人。桑迪頓時感覺身子像灌了鉛,不知所措地看著照片上的父親。坐在老爺椅里的父親,側(cè)著身子,歪著頭,面對著向他側(cè)著身子也歪著頭的麥吉爾,閉著眼睛,好安詳好舒適好滿足的樣子,沉浸在他所擁有的世界里,與外面的世界已經(jīng)毫不相干。

母親當(dāng)初決定搬來和她住,或許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甚至應(yīng)該說,下了很大的賭注。記得當(dāng)年,父母和阿嬤一起住的時候,母親是個受氣包,總是被呼來喚去,總得低聲下氣,后來父親在城外買了房子,從中國城搬出來,母親這才有了屬于她自己,能讓她做主的家。母親顯然太知道和長輩一起住的無奈和拘謹(jǐn),所以當(dāng)年自己和亞瑟做結(jié)婚準(zhǔn)備時,即便母親那么中意亞瑟,卻堅(jiān)決反對她住到亞瑟母親那里去。亞瑟上面四個姐姐,他又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為了讓亞瑟答應(yīng)不去和他的母親住,母親和亞瑟說過好幾次,雖然桑迪那時候根本就無所謂。但那以后,桑迪就知道母親是堅(jiān)決不愿意合住的,這也是父親去世后,桑迪根本就沒料到母親會愿意來和她住的原因??墒牵赣H不僅答應(yīng)了,還真的來住了,不僅來住了,還已經(jīng)來住了三個月?,F(xiàn)在,母親終于還是決定離開,回到屬于她自己的那幢老房子里去。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失敗,也忽然之間認(rèn)識了母親——母親是給了她這個做女兒的機(jī)會的,也給了母親自己機(jī)會,但顯然,她這個女兒,并沒有充分地利用好這次難得的機(jī)會。

“發(fā)傻,你不好,你怎么能見到有吃的就搖尾乞憐呢。你能不能長點(diǎn)記性?”發(fā)傻回到桑迪身邊來了。桑迪恨恨地叫著,聲音并不大,語速卻很急。

發(fā)傻像沒聽見似的,兀白閑走,滿地轉(zhuǎn)圈圈好似尋找著什么。

“發(fā)傻,”桑迪又叫了起來,這一次的聲音更似嚴(yán)厲了一層,冷冷的,硬硬的,“你不是發(fā)傻,你是在裝傻?!?/p>

發(fā)傻哼哼著,像是聽懂了什么,站住了,不自覺地往后退了兩步,擺出一副可憐相,怕怕的,低著頭,斜著眼睛看著她。

“你最近真的很不好?!鄙5狭R著,似有很多的話,可又無從說起似的,哽咽住了。發(fā)傻再次哼哼著,眼睛看向了別處,一臉委屈,不知所措的樣子。

“發(fā)傻,我一直以為我像父親,我現(xiàn)在才知道,我其實(shí)更像母親,雖然,我從來都沒有真正喜歡過她,甚至都沒有真正平等地看待過她。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的個性,其實(shí)更多地遺傳白她那里。我不滿足,所以,我在拿了大學(xué)學(xué)位后,又去拿了碩士學(xué)位。我的命運(yùn)也像母親,甚至還不如母親。母親遇見了父親,一輩子和她執(zhí)子之手,而我碰見了一個像父親那樣除了自己,誰的需要都不會放在心上的小少爺,所以我只能一肩挑起父親的責(zé)任,養(yǎng)家糊口,另一肩又擔(dān)起母親的責(zé)任,教育女兒。”

發(fā)傻一動不動,依舊看著別處,好像那是它夢想的地方似的。桑迪自己倒是先心軟了下來,輕輕拍了拍身邊的長凳。發(fā)傻立刻有了反應(yīng),一個興奮,跳了上來,趴在了她腿邊。桑迪伸手摩挲著發(fā)傻的脖子,發(fā)傻順從又舒服地依勢搖晃著腦袋,閉上了眼睛,又幽幽地睜開來,討好地看著桑迪。

發(fā)傻是聰明的,桑迪想。片刻,心里有個聲音在說,其實(shí)發(fā)傻不是聰明,你覺得它聰明,是因?yàn)樗滥愕男亩选K滥悴幌矚g你媽媽,所以,它才敢這樣對你媽媽。桑迪心里一驚,那個完美的自己又在鞭撻這個任性的自己了。

想到這兒,她嘆了口氣,沖著發(fā)傻說:“我其實(shí)也和你一樣,我也不知道我能堅(jiān)持多久。自從她來了,我就覺得沒有了自己的家?!卑l(fā)傻把臉轉(zhuǎn)了過來,看著桑迪,桑迪卻不看它,目色茫然地看著虛空,“我從來就沒有想到會是這樣,我和她雖是母女,可我們連起碼的理解也沒有。我從來就不明白她,她也從來都不懂我。以前父親在的時候,我并不覺得缺少什么,可是父親這突然一走,留下我們母女兩個,搞得我們簡直像漂在海上的兩根浮木,即便撞在一起,也不會成為同路人,而且越是有撞擊,越是走向相反的方向。只是——只是我不甘心,你知道嗎?你明白嗎?我一點(diǎn)都不甘心。我是人事部主任,是處理人事的專家,可我怎么連和自己母親的關(guān)系都處理不好。不只是處理不好,簡直就是無法相處。我真是失敗,真的太失敗了?!?/p>

發(fā)傻長長地哼了一聲,半站起身,往這邊靠了過來,在桑迪的胳膊上舔著、蹭著。桑迪忽然恍惚起來,竟然看見了阿嬤慈祥的手在她的臉上摩挲著,叫著,囡囡,我的囡囡啊,你的命比你姆媽的好,好得多嘞。阿嬤知道,阿嬤最知道?!鞍撸摺鄙5衔剜?。一陣沖動,她彎下腰,把發(fā)傻抱了起來,一只手插進(jìn)它脖子上的毛發(fā)里,不停地摩挲起來,邊摩挲邊嬌聲說,“你還對爸爸說,我是你孫子輩里最有出息的??赡憧纯矗憧次野职咽裁戳艚o了我呀!你,你——他——”桑迪把頭靠了過去,才忽然意識到,眼前的是發(fā)傻,不是阿嬤。發(fā)傻正滿眼晶瑩地看著她,看上去,一臉的悲傷,一臉的同情。桑迪忽然醒過來一般,把發(fā)傻往懷里一摟,低頭“嗯、嗯”,無限愛戀地親著發(fā)傻,像親當(dāng)年還是嬰兒的麥吉爾,一遍一遍,不厭其煩。發(fā)傻知足地,默默地任主人向它示好?!拔液退鼞?yīng)該是這樣的才對呀,相親相愛,親密無間——”說著,桑迪忽然眼睛發(fā)脹,鼻子發(fā)酸,兩串淚珠奔涌而出,她心如刀絞,索性抱著發(fā)傻嗚嗚地哭了起來。

14

“汪——汪——”

這不是她的發(fā)傻在叫。桑迪被兩聲狗叫從泣不成聲的余興中驚醒,她緩緩地抬起頭來,一團(tuán)橘紅色的云霧在她眼中炸開。

“你沒事吧?”剛才那個在遠(yuǎn)處的橘紅色女人,不知什么時候站在她的身邊了。

“哦,哦,我沒事兒?!鄙5险f著,趕緊用手背輕描淡寫地在眼角劃過,怕那里還留著自己傷心的印漬。

“你可以把這個帶給你母親嗎?”桑迪抬頭一看,見眼前是她家里的一個日式瓷鍋。她正自狐疑,就聽橘紅色女人說,“上次我們教會做慈善活動,你母親做了不少肉粽帶來。走的時候,她忘記帶回去了?!?/p>

“教會?”桑迪囁嚅著,她沒想到女人的英語很流暢,帶著中國人的口音。

“是啊,是我?guī)サ摹!遍偌t色女人說著,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一個尖頂建筑物,“有一天中午,我看她一個人一直在這里轉(zhuǎn)悠。她怕我的狒狒,可是狒狒很喜歡她,老是追著她。我們就認(rèn)識了?!?/p>

桑迪看著橘紅色女人,不知所以的樣子。

“下次你也來吧,帶著發(fā)傻一起。狒狒喜歡發(fā)傻。”女人指著正在嬉戲的兩只狗狗。

“你知道它叫發(fā)傻?”

“對呀,你剛才叫它,不是發(fā)傻嗎?”

桑迪恍然。忽又不好意思起來,難不成女人已經(jīng)站在她身后多時了?這么想著,格外不自在起來。

“你母親好怕狗呀。”橘紅色女人說,一臉的惋惜,“其實(shí),我以前也不喜歡狗狗,狒狒原來是我母親養(yǎng)的,她過世時,不擔(dān)心我,只擔(dān)心她的狒狒,讓我一定把狒狒照顧好。好在,教會里有很多人很會養(yǎng)狗。你看,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不開它了。天天都是它陪著我?!?/p>

“我母親?她,信教了?”桑迪狐疑。

橘紅色女人趕緊搖頭,“沒有,沒有,她只去過兩次。第二次就帶了很多肉粽,特別受歡迎。不過,我覺得你母親特別有善心?!?/p>

見桑迪不說話,橘紅色女人又道,“其實(shí)我也不是基督徒。我更相信佛教。我相信人有前世,也有來生。就像我和我媽,這輩子她對我這個女兒都不如對她的狒狒好,可是我卻對自己說,愛她,是我的事兒,與她對我怎樣無關(guān)。這是命,我認(rèn)!”

桑迪聽到這里,想說些什么,卻語塞了。

“現(xiàn)在不是流行那么一句話嗎,愛你,與你無關(guān)。我覺得的確是這么回事兒。”

桑迪不知該說些什么,只看著橘紅色女人發(fā)呆,想著,難不成母親和這個女人說了些什么?

回去的路上,桑迪失魂落魄的?!皭鬯c她對我怎樣無關(guān)。這是命,我認(rèn)!”橘紅色女人那幽怨、無奈卻又篤定的樣子,一遍遍,海嘯一樣沖擊著她。

是吧。人怎么可以擺脫自己的命運(yùn)呢?就像她,在單位里,被要求一視同仁,可是她做得到嗎?她做不到!可作為一個人事部主任,她又必須做到!從情感上做不到,在理性上也得做得到,不然她就不能勝任這份工作??墒?,真的有人能做到嗎?桑迪一直是懷疑的。

假如那個來自中國廣東的女人不是她的母親,假如自己沒有和那個廣東女人有著早年的那些糾葛,假如那個廣東女人不是她摯愛的父親的女人,假如那個廣東女人不是她心愛的女兒的阿婆,自己面對這樣一位外表格外優(yōu)雅,而心地又很單純的廣東女人,應(yīng)該會生出連連的好感的吧?即便不會,也不會心生恨意。桑迪想。

可是為什么,到如今,做了母女,反而彼此怨恨,相互折磨呢?

也許,也許是期望害了她。害了她與那個像芭蕾舞演員一樣優(yōu)雅而簡單的女人的母女關(guān)系。如果不是母女,她們之間也許反而會生出一種更加和諧、友好,甚至可能是親密的關(guān)系。就像阿嬤當(dāng)年說的,也許上輩子母親欠了阿嬤的,這輩子要來還債,而自己也是上輩子欠了母親的,這輩子得來把債還了。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桑迪曾經(jīng)希望能有一個像人事部手冊那樣的本本,明明確確地告訴她該如何處理與母親的關(guān)系。她敢保證自己是能夠做到的,但有了這個本本,她可以拿去給母親,這樣她也許不必做那么多,母親也不至于做得那么與她的期望和想象背道而馳了。

途經(jīng)那家教堂時,桑迪忽然起了念頭,想進(jìn)去看看。

教堂于她,一直是個謎,是那種格外好奇,卻又格外怕去觸碰的地方?;酵剿磉叺故呛芏啵?dāng)年麥吉爾有兩位鋼琴女老師,來自歐洲,是天主教徒,在他們的教會中也十分活躍,為人特別熱情,總想著把自己給奉獻(xiàn)出去,好像那樣真的就能死后進(jìn)天堂。雖然因?yàn)榕畠旱年P(guān)系,和她們關(guān)系也不錯,但不知是不是與信仰相關(guān),桑迪就總覺著在她和她們中間,隔著一層什么無法逾越的東西,就好像美洲和歐洲,隔著大西洋那樣。彼岸人,也是一種彼岸人吧。

還有她高中的閨密,很早就成了基督徒。因?yàn)槟嵌尾恍业幕橐?,她受洗皈依了。在閨密跟她細(xì)數(shù)皈依心路的晚上,年輕的桑迪竟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她的閨密嫁給了耶穌基督。她不知道是替閨密惋惜,還是為她欣慰。

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無論走到哪里,只要是關(guān)乎神祗的地方,她心里就會隱隱地滋生出一種恐懼感——那里的神是要把她收了去的。于是,她從來沒敢一個人獨(dú)自走進(jìn)過教堂、佛堂、廟宇。只是,她有時也狐疑,人,總是怕孤獨(dú)的,有神做伴豈不是很好嗎?對于神祗有怕覺,恐怕真的是自己凡根太重了,難以度脫?

此刻,桑迪已經(jīng)帶著她的發(fā)傻,走進(jìn)了灑滿落日余暉的教堂。

高聳肅穆的大殿里,人影稀稀拉拉,一塊人頭密集的地方,似在參觀,一個導(dǎo)游樣子的人在指指點(diǎn)點(diǎn)地講解著。桑迪這才想起,今天是周日,教堂是開放,許人參觀的,但并不需要買門票。于是,她沒有往大殿中央走,而是沿著邊緣的環(huán)形石階緩緩而上,她想直接走上最高處。起初時,旋梯雖然幽暗,但卻還算寬敞,只她一人齟齬獨(dú)行,偶爾也有幾許忐忑,但卻沒有一點(diǎn)害怕的感覺。發(fā)傻在她的腳前走著,起初撒著歡,隨著旋梯空間的狹小,每層梯子高度的加大,開始現(xiàn)出膽怯相來?!皼]事兒的,我在這里,沒事兒的?!鄙5鲜譅恐K子,嘴里嘟囔著。說不上為什么,此刻的她,清楚地感覺到,和以前的自己不一樣,現(xiàn)在的她一點(diǎn)怕覺都沒有,即便只有她一個人,發(fā)傻需要她的保護(hù)。她甚至覺得,即便真的碰見什么她從未見過的神靈或鬼怪,她也不會害怕的。

來到了中層的環(huán)形站臺口,轉(zhuǎn)進(jìn)小門廊,右手邊是一個半圓形的長凳。為了發(fā)傻,她走了過去,在長凳上坐了下來。發(fā)傻在她腳邊趴下來,滿意地喘息著。耳畔忽然傳來一陣轟鳴聲,桑迪環(huán)顧四周,垂下眼睛,試圖想辨析出那轟鳴的來處,可身體卻如一個共鳴的音箱,一種不常聽到的聲音,渾厚悠遠(yuǎn)的聲波,似遠(yuǎn)尤近,盤旋著,恍惚閃爍。她索性閉上了眼睛,繼續(xù)分辨著。似有人聲,卻也不確定,心嘆道,自己實(shí)在是太心濁了,即便在這里,在這個高度,聽到的依舊是人間低層塵世的噪音,聽不見來自靈界的天籟?

小憩過后,心緒開始轉(zhuǎn)靜,此刻的桑迪感受到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靜謐,甚至讓她想起了父親曾經(jīng)在她小時候講過的一句漢語的詩句:“蟬噪林愈靜?!?/p>

從中樓向頂樓攀爬,世界就只有她和發(fā)傻了。因?yàn)榭臻g的狹小,樓梯已經(jīng)基本呈垂直上下,想轉(zhuǎn)個身都已十分困難。最令人膽戰(zhàn)的是不能往下看,因?yàn)闃翘莸呐_階之間是空的,一眼望下去,人像懸浮在空中,一旦血壓洶涌,或者大腦激蕩,恐怕一個好好的人也會氣短意沉,不知該前行還是后退,才能保證勝算。這大概是攀登的人都會有的一種感覺吧,正如每個人的人生,走著走著,總會走入一段進(jìn)退兩難、不知所向的境地。

頂樓的周長其實(shí)很短,大概也就二十多步,便可以走完。也就是說,也就二十來步,整個舊金山灣區(qū)就可以盡收眼底,一覽傾城小了。

桑迪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了一圈。大概是太晚了,老天爺不肯賞臉。此時的天外,重云密鎖,不見天光。她遠(yuǎn)眺天際線和太平洋連成了一片,要不是隱隱約約的點(diǎn)點(diǎn)繁星和耳畔的海風(fēng)呼嘯,桑迪簡直不知身在何處了。不遠(yuǎn)處飄忽閃爍的島嶼,時隱時現(xiàn),漂浮著,移動著,她的眼神追逐著,試圖辨識著。忽然一個恍惚,整個人輕飄飄的,升騰了起來,那大地之上、海水之上的云霧,儼然化作她的羽翼,載著她凌空飛翔……

一束光從云層里的某個地方突然透了出來,海洋、大地、城市、島嶼,連成了一片,一片亮堂堂的世界。再仔細(xì)看去,云層下的城市和島嶼相連,海洋和大地相連,因?yàn)橛辛斯?,凡塵不再是一樣的。哦,桑迪此刻早已經(jīng)激動不已,整個人懸浮著,還在上升之中,和光同塵,她像忽然間明白了這句曾經(jīng)聽來的古語,心曠神怡,感慨萬千。

15

“你又出去?”

母親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桑迪的身后,讓她倒吸了一口涼氣。母親簡直像是練過輕功的,走起路來一點(diǎn)聲響都沒有。不等桑迪回答,母親忽然“哎呀”一聲叫了起來,說:“哦,我忘了,我怎么又給忘了呢。你要去做瑜伽,對,你要去做瑜伽,你,你跟我說過的。只是,我不知道是今天晚上?!?/p>

桑迪盯著母親看,見母親并不抬頭看自己,而是惶惶地,四下里像是找著東西,心里想,真是會裝,明明看見我擺著運(yùn)動包??稍挸隹?,卻是,“對,是今天晚上開始。你看看我,像不像個孕婦了?”說著,她拍拍自己的小腹,又瞟了母親的肚子一眼。她有點(diǎn)驚訝于自己的口吻,更驚訝,自己說完這些話后輕松的感覺。

母親抬頭看了她一眼,桑迪明白,母親顯然意識到了她目光向腹部的移動,和想表達(dá)的意思,會心而又靦腆地笑了笑,低下頭去。

“我不是不讓你出去,我也不是擔(dān)心你。我只是想——”

母親沒有說下去,好像在斟酌后面的話該怎么說出來。桑迪心里卻“咯噔”一下,想起自己上次和女兒打電話,她對女兒抱怨說,你阿婆現(xiàn)在還在管我,連我晚上出門,她都要像以前我小時候那樣,追問要去哪兒,干什么,見什么人,幾點(diǎn)回來。我跟她說,我已經(jīng)50歲了,不是5歲。叛徒,小叛徒,肯定是那個小叛徒告了我的密。

“我還是把你當(dāng)成以前的那個小囡囡——”母親齟齬著,似乎話還是沒說完,又卡住了。

桑迪心頭劇烈地一震,“小囡囡,小囡囡”,這久違的小囡囡——這是她的小名,是父親給她起的,印象里,母親很少這樣喚她,母親一直堅(jiān)持叫她“桑迪”,為此,母親還曾經(jīng)解釋過說,在他們的老家,都是這么小囡囡小囡囡地叫小女兒的,她不稀罕,她覺得桑迪很特別,她的女兒不該是小囡囡,而應(yīng)該是小桑迪。想到這兒,桑迪的嗓子口有什么涌了上來,她趕緊側(cè)頭看向發(fā)傻。發(fā)傻知道她要出去,正依依不舍地在她腳邊轉(zhuǎn)悠著。

“我很快就會回來?!鄙5险f,“等我回來,我們商量一下回中國的事兒?!?/p>

“噢,啊——你,你知道了?!蹦赣H顯得十分局促。

“我想,我也跟你一起去吧。因?yàn)槟銖膩頉]帶我去過你的家鄉(xiāng)?!?/p>

“是,是耶,是耶。”母親忽然笑了,笑得很靦腆。

“不過,你得給我做翻譯。你知道,我,我的廣東話不行,都是你,我小時候你沒有好好教我。”

母親怔住了,呆呆地看著她。好一會兒,兩頰忽然展開,又笑了起來,這一次笑得會心。

“好的,謝謝。我的女兒?!?/p>

桑迪趕緊轉(zhuǎn)身沖了出去。她不敢再多一秒鐘面對母親,她知道自己就要失控了。她是個人事部主任,她知道怎樣避免情緒失控。

這是從母親的嘴里第一次說出的“謝謝”。母親從來都不會對她說謝謝的,謝謝只屬于外人,不屬于家人。父親說過:家人就是家人,說謝謝太見外。

桑迪走出門來,一眼看見的是家門口那小和尚頭般的前庭花園,一個影子在窗戶上晃動了一下,定睛看去,母親虛虛幻幻的身影出現(xiàn)在影影綽綽的幽暗中。她趕緊轉(zhuǎn)過頭來,心中一陣悵惘,那窗玻璃后面的身影,以后恐怕難得再看見了。她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悵惘,或許還有一種麻木的無奈。她不知道,說不清,但有一點(diǎn)她是知道的,正像母親拔除了小院里那些無辜柔弱的花花草草一樣,無助孱弱的母親是被她從這個屋檐下趕出去的。

桑迪已經(jīng)有一年多沒有來上瑜伽課了。白麥吉爾上了大學(xué),她和托尼搬到了一起,可托尼上班遠(yuǎn),常常還要去遠(yuǎn)郊的水電站視察,兩人見面的機(jī)會都少,更不用說相聚溫存了,于是,下班的時間大都給了托尼,把瑜伽給退居二線。這一退,就是一年多。現(xiàn)在,瑜伽教練艾瑪見到桑迪,很是高興,和她寒暄著,問她一向可好。

如果是平日,桑迪是不愿意多說自己的私事兒的,可是今天,她競身不由己就脫口而出,“你知道的,有些事情真的不是我們能控制的,我父親去世了,然后,我母親搬來和我住。你知道,我的生活簡直是亂七八糟、一塌糊涂——我,我——”她想故作輕松,可還是沒能說下去,她現(xiàn)在真的明白了,當(dāng)事情變得復(fù)雜,情感變得莫測時,語言是多么的乏力,“艾瑪,我需要你,我需要瑜伽,所以,你看,我來了?!鄙5弦呀?jīng)擺好自己的瑜伽墊子,雙手合十坐在了上面,擺出一切就緒的姿勢。

“哦,我知道,我可以想象?!卑斠荒樛?,說著,上來溫情萬種地輕輕地抱了抱桑迪。那種曾經(jīng)有過的私密和親切感立刻復(fù)蘇了。她真的覺得自己最近一段時間有點(diǎn)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好像一個人分裂了,分裂成了好幾個自己。一個是想留住母親以盡孝道的自己;一個是信任母親讓她愛做啥就做啥,自己只在一旁等待,等待她有所需要再出手的自己還有一個對過去還不肯放下,甚至有點(diǎn)幸災(zāi)樂禍的自己;當(dāng)然還有一個,是為了守住對父親承諾的自己。最后這個自己是她原本希望去成就的,可現(xiàn)在,她根本就不知道到底哪一個自己才是最真實(shí)的自己,最希望自己成為的那個自己。

“你知道,桑迪,見到你我真的太高興了。我也有事情要告訴你呢?!闭f著艾瑪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一個布袋子,“知道這里是什么嗎?”

“手機(jī)?”桑迪不確定。

“對,真是聰明?!卑旤c(diǎn)頭,“知道為什么我要帶手機(jī)嗎?”

桑迪并不想回答,因?yàn)樗呀?jīng)看出來了,艾瑪肚子里有一大堆話要倒給她,便笑著說:“你就趕緊說吧?!?/p>

“家里遭劫了,這不,安裝了警報系統(tǒng),得靠手機(jī)通知我?!鄙5宵c(diǎn)頭,她知道最近舊金山灣區(qū)劫匪泛濫,連續(xù)聽到好幾家遭劫。

“那你母親?!”桑迪突然想起來,艾瑪?shù)哪赣H也是和她一起住的,老太太很早離了婚,一直跟著艾瑪住。好在,艾瑪和她母親關(guān)系一直很親密。

“你聽說過吧,父母是修行路上的第一尊佛。我媽呀,那可真是一尊佛。人家那叫一個聰明呢,三個劫匪進(jìn)來,人家老人家在看電視,看見劫匪進(jìn)來,繼續(xù)看她的電視,連電話都沒給我打,直到我下班回家才發(fā)現(xiàn),家里一片狼藉,我的首飾、手表,全都沒有了?!卑斠贿呎f,一邊伸著食指在太陽穴邊繞圈圈。

桑迪大笑起來,“是聰明。只要人沒事兒,就等于沒出事兒。”

艾瑪無奈地?fù)u搖頭,“這下我可害怕了,就在家里安了警報器。老人家卻照吃照睡,跟沒事兒人似的?!?/p>

“今年多大了,我記得有90了是嗎?”

“嗯,91了?!?/p>

“好福氣!”桑迪由衷地感嘆。

“還說呢,越來越像個孩子,晚上睡覺前讓她去刷牙,過一會兒,她說刷了,可我去看,牙刷牙缸都是干干的。再跟她說,她還是說刷了。她一直就不喜歡刷牙,現(xiàn)在拿刷牙跟我撒嬌?!?/p>

“艾瑪,你真是個好女兒?!鄙5线呅呎f。

“不是女兒,是媽。我現(xiàn)在呀,是我媽的媽。每天給她換尿布。”

桑迪不再說話,看著艾瑪,滿心的羨慕。

“桑迪啊,說心里話,給她做任何事情都行,就是換尿不濕,我真的不喜歡,真的很不喜歡,可是——”說著,艾瑪雙手一攤,聳了聳肩,“我能怎么辦呢,她是我媽呀?!?/p>

“你真的讓我佩服,真的很佩服?!鄙5吓榔饋恚∨苓^去抱住了艾瑪。

“所以呀,桑迪,我知道你的感受,這種時候,我會選擇做只鴨子?!?/p>

“做只鴨子?”

“這可是我常用的錦囊妙計(jì),難道沒跟你說過嗎?如果沒有,那就說明你實(shí)在太長時間沒有來瑜伽了。是這樣的,科學(xué)家對兩只鴨子進(jìn)行觀察,發(fā)現(xiàn)它們在短暫的沖突打架之后,會分開,然后往相反的方向游去,還會不約而同地用力振動幾次各自的翅膀,好釋放剛才打架時所累積的多余能量。之后,它們會繼續(xù)安詳?shù)卦谒嫔掀?,相安無事,甚至再一起活動,好像剛才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你說,鴨子們是不是很聰明?”

桑迪無聲地笑了,據(jù)她所知,這位印度二代移民的美國人艾瑪從來就沒犯過傻,想到這兒,說:“艾瑪,你是不是說,我來瑜伽,就像是只鴨子一樣要用力振動翅膀?”

艾瑪大笑了起來,“哈哈,桑迪,”她夸張地拍著手鼓掌,“你說得一點(diǎn)不錯。放下所有的煩惱,振翅瑜伽?!鄙5险麄€身子輕了一下,跟著笑了起來,此刻,她忽然意識到,這種發(fā)白內(nèi)心的微笑,于她,真的是久違了。

“你不覺得嘛,我們真得向大自然多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呢。其實(shí)瑜伽也是向自然學(xué)習(xí)的一種方式?!卑斦f。

今天上課的人明顯比桑迪印象中的要多得多,而且年輕人的比例增加了?!拔鼩狻魵狻绨蚍潘伞]上眼睛——”艾瑪在前面叫著,桑迪跟著艾瑪?shù)囊龑?dǎo),試圖全身心地投入到瑜伽的呼吸和動作當(dāng)中去。因?yàn)橐荒陙淼男傅?,她覺得每個動作都那么生疏,吃力。尤其是在看到周圍年輕人擺出來的健美身姿,她更是愧疚,更是不敢偷懶。

好在,艾瑪?shù)蔫べふn主要以加強(qiáng)身體的靈活性為主,力度依個人的程度,可強(qiáng)可弱,流程也相對較慢,常常還會在一個動作上停上不短的時間。這種時候,桑迪的腦子里就會閃現(xiàn)出那池塘里的兩只鴨子來。她甚至想了起來,其實(shí)這兩只鴨子的故事,她在早年人事部員工的培訓(xùn)時,在一次報告會上聽到過,她甚至至今還能想起來一些當(dāng)時的場景。她記得那次課的老師是個年紀(jì)不算小,衣著卻很講究的老太太。講完了鴨子的故事,老太太還頗有創(chuàng)意地說,如果鴨子有人類的心智的話,就會以過度思維和編造故事的方式,讓剛才發(fā)生的沖突繼續(xù)下去。她說,鴨子所編造的故事可能會是這樣的:我真不敢相信它剛才對我做的事情。它竟然敢離我那么近,不到五英寸??!這實(shí)在是太過分了,它以為這個池塘是它的呀!一點(diǎn)也不考慮我的私人空間。我永遠(yuǎn)都不會再相信它了。我敢保證,只要有機(jī)會,那家伙一定會試圖再做些什么來向我示威,甚至侵犯我。我相信它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在暗中計(jì)劃了!但是我可不會再這樣忍氣吞聲了。我要好好給它點(diǎn)顏色看看,給它一個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的教訓(xùn)!桑迪還想起來,老太太在臺上口若懸河地演繹著鴨子的故事的時候,下面的人,包括她自己,當(dāng)時都情不自禁地或點(diǎn)頭,或大笑。最后老太太不無幽默地說,如果鴨子有人類的心智的話,它的生活會變得問題重重,麻煩不斷。然而幾乎我們所有的人都是這樣生活的。我們的心智和心智所制造的“故事”,時時刻刻都在繼續(xù)著……

“薩瓦薩那——”艾瑪?shù)穆曇粼俣葌鱽怼?/p>

45分鐘的瑜伽課,就要結(jié)束了,桑迪趕緊收回放飛的思緒,四腳八叉地躺了下來,長舒一口氣后,是久違了的舒暢,久違了的身心開放……

“今天送給大家的格言——”這是艾瑪?shù)谋A艄?jié)目,她喜歡這時讀一兩條格言。

“在對的與善的之間,選擇善的,之后,對的就會接踵而來?!?/p>

桑迪默默地重復(fù)了一遍這條格言,她覺得自己像一滴水,掉在了澄澈的大海里,“叮咚”的一聲,泛出一波波漣漪。那漣漪四散開來,十方而去,越來越大,越來越遠(yuǎn),及至整個的空間,大地和天空,都充滿了,無比的受用。

責(zé)任編輯孔令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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