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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也曾溫柔

2020-07-28 09:02李新勇
當代 2020年4期
關(guān)鍵詞:小青工地

李新勇

出了火車站,吳向葵偏起腦袋看了看太陽。這是他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到一個地方,先把太陽的方位確定下來,就分得清東南西北。

昏昏沉沉的日頭正努力向西滑落,像個混日子的人,希望早點結(jié)束這一天。風沙彌漫的天空卻像沒瘋夠的渾小子,把貧血的太陽搓揉得像一枚掉進黃沙中的蛋黃,隨時準備侵吞。太陽卻也頑強,無論如何不讓浮沙附著上去。浮沙只好從一側(cè)進入,橫著飛過太陽表面,又從另一側(cè)滑出去。

要是在1999年之前,無論從哪里回來,雙腳只要沾到這塊叫廊坊的土地,吳向葵閉起眼睛都能分辨東南西北。這里是他的故鄉(xiāng)。

1999年規(guī)劃東方大學城,圈地的時候他想,將來無論安置到什么地方,老家的大致方位,即便化成灰,他都能指認得出來。等大學城建好,教學樓、辦公樓、宿舍樓、實驗樓、圖書館、食堂、報告廳、影劇院、設(shè)計院、綠化帶、道路、水渠、櫥窗、車棚、操場,一應俱全,從前的村莊、小路、老樹、田地、水窖、看莊稼的窩棚、老水井……一樣都沒有了,他便迷惘,懷疑自己出生在這里、在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征地之后,他們便帶著剛出生的兒子去了香河縣,門前有條潮白河,兒子吳潮白的名字由此而得。兩年前,潮白河邊上的房子被開發(fā)掉了,換成了幾大沓鈔票和兩張拆遷證,鈔票悉數(shù)供兒子留學美國。這小子倒好,出了國就成了國際公民,一年半時間,沒給他打過一個電話,沒有發(fā)過一條短消息,更別說寫哪怕只有一句話的書信了。吳向葵愛讀書看報,借用曾經(jīng)讀過的一句話,他們一家就像水上的浮萍、風中的葉子,到了哪兒,都找不著自己的根??矗谶@陌生的故鄉(xiāng),不看太陽,他不知道東南西北;不看手機上的地圖,就不知道哪兒是哪兒。二十多年時間啊,好像換了好幾個世界。

北方9月底的傍晚已經(jīng)起了涼意。而這時節(jié),位于長江入??诘膯|,暑熱正盛,偶有涼風也似做客,十天半月不來一回,夜里倒是涼快許多。到10月份,白天才會起涼意,真正到了秋天,都還有秋老虎出沒,冷不丁地,把人熱得喘不過氣。出門時他競忘了自己曾經(jīng)生活了幾十年的故鄉(xiāng)的天氣,身上穿了件淺藍色的襯衫,背包里塞件灰夾克,把地里的活兒向?qū)O小涓和幾個工人交代一番,就上這里來了。

把夾克拽出來穿上,不過舉手之勞。吳向葵嫌麻煩。他往下拽了拽襯衣下擺,聳聳肩,把背上的牛仔包背正,邁開腿向龍珠騏達工地走去。四五輛摩的圍上來問他要不要車,十塊錢一個。他擺擺手。下火車之前,他在手機地圖上查過,龍珠騏達工地就在火車站附近,出了火車站廣場朝北,拐上新華路,走上一千六百多米,兩千來步,到了金光道過馬路,左拐便是。

吳向葵來找自己的老婆潘慧。

這一趟不為別的,只為跟她辦離婚手續(xù),他倆的戶口都還在香河。

吳向葵說不清白己的心情。說喜,有二十多年一起承擔過的風風雨雨,不可能說斷、說離、說舍,就能斷離舍;說悲,畢竟孩子大了,無須承受更多的來自孩子脆弱無助的成長悲哀。當然,一樁沒有前景的婚姻終究是要了結(jié)的,早晚的事,早了結(jié)比晚了結(jié)對雙方都好,斷離舍之后,誰也沒有機會互吐不快,摩擦的機會就沒有了——既然沒有好好年輕過,彼此撒手,各自認認真真變老。

想當初,他們也算相洽的一對,經(jīng)人介紹認識,彼此滿意對方。婚后,吳向葵的父母隨他弟弟去天津做生意,定居在那頭。潘慧只有一個老娘,爹早死了。她這娘卻是個倔強強硬的人,寡居之后,先后相了一兩百次親,跟七八個各種形狀的老頭兒生活過,她倒是有心跟人家相攜到老,可人家受不了她的臭脾氣,長則兩三年,短則兩三個月,全都不歡而散。

潘慧的老娘本想靠潘慧的爹留下的房子換套新房,等了好多年,左等等不到拆遷,右等等不到開發(fā),自己的婚姻大事左右不如意,實在耐不住性子,一氣之下把三百多平方米的舊屋換成銀行卡上的一串數(shù)字,跟他們住到香河去。

不住在一起倒也無妨,隔得遠,再臭不熏人。住到一起,問題來了。別的老太婆看女婿,越看越歡喜,這個老太婆看女婿越看越來氣。不是嫌女婿眼不巧,就是嫌女婿不會哄孩子,要不就嫌女婿做的菜不合口味,還嫌女婿沒事就喜歡講古,她責備女婿說:“都是棺材里的事情,有啥好嚼舌頭的?你的本分是好好干活兒,好好吃飯,而不是整天口嘚啵嘚啵,用嘴巴挖祖墳!”

吳向葵呢,起先裝憨,心想您是長輩,您是潘慧的娘也就是咱的媽,您高興教育幾句就教育幾句,您想要怎么教育就怎么教育,咱拿耳朵聽就是,不一定擱到心里去。日子久了,再好的脾氣也憋不下了,尤其是當著街坊鄰居的面,三分薄面都不給,得了,咱下地勞累回來做上飯菜端上桌,還嫌七嫌八,要順口自己動手啊;咱吭哧吭哧干一天活兒,沒找到個說話的人,還不允許咱吃飯的時候嘮幾句嗑?你們是咱的家人,咱在你們面前不說幾句,難不成要讓咱做啞巴……一來二去,就算交上火了。大仇恨沒有,小矛盾不斷。日積月累,也算一樁大功德。

等吳潮白到了叛逆期,吳向葵教育孩子要刻苦用心、要聽老師的教導。話音未落,孩子立馬用他老爹頂他外婆的事兒,反過來教育吳向葵,自己都沒管好自己,有什么資格做他的爹!看你這窩囊勁兒,不張嘴猥瑣得像孫子,一張嘴不是跟外婆干仗就是罵你的兒子,我像是你親生的嗎?到考取托福,他向兒子表示祝賀,兒子吳潮白指著他鼻子對他說:“吳向葵我告訴你,我之所以要跑那么遠不是說我有多聰明,有什么經(jīng)天緯地的大抱負,而是,我恥于有你這樣一個爹!我三百六十五天哪怕只看見你一眼,都覺得丟人!從此以后好了,你沒我這兒子,我沒你這爹,各人顧各人,眼不見心不煩,我討口要飯也不來求你,餓死尿朝天!”二十一歲的孩子,說這話,得攢多少年的不屑和蔑視?

那時候香河的安置房還沒有建好,租住在城鄉(xiāng)接合部。話說到這份兒上,吳向葵覺得香河也沒必要待下去了,對孩子教育的失敗,讓吳向葵覺得自己這輩子再怎么努力,再怎么辛苦,再怎么忍恥含垢、茹苦含辛,都是失敗。人生最大的失敗,莫過于精心培養(yǎng)的孩子,競成為自己最不期望的樣子,成為自己的敵人。吳向葵把兩套房的拆遷證賣掉一套,留了一套給老太太,帶上潘慧,跟一幫闖世界闖出名堂的鄉(xiāng)鄰,到跟上海一江之隔的啟東承包土地種菜。

人到中年,過去關(guān)系再好的兩口子,都各自會背負一些不平和怨氣。這種不平和怨氣的生發(fā)滋長,跟生存的條件比如家庭條件、家庭背景,甚至跟生活地的土壤和溫度,都有極大關(guān)系,一旦機緣成熟,爆發(fā)起來,夫妻感情就像白瓷碗上的裂縫,越敲越大,直至破碎分裂,無法修補。從干燥的北方來到濕潤的南方,潘慧尤其不適應的是,冬天屋子沒有暖氣,又濕又冷,鉆心刺骨;到了梅雨天氣,一天不搓身上的皮垢,便黏黏膩歪,從頭到腳像刷了層糨糊;夏秋風大,吹大風的時候,潘慧隨時擔心被吹到天上去;要是遇上臺風,她便整天擔心房子會騰空而起。

在啟東過得不如意,潘慧就想香河了,哪怕那里沒有家,沒有孩子,畢竟還有個老娘。她開始念叨吳向葵,要是當初忍氣,何至于把孩子言傳身教成那番模樣。吳向葵心灰意冷,潘慧有哥哥兩個,兩個都不待見他們的老娘,以媳婦不同意為由,拒絕接納他們的老娘。是他一個做女婿的“收留”老太太,不但有吃有住,有病有痛都是他頂風冒雨蹬三輪車上醫(yī)院,藥費全包。孩子的外婆起初責罵吳向葵的時候,吳向葵希望潘慧替他主持公道,或者請她母親悠著點,畢竟是母女,話輕話重都能自我消化,誰想潘慧跟個沒事兒人一樣,一句腔不搭,光顧照料兒子。等后來他跟潘慧的娘交上火,潘慧反倒成為她老娘的幫腔;等到孩子長到十二三歲,成長叛逆期,孩子一跟他頂嘴,那老太婆就在一邊自說自話:“屋檐水點點滴,滴滴無差異。吳潮白是有樣學樣,都是跟吳向葵學的。老天有眼,真是報應!”吳潮白得了他外婆撐腰,越發(fā)不聽吳向葵的。吳向葵便誰也不指望了,每天只認著當牛做馬干活,生活一無趣味,什么日子不日子,生活不生活,將就過唄,熬過一天算一天。

今年春天,一場誰都理不出頭緒的吵架之后,潘慧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回到北方,一個月后發(fā)短信說,她在一個叫龍珠騏達工地上做塔吊指揮。兩個月前又發(fā)信息來說,孩子大了,沒有其他負擔,南方她過不習慣,大家好合好散。她讓吳向葵抽時間先到工地,然后一起回香河辦離婚手續(xù)。眼看都是奔五十歲的人了,還有半世的人生,各自找個人,好好從頭開始,翻篇繼續(xù)。他想也是,從此以后,岳母的責罵一筆勾銷,潘慧的責備一筆勾銷,跟吳潮白的父子感情也一筆勾銷,他便想也沒有多想,同意了。

潘慧給他發(fā)消息:有件事咱要先跟你說好,算咱求你,你來便來,不要驚動別人,也不要讓別人看出咱離了婚,只要你不說,工地上便沒有人知道咱離婚。她還說,到了這個年齡,重新單身,人家想騷便騷,想擾便擾,誰也不珍惜,誰也不在乎。

龍珠騏達工地大得超出想象,橫向和豎向,各有兩公里多,每個方向一道門,一共四道門出入。吳向葵根據(jù)太陽判斷的方位,找到了西門。

太陽在天上徹底消失,風越發(fā)吹得起勁,冷意濃厚。站在西門邊上,吳向葵到底抵抗不住寒氣,把牛仔包移到胸前,拽出外套加上。

西門口,車輛只見出,不見進。因為大風,工地暫停夜班。樓房上刺目的燈光從腳手架和安全網(wǎng)中照射出來,明亮的地方比太陽底下還要明亮,背光的地方一片漆黑。

半個小時前,潘慧給他發(fā)微信,讓他六點鐘在西門口等她。此時,只見五六個年輕女子戴著安全帽向工地門口走來。女子右手腕上各自挎了個透明的塑料包裹,裝著毛線球和小半截成品,口子上露出三根竹棒針。她們在準備過冬的毛衣。一個壯碩的男子擋在她們前面,扯開嗓門大吼:“不準上去!”頭上的板寸,隨他咬字的節(jié)奏一聳一聳的。

吳向葵心想,都快下工了,這群女子還進工地干嗎呢?手上的毛線扦子表明,她們不可能是工地上的工人。

一個長發(fā)大眼的年輕女人,用怎么壓也壓不下去的鐵嶺腔問那男子:“工地上有哪一條規(guī)定不準我們上去?”

男子說:“別的時候可以打個馬虎眼。今天風大,工地馬上停工,所有的工人都得下來,包括你們的男人!再說,在這塊地方我說了算,我說不準就不準!”

另一個短發(fā)的漂亮女子,把手上的飯盒往男子面前一送,說:“我們是去給我們各家的老公送晚飯的。”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你們手上捧的是飯盒,腋窩底下夾的都是什么?你們以為我不懂你們那擋子事?”男子說。

吳向葵注意到,女子們腋下要么夾著一床草席,要么夾著舊床單。

一個兩排牙齒又白又整齊的女子,臉上不笑都帶三分笑意:“既然你都懂,就不能光顧自己吃飽,忍心看我們挨餓是吧!你多行好事,老天爺都會保佑你管的工地大吉大利,不惹是非?!?/p>

“就你們這點花言巧語,不可能讓我改變主意。好好的房子,房主一天沒住,倒給你們涂滿了精斑!不像話!太不像話!”

長短不齊的笑聲立即從這一小堆女人中傳出。有個女子低聲白說白話:“嘖嘖嘖,‘精斑,好深奧哦!”這女子扭頭問旁邊一個說:“這兩個字怎么寫?”

旁邊一個笑得哧哧哧地開她玩笑:“你是專家還問我!你們哪一趟寫這兩個字不要半個小時的?”

旁邊另一個抖著剛洗過的長發(fā)笑著搭腔:“半個小時夠?別人一場足球賽都踢完了,他們還寫得熱火朝天?!?/p>

說笑一回,女人繼續(xù)跟男子交涉。這時說話的明顯是四川口音:“朱鍋鍋,你做個好事要不要得?反正今天吹大風,不加夜班,那個啥斑,又不會在樓板上發(fā)芽。菩薩都說,人世最大的善,就是與人方便。你看菩薩都說了得嘛,你多正經(jīng)就太沒名堂了哈!”

“有本事你告訴我你們男人是誰,你們現(xiàn)在告訴我,我下一分鐘就讓你們的男人滾蛋。本人向來說話算話,說一不二?!卑宕缒邪l(fā)火了,他停留了差不多一分鐘,繼續(xù)用火爆爆的聲音說,“不說是吧,不說你們打哪里來回哪里去?!逼鋵嵥齻兊拿炙麄€個喊得出來,跟她們的男人住哪間板房他也一清二楚,關(guān)鍵是這時候,他就該含糊。

女人們不再說話,臉上除了憤怒,還有失望,看他那副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架勢,只得各自散了,向西跨過馬路,消失在橫七豎八亂糟糟擺放的板房宿舍?!白儜B(tài)”“遭瘟的”之類詞語隨著她們遠去的腳步,像秋風中的黃葉,在風中翻滾。

灰蒙蒙的薄暮里,到處是紫紅色的燈光,馬路上的車輛來來往往。時間已經(jīng)過了六點,還不見潘慧出來。那個四十多歲的男子趕走了女子,注意力就集中到吳向葵身上,他看吳向葵的眼神怪怪的,好像知道他是誰,又好像很陌生,既有想搭腔的意思,又有幾分躲閃。他沒跟吳向葵說話,吳向葵也不想跟他說話。從剛才的陣勢看,吳向葵估計他是個工頭。也就是說,他是潘慧的領(lǐng)導。吳向葵心想,在工地上,潘慧憑力氣吃飯,再說馬上也不是我的潘慧了,我沒必要跟你黏糊,更沒有必要套近乎,下矮樁。

天黑透,灰蒙蒙的天空不見了,城市上空反倒映出一片雞蛋清般的光明,在這片光明之下,所有建筑物的輪廓都分明起來。夜空變成紫色的,所有燈光都偏藍。北方的天空趕不上長江人??诟蓛?。他種菜的啟東,早在幾年前,空氣質(zhì)量就趕上歐洲標準。有時候,他感激時代變化,如果不是城市開發(fā),他可能一輩子就窩在大學城那片土地上,在直徑十公里范圍內(nèi)終老。如今,他不僅有資格評說大學城那片土地,評說香河那片土地,以及土地上的莊稼和河流,還能評說啟東那片土地的肥力、墑情、農(nóng)時和蔬菜市場行情,他伺候土地是一把好手,他的菜地一年四季都被他周密籌劃得生機勃勃,種什么出什么,出什么賣什么,樣樣都能賣出合適的價錢。有時候他又怨恨這種變化,如果城市不開發(fā),潘慧的娘就不會住到他家去,孩子在相對單純的環(huán)境下成長,他們的生活平靜如水,說不定這會兒還在為把秋天最后一批糧食搬回家而忙碌呢!

正走神,一個熟悉的聲音喚醒他:“大侄子,你什么時候到的?”

扭頭看去,是大學城從前那地兒的表舅九成仙?;仡^一算,快二十年沒見,表舅一臉老相了。表舅不是親舅,是親舅的隔房兄弟,年輕的時候跟人學修道,自稱學到九成,不需要干活,也不需要吃飯喝水,給他爹一怒之下鎖在屋子里,一鎖鎖三天,餓得氣息奄奄,用剩下的兩口氣求爹告奶要吃要喝。修道不成,不妨礙被心胸寬廣的鄉(xiāng)鄰喊做九成仙。九成仙一身燈光從工地里向大門口走來。吳向葵答道:“剛到,表舅。”九成仙跟那守在工地門口的男子打了個招呼,向他介紹吳向葵:“這是潘慧的老公吳向葵?!鞭D(zhuǎn)過背來,指著那男子對吳向葵說:“這就是傳說中的朱可以朱經(jīng)理!”

朱可以拍拍身上的灰,取下安全帽撓撓后腦勺說:“有錢發(fā)給大家就是經(jīng)理,沒錢發(fā)給大家卵都不是!狗日的這幫女子,弄得我天天晚飯吃不安生!”

九成仙也拍拍身上的灰,取下安全帽說:“讓我說,你這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在家好歹還有張床,是狗也得找個清靜的地方,如今人家頂多臨時占你草席大一塊地?!?/p>

朱可以說:“新砌的房子,給他們這么胡搞,傳出去,影響整個工地的聲譽。再說今天吹那么大的風,也為他們的安全著想。你沒見我以往,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九成仙說:“你不想想前幾年,大家都不帶家屬,工地開到哪兒,洗頭房就開到哪兒,按摩院就開到哪兒。不干凈不說,還動不動給人打電話要你們這些做經(jīng)理的拿五千塊去撈人,這又不影響工地的聲譽?”

兩人說罷,向馬路對面的板房宿舍區(qū)走去。朱可以讓吳向葵跟他走,九成仙對朱可以說,讓他等上他老婆再走。朱可以便扭頭跟著九成仙走了。走出去十幾步,九成仙轉(zhuǎn)過頭來對吳向葵說:“你這一來就不走了吧?我記得你會電工,要是不走,我們這里正缺人手。過幾天我約上幾個老鄉(xiāng)來給你接風?!闭f罷,沒等吳向葵回答,轉(zhuǎn)身跟朱可以走了。冷風把他們的交談越吹越遠,他倆說話聲音大,背對著吳向葵也能聽清一些。朱可以給九成仙遞了支煙,自己也點上一支,打火機把他的臉照亮,他似乎早就知道吳向葵要來。朱可以對九成仙說:“褲襠里那點事,不好管??!”

“讓我說你就別管。我們建的是商業(yè)樓,商業(yè)樓就該熱鬧點,留點騷氣,說不定將來商鋪開張,紅火得像開合法妓院!”九成仙說。

“你個狗日的,整天光知道滿嘴跑火車!”

他們后來還說了些什么,吳向葵沒心思聽,潘慧來了,潘慧手里捏著兩把卷了一半的信號旗,一紅一藍,脖子上掛著哨子和對講機,戴著安全帽,披著一身工地的電燈光,向他走過來。七個月沒見上啦,仇恨再大,馬上也吵不起來,何況他們那些事情都是一地雞毛??陀^評價,潘慧算得美人,個子不高,墩篤勻稱,該凸的地方,凸得恰到好處,該翹的地方,翹得低調(diào)奢華。從前面朝黃土低眉順眼,如今在工地上整天上瞅下看,看人的眼神自然多了幾分自信和沉穩(wěn)。

要是他們不是要離婚,按照電影里的情節(jié),潘慧也許會把信號旗遞給吳向葵問:“你想不想咱?。俊薄跋?!”“哪兒想?”吳向葵嘿嘿笑:“哪兒都想!”

實際情況是,潘慧沒有遞信號旗,沒有撒嬌,也沒有說更多的話,只說:“該吃晚飯了,咱帶你一起去吃飯?!?/p>

在路上,潘慧說:“咱過兩天才休班。”吳向葵心想,也就說大后天才能上香河了,一起過了二十多年的日子,多這么幾天,誰好意思嫌多呢。

從板房宿舍區(qū)附近的一家小飯店出來,夜更深了。潘慧取下安全帽,一頭秀發(fā)散落下來,從前的波波頭,又長了一柞,靠發(fā)根那一半溜順,發(fā)梢卷成了卷。要是在他們剛做夫妻那幾年,吳向葵會用指尖撓起她的卷發(fā)說:“看,北方的風真懂行,把你頭發(fā)吹卷了?!边@是變著方兒表揚潘慧,潘慧一定會晃晃腦袋,笑得像個孩子,脖子兩邊浪花飛卷。過去的歲月,雖然彼此怨氣深重,可只要愿意打撈,到處都是愉快的記憶。這時候,愉快的記憶只會讓人越發(fā)悲傷,越發(fā)堅定離婚的念想。

吳向葵不知道,為給吳向葵留下個自信、翻篇兒就能揚帆遠航的印象,潘慧前天特意請假,到街上花費108元巨資燙了個頭。

走到宿舍區(qū)門口,潘慧對吳向葵說,工地上有不成文的規(guī)定,家屬來工地,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意思是說,他今晚跟她擠一個被窩。吳向葵沒有意識到潘慧住的是集體宿舍,心想,只要那張證還沒領(lǐng)到手,擠一個被窩合理合法。

宿舍區(qū)的板房一共七棟,每棟兩層,每層三間,每間都是前門后窗,每間四張高低鐵床,床柱與床柱之間,只要能牽繩子,都牽上了繩子,繩子上晾曬著各式各樣的衣服,男男女女進進出出,洗漱的,聊天的、唱歌的、打麻將的、喝酒的、抽煙的,熱鬧非凡。每間敞開的門里都飄出熱氣烘烘的氣味,每道門里的氣味大不一樣,麻辣味的具有四川特色,大蔥味的充滿山東韻味,還有酸醋味的,霉干菜味的,泡蘿卜味的……無一例外地,都混合了方便面氣味、腳丫子臭味和汗臭味。

潘慧的宿舍在第五棟二層盡頭,八個年輕女子住一個屋子,潘慧的鋪位在靠窗的角落里。走到宿舍門口,吳向葵不進去,這怎么能?。堪藗€女人,一個男人,這哪是咱跟潘慧一個女人擠一個被窩?這簡直就是咱一個男人跟八個女人一屋睡覺。平生第一次。

潘慧轉(zhuǎn)身,果斷堅決而且別無選擇地明確對他說:“委屈你,今晚上只能這樣將就了?!鞭D(zhuǎn)身對同室的其他姐妹說:“姐妹們擔待些哈,這是咱老公!”

吳向葵個子高,眼神散亂,跟在潘慧身后走到鋪位前。橫七豎八斜拉著的繩子上的胸罩和內(nèi)褲在他的頭上打來打去。屋子里亂七八糟,洗漱用品、簡單的化妝品、臺扇、小吊扇、面盆、水盆、帆布膠鞋、高跟皮鞋,諸如此類,擺得隨心所欲。

其他七個女人大概都是結(jié)過婚的,對潘慧領(lǐng)著自己老公進屋并不覺得奇怪。

吳向葵估計她們自己的男人來了工地,大抵也這般處理。潘慧再次跟那幾個女人打招呼:“姐妹們,今晚給大家?guī)聿环奖憷?,包涵包涵!?/p>

一個正脫褲子的女人說:“你自己的老公有什么不方便的,大家都是出門人?!闭f罷脫了褲子,粉色碎花的內(nèi)褲在床前閃了一下,消失到被窩里。

另一個女人在唱川劇,進門的時候正“湯菜,湯菜,湯一缽缽菜一缽缽,湯一缽缽菜一缽缽,湯湯菜,湯湯菜”吼得熱鬧,這時唱道:“你夫妻依舊是多情眷,反顯得小青心意偏,倒不如辭姐姐天涯走遠。”唱罷咣一聲躺到床上繼續(xù)念白:“姐姐,多多保重,小青拜別了!”

屋子里的女人都笑起來,潘慧笑著問:“小青妹妹,你這是唱的哪一出?”

那個叫小青的女子答:“白蛇傳?!闭f罷沖著潘慧和吳向葵補充一句,“你們只管放心,今晚沒有法海!”意思是說你們想怎么都可以。

吳向葵心里苦笑:屁,今晚有八個法海!

簡單地擦了臉洗了腳,上床一人一頭躺下,吳向葵一動不動,仰面朝天,一雙手規(guī)規(guī)矩矩放在身體兩側(cè)。潘慧還像在家里那樣,把棉毛衫棉毛褲當睡衣睡褲,向另一邊側(cè)睡,臀部正好在他左手邊。七個多月沒有見,按說再怎么無情,都該有點反應的,至少可以摩挲一下。可在這樣連翻個身,鐵床都要嘎吱嘎吱響半天的地方,吳向葵覺得他跟潘慧就如同兩個性取向正常的男人或者兩個女人同床而眠。七個說不出香臭的女人勞累了一天,不久就發(fā)出均勻的鼾聲,后來連多少有些別扭的潘慧,翻了幾個身,也打起小呼嚕。吳向葵一時半會兒睡不著,要是不鉆進女人窩里來,他一輩子也想象不出,女人的鼾聲也可以如此豪放無拘、粗魯敞亮。

屋子外面的風吹得越發(fā)大了,窗縫發(fā)出尖銳的嘯叫。

跟潘慧同床而失眠的事,上一次發(fā)生在交往四個月之后,也就是二十多年前。定了親,吳向葵在莊稼地里的窩棚里看秋玉米,潘慧來給他送晚飯。夕陽在西邊扯了一面紅色的大幕,地上的人便好看十分。吃過飯,紅霞褪盡,星星出來了,蟬鳴此起彼伏。到星斗滿天,月亮卻遲遲不出來,他打算到窩棚里點上馬燈,潘慧跟在他后面爬進窩棚……流水歡唱、鶯聲遠近、山巒隱約、百花綻放,仿佛混沌初開時的自由無拘,又似虛空都變成了現(xiàn)實,一切都真實可感。那是吳向葵和潘慧從未有過的體驗。那天晚上,潘慧跟他睡在窩棚里。后半夜,月亮白花花的,在窩棚外面的玉米葉子上幽幽反光,在河面粼粼地反光,天空墨藍深邃,四野全是好聞的氣息。吳向葵怎么也睡不著,過去二十年競沒有這樣美妙的感覺,到底算是白活了,還是因終究等到了這一天而為流逝的歲月驕傲?這樣的美好保持到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終止于岳母搬入他家、發(fā)生家庭口角之后。

吳向葵后悔下午過來之前,光顧看太陽和地圖了,競沒有搜索附近的旅館。轉(zhuǎn)念想,搜到又如何?難道還能去住?潘慧一個打工者,他一個承包土地的種菜農(nóng)民,他是來離婚的,又不是來度蜜月的。即便開了房,潘慧也不可能跟他去。

半夜,進門時脫褲子的女子起床,從床底下摸索出一個夜壺,在別人的鼾聲中毫不避諱地小解。吳向葵下午就領(lǐng)教過了,廁所在五百米外。據(jù)說是為避免夏天的臭氣和蚊蟲。不久小青也從高鋪下來,從床底下拽出夜壺。從摩擦地面的聲音判斷,前一個夜壺是塑料的,后一個是搪瓷的。吳向葵更睡不著了,說不定這宿舍有八個類似的夜壺。

屋外的風似乎減弱了些,窗縫里的嘯叫不那么刺耳,卻也糾纏著吳向葵,使他兩扇沉重的眼皮,無論如何垮塌不下來。

在老家,吳向葵從來沒想過建筑工地上的住宿問題。比如眼前這個工地,板房數(shù)量有限,為提高利用率,工地上規(guī)定,單身宿舍必須八個人一間,“夫妻宿舍”必須睡四對夫妻,自由組合。每空一個鋪位,每間宿舍每月罰款一百元,空兩個鋪位,每月罰兩百元,攤到住宿者身上,年底從工錢上直接扣。如此苛刻,工人們還唯恐住不上板房。他們會算賬,住板房最大的好處是省錢,宿舍區(qū)不僅有食堂,還水電全免費,到外面租房子費錢不說,用半盆洗臉水、點盞煤油燈似的電燈,都得花錢。

早晨睜開眼睛,吳向葵滿腦子糨糊,昏昏沉沉的。既不敢早下床,也不敢起來太晚。吳向葵注意到,每一個鋪位的四面都圍了床單。

潘慧撩開床單說:“起來吧,委屈你了,咱們今天搬出去?!?/p>

那幾個女人,有四個上工去了,兩個去食堂吃飯。這些吳向葵都不知道,大概天快亮的時候,吳向葵終于睡過去了。

小青在刷牙,滿嘴巴泡沫橫飛,看見吳向葵滑下床來把鞋子套到腳上,對他說:“姐夫可要改名字?”

吳向葵莫名其妙:“好好的,改什么名字?”他以為到了工地,都要改名字。

小青說:“姐夫快姓柳了,柳下惠!”說罷呵呵呵笑起來。

吳向葵臉上是掛不住的尷尬,心想,難不成你還要我現(xiàn)場直播?我是來離婚的!

潘慧知道吳向葵臉皮薄,把自己剛用完的塑料口杯和牙刷塞到他手里:“趕快漱口,漱了吃早飯去!”在家里他倆從來各有各的口杯和牙刷,出門忘帶了。一天不刷又不死人,可這時候,只有接了口杯和牙刷,才能把眼下的尷尬圓過去。吳向葵心想,這小青,怎么可以這般放肆?

小青覺察到太難堪別人,白嘲道:“我家那口子上次來得罪大家了,那口子大老粗,啥也不顧。再說大半年沒見,大老遠趕來,也就兩個晚上……嘿嘿嘿!”

吳向葵聽出來了,小青給他帶來的尷尬,源于她自己的尷尬。

潘慧沒對吳向葵說,雖說是兩個晚上,一個晚上三次,一個晚上兩次,好在鐵床結(jié)實,響死沒散架。

走出板房門,風已停了,太陽雖看不見,卻是個好天,天地之間的亮光濾過一般透明。工地上各種機器的聲音熱氣騰騰的,從馬路對面?zhèn)鬟^來。

一人喝了一碗粥,啃了兩個饅頭。吃過早飯,潘慧說:“今天咱得上工,你把咱床上的被褥都搬到六號板房樓下最左邊那間,那邊還有一張空鋪位?!?/p>

建筑工地喜歡用女人做塔吊指揮,女人敬業(yè),眼尖心細,打起信號旗來動作規(guī)范,發(fā)出的指令準確具體,不像男人,一會兒要抽煙,一會兒要撒尿,稍不留神,一個馬虎眼兒,就可能釀出事故。

九點鐘之后,宿舍區(qū)今天當班的,都到馬路對面的樓房上工去了,留下為數(shù)不多幾個今天休息的和那些工人的女人,洗衣服或者閑聊。有幾個就是昨天下午在工地大門口見著的。他們見吳向葵蔫頭蔫腦的樣子,在遠處品頭評足。有幾句話似乎在說,他夜里太過勞累。幾個年紀大的婦女在收拾三輪車,吃了中午飯,他們將蹬著三輪出去收廢紙。

吳向葵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琢磨。那么艱難的住宿環(huán)境,潘慧都能堅持下來,說明他們的婚姻真是無可挽回了。憑潘慧的條件再找一個不難,可如果竟是這種環(huán)境下的男人,那就有些虧了;整天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忙碌,想找個體面的,只怕有那心思,沒那機會。反觀自己,優(yōu)勢雖不見得比潘慧強,但環(huán)境不錯啊,田野遼闊,呼吸自由,住的房子雖是租的,但單家獨戶,有關(guān)有攔。

吳向葵還想起半年前聘來給自己干活的當?shù)剞r(nóng)村婦女孫小涓,孫小涓年齡跟潘慧差不多,身高比潘慧高一個頭,身材卻趕不上潘慧,農(nóng)村里肩挑背磨,胸圍不突出,腰圍不含蓄,肩膀?qū)挼酶鷤€男人似的。孫小涓的男人在外面搞建筑工程,掙到了錢,幾年前就養(yǎng)下了小,五六年不落屋。男人對孫小涓說:“你只管去找合適的男人,找上了,我們離婚;找不上,我還是你的名譽老公?!卑肽昵暗囊惶?,孫小涓到他的承包地問他會不會電工。他平時經(jīng)常幫周圍鄰居裝個燈、接個線什么的。大家都知道他會電工。吳向葵問她有什么事情。她說:“我家的洗衣機拖線扯拐了,求你過去修修,不然我會被電死?!毕匆聶C拖線板修好,孫小涓對吳向葵說他有什么她能幫得上忙的,只管說。吳向葵說他承包的地上缺人手。如今的農(nóng)村,特別是工業(yè)和經(jīng)濟發(fā)達的地方,農(nóng)村幾乎沒有青壯年勞動力,外出幾公里十公里就能掙到大錢,誰都不會撲在土地上。吳向葵承包的二百畝土地,雖有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的澆灌基礎(chǔ),卻畢竟有那么寬的面積,每塊地一點小事,累積起來,也得有三五個工人才忙得下來。之后幾個月,其他工人都是這一茬忙過就回家,等下一茬農(nóng)活兒出來才會出現(xiàn)在他的承包地上,而孫小涓卻天天都來。把地里的活兒干好,還替他洗衣服做飯。眉眼之間,看得出這女子是上心了。

六號板房住的都是夫妻,四對夫妻一間屋,正好樓下最左側(cè)一間只住了三對。吳向葵找來幾個紙箱。收拾潘慧床上的被褥和衣服。他注意到,潘慧的一堆衣服里有一條男人的褲頭,三槍牌的,吊牌還沒有取下來。這種褲頭他買過,一般兩條或者三條裝一個盒子。潘慧什么時候買的?為啥只有一條?收拾得匆忙,沒多想,塞到紙箱里擱好,搬起另一個紙箱的被褥向六號板房走去。

吳向葵打量其他三張床,有樣學樣,住下鋪,用舊床單將高低鋪的下鋪圍起來當幕簾,上鋪放那幾個紙箱子。一個屋子四家人跟八個人到底不一樣,各家的東西好歸類,尤其重要的是,上鋪可以放東西,室內(nèi)的空間寬出來許多。有兩家的女人在門口洗衣服,操著河南腔和福建腔普通話問他從哪里來,叫什么名字。不咸不淡說了幾句話,便各人忙各人的。有個老阿姨仔細盯著吳向葵的面孔看了足足三秒,閃電般笑了一下問他:“大兄弟,身體怎么樣,吃得消哇?”吳向葵撩起床單坐在床沿上,心口窩上像塞了一坨三年不化的寒冰。還沒到中午,吳向葵就可以想見,熄燈后,這屋子將是多么熱鬧。

中午潘慧回來吃飯,交給吳向葵一個電話號碼說,這是朱可以朱經(jīng)理的,讓他下午主動聯(lián)系他。水電班四個人一組,其中一個組這兩天少一個人,聽說吳向葵是水電工出身,便托潘慧請他替一天。這個工地的水電班有個特點,缺一個其他三人只好放假,工人不實惠,老板的工期受影響。

吳向葵心想咱是來與你辦離婚手續(xù)的,怎么,還替你把鈔票掙上了?

這種小心眼的話,他也就在心里想一想,不會真說出口的,再說在外人眼里,他就是來探班的,兩天過后離開。吳向葵掃了一眼電話號碼,好記,最末五個數(shù)字都是4。這數(shù)許多人不用,與“死”同音;可有的人偏偏喜歡,認為那是哆來咪發(fā)的“發(fā)”。朱可以大概偏向于音樂發(fā)音。

交代完畢,潘慧出門向馬路對面的工地走去。吳向葵用塑料保溫杯替潘慧裝了一壺開水,要她帶到工地上喝。潘慧擺擺手示意不要,她說:“習慣了,不到吃飯不喝水。喝了中途得上廁所,誤事!你自己帶到工地上去?!?/p>

吳向葵想閑著也是閑著,不如今天下午就幫他們干活,幫忙幫到底,送佛送到西。他沒打電話,在一號板房底樓正中一間找到朱可以。朱可以一個人住,前面一半擺了辦公桌和幾張凳子,后面一半擺床,也是一張高低鐵床,中間用一道布簾子隔開。門上掛了一塊“項目部經(jīng)理”鋁合金牌子。朱可以抽著香煙,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吳向葵抬起頭來往里屋看了一眼,在窗欞和鐵床之間的一根繩子上掛著的一堆衣服中,發(fā)現(xiàn)一條平角褲,跟上午翻出來的一模一樣。他想看個究竟,又不好意思上前。轉(zhuǎn)念想,天下一個模樣的褲頭多了去了,便不再往心里去。

聽吳向葵說他今天下午就替班,朱可以顯得很高興,他說吳向葵這一天半的工錢記在潘慧的賬上,年底一次結(jié)算。說著遞過來一支香煙,吳向葵擺擺手說不會。朱可以說:“聽說你在老家有一幫兄弟,有好幾百畝地,也算個項目經(jīng)理,舍不得拋開了,上這里來做水電工?”

吳向葵說:“咱老家原本就在這個地方,建大學城征用了。目前在啟東那邊租了土地種蔬菜。既不是經(jīng)理也不是工頭,兩百多畝土地,咱說了算。”

朱可以把煙灰彈在煙灰缸里,桌上飄了幾片白色的煙灰,他伸出手去,用側(cè)掌小心地掃到另一只手的手掌心上,再把灰抖到煙灰缸里才說:“種蔬菜跟種糧食一樣,都要靠老天爺賞飯吃?!倍锻晁呐氖?,繼續(xù)說,“這活兒我干過三十多年,最終只有建筑適合我。”

吳向葵注意到,朱可以室內(nèi)香煙彌漫,濃度高過霧霾,可桌上和地上干干凈凈??吹贸鰜恚莻€追求完美的。這種人一般做事細致,確保安全第一。難怪他這個工區(qū),一進宿舍區(qū)就有一條標語:事故是最大的浪費,平安是最大的節(jié)約。也難怪昨天下午他不讓那幾個女的到樓房上去。

朱可以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來了個叫馬四維的水電班小工頭,帶著他爬上了新建的一幢叫云峰樓的三十層大廈的第九層,那一層有二十多個人在安裝水電,四人一組。吳向葵不知道這一群人僅僅承擔這一幢大樓的水電安裝,還是整個龍珠騏達工地所有大樓的水電安裝都由他們施工。如果是后一種,不管哪個做工頭,不出三年,他的財大到想不氣粗都不行。

吳向葵按照馬四維的吩咐干起來,工友對他的加入是友好的,他們來來往往忙碌,經(jīng)過他身邊就跟他打招呼,一看都是常年在外的人,隨和好處,年紀跟他差不多,一個下午,他們彼此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了。

馬四維見他手法嫻熟、切管尺寸和預熱粘接都恰到好處,說:“吳師傅,你不如留下來跟我們一塊兒干,見天上工就能掙二百五到三百五,有時候趕工加班,一天能掙四五百。錢不錢是一回事兒,跟嫂子天天在一起,比起兩地分居,到底要方便得多?!?/p>

旁邊一個工友給馬四維遞眼色,說:“這得尊重吳哥的選擇哦!”

馬四維似乎看懂了那工友的眼色,便改口說:“是的是的,一個人干慣了的事情,輕易是丟不下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嘛!對不對吳師傅?你那里靠上海近,蔬菜賣得出價錢!”

吳向葵嗯嗯啊啊應付著,窘迫隨時都有。等到工地上一片雪白的燈光,他也像潘慧一樣披著一身電燈光從工地的大門走出來,穿過馬路向住宿區(qū)走去。

還沒進宿舍,吳向葵就頭大了,他念叨:四家人,四對男女,四對夫妻,四臺發(fā)動機……

四家人都到齊了,兩對中年夫妻,剩下一對小年輕,有一個兩歲多的孩子,一家三口擠一張一米二的床。吳向葵夫妻兩口跟那三家人彼此做了介紹,各家都開始忙乎各家的事情。年輕的夫妻跟一對中年夫妻打了幾圈摜蛋,孩子困了,找媽媽要瞌睡,四個人便散了。約好第二天晚上繼續(xù)。時間差不多了,都陸續(xù)上了床。床鋪四周原本卷起來的床單,四面拉下來,將床罩住,無聲無息地睡去。那一對中年人洗漱完畢,也鉆到屬于自己的那張床的床單后面,一樣無聲無息。

吳向葵和潘慧各睡一頭。跟昨天晚上一樣,吳向葵仍然半天睡不著。下午在工地上,他瞌睡來襲,正巧大家工間歇氣,他靠在新砌的磚墻上就睡著了。馬四維在他醒后說:“吳師傅,你太累了,悠著點哈!”其他兩個工友都壞笑起來。吳向葵懂他們的意思,大致把他想得跟小青的男人一個德行了。

潘慧還保持昨晚的姿勢。吳向葵向另一側(cè)翻身,大家背對背,屁股幾乎抵著屁股。身子一動,鐵床嘎嘰嘎嘰直叫喚。

那一對中年人的鋪位,立即傳出女人的一聲咳嗽。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沒有第二聲,冷不丁就這一聲,再傻的人都懂。

第二天早上,中年婦女對潘慧說:“我們這屋三代同堂,有小孩子,你懂的!”

潘慧漲紅一張臉說:“不好意思,讓大家難堪了,真是抱歉!”

中年婦女說:“大家都是出門人,相互擔待些?!?/p>

吳向葵心頭有氣:翻個身而已,你們一年到頭難道不過夫妻生活?

后來吳向葵知道,這一對中年夫妻給這間宿舍立下的規(guī)矩,他兩口子在這間宿舍年齡最大,自己覺得自己應該充當家長,其他兩家年紀都輕,自然也覺得他們做家長比較合適,傳什么話,發(fā)表什么意見,都由這一對夫妻出面。

吳向葵揣著一肚子火走出宿舍區(qū),見馬四維跟小青站在馬路邊說話。他們身后是三個集裝箱改造的臨時宿舍,門上有粉筆寫的字:牙祭房。吳向葵只知道吃肉叫打牙祭,沒聽說過還有牙祭房。

馬四維人長得瘦,也不高,鼻梁上架了副近視眼鏡,香煙不離手。他說:“朱經(jīng)理說了,只要我們把關(guān)系確定下來,我們立馬搬到一起住,給我們安排半間屋子!”

小青說:“你莫心急嘛,那個人不答應離。不但不答應,還說最近要來找我。你想想,他一個沒有文化的大老粗,腦子簡單,一言不合就動武,要是見我們住在一起,還不出人命?”

吳向葵突然覺得好笑,沖著馬路吐了一泡口水,暗想是不是每個人整天忙碌的核心,都是為褲襠里的事情?

走進工地,吳向葵看見潘慧在一幢樓前指揮塔吊,穿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再把哨子含在嘴里,左手對講機,右手兩面旗,這女人就像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想當初出門的時候,吳向葵估計潘慧頂多能在工地食堂里混個幫廚,誰知競就做了塔吊指揮,工資高,還體面。是潘慧自己考了上崗證書,還是別人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人才重點培養(yǎng)的?這問題吳向葵也許一輩子都沒法搞清楚了。

跟潘慧比較起來,孫小涓像一道端了三頓都沒有幾個人動筷子的菜。那天,他進了她家門,拖線板確實壞了,電燈也壞了,電視也不能正常播放。吳向葵問還有什么不能正常使用,孫小涓把他領(lǐng)到偏房,指著玉米脫粒機和飼料打漿機說,這幾樣東西休息了快兩年了。忙到太陽偏西才把這一堆大毛病沒有、調(diào)試一下就能使用的電器修理完畢。孫小涓高興,先是給他泡了一壺茉莉花茶,然后端上來四五個菜,還有一瓶老白干。月亮白花花的,在樹葉子上幽幽反光,在盈滿的水缸里頑皮地跳躍,天空墨藍深邃,四野全是好聞的氣息。吳向葵想起潘慧爬進他窩棚的樣子,想起那個天開地裂的晚上。孫小涓喝飲料陪他,他競不知不覺把自己給喝醉了……第二天,從孫小涓的床上醒來,他慌亂了一陣,不知道該怎么做,更不知道該說什么,什么都沒想好,他便干脆靜觀其變。孫小涓沒有哭沒有喊,臉色似比昨天更清朗干凈,見他起床,指著桌上的早餐說了兩個字:“吃吧!”吃了飯,他一個字也沒說,上承包地去了。孫小涓跟在他后面到了承包地上。這一起了頭,之后孫小涓便無論天陰下雨都來,里里外外,大小事情都當自己的事情來安排,他要是外出,孫小涓就是另一個他,幾個工人都聽她的。孫小涓小他六歲,結(jié)婚十多年,沒有修下一兒半女。她對吳向葵說:“我活著有腳有手,死后沒人掛念沒人燒紙。我跟你不要什么名分,潘慧回來我便回去,潘慧不回來,我就當你的長工,有無工錢你決定,錢多錢少你看著辦。一句話,歡喜一天算一天?!?/p>

傍晚下工,吳向葵跟馬四維等二十來個水電工走出工地西門,又見七八個女人圍在工地門口,情形跟前天傍晚一樣,朱可以嘴巴里多了個哨子,喊一聲“不準上去”吹一聲哨子。這些女人看來每天都會來撞運氣,要是某天朱可以沒來,那個傍晚就成了這些女子跟她們男人的節(jié)日。吳向葵想起九成仙說的話。滿嘴跑火車的九成仙那幾句話,似乎比朱可以更像明白人。

中國人不能念,一念就會擱到眼面前。還沒走到宿舍區(qū)門口,九成仙向他招手。九成仙請了幾個過去的同村老鄉(xiāng),在宿舍區(qū)附近的小飯館給吳向葵接風。

吳向葵注意到,燈光明晃晃的工地周圍,天徹底黑下來的標志,是到處的燈光泛出幽靈一般的藍。冷風在身上到處亂竄。朱可以和馬四維也被請來了。馬四維帶了小青一起來。添雙筷子添個酒杯的事,小青會唱川劇,一高興就會亮一嗓子,眾人表示歡迎。正好兩桌。

過去同村子的老鄉(xiāng)如今還叫老鄉(xiāng),說起來有些勉強,維系他們記憶的鄉(xiāng)村實物一樣都沒有了;村子里的人當時四散,遷到不同地方,如今大多數(shù)都不再聯(lián)系。好在他們的方言還在,某些專有的叫法說法還在。等到他們這一輩人結(jié)束,這種微弱的關(guān)系便永遠消失了。

有個叫春兒的小伙子專挑馬四維拼酒,一人面前一箱燕京,擺在旁邊一張空桌子上,全部打開,沒有多的話,各自抽出一瓶,碰在一起,同時喊一聲“干”,兩人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就下去了。小青用唱戲的聲音喊:“你們吃幾口菜再喝要不要的?”兩人誰也不搭腔,一瓶喝完,繼續(xù)從箱子里抽出一瓶,咣一聲碰到一起,同時喊一聲“干”,咕嘟咕嘟往下灌。旁邊的人各吃各的。九成仙說:“看來這兩個人今天得有個了斷?!彼麌诟来蠹遥灰獌扇瞬粍邮?,不要去管他們,讓他們把話說清楚。

喝到第八瓶,馬四維趴到桌子上,臉色煞白。春兒把空酒瓶插進箱子里,新抽出一瓶拎在手上,提起馬四維的后衣領(lǐng)說:“還有沒有量?還喝不喝?”

馬四維伸出右手臂,在空中搖搖晃晃揮了一下:“讓我歇一歇。”

酒精把春兒臉上、脖子和所有露在襯衣外面的部分染成酡紅,他揪起馬四維的后衣領(lǐng)晃了幾下:“喝酒圖個興致,歇一歇什么意思?”他盯著小青繼續(xù)說,“你在女人肚皮上也要說歇一歇嗎?是講排場,還是自己不行?”

小青搭話:“你有啥話只管沖我來。明明曉得他喝酒喝不過你!”

春兒聲音變得堅硬了:“是他自己要接受挑戰(zhàn)的,誰都沒強迫他。自己曉得喝不過,事前給我磕三個響頭嘛,他想喝我都不給他喝,我是通情達理的人。如今才喝到第八瓶就不喝了,算什么?”

小青從馬四維面前的箱子里抽出剩下的四瓶,一口氣全喝下去,說:“不要小看人,他在前面沖,我斷后!”

誰都看得出他們之間有過節(jié),核心在小青那里。吳向葵希望表舅九成仙出來勸一勸,他一張嘴巴那么會跑火車,這時候橫豎說幾句,不把人哄倒,也能把人震倒。春兒是他帶出來的,他只要發(fā)話,不會不聽他的。九成仙招呼大家吃菜喝酒,頻頻跟大家碰杯,偶爾往這邊瞟一眼,沒有阻止的意思,更不干涉。

春兒從圍坐的一桌人旁邊的啤酒箱里抽出四瓶啤酒,插到馬四維面前的啤酒箱里。

小青說:“什么意思?”

春兒說:“這是馬四維的酒!”

小青:“我剛才不是替他喝完了嗎?”

春兒把手頭的啤酒瓶往桌上一暾,一字一板說:“誰叫你替他喝的?是我?還是馬四維?對啦,誰都沒發(fā)話讓你喝,是你自己要喝的。這四瓶必須給他補齊?!贝簝喊炎约旱囊黄糠诺阶郎?,從馬四維面前的啤酒箱抽出一瓶,揪住馬四維的后衣領(lǐng)把馬四維提起半個身子,一放手,馬四維重新趴到桌上,一雙手無力地在空中亂舞,以示抵抗。春兒重新把馬四維提起來:“馬四維你起不起來喝?耍賴是不是?你可以賴錢賴米,不能賴酒。你起不起來喝?不起來我給你灌下來啦!”說罷,一抬手,瓶口朝下,啤酒咕咚咕咚灌進馬四維的后頸窩。

小青來搶春兒手中的酒瓶,說:“你瘋了!”

春兒躲開小青的手,用瓶口指著小青說:“你那么護他,你說說你們什么關(guān)系?”

小青也抽了一瓶啤酒拿在手上,瓶底指著春兒,隨時要用啤酒瓶跟他干架的樣子說:“朋友關(guān)系。怎么?要你批準?。俊?/p>

春兒說:“你有多少朋友關(guān)系?兩個月前你對我說我們是朋友關(guān)系,兩個月后你又說你跟馬四維是朋友關(guān)系,再過幾天,不知道你又要跟誰是朋友關(guān)系。你換朋友關(guān)系,比換胸罩還頻繁?!?/p>

小青把手里的啤酒瓶放下來:“既然你挑明了說,我也明白告訴你,以前我認為你適合我,現(xiàn)在我也覺得適合,只是我不想拖累你?!?/p>

春兒的聲音變得滄桑起來:“他馬四維并不比我有錢,你也不可能一天更比一天漂亮,能拖累什么呢?”春兒的聲音明顯哽咽了,“誰拖累誰還不一定呢!”

小青的眼角也有了淚光,她舉起手里的啤酒,在春兒倒掉小半瓶的啤酒瓶上碰了一下:“我們把這瓶喝掉。好合好散,你聽我講?!?/p>

在酒桌上,誰清醒誰占主動。春兒已有八九分的量,輪上小青牽著他的鼻子走。春兒把一瓶啤酒喝了,小青給他抽了一瓶遞到他手上,春兒的表情就木了,身子有些晃,裸露在衣服外面的部位的紫紅開始發(fā)暗。小青把自己那瓶啤酒暾在桌子上,右手持瓶頸說:“春兒,你比我小五六歲,沒有結(jié)過婚,一切都還來得及,要人才有人才,要口才也還將就,有本事憑力氣吃飯。姐姐我跟你不同,一個動不動把我當豬來打的老公只會伸手向我要錢,一個六歲多的兒子眼看就要上小學。我要跟了你,難道還讓你來替我養(yǎng)兒子?如果兒子是我一個人生的,替我養(yǎng)也就養(yǎng)了,關(guān)鍵是他血管里還淌著那個討債鬼的血。養(yǎng)一天可以,養(yǎng)一年可以。多養(yǎng)幾年傻子都不會干。就算你能替我養(yǎng)兒子,那個討債鬼不來纏你才怪,張口就要錢。你不能不給,他知道你家在什么地方,他可以把你家砸個稀巴爛,你卻不能把他打廢打殘??v使把他打廢打殘,只要還有一口氣他都要來纏你,你還能過上清凈日子嗎?我跟馬四維就不同,馬四維的老家在青海,那狗東西不識幾個字,輕易不敢出門,縱使敢出門,他還舍不得路費。馬四維也有個兒子,大小跟我兒差不多。我跟他說,他對我兒子好,我也不會虧待他兒子?!毙∏喟哑【颇闷饋?,仰起脖子喝了下去。

吳向葵決定,等到入冬,他要把女人的老宅翻建起來,讓它成為他的這個孩子不變的家。他會告訴這個孩子:“不管你爹從哪里來,孩子你永遠別忘了,這里是你的血地——你的母親為生你流下第一滴血的地方!”

電話鈴響了,顯示歸屬地為包頭市。吳向葵沒接,他從來沒有交過內(nèi)蒙古的朋友,更沒有那邊的生意,不是騙子電話,就是騷擾電話。第二遍他也沒接,到第三遍,他覺得這世界上大概沒有這么百折不撓的騙子,撳下接聽鍵。

“吳向葵,咱,潘慧?!甭曇羰撬穆曇?,但聽上去并不喜慶。

“你,”一切太突然,老話說得好,中國人不能想,一想就到眼面前,吳向葵問,“你啥時候上了包頭?”吳向葵想,龍珠騏達的工程早該完工了,他們的老板多半接到了包頭的工程。

“咱一直在廊坊。這號是充話費送的?!迸嘶鄣穆曇舨患膊恍?。

吳向葵想這倒神奇,啥時候充電話費送我北京的號試試。整整一年時間沒有聯(lián)系,沒啥事她肯定不會打電話來。吳向葵問:“哦,你找咱該有什么事?”

“你的小兒子出生三個月了!”潘慧的聲音仍然不疾不徐。

吳向葵聽成他的兒子吳潮白的兒子,也就是他的孫子出生三個月了,意味著他做爺爺啦。一瞬間,三分喜悅七分惱怒一起沖上腦門:“那小子啥時候結(jié)的婚?兒媳婦是哪個國家的?”那么大的事情,再看不上他這說老不算老的老家伙,只要給他發(fā)一條短信,他必然厚禮相待。做老子的人有做老子的人的氣度。

“跟吳潮白沒關(guān)系。是你的兒子,你的?!迸嘶鄣穆曇暨€跟剛才一樣。

吳向葵從椅子上翻爬起來。在廊坊火車站附近的小旅館之前,他們已經(jīng)兩三年沒有接觸過,偶爾他流露出想法,她就拿“更年期了”來搪塞。他清楚記得,那天晚上情急之下他打算下樓購買工具,不能這樣赤手空拳。她說:“應該沒什么事,更年期了?!笨?,朱可以真沒說錯,事故是最大的浪費,平安是最大的節(jié)約。轉(zhuǎn)念,“呸呸呸,怎么會想起這個人!”兩條三槍牌平角褲在他腦子里風箏般飄過來飄過去。

“你,為什么不采取終止措施呢?”吳向葵后悔看那部從頭哭到尾的電影,后悔電影結(jié)束沒有送她打車回工地,后悔讓她陪他去開了賓館,還讓她進了房間,并且住了一夜。所有這一切的藥引子,都可以算在那部電影的頭上。即便找到冤頭債主又能怎樣,即便他把那部電影嚼來吞下去又能怎樣,事情是他做的,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眼前的一切美好說不定又將被打亂。罷罷罷,現(xiàn)在他只想知道這女人要做什么。

“一個高齡產(chǎn)婦,醫(yī)生都不敢采取措施,你想給咱上什么終止措施?”潘慧跟吳向葵懟上了。

吳向葵沒吭聲。他能說什么呢?他能想象到那個叫朱可以的潔癖知道潘慧懷上吳向葵的孩子,還會跟她繼續(xù)發(fā)生瓜葛嗎?而潘慧知道自己懷上吳向葵的孩子卻始終不吭聲,說明潘慧從來就沒想過吃回頭草、走回頭路。他在等待潘慧開價。只要不是漫天要價,一切為了孩子成長的費用,他這二百多畝地還是長得出來的。

潘慧見他沒有吭聲,以為他下了矮樁,便不像剛才那樣激動了:“你放一萬個心。打你這個電話,既不向你要撫養(yǎng)費,也不會來投靠你。咱只是想告訴你,你的小兒子已經(jīng)三個月大了。出生日期6月23號上午9點11分,農(nóng)歷五月二十一,星期天?!闭f罷嘟一聲掛掉電話。

話還沒說完怎么能掛電話?潘慧現(xiàn)在在哪里?靠什么生活?有沒有給孩子取名?叫什么?吳向葵立即回撥過去,包頭的號碼關(guān)機;吳向葵撥打潘慧原來的號碼,空號。如此嘗試了五六遍,都是如此。吳向葵找到潘慧的微信,語音通話,呼叫失敗;發(fā)微信,被對方拒收??磥碓绫慌嘶燮帘瘟恕R荒隂]聯(lián)系,這是什么時候開始的事兒呢?

吳向葵又撥打朱可以那一串“4”的電話,空號。九成仙和馬四維的電話號碼他沒有。一年的時間過去,龍珠騏達工地早已結(jié)束,這幫人是散了,還是轉(zhuǎn)戰(zhàn)其他工地,誰知道。吳向葵木愣愣坐一陣,他知道,潘慧這是安了心從此不再跟他聯(lián)系了。他不禁悲從中來:那孩子不僅沒有故鄉(xiāng),連他這個親爹,都可能永遠不被知道!

“向葵,快來幫幫忙!”

孫小涓的聲音再次從廚房里傳來,她在那頭等了好大工夫了。

責任編輯 楊新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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