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姐
在北京某家高級宴會廳的包廂里,一場學(xué)術(shù)研討會的慶功宴正接近尾聲——北大的跟人大的稱兄道弟,寫詩的和畫畫的勾肩搭背。
正在我饒有興味地“觀賞”飯局之眾生相時,一個約摸四五歲的小男孩向我走來,他沒有介紹自己,也不打招呼,直接對我說:“阿姨,你——長——得——真——丑!”
他的聲音壓得有些低,但一字一頓地從嘴巴里彈出來,似乎就是怕我聽不清楚。我愣了神兒,很想假裝自己沒聽到。可那又不像是熊孩子的惡作劇,他嚴(yán)肅的小臉熱切地等著我的回應(yīng)。
我久久地沉默,認真盯著手機屏幕上剛剛彈出的八卦新聞。小孩終于對我的執(zhí)拗無可奈何,轉(zhuǎn)而去另一頭跟他的大黃蜂玩了。
打小我就知道自己不好看,我一直埋怨我媽生我的時候睡著了,所以才沒把那雙顧盼神飛的大眼睛遺傳給我。眼睛小也就罷了,偏還給我那么一張圓墩墩的臉。自卑、敏感、孤僻,與這三只魔鬼的纏斗持續(xù)了我的整個學(xué)生時代。
直到二十七八歲的時候,我才終于明白這種自我撕扯的可笑。我并不是靠臉吃飯的那一撥人,所以即便丑點,有礙觀瞻,少出來溜達就是,不至于真的影響生活,降低國民生產(chǎn)總值。
接納自己,進而取悅自己,達到靈魂自洽,最終完成生而為人的使命——過好作為人的一生。這項工程,有的人天賦異稟,從一出生就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而有的人,譬如我,要花上前半生;還有的人,比如奧勒留,用了他的一輩子。
這位“五賢帝”時代最后的一位羅馬國王,站在帝國衰亡的十字路口,即便縱馬揚鞭撫平四海,也不能挽回日落的結(jié)局。奧勒留無法像他的前輩或者后來者那樣,把天下當(dāng)作一場盛宴,恣意享用。他陷入了悠長的沉思,“不要讓任何人再聽到你對宮廷生活或?qū)δ阕约荷畹牟粷M”,這是一個憂郁靈魂的獨白。
翻開《沉思錄》,他語調(diào)蒼然地講起他的父親、母親、祖父,以及他這一生遇到的惡人、好管閑事的人、忘恩負義的人、傲慢的人、欺詐的人、嫉妒的人和孤僻的人。
他告訴你,即便可以像瘋狗一樣對周圍的一切憤憤不平,可以詛咒命運,但是等到最后一刻,你還得平靜地放手而去。所以,“一言以蔽之,屬于身體的一切只是一道激流,屬于靈魂的只是一個夢幻,生命是一場戰(zhàn)爭,一個過客的旅居,身后的名聲也迅速落入忘川”。
這是一個視死如歸的帝王的成長筆記,也是一本告訴人們應(yīng)該如何好好活著的手冊。兩千年后,當(dāng)你隨意翻開這本書的某一頁,都仿佛在聽一個男人的淺吟低唱:那些擁有的不足,那些追求的不甘,還有那些對自己的滿意和失望……
如果我在遙遠的少女時代就能遇到這本書,在奧勒留的絮絮低語中看清生命的真諦,也許我就不必與自己纏斗那么久。那個晚宴上突然蹦出來的小孩,也不會路過我的心口,讓我在暮春微涼的夜里,對著鏡子感受到一種近乎洪荒的悲戚。
感謝這本寫給自己的書,卻帶給了他人以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