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浪
星期天,社里接到一個舉報電話,對方聲稱在外賣里吃出了一只蒼蠅,在向商家索賠、向平臺反映以及向有關(guān)部門投訴無果后,決定向媒體曝光,希望我們能為她討回公道??偩幍弥院螅胰フ{(diào)查此事。自從我在朋友圈說了幾句娛樂八卦的壞話之后,為了照顧我的新聞理想,總編派給我的都是這種活兒?!笆玛P(guān)國計民生,我想你不會拒絕的?!彼陔娫捓镎f。我只好欣然領(lǐng)命。
我和舉報人約在星期一上午十點見面。出發(fā)前,我做了一些簡單的案頭工作。我從網(wǎng)上搜集了幾篇關(guān)于外賣的新聞,把它們剪裁拼接起來;又翻閱了《食品安全法》《消費者權(quán)益保護法》中的相關(guān)條例,打算在文中加以援引;此外,我還特別查詢了蒼蠅的習(xí)性、危害和防治方法,為了給我的報道增加一些科學(xué)色彩。這是我的工作習(xí)慣:先寫好新聞稿,再出去調(diào)查。作為一名記者,我有著和自身職業(yè)不太相稱的信仰:太陽底下無新事。世界只是在變著花樣重復(fù)自己。
舉報人叫童小云,是某IT公司的職員。我見到她時,她剛辦完離職手續(xù),拖著一只行李箱走出了寫字樓。她看起來和我同齡,二十七八歲,修著一頭利落的短發(fā),身穿一件印花針織衫和一條方格闊腿褲。雖然工作好幾年了,她的言談舉止還是透著一股尚未脫盡的學(xué)生氣。她喜歡用夸張的肢體語言來彌補口頭上的不足,說到詞窮處,簡直要張牙舞爪。我不得不一次次地提醒她點到為止。
我們就在街邊長椅上完成了訪談。那是晴朗的初春時節(jié),空氣中彌漫著玉蘭的幽香,雪松細碎的影子在我們身上搖來晃去。訪談伊始,我就想著快點結(jié)束,好去什么地方偷閑半日,因此我對童小云每說一句話就做一套廣播體操缺乏耐心。更糟糕的是,看著她搽滿口紅的嘴唇,我的腦袋里總有一只蒼蠅在盤旋。蒼蠅的嗡嗡聲幾乎蓋過了她說話的聲音。到后來,我不得不停止手頭的工作,下意識地揮臂驅(qū)趕。結(jié)果兩種聲音都戛然而止了。
“怎么了?”
“沒什么,你接著說?!蔽矣致耦^記錄起來。
我的記錄只是做做樣子,完全沒有當回事,可是在那個心灰意懶的上午,我寫著寫著,忽然被筆下的內(nèi)容吸引了。童小云手忙腳亂的講述正在撬動我對這件事的最初認知。訪談結(jié)束后,我和她道了別,便匆匆奔赴下一個采訪對象。這時,我把偷閑的事完全拋在腦后了,因為我已經(jīng)預(yù)感到,我之前的準備很可能會付之一炬。
童小云在外賣里吃出蒼蠅的那天,遇到了幾件煩心事。首先是早高峰堵車讓她遲到了幾分鐘,這個月的全勤獎沒了。雖然只有兩百元,但對于薪水低微的她來說,無異于剜心割肉。她在堵車的路上就開始盤算,這兩百元等于她一個月的早餐費,兩個月的交通費,半年的水費,一年的燃氣費。其次,她和同事孫雪因為工作上的齟齬鬧了一些不愉快。她們在運營部門,童小云寫文案,孫雪做美工,負責(zé)微博、公眾號、微頭條和抖音的日常發(fā)布。可是,對于發(fā)什么和怎么發(fā)的問題,兩人經(jīng)常意見不和。“天蝎和白羊是一對克星?!碑斖≡葡蛩暮糜讯捂倘煌虏蹠r,精通星座分析的段嫣然這樣回答。段嫣然是她們部門的商務(wù)負責(zé)人,不僅天生麗質(zhì),人緣也很好,這使她常常在公司里扮演和事佬的角色。然而那天上午,白羊座的童小云和天蝎座的孫雪再次吵起來時,這位和事佬卻因為接待客戶沒有及時到場。到場的是運營總監(jiān)閆力。閆力的到場也起到了同樣的作用,他往門口一站,辦公室就一片死寂了,連看熱鬧的同事都紛紛回到座位上,等待大事發(fā)生??蛇@個高深莫測的領(lǐng)導(dǎo)什么也沒說,只是招了招手,把面色蒼白的孫雪叫走了。周圍響起一片耳語?!榜R上就該輪到我了。”童小云抱著這個可怕的想法,熬過了整個上午。
最后,在她苦熬期間,她還接到了媽媽從四川老家打來的電話。媽媽在電話里說,給她介紹了一個新對象,男的也是四川人,也在北京工作,名校畢業(yè),年薪百萬,有房有車。“幺兒,你一定要抓住這次機會?!闭f到最后,媽媽激動地喊了出來?!澳强跉饩秃孟裉焐显诘麴W餅,只要我走出門,就能被砸著似的?!蓖≡聘嬖V我。她一向認為愛情是盲目的,不該人為安排?!斑@是在替老天做決定!”有一次,她在電話里指出了父母的瘋狂,可他們無動于衷,催婚電話還是一個接一個地打過來。“世上有那么多人,老天哪里管得過來?”他們說,“老天要是管得過來,你早就嫁人了?!彼植贿^他們,只好聽之任之。“起碼讓他們覺得自己有事可做?!彼龑ξ艺f。
掛斷電話后,已經(jīng)十一點了,是她平常訂餐的時間。她打開外賣軟件,剛看了不到兩分鐘,就接到了領(lǐng)導(dǎo)的傳喚。匆忙之中,她在歷史訂單里隨便選了一個,然后放下手機,去了總監(jiān)辦公室。談話比她預(yù)想的要漫長,到十二點才結(jié)束。她本以為吃了一肚子的氣之后,再也吃不下任何東西了,可是當她回到工位,看見桌上的巫山烤魚飯時,還是食欲大振。餐盒里的烤魚刀法精湛,焦黃酥脆,在飄滿蔥段、姜片和干辣椒的鮮紅湯汁中保持著游動的姿態(tài)。雖然長久的浸泡使魚肉的口感有所下降,但對于饑火中燒的她來說,仍然不啻為山珍海味。
她是在吃到三分之一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只蒼蠅的。起初,她以為自己眼花了,因為人在饑餓的狀態(tài)下的確容易出現(xiàn)幻覺。然而,當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拈起那團黑物仔細查看時,她終于確定那是一只蒼蠅無疑?!拔也铧c沒有吐出來?!彼龑ξ艺f。她迅速抄起手機,要給商家打電話,把對方痛罵一頓。她顫抖的手指像無頭蒼蠅一樣在屏幕上亂竄。等她點開訂單看見商家信息時,罵人的沖動就更加強烈了。
那是一家新近入駐的店鋪,叫“除卻巫山不是魚”,開張第一天就吸引了童小云的眼球。店里除了售賣招牌烤魚,還有辣子雞、回鍋肉、麻婆豆腐、夫妻肺片等常見川菜,不僅價格優(yōu)惠,后來吃著味道也不錯。但她第一次的用餐體驗卻很糟糕,騎手送來的時候,有一半的湯汁從餐盒里灑出來了,包裝袋像是在油桶里浸過一遍。那頓飯她是墊著五張A4紙吃完的。吃完后,又花了很長時間清理,仿佛桌子上、鍵盤上、衣服上,都沾滿了油漬。手上也是油膩膩的,她用洗手液洗了好幾遍,那股油味依然揮之不去。一氣之下,她給商家和騎手打了差評,并發(fā)誓再也不訂這家的外賣了。
沒想到時隔一周,童小云就重蹈覆轍了,而且這一次,她受到了比上一次更深的冒犯。她決定新仇舊恨一起報。盡管后來她也承認,如果沒有前面幾件煩心事的發(fā)生,她不會被一只蒼蠅激怒成那樣,以至于引火上身。事實上,在最終的惡果釀成之前,她有很多機會阻止自己。就在她找到電話要撥過去的時候,一條突如其來的短信打斷了她的進程。短信上說:“你好,我是張阿姨介紹的,可以加你微信嗎?”這條及時出現(xiàn)的短信在事后看來有懸崖勒馬的意味,只是被怒火沖昏頭腦的她,在當時進行了完全相反的解讀。“我更加生氣了,”她對我說,“他們總是不經(jīng)過我的同意,就把我的電話透露給每一個可能成為他們未來女婿的人?!币虼耍龎焊鶝]有理會那條短信,繼續(xù)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
電話打過去了,是占線狀態(tài)。童小云等不及了,她進入評價區(qū),噼里啪啦地打字,用天底下最惡毒的語言,把商家罵得體無完膚,最后還附了一張照片作為證據(jù)。照片中,一只蒼蠅醒目地叮在魚頭上。上次她打了差評之后,商家很快聯(lián)系到她,給她說盡好話,請求她把差評改過來。她耳根子軟,念在對方初犯,而且灑湯的主要責(zé)任在于騎手,便稀里糊涂地同意了修改?!斑@次就算給我磕頭,我也不會心慈手軟了?!彼贿叞l(fā)表評價,一邊想。她真的做到了。直到我受命調(diào)查此事的時候,那條評價還在,并且以最高的點贊數(shù)穩(wěn)居榜首。
那條評價無疑給商家?guī)砹司薮蟮穆闊?。當我和童小云道別,馬不停蹄地趕到他們店里的時候,眼前的景象令我吃驚:正值午餐時分,店里沒有一個顧客,桌椅地板擦得光可鑒人,老板夫婦和廚師服務(wù)員神情嚴肅地坐在柜臺前面,整個飯店籠罩在一股陰郁的氣氛中。這家店開在四環(huán)邊的一條小吃街上,地理位置優(yōu)越,招牌搶眼,生意卻是如此慘淡??匆娢疫M門,他們爭相站起身來,臉上露出疲憊的笑容。顯然,他們是把我當成客人了。在我說明來意之后,他們的臉色又變得凝重。老板更是苦笑一聲,自言自語地說: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p>
的確如此。在童小云發(fā)表評價當天,這家店的線上訂單量就急劇下滑了,所有點進來的人,都懷著對新店本能的警惕翻看評價。不幸的是,人們總是傾向于相信自己第一眼看見的事實。隨著負面評價的傳播,線下生意也受到牽連,來店里吃飯的客人一天比一天少了。老板趙無欺是個充滿遠見的生意人,他憑借多年的開店經(jīng)驗,主張再大的事也應(yīng)該關(guān)起門來解決,一旦鬧得滿城皆知,即便自己占了理,也會留下一個店大欺客、得理不饒人的霸道形象。他的主張不無道理,雖然這會給我的調(diào)查工作帶來不便。從我表明身份開始,他就對我抱有敵意,冷冷地坐在一邊,拒絕提供任何有助于厘清事情真相的信息。對他來說,真相是什么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如何讓人們遺忘。
可是老板娘史紅菊不這么認為。且不說在當今的網(wǎng)絡(luò)評價體系下,商家處于被動地位,客大欺店的事常有發(fā)生,何況蒼蠅之事根本就是子虛烏有,是無良消費者對他們的惡意栽贓。為了挽回聲譽,她不介意動用媒體的力量。“讓大家都來評評理?!彼f。她體態(tài)豐腴,頭發(fā)綰得很高,舉手投足間散發(fā)著四川女人的潑辣勁兒。
從廚師服務(wù)員對史紅菊的紛紛響應(yīng)來看,這家店在關(guān)鍵時刻還是由老板娘說了算。她的優(yōu)點顯而易見,慷慨,真誠,即使面對記者,也像在街坊鄰居面前一樣直言不諱,甚至?xí)樧於堵湟粌杉煞虻某笫隆5珜τ谒脑在E指認,我是持保留意見的,因為沒有確鑿的證據(jù)能夠說明這一點。她反復(fù)強調(diào)的是,那天童小云的外賣是由她親手包裝并交給騎手的?!斑@就說明了一切?!彼菏淄π氐馗嬖V我,“沒有一只蒼蠅能從我的眼皮底下逃過去。”
這家店從開業(yè)之初就保持著井然有序的分工。老板趙無欺負責(zé)統(tǒng)籌管理,老板娘史紅菊負責(zé)收銀出納。廚房里有一個主廚,一個幫廚。忙起來的時候,老板也會親自掌勺。他是廚師出身,后來當了老板,手上功夫也沒有廢。大堂里有兩個服務(wù)員,除了招待堂吃的客人,還要負責(zé)把線上訂單傳到廚房,再把做好的飯菜從廚房端到前臺,由老板娘打包,交給來店里取餐的騎手。衛(wèi)生大家一起做,每晚一次。我特地留意了一下,不僅店面拾掇得纖塵不染,廚房里的環(huán)境也是無可挑剔,灶臺、廚具、洗碗池、抽煙機、地板,都锃光瓦亮的,別說蒼蠅,就連一片爛菜葉子也找不到。在大堂的顯眼處,掛著用金色畫框裱起來的“食品經(jīng)營許可證”和“工商營業(yè)執(zhí)照”。
在如此嚴格的衛(wèi)生管理下,老板娘史紅菊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外賣里不可能混進蒼蠅。因此,看見童小云的評價,她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打電話過去問個清楚?!拔蚁胱屗貞浺幌?,那只蒼蠅是不是在她吃飯的時候飛進去的?!彼龑ξ艺f。電話接通后,她已經(jīng)做好了挨罵并且回擊的準備,可對方表現(xiàn)一反常態(tài),完全沒有評價里的那種野蠻粗魯,而是出奇地冷靜?!跋駬Q了一個人似的?!彼嬖V我,“當她提出要我們賠償一千元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是一個圈套?!?/p>
童小云發(fā)完評價后,長舒一口氣,開始收拾桌上的殘羹冷炙。她一邊收拾一邊想,今天真是倒霉透了,上班遲到,和同事吵架,被媽媽催婚,被領(lǐng)導(dǎo)罵,最后還吃出了一只蒼蠅?!皭盒?!”她把餐盒摜進垃圾桶的時候這樣想。她走去衛(wèi)生間,在盥洗池里漱口。冰涼的自來水像火一樣燒灼她的舌頭。五年前,她不顧家人反對,執(zhí)意要來北京,從未想過會在擁擠的交通、高昂的房租、煩悶的工作和無望的愛情中消耗青春……現(xiàn)在,連蒼蠅也來添亂了。她痛苦地縮起上顎,想把這些年淤積的憤怒和委屈都吐個干凈。
收拾停當,她就接到了商家打來的電話。也許是剛才的評價把她想罵的話都罵完了,抑或逐漸平復(fù)的心情使她意識到自己的損失,當電話鈴聲響起,她產(chǎn)生了一個更加實際的想法:向?qū)Ψ剿髻r?!拔疫@一天的虧不能白吃了。”她對我說。她走出辦公室,按下接聽鍵,說話的是個女人。和上次因為灑湯給她道歉的男人不同,這個女人的客氣里帶著冷淡,甚至含有挑釁的意味。她的怒火再次被點燃了,但她強忍著不讓自己發(fā)作。
“賠我三百,這件事就算了結(jié)了?!?/p>
童小云告訴我,這是她臨時想起來的數(shù)目,剛好可以彌補她兩百元的全勤獎和二十八元的餐費,多余的部分算是精神損失費了??墒菍Ψ讲⒉毁I賬,跟她討價還價起來,一會兒說全額退款,一會兒又說雙倍賠償。童小云以老練的商人口吻回絕了她:
“就三百,一分錢也不能少。”
這次談判以雙方相持不下告終。童小云掛斷電話,回到辦公室,把手機重重地扔在桌上,砸出的聲響引起了幾位同事的頻頻回顧。段嫣然也聽見了,她在微信上問童小云出了什么事,童小云告訴了她。她得知以后,一連發(fā)了好幾個驚訝的表情?!澳鞘羌俚?,”后來,在接受采訪時,段嫣然對我說出了實話,“我只覺得愧疚,不僅因為她和孫雪吵架時我沒有到場勸解?!?/p>
第二個電話很快打過來了。這次是男人,他一開口,既不提蒼蠅,也不提賠償,而是用拉家常的語氣說起了他的創(chuàng)業(yè)史,順便套問童小云的家鄉(xiāng)住址和工作情況,似乎要和她進行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談。童小云幾次打斷他,都沒有成功。啰嗦了一通之后,男人才言歸正傳,松口說可以三倍賠償,希望童小云刪掉評價,息事寧人。童小云不為所動,她堅持自己最初的要求:
“這是底線?!?/p>
“一百吧,看在老鄉(xiāng)的份上。”
童小云掛斷了電話。此后他們又給她打了三四個電話,她都沒有接?!拔覐氐资耍彼龑ξ艺f,“跟他們說話比吃了蒼蠅還惡心。”她不打算繼續(xù)索賠了。那天下午,她一心撲在工作上,想把自己從倒霉的厄運中解脫出來。下班后,她約了段嫣然去逛街,兩人吃喝玩樂到深夜才回家。臨別時,她得意地朝段嫣然晃了晃手機,說商家沒有打電話騷擾她了?!皠e高興太早,說不定一會兒就打來了。”段嫣然開玩笑說。童小云做了個鬼臉,揮手道:“明天見?!痹诔鲎廛囘h去的馬達聲中,童小云唱著歌走進小區(qū)。凌晨一點,當她洗漱完畢,拖著疲憊的四肢爬上彈簧床時,突然響起的鈴聲嚇得她魂飛魄散。她拿起手機一看,是個陌生號碼。猶豫片刻,她還是接了。聽筒里說:
“我是巫山烤魚的老板娘……”
不僅如此,在接下來的兩天里,童小云接到了五個不同號碼的電話,它們像川劇演員變換的五張臉譜,無一例外都是商家打過來的。她原想不予理會,但又害怕真的有人找她,所以每次接起電話,她都默不作聲,等對方先開口,確認是商家之后,再立刻掛掉,拉黑。久而久之,對方也學(xué)乖了,也默不作聲。于是,電話兩頭充滿了詭異的安靜?!澳苈牭奖舜说暮粑??!蓖≡茖ξ艺f。最后她做了決定,無論對方是誰,只要超過五秒鐘不說話,她就掛掉。這個決定讓商家的如意算盤徹底落空了。
那幾天老板夫婦表現(xiàn)得并不像后來接受采訪時那么有底氣,恰恰相反,他們正在經(jīng)歷一生中少有的黑暗時刻。采訪當晚,我回到北五環(huán)狹窄的出租屋內(nèi),在昏黃的臺燈下鋪開筆記本,為那些顛倒錯亂、前后矛盾的說法困惑不已時,一個陌生電話打進來了。對方自稱是“除卻巫山不是魚”的服務(wù)員,名叫吳戈,是從我臨走時遞給老板娘的名片上獲知我的聯(lián)系方式的。那張名片被老板娘放在柜臺上,他趁老板娘去廁所的間隙,用手機偷拍了下來。打這個電話費了他很大的勇氣,因為要冒著丟飯碗的危險,但同時他又說:
“有些事如果瞞著,良心上就會永遠過不去?!?/p>
我在聽他陳述的過程中,努力回憶他的形象。店里只有一男一女兩個服務(wù)員,我卻怎么也想不起那個男服務(wù)員的樣子了。他和其他人一樣,模糊地坐在老板娘史紅菊的身后,臉部和四肢逐漸消失在那套繪有鯉魚圖案的工作服中。他在電話里因緊張而略微顫抖的嗓音,也沒能勾起我白天的記憶。事實上,除了老板娘史紅菊,我根本沒有聽見其他人說了些什么。
據(jù)吳戈透露,這家店平時的衛(wèi)生狀況遠不是我看見的那個樣子,每到用餐高峰,到處是紙團、菜渣、腳印、痰跡,可以用一片狼藉來形容。特別是廚房,開張不到半個月,地面就鋪了一層油,墻上也被熏黑了,洗碗池里的積水五顏六色,裝剩菜剩飯的大桶滿得快要溢出來。打掃工作是分開的,服務(wù)員負責(zé)大堂,廚師負責(zé)廚房。服務(wù)員是外聘人員,干活還算規(guī)矩勤勉,即使在生意火爆、人手不夠的情況下,也能勉強維持大堂的體面。而那兩個廚師,一個三十來歲、膀大腰圓的主廚,一個年逾花甲、瘦骨嶙峋的幫廚,都是老板夫婦從四川帶來的親戚,雖然做事麻溜,待人親和,可在衛(wèi)生方面松懈散漫,一件廚師服就要穿好幾天,白大褂穿成了迷彩服,還舍不得換掉。我所目睹的情形都是整飭后的結(jié)果。那是事發(fā)第三天,由于雙方協(xié)商不成,老板趙無欺擔心事態(tài)擴大,引起有關(guān)部門的注意,因此決定歇業(yè)一天,率領(lǐng)全體員工大掃除。他們擰開所有水龍頭,找來鏟刀、鐵刷子、鋼絲球,用了十幾桶洗潔精和二十多塊抹布,從上午九點忙到下午六點,才把店里的角角落落收拾干凈?!跋窠?jīng)歷了一次開荒,”吳戈告訴我,“光灶臺上就刮出了五斤豬油。”
因此,看見童小云的評價,老板娘史紅菊的第一反應(yīng)并非她向我描述的那樣理直氣壯,而是深信錯在己方并且大發(fā)雷霆。她把所有店員召集起來,劈頭蓋臉地訓(xùn)問,試圖揪出那個粗心大意的人,包括她的丈夫趙無欺也在受訓(xùn)之列?!爱敃r我就感覺自己完了?!眳歉陮ξ艺f,他記得童小云的外賣是他從廚房端到前臺的,“你想啊,碰過那個餐盒的就主廚、幫廚、我、老板娘四個人,而主廚是老板的侄子,幫廚是老板娘的表姐?!笨墒沁@個細節(jié)除了吳戈之外,其他人都沒印象了。主廚一直悶頭做菜,對廚房外面的情況一無所知,面對老板娘的審問,他只是替自己辯解,沒有看見蒼蠅。幫廚把做好的半條烤魚裝進餐盒時,也沒有看見蒼蠅?!叭绻裾掌线@么明顯,我肯定早發(fā)現(xiàn)了。”她指著老板娘的手機說。像往常一樣,她把餐盒擱在窗口,轉(zhuǎn)身忙別的事情去了,壓根沒有注意是誰取走的。而老板娘之所以一再盤問她,是因為老板娘自己也不記得把童小云的外賣端到前臺的人是誰。
“問題就出在這兒,”老板娘史紅菊說,“端菜的人負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p>
這家店沒有安排專門的傳菜員,菜做好了,誰都可以去端,所以除了服務(wù)員,老板也有嫌疑。但他們都矢口否認了。店里每天出餐幾十份,誰端誰的菜,本身就是一筆糊涂賬,沒有人會貿(mào)然承認對自己不利的事?!拔矣浀檬且驗楫敃r有兩個烤魚訂單,童小云的沒有備注,另一個備注了免辣,為了防止弄錯,我還特意區(qū)分了一下?!眳歉陮ξ艺f,“但我沒有看見蒼蠅?!碑斔l(fā)現(xiàn)其他當事人都糊涂了的時候,他也決定裝糊涂,借此蒙混過關(guān)??衫习迥锸芳t菊沒有善罷甘休,她敲著柜臺說:
“我再問最后一遍,是誰干的?”
她問的是所有人,目光卻停在其中一個人的身上。顯然,她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她盯著這個人的時候,眼睛里幾乎伸出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脖子。她正是用這種無聲的酷刑逼他就范?!八袟钜?,”吳戈告訴我,“是你沒見過的第三個服務(wù)員?!?/p>
楊毅比吳戈早一天入職,憑借這一天的優(yōu)勢,他處處像大哥一樣關(guān)照吳戈:幫吳戈收拾桌子,教吳戈記菜譜的秘訣,甚至在吳戈失手打翻餐具之后代其受過。他對另一位女服務(wù)員也是如此,盡管那位女服務(wù)員比他入職還早。熱情仗義似乎是他與生俱來的稟性。然而他卻成了三個人里面最不受老板娘待見的一個,因為粗獷和粗心猶如一對雙胞胎,總是相伴而生。他經(jīng)常忙中出錯,不是給客人多上了一道菜,就是報賬的時候少寫了一個零,讓飯店蒙受無謂的損失。由于這些前科,老板娘自然而然地懷疑到了他的頭上。
楊毅明白自己受到了懷疑,他勇敢地迎上老板娘的目光。
“我覺得這件事大家都有責(zé)任,不應(yīng)該只是服務(wù)員的問題?!?/p>
“意思就是你干的嘍?”
“你要說是我,那就是我吧。”
誰都聽得出來楊毅沒有承認,可老板娘史紅菊堅信他這是不打自招,用假裝無奈的方式掩蓋自己犯錯的事實。只有吳戈知道,他是在有意保護另外兩個?!八凸懒死习迥锏膽嵟詾楸凰R兩句就完事了?!眳歉陮ξ艺f。當老板娘大聲宣布開除他的消息時,他才如夢方醒,用一種與其說是震驚不如說是憐憫的眼神看著老板娘。所有人都沉默了,連一向敦厚的老板也沒有出面打圓場。“我是唯一能救他的人,”吳戈告訴我,“可我像個孬種一樣,什么話也說不出來?!?/p>
那天下午,楊毅沒要工錢就走了。因為沒有帶別的衣物,他脫下工作服后,光著膀子走出了飯店,消失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從此再無消息?!熬彤斔呀?jīng)死了?!崩习迥飳χ谋秤傲滔潞菰?,即使后來證明他是無辜的,她也沒有收回成命。直到我登門采訪,這家店依然保持對楊毅的諱莫如深,好像他從未存在過一樣?!懊總€人都可以裝作若無其事,唯獨我不行。”吳戈對我說,“從他離開的那一天起,我就失眠了。”沒有人知道這漫長的一周吳戈是怎樣度過的。他整夜睜著眼睛,直視黑暗,承受腦子里那只黑色鳥兒的沖撞。有一次,他在極度困倦中看見楊毅推門進來,衣衫襤褸地走到床邊,向他索要工錢。在歷經(jīng)失眠的痛苦,向老板娘坦白的猶疑,以及主動請辭的進退兩難之后,他終于決定在這個夜晚向我吐露實情,以擺脫良心上的重負,并且希望我在報道中隱去他的姓名。我同意了他的要求。
和吳戈一樣輾轉(zhuǎn)難眠的還有老板夫婦。辭退楊毅雖然解了他們一時的心頭之恨,卻并未消除那條評價所帶來的信任危機。眼看生意一天不如一天,他們心急如焚,想盡各種方法補救。老板娘史紅菊生平第一次放下身段,在電話里柔聲細語,懇請對方的原諒,即使后者提出無理的索賠要求,她也維持著商家應(yīng)有的禮節(jié)和風(fēng)度。老板趙無欺從未如此完整地向另一個人講述自己的發(fā)跡史,就連他百般寵溺的獨子趙秋豪,也無法對其中細節(jié)了解得更多。他最后悔的是,沒有一口答應(yīng)童小云的條件,而是抱著談判的心態(tài)和對方周旋,導(dǎo)致錯失良機,等醒悟過來為時已晚?!罢l會想到她連電話都不接了?!痹谝粋€門庭冷落的傍晚,老板娘史紅菊當著所有店員的面嘟囔道。這時,所有店員的手機都被老板夫婦借去打了個遍,仍然無濟于事。最初他們還能說話,在童小云的忍耐限度內(nèi)介紹完自己;被拉黑幾次之后,他們就不敢吭聲了,只能以毫無指望的沉默等待對方開口;當對方不發(fā)一言就把電話掛掉的時候,老板趙無欺長嘆一聲:
“她把我們沉默的權(quán)利也剝奪了。”
除此之外,由老板趙無欺親筆起草,經(jīng)夫婦二人商議修改,最終敲定的一封言辭懇切的短信,接連用三部手機發(fā)出后也是石沉大海。他們甚至托騎手給童小云傳話,只要刪除評價,什么條件他們都答應(yīng),可對方還是毫不動搖?!翱磥硭浅粤顺禹辱F了心,不給我們留活路了?!崩习迥锸芳t菊說。北京寸土寸金,這家店雖然面積不大,月租金也高達兩萬,以目前的盈利來看,連交房租都不夠,更別說人員工資、食材采購、水電天然氣等其它開支了。吳戈看見昔日生龍活虎的老板娘,被一只蒼蠅弄得蔫頭耷腦,整天枯坐在前臺,通過敞開的大門眺望遠處的街景。她嘴里反復(fù)念叨著一句話:
“我要是看見那只蒼蠅就好了?!?/p>
只有在客人來臨或接到新訂單時,她那張失魂落魄的臉上才會泛起一絲活氣。她變得小心謹慎,不僅給客人端茶送水,搶在他們落座之前,用衣袖拂拭椅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塵,還會嚴格監(jiān)督廚房里的每一道工序,確保沒有衛(wèi)生隱患。菜出鍋后,為了對付那只想象中的蒼蠅,她不惜耗費比做菜更長的時間,用筷子細細地撥開檢查,歸攏復(fù)原,才準予上桌或打包送出。有幾次,她甚至在騎手絕塵而去之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拔腿追了出去。
老板娘近乎神經(jīng)質(zhì)的舉動,讓老板再也坐不住了。事發(fā)第五天,他決定親自走一趟,去找童小云面談。就在他洗完臉刮完胡子,穿上那件只有在正式場合才會穿的黑呢大衣,揣著一千元現(xiàn)金準備上路時,迎面走進來一個人,把他嚇了一跳,以為撞見二十年前的自己?!澳鞘抢习宓膬鹤于w秋豪,”吳戈對我說,“他第一次到店里來?!边@個我后來只在照片上見過、身材魁偉眼神明亮的小伙子,面無表情地繞過他的父親,徑直走進店里,環(huán)顧四周,不與任何人的目光交會,像在尋找一件遺落的私人物品。隨后,他在一張空椅子上坐下來,盯著墻上的掛鐘,宣布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正是這個消息打斷了老板的行程,也讓老板娘從悔恨自責(zé)的淵藪里脫身而出。
“別麻煩了,”他說,“那張照片是假的?!?/p>
這件事老板娘史紅菊在白天的采訪中就告訴我了。當她說童小云向她索賠一千元時,我提出了異議。我說:“不是三百嗎?”老板娘挑起了眉毛,說:“她的話你也信?那她有沒有告訴你,照片是假的?”她沒有提趙秋豪,我以為這是她發(fā)現(xiàn)的。離開飯店后,我給童小云打電話,向她求證此事。她吞吞吐吐,承認自己在照片上做了假,但她向商家索賠三百元卻是千真萬確的?!拔覜]必要撒謊,”她說,“無論他們賠多少,我都不會接受?!?/p>
在那通長達一個小時的電話中,為了自證清白,她不得不將原本隱瞞的情節(jié)和盤托出。事實上,在她吃出蒼蠅、準備向商家問罪時,那條突如其來的短信拖了她一會兒?!拔要q豫了,”她對我說,“他是所有相親對象里條件最好的?!彼磺宄@種想法產(chǎn)生于何時,只知道在嘗夠了北漂的孤獨之后,當愛情的腳步臨近,她沒有理由繼續(xù)鎖緊門扉,拒絕上天的饋贈。于是,她暫時壓制怒火,禮貌地回復(fù)了短信。在他們互加微信、互逛朋友圈、互打招呼期間,她不知不覺又吃了幾口飯菜,順手把蒼蠅丟到垃圾桶里。等她聊完天,致電商家未遂,想要拍照取證時,垃圾桶里已經(jīng)空無一物。
童小云跑出辦公室,在走廊里追上了保潔阿姨。每天中午,保潔阿姨都會拎著一只大塑料袋,來辦公室收垃圾。此刻,她正提著裝滿的袋子向衛(wèi)生間走去。童小云攔住她,以尋找失物為由打開袋子,結(jié)果只看一眼就放棄了。“原來我們每天制造了那么多的垃圾!”她告訴我。她想就此作罷,但又不甘心發(fā)表的評價里只有譴責(zé)沒有實錘,無法給商家以重擊。思來想去,她決定逮一只蒼蠅。
一向心浮氣躁的童小云,在那個尋找蒼蠅的中午,表現(xiàn)出了超凡的毅力與決心。她拿著一張舊鼠標墊當工具,戴上一副平時很少派上用場的眼鏡,在辦公樓里來回梭巡,不放過任何一個納垢藏污的角落。有好多次,她躡手躡腳地靠近目標,掄起鼠標墊,啪的一聲猛拍過去,才發(fā)現(xiàn)是墻上的斑點、門上的釘子或地上的渣滓。還有一次,她屏住呼吸跟在一個衣領(lǐng)上有一點污漬的男人后面,從一樓跟到三樓,直到他走進自己的公司,身后的玻璃門自動關(guān)上,她才站在門外望洋興嘆,后悔剛才沒有用鼠標墊給他一下。就這樣,她一絲不茍地完成了對整棟樓的偵察之后,仍然一無所獲,不禁責(zé)怪起物業(yè)把衛(wèi)生做得太好。她走出辦公樓,想到外面碰碰運氣。
沿著種滿香樟、女貞和夾竹桃的綠化帶,她一路低頭尋覓,對擦身而過的行人視而不見,對鳴笛示警的車輛充耳不聞。每遇到一個垃圾桶,一個掀開的下水道井蓋,她都要湊到跟前看個仔細;若是碰到了垃圾場,則更是如獲至寶。她漫步于那些五彩斑斕的垃圾之間,觀看由廢紙、果皮、塑料所開出的不可思議的花朵,呼吸它們蒸騰而出的幾乎是濃香的惡臭,內(nèi)心感到一種奇怪的滿足,同時詫異自己剛才為何連一袋垃圾都無法忍受。在窗明幾凈的辦公室里,她視蒼蠅為污穢之物;而此刻,在堆積如山的垃圾中,蒼蠅簡直就是發(fā)光的天使。她期盼它的現(xiàn)身一如信徒期盼圣跡。然而,正如所有圣跡可遇而不可求一樣,她走過了一個又一個垃圾場,始終沒能發(fā)現(xiàn)蒼蠅的蹤影,而她對它的渴念卻因遍尋無果而愈加熾烈。她越走越遠,似乎要徒步穿過北京城,穿過整個華北平原,去炎熱潮濕的南方尋找一只蒼蠅。要不是一陣突然刮起的裹著塵土和枯葉的冷風(fēng),她很可能就此一去不返。這陣冷風(fēng)使她停住腳步,意識到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薄的雪紡衫。
“我想起來現(xiàn)在是三月,不到蒼蠅活動的季節(jié)?!彼嬖V我。
盡管她是跑著回公司的,可還是晚了一步。保潔阿姨已經(jīng)將那袋垃圾和其他垃圾一起,送往地下車庫,被等在那里的垃圾清運車運走了。后來,我在探尋蒼蠅存在的證據(jù)時,不斷回想起童小云癱坐在工位上所想到的場景:那只敗壞她胃口、把她的心情摁到谷底、又成為她翻身的唯一希望的蒼蠅,正隨著那輛不知駛往何處的車子,穿過城市的迷宮,無情地離她遠去,像末班車的尾燈一樣消失了。那是真相最后的閃爍,此后我們只能在茫茫暗夜中艱難地摸索它。
就在童小云為自己的過失懊悔不已時,孫雪發(fā)來的一張圖片重燃了她的希望。那是一張宣傳海報(一只長頸鹿在一棵金合歡樹上吃出了她們公司LOGO的形狀),為兩天后發(fā)布軟文準備的。她們上午的爭吵便是由此而起。童小云認為LOGO不夠明顯,起不到最佳的宣傳效果;而孫雪認為太明顯反欠自然,應(yīng)該遵循長頸鹿的進食規(guī)律,即它是吃樹葉不小心吃出了LOGO,而不是為了吃出LOGO而去吃樹葉。這張修改稿比初稿多了些妥協(xié)的痕跡,但基本還是堅持了原先的設(shè)計思路。童小云看了,不僅不氣惱,反而眼前一亮?!拔乙兄x我的死對頭,”她對我說,“是她給了我靈感,告訴我應(yīng)該怎么做?!?/p>
童小云用手機拍下烤魚的照片,傳到電腦上,然后在網(wǎng)上搜索蒼蠅的圖片。她找了各種各樣的蒼蠅:大個的,小巧的,英俊的,丑陋的,雄赳赳的,蔫巴巴的……在經(jīng)過大量瀏覽和對比之后,她選了其中一張,用PS把蒼蠅摳出來,移到魚頭上。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她難抑內(nèi)心的激動,因為終于可以讓真相大白了,但同時她也擔憂自己的技術(shù)能否騙過商家的眼睛?!耙亲寣O雪來做的話,肯定萬無一失?!彼嬖V我,“可我死也不會向她開口?!彼贿吷暇W(wǎng)查詢,一邊反復(fù)試驗,竭力做出以假亂真的效果。她的功夫沒有白費,即便老板娘告訴我照片是假的,我也瞧不出任何破綻。我在電話里指出,是否這種造假會讓真相更加模糊不清時,她表示反對。
“不,”她說,“是為了更好地呈現(xiàn)真相?!?/p>
趙秋豪情愿自己不知道真相。他剛滿二十歲,在北京某高校就讀計算機專業(yè),熱愛攝影,給時尚雜志拍過封面。事發(fā)第三天,他從學(xué)?;貋?,他的母親蕭淑清給他看了童小云的那條評價?!八裢R粯樱瑢λ职值氖虑楹翢o興趣。”蕭淑清對我說。坐在我對面的是一個端莊嫻靜的女人,穿著一條黑色連衣裙,頭發(fā)梳得紋絲不亂。盡管歲月之手在她的臉上施以風(fēng)霜,使她的脖頸蕩漾出漣漪般的細紋,可她的眉梢眼角仍然閃爍著衰老也無法摧毀的風(fēng)韻。和趙無欺離婚之后,她獨自承擔起了撫養(yǎng)兒子的責(zé)任,從初中到大學(xué),一路陪讀來到北京,在學(xué)校旁邊租了這套兩室一廳的房子。我是從吳戈口中得知這所學(xué)校的?!袄习逄焯彀阉膬鹤訏煸谧焐希昀餂]有一個人不知道趙秋豪在哪兒念書?!眳歉暾f。調(diào)查第二天,我來到學(xué)校,通過趙秋豪的同學(xué)聯(lián)系上了他??伤芙^了我的采訪。當我在他同學(xué)的幫助下,找到他在校外的住處時,他也不見蹤影。
“他剛出門,”蕭淑清說,“有什么事你問我吧?!?/p>
我失望地坐了下來,以為這次采訪會在客套的寒暄中無功而返,可是經(jīng)過簡短的交流之后,我逐漸打消了疑慮。這個女人在蒼蠅事件中的位置比我想象得要重要。她告訴我的,遠遠超出了我應(yīng)該知道的。特別是談起那場失敗的婚姻,她一點也不避諱,反而像個盡職的醫(yī)生,冷靜地解剖往事。她原是一名中學(xué)老師,在學(xué)校食堂認識了廚師趙無欺?;楹螅贸鏊蟹e蓄支持丈夫自立門戶,為飯店選址、添置設(shè)備、招聘員工耗盡心血,幫他度過了最艱難的草創(chuàng)時期。“生意穩(wěn)定之后,我就很少去店里了,專心教書和輔導(dǎo)秋豪的功課,那時他已經(jīng)上初二了?!碑斔氖中g(shù)刀穿過記憶的血肉,觸及最致命的部位時,臉上的神情依然淡漠如初,“一天晚上,秋豪急匆匆地跑回來,告訴我說:他背叛了我們。我一下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是誰。從那時起,秋豪就已經(jīng)改口,不叫他爸爸了。他下了晚自習(xí),打算去飯店吃夜宵,發(fā)現(xiàn)亮著燈的大堂里沒有一個人,桌上杯盤狼藉。他穿過大堂,來到廚房門口,看見兩個衣衫不整的人抱在一起。他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他的爸爸。而那個女人,就是我親自聘來的服務(wù)員史紅菊?!?/p>
趙秋豪考上高中之后,她就辭去了教職,過著一邊陪讀一邊做家教的生活,內(nèi)心充實而安謐。雖然每月會收到一筆前夫的撫養(yǎng)費,可她遵照兒子的意愿,一分錢也沒動過?!八幌敫职钟泄细?,對外介紹自己的時候,他會說他姓蕭?!笔捠缜甯嬖V我。和兒子的決絕態(tài)度不同,這些年她仍保持著和趙無欺的零星通信,并非心念舊情藕斷絲連,而是即便他不是一個好丈夫,她也無權(quán)剝奪他成為一個好父親的權(quán)利。從他關(guān)掉四川飯店,來北京重整旗鼓的那天起,蕭淑清就在暗中關(guān)注新店的進展。童小云的評價她是第一時間知道的,但她沒太在意,更沒打算告訴趙秋豪,一來遭遇差評是商家常事,不值得大驚小怪,二來她相信趙無欺有應(yīng)變危機的能力。然而過了兩天,那條評價還在,隨著點贊數(shù)的增加,越來越引人注目。最讓蕭淑清不安的是,每月按時到賬的撫養(yǎng)費,這次卻逾期兩日仍無消息。事發(fā)第三天,她在給兒子倒茶的間隙,向他展示了那條評價。
“你爸爸遇到麻煩了?!?/p>
“不關(guān)我們的事。”
趙秋豪端起茶杯,沒把視線從電腦屏幕上移開。他正忙著準備兩個月后由北京六大高校聯(lián)合舉辦的大學(xué)生攝影展。他母親走后,他繼續(xù)翻看那些參展作品,卻無法集中注意力了。他拿起手機,頭一次點開父親的店鋪,找到了那條評價。盡管他打心眼里希望父親在這次事件中栽個跟頭,然后灰頭土臉地離開北京,可是當童小云的照片進入他的眼簾時,他還是看出了疑點。他沒有聲張,接著做完手頭上的工作。直到傍晚時分,在沉悶的餐桌上,他才宣布了自己的發(fā)現(xiàn)。
“蒼蠅是假的,”他說,“要是像照片上這么明顯,不可能吃到一半才發(fā)現(xiàn)?!?/p>
蕭淑清倍感欣慰,不僅因為兒子的機智,更因為兒子的內(nèi)心并不像他外表那么冷酷。她想,該讓他為他的父親做點什么了。
“去告訴你爸爸吧?!?/p>
“不去。”
“別忘了,你人生中的第一臺相機就是你爸爸送的?!?/p>
趙秋豪一言不發(fā),但兩天后的行為表明,他的心里已經(jīng)有所松動?!拔易屗ミ€有一個原因,”蕭淑清對我說,“我其實動用了他爸爸的撫養(yǎng)費,否則以我一個人的力量,不可能維持北京這么大的開銷?!?/p>
就在趙無欺準備去見童小云的那天早上,趙秋豪拖著灌了鉛的腿從家里出發(fā)了。街上的人行走如故,只有他頂著一場看不見的颶風(fēng)在前進。這段只有六站地鐵和十幾分鐘腳程的路,走起來比一生還要漫長。一到店里,他就急忙找椅子坐了下來,隨即他又發(fā)現(xiàn),他只是把腿上的重量轉(zhuǎn)移到了嘴上而已?!跋窈粋€秤砣?!彼蛩哪赣H這樣形容。他不敢看他的父親,也不敢看任何人。為了避免跟他們對視,他把目光限制在墻上那只掛鐘的表盤以內(nèi),看著秒針一點一點發(fā)出他的心跳的聲音。最終,他由于不堪忍受這種聲音而選擇了開口。
趙秋豪永遠不會想到,這一開口不僅沒有化解父親的危機,反而使情況進一步惡化。因為真相激怒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尤其是老板娘史紅菊,她挽起袖子,高舉拳頭,嚷著要去找童小云算賬。所有人看見她奪門而出的身影在大街上燃燒。趙秋豪目瞪口呆地發(fā)現(xiàn),由于自己的介入,原本是父親動口就能解決的事,這下變成史紅菊去動手了。
自從擺脫商家電話的騷擾之后,童小云以為一切都雨過天晴了。她的生活重回正軌,和相親對象的進展也異常順利,兩人相約周末在北海公園見面。她甚至打算,等自己心情好了,就把那條評價刪掉??墒芳t菊的到來打破了她的幻夢。她萬萬想不到這個周末會在四處投訴中狼狽地度過。
史紅菊按照訂單上的地址找到童小云的公司時,童小云正在為周末穿什么衣服發(fā)愁。櫥柜里那幾塊可憐巴巴的破布,沒有一件可以穿出去見人。她想起吃出蒼蠅的那天晚上,她和段嫣然去逛街,曾在一家服裝店里相中了一件灰色皮草外套,可是因為價格昂貴舍不得買。她覺得那件衣服最合適,再配上高腰緊身褲和馬丁靴,就更加完美了。當段嫣然走進辦公室朝她招手時,她沒有從那張美麗的臉上看出不祥,而是興致勃勃地說:
“今晚去逛街吧,我想把那件皮草買下來。”
“小云,外面有人找你?!?/p>
童小云以為是外賣到了。出門之前,她不忘拍拍段嫣然的肩膀,對她說:“下班我叫你?!比缓笮χ鋈チ?。調(diào)查第三天,為了弄清那場鬧劇的真相,我又來到這家公司,采訪到了段嫣然和其他當事人。段嫣然果然是個美人,身材高挑,皮膚白皙,只是有些憔悴的面容和未經(jīng)打理的頭發(fā),顯示出她還沒有從剛剛過去的鬧劇中緩過勁來?!翱匆娝敲锤吲d,”回想起那天的情形,她嘆息道,“我以為什么事也沒有。”
她是在走廊里遇到史紅菊的。那時她剛從衛(wèi)生間出來,看見一個發(fā)髻高聳、腰系圍裙、兩只袖子挽到肘部的中年婦女,在辦公室門口走來走去,焦灼地張望,像一頭被饑餓折磨、急著要去捕食的野獸?!拔矣蟹N不好的預(yù)感。”段嫣然對我說。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測,她走過去問道:“你找誰?”史紅菊大聲回答:“找童小云,叫她出來見我!”段嫣然心里一沉,問她找童小云干什么。史紅菊見她態(tài)度警覺,便轉(zhuǎn)用溫和的語氣說:“找她商量點事,你能幫我喊下她嗎?”段嫣然打量著這位不速之客,想起前幾天童小云受到的電話騷擾,說:“你就是那個商家吧?”史紅菊笑了?!笆俏遥彼f,“都是誤會,我就是來找她解釋清楚的?!倍捂倘粚⑿艑⒁桑m然知道來者不善,但她還是進去通報了?!拔液苛?,”段嫣然告訴我,“我竟然以為兩頭野獸真的會坐下來講理?!?/p>
童小云來到門外,看見兩手空空的史紅菊,第一反應(yīng)就是問她:
“我的外賣呢?”
問完之后她才感覺不妙。對面這個女人叉腰而立,怒目圓睜,大有張口就能吞下一頭牛的氣勢,身上的羽絨服也像吃飽了風(fēng)的帆一樣鼓脹欲裂。童小云立刻明白,她不是來送外賣的,她是來找麻煩的。
“你就是童小云?”
童小云沒說話。
“你以為你不接電話就沒事了?”史紅菊喊道,“你拿張假照片來糊弄人,害得老子做不成生意,這筆賬該怎么算?”
童小云全身冰涼,她精心炮制的照片終究還是被識破了。但這種心虛只是一閃而過,她很快恢復(fù)了先前的理直氣壯。“我確實吃出了蒼蠅?!彼?。她還記得那只蒼蠅的樣子:半球形的復(fù)眼,纖細的腿,被魚油浸透的翅膀。她也記得看到它時涌上喉頭的惡心。一切都那么清晰具體,活靈活現(xiàn)。她被這樣一個誰也沒有看見的事實鼓舞著?!靶液梦页猿隽松n蠅!”她大聲講。等史紅菊高亢的聲音在走廊里消散殆盡,她底氣十足地進行了反擊。
“有沒有蒼蠅你自己明白,”童小云說,“看你嘴巴這么臟,賣出來的東西能干凈到哪兒去?!?/p>
“蒼蠅呢?拿出來瞧瞧?!笔芳t菊攤開手掌,“今天你要是拿不出來,你就是狗娘養(yǎng)的?!?/p>
兩個女人就這樣對罵了起來。她們一個年輕氣盛,一個老練潑辣,誰也不甘示弱。她們開始用普通話罵,后來用四川話罵,口中吐出一連串機槍掃射般的污言穢語,在空洞走廊上形成一種奇特的交響。罵戰(zhàn)引來了很多同事的圍觀,他們遠遠站著,沒有一個人上前勸阻。段嫣然是唯一采取了行動的人。她攔在她們中間,試圖阻斷雙方的交火,但是無濟于事,反而因為礙事被她們聯(lián)手撥到一邊。“仇恨把她們變成了一伙人,”段嫣然對我說,“那時我才感到自己是多么無助?!?/p>
罵戰(zhàn)升級成了肢體沖突。童小云和史紅菊施展渾身解數(shù),互相扯頭發(fā)、拽胳膊、吐口水,打得難解難分。一場決斗漸漸變成了某種舞蹈。她們抓住對方的要害,由敵對轉(zhuǎn)向合作,你進我退,你退我進,在走廊里旋轉(zhuǎn)跳躍,將圍觀的人群沖得七零八落。她們的四肢在初次接觸就產(chǎn)生了驚人的默契,仿佛訓(xùn)練多年的舞伴,可以在最復(fù)雜的舞步中保持協(xié)調(diào)一致。甚至有人看見,她們的眼睛也被彼此的目光照亮,煥發(fā)出比戀人更加繾綣的光彩。
聞聲趕來的保安是個戴著眼鏡、身材瘦小的男人。他按著腰間的橡皮棍,在連續(xù)發(fā)出三次嚴厲的警告之后,才伺機撲了過去。他輕盈的身體掛在她們用雙臂搭成的橋上,兩只穿著皮鞋的腳孩子氣地懸空亂踢,一張窄如鬣蜥的臉憋得通紅。童小云和史紅菊被他這番幼稚的胡鬧弄得精疲力竭,最后不得不撒手分開了。保安扶了扶眼鏡,喝令她們退后,接著撿起掉在地上被踩了幾腳的大檐帽,拍拍灰塵,戴在頭上,又從執(zhí)勤服的側(cè)兜里掏出一塊手帕,擦著額頭上的汗水。
“你們誰先動的手?”
“她!”兩人互相指認,異口同聲。
這個問題至今沒有定論。童小云堅稱是史紅菊先動的手?!八盐业陌蜃佣甲嗔恕!痹诔醮尾稍L的長椅上,童小云撩起袖子,向我展示了她的維權(quán)勛章。史紅菊則咬定是童小云先動的手?!八∥业牟弊右移疵?。”在無人光顧的飯店里,史紅菊露出脖子上的淤血,證明她的無辜者身份。而圍觀者在這場眼花繚亂的打斗中全然忘了是誰先開的頭,他們更關(guān)心的是誰最后獲勝。我問了好幾個人,都說沒看清楚,但他們相信八成是童小云挑起的?!八緛砥饩蛪?,”他們說,“何況她的嘴皮子不如老板娘,罵不過當然要動手了?!倍捂倘皇蔷嚯x她們最近因而也是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人,可惜她也沒有看清始作俑者是誰。“肯定是老板娘,”段嫣然說,“她來公司就是為了找茬的?!边@話合情合理,但考慮到她和童小云的關(guān)系,也不排除她是在有意護短。
保安把她們帶到物業(yè)辦公室時,她們依然怒火未熄,罵不絕口。為了避免再起爭端,保安只好對她們分開盤問,結(jié)果遇到了和我一樣的難題:兩人各執(zhí)一詞,真假難辨?!拔业哪X袋快被她們劈成兩半了?!北0哺嬖V我。最后,他草草結(jié)束了盤問,讓她們在一張紙上簽字?!岸忌⒘税桑北0灿美w細的手指折起那張紙,“有事找外賣平臺處理,或者向有關(guān)部門反映,打架是解決不了問題的?!?/p>
童小云真的這樣做了。她可以忍受在外賣里吃出蒼蠅,但無法容忍別人否定這個事實。她可以吃虧,但必須讓人知道。回到辦公室,她不顧蓬頭垢面和同事們的眼光,不顧全身酸痛和段嫣然的問候,拿起手機向外賣平臺申訴。她要證明她吃出了那只蒼蠅。她要借那只蒼蠅,重新樹立起自己的受害者形象。這時,一個嚴酷的聲音打斷了她:
“童小云,你出來?!?/p>
是運營總監(jiān)閆力。他一貫沉著的臉上出現(xiàn)了罕見的怒容。鬧劇發(fā)生之初,他并不在場,而是跟幾位客戶在會議室里開會。會議臨近尾聲,他們聽見了外面的爭吵,幾位客戶紛紛起身告辭。當時童小云和史紅菊激戰(zhàn)正酣,閆力護送他們穿越火線。這一幕只有少數(shù)幾個圍觀者注意到了。據(jù)他們描述,那幾位客戶西裝革履,腋下夾著公文包,在閆力的掩護下,彎腰縮頭,貼墻小跑,領(lǐng)帶低低地垂到地面。閆力賠著笑,在他們耳邊小聲解釋:
“這不是我們公司的員工?!?/p>
他沒有撒謊?,F(xiàn)在他找童小云,就是為了兌現(xiàn)這句話。在那條硝煙彌漫的走廊上,閆力沒有給童小云一句辯白的機會,因為這樣的機會他已經(jīng)給過很多次了,在她遲到早退的時候,在她文案出錯的時候,在她和孫雪吵架的時候,在她跟領(lǐng)導(dǎo)頂嘴的時候……他歷數(shù)了她工作中的斑斑劣跡,羅列了不下十條辭退她的理由,最后得出結(jié)論:
“你走吧,公司不需要你這樣的人才?!?/p>
“好的,閆總?!蓖≡坡犚娮约赫f,“沒有其它事的話,我先走了?!?/p>
那是一個黑色的星期五。我永遠無法得知童小云是怎樣走回她的工位,準確地坐到椅子里,然后打開電腦,填寫那張離職申請表的。這是她第三次填寫那張表,因此輕車熟路,連離職理由都是照搬前兩次的。提交申請后,她有些恍惚,好像世界在原地打轉(zhuǎn),所有旅程都回到了起點。她又陷入了和兩年前一樣沒有工作、付不起房租的窘境。今晚的逛街完了,明天的約會也完了,未來會怎么樣,她不知道。她感覺全身又開始疼了起來。疼痛像潮水,一遍遍沖刷著她身體的岸。“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她對我說,“就是證明自己的清白?!彼梢员还ぷ鞔驍?,被房租打敗,被八字還沒一撇的愛情打敗,可是,她不能被一只蒼蠅打敗。這是她最后的機會,也是她最后的尊嚴。
童小云自此走上了布滿荊棘的維權(quán)之路。那個周末,她幾乎不吃不喝,先后給外賣平臺、食藥監(jiān)管局、質(zhì)量技術(shù)監(jiān)督局、工商行政管理局、衛(wèi)生局和消費者協(xié)會打電話,向他們申述自己的遭遇,控訴商家的陰謀。為了增強說服力,她栩栩如生地描述了那只蒼蠅的死狀,并且補充說:
“只有見過它的人才能進行這么細致的描述?!?/p>
她說得有道理,但也僅僅是有道理罷了。當對方向她索要證據(jù)時,她能給出的只有那張經(jīng)過PS的假照片。那張照片在多位專業(yè)人員的鑒定下,被視為一場惡作劇,而被派去現(xiàn)場檢查的人也回來說,飯店很干凈,沒有一只蒼蠅。即便如此,本著顧客至上的理念,他們還是答應(yīng)去和商家斡旋,為童小云爭取免單甚至更多賠償?shù)臋?quán)益,卻被童小云嚴詞拒絕了。她討厭他們用繞過事實的方式來解決問題,更反感他們在假意關(guān)懷之下隱藏的憐憫。
“吃虧的人最想得到的不是補償,”她說,“而是被承認?!?/p>
童小云維權(quán)期間,史紅菊也沒閑著,她在積極配合那些部門的突擊檢查,只不過和童小云的猛烈攻勢相比,她的見招拆招顯得被動了許多。她手握鐵證,卻一直不向外賣平臺提出刪評申請,而是任由那張假照片掛在網(wǎng)上,自毀聲譽,這其中的緣故,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調(diào)查到了第四天仍然沒有實質(zhì)性的進展。表面上,我已經(jīng)勾勒出這次事件的每一圈波紋,可引起波紋的那塊石頭,卻在完成自己的使命后消失無蹤。換句話說,如果找不到蒼蠅存在的證據(jù),到頭來我也只是收集了一堆繁蕪叢雜、似是而非的說法而已,完全不能支撐我要寫下的這篇報道。那些說法曾讓一個迷途者自以為走在接近真相的路上,等他歷盡千辛萬苦撥開重重迷霧,看到的卻是更大的茫然。
我不得不停止采訪,從頭開始。在那個陰沉的星期四,我躲在家里,重新梳理整個事件,試圖在紛亂的線索中繪出一條清晰的蒼蠅軌跡,找到它在人間的最后遺蹤,但是白費勁。在這個川流不息的世界上,蒼蠅和人一樣無足輕重。它們存在就是為了永遠消失。我沮喪地躺到床上,兩手交疊枕于腦后,望著天花板,從大腦的褶皺深處喚醒那只蒼蠅。我看見它搖頭晃腦,支起六根細腿,摩挲了兩下前腿,然后振翅飛起來了。它是從垃圾場里飛起來的。它飛得如此快活,翅膀嗡嗡地振動,像在演奏一曲雄壯的音樂。陽光暖融融地照在它的背上,微風(fēng)輕拂它尾部的剛毛。它盤旋了一會兒之后,便朝著垃圾清運車開來的方向,義無反顧地飛去了。我看見它穿過城市的大街小巷,沒有在任何路口遲疑徘徊,一口氣飛到地下車庫,拾級而上,經(jīng)過幽深的走廊,來到童小云已經(jīng)搬空的工位。它在那兒停留了片刻,然后飛出辦公室,飛出寫字樓,沿著騎手的路線飛向飯店。它小心地進了門,穿過大堂,依次從老板娘、吳戈、幫廚和主廚的眼前飛過,最后斂翅落在了它的死亡之地——一口手柄上纏著抹布的大鍋。
總編打來電話叫停了我的調(diào)查任務(wù)。剛開始,他語帶責(zé)備地問我為什么沒有去上班。我說明緣由之后,他說:“還沒有結(jié)果嗎?”我正要解釋,他就不耐煩地打斷了我。“不用查了,”他說,“那件事已經(jīng)被另一家媒體報道了?!蓖硇r候,童小云也打來電話告訴我這個消息。她的聲音微弱而絕望,像身患重癥的病人。
“看到新聞了嗎?”
“看到了,”我平靜地說,“不過,我會繼續(xù)查的?!?/p>
電話那頭一陣長久的沉默。
“謝謝你?!?/p>
我合上電腦,那條大號粗體的新聞標題最后一次閃過我的視線:女顧客外賣吃出蒼蠅,商家回復(fù)是假照片。這是真相嗎?不,至少它不能令我滿意,但它解決了我的一個困惑:史紅菊保留那條評價,是為了把童小云綁到媒體的刑車上游街示眾??梢韵胂笤谖抑?,就有另一個記者接到史紅菊的舉報,開始了他的調(diào)查。他和最初的我一樣,沒把這起普通的消費糾紛當回事,甚至覺得去現(xiàn)場都是浪費時間,只消做個簡單的電話采訪,就可以胸有成竹地下筆,并為自己伸張了正義而洋洋自得,這一切從他報道的字里行間就能看出來。
我再次來到童小云的公司是在調(diào)查第八天??偩幗o我安排了新的調(diào)查任務(wù),但我無心執(zhí)行。我的頭腦完全被那只蒼蠅占據(jù)了,我無法趕走它。在安靜的出租屋內(nèi),在吵鬧的地鐵里,在最大分貝的耳機聲中,我都能聽見它那惱人的嗡鳴。它在我的腦袋里縈繞不去,其目的只有一個:把我變成一座垃圾場。我?guī)缀趼劦搅俗约荷砩系膼撼?,我呼吸中腐殖土和爛雞蛋的味道。我知道,如果找不到那只蒼蠅,這種內(nèi)在的腐爛就不會停止。
我在公司附近溜達了一上午,沒有任何收獲,反倒因為形跡可疑被保安搭訕了好幾次。他透過鏡片的眼神,始終不敢相信我還在調(diào)查那只蒼蠅。臨近中午,寫字樓里陸續(xù)出現(xiàn)了騎手的身影。他們穿著鼓鼓囊囊的騎行服,戴著頭盔,綁著護膝,焦急地跑來跑去,為手中的外賣尋找主人。我也在等我的外賣。半小時前,我在“除卻巫山不是魚”點了一份烤魚飯。沒錯,和童小云的一樣。我想重演一遍她的經(jīng)歷,看看會發(fā)生什么。我懷疑是我腦袋里的蒼蠅讓我這么做的。
給我送餐的騎手和給童小云送餐的騎手是同一個人。他叫李呼嘯,是個憨厚靦腆的小伙子,長著一張黝黑的圓臉,鼻翼向外鼓起,嘴唇因風(fēng)吹日曬而皴裂。他把外賣遞到我手上,沒說一句話就要走。我喊住了他:
“等一下?!?/p>
我當著他的面打開餐盒(是那種一次性的透明餐盒),拆開筷子,對著那半條烤魚撥拉來撥拉去。他站在一邊,臉色有點難看,但還是沒說話。我繼續(xù)撥拉了一會兒,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我失望地蓋上蓋子。
“你知道童小云嗎?”
他看了我一眼,說:“有點印象。”
“你給她送過外賣,”我提醒他,“外賣里有只蒼蠅?!?/p>
“不關(guān)我的事,”他緊張起來,“我只負責(zé)派送?!?/p>
“童小云說那只蒼蠅是你放的?!?/p>
我發(fā)誓,這是我職業(yè)生涯第一次撒謊。李呼嘯聽后,頓時臉色煞白。他雙手一攤,急于辯解,但又拙于言辭,最后只能氣惱地說:
“不是我放的。”
對李呼嘯來說,童小云吃出蒼蠅的那天是個愉快的日子。那是一個將雨未雨的陰天,烏云低得像孕婦的肚子,積蓄了一天的雨水直到夜里也沒有落下來。這種天氣的好處是,既可以接到比晴天更多的訂單,也能免于冒雨騎行,保證送餐速度。李呼嘯入行一年多,人如其名,以速度著稱。在他們騎手圈里,有信馬由韁的“臨時工”,有精打細算的“路線控”,有出勤最高的“拼命郎”,而他走的是唯快不破的“速度流”。童小云的公司位于北京四環(huán),人口密集,訂單量大,正是“速度流”的用武之地。李呼嘯的速度靠的是膽量。他敢于逆行,搶綠燈,與汽車競賽,在冰面上飛馳?!爱斎粫形kU,”李呼嘯對我說,“有一次,我和一個騎友搶綠燈,他落后我半個車位,就被卡車撞飛了。”但那次慘痛的經(jīng)歷沒有讓李呼嘯慢下來,他反而開得更快了,仿佛不如此便無法躲過死神的追捕。
李呼嘯的快贏得了商家和顧客的一致好評。他們最喜歡這樣的亡命之徒。特別是出餐慢的商家,全靠這種騎手把失去的時間奪回來?!俺齾s巫山不是魚”就是其中之一。這家店由于開張不久,人手緊張,出餐時間總是比別家晚十多分鐘,因此他家的訂單經(jīng)常被分配給李呼嘯派送。那天,童小云的烤魚剛下鍋,李呼嘯就已經(jīng)等在前臺了。老板照例給了他一把椅子,讓他坐著等,并且時不時地向他表達歉意?!皼]事,不著急。”李呼嘯一如既往地回答。一刻鐘過后,幫廚的喊聲從廚房窗口那兒傳來:“兩份烤魚飯好了!”史紅菊催促離她最近的楊毅去端來,結(jié)果是離窗口最近的吳戈去的。“我來吧!”他說。他把烤魚飯端到前臺的路上,迅速掃了一眼餐盒,然后交給老板娘。
“這個是辣的,這個是不辣的?!?/p>
史紅菊接過去后,看也沒看就用塑料袋裝起來了。李呼嘯提著兩份外賣走出店門,初春的寒流凍得他直打哆嗦。他把外賣放進后備箱里,把后備箱從車尾搬到腳踏板上,以免加速時前輪翹起。隨后,他啟動了電動車。老板站在門口看著他飄過街角。
“注意安全?!彼麑λf。
在一系列驚險的逆行、搶占機動車道、強行別車和闖紅燈之后,李呼嘯幾乎踩著點來到了童小云的公司。他把電動車停在路邊,給童小云打電話,通知她出來取餐,但是無人接聽。那時,童小云正因為和孫雪吵架的事,在總監(jiān)辦公室接受閆力的訓(xùn)斥。李呼嘯只好按照慣例,把外賣送到公司前臺,等顧客自取。他打開后備箱,從兩份烤魚飯中挑出童小云的那一份。然而,不知道是商家的熱敏打印機出了問題,還是送餐途中受到水蒸氣的影響,小票上的字跡模糊不清。李呼嘯湊到跟前,努力辨認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看出眉目。
“我就是在這時候看見那只蒼蠅的,”李呼嘯告訴我,“它就貼在餐盒的內(nèi)壁上,一目了然?!?/p>
李呼嘯不動聲色。他把一切歸于原位,拎起外賣,走進寫字樓。“我首先想到的是,這跟我沒關(guān)系?!彼麑ξ艺f。到了公司,他向前臺小姐亮了亮手中的袋子。前臺小姐示意他放在旁邊的桌子上,那里已經(jīng)堆了十幾份外賣了。李呼嘯照做了。返回的路上,他感到一陣莫名的愉快。童小云吃出蒼蠅,找商家麻煩,這正是他所樂見的。他做夢都在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李呼嘯永遠記得,他騎手生涯的第一個差評就是童小云打的。那是一個星期之前,他第一次給童小云送餐,送的也是“除卻巫山不是魚”的烤魚飯。由于商家的疏忽,沒有蓋好蓋子,加上李呼嘯一路狂奔,導(dǎo)致外賣送到童小云的手中時,已經(jīng)一片汪洋了。童小云用兩根手指夾著往下滴油的包裝袋,對李呼嘯大罵一通。
“你腦子進水了,這讓我怎么吃?”
“對不起,對不起……”
李呼嘯忙不迭地鞠躬道歉,但于事無補。他還是收到了童小云的差評。一個差評扣三百,意味著他一天的活都白干了。而同樣收到差評的商家,卻因為給童小云打了個道歉電話,就得到了對方的原諒。李呼嘯知道,童小云是把所有責(zé)任都算在他的頭上了。他沒有吭聲,繼續(xù)埋頭工作。直到這天發(fā)現(xiàn)蒼蠅,他知道機會來了。他終于可以兵不血刃地讓他們兩方付出代價。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都在李呼嘯的意料之中:童小云措辭激烈的評價,商家直線下滑的生意。當商家托李呼嘯給童小云帶話,只要她刪除評價,什么條件他們都答應(yīng)時,他也沒有帶那個話?!拔乙呀?jīng)蹚過一次渾水了,不想再蹚第二次。”他對我說。他以為這件小事總會得到妥善解決的,不勞他一個外人費心,誰知發(fā)展到最后,雙方竟會拳腳相見,童小云會被公司開除。“這件事的確鬧過頭了,我都要懷疑是不是那只蒼蠅造成的。”李呼嘯告訴我,“就算是,也跟我沒關(guān)系。蒼蠅不是我放的,我只是看見了它而已。難道看見也有罪嗎?”
事實上,看見蒼蠅的人不止李呼嘯一個。他把童小云的外賣放在前臺旁邊的桌子上后,至少有五個人在取餐時看見了那只蒼蠅。因為童小云的小票模糊不清,他們不得不湊近觀察,以便確認那份外賣是不是自己的??捎^察的結(jié)果除了感到惡心之外,他們沒有別的舉動?!拔抑幌氡M快忘掉它,免得影響食欲?!逼渲幸粋€目擊者說?!耙酝≡颇莻€暴脾氣,這下又有好戲可看了?!绷硪粋€目擊者說。
當我沿著餐盒的藤蔓繼續(xù)往下摸瓜時,我找到了位于這根藤蔓末端的人,她就是段嫣然。那天,童小云從總監(jiān)辦公室出來,外賣就已經(jīng)在她的工位上了,而幫她取外賣的,除了段嫣然,我想不出第二個人。因此,再次采訪段嫣然時,我打算故技重施,像試探李呼嘯那樣,用事先準備好的謊言從她嘴里套取真相。然而還沒等我開口,她就承受不住壓力,掩面痛哭起來。她用手藏起了眼淚和哭聲,纖弱的肩膀像兩只被雨淋濕的鳥兒一樣瑟瑟發(fā)抖。我能感到那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哭泣。與其說她是在懼怕,不如說她是在渴望這一刻的來臨。
童小云的外賣的確是她從前臺取回來的。那天上午,她忙于接待客戶,到十一點四十才脫身?;剞k公室的時候,她順便去前臺看看外賣到了沒有,那是她在接待客戶時抽空訂的。她沒有找到自己的外賣,卻看見了童小云的?!拔业皖^去看小票的時候,看見了那只蒼蠅,”她對我說,“它趴在里面,絕望得像一個人。”她的心收緊了。以她對童小云的了解,后者若是知道此事,肯定會大發(fā)雷霆?!拔疑踔料脒^要不要把它挑出去?!倍捂倘桓嬖V我??蓡栴}是,她找不到一雙筷子或筷子的替代物來實施這個想法。她向前臺小姐求助。前臺小姐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最終拿出一支簽字筆來,問她行不行。段嫣然只好放棄這個想法,拎起童小云的外賣走進辦公室。
發(fā)現(xiàn)童小云不在,段嫣然決定坐在她的工位上等她,以便在第一時間提醒她外賣里有蒼蠅?!八赡苋?,很快就回來。”段嫣然想。為了打發(fā)時間,她嘗試跟鄰桌的孫雪聊天。她看見孫雪正在修一張宣傳海報,臉色不太好,就問她哪里不舒服。孫雪搖搖頭,淡然一笑。這時,她才從孫雪口中得知上午發(fā)生的事情。“不用等了,她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的?!睂O雪告訴她。她相信這話不假,但想到上午的事情對童小云的影響,蒼蠅之事無異于火上澆油,她覺得提前告訴她比她自己發(fā)現(xiàn)要好得多。所以,她還是決定再等一會兒。
十一點五十六分,她接到了騎手的取餐通知?!昂芏囹T手不愿上樓,”段嫣然告訴我,“他們老早就給你打電話,讓你去外面等?!彼x開工位,走到辦公室門口,又折返回來,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請求孫雪,如果童小云回來了,告訴她蒼蠅的事。孫雪答應(yīng)了。段嫣然趕到樓下,果然又等了五分鐘,騎手才姍姍來遲?!安恢罏槭裁?,我那天氣壞了,還指責(zé)了他幾句,”段嫣然對我說,“盡管這種無謂的等待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很多次了。”當她拿著外賣返回辦公室時,童小云正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狼吞虎咽。她放慢腳步,從童小云的身邊經(jīng)過,想看看那只蒼蠅還在不在餐盒里,但由于距離太遠,她什么也看不清。
“是你幫我拿的外賣吧?”童小云突然問。
段嫣然點點頭,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謝謝?!蓖≡菩χf。
段嫣然放心地離開了。“我以為孫雪提醒過她了,”段嫣然向我坦白,“而且,看見她吃得那么香,我實在不想用蒼蠅惡心她?!?/p>
這就是童小云第一次接到商家電話后,在微信上告訴段嫣然事情的原委,而段嫣然感到愧疚的原因。她幾番欲言又止,想把實情告訴童小云,但又怕說出來會激起童小云和孫雪之間更深的仇恨,便只好裝作渾然不知?!拔夷菚r還不明白,”段嫣然對我說,“一旦知道真相,就無法置身事外了?!彼e失最初的坦誠機會,此后只能永遠假裝下去了。當晚和童小云逛街,她試著讓自己開心起來,但沒有成功。那種歡笑之下的黯然只有她自己清楚。隨著童小云受到商家的騷擾漸多,她心頭的陰霾也在加重。她想方設(shè)法勸說童小云刪除評價,遠離是非,卻都歸于徒勞。直到那個黑色的星期五,在走廊里遇見老板娘,她知道一切都躲不過去了。她抱著和平談判的最后一絲指望,親手把好友推向無可挽回的深淵,自己卻在嚴守秘密和悔恨自責(zé)中惶惶度日?!懊看谓?jīng)過那條走廊,我的心都空了?!倍捂倘桓嬖V我。但她寧愿忍受折磨,也沒有勇氣像在我面前這樣,對童小云如實相告。因為到目前為止,她想不出這么做對誰有好處。
在我看來,段嫣然在這次事件中所犯的唯一致命的錯誤,就是把通知童小云的任務(wù)交給了她的宿敵孫雪。對此,段嫣然給出了自己的解釋?!半m然那是一個倉促的決定,”她說,“但我潛意識里覺得,或許可以借這個機會緩和一下她們兩人的緊張關(guān)系?!边@是她的一廂情愿。全公司的人都知道,童小云和孫雪像仇人一樣水火不容。在我調(diào)查過程中,就有傳言說童小云的離職其實是孫雪在背后推波助瀾,甚至不排除放蒼蠅的人也是她?!斑@不奇怪,”散布傳言的人說,“她們私底下斗得更兇。”
孫雪是最后一個聽到傳言的人。這個外表文靜、寡言少語的天蝎座女孩沒有任何表示,在接受我的采訪時也是波瀾不驚。她好像一眼就看出了傳言的泡沫本質(zhì),靜靜等著它不攻自破。對于童小云的遭遇,沒有人比她更有發(fā)言權(quán)。從來到這家公司的第一天起,她就和童小云搭檔,兩人曠日持久的爭吵、猜疑、嫉妒,讓她對童小云的了解甚至超過了段嫣然,因為恨一個人所投注的情感能量完全不遜于愛。實際上,即使她在心里詛咒過童小云一千遍一萬遍,也沒有做出一件加害后者的舉動,更別說在外賣里放蒼蠅這種下三濫的勾當,它聽上去更像是童小云會干出來的事。童小云在公司四面樹敵,只有段嫣然一個朋友,不是沒有道理的。那天段嫣然的囑托她沒有照辦,并非是她心懷不軌,想看童小云吃蒼蠅,而是出于自保的本能。她答應(yīng)段嫣然后,本來已經(jīng)做好了告訴童小云的準備——盡管她覺得毫無必要,童小云又不是沒長眼睛——可是,當童小云氣呼呼地回到工位,打開餐盒,拿起筷子時,她忽然如鯁在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長久以來的敵意在她們之間劃出了一道深深的鴻溝,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對童小云表達善意或者僅僅是正常說話的能力。她和童小云,是那種只能披著盔甲在戰(zhàn)場上見的人,一旦回到和平狀態(tài),她們就會像穿著長衫的將軍一樣無所適從?!白钪匾氖?,”孫雪對我說,“她不會相信我會突然好心,說不定還會誣賴蒼蠅是我放的,那我就百口莫辯了?!币虼?,她不認為自己保持沉默有什么錯。退一萬步說,即便她提醒童小云了,童小云也沒有把她的好心當成驢肝肺,難道后面的事情——罵商家,偽造照片,大打出手——就不會發(fā)生了嗎?
“誰都沒有錯,”孫雪說,“害童小云的人,只能是童小云自己?!?/p>
我的調(diào)查以沒有寫出一個字的報道而告終,不僅因為它被總編叫停了,還因為直到最后我都無法得出確切的結(jié)論。在我心里出現(xiàn)了不止一種聲音,而是兩種或三種聲音,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我原想不了了之,讓這件事和所有生活中我們未曾察覺的奇跡一起淹沒在時間的長河里。但是幾個月后,翻開那本快要蒙塵的筆記,我還是決心寫下這篇只屬于我一個人的報道,因為如果不這樣,那只蒼蠅對我的攪擾和那條粗率的報道給我的遺憾,就無法得到真正的平息。
我也沒有再聯(lián)系童小云,告訴她后來的調(diào)查情況。一方面,我覺得自己有義務(wù)為段嫣然保守秘密;另一方面,在我采訪的五個目擊者中,有一個年輕程序員的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頭發(fā)灰白,神情冷漠,穿著多日未洗的格子襯衫和亞麻褲子,說話時眼睛望著別處。當我問他是否看見那只蒼蠅時,他說他看見的不是蒼蠅,而是一顆茴香豆。他不明白為什么別人會把它看成蒼蠅。他還強調(diào),他這么說純粹是基于事實,而不是為了逃避責(zé)任,因為即便看見的是蒼蠅,他也不會告訴童小云。在他看來,這是一件殘忍的事。我們每天吃到的臟東西多了,誰敢保證自己沒有吃到廚師的噴嚏、面包師指甲里的污垢、卷心菜里的蟲子、空中的沙塵?童小云要是不知不覺把蒼蠅吃下去了,什么事也沒有。她會為享用了一頓美餐而心滿意足。但現(xiàn)在有人提醒她,情況就截然不同了。她會因為一只蒼蠅而把整條魚都否定掉,這和一個人遭遇不幸而遷怒整個世界同樣糟糕。最后他說:
“外賣里有蒼蠅固然可惡,但最可惡的還是那個提醒外賣里有蒼蠅的人。他自以為說出了真相,卻不知道,是無知保持了我們的好胃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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