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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村莊

2020-07-28 09:00張瑞明
長江文藝 2020年7期
關(guān)鍵詞:花子榆樹兒子

張瑞明

城里的天,蒙著一層灰,三個月不見日頭笑。路邊的人步子快,口罩遮住半張臉,遇見了,誰也不理誰。一輛接一輛的車爬著走,前擁后擠邁不開步,嘀嘀哇哇亂叫,十字路口恰似馬圈的圍欄,綠燈亮,放走一群,紅燈亮,圈住一群。

守根憋屈不行,背起行李就走。要走也沒那么容易,一進地鐵,就被黏住了。所幸有兒子超群引路,在人縫里鉆來鉆去,好歹進了車廂。車廂更黏糊,像熬著臘八粥的鍋。白面孔、黑面孔、香水味、汗腥味混雜,吸進來的氣,指不定是誰出的。守根一手抓著拉環(huán),一手護著行李,鼻子發(fā)癢,騰不開手揉,脆生生打了個噴嚏。一群人手捂嘴巴,拿眼白他。守根的行李鼓,本來就占地方,虧欠別人,這個不識時務的噴嚏,更讓他不落忍,臉面通紅。守根不知該向誰道歉,就低頭看鞋,車底板上,有一堆鞋,亂糟糟,不知哪雙是自己的。

過了六站地,守根也沒撈到座位。眼瞅著一波人魚貫而出,騰出地方,呼啦一下,又上來一波。車門像牛的嘴巴,不停反芻,也不嫌累。超群挪到空位前占座,人流一沖,又錯開了。守根本就沒打算坐,鄉(xiāng)下人吃飯都蹲著,趕路何必要坐下。是超群較真,他想讓父親走得松快些,自從守根進城,就沒下腳的地方。超群的家,自然是懸在半空的水泥盒子,上下左右被夾住不說,前后也打了隔斷。二十多平米的房子,陽光進不來,飯味出不去,房東收租倒是挺及時。超群一家沙丁魚般擠了四年,倒也習慣了。守根一來,格局就亂了,推讓半天,守根把折疊床支到衛(wèi)生間里。老爺子雖說一把年紀,也總得避諱一下兒媳,整間屋子,客廳臥室廚房連在一起,也就衛(wèi)生間相對封閉。味道是差了點,守根能忍,他說從前給生產(chǎn)隊坐場放牧,經(jīng)常睡馬棚。好在守根有早起的習慣,不耽誤兒子一家三口早便和洗漱。

超群有孝心,想讓老爹在城里養(yǎng)老,城里醫(yī)療條件好,有個馬高鐙短,好接濟。兒媳人也不錯,不但不使臉子,還三碟四碗變著樣伺候,噓寒問暖著實客套。豆豆伶俐可愛,扎一條朝天小辮,進出幼兒園,拉住爺爺?shù)氖?,小綿羊般乖。守根有很多理由留下,也有很多理由離開。這年頭沒鐵飯碗,小兩口自從大學畢業(yè),不是跳槽就是被炒魷魚,來回折騰,到現(xiàn)在也沒個踏實著落。前幾日,守根閑不住,跟著兒子去看招聘會,那陣勢比鄉(xiāng)下趕廟會鬧騰多了,要是大肚子女人進去,會擠出孩子。會場里,全是白白凈凈的小年輕,大部分架著眼鏡。兒子也白凈,但成色差了點,臉面偏黃,眼鏡片上,圈也偏少。守根這下明白了,為啥這么大個城市,容不下兒子這么有學問的人,原來不是肉少,而是狼多。那次招聘,兒子沒找到滿意的活兒,跳槽失敗,只能還在那家公司干。工錢按說不低,但兒子還嫌低。也難怪,月底算賬,刨去房租水電、豆豆學費、吃喝拉雜,小兩口收入加一起,也剩不下幾個。兒子買房的夢想,猴年馬月才能實現(xiàn)。日子本來就緊巴,現(xiàn)如今又添一張嘴,守根哪能安心。

是走是留,守根難以決斷,像站在十字路口,走哪邊都行,走哪邊都難。直到那晚,他夢到了花子,花子被黑三騎在身下,壓得喘不過氣。驚醒后,老淚就流下來,濕了枕頭。守根鋼骨,輕易不落淚,幾個月前老伴離世,貓抓心般難受,也沒哭。沒想到,一個驚夢,卻讓他哭了一場。眼淚一流,守根想通了,一輩子想活個周全,還是周全不了,七十歲的人,該任性一次了。打定了回家的主意,就連豆豆都留不住,兒子無奈,大包小包買好東西,送父親上路。一路上,父子無話,超群如過關(guān)斬將地闖干,爬公交、擠地鐵、插隊買票,守根屁股后面跟著,倒像他才是兒子。

爺倆背著包,在人群車流中穿梭。彼時城市還未熱開鍋,早高峰尚未到來,來來往往,大部分是下夜班和趕早班的人。也有像守根這樣的旅客,成千上萬擁向東西南北的車站,行色匆匆,一臉疲憊。折騰了一個小時,買到一張長途車票,超群看了看候車大廳的掛鐘,尚需五十分鐘才發(fā)車,再勸父親一次,還來得及。超群說,爹,你真要與世隔絕?話雖簡短,可分量不輕,切中守根要害。守根樹杈般的手指抖了一下,車票也跟著抖了一下。候車大廳寬敞,燈火也通明,若沒這些座椅,可以跑馬。這么大個地方,噪音自然重,吵得守根心煩,恨不能立馬進個清靜地方。兒子一句話,就把吵鬧聲屏蔽了,守根覺得眼前空蕩蕩的,像進了一片冬天的林子。這吵鬧中的空蕩,雖是守根的錯覺,卻也是提前預支的未來。一旦踏上回鄉(xiāng)的旅途,也就走向了空蕩。城里的擁擠可怕,但城外的空蕩更可怕,那是墓地般的死寂,守根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鄉(xiāng)下的天透亮,車一上了壩,車窗外就是大片瓦藍。那才叫天,是圓的,從高空罩下來,邊沿齊刷刷挨著地。六月的草灘,還不算綠,鑲進藍色里,也新鮮亮眼。野花在坐胎,再有個把月,星星點點的金蓮花就吐蕊了,那花只壩上有,金貴著呢。岔路口下了車,守根沿一條土路走。說是土路,土里長了一寸長的草,也沒有車轍,不起灰塵。這種便道全縣不多了,村村通工程實施后,有人煙的村莊都修了水泥路。人稠的村,建了小廣場,村姑吃飽了,拿把彩扇扭臀轉(zhuǎn)腰,走秧歌步。路燈徹夜亮,不怕費電,一根桿子上一塊光伏板,足夠一盞燈用。伏天,村民在路燈下打牌下棋嗑瓜子,算是村中一景。守根羨慕有人氣的村,閑下時過去走走,總歸覺得不是自己的地盤,便不大走動了。

壩上地界寬,土地按人頭分,一人能分二三十畝,村與村相隔甚遠,雞犬相聞是定然不會。一袋煙工夫,守根才走了這條路一半。再往前行,路就陡起來,腰需往前弓。守根沒想到,在城里住了三月,走這條路就吃力成這樣。遠遠望見村舍,守根的腿就發(fā)軟,咋住了一輩子的地方,灰塌塌像片墳地。四周也格外靜,守根能聽見肺里在刮風,喘氣聲不比城里夜晚的過車聲小。從前的那些鳥呢?節(jié)骨眼上也不叫幾聲,驅(qū)驅(qū)這死寂。

守根摸到了那半截木樁,那是一棵枯了的榆樹,被蓋房的人取了腰身,做了梁柱。沒想到,這一鋸竟然弄疼了榆樹,緩過秧子來,地下沒死透的根,長出半截,高過了小兒頭頂。這棵榆樹,孤零零長在腦包山上,的確是惹眼,慘遭砍伐是必然。但既然能獨占山頭,就定有靈氣,這靈氣,直到樹被砍伐才被發(fā)現(xiàn)。砍樹那陣,正是走西口的年月,口里的人活不下去,就到口外找地方落戶。守根的爺爺,聽說這樹的靈氣,就在腦包山上搭了窩棚,并在樹樁上刻了四個大字,榆樹根村。爺爺是壩下蔚州人,精通書畫,逃荒到了壩上,落戶榆樹根,以給人家畫炕圍子為生,去世那年,村里已聚成二十幾戶人家。

守根自從出生,就沒辨清樹樁上的村名,老輩不指點,哪知道皸裂的樹皮便是字。樹樁年年變粗,樹皮就一年比一年糙,脫落在地的,像一塊塊硬土。現(xiàn)如今,誰要說樹樁上有字,定是花了眼,但榆樹根村的村名,卻假不了,一代代被人叫順了嘴。樹樁腰圍闊到一定程度,年輪就大開,樹心成了一個大洞。雨天時,洞里積了水,像一口井。守根常常在雨后把馬拴到樹樁上,那馬就低頭飲水。馬不挑料,冬天餓了,溜達進林帶,前蹄拋開雪層,吃腐爛的樹葉。馬對水卻不能含糊,水要是臟了,寧可口渴,也不喝。榆樹根這一帶,大小淖泊有五個,相傳是蒙古人的軍馬場所在,蒙古人從來不在淖里洗衣,為的就是讓馬有口干凈水喝。也許是傳統(tǒng)的緣故,一直以來,這里的人們,格外珍惜這些水淖,不在水邊洗衣,伏天也沒見個游泳的。水質(zhì)清澈能飲,就招來大片水鳥,成了觀光的好去處。尤其近幾年,壩上的旅游起來了,夏季一到,京津冀一帶的游客蜂擁而至。淖泊不再是淖泊,而是草原湖,一個個更名換姓,比如榆樹根村東十里地的囫圇淖,因為每年有天鵝棲落,如今叫天鵝湖。

靠在樹樁上歇了歇,守根走進村。房前屋后一條土路,羊腸子一樣七拐八挒,前幾天下過雨,低洼處一踩兩腳泥。守根自從進了城,鞋幫子就干凈了,如今再上土路,步子就扭來扭去。眼前的一戶戶人家,熟悉也陌生,三個月的時間不見,那些院墻和房舍,像是又脫了一層皮。壩上人家地盤大,院里除了蓋正房倉房,還能養(yǎng)牛種菜。榆樹根村的院落年代久,院墻多是用黃土滾的母豬墻,墻頭不夠一人深,不為防賊,為的是圈住自家的牲畜,也不讓別家牲畜進來。院墻里面,大都種一片葵花,探出頭來,秋天能打牙祭,夏天為了個好看。囫圇中另一片地里,竹竿挑著架豆,地上爬著倭瓜,蓄根的韭菜,嫩生生的大蔥。土里挑個坑,點上細菜秧子,能吃上一季的黃瓜、青椒、西紅柿。細菜存不住,少有人種,只圖嘗個鮮。也有人家種草莓、西瓜,純屬逗孩子玩,草莓豌豆大,西瓜拳頭大,小滿前后一場凍,秧子就蔫巴了。六月是該有生機的時候,可守根只能想想從前的樣子,眼前的一戶戶院落,破七亂八堆著拿不走的東西,碾盤、碌碡、舊輪胎。有些院墻年久失修,已經(jīng)坍塌,像老年人跑風的牙齒。一間間空房子更慘,因無人打理而垂頭喪氣,門窗被破磚頭封住下半截,只露出眉眼透光,免得屋里發(fā)霉。守根看一眼這些房子,想起城里人的口罩,心里發(fā)灰。

繞過牛家、馬家、楊家,守根眼前敞亮了。自家的院落規(guī)整,石頭片子干插的院墻經(jīng)雨,白刷刷的,葵花已結(jié)子,瓜豆正在拉秧。四間正房是磚包皮的,屋頂?shù)募t瓦暖心,新?lián)Q的塑鋼門窗锃明瓦亮。東向的兩間倉房差了點,房頂是堿土抹的,蒙一層塑料布,再用舊瓦壓一層胡麻節(jié),可依然有煙火氣。去年,貧困村舊房改造,只要翻蓋房子,就給兩萬八的補貼。榆樹根村,本來有二十多戶,陸陸續(xù)續(xù)都把土地流轉(zhuǎn)出去,外出打工走了,只剩下守根一戶。守根堅持要當坐地戶,領(lǐng)了補貼,把自家房子拾掇了一番,果然好住多了。守根本打算住到死,不曾想房子修好了,老伴突發(fā)心肌梗塞,留下他一個人。老伴生前愛干凈,里里外外都利索。守根拿起笤帚心煩,放下簸箕意亂,看見啥,啥都有女人的影子,院里房外,處處揪心。村子里轉(zhuǎn)轉(zhuǎn),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還得悶葫蘆般回家受煎熬。守根實在熬煎,便給兒子打電話,也就有了城里那三個月的另一種熬煎。

六月后,天鵝湖的旅游就起來了,花子一定在那兒。黑三這人財迷,掙錢不要命,花子跟了他,也算是落到后娘手里。三個多月不見,花子指不定瘦成啥樣了。守根起了個大早,溜溜達達出了榆樹根,東行十里,望見天鵝湖時,陽婆婆剛露頭。晨光打進湖水,濺起金星,飛進眼球中有點發(fā)燙。守根的視力一天不如一天,可他確信,只要花子在湖邊,一眼就能看見。

早在大集體時,守根就是遠近聞名的馬倌,無論啥樣的馬,到他手里,準保上膘。早年間,壩上的馬都是北邊過來的,純正的蒙古馬。蒙古馬有耐力,不吃不喝能跑幾天,可身材小,勁頭不足,榆樹根人稱之為單片子馬。那時沒有拖拉機,養(yǎng)馬是為了耕地,就只能對單片子馬進行改良。俄羅斯有一種大屁股馬,個頭大勁頭足,守根在生產(chǎn)隊放馬時,經(jīng)常牽著大屁股兒馬,與蒙古稞馬配種。榆樹根這一帶,有時也為民兵出坐騎,稞馬也是蒙古馬,兒馬是另一個品種高畜馬。高畜馬個高腿長,跑得快。拖拉機遍地有之后,馬沒了用,眼見著要絕種。是旅游業(yè)救了馬的命,天鵝湖周邊的村莊蓋起農(nóng)家院之后,村人又開始養(yǎng)馬,只為了賺游客的錢,好點的馬,騎一圈要三十塊。游客不懂馬,只要漂亮就肯出錢騎,拍出的照片威風?,F(xiàn)如今這一帶的馬,純種的基本沒有,全是改良過的,身材毛色都有差別。所有的馬里邊,漂亮不過個花子馬。花子馬也是改良馬下的,毛分二色,遠觀以為是乳牛。

這一帶的花子馬中,漂亮不過花子。脊背雪白,肚底黢黑,白毛黑毛全都油亮。這匹馬是駒子時,沒看出好來,三歲口上開始出彩,遠近的人都羨慕,說守根養(yǎng)了一輩子馬,養(yǎng)出了馬精。守根打理得更精心,一心要把花子養(yǎng)成馬中赤兔,讓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開開眼。放馬有講究,水馬旱羊,馬最愛吃水草,水草催膘。五更的水草最嫩,掛著露珠。放羊講究晚出早歸,羊倌出坡,小米下鍋,放馬就不同,講究早出晚歸。守根放馬,在榆樹根一帶起炕最早,回家最晚。馬光吃不行,會吃成大肚鍋鍋,必須每天遛,好馬不臥,好孩子不坐。守根冬夏無常牽著花子,轉(zhuǎn)遍了這一帶的草灘,膝蓋都走沒了油,落下關(guān)節(jié)炎的毛病。馬皮要經(jīng)常刷,刷干凈了,馬才舒服。馬尾不能太長,長了容易絆住后蹄,剪馬尾是個細活,毛糙人一剪子下去,看著齊刷刷下來一截,一根根毛發(fā)粘著呢,不順溜。守根剪馬尾,從里面掏著剪,把里面的疙瘩全剪通,再用梳子一順,就一根是一根。打鬃是一年一次,最看馬倌的手藝,守根打鬃,用夾板夾住馬鬃下剪,不光圖個整齊,還要前高后低,脊梁骨留一撮長毛,為的是不掛籠套也能有個抓手。馬三歲前愛得白喉,三歲后就是四號病,花子沒得過,守根連只蚊蟲都不讓往它身上落,走站拿把馬尾做的蒼蠅刷子,啪啪地撣。那一年,花子起得猛了點,小腸轉(zhuǎn)了筋。守根連忙牽馬去八道溝。站在一道溝沿邊,狠狠抽了屁股一鞭,花子嘶鳴一聲,躥起老高,越過溝坎,腸子順過來了,馬糞呼呼地出。養(yǎng)馬這一套活兒下來,就是九年,守根把個花子養(yǎng)得毛光尾順、身健體滑,牽到哪兒,哪兒叫好。

進城前夕,守根心存僥幸問兒子,城里能不能養(yǎng)馬。兒子笑了,說人都快成螞蟻了,還能容得下馬。守根無奈,只能給花子找新主。如今種地的人,都不養(yǎng)馬了,景區(qū)里碰運氣,都說馬好,一談價,雙方都搖頭。守根是稀罕錢,但如今有社保醫(yī)保、土地流轉(zhuǎn)費、兒子給的零花錢,不至于過不下去,拿花子賺外快。守根是覺得,賣虧了,對不起這匹馬。轉(zhuǎn)來繞去,被黑三盯上了。黑三絡(luò)腮胡子,一臉兇相,那年偷魚時掛了花,被承包水庫的保定人一彈弓傷了左眼,玻璃花眼球分外嚇人。黑三扯住韁繩,掰開花子的嘴看牙口,看完呲著嘴說,這牲口是個樣子貨,中看不中用,魁肥人騎上去就得爬蛋。守根不答話,拽住韁繩要走。黑三不松手,依舊在說,七搖八不動,九歲拉了縫,你看這槽牙,縫有一指寬了,秋后一過,就成了面子口,誰還要?守根還是不搭理,扯過韁繩走開。轉(zhuǎn)天再來天鵝湖,人人見了花子都躲著走,守根心想,也該花子命苦,就狠下心來,牽馬往黑三跟前蹭。黑三從前是牲畜市場的牙子,壓價自然老練。兩個人做著手勢過招,勾九、撇八、捏七、撓六、抓五,幾個回合下來,守根就敗了。守根不甘心,想當年,他也算牲畜市場里的一號,沒少從蒙古人手里買牲口。守根沒敗給經(jīng)驗,敗給了時間,兒子電話催得緊,讓趁著他近期有工夫接站,快些動身。

三個月前賣掉花子,守根就成了楊白勞,一想起花子和黑三的模樣,真有心喝半碗鹵水。守根想見花子,真就遠遠望見了。天鵝湖邊的馬群里,只有一匹馬是黑白花,那毛色和神態(tài),化成灰也認得?;ㄗ油ㄈ诵裕?jīng)常用嘴唇滾守根的老臉,尾巴一搖一搖,那是馬在笑。守根本想遠遠見一面就走,免得打了照面彼此難過,可一眼望去,腿就不由人,大步流星跨過去,膝蓋也不疼了?;ㄗ宇^上扣著籠套,嘴里箍著嚼子,一根韁繩繃直,拴在鐵橛上。二十步遠時,花子就抬頭急著往前迎,前蹄立起來,咴咴叫個不停。一旁正在攬客的黑三,瞅見是守根,像見了冤家,大聲吼著,老不死的,滾一邊去,牲口驚了,你賠得起嗎?守根似乎沒聽見,三步兩步跨過去,摟住了馬脖子。

炕上地下都干凈,老伴走了,莊戶人的精氣神不能丟。四間正房空著兩間,指望兒子一家回來拾掇一下就能住。住人這兩間,外屋是下廚的地方,盤著一方鍋臺,穩(wěn)著大鐵鍋,蒸飯炒菜都快。無論是燒秸稈、燒牛糞,還是燒碎煤,鍋臺上都不落灰,一條抹布來來回回擦,把瓷磚面擦得發(fā)亮。里屋窗臺連著大炕,炕幫子也是瓷磚,炕圍子是一層印花塑料布,半指后的氈子鋪在炕面上,上面還是一層印花塑料布,保溫耐磨??晃舱R齊碼著被褥,炕頭隔墻就是鍋灶,睡人容易上火,壓一溜木板,上面坐一溜花盆,君子蘭、洋繡球,老伴最待見那盆平頂珠,粉白的花朵掛滿枝杈,開得雙眉雙眼。靠北墻立著三節(jié)紅柜,漆面舊了也沒發(fā)黑。柜子上方,懸掛照人鏡,邊框插了一張全家照,去年拍的。中間坐著的,是守根和老伴,后面站著的,是超群和媳婦,豆豆斜在奶奶懷里。拍照的人喊,茄子,全家人都露牙笑。守根一直不主張拍全家照,老大、老二都夭折了,咋能拍全乎?老伴查出病,醫(yī)院推了手,守根改變主意,還是拍一張好。

墻上掛著全家照,炕頭養(yǎng)著花,按說這日子夠滋潤,咋缺一口人,少一匹馬,就分分秒秒過不下去呢?從城里回來這才幾天,守根就在這家里坐不住了,到處亂轉(zhuǎn),轉(zhuǎn)到膝蓋堅持不下去,才進屋上炕躺著。村里是別指望串門,家家封門閉戶,糧食一搬走,連耗子都沒有。好在有帶不走的貓,從空房子里找尋過來,賴在守根家不走。守根數(shù)了數(shù),大大小小十一只,活奔亂跳。守根給每只貓都起了名字,剩菜剩飯地喂,走了仨月,竟然一只沒少,真不知咋活過來的。守根小時候讓貓撓過,最不待見貓,現(xiàn)如今,村子里少了生靈,也只能將就拿它解悶。要說喜見的,還是馬,尤其是朝夕相伴的花子。這些天,守根沒少跑天鵝湖,去了也只能遠遠看看花子。不能靠近,靠近了花子就尥蹶子,連嘶帶咬,連踢帶蹬。那一次,竟然把個游客掀翻在地,那可是城里人,摔壞了,黑三就吃不了兜著走。好在那人是搞地質(zhì)勘探的,常年在外面摸爬滾打,皮實。站起身拍拍屁股,扭了扭遮陽帽,身子骨像是沒事。黑三膽大,也嚇出一身冷汗,上前遞煙賠不是。那人不但沒訛他,反倒要再騎一次,說烈馬才過癮。這人說還想騎馬,黑三才瞅見,韁繩已攥在守根手里,那牲口早不管不顧奔了舊主人。驚嚇變成憤怒,黑三躥過來,照著守根就是一巴掌。守根眼睛一黑,金星亂冒,左臉火辣辣,像抹了泡椒水。踉蹌著回了家,鏡子里照了照,臉面腫了起來,左眼圈發(fā)黑。守根對著照片說,老伴,我再不去看花子了,在家守你。

過了芒種,天氣入伏了,這個節(jié)氣屋里陰,院里暖和。守根搬個凳子坐下,抬頭看天,天是真好,瓦藍瓦藍,要不是有棉花般的云朵,會更像倒懸著的天鵝湖。天不能老看,看久了頭暈。守根低頭逗貓,把鞋脫了讓它們搶。鞋是布鞋,不經(jīng)撕扯,再說鞋墊是老伴納的,走針穿線刺繡一對鴛鴦。從貓嘴里搶出來穿上,貓還想玩,但守根不想了。守根想起個好去處,這節(jié)氣那里一定開眼。守根走向柵欄門,覺得渾身乏力,膝蓋隱隱作痛,臉也還是疼,那地方有五里地,來回就是十里,還是改天去吧。守根轉(zhuǎn)回來,坐到凳子上,看天和逗貓都沒了意思。人真是奇怪,剛做過的事,就八個六個不想再做,再做一次能咋的?能死?守根不信邪,接著逗貓,逗著逗著,就又想起一件事。這可是件早該干的事,守根來了精神,立馬起身進了倉房。倉房里暗,剛從陽婆婆底下進來,一時看不清物件。守根定興了片刻,摸到那口大瓷缸邊。伸手往下掏,掏出一編織袋舊棉花,再掏,要找的東西就出來了。守根抱著這個流流掛掛的物件,放到院子里,貓群就圍過來,用鼻子嗅,用爪子撓。守根就是要讓貓們見識一下這副馬鞍,這可是全套鞍子。守根一件件擺弄,對貓說,這是鞍橋,紅木的;這是馬顫,牛皮的;這是馬鐙,這個你們可咬不動,是鐵鑄的,硌牙。守根拿起肚帶,不言語了,心里泛酸。肚帶是馬尾編的,結(jié)實耐用,瀝汗透氣,松緊自如。那是花子的尾毛,從五歲積攢到八歲才湊成這條帶子。肚帶編成后,花子沒用過幾天,就像鞍子沒用過幾天一樣。守根從錫盟買回這副鞍子,只是覺得好馬該備一套好行頭,用不用擱在其外。守根養(yǎng)馬,平時不上鞍子,馬就是馬,脊梁上扣個東西,總歸是個累贅。

守根擺弄完馬鞍放歸原處,有點發(fā)困,挪動進屋里,上炕躺下。正是花開時節(jié),炕頭的花爭搶著,把香味往鼻子里送。人都說,花的味道,近似女人的味道,聞著能迷亂心智。守根想在花香里做個夢,看看老伴在干啥。昏昏沉沉像是睡著了,一團漿糊,亂糟糟看不清畫面,也聽不懂聲音,好似把所有的心煩都攪合在一起,只是一味地想哭。守根從睡意中掙脫出來,有些后怕,一個人若這樣睡去,連個叫醒的人都沒有。守根才七十掛零,還不到平均壽命,不想死,老伴就是真在那邊,也不想急著會面?,F(xiàn)如今,不愁吃不愁住,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指不定哪天又出個好政策,榆樹根村又人丁興旺起來。守根好奇,想多活幾年,看看這日子到底是咋紅火的。想到了日子好過,守根又來了精神,穿鞋下炕,他這就去五里外,看看那個地方。

白露過后,天氣就有降雪的意思,守根知道身子骨憔悴,早早裹了棉衣。一夏天雨水,沖垮了房后朱老二家,把石頭瓦塊挑出去,就只剩一片爛泥潭。朱老二是個絕戶,死了三年,兩間土房面目全非。承包守根五十畝耕地的外鄉(xiāng)人,今年改種了青玉米,收秋后沒處存放。守根出了個主意,把朱老二家拾掇出來,挖個青儲窖,就能放個十噸八噸。守根是喂牲口的行家,自然會倒騰青儲窖。閑著也是閑著,幫著外鄉(xiāng)人挖坑運土,一直把打碎的青玉米倒進窖里,用塑料布包好,封上土,才完工。干活這幾天,膝蓋竟然不疼了,身上也長了肉。外鄉(xiāng)人要給守根算工錢,守根分文不取,說莊戶人受點累怕啥。外鄉(xiāng)人也實在,說大爺,今年雨水大,我承包榆樹根這幾千畝地,都種了青玉米,收成好,有的是票子。守根也知道這人賺了錢,如今種地誰不賺錢?地皮稅免了不說,還給補貼,就連耕地都不用花錢,鄉(xiāng)里統(tǒng)一雇了拖拉機,還安著定位儀,怕司機偷懶,耕得深度不夠。賺錢是賺錢,地少了利薄,不如流轉(zhuǎn)出去省事,年年干拿票子。榆樹根人走的就是這個路子,把地一包,拿錢走人,到外面打工或開買賣,再掙一份錢。時間一長,不愿再回鄉(xiāng),村就成了空心村。依灘靠水的地方就不這樣,搞生態(tài)旅游,坐地撈票子。

青儲窖封了口,外鄉(xiāng)人就走了,又把守根一個人留在村里。守根怕的就是這個,尤其白露之后,草地見黃,耕地發(fā)黑,四處沒個看頭。再說今年腿腳更不利索,一動身膝蓋就疼,外面就是有景,也看不得。村里像個爛墳灘,沒去處,只能在家窩著。一群貓都逗皮實了,見了他知道還是那一套,就臥著當觀眾,他自己倒像一只貓。馬鞍子拿出來曬了幾次,幾次都想起了花子,鬧心,干脆藏進大缸,不再讓這東西見天日。進屋就對著后墻說話,全家人都陰著臉,說半天沒人搭理。繞來轉(zhuǎn)去,身子疲乏了,上炕躺倒就睡,睡死過去也認了。人上了歲數(shù),一年不比一年,不僅沒了火力,也沒了心氣。

記得去年芒種過后,午覺醒來,溜溜達達去了五里外自家的地,就為看一眼地里的收成。那土豆秧子的長勢收斂了,已到了翻地收菜時節(jié),心想,外鄉(xiāng)人臉上又該開花了。去年土豆收成好,價格卻低,外鄉(xiāng)人沒笑出來。包地就是這樣,賠錢三年也不怕,有一年撈住,就連本帶利回來了。就拿今年來說,牲畜飼料貴,青玉米自然能賣好價錢,外鄉(xiāng)人發(fā)了。守根裹著棉衣,躺在炕上沒睡著,琢磨著地里的事。想不通為啥榆樹根人的肥水,流了外人田。守根和外鄉(xiāng)人聊過,得知那人是大同市人,為了來壩上種地,把好好的工作都辭了。城里人能跑到農(nóng)村,為啥農(nóng)村人不能守住家呢?這人和超群同歲,正是干事的時候,人家能種田養(yǎng)家,為啥超群就不能。守根想到了兒子,又想起了那三個月的城里生活,雖說是擠了點,卻不像現(xiàn)在,想合計個事,身邊連個說話的都沒有。究竟是擠點好,還是空點好,守根品不出來。到哪說哪的話,躺在這盤大炕上,四外走風,跟睡在野地差不多,還是擠點好。守根側(cè)著身睡,睜眼就看見了炕頭的花,天氣轉(zhuǎn)涼,花瓣盡落,唯那盆平頂珠掛著花朵,像煙熏了一樣,粉白里透著灰霧。

霜降過后,地上了凍,手腳摸到哪里都是冰涼。守根佝僂著身子,把鐵爐子從倉房搬出來,架在屋里。又從倉房找出一袋干牛糞,鏟了一簸箕煤塊,把火點上。冒了一陣煙,嗆得他不停咳嗽??人砸操M力,蹲在地上大喘氣。氣喘勻了,守根出院把剩下的牛糞放回倉房,這天陰沉沉的,指不定啥時候下雪。天上飛來一片烏鴉,哇哇叫著,像是墳地被旋風刮起的紙灰。守根仰著頭,目送最后一只烏鴉過去,心想,村北有片林帶,這些鳥一定找到了家,該去看看。一直到立冬,守根也沒去那片林子里看鳥,一場雪封了路,走道打滑,容易摔跟頭,這把年紀,倒下就別想起來。數(shù)九天,更出不去,守在火爐邊熬奶茶。想著天鵝湖凍瓷實了,花子該清閑幾天了。爐子上的奶茶咕嘟咕嘟響,守根躺在炕上迷糊。墻上的鐘沒了電,不知啥時候停的,停就停吧,有點沒點一樣過日子。

這個夢清脆,能聽見窗外的腳步聲,咯吱咯吱,那是皮靴踩在雪上的聲音。外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踢踢踏踏進來了人,咚咚地跺雪。里屋的棉門簾也掀開了,守根覺得不是夢,一咕嚕爬起來。揉揉眼,看見三個人,是兒子、兒媳和豆豆!三個人穿著羽絨服,綠色的、紅色的、黃色的,手里拎著大包小包,臉上露出喜氣。

守根哆嗦著,急著下地,一時找不到鞋在哪。兒子說,爹不用下來,我們上炕。豆豆第一個上了炕,摟住脖子說,爺爺,過年好!兒媳笑著說,這孩子,猴急著是不是想要壓歲錢呢,明天才是初一。守根有點蒙,咋熬了些時奶茶,就熬出個大年三十?是啊,表停了沒人理,月份牌也有日子沒翻了。守根拍拍腦門,開顏一笑說,好,咱過年!

年夜飯自然是餃子,熱氣騰騰。哪能少了酒,斟滿了杯,喝個痛快。一冬天屋里沒這么熱,守根解開棉襖,還要喝。兒媳說,爹少喝點,以后爺倆有的是時間喝酒。守根端起的杯懸在炕桌上方,眼瞅著兒子發(fā)愣。兒子笑著點頭說,是啊爹,我們不走了,以后陪著你一起過。守根把杯放下,氣呼呼地說,你們犯傻了吧?離開了城里,吃啥?喝啥?

兒子和兒媳對看一眼,笑著說,都安排好了,咱縣里第三小學招教師,豆豆她媽聘上了,豆豆也正好能到三小念書,我呢,就在咱這榆樹根村發(fā)展,明年咱家的地就到了租期,我想試種金蓮花,這花適合壩上氣候,開得漂亮,有藥用價值,不僅能觀賞,還能做茶,一旦能行,就把榆樹根的地都包過來,往大里做。兒子一番話,讓守根心里敞亮了,一杯酒又下了肚。

不知過了多久,守根迷迷糊糊醒來,發(fā)現(xiàn)屋里只有自己。兒子一家呢?莫非真是夢?守根不甘心,瞪大眼四處看,日歷還真翻到了臘月三十,掛鐘的秒針還真咔咔地走起來。分針眼見著跳進零點,窗戶映入火光,院子里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夾雜著歡呼聲,爆開了守根的心花。那歡呼聲好熟悉啊,那是孫女豆豆的叫聲,過年嘍!過年嘍!守根一骨碌翻下地,找到鞋,套到腳上往外沖。屋門推開,一掛鞭剛好收尾。守根瞪大眼睛,清清楚楚地看見兒子一家在院子里放炮仗,一根二踢腳升到空中炸開,空蕩蕩的村莊瞬間被怒放的回音填滿。

責任編輯 ?張 ? 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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