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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服—在這部英漢辭典背后

2020-07-28 04:42袁帆
博覽群書 2020年6期
關鍵詞:張伯苓梅貽琦辭典

袁帆

在民國出版的所有中英文雙語詞典中,如果要論哪一部水平最高,恐怕很難輕易評說。但要論影響力大小,則《英漢(求解/作文/文法/辨義)四用辭典》一定名列前茅!這部英漢辭典用了5年時間編纂,由世界書局于1936年首次出版,到1949年6月時共有25個新版次。新中國成立后,這部辭典也曾受到“批判”。然而,到了1979年,在改革開放初期又以“內部發(fā)行”形式重印了1949年的最后一個版本。

我對這部辭典的最初印象來自于幾年前,在一家舊書店看到一部開本不大,卻非常厚實的舊辭典,出于好奇隨手翻了翻。但這一翻竟然讓我心動加速。原來,扉頁上題詞人是“蔡元培”,再一翻,題詞人竟然是“梅貽琦”,在后面還有“黎照寰”和“張伯苓”。就沖著這幾個大名鼎鼎的人物,我斷定這本書一定有故事,便毫不猶豫將辭典收入囊中。

在那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斷地翻閱這部辭典,四處探究與它有關的人和事。隨著對它了解的日漸加深,也被隱藏其中的故事所折服。

原來,這部辭典的主要編輯團隊共有九人:詹文滸、蘇兆龍、葛傳槼、朱生豪、邵鴻馥、趙鴻雋、陳徐堃、史亦山、凌善森。其中的主編是詹文滸(1905—1973),浙江諸暨人,早年畢業(yè)于上海私立光華大學哲學系,之后赴美國留學,榮獲哈佛大學碩士學位。20世紀30年代初學成歸國后先在浙江嘉興秀洲中學擔任英文教員,后轉赴上海世界書局工作,擔任編譯所所長。從1931年開始,憑借著對中英雙語的理解,他與幾位志同道合之士一起,決心編纂“一部我們認為最完備最合用的英文辭典”,目的是“使讀者備了之后,不必再備其他辭典”,“即要把各種類的辭典,融會貫通,編成一部辭典,使人有了這一部,就等于有了其他許多部”。

這在近90年前絕對是一項具有極大挑戰(zhàn)性的工作,不僅需要財力,更需要能力、定力、合力。經過5年的痛苦“磨礪”,幾經波折,終于在1936年編纂完成,獲準出版。這部辭典正文共有1950頁,針對中國學者的需求,同時具有四種功能:一是兼并采用韋氏音標與國際音標;二是搜羅豐富的新字、新語匯;三是多舉例句,便于英文習作;四是字源辨義,講究語法與修辭。四種功能,都盡量做到同時列舉,務求精細詳盡。

這部辭典編輯過程中的艱辛和曲折雖不勝枚舉,但辭典出版后獲得了社會的廣泛認可,當時在學界口碑甚佳,爭相求購,視同寶物,供不應求,很快就一版再版。在之后的十余年間,盡管“戰(zhàn)爭不斷,時局不穩(wěn)”,這部辭典依舊需要不斷再版才能滿足讀者的需要,最終創(chuàng)造了中國近代雙語詞典出版的“神話”。難怪曾有人這樣評論說:這部《英漢四用辭典》的編撰“濃縮了我國編譯界先驅們,即中國最早海歸學者們的知識精髓和治學理念,因而備受教育界、編譯界推寵”。

再回到前面說到的名人題詞和寫序。一本書在出版前邀請個把名人題個詞,寫個序純屬正常。但這部辭典卻大大超出常規(guī),扉頁正面有蔡元培的題詞“擇精語詳”,背面有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學海思源”的墨跡。次頁正面是交通大學校長黎照寰的語錄“鉤深攫微”,反面是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圓潤的24字“珠璣”:“文化工具,體例翻新,兼餉并飫,普益士林,績學得此,不世之珍”。能將這四位教育家的墨寶匯集一處,可謂“史上未有”。序言共有三篇,每篇序言雖都簡明扼要,但對英漢辭典編撰要義之所在,每位撰寫人都有自己的明確觀點,并都充分肯定了這部辭典的新穎之處。序言作者分別是:中山大學校長鄒魯,大夏大學校長歐元懷,以及上海中學校長鄭通和(西谷)。雖然今天的人們對這三位寫序者的名字甚至從未聽說,但他們對中國近現(xiàn)代教育事業(yè)發(fā)展卻都是有功之人。

鄒魯(1885—1954),廣東大埔人,是民國早期的著名政治家,曾深度參與孫中山在廣東時期的政治活動。1924年初,為了給國民革命培養(yǎng)高級政治和文化人才,孫中山下令創(chuàng)辦國立廣東大學,并任命鄒魯為第一任校長。盡管鄒魯擔任校長僅有一年多時間,但在他的精心籌劃和治理下,國立廣東大學在短短的兩年內,迅速發(fā)展成為一所系科完備,設施完善,規(guī)模宏大的綜合性大學。孫中山逝世后,廣東大學更名為“中山大學”。鄒魯于1932年再度擔任國立中山大學校長約8年時間,為中山大學的長遠發(fā)展奠定了堅實基礎。

歐元懷 (1893-1978),福建莆田人,出身書香世家,于1915年到美國入哥倫比亞大學,專攻教育心理學與教育行政學,1919年獲得碩士學位。1922年回國被廈門大學聘為教授、教務長。后由于廈大發(fā)生學潮,他因同情學生被校方提前解聘,遂于1924年在上海牽頭籌組“私立大夏大學”,從此與大夏結緣。起初歐元懷一直以副校長之職主持主要校務,1944年后擔任校長直至1951年,大夏大學與光華大學合并,之后他參與在大夏校園內籌建了如今的華東師范大學。

鄭通和(1899—1985),字西谷,安徽廬江人,早年就讀于天津南開中學,后升入南開大學,畢業(yè)后于1923年赴美留學,先入斯坦福大學,獲教育學士,又入哥倫比亞大學,獲教育碩士?;貒蟮缴虾K搅⒋笙拇髮W任教授。1927年,由時任副校長歐元懷推薦,任“江蘇省立上海中學”校長之職。他在任校長的11年期間以“武訓精神”自勉,悉心辦學,漸使“上中”聲名遠播,躍升為當時的“全國中等學校示范單位”。了解這些背景后,我也終于明白,為什么“上中”一直是上海中等教育的著名品牌,原來是與這位校長水平之“?!辈粺o關系。

能同時請到如此多的名人為這部辭典題詞作序,即使按照現(xiàn)在的世風和規(guī)矩,也絕不是簡單的“公關”就能辦到的事情。更何況當年這些赫赫有名的教育大家都是何等的“重名清廉”之士,如果不是這部辭典確有真材實料,斷不可能有如此“豪華”陣容為其“站臺”“背書”。這部辭典也果真沒有讓名家們失望,問世之后在中國教育界、出版界產生的影響足以說明翻譯家們的努力沒有白費,推薦人也因沒有“看走眼”而可以感到欣慰。

80多年前,世界書局是如何為這部辭典設定題詞作序的人選,又是如何請到這些教育名家潑墨揮筆,如今已經不得而知。但我們再將四位題詞者的背景進一步分析,還是可以揣摩到出版者的“慧眼”獨具之處。

首先是題詞者的職業(yè),剔除了單純的官僚和一般社會名人,選定的都是著名教育家。具體來看:蔡元培(1868—1940),曾擔任民國首任教育總長,在北京大學校長任上長達13年,受邀時任中央研究院院長;梅貽琦(1889—1962),一生從事教育,擔任清華大學校長達17年,受邀時任校長已5年;黎照寰(1888—1968),同盟會會員,曾兼任孫中山的秘書,擔任交通大學校長達14年,受邀時任校長已6年;張伯苓(1876—1951),典型的愛國教育家,私立南開系列學校創(chuàng)辦者,1919年創(chuàng)立南開大學,受邀時任校長已16年。

根據1934年《第一次中國教育年鑒》顯示的資料,當時中國共有75所高等院校,其中公立38所(國立18所,省里20所),私立37所。蔡元培、梅貽琦、黎照寰無疑屬于公立大學校長中的佼佼者,而張伯苓則是私立大學當仁不讓之翹楚。對此結論,似無不妥。

其次再來看看幾位題詞者的學養(yǎng)。蔡元培是前清進士,后又接觸西學,同情維新,提倡新學。最難得的是,他從40歲時開始,曾先后五次出國留學或考察,先后長達11年,說他飽學詩書,學貫中西,毫不夸張。梅貽琦是1909年中國第一屆庚款留美學生,畢業(yè)于伍斯特理工學院電機系。歸國后即入清華任教,從此獻身教育事業(yè),獲有清華“永遠的校長”之美譽。黎照寰19歲赴美留學,曾先后獲得哈佛大學理學士、紐約大學商學士、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碩士、賓夕法尼亞大學政治碩士等四個學位,文理兼通,學識淵博。張伯苓早年就讀天津北洋水師學堂,是最早接觸西方海軍教育理念的中國近代海軍學兵。創(chuàng)辦“南開”教育品牌后,又在41歲時去美國哥倫比亞師范學院學習教育學,最終奠定南開大學在中國教育史上的不朽地位。

這四位教育家都有各自的海外留學經歷,自然是對外語學習的重要性深有體會,對雙語詞典的選取有自己的評判標準和使用心得。所以他們給《英漢四用辭典》的題詞其實就包含各自對學外語的理解。蔡元培的“擇精語詳”可以理解為:要挑選經典教材反復“精讀”,對經典的句子要有“詳盡”的理解。黎照寰的“鉤深攫微”可以理解為:對于學習的重點要進行深入的鉆研,對知識的細枝末節(jié)也要窮究其詳。這些都是從微觀的角度對外語學習方法所作的指導。而梅貽琦的“學海思源”則可以理解為:在海量的知識面前,要善于從源頭上尋找規(guī)律,在掌握原理之后力求舉一反三,這就相當于從哲學思維的角度對學習者進行的宏觀指導。最后,張伯苓的“文化工具,體例翻新,兼餉并飫,普益士林,績學得此,不世之珍”,則可以看出他在評價這部辭典時,不吝贊美之言,給出的是近乎完美的“點贊”。這四位著名教育家通過各自的題詞,從宏觀和微觀兩方面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構建了一套外語學習的方法論,甚至可以看作是對他們“教育觀”的具體解析,真可謂“空前絕后”“精彩絕倫”。

如果進一步探討,會發(fā)現(xiàn)這幾位教育家以及所代表的學校之間竟然也存在著諸多交集。蔡元培的教育總長身份自不待說,這決定了那個時代的所有教育家與他有著天然的淵源。誰也不會想到,他曾擘掌的北大與梅貽琦的清華、張伯苓的南開,就在這部辭典出版的兩年后竟然結成了“西南聯(lián)大”,梅貽琦與張伯苓更是同時執(zhí)掌這所特殊的戰(zhàn)時大學,創(chuàng)造了中國近代教育史上的一段奇跡。而歐元懷與鄭通和曾經是大夏大學的極佳“拍檔”,張伯苓與鄭通和又有著“南開”的深厚師生之誼。同樣耐人尋味的是,鄭通和曾為之辛勤付出的“上海中學”從那時起直到當下,為北大、清華、交大等一眾名校源源不斷輸送眾多優(yōu)秀學子,美譽遠播。

透過一部辭典去了解中國英漢詞典編纂史,了解與這部辭典有關系的那些人、那些事,其實就是在閱讀一部濃縮的中國近代教育史。這部辭典代表著那個時代中國優(yōu)秀知識分子編纂英漢詞典的最高水平,折射出一代優(yōu)秀教育家為中國教育事業(yè)發(fā)展所作貢獻的方方面面。 80多年過去,如今各種類型的英漢詞典汗牛充棟,令人目不暇接,重提這部老辭典的故事,只為“學海思源”,牢記一個道理:今日中國在文化教育、科技發(fā)展領域所取得的成就,離不開一代代教育先賢奠定的根基。在打造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奮斗中,曾經的教育大師們將惠及永遠,令后輩尊敬,這正是:

擇精語詳求深解,

鉤深攫微尋真諦;

兼餉并飫惠長遠,

學海思源鑄根基!

(作者系文史愛好者,現(xiàn)居上海。曾先后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建筑工程系、海軍指揮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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